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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1:2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5 PM 編輯

第29章 試試(三)

費盡口舌也無人聽自己一句半句,偏生還不能把話給說明白了。林謹容不失望不郁悶那是假的,卻也只能暗自給自己打氣——萬事開頭難,只要有了第一次,以後總會一次比一次好。當下打足精神道︰“那我回去後就使人給表哥送過來。金子銀子都給你,你一定要給我留到那個時候再出手!”

    “好,我保證!”陶鳳棠失笑不已,哄小孩兒似地應了一聲,濃情蜜意地看了林謹音一眼,方才由婆子撐著傘去了。

    見他走遠了,林謹音方嚴厲地瞪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你隨我來!”接了傘、燈,又吩咐丫頭們靠後幾步跟著。

    林謹容曉得是要挨訓,卻也不怕,笑嘻嘻地跟著林謹音往前走,一邊將傘大半遮在林謹音頭上,一手揪著她的衣袖小聲道︰“好姐姐,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剛才給林家丟臉了,給娘丟臉了。”

    然後語氣里帶了點哭腔︰“可我是為了我們娘幾個考慮,除了舅家,我們還能靠誰?指望誰?舅母明明身子不好,那日又是當天早上才趕到家里的,還說三表姐身子不好,顯是放不下家的,為何拖到此刻才打算走?不就是為了保母親,想讓祖父和祖母消消氣,讓她受的懲罰少一點麼?我再不想方設法為我們考慮周全,那要怎麼辦?!永遠都靠別人?指望別人來幫我們,救我們?需知再好再可靠的人,都有靠不上的時候!”

    林謹音被戳中了要害,立時頓住腳步,回眸沉痛地看著妹妹,語氣心酸且嚴厲︰“可你也不能如此無狀!叫人知曉了,你……”她本想說,你一個女兒家,不務正業,一門心思就想著托表哥幫忙賺私房錢,實是不成體統。可一想,又覺著早前舅母那番話,不也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麼?合格的當家主母,可不是只會吟風弄月!因此接下來的話就說不出來。

    林謹容曉得自己觸動了她的心思,便附著她的耳朵道︰“這算得什麼?我也曾親耳聽得大伯母和二伯母都請人在外頭幫忙賺錢的。母親剛才做的事,不也和我差不多麼?舅母也沒說她錯,還教我們呢,只是我的話不被她們聽信而已。我是在學本事呢,你也要學著點。”

    林謹音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一時卻又找不到可以反駁林謹容的大道理的,抖了抖嘴唇,半晌才說出一句︰“那不一樣的!你還是個未議親的小姑娘呢!反正你以後不許如此了!病了這一場,倒叫你膽子給病大了!”

    林謹容只好炒炒自己的功勞︰“我要膽子小,這會兒我們娘幾個更冤屈呢。”見林謹音的神色軟化了,方涎著臉把手往她面前一攤︰“好姐姐,既然已經請了表哥,多多少少都是人情,不如多點他也好弄些。借點金銀給我唄,賠了我照數賠你,賺了全都是你的。”

    “你……”林謹音不妨她臉皮竟然如此厚,而且是絲毫不知悔改,一時指著她說不出話來。

    林謹容低聲問︰“你是舍不得?”

    林謹音搖頭︰“我怎會舍不得?”

    “那是怕我還不上?”

    林謹音又搖頭︰“不是。”林謹容調皮,陶鳳棠可不是小孩子,怎會放任小表妹的私房錢給折本了?也正因為如此,她才越發不肯多麻煩陶鳳棠。

    “那是怕表哥說你無狀?怕外人知曉?你放心了,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的。且不定因此事大表哥還能另外找到一條賺大錢的路子。”

    林謹音皺起眉頭斥道︰“胡說八道!那錢是如此好賺得的?那豈不是天下人都發財了?我不能由著你亂來!我不借!”

    林謹容紅了眼圈︰“姐姐,待你出了門,就是你想幫我和娘、弟弟也怕不是想做就能成的。我不是調皮,我是在學本事,護著娘,護著七弟。你實不肯借,不肯幫妹妹這個忙,我也沒法子,只好開口去問五妹、五哥他們借了!”

    這便是耍上賴皮了。林謹音見她鐵了心,也是無奈得很,只得恨恨彈了她一個爆栗︰“你要借多少?”

    林謹容忍疼破涕為笑︰“有多少借多少。”見林謹音的眼楮瞪起來了,趕緊見好就收︰“要不,給你留點兒壓箱子的?”忽見林謹音的神色慢慢浮起了沉重憂慮,看定了她沉聲道︰“你老實告訴我,為何如此肯定?非做不可?”

    林謹容由來一陣心虛,竟不敢和林謹音對視,只得囁嚅著道︰“我……”

    卻又聽林謹音繼續道︰“你那日在聽濤居到底聽見了什麼?你別跟我瞎扯,你幾斤幾兩我清楚得很,這種事情豈是你一個小女孩子敢做的?誰叫你這麼做的?你要不說,我就稟明了母親,把荔枝、桂圓拉過去審!”

    她在聽濤居什麼也沒聽見,無非就是聽人提了一句稅賦,然後就想起了前塵往事。叫她怎麼和林謹音解釋?林謹容的心一下子冷硬起來,語氣也改了前頭的嬌嗔撒賴,而是冷淡沉重地道︰“隨你信不信,沒人教我。事關我們娘幾個的前途利益,也沒人能教得動我!我就是在聽濤居聽說了那個,再聽舅母說了這個後,就覺得銀價一定能漲。

    就似我同表哥說的一樣,我還小,七弟更小,日後用錢的地方多的是,柴米油鹽都會漲,銀子也會漲,留一留,試一試,不會少點什麼!能多賺一文是一文,我不想輪到小七弟娶親的時候卻拿不出像樣的聘財,也不想母親彼時折了腰去求人!你們不聽我的,我沒法子,只好自己想法子,將來少要母親一點妝奩。姐姐可以去稟明母親的,也可以把荔枝和桂圓拉去審!再讓我禁上一個月的足什麼的,我不會怪你,更不會怪母親。反正都是為了我好,我還懂得你們的好。”

    林謹容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口吻同自己說過這樣難聽的話。林謹音一時臉色大變,指著林謹容咬牙道︰“你的意思是我不懂得你的好?我不心疼你們?我不替你們考慮?我……”眼圈已然紅了。

    林謹容十分不忍,若是從前,她老早就認輸認錯了,只求林謹音別傷心難過。可這一次,她明知道這樣走是正確的,萬萬不能因為心軟而去走錯的那一條路。因而她只是拿了自家的手絹遞給林謹音,直視著林謹音,語氣溫和,態度誠懇地央求︰“姐姐,給我一次機會,幫我一次,讓我試試。”

    林謹音默默接過了手帕,揩了揩眼角,沉默良久,到底沒給林謹容確切的答復,只淡淡地吩咐站在一旁探頭探腦的荔枝和桂圓︰“把四姑娘送回去。”

    沒人相信她,林謹容失望萬分,收回自家帕子,最後一搏︰“姐姐你慢走,我還要去安樂居看看老太太睡了沒,謝過她放我出來給舅母、表哥辭行,全了我這臉面!”

    林謹音又被刺了一刺,一時無語,許久才將此事同身邊最信任的丫頭枇杷說了,吩咐道︰“你去打聽打聽,那日聽濤居里頭還有什麼外人去過?”

    枇杷看看天色,提醒她道︰“姑娘,這會兒還能打聽什麼?我瞧著四姑娘是認真的,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胡亂說的,她自來穩重安靜,這種事還是第一遭,她難得求您一次,就算是為了姐妹情分,您也該……”

    想到舅母表哥要走,陶氏頂撞老太太的舊賬就要被翻出來算,林謹容又不懂事添亂,林謹音很是心煩意亂,低聲道︰“就是因為她太反常,所以我才越發拿不定主意。”埋頭走了一氣,又站住了嘆口氣道︰“罷了,罷了,她難得開一次口,錢財不過身外之物,既然她想要,我就給她,若是成了,是我們的福氣,若是不成,也可叫她記住這次教訓!”

    主僕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歇,林謹音低聲道︰“枇杷,我覺著四姑娘這些日子實在有些不同。你覺著呢?”

    枇杷哪里說得出什麼來,半晌方道︰“奴婢聽老人說,有些人被驚嚇過度,性子是會變的,過段日子也就好了。”

    林謹音嘆了口氣,皺眉沉思不已,良久方道︰“罷了,你送東西過去,記得莫要讓旁人知曉了。”

    林謹容亦是滿腹憂思,應付完林老太,她還有一位客人要接待,也不知那位客人,會不會入彀?

    安樂居的燈火已經暗了,只有一盞燈籠在門楣上隨風晃蕩,林謹容便猜著老太太是睡了,便讓荔枝去找青梨,當著青梨的面,在安樂居門口深深福了一福,表示自己來謝過老太太,把禮數盡到。

    青梨立在一旁,看著林謹容一板一眼地行禮,不由悠悠嘆了口氣︰“夜深雨寒,四姑娘快回去吧,您的孝心奴婢明日一早就轉告老太太。”

    林謹容抬起頭來看著青梨,她對青梨的印象不深,但記得林家就沒有人恨青梨的,這是個會做人情的,所以她才會特意讓荔枝去找青梨出來見證自己的孝心和服軟的誠意。果然,青梨的眼里有同情,不濃,但卻不是裝出來的那種假惺惺的。是人就會有心,有心就能導用,林謹容感激地道︰“多謝青梨姐姐。”

    青梨連說不敢當,送走林謹容,回身進了屋子,正要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就聽里頭老太太咳嗽了一聲︰“是誰?”



第30章 引子(一)

青梨忙倒了一盞溫熱的水端進去,對躺在床上的林老太笑道︰“是四姑娘,和陶家舅太太辭了行,過來謝老太太恩典的。因老太太歇了,適才便在門口行了禮,回去了。”

    老太太沒吱聲。

    她是面牆向里的,青梨看不清她臉色,便試探著道︰“老太太,您要喝水麼?”

    “不喝。”老太太這才緩慢而冷淡地道︰“原來她眼里還有我這個祖母。”

    青梨一時無語。敢情老太太一直在等著林謹容來謝恩呢,若是四姑娘沒來,只怕日後就算是給老太太磕頭認錯,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看她。人啊,就是愛爭這一口氣。

    林謹容才回了自家的小院子,就連著來了兩撥人。第一撥,是林謹音身邊的枇杷。枇杷給林謹容送來一匣子已經稱好的金銀錁子,還背著桂嬤嬤等人把林謹音的原話給傳到了︰“三姑娘說,她是不贊同您這樣做的。但錢財乃是身外之物,您卻是她唯一的同胞妹妹,您執意要,她就給,成了是福氣,不成也叫您記住這次教訓。”

    怎麼可能不成?果然林謹音這個穩重的大姐姐還得刺刺才能成。林謹容笑著受了林謹音的訓話,將那匣子金銀給收了,然後親手打賞枇杷,枇杷似笑非笑︰“奴婢跑這一趟是本分,姑娘實在要賞,就等您賺了錢再賞,奴婢不會嫌多的。”頓了頓,又好意提醒道︰“三姑娘的意思,無關緊要之人就無需讓他們知曉了,省得多事。”

    得!這丫頭一貫地妥當愛為人著想,說話也中聽,真是個寶,難怪後來會做了陶家的管家娘子。林謹容一笑,吩咐荔枝送枇杷出去,自家在燈下研墨鋪紙,寫明金多少,銀多少,好交給陶鳳棠。

    桂嬤嬤和桂圓不知她剛做的事情,只奇怪她為何半夜研墨寫字,不由滿頭霧水︰“姑娘這是要做什麼?”桂圓的心里更是有無數只小爪子撓啊撓,三姑娘不是和四姑娘剛吵了一架麼?怎麼又送了一匣子東西過來?枇杷還神神秘秘的,是什麼啊?是什麼?

    林謹容輕輕淺淺地一笑︰“我托大表哥幫我在榷場買點新奇玩意兒,這就在寫單子呢。”這娘兒倆都是不識字的,哄起來好哄。

    桂圓也就偃旗息鼓了,她很聰明地想,那箱子東西,大概是三姑娘要給表少爺的東西,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借四姑娘的手罷?

    閑話少說,林謹容這里剛鋪好架勢,荔枝就走進來,神色有些奇怪地道︰“姑娘,您適才給三老爺請安的時候掉了一只荷包,黃姨娘親自給您送了來。”也不知道這黑燈瞎火的,黃姨娘扶著個丫頭偷偷摸摸地來做什麼。

    往日黃姨娘也愛來做這面子情的,但林謹容從來輕易不肯見她,也不承情。桂嬤嬤便按著往日的習慣,道︰“姑娘安心歇著,待老奴出去伺候姨娘。”

    林謹容放下手里的筆,淡淡地道︰“姨娘一片好心,怎能如此怠慢于她?請姨娘進來喝茶。”

    桂嬤嬤還有些遲疑,林謹容卻已然走了出去,含笑迎上站在廊下,正背對著自己盯著頂上那盞氣死風燈看的黃姨娘︰“姨娘,一個荷包是什麼金貴的?夜深雨寒,隨便使個人或是改日遇上再給我也是一樣的。快,進來喝杯熱茶暖暖身子。”目光一頓,停在了黃姨娘的貼身丫鬟棗兒手里提著的那個雙層黑漆食盒上頭。

    黃姨娘滿臉謙和的笑,她的目光隨著林謹容的視線同樣落在了那只黑漆食盒上,語氣再是親熱不過︰“三爺要吃桂花丸子,奴想著夜深雨寒,正好每個人都熱乎乎地吃一碗睡下才舒坦,便多做了些,給太太、三姑娘、五少爺都送了去,七少爺年紀小,吃了不克化,就沒送,四姑娘住得遠,不放心旁人送,這便親自送了來。”

    “姨娘有心,謝了。”林謹容給她施了半禮,迎進屋去,請黃姨娘在臨窗的榻上坐了,由荔枝奉上熱茶來。

    桂圓要去接棗兒手里的食盒,棗兒卻一縮,眼楮瞟向黃姨娘,嘴里脆生生地調笑道︰“奴婢難得有機會伺候四姑娘呢,姐姐就別和妹妹爭了。”

    桂圓大怒,主僕都是無恥之輩,蹬鼻子上臉,主子搶人男人,丫鬟跑來搶姑娘,什麼道理!正要挖苦棗兒兩句,就聽林謹容道︰“桂圓,姨娘難得來這里,我記得我們還有些蓮藕糕,你去熱熱端來請姨娘嘗嘗。”看這樣子,那荷包和這桂花丸子都不過是個引子,她很想知道,這兩層食盒的最下面一層是什麼?就給黃姨娘制造一個機會又何妨?

    桂圓不忿,卻不敢不聽,只得斂衽行禮應了退下,林謹容又叫桂嬤嬤︰“嬤嬤,煩勞你去幫我看看熱水,早前吹了涼風淋了雨,過了些寒氣,我想泡泡。”

    “是。”桂嬤嬤黯然看了一旁伺立的荔枝一眼,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此刻棗兒已經掀開第一層食盒,雙手取出一只粉青細瓷碗遞到了林謹容面前。桂花丸子特有的甜香味兒一個勁兒地往林謹容鼻子里鑽,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接了湯匙舀了一個丸子喂入口中,細細品味,嘆道︰“姨娘好手藝,這闔府上下,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出這般滋味的桂花丸子來。”

    黃姨娘含笑道︰“若是姑娘愛吃,隨便打發人過來說一聲就好,就是半夜,奴也做給你吃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實話實說︰“我哪兒有那個福氣?豈不是折殺我了?父親第一個就要不饒我,五哥只怕也要怨我折騰姨娘。”

    黃姨娘被她的大實話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卻不放在心上,淡淡笑道︰“姑娘說笑,若非是你,五少爺哪能如此輕松就被老太爺放過?奴粗陋,但卻是記情。這半月來你不便出門,奴也不便來探。手里卻是不曾停下,你要的兩雙鞋,已然得了一雙,再過些日子就一並送了來,若非三爺病著,今兒就能一起拿了來。”

    林謹容點了點頭,單刀直入︰“不知姨娘撿到的是個什麼荷包?可否給我瞧瞧?”她有沒有掉過荷包,她最清楚,黃姨娘有沒有撿到荷包,黃姨娘也最清楚。

    黃姨娘的臉色倏忽變了好幾變,陰晴不定,眼神更是有些飄忽,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張林謹容還未來得及收起來的紙上頭,眼楮一亮,破釜沉舟地道︰“四姑娘,奴半夜前來,乃是有事相求。”

    林謹容手里的湯匙緩緩舀起一只溜圓的桂花丸子,魚兒上鉤了,但,她一個不慎,很可能所有的辛苦和算計都打了水漂。穩,要穩!她把那只桂花丸子喂入口中,淡淡一笑︰“姨娘錯愛,我如今還是戴罪之身,怕是幫不得姨娘。”

    黃姨娘微皺著眉頭道︰“四姑娘,我不是那起不懂得看頭勢的人,這件事並不難,只要您輕輕抬抬手就過去了,對我有好處,對太太、您,乃至于我們三房都是有好處的。”

    “哦?”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黃姨娘︰“願聞其詳。”就是因為黃姨娘太懂得看頭勢了,不然她也不會把主意打到黃姨娘身上去。

    黃姨娘示意棗兒出去,林謹容也就讓荔枝出去。

    雙層食盒的下層被打開,里頭全是些大小不一的金銀錁子,數量不多,和林謹容自己的私房差不多。黃姨娘的手指摳在黑漆食盒的邊緣上,有些舉棋不定。

    林謹容又吃了一個桂花丸子,淡淡地笑︰“姨娘無端拿了這些金銀來,是要干什麼?”

    黃姨娘抬眼看向林謹容。但見林謹容坐在燈下,巧笑嫣然,還帶著些微不屑,仿佛是看穿了自己的把戲,卻故意裝糊涂一般,便索性咬了咬牙︰“聽說清州的金銀價比平洲的高。”

    林謹容收了笑容,湯匙被她扔在小碗里,發出“叮當”一聲清脆的響,她的聲音似是被裹了一層寒冰︰“姨娘的耳朵可真好。但就算如此,那也不干你的事。”

    黃姨娘的唇邊綻放出一個淡淡的,但是特別膽大的笑容︰“四姑娘,非是奴的膽子大,而是姑娘的好意,奴不能輕易拂了。”

    林謹容的眼珠子里滿是寒意,一動不動地盯著黃姨娘。

    是,即便不是親眼所見,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瞞過黃姨娘去,就比如說,將金銀拿到清州去換差價這種事,陶氏不是這家里第一個做,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做。如此輕松的生財之道,似黃姨娘這樣的,特別需要金銀傍身的人精又怎會不知曉?而昨夜,她不顧林謹音的反對,故意拉著陶鳳棠在林三老爺的院子里說那一席話,本來就是另有目的。

    她在釣魚,釣黃姨娘這條滑不溜手的魚。黃姨娘和她一樣,都是特別渴望錢的人,尤其是黃姨娘身份低微,進出皆不得自由,就算是知道法子,曉得陶氏在做這麼一樁事,也是無路可走,無計可施,空艷羨而不能。她故意把自家要插一腳的事情說給黃姨娘聽,趁的就是黃姨娘那虛火上涌的一刻,等的就是黃姨娘膽大的一躍。而此刻,黃姨娘果然緊隨她的腳步勇敢地躍上來了!

    然而,林謹容沒有感受到即將成功的喜悅和激動,她的腦子越發地冷靜清醒,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猶如一條沒有任何起伏的直線︰“姨娘的話太深奧,我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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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19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23 PM 編輯

第31章 引子(二)

    黃姨娘突然有些厭煩這種試探來試探去的把戲了,她翹起唇角︰「四姑娘,原來奴不曾識得你的聰慧,不知你是這樣一個玲瓏人兒。」

    「姨娘有話請直說,太晚了呢。」林謹容收回落在黃姨娘臉上的目光,漫不經心地笑著,無聊地舀著瓷碗裡的桂花丸子玩。她也不知道自己原來也能做這樣的事情,可見沒有不可能,只有不去做。

    「不,此刻還不晚……」黃姨娘的語氣別有所指︰「姑娘年紀雖小,但也當知隔牆有耳,禍從口出的道理,卻拉著三姑娘、表少爺站在老爺的房前說悄悄話。這不是故意說給奴聽的麼?」她的手指撥弄著那些形狀各異的金銀錁子︰「你瞧,這都是你五哥歷年來年節時存下的一點體己,不容易呀……」她嘆息了一聲,飽含無奈,「他比姑娘大一歲,明年就該議親了。若是這些金銀能夠在清州換個好價,多點聘財,也是他的造化。」

    林謹容深琥珀色的眼珠子裡透出一絲狡黠︰「這種事情,自有老爺和太太去操心,姨娘當放心,咱們這種人家,面子乃是第一要緊的,想我那五嫂,家世人品決然不會差。」

    「老爺和太太自然都是慈明的,老太爺老太太定的規矩,公中自也不會虧待了誰。只是如今婚姻論財,奴這也是想替老爺、太太分點憂。」黃姨娘語氣軟了下來,可憐兮兮地道︰「四姑娘,姨娘是來求你的,你的好心,姨娘一定不會忘記,五少爺也不會忘記。」

    林謹容輕笑了一聲︰「我非常想幫姨娘,但我不敢。況且,不是我多嘴,這點金銀也換不了多少差價。」她當然明白黃姨娘那點小九九。黃姨娘唯一的依仗就是不著調的林三爺,她拿著這些金銀卻始終不踏實,想找個光明正大的出路,讓誰也奪不去;當世女方的妝奩同男方的聘財成正比,而在本朝父母健在就不許分戶別產而居的律法下,妻子的嫁妝正是夫家日後分家時不參與分產,可以全權支配的重要財產。所以黃姨娘拿出去給林亦之做聘財的錢財越多,將來林亦之可以光明正大,自由支配,傍身過活的錢財也就越多,也就不用擔心林三老爺早死,陶氏不公的現象出現。

    林謹容並不在意這種情況出現,林亦之的錢財多少,日子過得富裕與否干她屁事啊?讓黃姨娘把這些金銀過了明路,添在林亦之娶媳婦的聘財裡頭,對她只有好處沒壞處。一添了三房的體面,二不讓林三老爺到時又說出林亦之就算是庶出也是長子,聘財太少丟臉,而找陶氏鬧,為難陶氏的混話。三呢,借雞生蛋可以的吧?雖然黃姨娘的性情注定了這食盒裡的金銀不會是她的所有,只是一小部分,但到底,也是金銀不是?

    黃姨娘聽到林謹容斬釘截鐵的拒絕,倒是出乎意料。她狐疑地看著林謹容,苦笑道︰「金銀雖少,但窮人不嫌少。四姑娘,你故意傳話給奴知曉,難道就是為了讓奴空跑這一趟,再失望地回去的?」

    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林謹容垂眸看著掌心︰「姨娘的話差了。我原來說過一句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房的體面是大夥兒的。我是故意去告訴姨娘有這麼個機會不錯,一是希望姨娘得了好處能記情,繼續如前一般莫生事,二也是存的私心,畢竟我娘的妝奩有限得很,我未曾議親,七弟尚小。雖則她若是不肯,誰也要不去,但難保被人惦記。所以家裡的錢財越多越好,五哥過上好日子也好,都礙不著我的眼。你聽了我的話,就該去求太太或是舅太太提攜,怎地來求我一個小姑娘,這不是為難我麼?」說到此,她話鋒一轉︰「姨娘拿回去罷!本來不多點,順手就是人情,我卻怕將來兩頭不討好,夾在中間難做人呢。」

    聽林謹容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其中的厲害關係,一怕自己挑唆攛掇林三爺惹事,二怕自家母子惦記陶氏的妝奩,黃姨娘不由有些羞又有些惱,卻也放了最後一點疑心。

    沒有人的錢是大風吹來的,也沒有人會輕易把錢財拱手讓出去。陶氏要換金銀早在她的預料之中,得到林謹容的暗示之後,她又想了很久,左思右想,想來想去,都覺得不該輕易放過這機會,最少該來試試,但她還是多了一個心眼,只拿出一小部分來探路。就算是早前進得門來,也未必真想打開那食盒第二層,但瞧見林謹容桌上攤開的紙,又被林謹容把話挑明,還拒絕了以後,她反而越發打定主意,非要試試不可了。

    她能去求陶氏麼?哪怕再打著林亦之的幌子,也要人家相信——陶氏知曉她有這麼多的金銀,立刻就能明白錢從哪兒來,還不一股邪火起來,直接找她的不是?至於吳氏麼,吳氏看她一眼她都心寒,還敢撞上去?這些都是其次的,關鍵是事情辦不成還要惹身騷味兒,不值得。

    所以林謹容這提議根本不可行,但她不信林謹容莫名其妙跑去說那席話給自己聽,就是為了捉弄自己。否則,早前林亦之犯事,林謹容就該順著往下踩了,哪裡又會有後頭的事情?莫非是欲擒故縱,要讓自己多記她幾分人情?又或者,是想趁便撈點好處?這孩子雖小,名堂卻真多,可也因為林謹容小,所以她對上林謹容更覺有把握。

    思及此,黃姨娘便壓了那口氣,裝了一副沮喪樣,悠悠嘆道︰「四姑娘,你的話也深奧得很,奴聽不懂。但奴此次前來,當真是想替五少爺盡一分心,替老爺和太太盡一分力。既然姑娘執意不肯幫這小忙,奴也無法。夜深了,姑娘睡吧。」說完便提了食盒往外走。

    人已走到簾子邊,不見林謹容有動靜,正在患得患失之際,突聽得林謹容喊道︰「姨娘慢!」

    黃姨娘站住腳,得意回頭,叫你和我玩心眼子,你還嫩呢!剛才和你軟語相求,你要拿架子。這會兒倒沉不住氣了?

    卻見林謹容將那只粉青細瓷碗遞到她面前,認真地道︰「煩勞姨娘一併帶回去罷。我送你出去。」說著便要去打簾子。

    黃姨娘臉上的得意之色只是一瞬就已經換作一副委屈之色,一把揪住林謹容的袖子︰「奴若是能求旁人,自是不來給姑娘添煩。你也說了,三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體面是一體的,家法宗法森嚴,奴不敢不安分守己,也不敢肖想太太的妝奩,只是想盡一分力……」

    林謹容垂了眸子,袖手而立,淡淡地道︰「幫人不難,我怕有閃失,姨娘不饒我,爹爹不饒我,五哥怨憎我,氣著我娘,三房的臉面更要丟光。我也沒臉,我還沒說親呢。」

    黃姨娘忙堆了一個甜膩的笑容︰「不會的,不會的。姑娘有這些擔心,說明正是上了心的。怎樣……我也不會怨你的,其他人也不會知曉。」

    林謹容暗笑,卻皺眉︰「我本想給姨娘寫個條子,但人心難測,我怕有朝一日,有人說我謀算姨娘、兄長的體己錢。一片好心,反而成了驢肝肺。」

    黃姨娘心裡暗罵了一聲小狐狸,卻笑道︰「怎麼會?姑娘的品行我還不知曉麼?要不然,也不會貿然把這些東西帶過來。當然啦,不會叫姑娘白辛苦,每一兩銀子不是能賺50文麼?姑娘可抽10文利錢。」這是暗示林謹容別蒙她,她曉得行情。

    「我怎會貪姨娘和五哥的錢?我的心還沒這麼狠。」林謹容還是猶豫,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試探道︰「要不,姨娘寫個字據給我?」

    黃姨娘憋屈死了,她給人家錢財,人家不但不給她寫字據捏著,自家還要倒貼寫一個給人?什麼道理?

    林謹容卻對她的憋屈一無所覺,只顧跑去研墨鋪紙︰「姨娘想來也是驗過金銀數目的,但錢財過手,咱們還是要當面數清楚弄明白,然後姨娘再寫個字據給我,就說,將這些金銀盡數委託與我全權處置,隨著平洲的銀價走,若是有高低反覆,不能怨我。」

    她是傻的才寫,要寫也是林謹容寫給她才對。黃姨娘皺眉道︰「不寫了。反正奴信任姑娘就是了。」

    林謹容卻不容拒絕地握住了她的手︰「姨娘,將來咱們也好有個交割,你不寫,我不敢拿。」又看定了她,緩緩道︰「姨娘膽子那麼大,敢憑一句話就找到我這裡來,自是早就思慮過進路退路的,還怕什麼?怕我吃了你這點金銀?我的眼皮子,可沒這麼淺。」

    黃姨娘的眸色漸暗,不錯,她的確是考慮得萬分周全才敢走這一步。多年以來,她能混到如今,不是只靠運氣。她輕輕頷首︰「好,我寫。想來姑娘這般身份,這般聰慧的人,不會瞧得起這幾兩碎銀碎金。」

    威脅她呀……犯不著。將來黃姨娘還真能得到現下平洲金銀那個差價,但其他的麼,自然都是她的,她不能白幹活兒是不是?金山銀海,都是積少成多的。林謹容翹翹唇角,隨手抓起一個金錁子,這種冰涼沉重的感覺,踏實極了,她真是太喜歡了。



第32章 變數(一)

    雙方交割完畢。

    林謹容統了金銀總數,叮囑荔枝第二日趕早把東西送出去給陶鳳棠,再讓桂嬤嬤伺候她沐浴。

    桂嬤嬤低眉垂眼,耷拉著肩膀。林謹容自是曉得因由,微微嘆了口氣,趁著屋子裡無人,簡明扼要地和桂嬤嬤說了個大概,然後叮囑︰「此事關係重大,嬤嬤替我看牢了屋子裡的人,不許任何人多嘴。不然,攆了出去,絕不容情!」最後一句話,她的語氣極重。

    「姑娘放心,沒人會去亂說。可若是太太知曉這事兒,怕是會很生氣。姑娘幫誰不好,偏要幫她。那些錢,說到底,還不是她從老爺手裡摳去的。不過可真沒想到,黃姨娘竟然會信了姑娘,把私房都拿出來了。」這屋子裡人本來就不多,有的都是忠心的,誰會亂嚼舌頭?桂嬤嬤雖然不贊同,心裡眼裡卻滿滿都是歡喜——姑娘還是把她當可靠之人看待的。瞧,這麼緊要的事情最後也還是沒瞞她,還要她來把關,於是精神又上來了。

    林謹容少不得和這個實誠的婦人解釋︰「我爹的閑錢,他不給黃姨娘,難道我們就能摳出來?摳不出來的,他寧願拿去買他中意的玩意兒。我娘的錢,她不肯拿出來誰也不能把她怎麼樣,但若真是被人給惦記上了,吵鬧起來也難看。」她翹起嘴唇,「黃姨娘所求者,不過五哥安穩富足,其他的她是不敢想了。我幫她就是幫我自己。」

    黃姨娘願意和自己接近,互惠互利,就說明不是個鼠目寸光的。早前應該是真有旁的心思,但自林慎之進了老太爺的書房之後,那點心思只怕也滅了。嫡庶有別,古今相同,林亦之倘是個經天緯地之才,倒也不說,偏偏他就是那麼個人,爛泥糊不上牆,能怎樣?

    如今就沒有誰靠公中那點錢來嫁娶的,多少都有添補,林亦之前頭的四個堂兄都是嫡出,做母親的拿多少妝奩出來添補都正常,不正常的是三房。有前面四個比著,到了林亦之突然少了很多,面子上過不去,拿出來憋氣,不拿要被人算計。既然林亦之母子自家能解決問題,她為什麼要攔著?難道還要讓他們來拖累自家母親和弟弟麼?不成。何況借雞生蛋那是多划算的買賣?

    桂嬤嬤見她唇角滿滿都是笑意,雖然有些聽不懂她的話,但也應景地陪著她笑,將香噴噴的澡豆擦在林謹容雪白細膩,猶顯青澀的身上。

    「嬤嬤,不忙,我先泡泡,你出去,等我喚你。」林謹容微閉了眼,身子緊緊貼著香柏木澡盆,細白的臉上生起一抹不正常的嫣紅。

    這些日子,桂嬤嬤已經習慣了她洗澡時喜歡獨處一段時日的愛好,便什麼都沒說,放下東西就退了出去。

    門關上後,林謹容緊緊抓住了香柏木澡盆的邊緣,熱騰騰,香噴噴的洗澡水在她身邊晃蕩,本該無比舒坦,但水中卻似有什麼緊緊握住她的心臟,不肯放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狠絕,閉上眼,深深呼吸,一縮頭,強迫自己把整個頭臉盡數浸入水中。

    溫暖的水從四面八方擠壓向她,她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感受到那種溫暖,偏偏,心裡是寒冷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都能感到那種寒涼。

    彷彿過了一生那樣漫長,直到水都有些涼了,她方一仰頭,「嘩」地從水中坐起,仰面向天,大口呼吸,一雙緊緊攥在香柏木澡盆邊緣的手早已青白。

    林謹容鬆了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微瞇了眼看向桌上的沙漏,銀沙如同銀線,細細地,毫無阻滯地往下流淌,堆積的銀沙比以往高了那麼一點點。她如釋重負地靠在澡盆壁上笑,總有一日,她不會再怕這些令她在夢裡,在白日裡都害怕著的東西,比如說水,比如說人。

    一夜好眠,秋風秋雨不過是陪襯。

    卯時三刻,陶氏牽著林慎之的手,與林謹音一道,紅著眼圈送走了吳氏。林大老爺受林老太爺的委託,代替自家那個因傷不能出席送別任務的林三老爺,熱情友好地目送陶家的馬車隱入了清晨的薄霧中。

    辰正,林老太太裝扮完畢,安然高坐,等候兒子、兒媳、孫子、孫女們的請安問候。待到最小的林慎之行完禮,被春芽牽著手送至聽濤居後,她滿是褶子的老臉緩緩轉向了大兒媳周氏,周氏的目光一縮,看向了安靜立在一旁的陶氏和林謹音,以及立在林老太身後微微冷笑的羅氏。最終不過一嘆,低聲道︰「三丫頭,老太太有幾句話要同我們說,你領著你五妹妹一併退下了罷。」

    要算賬了!林謹音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強自鎮定地行了一禮,眼楮卻驚惶地看向了陶氏。卻見陶氏目不斜視地看著老太太頭頂那枝碧綠深沉的翡翠釵,神態淡定無比。

    林謹音聽見自己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牽了裙角就要往前向林老太跪下請罪,卻聽陶氏道︰「三丫頭,你還不去?」林謹音回頭,對上了陶氏晶亮的眼楮,陶氏的眼裡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喜悅和自信。

    是什麼讓陶氏有了這種眼神?難道舅母真的給她出了什麼好主意?林謹音有些疑問,卻被林五給拖了出去。

    然後就是漫長、焦慮的等待。

    這一日,林謹容同樣心驚肉跳,清早鋪開一張紙,到了午間也不過是寫了兩個半字,然後就是握著筆發呆。一會兒聽說林老太單留太太們說話。一會兒又聽說三太太頂撞了老太太,被罰跪。再過一會兒,又說,三太太還沒跪就暈了過去,這會兒在請大夫扶脈。

    林謹容不相信在這樣的當口——吳氏剛走,自己尚未解禁,林慎之剛進了老太爺的書房,林三老爺傷還沒好,陶氏還會這樣不長眼地故意去頂撞激怒老太太,一切不過都是壽宴那一日的延續。只陶氏竟會用暈倒裝病來躲過下跪的責罰,而不是直來直去地對上,真是讓她刮目相看了。

    隨即傳來的消息卻讓她驚異無比。陶氏扶出了喜脈!兩個月的身孕是最有力的護身符。林三老爺到了這把年紀,嫡出的兒子卻只有一個,是太少了,誰要還記掛著和陶氏這個明媒正娶進來的高齡孕婦算賬,就是不長眼楮,不長心眼,成心要鬧出人命來了。

    有人扶額稱慶,也有人懊喪得想撓牆。林謹容臉上帶著笑,心裡卻疑惑萬分。怎麼會這樣?前世的時候,陶氏根本就沒有這一胎,自生下林慎之後,她的肚子就再也沒有過消息。不單是她,就是三老爺後來娶的妾室和通房丫頭,都沒有誰的肚子鼓過。終其一生,她就只得一個姐姐,一個庶兄,一個弟弟。

    那麼,這會是個弟弟,還是個妹妹呢?林謹容手裡那支飽蘸了墨汁的羊毫筆遲遲等不到主人施筆落下,終於沉甸甸地滴落了一滴墨汁,在宣紙上暈開了一朵模糊的花。林謹容盯著那朵暈染開的花,微微皺了皺眉頭,這會帶來怎樣的變數?

    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賣力地搧著熬補葯的小爐子,準備親手給陶氏熬上一罐補藥。這把年紀有了身孕,怎能不小心伺候?

    絲絲藥味兒穿過了青布簾子,鑽入房中,林謹音滿懷愁緒地看著躺在床上養胎的陶氏。大紅絲緞的鴛鴦戲水枕頭上,是陶氏明媚的臉,她仰望著繡滿百合的帳頂,眉梢眼角都是掩蓋不去的喜氣與得意。

    她覺得今日真是太解氣了。早前她並沒有招惹老太太,老太太借她端茶之際莫名發了一台火,然後藉機懲罰她,為的是想要壓住她,叫她下一次再不敢頂撞。之後她暈倒,診出喜脈,周氏一貫地息事寧人裝好人,羅氏卻譏諷她早就知道,故意不說,刻意留著此刻用作護身符。老太太也鐵青著臉罵她這把年紀了,自家有了身子都不知道,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是她自己的錯。

    是,對於她們來說,當然是什麼都是她的錯。

    她是三個孩子的娘,對於這種事情自然是有數的。早前卻不是故意不說,而是因為那時候林謹容剛被二房嚇壞生病,她無比生氣鬱悶,對於自家的小日子來沒來都沒注意。知道了,就到了老太太的壽辰,那時候才是故意不說的。她想看看等吳氏走了以後,老太太氣勢洶洶地找她算賬,然後吃個癟,飽含著氣卻不得出的模樣。

    她只是衝動,不肯折腰,她並不傻。陶氏微微一笑,快樂地朝長女眨眨眼楮︰「阿音,你別怕。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你是沒看到,你祖母和二伯母當時的神情,笑死我了。」

    林謹音艱澀地擠出一個笑容來。不怕,她怎能不怕?別的都不說,就說母親這麼大的年紀了,那真是過鬼門關一樣。萬一……她生生打了個冷噤,她簡直不敢想像失去陶氏的後果,在這個家裡,陶氏就是她們的支撐。

    陶氏卻沒想那麼多,她把手輕輕放在小腹上,無限憧憬︰「你說是個弟弟呢,還是個妹妹?我想再要個兒子,他們兄弟互相扶持著,有出息了,將來你們在夫家也站得穩。」

    林謹音收了心中的憂思,陪她開懷︰「七弟還沒換牙,等他回來以後咱們問他!」

    夏葉笑瞇瞇地走進來︰「太太,四姑娘那邊的桂嬤嬤來替四姑娘和您請安道喜。」

    兩個女兒都無比懂事,也真孝順。陶氏眼楮一亮,含笑道︰「快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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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23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6 PM 編輯

第33章 變數(二)

“桂嬤嬤稍候,我有話要問你。最近四姑娘都在做些什麼?”林謹音溫和地喊住了才從陶氏房里請安告退的桂嬤嬤。

    “回三姑娘的話。四姑娘現在每日不是抄女誡就是練字看書,要不然就做女紅,分茶。”桂嬤嬤心里矛盾萬分,恨不得把林謹容與黃姨娘勾搭的事情說給林謹音聽。倒也不是怕日後東窗事發她逃不掉干系,而是她直覺那事兒不妥當。別不是黃姨娘下的圈套吧?

    林謹音一笑,眼盯著桂嬤嬤︰“她的性子一向沉靜,也有點沉悶。若是有什麼事不便打擾太太的,可以隨時來同我說。我是她親姐姐,也還算沉得住氣,自是要拼命護著她的。”

    “沒有。若是有,奴婢一準兒要和三姑娘說的。”桂嬤嬤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放棄了同林謹音講那事。四姑娘才剛說過,誰多嘴就要趕誰出去,自己這個看門的怎能去做那盜賊?等到真的不能成了,又再說也不遲。

    林謹音目送著桂嬤嬤遠去,秀眉微蹙,沉思良久,輕輕嘆了口氣,自洗手去到小廚房里親手為陶氏做小點心不提。

    半個月後,林謹容禁足期滿,得以自由。當她手抄的一百遍女誡漂漂亮亮地疊放在林老太爺面前時,林老太爺笑了︰“字寫得不錯。記得恪守本分,家和才能萬事興。”

    林謹容點頭應是。偷眼去瞟一旁埋頭寫字的林慎之,林慎之小小的身子跪坐在椅子上,十分費力地趴在窗前的書案上寫字,一筆一畫極盡認真。正自奇怪林慎之怎地突然變得沉穩了,就見林老太爺捋著胡子笑︰“小老七太過調皮了,花了好些日子才叫他收了心。”

    老太爺信奉的是玉不琢不成器,能夠讓天性調皮的林慎之一個月內就成了這副樣子,想必是恩威並施,下足了功夫。林謹容看著林慎之小小的身子,微蹙的淡淡的眉,心里就有些酸楚。別的孩子七歲才開蒙,他卻已經踏上了這條路,被禁錮了天性,可是,她不能永遠留在林家,有些事情女兒也不能代替兒子,林慎之必須盡快長大,必須成才。

    想到此,林謹容的眼神又堅毅起來,含笑同老太爺道︰“想必七弟一定花了祖父許多心血。”

    老太爺一笑,充滿豪情︰“我林家的繁榮,不該葬送在我的手里。”

    林謹容行禮告退。走到門口,她再次回頭去看林慎之,卻見林慎之一雙黑葡萄似的大眼楮調皮地朝她張望,小粉紅舌頭壁虎似地從嘴里飛速伸出又飛速收了回去。竟然是不動聲色地背對著老太爺朝她做了個鬼臉。

    很好,天真尚存。他們都在成長著。林謹容仰頭望著湛藍的天空,無聲地笑起來,笑夠了,方回頭看著同樣滿臉喜意的荔枝︰“走,咱們趕緊去給老太太請了安,再看看太太去。”

    “四姑娘來了?”青梨笑吟吟地替林謹容打起簾子,低聲道︰“今兒老太太的心情不錯。”

    林謹容笑看了青梨一眼,真是個水晶心肝的人兒,難怪得人緣好。青梨會心地朝她一笑,回頭大聲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了。”

    林老太正被林五耍寶逗得眼淚都笑了出來,聞言收了笑容,捏了帕子輕輕按了按眼角,淡淡地道︰“讓她進來。”倒也不是她還生著林謹容的氣,要故意刁難,只是這後宅中,她這個第一人的威嚴絕對不容挑戰。

    林謹容照例行禮問好,然後安安靜靜地坐了,神態自若,禮儀如常,好似她不是剛被禁足放了出來的人。

    這樣的表現,林老太說不出什麼地方不滿意,卻的確是真不喜歡。雙胞胎滿嘴抹了蜜似的,會撒嬌撒歡,變著法兒地逗她歡喜,林五呢,也還算可愛討喜,活潑大方。相比較而言,林謹容姐妹二人是太沉悶了,不愛往她這里跑不說,還不懂得討人喜歡,死 。有心調教幾句,也是一副不出氣不吭聲的樣子,就似誰專挑她們毛眼,專和她們過不去似的。罷了,那樣的娘能生出什麼好女兒來?沒有似陶氏那般不會看場合地潑天潑地的就已經很不錯了。江山易改稟性難移,只要別太出格,出了閣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想到此,林老太也就有了幾分釋然,淡淡地道︰“才從你祖父那里回來吧?”

    林謹容的身子微微前傾,很好地表現出一個晚輩專心聆聽回答長輩教訓的規矩禮貌︰“是。祖父讓孫女兒多在祖母面前盡盡孝道。不知祖母這些日子起居可好?”

    林老太含糊不清地哼哧了一聲,訓導了林謹容幾句,答了林謹容一些自家日常起居上的小事,也問了幾句林謹容的起居如何。祖孫二人的對話每一句都是關心彼此的,聽著卻和外人似的生疏客氣。

    林五在一旁托著粉腮聽著,一雙眼楮笑得如同彎月,聽得二人的寒暄告一段落了,方插嘴道︰“四姐姐出來後怕是還沒去看過三嬸娘吧?”

    “是,打算先給祖父、祖母行禮問安後再去給父母行禮問安。”林謹容看了林五一眼,林五善意地回了她一個笑,好似在說,你放心吧,有我在呢,我會幫你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淡然收回目光。欲與取之必先予之,林五不知又要自己替她做什麼了。

    林老太聽了林五的話,果然道︰“罷了,四丫頭也是許久不曾見著你父母親了,為人子女者萬萬不可不講孝道,去罷。”

    林謹容也就順勢行禮告退,歡天喜地的去看陶氏。

    林謹容的腳步聲剛聽不見,林五就摸到林老太身邊坐在紫檀木腳踏上,輕柔地替林老太揉著小腿,笑道︰“看到四姐呀,我突然想起那一日來,雲表妹聽見她吹塤,很是喜歡,千方百計就想和她學,四姐當著我們大伙兒的面給拒絕了,弄得雲表妹好生傷心難為情,我勸也不起用。我是曉得四姐那時候為了禁足的事情心情不好,可也不能這樣任性呢,那雖是表妹,到底也是客,說句委婉話也不會怎樣。這會兒看著四姐倒是真的心情好起來了,但願以後她和六妹、七妹能和睦相處,我也少為難些兒。”

    老太太垂著眼眸,一言不發,瞧著竟似打起了瞌睡。

    青梨便含笑上前去扶林五︰“五姑娘,老太太好似又犯困了,要不,姑娘先出去透透氣再回來?”

    林五背後編排林謹容,借以抬高自家。不成想卻得了林老太這麼一個反應,由不得心虛,臉上透出幾分羞愧的紅暈來,訕訕地起身站了讓開,正要往外避開,忽聽老太太低聲道︰“你沒事兒的時候多領著你八妹出來玩玩,她年紀小,又是庶出,膽子小,你這個做姐姐也該盡點心,別以後人家見了不知是我林家的姑娘,還以為是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小丫鬟。”

    這話不但敲打了林五,還連著大太太周氏也一同給敲打了。林五的臉頓時紅得如同滴血一般,蚊子哼似地應了一聲︰“是。”以袖遮臉,逃也似地飛快走了出去。

    林老太耷拉著眼皮,哼哼道︰“就沒一個省心的。剛還覺著她大方,接著就露出小家子氣來了。那日的事情她就能脫了干系麼?也是個不懂得大局,不知足的笨人。”

    林五那點兒心思,簡直就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踩下排行在她前面的林謹容,可不就是該她嫁進陸家了麼?所謂的小家子氣,無非就是林五編排別人,搞陰謀詭計的功夫還不到家罷了。青梨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殷勤地替林老太捏著肩膀,柔聲道︰“姑娘們還小呢。就是那天上的星星,也還爭著在月亮面前放光呢,姑娘們不過是太稀罕老太太的疼愛而已。”

    林家姑娘們是星星,林老太自然就是月亮了。青梨一席話說的林老太一張臉笑得滿是褶子,她輕輕拍著青梨的手背道︰“還是你這丫頭嘴最甜。”忽忽閉了一會兒眼楮,又突地說了一句︰“這四丫頭,多半是聽了她那不成器的母親的話,故意遠著陸緘和雲兒呢。也是個傻的,不長眼的。”那陸二雖是個不討喜的悶罐子,是真有幾分才學的,且林玉珍為了不叫他亂了心思,到現在也沒有丫鬟近過身,一概都是小廝伺候,真論起來,未必就比吳襄差。

    陶氏和林玉珍多年不和是林家上下都知道的事情,老太太發了這番言論也不見得就是真的屬意四姑娘,只是大家都覺著好的一件東西,忽然有個人不大把它當回事,其他人難免就想說道幾句,以證明自己的聰明,那個人的蠢笨。青梨不敢答話,只低著頭越發忙活得緊。

    “娘,我來啦。”林謹容人才進了陶氏的院子,就笑嘻嘻地喊了一聲,三步兩步趕到門前,簾子也被人及時打了起來,那人低低地喊了一聲︰“四姑娘。”竟然是黃姨娘。黃姨娘穿著件艾綠色的小襖配著黛綠的裙子,梳了個再簡單不過的一窩絲,發上只插了一股素銀釵,看著簡樸得很,臉上卻滿是殷勤笑容。

    林謹容頓時站住了,抬眼疑惑地看向黃姨娘。半個月不見,黃姨娘就混進陶氏的屋子里了?她和黃姨娘合作是一回事,不希望黃姨娘給陶氏惹麻煩,恭順點也是另一回事,可沒叫黃姨娘在這個時候殷勤到陶氏面前來。



第34章 變數(三)

黃姨娘立刻就察覺到了林謹容的排斥,當下朝她微微一笑,道︰“太太,要開午飯了,婢妾去看看老爺那里。”

    “我如今精神不濟,無暇顧及老爺,你伺候好老爺就是盡本分了。”陶氏微微頷首,由她自去。

    林謹容已然收了疑惑之色,笑嘻嘻地走到陶氏身邊坐下,一手把林謹音散落下來的碎發替她別在耳上,一手握了陶氏的手,道︰“她怎會在這里?”

    話音未落,就被林謹音暗暗扯了扯袖子,再看陶氏,陶氏初見到她的喜悅已然去了三分,淡淡地道︰“她麼,這些日子日日都過來和我請安的,我什麼時候有空,她就等到什麼時候。五少爺也早晚請安,恪守禮儀。我若是再不讓她進屋,全家上下豈不是都要說我仗著有了身子折騰人?”

    林謹音卻是曉得林謹容擔憂什麼,忙道︰“她規矩得很,從沒亂踫過東西,每日留得也不長,都是到了這個時候就走了,要不然也不會容得她日日在這里。”聽這口氣,她這些日子也沒少盯著。

    黃姨娘再想和她們搞好關系,也不用如此低姿態,必是有了其他變故。林謹容心中猜疑,卻不敢當著陶氏的面再繼續往下追問,只仰著臉作了天真樣,誇張地講述適才在聽濤居林慎之讀書寫字做鬼臉的事情給陶氏聽,專哄陶氏開心。

    陶氏輕捧著小腹,暫時忘了煩心事,笑得甜蜜無比︰“你七弟說是個弟弟呢。也不知他說得準不準。”

    “一準兒準。”姐妹倆都在陪著她笑,卻都在彼此眼里看到了一絲憂慮。

    午飯後,陶氏困了午休。

    林謹容道︰“既然出來了,我便去同父親請安。”

    黃姨娘所謂的去給林三老爺安排午飯不過是借口而已,林謹音一把牽住妹妹的手,低聲道︰“他不在家。來,咱們說說話。”

    姐妹二人肩靠著肩,坐在窗邊榻上迎著暖洋洋的秋陽坐了。林謹容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了什麼事?”

    林謹音美麗的眼里全是無能為力的哀愁和擔憂,卻又死死壓住了,故作輕松地道︰“沒什麼,就是傷好了以後,那些社中的朋友請他赴宴,今日東家請,明日西家請,這些日子總不得閑罷了。前幾天夜里還曾宿醉,不曾歸家,母親為了咱們姐弟的顏面,少不得要替他遮掩一二,這才和黃姨娘走得有些近了。”

    林謹音到底是不好意思揭自家父親的丑。若真是宿醉,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老太爺真要罵也就是隨便罵罵就過去了,何需為了他們姐弟的顏面和黃姨娘走到一起去?怕是林三老爺後來納的那個美妾出現了,林謹容一陣心寒,除了這個,她再也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陶氏和黃姨娘在這當口結成同盟。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了呢。

    她突然又有些想笑。看看,所謂林三老爺對黃姨娘的所謂真心真意,也不過如此。那時節是因著黃姨娘之死,才故意納的美妾氣陶氏,這會兒陶氏有孕,黃姨娘活得滋潤,兩個兒子都在上進,他老人家照舊該享受的就享受。他那時果是為了心疼氣憤黃姨娘的死?對黃姨娘這十幾年的疼寵,真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情愛”二字?不是的,林三老爺只不過是很善于為自己的無能好色找借口。

    夫妻不和睦,是陶氏霸道不解風情,看看人家黃姨娘多柔順,陶氏怎麼就不能柔順一點聽話一點呢?子女不敬他,沒出息,是陶氏沒教好,不然人家大房、二房的子女怎麼就又有規矩又有出息?他沒能有出息,那是因為時運不濟,陶氏沒有做好這個賢內助,林老太爺退得太早;這會兒麼,他要在外頭眠花宿柳,風流快活,也是因為陶氏不溫柔,有了身孕不能伺候他,黃姨娘年老色衰,伺候不了他了。

    這些男人啊,看不起女人,其實尚且不如女人的裹腳布。

    林謹音見林謹容臉上的笑容說不出的古怪,心里有些發毛,輕輕撞了撞她︰“你怎麼了?”

    林謹容收了笑容,回頭認真地看著她道︰“沒什麼,我只是突然覺得,我們要做一個不被鄙夷的人,真不能凡事總是怪別人,怨天尤地。還有就是,看不順眼的人,不能讓他去死,就當他不存在吧。”

    林謹音突然覺得有些牙疼。這是說的什麼話,這個看不順眼,卻又不能讓他去死,當他不存在的人分明就是指的林三老爺麼。那再不好,也是她們的父親呀,林謹容怎能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果然是被嚇糊涂了,林謹音遲疑著伸手去探林謹容的額頭。

    林謹容主動把額頭送到她掌心前,含笑道︰“我沒發燒。我是認真的,我不小了,雖然你們不說,其實我什麼都知道。那女人是不是金家送他的?據說貌如天仙,溫得一手好酒,分的好茶,還能賦詞。名兒叫做飛紅,是也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哪個腌東西亂和你說的嘴?”林謹音大驚失色。

    林謹容淡淡地道︰“你們以為瞞得住?根本瞞不住的。這家里上上下下早就知道了,只瞞著祖父和祖母而已。”她這也不算是假話,那時候當真是這樣。

    妹妹長大了,被迫長大的,林謹音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低低嘆了口氣︰“罷了,以後那什麼讓誰去死的混賬話不要再說了。外人聽見了,對咱們都不好。”她潔白的牙齒輕輕咬了咬唇瓣,生氣地道︰“對他倒是半點損害都沒有,只是平白拖累了我們,不值得。”

    真難得林謹音也會這麼明白地表達對三老爺的不滿,林謹容一笑,抬眼看向窗外。天空湛藍,雲朵潔白,光禿禿的樹梢在秋陽下閃著金光,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從院牆上方飛,一飛沖天,姿勢優美輕盈無比。什麼時候,她才能擺脫這巴掌大小的一方天地?自由自在地遨游于天地之間?

    一旁的林謹音又輕嘆道︰“這事兒怕是不能輕易善了。可咱們三房已經夠亂的了,不能再添亂。”

    這事兒的確不能善了,林三老爺真動了心,林家上下沒誰會攔著,不過就是一個身份低賤的小星,誰會把她當回事?大房、二房也不少暖床的丫頭美妾。要是陶氏想得開,這個女人和黃姨娘正是棋逢對手,她們鬧她們的,陶氏正好領著她們姐弟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可陶氏明顯就是想不開,還和黃姨娘聯上手了,這一點最讓人頭疼。

    “那又能如何?就算是祖父母都知道了,也會把它當成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一樁。”林謹容無奈地揉了揉額頭,低聲道︰“其實要看母親怎麼想了,不然一只羊是放,兩只羊也是放,一群羊還是放,羊兒要吃草要打架,又和她這個住房子的人有什麼關系呢?”說完她就覺得自己失言了,這放羊的話,還是當年她在江神廟等陸緘時聽一個好心有趣的女子說起的,這會兒覺著好用就順口用了,卻忘了林謹音這樣的深閨大家女子哪兒知道什麼放羊不放羊的?

    當下林謹容心里就有些後悔,正想著要找點什麼話來搪塞過去,就聽林謹音道︰“最近你是怎麼了?怎麼盡說些怪模怪樣的話?雖然那女誡上頭寫得分明,可是做妻子的誰沒有私心?誰又能輕易放得下?”

    她就能放得下。形勢身份所迫,不能不嫁人,嫁的人也不是她能完全左右的,兒子要用來傍身養老,至于丈夫麼……似三老爺此類男人,那就是一個玩意兒,物盡其用即可,何必放在心上?他喜歡妾,就給他娶上十個八個的,熱鬧死他。但這話太過驚世駭俗,不適合林謹音這樣的乖乖女聽,何況林謹音將來也用不上這些手段。林謹容翹了翹唇角︰“沒什麼,就是那天聽陸綸說了這句話,覺得剛好可以用上,就隨便拉來用上了。”

    林謹音憂慮地看向她︰“陸綸那混小子年少渾不知事,你少和他往來,盡聽他瞎說。”

    林謹容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再度抬眼望天。要叫陶氏安心,維持現在的狀態,就不能讓那美妾進門。可是她和林謹音還真管不到三老爺的房中事,怎麼辦?

    一錯眼瞧見了坐在門口曬著太陽飛針走線做小衣裳的龔媽媽,林謹容忙朝林謹音使了個眼色,笑眯眯地走出去尋龔媽媽說話,旁敲側擊,只想知道陶氏究竟打的什麼主意。

    龔媽媽聽說兩位姑娘擔憂此事,雖覺得不好啟齒,卻也能體會她們的心情,便透了點口風給她們聽︰“也不用太擔憂。這些日子舅太太也和太太說得不少,太太還拿得清輕重。這個時候自是什麼都沒有她和肚子里的小少爺更緊要。”

    林謹音松了一口氣。林謹容卻是隱隱有些不安,苦于無能為力,只能暗自祈禱上蒼保佑陶氏母子平安,又決定沒事兒就過來守著陶氏,開導開導陶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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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26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6 PM 編輯

第35章 霜降(一)

姐妹二人又回到屋子里,靠在窗前說些瑣碎的閑話。二人都是打的同樣的心思,不放心陶氏,有空就要守著她。

    “三姐、四姐,三嬸娘呢?我們來看看她。”窗前突然鑽出兩顆腦袋來,一大一小,大的鳳眼笑得如同彎月,小的咧著的嘴里缺了一顆大門牙。正是大房的林五和她那才六歲,輕易不得出門見客的庶妹林八林謹月。

    來者是客,雖然林謹音姐妹倆對這雙不曾通傳就突然冒出來的堂姐妹再不感冒,卻也只有滿臉堆笑地迎出去︰“我娘乏了,剛睡下。你們怎麼來了?”

    林五自是斷然不肯和她們說是挨了老太太的罵,不得已牽著林八出來溜達一圈以掩人耳目,順便把盤算已久的事情給辦了的,只笑道︰“前些日子八妹就念叨著好久沒見到四姐了,這不,我一有空就去領了她出來看四姐的。”邊說邊親熱地給林八理了理丫髻,顯得似是十分疼愛這個庶妹一般。

    其實這姐妹倆是怎麼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林謹音卻裝得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正要叫人去取糕點給林八這個可憐的堂妹,林謹容已經把一盤子糕點放在了林八的面前,淡淡地道︰“真是難為八妹這麼小的卻有這片心了。”

    林八人小,被大太太周氏壓制狠了,怯懦得很,雖然很想吃,並不敢隨意伸手去拿那糕點,只胡亂點頭算是應了林謹容的話,把眼偷覷著林五的神色。

    林五很得意︰“吃吧。是姐姐們給的,你可以隨便吃。”隨即就丟了庶妹,三言兩語進入正題︰“四姐,這回你出來了,不用抄女誡,也可以自由行動了,能不能教我吹塤?”

    怪不得早前回好心主動提醒老太太放自己走呢,原來就是為了這個?林謹容燦然一笑︰“能,怎麼不能?”不就是想討好陸家兄妹麼?她成全林五!只要不是教陸雲,不是自己引誘的就成。林謹容發現自己的心腸越來越硬了。

    林謹音卻奇怪了,疑惑地看著林五︰“五妹什麼時候突然愛上了吹塤?”

    林五面不改色︰“就是那天夜里聽四姐吹過一回,覺得蕩氣回腸,感人心肺,實在愛極了那種感覺。四姐,我什麼時候過來?”

    林謹容的唇角挑起一個笑︰“趕早不趕晚,明日始,你在早飯後去我的園子,我教你半個時辰,只要你認真學,我必然傾囊相授。”

    自此,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輪換守在陶氏身邊,或做針黹女紅,或是讀書寫字,或是打理飲食,或是談笑玩鬧,總之,務必是要叫陶氏放開心來,歡喜無憂。

    林三爺隔三差五打個照面,過後照舊風流浪蕩,瞞著老太爺、老太太悄悄留宿外頭。但因他不提此人此事,陶氏也就忍氣裝作不知,倒是黃姨娘,突然被冷落了,眼圈下頭都起了青影,在陶氏面前越發乖順起來。陶氏見狀,莫名又多了幾分愜意,漸漸也就出門走動,照舊往老太太面前請安問好,老太太看在她腹中胎兒的面上,雖然不咸不淡的,倒也沒怎麼為難她。

    林五學吹塤賣力得很,奈何功夫不到家,也沒甚天分,于是每日早上林家園子里總是響起一陣真正催人淚下,撕心裂肺的塤聲,人人聽得抓狂,卻不好發表言論,當面還得贊揚林五幾句。

    偏生林謹容這個先生做得極認真,半點不嫌煩,每次聽到那狼哭鬼號之聲,臉上總是帶了甜蜜的微笑,溫和地安慰林五︰“努力,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

    其間林玉珍請了一次客,邀請林家這邊的女眷孩子們過去玩耍,林謹容以要照顧陶氏身體為由,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林五歡歡喜喜的去,歡歡喜喜的來,看向林謹容的眼神也就越發親切動人。

    悠悠中,第一場霜降如期而至。

    這日清晨,林謹容穿著新做的豆青色梅花紋錦夾衣夾裙,腳上踏著黃姨娘做的翠綠白梅厚底繡鞋,袖手立在安樂居的門口,照例等候老太太起身,再召喚她們入內行禮請安伺候。與她一同站著的還有除了林家各房各院陶氏以外的女人們。她能感受到大伯母周氏、二伯母羅氏的眼神時不時地從她和她身邊的林謹音身上掃過去,意味不明。

    因為陶氏的遲遲不至,林謹音有些不安,卻沉默而驕傲地抬起了頭,挺直了腰背。林謹容則是唇邊含著一絲淡淡的笑,誰也不看,眼珠子里只映著天邊那抹冷藍。于是那兩道目光去了一道,周氏收回了目光,只剩下羅氏,隱有期待。

    也不怪羅氏,林謹容已經出來蹦半個多月了,雙胞胎還沒放出來,她每次見著林謹容,再看到林五和長房那春風得意,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樣子,心里就要不舒坦幾分。好容易遇著陶氏遲遲不到,真是迫不及待要生點事了。

    打霜的日子,哪怕就是紅日東升,晴空萬里,也是要比平日里冷上許多。而這一日,林老太起身的時辰也似是比往日要晚了許多,林五開始小幅度的搓手,在原地輕輕碎步走動,見周圍的女眷們都朝她看過來,便嬌嗲地笑道︰“這天兒好冷呢,手和腳都有些凍僵了,我覺著竟似是比冬日里下了雪還要冷上幾分,偏生不能穿了棉衣出來。”

    這樣一說,包括林大少奶奶等一直眼觀鼻,鼻觀心,講究婦容婦德的孫子輩媳婦們也都露出一個笑容來,紛紛道︰“五妹說笑,哪兒及得上下雪天冷?”“下雪天不冷,化雪天才冷。”

    羅氏的眼楮閃了閃,看向林大少奶奶奚氏那微凸的小腹,笑道︰“大佷兒媳婦,真是難為你了,懷著四個月的身孕,每日晨昏定省卻從來不曾荒廢過,從來也不見你遲了一絲絲兒。我大嫂有你這樣的兒媳真是有福氣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的目光同時瞟向羅氏。誰都聽得出羅氏的言外之意,奚氏是四個月的身孕,尚且每日按時晨昏定省,自家的老娘還不滿三個月,卻這會兒都還沒來。大家庭,人多嘴雜,被嚼舌頭是正常的,但姐妹二人昨晚看著陶氏還好好的,也沒見有什麼不對勁,這會兒卻遲遲不見人影,又不見陶氏身邊人來說道什麼,心里也有了幾分焦躁不安。

    忽見周氏瞟了一眼低眉垂眼的林三少奶奶文氏,淡淡一笑︰“三佷兒媳婦溫良賢淑,知書達禮,乖巧可人,侍奉公婆也是盡心盡力,難道弟妹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要是我,我也是捧在手心里疼的。”

    這話就有些挑撥了。文氏什麼都好,就是進門遲遲不見有喜,羅氏是個面甜心苦,心胸狹窄不容人的,婆媳間自有一本算不完的冤枉帳。文氏聞言,頭越發低,羅氏卻是笑不出恨不起,只能不陰不陽地道︰“那是,我自是要捧在手心里疼的。”再看文氏那樣子,心里就煩起來,如此也就沒了再挑三房不是的心情,只焦躁地看著老太太的門簾,多了幾分抱怨,也不知老太太是怎麼回事?讓這麼多人站在門口冷,要干嘛呢?

    林謹容和林謹音不期周氏會出言解圍,雖不知周氏的笑容下掩蓋的又是什麼,卻也只得面帶感激地看著周氏笑,周氏安撫地朝她們點點頭,一派長房長媳的端嚴。

    忽見龔媽媽急匆匆地趕了來,兩眼通紅,腳步踉蹌,雖不至于失禮,卻能看得出她受了極大的打擊和驚嚇。林謹音匆忙迎了上去,低聲道︰“媽媽,這是怎麼了?”

    “太太有些不妥。”龔媽媽嘆了口氣,輕輕一按林謹音的手,因見老太太的簾子還垂著,不敢去闖,便直直朝著大太太去了,急急地道︰“太太,求您救救我們太太罷!”說著就要跪下去。

    “啊?”林家的女眷們頓時騷動起來,雖林家規矩,遇事不得大聲喧嘩,卻也驚疑不定地圍了上去。林謹容姐妹二人更是臉瞬間白得如同一張紙,互相牽著的手里全是冰涼一片。

    周氏到底掌事多年,只驚了一頭,就冷靜沉著一扶龔媽媽,沉聲道︰“這是什麼時候,還來這些虛禮,趕緊揀重要的說!”

    龔媽媽強自忍著淚,低聲道︰“我們太太動了胎氣。要請老太太垂憐,去看一看。”

    其實怎會是簡單的動了胎氣?動了胎氣又如何急需老太太去看?為何動了胎氣,為何要請老太太去看才是重點。姑娘們也許不知情,但媳婦們卻是多少都有些知曉三老爺在外頭的風流韻事的,也猜著多半和這個有關系。

    羅氏面似關心,實則幸災樂禍地道︰“那還不趕緊去請大夫?老太太去了也沒大夫有用!喘口氣把話說清楚,這麼一驚一乍的,驚著老太太不是耍處。”

    龔媽媽唉聲嘆氣︰“已然使人去請了,只是……”那些話要是說出來,三房真是沒體面了,因此她又閉緊了嘴。

    到底還是要走這一遭麼?即便是這些日子她和林謹音如此小心的看護,也還是如此?林謹容渾身冰涼,全身上下都如同被冷水潑透一般。她猛地把林謹音一推,林謹音會意,再顧不得什麼矜持禮儀,提了裙子就大步朝外頭奔去探望陶氏的情況。

    林謹容走上前去,把還要多嘴相逼的羅氏擠在一邊,抬眼可憐兮兮地看著周氏︰“大伯母……”

    同是女人,人命關天,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周氏嘆了口氣,安撫地摸摸林謹容的頭發,快步朝老太太的門前走去,徑直掀了簾子。



第36章 霜降(二)

林老太年紀大了,昨夜骨頭酸疼難以入睡,今早難免起得遲了些,剛由青梨等幾個丫頭服侍著把鞋穿上,尚且來不及整理衣服,就見大兒媳周氏猛地掀起簾子大步走了進來,喊了一聲︰“娘!”

    林老太自詡詩書人家,最講究的就是一個禮,兒媳尚未經過通傳就闖了進來,還這般大步流星,咋咋呼呼的,自然而然就惹得她不歡喜,當下便哼哼道︰“我倒是忘了,天涼了,讓你們久等了。”

    周氏的面皮一緊,卻也顧不得和她扯這些,忙忙地道︰“三弟妹身邊的龔媽媽適才趕過來,道是三弟妹動了胎氣,請您過去看看。”

    林老太一挑眉,大聲道︰“怎麼回事?!”好端端的怎地大清早就莫名動了胎氣,還非得請她過去不可?

    周氏心中隱約有數,卻因全家上下都是瞞著二老的,她也脫不掉一個知情不報之罪,所以並不敢答話,只道︰“兒媳適才一聽說就急了,亂了分寸,還來不及細問。要不,讓龔媽媽進來回話?”

    老太太一邊命人趕緊給她梳頭洗臉,一邊冷聲道︰“那還用說?”話音未落,就見羅氏“熱心”地扯著龔媽媽走了進來。

    龔媽媽一見著林老太,眼圈兒就全紅了,卻不敢哭,只跪下行禮,顫聲道︰“奴婢給老太太請安。”

    老太太端坐在照台前,雙目直視鏡子,冷聲道︰“趕緊說怎麼回事。”

    龔媽媽忙一五一十地說將起來,聽得老太太的一張老臉忽紅忽白,周氏眉頭微鎖,羅氏嘴角抽搐。

    卻說青梨也趁空走出去,微笑著給立在簾外聽動靜的女主子們行禮,勸道︰“各位奶奶、姑娘請先回去罷,老太太怕是一時半會兒沒得空了。”

    眾人雖然都豎起了耳朵想聽是怎麼回事,卻也不敢再留,紛紛散去,只余下林謹容一人緊緊抿著唇,垂著眸固執地站在簾下,臉兒已是青白。

    簾子里龔媽媽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卻十分清晰有條理︰“三太太剛收拾妥當,正要動身來與老太太請安,三老爺忽然走了進去,開口就要太太備下金銀錦緞若干,正式抬那女子進門做姨娘。這等大事,怎麼也該稟告過老太爺、老太太才能做得數,三太太不敢自作主張,又見三老爺一身酒氣,怕也是醉了糊涂,便說要先稟過老太太才行,又問那女子出身,不知為何,三老爺突然就發作起來,先是砸了三太太屋子里的陳設,嚇得七少爺嚎啕大哭,又打罵七少爺,太太去勸,被他一推,跌在地上,當時就疼得站不起來,再看就見了紅……”

    林老太怒氣勃發的聲音尖銳地響起來︰“下作的混賬東西!是什麼狐狸精,迷得他如此失了心竅!他不是要接進來麼?去,給我綁來,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樣的狐狸精!”

    兩滴清亮的淚珠從林謹容低垂的睫毛上滴落下來,青梨看得心頭一顫,三老爺真是個混賬東西,平白拖累了這幾個兒女。正要上前去勸林謹容,就見簾子被掀起來,才是虛虛綰了個一窩絲的林老太一馬當先,氣勢洶洶地從里頭走了出來,周氏、羅氏一邊一個緊緊扶著她,低聲勸慰︰“老太太息怒,慢點兒。”

    青梨不好再勸,只得往後退了一步。但見林謹容不躲不讓,只垂著眼,眼淚似是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往下掉,人卻是半點聲息都沒有。

    羅氏“哎呀”了一聲,尖聲尖氣地道︰“四丫頭,你怎麼還在這里?還不回房去?”

    老太太站住了腳,皺著眉頭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將一方潔白的帕子輕輕拭了拭眼角,盈盈一禮︰“祖母。”還未起身,一滴淚又掉了出來,在青石地上摔成了八瓣。

    老太太看著林謹容這樣子,情緒復雜萬分,重重地一頓拐杖,恨恨地“唉”了一聲,道︰“還不跟上!”

    林謹容這才垂著眼快步跟上了幾人,悄悄拿眼去瞟龔媽媽。以她對陶氏脾性的了解,當時的情形應該和龔媽媽的話有所出入,龔媽媽所說這話,怕是經過了精加工的。她尚且抱著幾分希望,只願是陶氏設的圈套,為的是徹底打消林三老爺的念頭,那肚子里的孩子,應該沒有大事。

    龔媽媽察覺到她的目光,便也悄悄看了她一眼,表情沉痛,嘴角下垂,一臉的死灰。

    真的有事,林謹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輕輕顫抖起來。

    羅氏邊走邊道︰“老太太您走慢點兒,哎呀呀,我們雖早就曉得三叔和三弟妹兩個經常會有些小吵小鬧,卻從不曾動過手,三叔也是糊涂透啦,一個什麼狐狸精能和家里明媒正娶的嫡妻嫡子比……”

    林老太的喘息之聲更重,狠狠白了她一眼,周氏道︰“你少說兩句吧!”說著看了林謹容一眼。

    羅氏撇撇嘴,到底是閉上了嘴。

    林謹容低垂著眼眸,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在她的記憶中,在這之前,林三老爺和陶氏吵歸吵,鬧歸鬧,東西砸了無數,但真是沒有動過手。直到黃姨娘死了的那一年,喝得大醉的林三老爺去砸陶氏屋里的陳設,陶氏不忿,把了花瓶將他的頭給砸了個洞,于是有理的都成了沒理的,成了有名的潑婦,不被待見,處境越發艱難。這一次,因著她的緣故,砸了三老爺頭的人是老太爺,陶氏卻成了受傷害的那個人。這個孩子若是能保得住興許還有轉機,若是保不住……

    林謹容不敢再往下想象。一個念頭卻又不可遏制地瘋了似地往上躥,是不是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變了,但終究結果還是一樣的?不該有的弟妹不能來,父母的關系也還是要走到最冰點?林謹容打了個冷戰,不,她不答應。她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看到父母交惡只會躲在被窩里哭的林四姑娘!

    林謹容飛速抬眼看著明顯氣得不輕的林老太。林老太是個正統的女人,哪怕再不喜歡陶氏,也是絕不容許這種敗壞家風,有礙觀止的事情發生的,這時的她明顯就是站在陶氏一邊,心里也有內疚。林老太爺自是不會輕易放過林三老爺,少不掉一頓好打。

    可是,事情已經發生,老太爺、老太太再恨三老爺不爭氣,又能把親生兒子怎麼樣?還能打死打殘麼?不能。所以她要做的,就是搶在前頭勸住陶氏,抓住有利時機謀求最大的利益,而不是白白犧牲。

    林謹容立刻上前,含著淚低聲道︰“祖母,我掛懷母親,先跑前頭去看看,然後再折回來接您老人家。”

    林老太本來想說,那種地方亂糟糟的,血氣重,小姑娘去干嘛。但瞧著林謹容那可憐兮兮,驚慌失措的樣子,想到兒女掛心母親,也是人倫常理所在,這話就沒說出來,只輕輕點了點頭。

    林謹容便扔了眾人,撒開步子大步朝前奔跑,母女連心,這回倒沒誰挑剔她的舉止。

    她很快就到了陶氏的院子外頭,但見林三老爺提溜了個凳子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口,林慎之立在一旁,緊緊抱著夏葉的腿在低聲抽泣,此外不見其他人,院子里一片靜寂。

    看見她,一身酒臭的林三老爺有些不自在,白中帶青的臉抽搐了一下,嘴巴咧了咧,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林謹容驚訝于他居然沒跑,卻也只當他不存在,一錯身就從他身邊鑽了進去。

    屋子里的氣氛沉悶得嚇人。陶氏躺在床上縮成一團,春芽和林謹音緊緊守在一旁紅著眼圈,黃姨娘也在,不過她很識相,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臉上的焦慮之情也恰到好處。

    林謹容飛速看了黃姨娘一眼︰“我有話要和太太說。”

    黃姨娘立刻道︰“奴去看看大夫怎麼還不到。”接著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從林謹音手里接過陶氏冰涼的手,低低喊了聲︰“娘。”

    陶氏疼得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地死死咬著嘴唇,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卻還拼命擠出一個笑容,顫抖著道︰“囡囡別怕,我沒事……忍忍就好。出去,哄你七弟……”

    林謹音不懂,林謹容卻立刻就曉得事情不好了,最起碼這個孩子是保不住了的。她突然很想放聲大哭,卻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哭的時候,她緊緊攥住陶氏的手,忍著淚,一字一句地低聲道︰“娘,祖母馬上就到。您記住了,當著她可以大哭,可以喊疼,其他什麼都不要說。該說的龔媽媽都已經說了……”

    陶氏的眼里閃過一絲恨色,顯見是不忿,只苦于身子受不住不能爆發而已,林謹容只得貼著她的耳朵道︰“再親親不過親骨肉,再恨也是親骨肉。您忍忍,就當是為了七弟,您忍忍……”話未說完,一滴淚就滴在了陶氏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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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28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25 PM 編輯

第37章 姐姐

陶氏看了看林謹容,又看了看林謹音,唇角露出一個有些虛無的笑,沉默地閉上了眼。

    這是答應了。林謹容全身癱軟地伏在一旁,默然無語,她已經很努力了,還是護不住母親。

    林謹音看得心酸,一手扶在妹妹的肩頭上,一手扶著母親的胳膊,也是淚水漣漣。

    「三太太,老太太來看您啦!」門口才響起龔媽媽的喊聲,就聽羅氏誇張地道︰「小老七過來給二伯母看看,哎呀,我的娘,粉生生嬌嫩嫩的孩子給打成這個樣子!三叔呀,不是我說你,你也真下得手!」

    然後是林三老爺哼哼嗤嗤,含糊不清的解釋聲。林老太只乾脆利落地說了一個字︰「滾!」

    接著一群人湧入,有人把林謹容、林謹音姐妹二人扶起拉在了一旁。林老太、周氏、羅氏替補上去噓寒問暖,陶氏背對著眾人,全身顫抖,淚如泉湧,隻字不答,她的尊嚴和傲氣雖已被踩到了腳底下,卻還苦苦維持著。

    林謹容捧著臉大哭了一聲︰「娘!」這一來林謹音也忍不住低聲抽泣起來,外頭的林慎之聽見,立刻嚎啕大哭。龔媽媽也跟著哽咽起來︰「太太,太太,老太太來瞧您啦,您有什麼委屈痛楚,快請老太太替您做主哇!」

    一時兵荒馬亂。無限淒涼。

    林老太痛苦地揉著額頭,嘆了口氣,回頭威嚴地道︰「哭什麼!天塌下來還有我撐著呢!領了你們七弟回去候著!這不是你們該呆的地方。」

    黃姨娘匆匆忙忙地進來︰「來了,來了,大夫來了!」

    周氏忙半推半勸地把姐妹二人推了出去︰「實在不放心,廂房裡去候著等消息罷。」

    林謹音沉默著一手拽了林謹容,一手牽了林慎之,並不理一臉晦氣,垂頭喪氣,蔫巴巴的林三老爺,逕自往左廂房裡去坐了。

    等林慎之停了哭聲,林謹容這才低聲問林謹音︰「究竟怎麼回事?」

    林謹音皺著眉說了她所瞭解到的事情真相。林三老爺自昨日清晨出去後就一直未歸,今日大清早的就喝得爛醉,進門就打著酒嗝安排陶氏備下禮品房舍,把那女人抬進門,進門就要做妾,就排在黃姨娘後頭。不是和陶氏商量,而是命令。陶氏覺得她身為正室的尊嚴受到了藐視,又見不慣林三爺那爛酒鬼的樣子,二人當時就吵了起來。

    一個怒極攻心,不擇言語,一個爛醉如泥,神志不清,誰先砸的東西已不可考,反正兩個人都張牙舞爪地沒閑著。真正激化矛盾的是林慎之衝上前去朝著林三老爺揮舞拳頭,罵他混蛋。林三老爺怒極,他不敢打陶氏這潑婦,難道還不敢教訓兒子麼?於是搧了林慎之一巴掌,也不見得用了多大力氣,但陶氏平生最看重的就是幾個兒女,當下猶如剜了心頭肉,也顧不得有孕在身,撲將上去撕扯,一推一閃身,她就吃了大虧。

    林謹容低聲把適才龔媽媽在老太太房裡的話說給林謹音聽。不論如何,今早的事情就是三老爺一手鬧騰起來的,是他不講道理,是他砸東西,是他罵人,是他打人,陶氏沒有錯。

    林謹音擦著淚小聲道︰「我已知曉,龔媽媽去之前已經安排好了,適才我又叮囑了夏葉等人一遍。」言罷又蹲下去捧著林慎之的臉輕聲道︰「七弟,不管誰問你,你都說你記不得,當時嚇懵了。」三房已是別人眼裡的笑柄,林慎之若是再當眾說林三老爺的不是,又是一個笑柄。

    「我不撒謊。」林慎之自是不服,他只知道黑白是非,且在他的心目中,平時見了就害怕的父親怎麼也比不過疼愛他的母親。

    林謹容嘆道︰「要不,你就把你揮拳去打三老爺,罵三老爺混蛋的事情說給祖父聽,祖父一定很高興,說你很懂孝道,然後賞你兩板子,再罰你跪一回。」有些事情做得說不得,她倒遺憾林慎之太小,不能好生賞三老爺兩拳呢。

    林慎之果然垂了頭,卻又低聲道︰「可是我不說,爹爹也會說出來的。」

    林謹容冷嗤一聲︰「他有臉說麼?我問你,你那個時候不去祖父那裡請安上學,怎會留在屋裡?」她懷疑這事兒背後有推手,誰得到的利益最大,那就是誰。

    林慎之道︰「我沒留在屋裡,我已經出了門,半途見著爹進來,想著許久不曾見到他了,便跟了進去。剛開始害怕來著,後來看到娘哭,突然很氣,就衝上去了。」

    「沒人教你什麼?」林謹容還要再問,林謹音擺手,不容置疑地道︰「這事兒我自有思量,不用你插手。你們都給我聽好了,慎之要做的就是好好跟在祖父身邊讀書,要比平時更加用功;四妹剛解禁,要做的就是侍奉好母親,其他事情都別操心。誰要不聽話,他就是不孝!給母親添亂!」關鍵時刻,她這個長女自然要把該承擔的都承擔起來。

    林謹音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林謹容也就閉了嘴,忐忑不安地等候。即便是早已經知道了結局,她也還是抱著幾分僥倖的,希望這個弟弟或是妹妹能留下來。

    沒有多少時候,外間響起送大夫的聲音,林謹音忙道︰「我去看看。」才起身,就見枇杷蒼白了臉站在門口,低聲道︰「大夫說,先吃副藥試試看。」

    那就是保不住了,母親這要受多大的罪!林謹音站在那裡,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林謹容沒哭,只蹲在林慎之面前啞著嗓子道︰「慎之,你要記住,假如將來你有了妻子,你一定不能這樣對待她。這不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該做的事。」

    林慎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林謹容沉默地撫摸著林慎之的頭,還有一種男人,妻子有了身孕之後,百般嬌寵,恨不得摘星星摘月亮,孩子夭折以後,卻冷眼冷語相向,那也不能做……因為妻子就算是真的有錯,但她其實恨不得死的是自己,而不是孩子。話已到口邊,林謹容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陶氏終究是做了一回隱忍的大家女子,那團血肉下來後,林老太太當時就賞了林三老爺一枴杖,接著林老太爺又傳喚林三老爺。

    林老太爺長久以來積威甚重,林三老爺下意識地想躲,想辯解真的是意外,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是醉糊塗了,他沒想到會這樣。但看到三個子女鄙夷冰冷的目光,也考慮到自己不可能跑到哪裡去,還得靠著家裡吃飯,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見林老太爺,挨了一頓鞭子,自此老實了許多。而那個叫飛紅的女人,還未進門就被老太太派人抽了一頓破了相,毒啞了嗓子,剝了衣服賣得遠遠的。林三老爺屁都不敢放一個。

    接著林謹音在老太太的房裡哭了小半日後,林三老爺身邊伺候的人,以及黃姨娘都沒能輕鬆逃過。黃姨娘和她身邊的人都被關了起來,每天不許睡覺不許吃飯反覆回答同樣的問題,等到她的清白被證明後,放出來時兩隻眼楮都凹了下去,小白蓮變成了路邊即將凋謝的老黃花,走路都要人攙扶。

    她出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陶氏的門前去跪著表忠心,表清白。等她磕頭磕夠了,林謹音方才出去寒著臉冷冰冰地道︰「姨娘,太太身子虛弱,雖知你委屈,卻沒有精神安撫你,你改日再來如何?」

    黃姨娘剛吃了一頓大苦頭,豈敢不答應?唯唯諾諾地應了,看向林謹音的眼神裡滿是恐懼和隱隱的厭憎。

    林謹音卻朝她挑了挑唇角,慢悠悠地添了一句︰「姨娘,在我們這樣的人家,安分守己第一要緊。你別怕,你看,你安分守己的,這什麼禍事兒都牽連不到你,老太太已經查明你是清白的了,你還怕什麼?」被逼到盡頭,饒是溫厚如她,也露出了幾分刻薄兇惡。

    黃姨娘垂下眼瞼,露出一絲懼色︰「奴懂得安分守己。」然後低頭默默離開。

    林謹容佩服地看向林謹音,自己現在能謀算這些,是因為重活了一回,經過生死錘煉,換了個角度去看事情,所以才能從容。而林謹音卻是在這樣的年紀就能做到這個地步,可見她在陶家過得好,不光光只是因為舅舅、舅母、表哥好,也有她自己的作用在裡面。

    林謹音看到妹妹崇拜的目光,有些失笑︰「囡囡,看什麼呢?傻子似的。」

    好像從小到大,姐姐最愛說她傻,不過她從前是真的很傻吧。林謹容一笑,拉了林謹音到一旁,低聲道︰「姐姐是怎麼做到的?」



第38章 探病

林謹音其實只是在和龔媽媽商量之後,和林老太說了兩件事。

    一是平日林三老爺雖然愛和陶氏吵,卻從來沒有動過手,輕重他還是有的。陶氏子嗣不易,好容易有了身孕,他更不會動手。怎地那日什麼事都踫在一處了,實在太過蹊蹺。還有林三老爺這事兒這麼久了,家裡卻什麼風聲都不知道,可見刁奴們實在太過分。要是別的奴僕跟著學,怕是對林家的名聲有礙。

    二是說自己什麼都不懂,早前寫過信給陶家報喜的,過些日子陶家肯定會派人上門來送東西探望陶氏,到時候必然會私下問她因由,她該怎麼辦?總得有個交代。

    林老太思量再三,就說,會給陶氏一個交代,同時也該正正家風了。至於陶家,林老太爺會親自寫信去解釋。然後語重心長地說,其實林三老爺真是交友不慎,被外頭的壞人和刁奴們給帶壞了,他心裡也內疚。林謹音她們不該說的就別說了,要是給陶家知道,林三老爺沒臉見岳家,林謹音自己也沒臉,還讓林謹音該勸的也勸勸陶氏。

    林老太爺和林老太愛面子,怕人因此看低了林氏家風,林謹音何嘗又不愛?陶家曉得了能鬧到什麼地步?也不能讓林三老爺和陶氏和離吧?所以她一早打定的主意就是不和陶家說真相,故意扮作懵懂樣,以尊重詢問林老太的意見為陶氏討公道。

    這事兒若是與黃姨娘有關呢,保叫黃姨娘立刻現形;與黃姨娘無關呢,也是對黃姨娘和相關人等有力的警告。且,這個惡人由即將出閣的她去做,比林謹容這個還要留在家裡好幾年的人來做更合適。

    知曉來龍去脈,林謹容瞬間收了那分重生後隱隱存在的超然感。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換了此刻的她去做,也不可能比林謹音做得更好。所以,永遠不要輕易低估了一個人。

    林謹音看到林謹容若有所思的樣子,微微一笑︰「等下你送點東西去安撫黃姨娘。你快快長大,以後就要靠你了。」

    待到陶氏昏睡過去,林謹容依言命荔枝揀了兩盒糕點並一碗雞湯,自去看望安撫黃姨娘。還未到得黃姨娘的門外,就聽得黃姨娘房裡的粗使婆子從一旁走來,大聲同她問好︰「四姑娘怎地有空過來?」

    一個看門望風的,黃姨娘到了這地步,仍有死忠,不可低估。林謹容微笑道︰「太太醒來,聽說姨娘受了委屈,讓我來看看姨娘。」

    話音未落,就見林亦之紅著眼眶從裡頭走出來,虛虛朝她拱了拱手︰「四妹妹。」然後吸著鼻子自去了。

    原來適才是林亦之在裡面與黃姨娘說悄悄話。看林亦之這模樣,林謹容不用想也知道他們會說些什麼,臉上仍堆滿了笑,熱情地道︰「姨娘,你好些了麼?」

    「給四姑娘添麻煩了。」黃姨娘歪歪斜斜地由棗兒扶著從床上掙起身來︰「我沒事,我沒事,太太好些了麼?「

    「太太醒過一回,吩咐我來看看姨娘,接著又睡過去了。」林謹容命荔枝把吃食交給棗兒︰「姨娘受委屈了,這是三姐姐讓我帶來給姨娘補身子的。有什麼難處,可以來和我們說。」

    「謝太太恩典,三姑娘、四姑娘體恤人。」黃姨娘自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來,又表了一回忠心和清白,大罵那飛紅惡毒不知廉恥,又嘆息陶氏不幸,三老爺糊塗。

    林謹容等她罵夠了,方緩緩道︰「姨娘不必罵了,她已然得了該有的懲處。姨娘剛出來,還不知道吧?我說給你聽聽,讓你也解解氣。老太太命人打了她一頓,壞了她容貌,毒啞了嗓子,剝了衣裳,賣到遠處去了。她也是太自不量力,不過塵土一樣的存在,別人輕輕一口氣就吹得無影無蹤,卻沒有自知之明,她是咎由自取,卻害苦了我們一家人。」

    黃姨娘目光閃爍,好一歇才輕輕道︰「自作孽不可活,她是活該!奴有自知之明,以後還要靠著太太、姑娘們幫襯一下五少爺。」

    林謹容微微一笑︰「自家骨肉,姨娘不必多言。五哥有出息,太太和我們這些做妹妹的臉上也有光彩。我只是怕五哥誤聽了旁人的話與我們生分呢,我們就是再想幫他,也要他領情的。」

    黃姨娘一怔,瞇了瞇眼︰「四姑娘這是怎麼說?誰和五少爺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你和奴說,奴一定……」

    林謹容淡笑著起身,打斷她的話︰「沒有什麼,我只是擔憂。姨娘你歇著,我不打擾你了。」言畢施施然告辭而去。

    黃姨娘目送著林謹容的背影,輕輕嘆了口氣,把林謹容帶去的雞湯一飲而盡。陶氏命好,三個兒女都是聰明厲害的。

    陶氏卻終是不開懷。

    她本是個驕傲的人,剛剛揚眉吐氣,卻以這種方式小產,臉面丟盡不說,最是心疼那得來不易卻輕輕失去的骨肉。加之本身年紀大了,受損嚴重,那紅淅淅瀝瀝的總是下不乾淨,身體一直不見好轉,人難免消瘦憔悴下去,越發陰鬱暴躁,閑暇之餘最愛做的事就是看著窗外那顆光禿禿的杏樹發呆。可一見到林三老爺,她就會爆發出可怕的憤怒,任誰勸也勸不好。

    林謹容擔憂不已,從前那個暴躁不肯吃虧,卻有無限活力的陶氏遠比這個陰鬱消瘦沉默的陶氏更讓她安心。她放了一切心思瑣事,與林謹音隨侍一旁,事無鉅細親力親為,只求母親趕緊康復起來。她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假如當時自己沒有勸陶氏忍,而是由著陶氏的性子發作出來,雖然結果也許不會有現在這樣理想,可陶氏心裡的郁氣會不會少些?她很怕這樣下去,陶氏會被拖垮,再也好不起來。

    倘若她的重生,不能讓至親之人過得更好一點,那又有什麼意義?

    這日陶氏睡了,林謹容把這疑問去問林謹音,林謹音摸著她的頭嘆氣︰「傻丫頭,當時我也這樣勸過母親來著,要錯也是我們一起錯。」林謹音頓了頓,低聲道︰「我猜著,母親心裡怕是更怨恨她自己。她有了身孕,原不該與父親作意氣之爭,什麼都比不過自家身子和腹中骨肉更重要,但她沒忍住,所以她覺得是她害死小弟弟的。你我都勸解不得,還要靠舅母來勸。我已給舅舅寫了信,想必過幾日就有消息了。」

    林謹容愁眉不展,吳氏的身子也不好,已然入冬,氣候嚴寒,又是年底最忙的時候,她可有精力走得這一趟?

    忽見春芽從外頭進來輕聲道︰「姑太太要來瞧太太,是不是要先喚醒太太?」陶氏最愛整潔,哪怕是病中也是每日打理得十分乾淨整齊,林玉珍要來,只怕更是要強撐著梳洗打扮,不肯丟了顏面的。

    林謹音微一沉吟,便掀了簾子進去,卻見陶氏已經睜了眼︰「給我梳洗。」

    姐妹二人深知陶氏的性子,默然選了件顏色柔和襯膚色的淺酡紅緞襖替她穿了,梳了個小盤髻,簡簡單單插了枝赤金紅寶石梅花簪,又替她略微施了點脂粉掩蓋黃氣,看著病容雖還在,卻也嫵媚嬌弱。

    陶氏對著鏡子剛滿意地點了頭,就聽見外頭腳步聲、女孩子清脆的說話聲響成一片。卻是羅氏、林五和才放出來不久的雙胞胎陪著林玉珍、陸雲一道進來了。

    林謹容一眼就瞟到林五和陸雲手挽手的,頭上戴著同款式的珠花,神態親密,好似親姐妹一般。而雙胞胎雖然在笑,裝作不在意,眼裡的不屑和嫉妒卻是掩都掩不去。

    羅氏笑道︰「三弟妹,我們幾個來瞧你,只怕你睡著的,幸好你醒著,不然姑太太這一趟怕是要白跑了。」

    林玉珍熱情地抓了陶氏的手,挨著陶氏坐了,認真打量一回,笑道︰「看著氣色挺好的。三嫂呀,不是我說你,明明比我大,可病了也還這麼好看,生生把我等比了下去。」

    陶氏原來喜歡被人誇讚美貌,此時卻是覺得無比刺心,再美又如何?落到不愛惜的人手裡也不過如同草芥一般。不由微微蹙了蹙眉頭,心裡一陣壓制不住的煩躁,避開這個話題,淡淡地道︰「大冷天的,不是什麼大病,不來也罷。」隨即吩咐林謹容姐妹︰「你們去接待你們小姐妹們罷,有什麼好吃的好玩的,盡數都拿出來。」

    林謹容和林謹音剛行了禮要走,林玉珍卻拉住林謹容的手笑道︰「我幾次邀你們過去玩耍,都不見你們去。你姐姐是要出閣了,不好意思亂走,你這孩子怎地從來也不去?」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我可是你親姑母呢。雖然孝道緊要,至親骨肉也要走動才能更親的。」

    林謹容被林玉珍一拉住,雞皮疙瘩就起來,半垂著眼坦然道︰「回姑母的話,我早前做錯了事情,被祖父責罰,不能出門,後來卻是捨不得母親,並不是故意不去的。」

    林玉珍笑得更燦爛︰「好個孝順實誠的孩子!」鬆了林謹容的手,笑著同陶氏道︰「三嫂,我是真羨慕你,養得三個好孝順聰明漂亮的孩兒!」

    「別把她誇狠了。」陶氏這才勉強擠出一個笑,示意林謹容趕緊領著陸雲等人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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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3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7 PM 編輯

第39章 舅舅

林玉珍寒暄幾句,提道︰“雲兒自小長在江南,這平洲除了咱家的姑娘們也沒個相熟的小姐妹,我打算在家中辦個暖爐會,請了平洲好幾家的姑娘太太們看戲玩耍。三嫂也讓四姑娘過去玩玩,她不小了,不該總關在家里。”

    大凡驕傲之人,都不太喜歡比她更驕傲的人,私底下也瞧不起奴顏媚骨,只會阿諛奉承之輩。林玉珍正是這樣一個人,她不喜歡驕傲的陶氏,同樣也不喜歡驕橫的雙胞胎,林五呢,看著好像還好,但總是覺得目光閃爍飄忽,又愛阿諛奉承,有些不對勁。倒是林謹容,純孝安靜,容貌好,父母也不是強勢奸詐之人。陶氏越不讓林謹容去她家做客,她偏要林謹容去。

    陶氏沉吟片刻,終是應下︰“她有些害羞,讓她三姐陪著一道罷。”然後就不再言語。

    眾人都看得出陶氏並不喜歡她們來探,因此只是略微坐了坐就告辭而去。林謹容跑去膩歪陶氏︰“幾個妹妹都愛耍小脾氣,我不想和她們瞎摻和,就想陪著娘。”

    陶氏有自己的打算︰“你總跟著我守在這屋子里,不出門不露面,是要叫旁人不知林家還有個八姑娘一樣的不認得還有個四姑娘麼,怎麼能行?我知道你怕生,叫你姐姐陪著你,不會有大礙。”

    林謹音也在一旁附和︰“你是該多出門走走的,不能小小年紀就如此孤僻沉靜,這樣不好。”

    林謹容滿腹憂思說不得,長長嘆了口氣,卻得了一屋子的贊揚︰“四姑娘真是孝順……”

    陶氏道︰“她真是孝順就該聽我的話。”

    林謹容欲哭無淚。

    天色未明,林謹容就睜開了眼楮。她敏感地察覺到今日十分寒冷,就連眼珠子都比平日里冷了好幾分,被子挨近口鼻的地方也有些潮濕。她輕輕坐起,披了放在枕邊的蔥綠小綿襖,靠在床頭看著已經熄滅了的炭盆發愣。

    那一年,林玉珍也是開了個暖爐會。經過精心安排,陸雲當眾表演分茶之技,大出風頭,在平洲一舉打響名頭,成就名門淑女之名。入冬已久,林家請了好幾次客,她還以為已然錯過,誰知還是留著的。

    門被輕輕推開,桂圓和荔枝一個提水,一個捧炭盆,進來就道︰“這天兒真冷,陰沉沉的,這時候還不見天光,怕是要下雪。姑娘今日去姑太太家里做客,得多穿點才行。”

    林謹容被窩里一溜,將襖子蓋了臉︰“我不舒服。”

    “哪兒不舒服?”荔枝忙放下炭盆,上前去摸她的額頭,桂圓則倒了一杯熱水過來︰“該不是受了涼?”

    林謹容閉著眼楮不說話。

    “姑娘!”桂嬤嬤大步走進來,笑道︰“舅老爺和表少爺來啦!帶了一大車東西,才剛進的門。說是冬至時家中有事,不能上門送禮問候,所以提前來送節。”本朝風俗,定聘之後,每逢節序,男家都要向女家送禮問候。

    林謹容立即翻身坐起,兩眼放光︰“真的?!”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舅舅來得太及時了。

    桂嬤嬤笑︰“騙您作甚?還帶來一個姓水的老大夫呢,說是什麼清州婦科第一聖手,特意高價請來給太太看病的,阿彌陀佛,但願太太早些好起來。”

    到底是自家親骨肉,就是比旁人周到體貼。林謹容迅速起了身,攤開手腳給丫頭們穿衣洗臉收拾打扮,急匆匆跑去給林老太太請安。

    恰好林謹音也在,姐妹二人三言兩語說明了來意,林老太太垂著眼眸慢吞吞地飲了一杯茶,方道︰“你們舅舅難得來一趟,骨肉至親,是該好好聚聚。可此前你們已然應了你姑母的,突然又不去了,是失信……這樣罷,三丫頭可以不去,四丫頭就先去給你舅舅行個禮,然後再去你姑母家,左右你舅舅也不會只來一天就走。”

    林謹容聞言,忙給林謹音使眼色,示意她幫自己說道幾句,林謹音卻只是笑。

    因見林五、雙胞胎都在場,林老太便又道︰“這次是你姑母特意為你雲表妹準備的,你們切記要謙和守禮。”這話重點是交代雙胞胎的意思,就是不要搶主人家的風頭。

    幾個姑娘都笑著應好,林謹容垂眸看著鞋尖,暗想,討人歡喜不容易,討人厭煩還難麼?這可是你們逼我的。

    姐妹二人進了陶氏的院子,恰逢陶氏正在龔媽媽、春芽等人的幫助下盡力將自己打扮得更精神一點。林謹容上前抱定母親的胳膊,紅了眼圈︰“我不想去了,姑母家近,舅舅卻是許久不曾見著了。”若是將前世的光陰算上,她若干年不曾見著陶舜欽了。

    陶氏失笑︰“你這丫頭,又不是馬上就要去你姑母家中的。先給你舅舅行了禮再去,又有什麼打緊的?”又哄林謹容,“囡囡,不能總是躲在家里呀。這樣不好。”

    忽聽龔媽媽在外間道︰“奴婢給三老爺請安。”緊接著,林三老爺穿了件淡青色綿袍,勾著腰,縮著背,滿臉的訕笑,搧著摺扇假裝風流地在門口探著頭道︰“你們都在呀。”

    卻是林老太爺再次命他前來同陶氏賠禮和好,務必要叫陶大舅看到一對和睦相處的夫妻,好叫陶家人放心的。林三老爺雖早就厭煩透了同陶氏這樣無休止的鬧騰,卻不敢不來。

    陶氏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眼里迅速蘊起一層怒火。林謹音和林謹容自是知曉林三老爺來做什麼,施了禮問了好就立在了一旁。

    林三老爺看著陶氏的樣子,由來就有些心慌,又有些厭煩,只怕她再次發瘋,忙假意教訓女兒︰“你們舅舅和大表哥來了,少時就要進來,記得要恪守禮儀,不要讓人看了笑話去,說我林家的女兒沒規矩。見著你們舅舅該說什麼,該做什麼,都有數的吧?”

    林謹音和林謹容心知他是想要姐妹二人幫著勸陶氏別在陶舜欽面前道出真相,說他的不是。心中鄙夷不已,懶得回答他,便都垂著頭不語。

    女兒的抗拒之意太過分明,林三老爺皺眉,正在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不傷臉面的把話說清楚,就聽陶氏在一旁冷笑︰“不要臉!有本事做得就別怕!這會兒倒好意思在女兒面前擺譜。若是我,羞也羞死了的,不如一頭踫死在牆上更干淨。”

    林三老爺大怒。這個女人當真瘋了,當著女兒的面左一個死右一個死的詛咒他,這世間再無如此的惡毒婦人了!當下便惡聲惡氣地道︰“陶采苓!賢良淑德,你看看你有什麼沾了邊的?你別以為我一輩子都欠你的,要無端忍讓你一輩子。難不成你還要叫你哥哥和佷兒來打我一頓?來呀!叫他們來呀!我要是怕了,就把我的林字反過來寫!”

    陶氏身子不好,來不得劇烈運動,便翻著眼皮子冷聲譏諷︰“林三老爺學識真高深,那林字倒過來寫我認不得,反過來寫我倒是認得的,還不是一個林字麼?又或是,有學問的林三老爺另有他解?妾身願聞其詳。”

    林謹音、林謹容忙一人扯住父親,一人扶住母親,勸道︰“都少說一句吧。”

    林三老爺卻聽不進去,紫漲了臉皮︰“你這個刁婦!也不怕教壞了女兒!”

    陶氏回道︰“你這個愚夫!也不怕敗壞了門風!”

    “撲哧!”有人在外頭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接著龔媽媽僵著一張臉把二房的林四少爺林凡之領了進來。

    在子佷面前丟了臉,林三老爺一張半老不老的臉頓時青紅交加,更恨陶氏不給他留面子,幾欲拂袖而去。

    林凡之忍著笑對著陶氏夫婦長長一揖,大聲道︰“小佷給三叔,三嬸娘請安。大伯父讓我來和兩位長輩說一聲,他這就領著陶家舅舅和水老先生進來了。”

    “煩勞四哥跑這一趟了,你還有事,就不耽擱你了。”林謹容對這個玩了丫頭,又無動于衷地看著丫頭被生母一碗藥打了胎,安安心心等著娶妻進門的四堂兄沒什麼好感,聽他笑話林三老爺夫婦吵架更是不舒坦,立刻就出言趕人走。林三老爺再不肖,也不代表誰都可以當著她的面不當回事地笑話人。

    林凡之本來想同兩個堂姐妹打聲招呼的,聞言一怔,再看林謹容和林謹音面上都隱有羞憤之色,當下明白過來,虛虛敷衍了一句,趕緊走人。

    聽到外頭傳來說話聲,林三老爺方才收了臉上的不忿之色,笑眯眯地跑到門口去迎陶舜欽等人。陶氏躺回床上,林謹音給她放下錦帳,拉著林謹容避到屏風後。姐妹二人從屏風縫隙中偷窺,但見那水老先生須發皆白,面容清矍,表情沉靜,看著似是個讓人放心的,不由滿懷期待。

    水老先生切了左脈又換右脈,又請掀起帳子讓他看了陶氏面色和舌頭,然後捋著胡子沉吟不語。陪在一旁的林三老爺忙道︰“先生?內子這病?”

    水老先生道︰“出去說。”

    到得外頭,又有候在外間吃茶的林大老爺、陶舜欽齊聲相詢。林謹容聽到他說了一大堆高深莫測的話,然後總結一句,陶氏這病不輕,須得要靜養,要開懷,不能再受刺激,不能操心勞累,然後就命研墨鋪紙。

    不多時,聽得林三老爺一迭聲叫人去揀藥,然後又是林大老爺陪了水老先生出去。見沒了外人,陶氏方低低咳嗽了一聲︰“請舅老爺進來相見。”



第40章 舊地

“小妹!”一身赭色銀鼠皮出鋒錦袍,踩著鹿皮靴,臉上猶有倦色的陶舜欽一掀簾子大步走了進來。他的眉眼與陶氏略有幾分相像,和他這個年紀的許多男人一樣留了長須,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多數讀書人所沒有的一股豪邁爽朗之氣。

    見著長兄,陶氏紅了眼圈,卻又強忍住了,堪堪擠出一個笑來,剛一笑,卻是一連串咳嗽,她越想忍住越是忍不住,憋得臉紅氣喘。林謹容姐妹二人忙遞水撫胸,眼圈也跟著紅了。

    陶舜欽的臉色頓時一變,緊緊咬住了牙,沉默半晌,待到陶氏停住了咳嗽,方擠了個笑出來︰“我適才在老太爺那里見著了慎之,見他懂事知禮,心中很歡喜。進來一瞧,兩個姑娘也都長大啦。”

    林謹容和林謹音忙喊了聲︰“舅舅。”舅甥三人目光交匯,都看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寒暄幾句,陶氏便開始趕人︰“我有話要和你舅舅說,阿音去和龔媽媽說,叫她給舅老爺準備舅老爺最愛吃的小雞元魚羹;囡囡要出門做客,時辰不早,趕緊去了!別等其他人來催!”

    林謹容無奈,只得帶了荔枝、桂圓,與林五等人匯合,迎著大雪登車往陸家而去。

    林五與林謹容坐的一張車,上車就親親熱熱地抱了林謹容的胳膊討好賣乖︰“四姐,你終于能跟我們一起出門了,我太高興啦。上次二表哥請了吳二哥他們去做客,吳二哥吹塤,我覺得他其實沒你吹得好,六妹和七妹卻偏說他比你吹得好。今日若有機會,你正好和吳二哥比個高低。”

    林謹容心不在焉地道︰“我本就沒吳二哥吹得好。”她倒也不是謙虛,吳襄這才名非是浪得虛名,她之前真的從來就沒吳襄吹得好,二人比試過好幾場,她從來就沒贏過。雖又經歷了這些年,她卻也沒有信心能超過吳襄。

    林五側頭看著林謹容細白如瓷的肌膚和兩條縴長如畫的眉,欲言又止——不是的,陸緘和陸綸就堅持認為林謹容比吳襄吹得好。陸綸她相信是偏心,但陸緘說好一定就有他的道理在里面。但她是不會和林謹容說這事的,她總是覺著林謹容離陸緘越遠越好。

    馬車走走停停,終于在陸家的二門外停了下來。有婆子在外頭撐起青布大傘,笑道︰“雪可大,冷得緊,姑娘們系緊了披風,仔細腳下!”

    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了馬車,抬眼看著大雪紛飛中,熟悉而又陌生的陸家大院,眼里心頭白茫茫的一片。

    陸家與林家一樣,都是從老宅上逐漸擴建起來的,百年老樹隨處可見,一樣精巧細致,一樣人丁興旺。她在這里消磨了近六年的光陰,一草一木,一石一牆皆是回憶,曾經有過甜蜜,也曾經有過哀傷,但經過歲月的洗練之後,那些甜蜜反而比哀傷更讓人哀傷。

    人大抵都是這樣的,喜歡回憶成功和喜悅,不喜歡回憶失敗和悲傷,她也是如此。這個地方見證了她所有的失敗和窘迫,她想有一天,她可以無畏地面對她的從前,就從現在開始。

    前頭領隊的林三少奶奶文氏細聲細氣地吩咐伺候的眾丫鬟︰“天氣冷,雪大,好生伺候姑娘們,不要著了涼。”

    給她撐傘的婆子語調歡快地道︰“三少奶奶莫擔憂。昨兒晚上太太看了天色就說恐要下雪,特意吩咐把聽雪閣的火龍燒起來。燒了一天一夜,熱乎著呢。這會兒姑娘們覺得冷,等進去,怕是穿著大毛衣裳都會覺得熱。”

    給林謹容撐傘的另一個婆子也笑道︰“要說今日太太開這暖爐會,真真是選的好地方好日子,天降瑞雪,聽雪閣外頭的臘梅也開得好極了,真是香。”

    “哦。”林謹容是知曉聽雪閣外的梅花的,不但有臘梅,還有紅梅,可以從初冬一直開到冬末。她剛嫁過來的那一年,也曾和陸緘在里面夤夜聽雪,又從梅花上掃了雪埋入樹下,留作烹茶之用。但第二年,那裝滿了雪水的翁卻被人給忘了。

    林五突然望著林謹容嫣然一笑︰“四姐姐,真的挺香的。上一次陸二哥還領了我去掃臘梅上的雪。那雪是香的,他說明年烹茶給我喝。”

    林謹容瞟了林五一眼,淡淡地笑了。其他她也許會爭,但這個人,她一定不會爭,非但如此,今日她還要做一件讓林玉珍和陸雲討厭自己的事情。

    林五覺得自己的小心思在林謹容那清亮的目光下有些無所遁形,竟不敢再與林謹容對視。卻聽身後的林七突地一笑︰“哎呦,這麼一說,我也想喝梅花上掃下的雪水烹的茶呢……四姐姐,你那麼愛茶,不知你那里有沒有這樣的水?”

    林六道︰“算啦,四姐姐那里就算是有,滋味兒和姑母家的這個必然也不一樣的。”

    林七道︰“那我得去和姑母說,請二表哥烹茶給五姐喝的時候,也捎帶上我們。”

    林六捂著嘴笑︰“這丫頭,就連杯雪水烹的茶也要叫花似地去和人要,你真是我們林家的姑娘?也真好意思。別說我認識你哦!”

    雙胞胎你一句我一句冷嘲熱諷地說得熱鬧,林五卻聽得怒火中燒,僵著臉道︰“六妹和七妹說話真有趣……”

    林六和林七同時哈哈一笑,齊聲道︰“可不是有趣?”

    文氏蹙了眉頭道︰“謹言慎行!”

    幾個女孩子方悻悻地住了口。

    不多時,一股臘梅特有的幽香撲鼻而來,這意味著聽雪閣快要到了。林謹容深吸了一口氣,下意識地理了理腰間的寶石流甦禁步,回頭去看。

    但見一團雪呼嘯而來,狠狠砸在給她撐傘的婆子肩頭上。那婆子“哎呦”了一聲,轉過頭去看,卻又被緊隨而來的另一團雪砸在了胸前。

    敢在這院子里如此胡來的,除了陸綸,再不作第二人想。那婆子一邊去抖衣上的雪,一邊大聲道︰“五少爺,休要玩鬧,當心驚了客人!”話音未落,又是一團雪迎著她的面門飛來,驚得她什麼都顧不得,趕緊舉了手里的傘去擋雪。

    雪團團得松,砸在傘面上四處濺開,落在林謹容的脖子里,冷得她打了個激靈。荔枝和桂圓忙湊上前去,替林謹容清理脖子里的雪。

    那婆子忙告罪︰“奴婢該死!”又抱怨,“這五少爺真是頑劣!”

    林謹容笑道︰“不妨事。”當年也是如此,陸綸這團雪要再不出現,她還覺得奇怪呢。她目光一轉,就在不遠處的冬青樹後發現了一身藍衣,探頭探腦,耳朵上帶著兩個毛茸茸護耳的陸綸。看得出他是早有準備,腳下堆了一大堆雪團,就等著她們過來好發動襲擊。

    陸綸得意地朝林謹容擠擠眼楮,兩手一揚,又是兩團雪呼嘯著飛了過來,這次是朝著林謹容的。前世時林謹容被這個不知輕重的傻小子把臉都給打腫了,害得她受盡嘲笑,這次她早有防備,趕緊抓著那婆子的傘給擋住了。

    林六和林七哈哈大笑,紛紛拍手道︰“好玩兒,真好玩兒!”邊笑邊彎腰去一旁的矮樹上抓了雪捏成雪球,朝著雪團飛來的方向扔將過去。

    林五的爪子也有些癢,但記掛著要在人前維持自己的淑女形象,便生生忍住了,勸道︰“咱們別和他瘋,當心讓人瞧見了笑話!”

    林六和林七根本不理她,不但自己抓雪,還命丫頭也幫忙。文氏根本攔不住,索性不管。

    一團團雪呼嘯著朝陸綸那個方向飛過去,陸綸抵擋了一陣,不敵,顧不上準頭,瘋子一般地亂拋著雪團,大喊道︰“你們仗著人多耍賴皮!不許叫丫頭幫忙!”

    “就許你叫小廝替你捏雪團!”林七瞄準了,“啪”地一下正好砸中陸綸的額頭,得意地拍著手道︰“臭黑胖子,叫你罵我!害得我被罰!”

    陸綸其實是個挺大度的人,也不生氣,只扔了一團雪過來,大聲道︰“林七小氣鬼,我都忘了你還記著。”

    “所以你又來闖禍了?上次被罰跪的事情都忘了?看我不和父親說!”冬青樹後突然鑽出幾個少年來,正是陸緘、吳襄、陸經等人。出聲的是陸經,說話間他的一只手已然去揪陸綸的耳朵。

    “白胖子!告嘴狗!”陸綸輕巧躲過,朝他做了個鬼臉,招呼了一聲︰“六弟,我們快走!”眾人方見冬青樹後站起一個矮小瘦弱,臉色蒼白,裹得如同一只小熊般,約有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臉上含著笑,怯怯地朝女孩子們看了一眼,跟著陸綸往遠處跑了。

    林謹容看得分明,那小男孩正是陸家三房唯一剩下的一個男丁,陸緘的親弟弟陸繕。這孩子自小體弱多病,每年補藥不知要吃多少,帶得格外嬌寵,雖是親兄弟,卻從不喜歡和陸緘接觸,只愛和混世魔王一樣的陸綸親近。

    陸經大叫︰“老五,你又教六弟做壞事!他身子不好,你卻讓他玩雪,三嬸娘要是知道……”

    陸緘突然打斷他道︰“三弟言差了,小孩子頑皮算什麼做壞事?表妹們也不會和他計較。六弟身子不好,正該多動動才是。”然後朝林家女眷這邊抱拳行了一禮,“母親在聽雪閣里候著表嫂和妹妹們的,各位請便。”

    眾人皆是一笑,回了禮後便繼續往前走。雙胞胎把眼去看林五,但見林五頻頻回頭,不由嗤笑一聲,林五面上微紅,垂了眼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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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34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27 PM 編輯

第41章 斗茶(一)

與外面的雪花紛飛不同,聽雪閣里一派熱鬧,暖香撲鼻。臨窗布置了個小戲台,一個扮相端正的女伎人在說唱崖詞,說的是豪俠張義傳。

    林玉珍春風滿面地與一群婦人圍坐在一處,邊聽邊低聲說笑。陸雲也領了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小女孩兒,坐在另一處,一邊吃零食,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休。

    見文氏領著林家姐妹進來,林玉珍、陸雲紛紛招呼她們過去坐。林玉珍心情很好,親切地問女孩子們路上可冷,又問林謹容陶氏的身子可好些了,林謹音為何不來?

    “舅舅家來送冬至禮,姐姐不好出門,叫我替她向姑母和表妹賠罪。”林謹容目光一掃,就從滿屋子的人中瞧出今日這些人中誰是主賓。

    林玉珍左手邊坐著的那個五短身材,穿銀鼠皮出鋒檀色小袖對襟旋襖,郁金香百褶裙,梳大盤髻,插著金釧,眉目淺淡的婦人是平洲知州的夫人宋氏;右手邊顴骨微高,梳鳳髻,穿青蓮色瓖銀鼠皮小袖對襟旋襖,青色百褶裙的是吳家大太太,吳襄的母親楊氏。

    而陸雲緊緊挨著的那個穿丁香色瓖麝鼠皮襖子,丫髻上插了金珠,耳畔紅寶石耳墜,巧笑嫣然的女孩子是吳襄的表妹,楊氏的內佷女楊茉。此時這二人都忙著照顧一個才七八歲,穿著大紅襖子,梳丫髻,白白胖胖的小丫頭。這小丫頭,自是知州家的女公子甦真真了。另外還有幾家相熟的女孩子們,但與林謹容都不過是點頭之交。

    這情形與當年何等相似!想必接下來林玉珍就是要陸雲表演分茶之技了。林謹容垂眸沉思間,只聽林玉珍笑道︰“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三丫頭。”

    一旁楊氏卻來了興趣︰“你舅舅到了?都有誰來了?”

    陶舜欽是吳家的女婿,倘若不是陶氏有事,陶舜欽父子還該先往吳家去拜會了吳家二老才往林家來。林謹容便朝楊氏甜甜一笑,低聲解釋道︰“舅舅和大表哥都來了的。因著家母身體不好,托他們請了大夫來,便先送大夫去了我家。怕是要稍晚才能去給府上給老太爺、老太太問安。”

    “這孩子心真細。”楊氏微笑著細細打量林謹容,同林玉珍道︰“你們林家的姑娘就是長得招人疼。”

    “您又誇她們。”林玉珍不由細細打量林謹容。林謹容今日穿的是一件海棠紅流雲紋灰鼠皮出鋒的襖子,下面系著藍色百褶裙,雙丫髻上幾朵珠花,耳畔金丁香,唯一比較打眼的首飾就是裙旁系著的寶石流甦禁步。論穿著,她並不比林家其他姑娘們更出挑,可配上她那長眉秀目,瓷白細膩的肌膚,沉靜文秀的表情,站在那里就是顯眼,把屋子里其他的小姑娘們都給比了下去。

    林玉珍突然莫名地就有些不高興,指指陸雲那邊,道︰“過去和你妹妹她們一道玩兒罷,不是在外人家中,想要吃什麼,只管和丫鬟們說。”

    林謹容對林玉珍熟悉得緊,一看她這故作大方,實則有些不耐的姿態,就知她莫名又不高興上了。卻不復從前那種一見到她不高興,就害怕忐忑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的心情,只微微一笑,行了一禮,翩然退下。

    待入了座,女孩子們你的衣裳好看,她的手釧別致,哪里的胭脂水粉精致,誰家的糕點好吃的閑侃了一歇,陸雲看了林五一眼,林五便輕輕一笑︰“雲妹妹,聽說江南也愛作斗茶之戲,不知是真是假?”

    陸雲便溫和一笑︰“是有這麼一回事。”

    林五便道︰“那麼你從江南來,想是必然精通的罷?我倒好奇了,那江南與我們這里的有沒有什麼不同?我可聽人說,你是經過名師指點的,可否讓我們開一開眼界?”

    凡是有點心眼的人,都能明白這是陸雲要當眾表演才藝的前奏。

    楊茉雖不是吳家人,卻常常住在吳家,與林謹容也算是相熟,聞言便心領神會地朝林謹容一笑。林謹容回了她一笑便垂下了眼眸,林玉珍為了這唯一的女兒真是煞費苦心。

    這分茶之技,斗茶之風,在本朝正是盛行,被視為一項極為高雅的活動。且不說在文人雅士,閨中貴女之間盛行,就是在宮廷之中,市井之間,也是盛行得很。文雅之人,莫不以自己有一手好茶技而驕傲,陸雲若是真的能技驚四座,很快就能在平洲的士子間出名了。

    只聽陸雲謙虛推辭︰“哎呀,我雖然會一點,但難登大雅之堂,不行的,還是不要讓我當眾丟丑了吧?”

    林五便道︰“雲妹妹,你還謙虛什麼?來吧,來吧,姐妹們難得有機會一聚,讓我們瞧瞧?”

    林七記仇,自上次陸綸罵她死女人,陸雲跟著笑話她,禁足出來之後發現陸雲與林五走得極近,還在林老太面前擠佔了她的一席之地後,她就討厭上了陸雲和林五,看她們什麼都不順眼。因此便鄙夷地撞了撞林六的胳膊,小聲道︰“真沒趣,又在拍馬屁。就她什麼都最知道。不就是分個茶麼?還是名師指點過的,四姐也沒見什麼名師指點,不照樣能分?故弄玄虛。”

    林六要奸一些,忙掐掐她的胳膊,小聲道︰“快別說了。”

    “算了,看不慣我就不看,行了麼?”林七就撅了嘴低頭剝香瓜子,不再言語。

    林謹容的睫毛顫了顫,抬眼插話道︰“雲表妹,難得姐妹們都有雅興,你就勉為其難,讓我們一飽眼福好了。”

    陸雲還要再推上一推,林五已然起身走到林玉珍面前笑道︰“姑母,我們聽說雲表妹會江南的分茶之技,想看一看,嘗一嘗。可她害羞,硬是不肯,姑母,您發句話,讓她別躲懶!”

    林五這樣的人才正是林玉珍這會兒最需要的,林玉珍當下就笑彎了眉眼,偏要假意謙虛︰“她會什麼?別讓她丟我的臉了。”

    此話一出,楊氏和宋氏都紛紛勸道︰“讓我們也開開眼界唄。這樣小氣地把自家閨女的好處掩藏著,是怕我們和你搶女兒還是怎麼地?”

    林玉珍便掩口而笑︰“你們這些貧嘴的,說得我忒小氣。好吧,小孩子的玩意兒,當不得真,可不興笑話她。”

    眾人都道︰“怎會笑她?我們自己就不是什麼精通的,無非就是看個熱鬧,飽飽口福而已。”

    陸雲起身,正了正鬢發,理了理自家那條耀眼貴重的灑金榴花裙,又撫了撫裙邊垂著的潔白無瑕的羊脂玉環佩,含著笑給眾人行禮︰“我技藝不精,就是給各位伯母嬸娘、姐妹們湊個趣兒,不當之處還請不要笑話我。”

    眾人都笑道︰“誰能笑話你,只管放開了手腳。”

    紅花還須綠葉扶,陸雲一人就算是分出一朵花來,沒有陪襯的也顯不出她的好,反而顯得太明顯。林玉珍掃了眾人一眼,道︰“其他孩子們也一並玩玩。我們來作評判,誰的水痕最先露了就是輸。既是斗茶,不能沒有彩頭,我便出頭上這枝水精雙蓮花釵子。”言畢果真從頭上拔下一枝水精雙蓮花釵子來,那釵子雕工精細,晶瑩通透,不是俗物,少說也要值幾萬錢。她如此大手筆,顯然對陸雲的分茶之技信心十足。

    那知州夫人宋氏本是京城人氏,見多識廣,聞言便從頭上拔了一枝紫金鳳頭餃珠釵,豪爽地往面前的茶床上放了,道︰“我便出這枝紫金鳳頭釵,這釵雖不值什麼錢,卻是京中唐家金銀鋪的老匠人出的。就當是個新鮮玩意兒,給姑娘們玩玩。”

    楊氏也笑,將頭上一枝瑩潤的玉燕釵取下,輕輕道︰“我也湊個趣。”

    其他陪坐的女眷們便也紛紛解囊,東西多寡不一,都是些精致的小玩意兒。

    女孩子們一個看著一個,就是沒有人主動出頭。林謹容半點不操心,林玉珍早就安排妥當的,怎會出意外?片刻後,就有陸家偏支一個叫陸揚兒的女孩子從一旁起身笑道︰“我閑時也愛玩一玩,不如我來湊這個趣。”

    林謹容便輕輕捅了捅楊茉︰“你也分得好茶,不去試試?”當年楊茉也是與陸雲斗茶的人之一,但她們都不是陸雲的對手。

    楊茉受家風影響,同樣自詡是個雅人,且那里頭還有自家姑母的一根頭釵在里面,不該白白便宜了外人。因而她早就躍躍欲試,就算是林謹容不勸她,她也要去,只是此刻林謹容這樣勸她,推她出去,她的出場就顯得順理成章,而非是刻意與人爭強出風頭。投桃報李,她便也邀請林謹容︰“我記得你也愛好此道,我們一起去?”

    從前林謹容因著自家父母的關系,自來謹言慎行,就怕惹禍上身,在這種場合幾乎都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旁做看客,所以當年她即便自信陸雲非是她的對手,卻也不曾招人嫌去參與。可這一次麼,她卻是存了不良之心,有心砸陸雲的場子,要叫林玉珍和陸雲恨上她的。當下便垂了頭低笑道︰“江南雅士多,雲表妹從江南來,見識寬廣,又是名家指點過的,我技藝不精,不敢去呢,只怕白白丟丑。”

    楊茉一聽,那爭強好勝之心越發起來,微微豎了眉頭,低聲道︰“你好沒道理!明明不比別人差,萬事偏要先低一頭,還沒比就認輸了,真是沒出息!這性子真叫人郁悶,我實在忍不住了,你參加也得參加,不參加也得參加。”



第42章 斗茶(二)

事情按著她算計的方向發展,楊茉果然要逼著她一起參加,林謹容卻是怔了,原來從前她在旁人的眼里就是這樣窩囊讓人生悶氣的人麼?正在思量間,楊茉已然一把將她扯了起來,大聲笑道︰“還有我們呢。我們也來湊這個熱鬧!就不知陸家大伯母可備得有多余的茶具?”

    楊茉會起身迎戰,原在林玉珍意料之中,唯有林謹容倒真是意外。林玉珍有些驚訝地看著自家這個佷女兒,但見她被楊茉緊緊扯著,神色間還有些怔忪,便知是被楊茉給綁著強行來的。便暗忖道,這個佷女雖聽說吹得好塤,也愛分茶,才名卻不顯,想來長日關在那家中,接觸的人也不多,沒甚見識,也不會有多出彩。

    當下便也不當回事,笑道︰“有,有,怎會沒有?快快布置起來!人多才熱鬧呢,還有沒有要參加的啊?”見再無人應答,便同楊氏道︰“你家的茉茉真是爽朗的性子!我看著就喜歡。”

    楊氏含笑看著佷女,淡淡地道︰“她麼,半點不知輕重,今日就讓阿雲好生好生教訓她一回,好叫她認得山外有山,人外人有人,收了這份驕狂之心。”

    林玉珍對陸雲信心滿滿,卻道︰“什麼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啊,分明就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當不得真的。”

    說話間,早有人將戲台上說唱崖詞的女伎請了下去,很快就將錦席、癭子木茶床、竹茶焙、銀茶籠、金砧椎、建州兔毫盞、金茶鈐、銀茶碾、蜀東川鵝溪畫絹茶羅、金茶匙、金湯瓶等物流水般地在廳堂正中設下。

    陸雲在丫鬟捧上的一只小小的白瓷盆里淨了手,在青瓷香爐里焚上香,唇邊帶了一絲恰到好處的微笑,探身請陸揚兒、楊茉、林謹容︰“幾位姐姐請。”

    林謹容抬步起身,衣角卻被人輕輕扯住,她低頭,但見林六含笑看著她,低聲道︰“四姐姐,我剛才和七妹賭你們誰會贏,你不會讓我輸吧?”

    林七將一顆瓜子仁扔進嘴里,道︰“四姐,你理她,她賭你輸呢!你得贏,氣死她。”

    林謹容的目光從雙胞胎酷似的臉上緩緩掃過,林七照舊的跋扈囂張,林六慣常的甜美中帶著算計挑撥,但目的都是一樣,要她贏,攪了這場戲。具體原因不可考,但林六從來不會吃虧就是了,當即也不答話,淡笑著從林六手里抽了衣角,往前走去。

    眾人落座,林謹容將茶具和水、茶一一看過來。但見面前的茶具無一不是極品的專用之器,水是惠山泉,茶是貢品龍鳳團,幾個女孩子東西都一般無二,並未在其中作任何的假,可見林玉珍母女是何等的有信心。

    陸雲多年前就不是她的對手,如今就更不是了。林謹容看了粉面生春的陸雲一眼,暗道一聲對不起了。手微微一揚,自有伺候慣了的荔枝上前幫忙。林謹容沉澱了心思,神色專注,手下沉穩,心中眼里唯有茶事。炙茶、碾茶、羅茶、候湯、熁茶、諸事齊備,一手執 ,一手注湯。

    一湯環注盞畔,攪動茶膏,量茶受湯,隨湯擊拂,手輕筅重,指繞腕簇,少傾,泡沫四起,如同疏星皎月,燦然而生。二湯自茶面注水,周回一線,急注急止,用力擊拂,茶面色澤漸開,泡沫如同珠玉磊落;三湯注水如二湯,擊拂輕勻周環,表里洞徹,泡沫已如粟紋蟹眼,四處泛起,茶色已然透出十之六七;四湯水少,使筅稍慢,範圍漸寬,茶面華彩煥然,泡沫如同輕雲漸生;五湯水稍多,筅輕盈透達,拂以斂之,茶沫猶如結靄凝雪,茶香四散;六湯緩繞拂動,乳點勃然;七湯輕清重濁,稀稠得中,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凝而不動。

    林謹容全神貫注,一氣呵成,手微揚處已然結束,湯花中燦然開了一朵梅花,乳氣蒸騰中,似真似幻。全場鴉雀無聲,轉瞬發出一陣低低的輕嘆。那陸揚兒早已停下動作,全神貫注地看向林謹容這邊,楊茉哈哈一笑,棄了茶筅,道︰“我認輸了。”只剩下陸雲緋紅了臉,仍固執地盯著自家面前那盞茶,只盼其上的湯花不要早早散去,多堅持得一會兒。

    因為林玉珍早已說過,先露出水痕者輸,並不包含誰能幻出花草山脈等物象,因而眾人都不好先下評判,道是誰輸誰贏。

    須臾,林謹容茶盞中的那朵梅花漸漸散滅,只余白色湯花。又過了些時候,不知是誰低聲道︰“露出水痕了!”接著陸雲那邊發出了一聲環佩輕響,陸雲抬起頭來,微微紅著眼,擠出一個有些慘淡的笑,顫抖著聲音道︰“我輸了,四表姐真人不露相,真好技藝!”

    林謹容輕嘆一聲,雖然有些作弊,但前世她這個年齡時雖凝聚不出梅花,卻也能比陸雲多堅持些時候,所以她臉上倒也沒什麼愧色,只露出些許不安,小聲而清晰地道︰“雲妹妹承讓!我也是僥幸。”

    陸雲勉強一笑,垂眸低聲道︰“是我技不如人,姐姐不必自謙。”她年紀尚小,被人砸場,能有此氣量已是不易,因而眾人倒對她生了幾分憐憫和佩服。只是輸贏勝負自有道理,她的確不如林謹容,以林謹容這個年紀來說,能做到這個地步,已可以說算是天才,贏得相當漂亮。

    所有人都看著林玉珍。

    林玉珍的眼楮死死盯著林謹容,忽爾露出一個鋼刀一樣刮骨的笑來,緩緩道︰“真是個好姑娘!”雖然她已經極力掩蓋,但語調的僵硬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雙胞胎興奮地眨著眼楮,林五和文氏則回頭責怪地看著林謹容,怨她為什麼要搶陸雲的風頭。

    林謹容垂著眼,一臉的不安和內疚。心里卻是暗喜,她壞了林玉珍的事,林玉珍這回算是真正恨上她了。想必以後陸家再請客,不管她來或是不來,都不會再有人強迫她了。真好。

    忽聽知州夫人宋氏“哈”地一聲笑出來,大聲道︰“幾個都是好姑娘!林四姑娘技高一籌,勝不生驕;陸三姑娘大氣有量,假以時日,必有大成;楊姑娘豪爽利落,都是好姑娘!”

    她這一席話沖散了席間的尷尬,楊氏也跟著笑罵楊茉︰“這丫頭不懂事,技藝不精,偏愛瞎湊熱鬧,擾了大家的清淨,白給你們看她笑話!還誇她呢,依我看,該罵她才是。”這話帶了幾分隱含的歉疚,是為了適才楊茉硬拉了林謹容參加斗茶,壞了林玉珍母女的盤算而說給林玉珍聽的。

    林玉珍已經緩過神來,雙目直視林謹容,做了一副渾不在意的大氣樣,慈愛地笑道︰“乖佷女兒過來!待姑母把這彩頭親手給你。”

    林謹容本不是為了那些金玉之物,見好就收,當下上前盈盈一禮,笑道︰“我今日雖然贏了,但實屬僥幸,不好意思拿諸位長輩的東西。”

    好個驕狂不知進退的東西!就和她那個娘一樣,半點吃不得虧,半點不肯讓人。往日里還真沒看出來。林玉珍的唇角含了一絲諷刺,語氣卻親切得很︰“你這孩子,不管如何,你贏了就是贏了,拿出來的東西哪里有拿回去的道理?你有出息,姑母是高興的。別不懂事,快過來拿去,別這樣磨磨蹭蹭的,一點不大方。”

    如果是贏了其他人,林謹容相信林玉珍一定非常高興,可她贏的人是林玉珍的心肝寶貝,命根子。林玉珍氣量狹窄,此時笑得有多親切,就有多討厭她。既然說不拿東西就是不大方,就是小家子氣,那她就敬謝不敏了。這些東西少說也值幾萬錢呢。

    林謹容便笑著上前,林玉珍帶了幾分不甘和憤恨,不舍地取了那枝釵子,肉痛地遞在林謹容的手里。

    這一瞬間,林謹容非常想讓林玉珍的手“滑”了,把這名貴的水精釵掉在地上給摔個粉碎,就似前世林玉珍“手滑”,把她奉上的茶盞給摔了之後又罵她一點小事都做不好一般。但念著那太過明顯,是給陶氏樹敵,也平白讓在座的這些女眷們看笑話,對自己的將來亦有影響,只得忍了,行禮謝過林玉珍。

    林玉珍帶了頭,楊氏、宋氏等紛紛兌現諾言,各自把自家的彩頭交給林謹容,林謹容一一行禮謝過,交給荔枝,迎著各式各樣的目光自退回原來的座位坐下。

    楊氏為了彌補楊茉無意之中犯下的錯誤,又道聽說陸雲師從名家,畫得一手好畫,寫得一手好字,何不讓大家看看?林玉珍假意推辭了幾回,方叫人鋪了紙筆,讓陸雲畫畫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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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36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31 PM 編輯

第43章 落梅(一)

    這一回林玉珍再不敢冒險去找綠葉來襯陸雲這朵紅花,眾人也識趣,紛紛靜觀陸雲寫字作畫。陸雲強打起精神,勢必要扳回一局,當場畫了墨梅,還題了一句她自己做的四言詩。

    憑心而論,以她這個年紀,算是不錯了,看得出的確下了苦工,也有靈氣。於是眾人加倍稱讚她,林玉珍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真切的笑容,熱情地招呼眾人繼續喫茶聽崖詞。

    趁著熱鬧,林五板著臉過來同林謹容道︰「四姐姐,你來,我有事要和你說。」

    林謹容看清林五的神色,微微有些吃驚。

    林五義憤填膺,一臉的不平。林謹容徹底失了林玉珍和陸雲的歡心,她本該高興的,可那是在對她本人沒有影響的情況下,而此刻,她最討厭的人就是林謹容了。

    林五喜歡陸緘真的就到了這個地步?甚至不惜來給陸雲當打手?林謹容驚異過後,反倒有些好笑︰「五妹妹有什麼事?」

    林五氣呼呼地道︰「我有事要問你,你來不來?要不來以後就別求我幫你忙。」

    荔枝聞言,極其生氣,這五姑娘還真把自己當根蔥了!好似她幫了林謹容多少忙似的,有心要護著林謹容,怎奈身份低微,場合特殊,她若真是開了這個口才真是讓人看林謹容的笑話,故而只得緊緊貼著林謹容,緊張地看著林五。

    雙胞胎在一旁磕著瓜子,雙目含笑,等著看戲。

    楊茉淡淡掃了林五一眼,眼裡露出幾分了然和譏誚,輕扯林謹容的袖子,低聲道︰「眼紅了,別理她!」

    林謹容垂了眸子,沉默片刻,抬眼看著林五淡淡一笑︰「好。」然後默然撫了撫楊茉的肩頭,率先往外而去。

    出了聽雪閣,林五一邊系披風,一邊指著前頭的臘梅林︰「我們去那裡。」又寒了臉對著跟上來的荔枝、信兒等人道︰「你們都留在這裡,不許跟去。」然後一馬當先,往前而去。

    林五不懷好意,很生氣,荔枝和桂圓都能看得出來二人不由擔憂地詢問林謹容的意思︰「姑娘?」

    林謹容無所謂地朝她們一笑︰「你們在這裡等著,沒有事。」言罷也緊了緊自家銀藍色的披風,默然相隨。

    此時雪已然小了,臘梅林裡靜悄悄一片,枝頭臘梅吐露芬芳,地上雪如碎玉。那雪已有兩寸許,腳一踩就咯吱作響。

    林五悶著頭氣呼呼地往前走,林謹容卻提著裙子,兩腳腳尖挨後跟,讓腳下的小鹿皮靴子在雪地上踩成了長長的無縫隙的一條線,回頭一看,猶如在雪緞上用黑絲線繡了一道花邊,不由微微一笑。

    林五行至梅林深處一株梅樹下站定了,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板著臉道︰「四姐姐!你太不懂事了!」話音未落,就看清楚了林謹容的舉動,一張粉臉由紅轉白,愈加憤怒,聲音也高昂起來︰「四姐姐,你看看你的樣子!」

    林謹容站定了,抬起眼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林五︰「我的樣子怎麼了?我什麼地方得罪五妹了麼?你幹什麼這麼生氣?」

    她黝黑的眼珠子映著地上的雪光,微微發藍,有一種冰一樣的寒意,淡粉色的唇角微微翹著,帶了幾分洞悉一切的譏誚。

    這樣的林謹容,陌生得緊,是林五從來不曾見過的,她有些疑惑,又有些下意識的害怕,但長久以來都很好的自我感覺讓她終是把想說的話毫不停滯地說了出來︰「你當然沒有得罪我。可你做錯事情了,你忘了出門前祖母交代我們的話了麼?你瞧瞧你,哪有半分大家閨秀的樣子?」

    「祖母說,要我們切記謙和守禮,是不是?」林謹容探手摘下離她最近的一朵半開的臘梅,在指尖輕輕把玩,「那麼,我沒有謙和守禮麼?我有什麼地方不像大家閨秀?雖然你是妹妹,但只要你說得出道理來,我這個做姐姐就聽得進去。五妹只管說來我聽。」

    林五有些羞惱,不知是恨林謹容這種輕慢不把她當回事的態度,還是恨林謹容譏諷她這個做妹妹的不懂規矩,教訓姐姐。不由恨道︰「你明知今日這暖爐會是姑母特意為了雲表妹準備的,不幫忙也就算了,為何還要跳出來搗亂?你倒是風光了,卻害得姑母生氣,雲表妹傷心。姑母和雲表妹大度,不和你計較,你卻不知歉悔,還坐在那裡和人談笑自若,自鳴得意,實在太過分了!」

    「原來五妹是為了這個生氣。」林謹容眼皮不動,沉聲道︰「如果是說今日之事,我卻不是故意的。過程你再清楚不過,姑母和雲表妹也沒說怪我,偏你要怪我。要說我自鳴得意,那也是你自己幻想的。」

    林五跺腳恨道︰「你敢說不是故意的?就算是參加斗茶不是出於你的本意,那你後來為什麼要故意弄出那朵梅花來欺負雲表妹?可見你就是故意的!你居心不良!你就是想出風頭!」

    早前林玉珍交代她做今日這事兒的時候,可是握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地誇她是懂事的好孩子,說最喜歡她了。現在可好,她不但寸功未立,還犯了錯。一想到林玉珍過後可能會怨怪她——明知林謹容的茶藝高強也不提前說說,不攔著……還有,一個平日裡什麼都不如她的人,突然之間就比她高出了許多,叫她怎麼能心平氣和地接受?林五心裡莫名的慌張生氣。

    「五妹。」林謹容自是不會承認她就是故意的,只嘆道︰「你錯怪我了。雲表妹與我無冤無仇,我怎會去欺負她?居心不良這個罪名更是大了,得罪姑母和表妹對我又有什麼好處?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比較笨,做起事來就是一根筋,專心專意只想做好,其他都想不到。當時什麼都沒想,自然而然就成了,其實我也後悔害怕,可是來不及了,所以我才說不要那些綵頭了,也說明是僥倖,可是錯已釀成,姑母非要給我,我也沒法子,總不能再駁了姑母的面子。」

    林謹容原是好似有點笨,可上次林老太壽宴時她做的那些事情,就連自家母親都說她賊精,平日看不出來,這事兒怎可能是無意的?分明是策劃已久。林五恨恨︰「我管你是怎麼地,你必須去同姑母和雲表妹道歉。不然看我回去不和祖母說,以後再不要你出來做客!害得姑母連著我們都不喜歡了。」說著眼圈就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你別哭了,若是讓人看見,我更說不清楚啦。」林謹容將手裡那朵臘梅兩下揉爛,扔在雪地上︰「我這就去和姑母、雲表妹賠禮道歉。告訴她們,這事兒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言罷一旋身,轉身就走。

    林五忙喊道︰「你站住!沒叫你這時候去。你是嫌你添的亂還不夠啊?」這時候去了不等於當眾打林玉珍和陸雲的嘴巴麼?林謹容這個陰險的要再當眾說出是自己讓她去的,自己可就徹底完了!

    林謹容便站住了腳步,皺了眉頭淡淡看著林五︰「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到底想要我怎樣呢?五妹,我平時總讓著你,但你也不能欺人太甚。」

    「哎呦呦,原來溫柔端莊賢淑的五姐這麼凶啊,都教訓欺負起四姐來了。」雙胞胎嬉笑著從後頭沿著二人的腳印緩步而來,往林謹容身後站定了,林六照舊的只笑不說話,林七則閑閑地道︰「四姐,你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生氣吧?我說給你聽。有一種人,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去做搖尾巴的狗,狗做不成就反轉去咬那個叫她沒做好狗的人……」

    「咯吱!」不遠處傳來一聲靴底踩在雪地上的響聲,有一道腳印從遠處一直延伸到附近一塊山石之後,只見來痕,不見去路,可見人還在。林謹容皺了皺眉頭,轉身就走︰「都少說兩句吧。今日我做了錯事,自會去祖母那裡領罰。想跟著我一起受罰的,只管繼續吵。」

    林六眼珠子一轉,拉住了還想繼續往下說的林七,朝著林五甜甜一笑︰「五姐姐,剛才姑母派人四處找你呢。」

    林五雖然不是很相信,卻也不敢不去,只得使勁絞了幾下帕子,咬著唇瓣恨恨地瞪了幾人一眼,快步朝林外奔去。

    林六迅速跟上林謹容,笑道︰「四姐姐,你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竟然能弄出一朵梅花來,好厲害呀,我們從前都不知道的。但你就是太傻了,我都賭你輸,你偏要贏。這下子,姑母和雲表妹都不會喜歡你了。」

    「我人笨,想不到這麼多。」林謹容極其嚴肅認真地道︰「但我其實早就能弄出花來了,就是沒機會讓你們知曉。」

    「這事兒你雖是無意,但不會就此了了的。」林六極好心地道︰「姑母和雲表妹都是明白人,自不會怪你。可是有個人一定會說你的壞話,把所有的錯都推在你身上,你要小心哦。你看,有人來找你了。」言罷指了指前頭,拉了林七自往前頭去,臨行不忘添一句︰「好姐姐,我可是站在你這邊的,以後千萬記得我今日的好。」



第44章落梅(二)

  「阿容!」

    林謹容抬頭,但見楊茉牽了知州家的女公子,帶著荔枝等人笑嘻嘻地朝著自己這個方向走來,便笑道︰「你怎麼來了?」

    楊茉道︰「裡頭熱氣太足,我悶得慌,恰好真真想出來走走,我便領她來尋你。走罷,領我們游游你姑母家的這片梅林?」

    林謹容垂眸笑道︰「怕是要叫你失望了,我來的次數不多,也是不熟。」

    楊茉便笑道︰「那又有什麼干係?我們隨便游游好了。」

    林謹容本沒有心情故地重遊,但轉眼想到另一個可能,也就從善如流。她是比較喜歡楊茉的,楊茉自小受寵,雖然嬌憨,卻很磊落大氣,從來不會欺負她。只楊茉本是江南人,隔年就被接回去等著嫁人了,開始她們還通過幾次信,互送禮物,但後來她事事不如意,便漸漸同楊茉斷了音訊。能同兒時舊友一起遊玩,她也是高興的,更何況也許……也不一定——雖然不容易,但出路從來都是要自己謀算的,好運不會平白降落到誰的身上。

    三人漫無目的地游著,林謹容與楊茉隨意說些閑話,那知州家的女公子年紀小,靜不下來,不喜歡她二人這種方式,便叫丫頭跟了,往一旁去玩雪摘梅。

    楊茉笑道︰「一段日子不見,你分茶的技藝又高超了許多,我是追不上你了。怎麼練的?教教我,讓我也得瑟一下。」

    林謹容微微一笑︰「閨中寂寞無他事,閑來靜坐作茶戲。熟能生巧耳。」她這話也是真心,前生後世,莫不如此。

    因著吳家與陸、陶兩家的關係,楊茉也是知曉陸林兩家一些事的,也曉得林謹容處境艱難,聞言不但不猜疑她藏私,還同情地看著她︰「有些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曉得你不是故意的。其實都是怪我。」

    林謹容那越來越厚的臉皮這時終於控制不住地一紅,匆忙擺手道︰「不怪你,是我自己拿捏不住分寸……」

    楊茉一按她的手,笑道︰「不必說了,我都明白。你什麼都好,就是這性子太憨直太老實了些。」又小心翼翼地道︰「你不會怪我說話魯直吧?少字」

    林謹容搖頭︰「怎麼會?」這世間的事情真是奇怪,有時候外人偏偏比自家親人還要體貼些。她以前想不明白,此刻卻是有些明白了,無論是對一個人好還是壞,都容易習慣成自然,越是親的,越是做得明顯,越是苛刻。外人呢,角度不一樣,也沒有利害關係,所以反而更顯得熱心大方。

    楊茉往前一指︰「你看,我表哥他們在那裡。」

    陸緘、吳襄二人一同站在不遠處一棵最大的古梅樹下,正往她們這邊看過來。

    梅花疏影裡,雪地上的兩個少年俱是身形清雅,斯文俊秀。

    吳襄戴了個銀色的小冠,穿件石青色銀鼠皮出鋒的錦袍,腳下踏著黑色皮靴,手裡還攀著一枝臘梅,笑容淺淡,姿態風流,不愧於他平洲第一少年才子的名頭。

    陸緘則穿著件花青色銀鼠皮出鋒的素錦袍,髮髻上簡單插了根白玉簪,腰間繫著青色絲絛白玉珮,背著雙手,微微側臉看向林謹容這邊。不知是因為天氣寒冷的緣故,還是襯著雪的緣故,他的膚色如冷玉,那雙眼楮也越發幽黑。他並沒有吳襄那樣形於色的風流鋒芒,卻猶如雪地裡的一枝竹,讓人過目後再難相忘。

    林謹容的目光從他二人面上緩緩掃過,不知道適才躲在山石背後偷聽她們姐妹幾人說話的會不會是這其中的誰?

    「二哥,你們也在這裡踏雪看梅?」楊茉攜了林謹容的手,笑吟吟地迎上去,歪著頭看向陸緘,快言快語地道︰「你就是陸緘?我是楊茉,吳襄的表妹。也是從江南來。」

    陸緘微微頷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幸會。」

    難怪得林家姐妹都瘋了。楊茉微微一愣神,隨即鬆開林謹容的手,背著手圍著陸緘繞了一圈,站定了,摸了摸鼻子,回頭看著林謹容微微一笑,卻不作任何言論。

    林謹容卻曉得她的意思,便不懷好意地回了楊茉一個在外人看來有些莫名其妙的笑。若是其他普通少年男子,被兩個少女圍觀,還發出如此詭異的笑容,就算是不惱也會好奇,偏陸緘只是在最初時露出一絲莫名,隨即就只靜靜看了二人一眼,隨她二人去瞧,此外臉上並無多餘的表情,從容自如。

    倒是吳襄看不過去,笑罵道︰「楊茉,你又調皮搗蛋」

    「我就是好奇你這位剛回來就才名顯赫的好友是個什麼樣子嘛。」楊茉噘嘴︰「二哥,你就只會罵我調皮搗蛋,就不會學著誇我兩句麼?」

    吳襄鬆了手中的臘梅,看看一旁靜靜佇立的林謹容,道︰「你自己不爭氣,還想要誇讚?也怪好意思。適才你又闖禍了吧?少字」

    「二哥你過來」楊茉不期他已知曉適才斗茶的事情,收了剛才那種故意搗亂的調皮神色,有些不自在地瞟了瞟陸緘,跑過去扯了吳襄站到一旁,低聲道︰「你當著人家說這個做什麼?我是闖禍了,但我可不是故意害林四的。」

    吳襄輕狂一笑︰「我並沒有怪你的意思。他們家既然敢叫人斗茶,就該做好輸的準備。讓人承讓才能得到的才名,不如狗屎」

    楊茉無聲大笑,並不嫌他粗魯,反而使勁拍著他的肩膀,笑道︰「也只有你才敢這樣狂但陸雲的氣度還是極好的,雖然差我還差了那麼一點點。我們在人家做客,多少都該給主人一點面子才是。你和陸緘是好友,你當著他的面提這個,不怕他生氣?」

    吳襄淡然道︰「他要生氣那是他的事,我就是這樣想的,也認為這是對的。」雖然已經收斂了許多,字裡話間毫不掩飾的狂意仍然傾瀉而出。

    楊茉嘆道︰「二哥,你這個性子啊……」

    「我也只當著你們會這樣。」吳襄並不以為意,只看著林謹容的背影道︰「真是沒想到林四這半天不出一聲氣的悶丫頭竟有這樣一手好茶藝。陸緘說她吹塤也比我吹得好。」

    楊茉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這個驕傲的表哥不服氣,便瞇笑道︰「要不,你們比試比試?林四要是有點才名,興許會過得稍微好點。」

    吳襄淡淡地道︰「你有什麼主意?」

    楊茉道︰「主意不少,但就是不知道何處有塤。陸雲大概是有的,但我剛得罪了她,不想和她借。」

    吳襄一言不發地從袖裡掏出兩隻塤來。

    楊茉咬著牙道︰「我還說人家今日不曾請男客,你怎麼巴巴兒地跟了來,還帶了塤,是早就打定主意要找機會比這一回的吧?少字」

    吳襄並不否認︰「我以前聽她吹過的,明明不如我。」

    他兄妹二人在那邊說悄悄話,這邊林謹容專注地看著不遠處的一朵臘梅,甚至連那臘梅有幾個花瓣,花瓣上的筋絡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眼楮盯著臘梅,卻連不遠處甦真真嚷嚷著要丫鬟給折臘梅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忽聽得陸緘低聲道︰「四表妹,聽說你今日分茶,點出了一朵盛開的梅花。小小年紀有此大成,你真有本事。」語氣裡竟帶了幾分佩服之意。

    她有本事?她在他眼裡不從來都是個最沒用的麼?她是個沒用的妻子,不能討他的歡心;她是個沒用的母親,不能保護兒子的生命;她是個沒用的兒媳,既不能讓他的生母和養母和睦共處,也讓他的親生父母兄弟防她如防賊;她還是個沒用的姐姐,經常要勞動他去替她闖禍的胞弟說情擦屁股;她甚至不能管住手下的丫頭,讓丫頭去爬了他高貴的床,侮辱了他。總之,她一塌糊塗,什麼用都沒有。

    林謹容緩緩回頭,看著陸緘,帶了幾分挑釁和敵意︰「我很抱歉讓姑母和表妹難堪了,但我真不是故意的。」她口裡說著抱歉的話,臉上的驕傲自得卻明顯得不能再明顯,若是林玉珍看見,只怕會想狠狠搧她一巴掌才能解氣。

    陸緘微微皺了眉頭,定楮看著林謹容,片刻後才道︰「你不必抱歉。贏了就贏了,有才能並不是你的錯。這天下間,唯有才能的光華是最不該被掩蓋的。」他頓了頓,有些猶豫地道︰「你不必防備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真是好笑,她最防備的人竟然和她說不必防備他,他不是那樣的人。林謹容的心裡突地生起一股怒氣來,她譏諷地道︰「那二表哥倒是說說,你覺著我以為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為何又要防備你?」

    陸緘沒有解釋,卻用一種同情憐憫的目光看著林謹容。

    他可憐她她被他可憐了還有什麼能比被最痛恨的人可憐更傷人自尊的?林謹容恨不得亮出爪子撓破他漂亮的臉蛋。但事實證明,她有陶氏暴躁的血統,卻沒有陶氏大無畏的勇氣。因此林謹容只能直視著陸緘,厭憎而清晰地道︰「別和我套近乎,我最討厭你這種人自以為什麼都知道,其實什麼都不知道。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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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4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28 PM 編輯

第45章落梅(三)

沒有人會喜歡討厭自己,並莫名踐踏自己好意的人,林謹容這樣的態度著實讓人吃驚並反感。陸緘先是一怔,隨即皺了眉頭沉默地看著林謹容,臉色愈白,眼楮愈黑,嘴唇也緊緊地抿了起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這是生氣了的表現。

    林謹容自然也知道,她迎著陸緘抬起下巴輕蔑地斜睨著他。她從來都不是會撒嬌,能撒嬌,愛撒嬌的女子,雖然懦弱安靜忍讓,卻也有她的驕傲和自尊,只不過她的驕傲和自尊是用沉默和輕蔑的眼神來表示。

    她還記得,她此時這個表情是陸緘所最憎恨,原來她和他還能吵架,她累極無措之時,只要一擺出這個姿勢,他就會充滿厭憎地摔門而去,她也就能得到片刻的寧靜。而她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讓林玉珍、陸雲、陸緘從此再不想看到她這個人,所以怎麼能惹這幾人厭煩,她就怎麼來。

    陸緘卻沒有顯示出林謹容印象中那樣激烈的憤怒,最初那因為被她無端斥罵而產生的憤怒過後,眉頭越發皺得緊了,還帶了一絲困惑。

    林謹容也很困惑。他不是應該不屑地冷笑一聲,拂袖而去,以後再看到她就避讓三尺麼?為什麼事情不按著她所想象和謀劃的繼續往下?

    “你們在說什麼?”楊茉從背後走來,將手輕輕抓住林謹容的胳膊,親熱地把下巴放在她的肩頭上,一雙慧黠的眼楮滴溜溜地在二人的臉上好奇地轉了一圈。

    意料之中的效果不曾收到,林謹容也就十分自然地收回了下巴,回眸無害地朝著楊茉一笑︰“在說剛才斗茶的事情呢。”眼角斜瞟過去,但見陸緘放在她臉上的目光還沒收回去,只是那困惑的表情更深了。

    他大概是沒有想到一個人能變臉如此之快吧?少字林謹容暗自冷笑,翻臉如翻書,她這可都是和他學的。

    楊茉也就很聰明地不再追問,而是笑道︰“剛才有個人說,他聽人說你吹塤比他吹得好,他不服氣,想和你比試一番,你願不願意?”

    “我……”林謹容才說了一個字,就被楊茉伸了一根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搖著頭笑道︰“不準推辭,推辭的就是膽小鬼。”

    膽小鬼。林謹容低頭哂然一笑,隨即抬頭道︰“其實我比不過吳二哥,且今日不太方便。真是想比,以後也不是沒有機會,何必趕在這一時?”

    “以後?”楊茉提高聲音︰“以後我們漸漸大了,哪里還能有現在這樣容易湊在一處見面說話?明年秋天表哥要去太明府應試,只怕是很快要關起門來苦讀,輕易不得出來的。再說他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最是目中無人,聽不得旁人比他好。擇日不如撞日,就是今日了。”她壓低了聲音,“你好好地吹,若是勝了他,有了才名……說不定對你也有些好處,至少你那些妹妹再不敢在你面前狂。”

    林謹容淡淡一笑。天真如楊茉,這個世道的女人,並不是僅僅有才就能狂得起來的。不過呢,今日她出格的事情做得已經太多,並不缺這一樁,索性做到底,再湊個趣也無所謂。林謹容再不看陸緘,揚眉一笑︰“怎麼比?”

    楊茉道︰“就是我們幾個未免不好玩,人多才熱鬧。兩位哥哥在這里候著,待我們去把姐妹">...<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35 PM 編輯

第47章聽雪(二)

 楊茉一手擋在林謹容和林七之間,插進去大聲道︰「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撞了容容,林六妹,讓我看看傷了哪裡?快抓點雪來。」

    跟了雙胞胎來的羅氏的心腹崔嬤嬤匆忙擠開眾人上前,一手扶住林六,一迭聲地道︰「六姑娘,傷了哪裡?」

    林五擠過來,不露聲色地踩了林謹容一腳,把她擠到一旁,焦急地道︰「我看看,我看看嘖四姐姐,你也太不小心了。看贏了吳二哥,把你高興得……」

    林謹容彷彿沒聽見林五這難聽得過分的話,只定定地看著陸雲。但陸雲那笑容只是倏忽就不見,眨眼間,陸雲就已經一臉擔憂地走過來︰「燙傷了哪裡?」又大聲叫丫鬟︰「還不趕緊去拿燙傷藥來?」

    林謹容收回目光,面向林六,語調冷靜,聲音清晰︰「六妹妹,對不住了,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是有人突然撞了我,我沒注意。」冬天裡的茶,會燙到什麼程度?她是有數的。她被人暗算了。

    林五冷笑︰「茉茉剛才已經說了啊,是她撞了四姐,不過四姐在想什麼呢?這大半日了,才想起來問自家親妹子被燙得如何了。」

    其實從事情發生到現在,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罷了,她字字句句都針對林謹容,叫楊茉實在聽不下去。楊茉看了看沒有任何表情的林謹容,知她是不打算爭辯了,當下暗自嘆息一聲,大聲道︰「林五妹現在最緊要的是六妹的傷,不是吵鬧和追究誰的時候」

    陸雲扯了林五一把,林五這才悻悻地閉了嘴。

    林謹容根本不打算理睬林五。林五在她眼裡,已經徹底成了個可笑之極的跳樑小丑。自梅林中林五要她給林玉珍母女道歉的時候開始,她們之間那種虛假的和睦共處的關係就已經被徹底打破,更不論後來林五露出本性的一系列表現。

    出乎意料的是林六的表現,她不氣不惱,一手扯住林七,看著林謹容一笑︰「我穿得厚,茶水並不燙,傷得不重,就是紅了紅皮兒,被嚇了一跳而已,四姐你不必擔憂。」又大方地對著楊茉道︰「茉茉,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別自責了。」接著再對眾人盈盈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是我太過大驚小怪,擾了大家的雅興。」

    當事人不追究和稀泥,其他想渾水摸魚的人都沒了主張。吵嚷一陣後,終是平靜下來。然,再也沒了留在此處玩耍的心情,眾人便都由丫頭婆子們簇擁著回了聽雪閣。

    這樣的事情不可能瞞過林玉珍,林玉珍很快就指派人把林六帶入裡面驗傷上藥,留在聽雪閣裡的文氏見公婆的掌上明珠傷了,嚇得和什麼似的,全程守護,急得要不得。

    因為事情又和楊茉有關,楊氏難免罵楊茉︰「怎麼這般不小心?好端端地站著,幹什麼會去撞上林四姑娘?」

    楊茉委屈萬分,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啊,我好好地坐著,突然就被人從後頭撞了一下,受不住,就撞著了阿容。恰逢那時候林六妹剛好端了茶,因緣巧合才成這樣子。」

    林家姑娘們就沒一盞省油的燈,那林四恰恰又是個有才還木訥的呆木頭,自家這個看著聰明,卻沒經過這些厲害的,今日事事因她而起,別人不算計她兩個還算計誰?楊氏心裡雖然相信楊茉的話,卻仍然罵她︰「大姑娘了,還這麼不小心。快給你林家兩位姐妹賠禮去」

    林玉珍忍住煩躁攔住了︰「什麼大事兒,牙齒也會踫著舌頭,別太苛刻啦。茉茉呀,真是太磊落大方了,遇事兒敢擔責,不巧言令色,我真是喜歡。這麼好的孩子,你就別說她了。看看,委屈得,讓我真心疼。」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淡淡地翹了翹唇角。她可不就是那犯了錯還巧言令色,不敢擔責的人麼?

    楊氏嘆了口氣︰「您快別誇她了,我娘家七八個佷兒,只得她一個佷女,自小被嬌寵慣了,終日總是闖禍,我也沒臉再在這裡呆下去,這就帶她回去了。茉茉,快過來給你陸家大伯母行禮。」

    楊茉與林玉珍屈膝行了禮,轉過身就抓住了林謹容的手,親密地貼著林謹容的耳朵低聲道︰「我沒看清楚是誰幹的,也不曉得是不是故意的,等我回去問了身邊的丫頭誰看清楚了,再給你說。我本是好意,但終究是害了你,對不起了。你自家小心些。」

    想要得到就必須付出,是她自己上趕著被害的,這個道理林謹容還懂。林謹容輕笑道︰「茉茉,我怪誰也不會怪你。多虧得還是你撞的我,若是換了其他人,指不定不會站出來替我作證。」

    楊茉見她不氣不惱,反而還能笑出來,也隨之輕鬆了許多︰「這樣說來,你反而該感激我了?」

    「你信不信?我今日很歡喜,都是因為你。」林謹容低聲道︰「我這一回去,怕是很久都沒有機會再出門了,你若是回了江南,莫要忘了我。」

    楊茉沉默片刻,緊緊握了握林謹容的手︰「嗯」

    此時楊氏與林玉珍已寒暄完畢,走將過來摸了摸林謹容的頭髮,親切地道︰「容容,茉茉不懂事,今日給你添了不少麻煩,你看在你舅母的面子上,莫和她計較。」

    林謹容抬眼看著楊氏坦然一笑︰「茉茉是我最好的朋友。」

    楊氏滿意地點點頭,摸摸林謹容的頭,想說什麼終是未說,攜了楊茉的手辭去。

    林玉珍厭棄地看了林謹容一眼,冷聲道︰「容丫頭,你是姐姐,也不小心護著妹妹們些,就只顧著自己玩。多虧你六妹只是紅了皮,人也大方不嬌氣,不然我看你怎麼和你二伯父、二伯母交待?往日裡看著你是個老實憨厚沉穩的性子,誰知竟這樣不識大體,不知輕重,沒有分寸」

    還不知進退,沒有眼色,惹人厭煩吧?少字林謹容微微頷首,肅顏道︰「姑母說得是,謹容愚鈍,羞愧萬分,回去後就準備向祖母請罪,面壁思過。」

    林玉珍被她把想說的都說完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其他話可以說,便氣道︰「算了,年紀大了,被你們姐妹這一吵,我耳朵嗡嗡作響,頭疼。就讓你三嫂領了你們先回去吧。真掃興」

    文氏忙站起身來,恭敬地道︰「是,姑母。」

    林五大為不甘,恨恨地瞪了林謹容一眼,滿面委屈之色。陸雲輕輕握了她的手,低聲道︰「改日我又邀你來玩。」

    林五這才面色稍霽,貼著陸雲的耳朵低聲道︰「看她那輕狂樣兒,往日裡我當她是個老實心善的,誰知道卻是個心機深沉狠毒的小人。此後,我再不要和她一起玩的。」

    陸雲一本正經地道︰「五姐這話差了,四姐姐本來就比你我有才氣許多,多得大家幾分稱讚也是該的,我輸給她是心服口服的。經過這一次,她是要才名遠揚了。」

    「就你心好」林五神色間更見嫉恨︰「她不過僥倖而已,也敢說什麼才名遠揚?」

    陸雲淡淡一笑,抬眼看著林謹容那只被林五踩了個腳印的小鹿皮靴子,低聲道︰「五姐你小心了,這種事情以後不要再做,若是因此被責罰,多不好。」

    林五輕蔑地道︰「她自身難保,還敢多嘴?」雙胞胎曾經用在她身上的招式,一朝有了機會,她便毫不猶豫地用在了林謹容的身上。原因無他,柿子撿軟的捏。

    陸雲也就不再言語。笑盈盈地把文氏並林家姐妹四人送到垂花門口,方才轉身回去。也不去見林玉珍,逕自回了房,叫貼身丫鬟簡兒︰「把適才林四吹過的那只塤拿過來我看。」

    簡兒忙道︰「姑娘,還沒清洗呢。」

    陸雲拔高聲音︰「你沒聽見我說的話?」

    簡兒忙默了聲息,去拿了來放在陸雲面前的鶴膝棹上。

    陸雲定定地看了那塤許久,緩緩伸手,將兩根青蔥玉指捏了那塤,高高舉起,手一鬆,「啪」那塤跌落在青磚地面上,摔得粉身碎骨。

    簡兒習以為常,也不勸,只蹲下去慢慢收拾乾淨了。

    林五不肯和林謹容坐一張車,理由是林謹容今日丟了林家姑娘的臉,她不屑與林謹容坐一張車。文氏萬般無奈,今日來的一共就是三張馬車,因為害怕林五和雙胞胎又起紛爭,早前是她和雙胞胎坐一處,林五和林謹容坐一處,丫頭婆子們擠一處,這會兒又該怎麼安排才好?

    荔枝和桂圓憤恨不平,林謹容理也不理,逕自就上了車,林五不願意和她坐車,又與雙胞胎不和,乾脆就留在這裡好了,要不然就去和丫頭婆子們擠一張車,再不然,也許可以讓陸雲專門替她派張車。又干她什麼事?林五,也不過只有這點水平而已。

    文氏為難之極,只能去和雙胞胎商量,林七脆生生地道︰「才不要哈巴兒狗和我坐車她不肯走就留在這裡好了反正她也不想走的。」

    林五氣急︰「你罵誰?是女誡還沒抄夠呢吧?少字」

    林七道︰「誰是哈叭兒狗我就罵誰。誰答我的話就是誰。」

    文氏急得直冒冷汗︰「姑娘們,這是要叫人笑話麼?你們和你四姐坐一張車好麼?」

    林六燦然笑道︰「行。三嫂你讓四姐過來。正好的,我也有句話要和她說。」邊說邊別有意味地看了林五一眼。

    林五攥緊了袖子,仇恨地瞪著雙胞胎。



第48章聽雪(三)

    文氏虛抹了一把冷汗,又跑過去同林謹容商量︰「四妹妹,還要煩勞你過去和六妹、七妹坐。本來該做妹妹的過來,但是你也曉得,六妹被燙傷了……」

    林謹容似笑非笑地看著文氏,文氏笑得比哭還難看︰「我也是沒法子……」

    林謹容卻已經起身往下走︰「今日給三嫂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我不為難三嫂。」同樣給人做過兒媳,又怎不知媳婦難為?她為難文氏做什麼?

    雙胞胎見她上車,倒是沒為難她,只林七道︰「四姐你幹嘛讓那叭兒狗?你就該在車裡一直坐著,她有本事就站在外頭好了」

    林謹容不答。這姐妹幾人之間的關係真是奇怪,早前是雙胞胎凶蠻,不把她放在眼裡,總是把林五給欺負得夠嗆。現在卻是隨著雙胞胎被狠罰那一回,林五和陸雲的關係越來越好,幾人都發生了變化。當然,這其中變化最大的人是林六,林五麼,應該說是漸漸露出了她本來就有的劣根性和小人樣。

    折騰一番,馬車終於前行,行程過半,林六輕輕佻了挑窗簾子︰「又下雪了。四姐姐,你猜今日是誰推楊茉來撞的你?」

    林謹容道︰「我不知道,楊茉也說她沒看見。大概是誰不小心吧。畢竟人多地方小,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其實她仔細一想來,林六、林五、陸雲都脫不了干係,一切皆有可能。

    林六反常的大度得體無疑讓她順利脫穎而出,成為今日林家四姐妹中品行最溫厚之人,回去後若是老太太要誇人,第一個就是林六。

    林五今日恨極了自己,早前就要自己和林玉珍、陸雲道歉,瞧瞧她後來嚷嚷出那幾句難聽話,真是怎麼難聽就怎麼說。所以也不排除林五為陸雲出氣,討好陸雲的可能。

    至於陸雲……林謹容有些怔忪。自己兩次奪了陸雲的風頭,讓陸家這個暖爐會相當於專為自己開的了,陸雲恨自己也不奇怪,再加上自己偶然間發現的那個小秘密,假如是真的,陸雲更有理由。且陸雲是在自家地盤上,做什麼都最方便。可是,猜測僅僅是猜測,她不能僅憑這個就能斷定是陸雲搞的鬼。

    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屬於林家姐妹的內鬥,林五使壞,被林六窺破,果然打翻了手裡的茶盞,卻很有技巧地讓自己只是受了些微燙傷,然後利用林七衝動的脾氣嚷嚷出來,一舉成為最後的贏家,現在又打算來挑撥自己和林五對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想到這裡,林謹容輕輕打了個寒顫。原來一件小事,仔細分析,也可以分析出這麼多的可能和彎彎道道來。可從前,她只知盡量遠離是非,被人害了,也只是暗自生氣難過,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現在看來,一般情況下遠離是非是應該的,卻不該做個糊塗鬼。

    林六緩緩道︰「我知道是誰。」

    林謹容迅速抬眼看著林六。

    林六一笑︰「是信兒。」

    林七大叫一聲︰「什麼?竟是她?看我不去告訴祖母,把這賤婢給打個半死,再拖出去賣了」

    「閉嘴」林六瞪了孿生妹妹一眼,認真地看著林謹容︰「四姐姐,你是個實誠人,認不得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以往我們不懂事,經常欺負你和七弟還有五姐。興許你還很替五姐不平。」

    她有些羞怯地一笑,壓低了聲音︰「我禁足這兩個月,父母親和我說了許多,我很後悔待你不好。可是五姐,她是咎由自取。她沒你想像的那麼好,她都是裝的。你還不知道吧?少字她表面上和你好,背裡常常在祖母面前說你和我們的壞話。你要不信,就去問祖母房裡的人。」

    林謹容垂眼看著自家小鹿皮靴子上的那個腳印,面無表情地道︰「她的變化是挺大的。比陸雲表妹還恨我,我都不知道哪裡得罪了她,說那些難聽的話。」

    「看看她逼迫你的樣子……嘖,真是丟盡了林家姑娘的臉,好似林家姑娘就比陸家矮了一截似的。對待她這樣的小人,你就該比她還凶她才會怕你。」林六不屑地彎了彎唇角︰「你別怕,今日的事情經過我會和祖母說的。她是沒挨過罰,所以不知家族一體,但今日以後,她就該知道了。」

    林謹容一言不發。誰的話她都不信。她只從今日的事情中看出一件事來,三房要重點推出的是明顯聰明許多的林六,林七隻是個輔助的;她們早前也要防著她,但自從她分茶勝出徹底得罪了林玉珍後,她就成了三房拉攏來一起對付林五的工具。至於嗎?林家的女兒是不是除了陸緘可嫁,就再也嫁不出去了?

    卻又聽林七輕輕嘆了一聲︰「我早前和母親去了姑母的房中,姑母房裡的陳設我好多都沒見過,嶄新的鋪翠銷金料子整整兩大箱,手都插不下去。還有陸雲今兒穿的那條灑金榴花裙,聽說是京中最流行的款式,要值兩萬錢。我也想要。」

    林六瞅了她一眼,輕啐道︰「眼皮子淺。」

    林謹容撫了撫額頭,陸老太爺善於經營積下萬貫傢俬;陸建新在外為官多年,油水撈足;林玉珍嫁妝豐厚,管理陸緘極嚴格,丫頭不能輕易近身;陸緘是長房唯一的子嗣,漂亮有才,看似前途無量;陸雲年齡差不多,嫁出去就沒啥影響。這麼好的婚事,大伯父、大伯母、二伯父、二伯母果然都應該全力以赴地為自家的女兒謀算。

    但假如他們知道,有朝一日,陸家的萬貫傢俬會全數打了水漂,甚至動起了女人們嫁妝的念頭,他們還會不會如此趨之如騖?

    林謹容歪靠在車壁上,看著沉厚的夾棉青錦車簾子閉著眼楮輕輕翹起了唇角。

    馬車停下,林謹容扶著荔枝的手下車,正好看到林五扶著信兒的手,冷笑著,威脅地朝她看了過來,似乎是在說,你等著瞧,有你好看。

    林謹容面無表情地與文氏、林六、林七道了別,逕自去探望陶氏,準備迎接下一場戰鬥。

    林六下了馬車,皺眉看著遠去的林五,崔嬤嬤上前扶定了她,悄聲道︰「姑娘放心,這次保叫她逃不過。」

    陶氏的屋子裡靜悄悄的,林謹容輕輕打起簾子往裡看去。但見林謹音摟了林慎之坐在榻上讀書,火氣把姐弟二人的臉頰烤得粉生生的,聽見聲響,二人同時抬起頭來看著她笑,榻邊火籠上烤著的兩隻金燦燦的橘子散發出淡淡的橘香味,衝散了屋子裡濃濃的中藥味。

    靜謐美好。這是她的家。她的親人所在的地方。

    林謹容心裡身上緊繃著的那根弦突然鬆了下來,輕輕解了披風,挨著二人坐了,低聲道︰「母親怎樣了?」

    林謹音指指屋裡,低聲笑道︰「和舅舅說了大半日的話,心緒好了許多,又吃了水老丈夫的藥,睡著了。」

    「這樣就好。」林謹容摸摸林慎之的頭︰「今日怎地沒和祖父一起讀書習字?」

    林慎之得意地笑道︰「我最近很乖,進步很大,祖父跟了老友出去賞雪,放我半日假。」

    「舅舅和大表哥想必是去吳家了罷?」得到林謹音肯定的回答後,林謹容微微垂了頭,低聲道︰「我有一件事要和姐姐說,姐姐聽了不要急,也不要大聲嚷嚷。」

    林謹音猶如驚弓之鳥,呼地坐直了,睜大了眼楮看著林謹容︰「怎麼了?是不是她們又欺負你了?」

    林謹容搖頭︰「不是,我無意之中犯了錯,得罪了姑母和雲表妹,五妹也恨上了我。」遂掩去她自己暗自操作的一段,只把表面上的經過說給林謹音聽了。

    「五妹實在太過分了,真是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人,果然關鍵時刻才見人心。」林謹音聽得臉色忽白忽青的,愣怔了許久,方啞著聲音道︰「你既不是故意的,也怪不得你。只是……」只是林謹容破壞了陸雲的暖爐會,又有林五攛掇,老太太想必不會輕易放過此事。

    「還有六妹被燙傷呢……」林謹容假裝沮喪地輕輕嘆了口氣︰「我想過了,事情已然發生,無論如何都不及挽回。祖母要怎麼罰我我都認了,大不了再禁足。」

    林謹音將整個事情仔細思索一遍,揉了揉額頭︰「這樣也要,等下你服個軟,別 著。」

    林慎之聽了個囫圇,眨巴著眼楮道︰「怎麼了?四姐姐你分茶、吹塤都贏了,很有出息,應該得到誇讚才對呀。」

    林謹音不知該怎麼和他解釋,便摸摸他的頭︰「小孩子不懂就別多問。」

    林慎之做了個鬼臉︰「我問祖父去。」

    卻聽陶氏在裡頭咳嗽了一聲︰「囡囡你怕什麼?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她家自己叫人斗茶,還不許人贏麼?你吹塤勝了吳襄,那更是你該得的才名她的女兒是寶,可不能委屈我的姑娘去陪襯要怪就怪自己技不如人總不能叫賢人裝蠢人吧?少字我就不信她家好意思來讓你認這個錯。」

    陶氏每次都是有理的,這次也是有理的,人心同此理,若是陶氏專為林謹容辦個暖爐會,卻被自家人給奪盡了風頭,看她依是不依。林謹音喟然嘆道︰「娘,您不是睡著了麼?怎麼又聽見了?」

    陶氏道︰「我心裡有事兒,哪裡能睡得著?都進來,趁著你們三姐弟都在,我有件事和你們說。」

    林謹容姐弟三人不敢耽擱,趕緊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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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3:43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38 PM 編輯

第49章聽雪(四)

    陶氏就著春芽的手起身靠好,掠了掠耳發,低聲道︰「我和你舅舅商量好了,等過兩日雪停天晴,我就會去我的陪嫁莊子住著養病。你們祖父已經同意了。」

    這是陶舜欽的主意,他進門後所有的隱忍都只是為了能讓愛面子勝過一切的林老太爺同意陶氏離家去養病。在外人看來,陶氏搬去陪嫁莊子,仿似被放逐一般,但恰恰,這才是對陶氏這種性子的人最好的養病方式,眼不見心不煩,去了心病自然好得快,且那莊子附近有個溫泉,很是舒坦。

    林謹容兩眼發亮。如她所願,事情朝著好的一面發展。前世時,陶氏病倒,陶舜欽彼時也曾向林老太爺提出讓陶氏去這莊子裡養病,卻得到林老太爺無情的拒絕,在平洲盤桓了一兩個月,最終也只能是無功而返,之後便是時不時派人送錢送物,此外再無他法。可現在,不管是因為陶氏佔了理,還是為了林慎之,林老太爺終究是同意了。

    而她,也給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機會。林慎之必是要留在老太爺身邊讀書的,林謹音這個即將出閣,又可以威懾黃姨娘的長女也要留在家中看住林慎之。她呢,就該跟著陶氏去盡孝道。自由自不必說,她還有幾樁橫在心上的事情,一日不得落實,一日不得實現,她連睡覺也不安穩。

    安樂居裡,林五坐在林老太面前,滿面愧色地道︰「祖母,今日都是我的錯。我勸不住四姐姐,生生辜負了姑母的一片好心。這也倒罷了,姑母和表妹都是大度的,不會和她計較。可她真不該因為吹塤贏了吳家二少爺,就歡喜到燙得六妹大叫,惹得七妹當場發作丟醜也不懂得道歉心疼人,害得人家都笑話我們林家的姑娘沒有眼色,不知進退。多虧楊茉替她打圓場,不然我們的臉面真是不知該往哪裡放……」

    林老太陰沉著臉,垂眼盯著指上那顆鵪鶉蛋大小,如同一汪碧水的翡翠戒面,不發一言。

    林五見她遲遲不語,漸漸有些不安,不由悄悄抬眼偷覷她的神色。

    林老太長長嘆了口氣︰「你不必說了,今日這事兒說到底是對不起陸雲,總要給她一個交代。」

    務必要趁這機會一腳把林謹容這陰險小人給踩得死死的林五大喜過望,正要再添補上兩句,就見林老太屋裡的另一個大丫鬟白果進來道︰「老太太,四姑娘來給您請安。」

    林老太抬了抬鬆弛的眼皮,淡淡地道︰「讓她進來。」

    「祖母,孫女兒給您請安。」林謹容進門來,低眉順眼地給林老太行禮問安。

    林老太冷著臉不理睬她,就讓她在那裡站著。

    林五見林謹容衣服也未曾換,就連腳上那雙被自己踩髒了的鹿皮靴子也不曾換去,不由微微冷笑︰「四姐姐,六妹和七妹是要去上藥,你怎地也這時候才來給祖母請安?還連衣服也不曾換?這麼髒的靴子也敢穿到祖母面前來。」

    林謹容早已拿定主意,自是不慌,正嫌自個兒呆站著無聊,索性逗她玩︰「五妹妹,我呆頭呆腦做錯了事情,被你罵了又說要告訴祖母之後心裡難免慌張,便去尋我娘。我娘卻罵我,既不是故意的,你姑母和表妹都不和你計較,你怕什麼?自去同你祖母認錯。我這便來了。」

    「……」林五聽這話就曉得是假話,當下哂笑道︰「真是奇怪了,悶葫蘆一樣的四姐姐今日不但大出風頭,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就和平日裡仿若兩個人一般。四姐姐,你也別不好意思,你是去尋陶家舅舅了吧?少字說來也巧,你每次犯錯,都是在清州來人的時候……」其中的挑撥之意再是明白不過,就是三房母女都趁著娘家有人在,有恃無恐地大肆和林家二老作對。

    林謹容看著林五,緩緩道︰「的確,我沒本事,每次都給家裡人丟臉,叫舅舅、舅母操心。我很害怕再這樣下去,我再也沒臉去見他們。」她的聲音突然變得傷感低沉起來︰「五妹妹,往日裡你待我那麼好,怎麼今日就這麼恨我呢?就算是我做錯了事情,我也和你說過了,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今日當著那麼多人罵我,我很難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就算是姑母和雲表妹、六妹和七妹,也都沒像你這樣罵我。你到底對我有什麼誤會,你直接和我說好麼?我改了就是。」

    裝什麼裝啊?林五已然把林謹容劃分為陰險狡詐之人,沒好氣地道︰「我什麼時候罵你去來?我是看你發呆,找不著北了,好心提醒你」

    「閉嘴」林老太猛然一拍坐榻,厲聲道︰「還嫌你們今日給我丟的臉不夠麼?都給我跪下」

    林五被唬了一跳,抬起頭來不敢相信地看著林老太,委屈地道︰「祖母,我……」她又沒做錯事情,為何要她跪?

    「跪下」林老太一聲暴喝,林五唬得一激靈,噗通一下就跪在了林老太面前,也顧不得膝蓋生疼,只是委屈地咬了嘴唇,含了淚狠狠地瞪著林謹容。

    林謹容不緊不慢地跪了,雙目直視面前的青磚,一顆心卻飛揚上了天。

    林老太罵道︰「都不是好東西欺我老了什麼都不知道?今日之事,誰都不用多說了,我全知道」然後指定了林五,厲聲道︰「有人看見是你身邊的丫頭信兒去撞的楊茉,然後楊茉才撞上你四姐,接著傷了你六妹。你七妹年幼脾氣火爆不知輕重,你不但不曉得攔著,還添油加醋,當眾說出那麼難聽的話來,挑撥你幾個姐妹爭吵,你可知道你丟的是誰的臉?你丟的是林家的臉面下作東西」言罷對著林五的臉就是一巴掌。

    下作東西,下作東西,祖母怎能這樣罵她?她長這麼大,也從來沒人這樣罵過她,還打她的耳光……奇恥大辱。林五摀住臉,眼淚控制不住地流了滿面,失聲道︰「不我沒有信兒也沒有誰看見的?叫她出來和我對質祖母,您不要誤聽他人讒言,受了蒙蔽。我自來曉得輕重,怎會去做這種事情?害得姐妹失和,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接著回頭瞪著林謹容,厲聲道︰「是不是你?你為了推脫罪責就冤枉我」

    林謹容長長的睫毛懶洋洋地一顫,極淡地瞟了林五一眼,垂著眸子不說話。活該啊心術不正又還笨,你不倒霉誰倒霉。

    「你是說我冤枉你了?」林老太冷冷地看著林五︰「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我給你留臉面,就不細說了。我只想要你們無論什麼時候都明白一件事,我和你們祖父還活著不是你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的。心裡沒有家族,沒有父兄骨肉的人,不配做林家的女兒更不配享受林家的錦衣玉食」

    林五深知老太太的脾性,曉得她既然已給自己定了罪,那便再無翻身的可能。當下哭倒在地,哭得撕心裂肺,一塌糊塗,口裡還不忘拚命喊冤。

    林謹容面無表情地看著林五,她早在前世的時候就知道,在別人已經給你定了罪的情況下,這種毫無意義的喊冤,根本就沒有半點作用,不過是讓人更輕視而已。哪怕就是背後獨自流淚,也比這樣更有尊嚴吧?少字

    大太太周氏得到風聲趕來,看到林五幾乎哭暈的樣子,心疼得眉頭都蹙成了一團,卻不敢開口求情,只敢站在一旁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老太。

    林老太見周氏這麼快就得了消息,更是寒了臉,根本不看周氏和林五,只把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身上。林謹容曉得要到自己了,忙垂了眉眼,裝出一副忐忑不安的害怕樣來,低低叫了聲︰「祖母。」

    林老太冷聲道︰「伸出左手來」

    林謹容吸了一口涼氣,顫巍巍地伸了手出去,林老太一把攥住了,變戲法兒似掏出一把鐵戒尺,「啪」地就是一下。

    林謹容疼得差點沒跳起來,咬著嘴唇忍住了,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林老太瞇了眼瞪著她︰「疼了?走的時候我怎麼交代你們的?謙和守禮,你做到哪一件了?你上門做客,連最起碼的尊重主人的禮儀都做不到,也好意思說是書香門第的姑娘?再有才能又如何?無德無行照樣讓人瞧不起以後還有誰敢請你上門做客?」

    林五看見林謹容也被打,心裡的難受勁兒好歹輕鬆了許多,大哭變成小聲抽泣,側著臉偷看好戲。

    林謹容吸了吸鼻子,堅持道︰「祖母,您既然都知道了經過,就該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本是不參與的,又自來不喜出門,沒甚見識,只聽五妹說雲表妹是江南名家指點過的,心想她怎麼都比我強,我輸也不能輸得太難看,讓人瞧不起林家女兒,遂放開了手腳去做,哪知會成這樣?您可以罵我呆傻笨,卻不能說我有意去害姑母和雲表妹。我不認」

    她早就計算過,要說分茶之事,林老太的確有理由責罰她,也該給陸家一個交代,表示歉意;和吳襄比試吹塤贏了,誰也怨不上她,又不是她一個人偷偷摸摸與吳襄相會,也不是她非得和吳襄比試強出風頭,有目共睹;而林六被燙傷,有楊茉作證,林六又表示不追究,林老太的話裡也似乎是認定了就是林五搞的鬼,誰還能奈她其何?

    「這樣說來,反倒是你姑母自不量力,你雲表妹活該丟臉受委屈了?誰教你的歪道理?我今日就教教你什麼是為人處世的正理」林老太氣極反笑,手裡的戒尺又高高舉了起來。



第50章勝負

    林謹容一橫心閉了眼,一口氣不歇地大聲道︰「祖母您別打我了打壞了我的手做不了女紅分不了茶吹不了塤怎麼辦我承認我錯了我承認我笨我承認我拿捏不住分寸您說什麼就是什麼好了。」

    四姑娘平日裡所有的隱忍低調統統不見,這聲大叫好似深得陶氏的真傳,卻又比陶氏多了一分柔軟和識時務。

    林老太手裡的戒尺一頓,林六和林七一陣風地捲了進來,林六巧笑嫣然地抱住了林老太的胳膊,軟語相求︰「祖母,四姐已經認錯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就是憨直了點,您就饒了她這一遭吧?少字」眼角得意地瞟過地上狼狽不堪的林五,微微笑道︰「五姐姐再有不是也該知錯了,天寒地凍的,凍壞了身子始終不好,我不怨她,您也饒了她罷。」

    林老太看向林六的目光明顯柔和了許多︰「去別給我添亂,仔細別把皮給擦破了,留下疤痕可難看。」又叫一旁低眉垂眼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青梨︰「去後頭去拿瓶玉肌膏來給六姑娘用。」

    想那玉肌膏,都是從京城裡來的,途經萬里,貴也不必說,真正有價無市,老太太身邊也不過兩三瓶,祛疤那是再好不過。今日老太太賞一瓶給只不過是紅了皮兒的林六,其中的褒獎之意再明白不過。

    林五的眼裡立時露出掩蓋不住的嫉恨來,摸著被老太太打得紅腫的臉,又「嚶嚶」哭了起來,周氏也暗自咬緊了牙關。林六開心萬分,撒嬌道︰「祖母呀,真的沒怎麼啦,就是紅了紅皮兒,不如給五姐搽臉罷。您老人家快別生氣了,讓四姐和五姐都起來吧。」

    林七不失時機地奪了林老太手裡的戒尺,輕輕替她揉手︰「我的好祖母誒,您手疼不疼?」

    林老太終於忍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兩個活寶,被你們祖父關這兩個月真是懂事了,看來那女誡沒白抄。」

    林六歪倒在她懷裡,笑道︰「祖母您終於笑了。」

    祖孫三人頓時其樂融融。經過精心謀劃,雙胞胎終於又成功地奪回了林老太面前的第一把交椅。

    林謹容冷眼旁觀,選了一個她認為最合適的機會,輕聲道︰「祖母,就讓孫女跟著母親去鄉下莊子裡去罷。一則可以侍奉母親盡孝道,讓母親早日養好身子歸家侍奉祖母;二則可以面壁思過,修身養性,以後再不至於出現今日這樣給林家丟臉的事情。還請祖母應允。」

    林老太收了臉上的笑容,轉過頭來看著林謹容。

    她自也知道陶氏將去鄉下養病的事,很難形容她是一個什麼心情。又覺著陶氏這樣陰鬱暴躁的脾氣難纏,總養不好病也不是回事;又怕陶氏病著大冬天的去了鄉下,會被平洲城裡其他人家詬病,說她們虐待兒媳。可是林老太爺已經允了,陶家也沒說什麼,她自不會再跳出來表示反對。

    陶氏病得不輕,這一去,少則幾個月,多則半年以上,鄉下寂寞冷清,林謹容這一去,相當於長時間的禁足。待到歸來,今日闖出來的才名只怕也被人給忘得差不多了。早前她還懷疑林謹容今日故意大出風頭是別有居心,隱隱還有幾分不喜之意,此時見林謹容主動提出願意跟了陶氏去鄉下,不由又打消了那想法,正色道︰「你真的想好了?這一去,並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回來的。」

    林謹容坦然道︰「想好了。少則幾月,多則年餘,總是要母親養好病才會回來的。」

    林老太一雙老眼緩緩掃過屋子裡的其他幾個人,但見林五已然收了戚色,正不錯眼地看著林謹容,眼裡滿含期待,林六一臉的惋惜狀,林七一臉的無趣狀,周氏垂著眼,把所有情緒都掩藏得乾乾淨淨。這家不好當,人口眾多,操不完的心。林老太不由微微嘆了口氣︰「那就這樣定了罷,你回去就呆在屋裡收拾東西,少出來走動。你記好了,有才無行會被唾沫淹死,才行兼備才是正途。」

    「是,孫女兒謹遵祖母教誨。」林謹容低頭行禮告退。雖然又一次被禁足,但轉身走出安樂居的那一刻,她卻覺著自己彷彿是踩上了雲朵一樣,已然飄在了半空中。這下子,林五和林六要怎麼鬥,大房和三房要怎麼鬥,都和她們三房沒有任何關係了。兩條狗搶一泡屎,干她什麼事?

    林謹音翹首以待,見林謹容唇角微翹,顯見心情不錯,不由暗自詫異老太太竟就這麼放過了她。待聽明事情經過,心疼地拿了林謹容的手看,怨責道︰「你怎地這麼不小心?說來,你還是年幼不知輕重,拿捏不住分寸。」她只當林謹容分茶是不會看頭勢,而非有意為之。

    林謹容不在意地揉揉手心,笑道︰「莫要同母親說我挨了打的事情。你只和她說五妹被訓斥懲罰,信兒大概也留不得了,她就高興了。」

    林謹音微微皺了眉頭︰「真是信兒?五丫頭也太膽大妄為了些不但害自家姐妹,還害了下頭的人,她怎麼做得出來」

    林謹容低聲道︰「是不是都不要緊,承不承認也不要緊,關鍵是看祖母信什麼。」很多時候真相並不是真相,眼前的勝負未必就是一生的勝負。她不需要去追究到底是誰幹的,她只需要按著計劃繼續前行。

    夜裡,有人給林謹容送來早前她送林五的那只塤,那塤已成了碎片。

    看來前世裡就莫名不見的東西,這輩子也終究不能保存下來。林謹容一挑唇角︰「送了人的,哪有再拿回來的道理?拿回去不拿回去,我就使人放在五妹的院子前頭。」

    來人無法,只得又把那碎片抱了回去。

    次日,雪停天晴,卻猶自比下雪之時更冷了幾分。

    林謹容和桂嬤嬤商量︰「我的意思是嬤嬤就留在這裡替我看著屋子,豆兒留給你作伴,我領了荔枝和桂圓去就行。」因見桂嬤嬤似要反對,她立即攔住,「嬤嬤休要覺得這事兒簡單,我和太太住在鄉下,就留三姐姐一人看顧著,你要給她搭把手,有事兒的時候好送信去。」

    桂嬤嬤左思右想,終是應了,見桂圓滿臉帶笑地同荔枝在一旁收拾箱籠,躊躇良久,終是低聲央告︰「姑娘,桂圓這丫頭又懶又饞,還偷奸耍滑,您該管教的別留情。」

    林謹容笑︰「嬤嬤放心。」路在前頭,她尚不知會走向何方,但如果桂圓還是要走那一條老路,也怪不得她。

    「豆兒,四姑娘在麼?」黃姨娘獨自一人,嬌嬌怯怯地在門口問豆兒。

    林謹容便示意桂嬤嬤讓她進來,黃姨娘瘦得弱不勝衣,蒼白著臉兒,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因為收拾箱籠而顯得有些凌亂的房間,親熱地問林謹容︰「四姑娘,聽說您要同太太一道去莊子裡?」

    是不放心那些金銀罷?林謹容暗笑︰「是。所以我們走了以後,要煩勞姨娘伺候好老爺了。」陶氏一走,三房的妾室通房就屬黃姨娘一枝獨大,若是從前林謹容自然擔憂,可在飛紅事件之後,她卻是不怕了。

    黃姨娘微微有些尷尬,將話錯開去︰「奴會做好分內之事,伺候好老爺,照顧好三姑娘和五少爺、七少爺……」

    林謹容聽不得她這一連串的表忠心,爽快地道︰「此番舅老爺和大表哥會親自送我們去鄉下,春天他們還會來瞧我們。若是有什麼信,我自會托人來與姨娘,耽擱不了姨娘。」

    黃姨娘掩了口笑︰「四姑娘爽快人,但奴非是擔憂那事兒。是聽人說,這會子吳家大太太領了位姑娘上門來賠禮,還有,信兒今早被帶走了,五姑娘也要潛心抄女誡,還要抄點經書之類的,怕是元宵節都出不來了。大太太心情不大好……豆兒她們仔細別衝撞了。當然,您約莫是早就知道了的,奴就是多句嘴。」

    林謹容起身送她出去︰「還是姨娘周到,謝了。」

    黃姨娘翩然而去。

    林謹容命荔枝把從楊氏那裡贏來的玉燕釵拿出來,用塊自家繡的絲帕包了︰「你去安樂居附近轉轉,想法子把這個給楊姑娘。就說我那時就想給她的,但不方便。」

    楊茉若是見著這玉釵,必會來看她。她前生也沒什麼朋友,只有楊茉。林謹容寂寞地想,以前生的經歷來看,這大概會是二人最後一面。真想有生之年,能夠一直保持這份友情,能夠有機會再見到楊茉。

    荔枝察覺到她情緒低落,以為她是被罰心中不忿,默然拿了那玉釵,自往外頭去。才去了沒多久就折了回來︰「姑娘,楊姑娘和六姑娘、七姑娘一道來瞧您啦。」

    林謹容驚喜地跳將起來,也不覺著雙胞胎礙事,吩咐眾人︰「快快把這些東西都先拿開,把好吃的都拿出來」

    楊茉的目光在微顯凌亂的屋子裡掃了一圈,微微皺眉︰「聽說你要去鄉下?」

    林謹容笑道︰「大夫說我母親的病要靜養,我怕她寂寞。」

    林六含笑道︰「我四姐姐最是孝順不過的一個人。」

    楊茉又內疚又同情,當著雙胞胎卻不好細說,遺憾地道︰「我等你回來,你教我分茶之技。」

    謹容也想有那麼一天。

    幾個少女隨意說了些閑話,少傾,就有人來催,道是林老太留楊氏用午飯,催幾個姑娘趕緊過去。

    楊茉怕給林謹容再添麻煩,不敢再留,內疚地告辭而去,臨行前貼著林謹容的耳朵極快地輕聲說了句︰「我的丫頭也沒看清楚是誰推的我。」

    這個結局早在她的意料之中,荔枝和桂圓不也是什麼都沒瞧見麼?林謹容飛快把那玉釵塞進楊茉手裡︰「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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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9 01:32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43 PM 編輯

第51章病癥(一)

轉眼間,雪化泥干。

    陶氏的陪嫁莊子裡來人稟明房屋已然收拾妥當,陶舜欽協同林三老爺,送陶氏與林謹容去莊子裡養病。

    分別之際,雖然早就同林慎之說好,讓他好好讀書,隔個十天半月就來接他去莊子裡住一住的,他仍然眼淚汪汪,跺著腳死死拽著陶氏的手不放。

    陶氏也捨不得他,但卻知曉什麼都比不過兒子的前途更緊要,當下狠了心命林謹音把林慎之帶走,頭也不回地扶著龔媽媽的手上了馬車。

    「好大一個泡泡」林謹容刮著臉嘲笑林慎之,眾人一瞧,林慎之哭得鼻涕流了老長,還吹了一個泡泡,怎麼看怎麼好笑,眾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林慎之羞澀,一頭紮在林謹音懷裡,蹭了林謹音滿懷鼻涕,驚得林謹音嫌棄地低叫,越發惹得眾人大笑不已,就是陶氏在車上瞧著,也忍不住大笑出聲。如此一來,倒也消散了幾分離別傷情。

    因擔心陶氏病弱支撐不住,以往兩個時辰的路程硬生生走了近三個時辰還沒走完。路程漫長且無聊,馬車裡被上等的銀絲炭哄得暖意融融,陶氏早就沉沉睡去,龔媽媽也有些打盹兒,林謹容悄悄將窗簾子掀開一小條細縫,望將出去。

    馬車正沿著一條河道不緊不慢地走,河道對面是一大片望不到頭,荒無人煙的地,凸起的土上白色的結晶在日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彷彿是不曾化盡的雪。林謹容輕聲問騎馬走在一旁的陶舜欽︰「舅舅,這地上是什麼?為何這麼亮閃閃的?」

    陶舜欽瞇了眼低笑︰「囡囡,這是鹽堿地,也就是斥鹵之地。你看到的那些亮閃閃的東西,是浸出來的鹽。這種地,什麼都不長的。」

    原來這就是斥鹵之地?林謹容睜大了眼楮︰「我聽說淤過的斥鹵之地也能成沃土良田?長出上等的米谷?」

    陶舜欽見多識廣,朗朗而談︰「對,那叫淤田。在有些地方,每年四月以後,雨季到來,水最渾濁的時候,就將礬山水放來灌淤田地,久而久之自成了良田。」

    林謹容認真道︰「什麼是礬山水呢?」

    「就是四月後的河水。」陶舜欽倒也不嫌她煩,耐著性子解釋︰「那時候的河水最渾濁,有礬腥氣味,所以又稱礬山水或天河水。」

    林謹容的思維跳躍極快,立刻就道︰「那麼,早前花了地價買鹽堿地的人不是賺了?」

    陶舜欽一愣,轉瞬才跟上了她的想法,因見林謹容牢牢盯著那片鹽堿地,兩眼發光,隱隱露出幾分興奮之色。想到她之前纏著陶鳳棠換金銀,誓言旦旦要賺錢的舉動,立刻笑彎了眉眼︰「囡囡啊,淤田不是那麼容易得的。一要有天河水,二要築渠設堰,能蓄水還要能排水,非一家一戶之力所能成。」他帶了善意的調侃︰「要不然,這一大片鹽堿地還不早就被人買去淤成良田了?清州和平洲沒淤田那個條件,沒人會要這些鹽堿地」

    林謹容淡淡一笑,縮回了頭。清州和平洲現在的確沒於田這個條件,可是後來,分明也實行了這淤田之法的。林謹容垂眸盯著銅手爐蓋子上繁瑣的縷空卷草紋,思緒又飄回了從前。

    那時候安兒剛滿月,陸緘和她關係尚且還好。

    那日早上,他遞給她一小碗晶瑩的米飯︰「阿容,你來嘗嘗這個米的味道如何?」

    他一向沉默寡言,恪守禮儀,笑也只是淺笑,似這般形喜於色的歡喜當真是少見。她微笑著嘗了一口,細細品味,沒吃出什麼區別︰「和平日吃的差不多。」

    他臉上那絲得意更加明顯︰「吃不出來吧?少字這是淤過的斥鹵之地長的。誰會想得到什麼也不生的斥鹵之地也會變成生長良稻的良田?」

    可那個時候的她,長於深閨,並不知道什麼是斥鹵之地,也不知道什麼叫淤過的斥鹵之地,所以她只是笑︰「是啊。」

    她想他不會莫名其妙只讓她嘗嘗這米如何,希望他再說下去,陸緘卻不再言語了,只埋著頭吃飯。食不言,寢不語,本是從小就守的規矩,她也就不再問他。之後,再無人提起這件事。

    過了些日子,就傳出陸緘的生母塗氏撿了個大便宜的消息。塗氏只拿出極少的嫁妝錢,就買了十多傾連成一大片的斥鹵之地,接著那斥鹵之地被新任的太明府提舉一聲令下,廣徵民夫,利用渚江水於成了良田,身價百倍。

    陸家三房對外宣稱是塗氏夜來得夢,福至心靈。林鳳珍斷然不信,認定是陸緘吃裡扒外,肥水落了外人田,心中十分不忿,苦於抓不到陸緘的尾巴,少不得拿她出氣,罵她忘恩負義,故意知情不報。

    她自是委屈不已,躲在屋裡流淚,陸緘問她為何,她好面子,也不想再惹麻煩,自是什麼都不肯說。二人相對枯坐了半日,陸緘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什麼都沒說就走了。之後林玉珍雖沒再就此事罵她,卻總是夾槍帶棒,隨時提醒她莫忘姑佷之情,她簡直無所適從。

    現在想來,可笑是她,他們吵啊鬧啊爭啊什麼的,干她什麼事?她果真是閑吃蘿蔔淡操心啊。

    噯,扯遠了,林謹容再次掀起簾子,認真地打量著外頭那片閃著銀光的鹽堿地,不知這地此刻尚是誰家的呢?價值幾何?她怎麼也得設法把這塊地給弄到手。

    未到莊子,就有陶氏的陪房兼莊子的管事鐵槐領著幾個小管事來接人。這鐵槐四十來歲的年紀,長得又黑又胖,是跟著陶氏從清州來的,陶家的舊人兒,對陶氏及陶舜欽父子的到來由衷地高興。鞍前馬後,慇勤奔波,接了一群人入了莊子,很快就安置妥當。

    這莊子雖是陶氏的陪嫁,陰差陽錯,兩世為人,林謹容聽說無數次,卻是第一次來,難免存了許多新奇,四處張望不已。

    只見莊子不大,卻也五臟俱全。

    三進的院子,陪著兩個小跨院。林三老爺、陶氏自然住正院,陶舜欽被安置在西跨院,水老丈夫為了避嫌,則是住在鐵槐家裡。林謹容住的東跨院,正房、廂房、淨房加上耳房,雖統共只有六間,但院牆上爬滿迎春花,院子裡青麻石鋪地,種了株老石榴樹和一株正在盛開的素心臘梅。石榴樹下有張石桌,配了四個石凳。素心臘梅滿綴枝頭,馨香撲鼻,正正開在林謹容臥房的窗下。

    西邊牆下,還有一口井,聽說有些年頭了,井石磨得光滑之極,早已沒了鑿痕,裡頭的井水甘冽清甜,乃是難得的好水。林謹容不信,當即就叫掃院子的粗使婆子打了半桶水上來嘗,嘗過之後眉開眼笑。

    是夜,鐵槐家的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新鮮的鄉村家常菜,比如現宰的活羊,附近河裡才打撈起來的肥美鯉魚,莊子裡自家喂的柴雞,剛從地裡拔出來被冰雪凍得甜絲絲的白菘,還有泡發的野木耳,新做的豆腐。

    做法簡單,味道卻是鮮美之極。林謹容食指大動,不但多吃了一碗飯,還勸著陶氏也多吃了半碗,外加一碗紅棗烏雞湯。

    她和陶氏這裡人少,又不飲酒,很快吃好,外間林三老爺和陶舜欽卻是一直喝酒喝到二更時分還未散去。陶氏體乏早早睡下,林謹容自然而然擔當起女主人的責任來,不時命人去探查一番,看炭盆是否燒得好,酒水熱菜是否及時送上,又命廚房備下醒酒湯。

    如此幾番,龔媽媽驚訝於她的懂事周全,有心要看她到底能做到什麼程度,便交代眾人都按四姑娘的要求去做。因見她佈置得妥妥當當,條理分明,不由暗自詫異。

    少傾,陶舜欽讓人進來叮囑︰「舅老爺說四姑娘年幼,今日趕路乏了,不必再等著伺候,先行歇下,有龔媽媽和鐵槐家的看顧就可以了。」

    龔媽媽得了吩咐,拚命相勸林謹容去歇,林謹容心想林三老爺那個酒鬼嗜酒,陶舜欽只怕也有許多話要交代林三老爺,也就不再堅持,自洗漱了去躺下。

    一夜好眠。

    天色微明,荔枝進來伺候林謹容起身︰「昨夜裡姑娘可被吵著了?」

    林謹容聽她似是話裡有話,忙問︰「怎麼了?」

    荔枝握了楊木梳子將林謹容烏黑濃密的長髮一梳到底︰「也沒什麼,就是昨兒夜裡老爺喝多了,後來有些不好,連夜又去把水老丈夫請起來替他扶脈開藥。這地兒小,有個風吹草動都能聽見,婆子們也沒甚規矩,進進出出,粗聲大氣的,奴婢怕吵著了您。」

    婦科聖手給林三老爺看病?林謹容有些想笑,又想林三老爺這大概是路上吹了風著了涼,夜裡飲酒過多,寒熱相交才生的病,人家水老丈夫既然號稱婦科聖手,總不至於連這麼個簡單的癥候都看不好。遂又收住了笑容︰「我倒是睡得極熟,什麼都不曾聽見。只怕太太被吵著了罷?」

    荔枝道︰「不要說太太,就是舅老爺也被驚動了。奴婢夜裡聽見他在正院裡說話來著。」

    林謹容收拾妥當,叫桂圓打掃,領了荔枝往正院去尋龔媽媽打聽情況。未到正房,就聞到一股濃郁的中藥味,龔媽媽蹲在廊下避風處,守著兩隻小火爐並兩隻藥罐子,手裡握著一柄蒲扇,眼楮也不眨地盯著其中一罐藥,神色極其認真謹慎。



第52章病癥(二)

    林謹容輕手輕腳地過去,輕輕一拍龔媽媽肩頭,笑道︰「媽媽辛苦,大清早就起來熬藥。你年紀大了,這些事情就讓夏葉或是春芽來做罷?」

    龔媽媽被唬了一跳,臉呼地一沉,待看清楚是林謹容,方露出幾分笑意來︰「姑娘垂憐我這把老骨頭,可兩位主子都病著呢,這煎藥是看要火候的,老奴哪兒敢偷懶?」

    說話間,那藥翻滾起來,林謹容隨手拿了筷子去撥早前龔媽媽盯得最仔細的那一罐藥︰「這是太太的藥?」

    龔媽媽緊緊盯著林謹容手裡的筷子,笑道︰「不是,這是老爺的藥。太太的是旁邊這一罐。」

    林謹容不由怔住,龔媽媽自來對陶氏忠誠無比,經過上次的事情更是恨透了林三爺,在這樣的情況下,她竟對林三爺的藥比陶氏的藥還上心,委實奇怪了。她略微思索片刻,道︰「水老先生剛開的藥方,真難為這個地方還能翻出這麼齊全的藥來。我還以為得回城去抓。」

    龔媽媽一邊去接林謹容手裡的筷子,一邊謙恭地笑︰「當然不只靠咱們家,這過去幾里路,是族裡林昌爺的宅子,他家裡常年住在鄉間,經常備得有些風寒腦熱肚疼之類的藥,鐵管事拿了藥方去尋,剛好備齊。」

    林昌爺?林謹容立刻想起這個無意中讓她有了第一個賺錢主意的遠房族叔來︰「他家宅子和田地就在這附近?」

    龔媽媽小心翼翼地攪了幾下林三爺的藥罐子,道︰「可不是,等會子定是要前來探望老爺和太太的。」然後用哄小孩子的口吻道︰「這裡煙燻火燎的,姑娘就莫要在這裡了。想吃什麼就讓丫頭去和鐵槐家的說,這不比在府裡,自在著呢。」

    林謹容又看了那藥罐子兩眼,輕輕搖頭︰「我不挑食,廚房裡呈什麼就是什麼。太太昨兒夜裡被鬧了,後來是什麼時候睡下的?」陶氏病後睡眠不好,一旦驚醒就極難入睡,故而她有此一問。

    龔媽媽笑道︰「姑娘放心吧,太太就是夜裡醒了那一頭,聽說三老爺不過是尋常風寒,就又睡下了,睡得還好,這多半也快要起身了的。」

    正說著,春芽過來扶定林謹容的胳膊笑道︰「姑娘,太太醒了,聽見您的聲音,讓您屋子裡去呢。」邊說邊同龔媽媽交換了一個眼神,眼神很是凝重。

    林謹容默然打量了這二人一回,也就往陶氏屋裡去了。陶氏著了件杏色織金領綿襖,配著條嶄新的暗紅百褶裙,坐在照台前由夏葉幫著梳頭,聽見聲響,柔聲道︰「囡囡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娘呢?」林謹容靠過去挨著陶氏坐了,抬眼打量陶氏的神色。但見陶氏的氣色明顯比往日好了許多,唇角微微翹著,眼裡流動著許久不見的光華,果然半點不見睡眠不好的樣子,心情還十分好,一掃往日的陰鬱,不由暗暗生奇。

    「我很好。」陶氏好心情地拉開奩盒︰「今日有客來,囡囡幫我選枝頭釵。」

    林謹容見她興致出奇的好,心情也跟著放鬆泰半。在奩盒裡撥了幾下,找出一枝餃珠釵,端端正正地給陶氏插在發間,笑道︰「我適才來時,看到門口一盆茶花開得正艷,母親若是有意,不如讓夏葉姐姐去挑一朵開得最好的剪來插鬢?」

    不待陶氏開口,夏葉便笑嘻嘻地自針線筐裡拿了銀剪︰「姑娘好主意,那茶花真正新鮮。」

    不多時,夏葉送了茶花進來,陶氏看著心裡也歡喜,親自插上了,對著鏡子前後左右地照。春芽捧了只小青瓷碗進來,低聲道︰「太太,藥得了。」

    陶氏收了笑容,捧定藥碗,垂了眸子道︰「老爺那邊的藥呢?」

    春芽道︰「也得了,龔媽媽親自送過去的,已然服了。」

    陶氏默不作聲地盯著手裡的湯藥看了半晌,一仰頭將碗黑黝黝的湯藥吃了個乾乾淨淨。

    林謹容忙捧茶與她漱口︰「爹爹既已醒了,我還是先過去問安罷。」

    陶氏沉默良久方將帕子掩了口,把含在口裡的茶水吐入痰盂裡,低聲道︰「去罷。」

    地方小,林三老爺就住在陶氏隔壁,林謹容不過是從一道門出來就踏入另一道門。

    此時天色已然大亮,林三老爺頭上紮著白綢,盤著腿坐在窗前的榻上,抱著個湯婆子,皺著眉頭挑挑揀揀地從漆盒裡找果脯吃,一邊翻撿一邊同一旁低眉垂眼的龔媽媽道︰「這藥忒難吃,爺就沒吃過這麼難吃的藥。趁著天氣好,爺等會子吃了午飯就回城去。」

    龔媽媽乾笑︰「良藥苦口利於病,老爺身體金貴,還是該養好病再回去的。不然太太怎麼放心?」抬頭看到林謹容,忙道︰「四姑娘來得正好,快勸勸老爺。」

    林謹容曉得林三老爺吃藥是要黃姨娘哄的,便道︰「爹爹,養好身子才是正途。您莫擔憂,大表哥已然先行歸去了,舅舅不會急,定會等您養好病再一起走的。」

    這話提醒了林三老爺,他要陪客呢,陶舜欽不說走,他又豈能獨自先跑了。想到這裡冷清寂寞,又沒個善解人意暖床添香的,不由長嘆一聲,歪在榻上,滿臉的無趣,指使林謹容︰「你去請你舅舅過來,就說我請他下棋。」興許可以說動陶舜欽趕緊回清州去也不一定。

    謹容緊緊盯著他的臉色看了幾眼,見他除了精神有些萎靡不振之外,一切再正常不過,方才轉身出了房門。

    陶舜欽果然應約而來,任由林三老爺如何旁敲側擊,絲毫不提什麼時候走,只是滿面笑容,天南地北地瞎侃。

    林謹容陪陶氏吃了早飯出來,又見龔媽媽蹲在火爐前賣力地煎藥,對著林三老爺那罐子藥如同伺候小孩兒一樣的精心細緻。

    反常即為妖,雖然前世林三老爺一直到她死都還禍害人間,但這一生很多都不一樣了。林謹容在廊下立了許久,心中終是不安,便吩咐荔枝︰「你去同廚房說,晚上再熬點昨夜那種紅棗烏雞湯。」然後獨自一人走到龔媽媽身邊蹲下去接蒲扇︰「媽媽,我來熬罷,也算是盡點孝心。」

    龔媽媽自是不答應,去奪林謹容手裡的蒲扇︰「這怎麼使得?這是下人做的事情。」

    林謹容一閃︰「媽媽此言差矣,給父母雙親伺藥,是兒女該盡的孝道。我不會,媽媽您就教我。說來,這是什麼藥?媽媽可認識?」說著手裡的筷子又往林三爺的藥罐子裡一插一翻。

    「這種藥奴婢認不得,但卻是鐵槐拿了方子去林昌爺家裡尋來的。」龔媽媽堅定地握住林謹容的手,按住筷子,沉聲道︰「好姑娘,您就別添亂了,若是閑得無聊,便披了兜帽披風,讓鐵槐家的陪您往外頭去走走如何?這會兒天氣正好,田里挺好玩兒的,可以抓了秕谷去餵麻雀。」

    林謹容不退讓,直視著龔媽媽的眼楮,一字一句地道︰「田里再好玩,也比不過父母雙親的身子更緊要。」以前她不知道許多事,不懂得觀察分析,現在她卻能看出許多不同來……

    龔媽媽的眼神閃了閃,拿捏良久,斟字酌句︰「姑娘孝順。但太太病著,三姑娘明年要出閣,您尚未定親,七少爺還太小……舅老爺也不能在這裡久留,一等這裡安置妥當就要趕回去,所以三老爺的病得趕緊治好,耽擱不得。您,就別添亂了。」

    這解釋合情合理,三房此時離林三老爺不得,既然龔媽媽都懂,陶氏和陶舜欽不會不懂,陶氏不聰明,陶舜欽卻不笨。林謹容沉默片刻,終是縮回手去,不再多問,低聲道︰「好,我就聽媽媽的,且去田里走走。」

    龔媽媽輕輕頷首,目送林謹容的背影長長嘆了口氣,繼續伺弄那兩罐子藥。許久,春芽出來接了她手裡的蒲扇︰「媽媽去歇息,陪太太說說話,我來。」

    龔媽媽望著春芽,春宴心領神會地點點頭。龔媽媽方進了陶氏的屋子,但見陶氏手裡握了一卷書,眼楮卻沒放在書上,而是盯著地上的青磚發呆。

    「太太?」龔媽媽捧了一盞茶送過去,給夏葉遞了個眼色,夏葉趕緊往外頭去站了,留她二人說話。

    陶氏放了書,並不接茶,只皺著眉頭看著龔媽媽低聲道︰「你說,真的有用?」

    龔媽媽毫不遲疑地道︰「舅老爺說有用,就一定不會錯。您就安安心心地養病就好。早前不是都放心了麼?這會兒怎麼又擔憂上了?」

    陶氏輕輕嘆了口氣︰「我高興過後,這左眼皮兒就一直跳。」

    龔媽媽笑了︰「好太太,左眼跳是發財,這以後,您保證順順當當的……」見陶氏眉間的陰霾去了些,壓低了聲音道︰「奴婢看著,四姑娘似是太聰慧了些。一直就守著那藥,還要親手熬藥呢。」

    陶氏的眉頭一跳︰「她終究還是個孩子,應是見到我們都病了,擔憂而已。」話雖如此,她還是忍不住道︰「你……小心了。」

    龔媽媽肅顏道︰「您放心。」

    陶氏閉了眼,輕嘆一聲。陶舜欽的話是對的,既然她再也生不了,也沒精力和實力去和林三爺爭,為了這三個兒女,就徹底斷了這源頭罷,大家都不要生了!

    隔壁傳來林三老爺不服氣地喊聲︰「我落錯子了,這個不算!」

    陶舜欽暢快的笑道︰「妹夫,落子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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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9 01:35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45 PM 編輯

第53章傍水(一)

林謹容依了龔媽媽之言,換了靴子,著了兜帽披風,由鐵槐家的領著從後頭角門裡走了出去。

    這鄉下房子修得簡單,不似城裡的高牆大院,後院出去順著一排柳樹走不多遠就是一大片水田。如今冬閑,水田里的水早就干了,地裡長著些不知名的野草,黃中猶帶了幾分綠色,在冬日的陽光下閃著淡黃色溫暖的光。也沒什麼人出入,唯有幾隻灰的白的野鳥不停起飛降落,清淨得很。天空碧藍,萬里無雲,空氣寒涼中又帶了幾分清冽,完全不同於林家大院的感覺。

    林謹容深深呼吸,露出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來。

    鐵槐家的原來本是陶氏身邊的二等丫頭,知情識趣,曉得城裡來的姑娘少爺們都喜歡什麼,口裡說些好玩的鄉村趣事給林謹容聽,不時又隨意從地頭摳出個草芽兒或是摘片干葉子給林謹容看,道是什麼野草野菜的葉和芽,什麼可以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季節味最美。

    鄉村趣事倒也罷了,林謹容最是喜愛她說的這些野菜,一本正經地命桂圓用帕子包了,道是要回去仔細研究,惹得眾人竊笑不已。

    一行人說著話,順著田埂往前走,不知不覺就走了老遠,林謹容正想引著鐵槐家的再帶她走遠些,就聽有人在後頭大聲喊︰「鐵槐家的,昌大爺和大奶奶來探老爺和太太。太太讓你速速引著姑娘去會客。你怎地領著姑娘走這麼遠,倒叫我好找。」

    鐵槐家回頭一瞧,身後的房子早就成了小小的一片,是去得比意料之中的遠了許多,不由得一拍腦袋,叫道︰「哎呀,我這腦子早就料到他家必然要使人過來拜望的,怎地還引著姑娘走這麼遠?只顧著和姑娘說這些野草野菜了,難為姑娘不嫌奴婢煩,能聽奴婢嘮叨這許久。」

    林謹容柔聲道︰「媽媽休要謙虛,我這也是長見識。興許哪日就能用得上也不一定呢。」

    鐵槐家的含笑看了林謹容一眼,覺著這溫柔和氣又好看的小姑娘真是順眼︰「四姑娘說話真讓人舒心。姑娘想必不知這昌大爺和昌大奶奶是誰吧?少字」

    「早起聽龔媽媽提了一下。是族裡的伯伯伯母吧。」林謹容的語氣越發溫和︰「日後母親要在這裡養病,少不得要經常麻煩他們,媽媽給我說說他們家的事情,我好記在心頭,省得失禮。」

    「前年他家來投親,大老爺替他安置家業,正好太太這莊子附近有田要賣,便置在了這附近。」鐵槐家的虛虛指了指東南方向︰「從這裡過去約有七八里遠,就是他們家了。他們家的地也挨著太太的地。姑娘只需記住了,這昌大奶奶是續絃,他家大少爺和二少爺都不是她生養的,三少爺才是她生養的就夠啦。」

    林謹容極目遠眺,但見東南方向一大片田地綿延開去,幾排光禿禿的楊柳靜靜地矗立在地平線上,往遠了有座小山包擋著,並看不見林昌家的房子。便收回了目光,問鐵槐家的︰「不是說這附近有溫泉麼?都是在哪裡呢?」

    「姑娘仔細這鐵線草的根絆腳。」鐵槐家的扶定林謹容,往西邊遙遙一指︰「姑娘看那裡,那裡有座清涼寺,泉眼就在裡頭。」

    林謹容瞇了眼細看,果然能看到一座粉牆黛瓦的小寺廟掩映在一排茂密的松柏之中,便隨口問道︰「我聽舅老爺說,太太還可以去泡泡溫泉的……」

    鐵槐家的一聽就知道她打聽什麼,便道︰「是個尼姑庵,裡頭只有兩個上了年歲的老尼姑。地兒不大,香火不旺,房屋破舊,兩個老尼姑太老實,又懶得很,故而名不顯,不然城裡頭的太太姑娘們只怕也會經常來玩的。」

    林謹容暗忖,是了,地兒不大,香火不旺,裡頭的屋舍齋飯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有溫泉人家也不喜歡來。比如說陶氏,不可能不知道這處溫泉,卻從來沒有帶著兒女們來玩過一回。若不是此番陶舜欽提起,只怕陶氏也根本想不到要來這裡。

    鐵槐家的又嘮叨︰「這溫泉的水從清涼寺流出來,繞過清涼山,順著清涼河一直往下淌,下面一里半處,是諸老丈夫家,老丈夫德高望重,免費建了個學堂,不收束,平白教窮人子弟讀書寫字,見了我等,也是謙和得不得了。他家老太太,是個善心人兒,經常會佈施這清涼寺裡的老尼姑。說起來,太太這處陪嫁莊子,依山傍水,人傑地靈,真是塊寶地……」

    「諸丈夫?諸夢萼丈夫麼?」林謹容的眼楮又是一亮,那不是平洲極有名望的大儒麼?怎會想得又是鄰居?林謹容踮起腳來,往西邊看過去,妄圖能看到點什麼。可是清涼寺後面那座不算高的小山,把那邊的風光給完全擋住了,她只能看到遠處有水波在陽光下散發著粼粼的光芒。

    「四姑娘,諸丈夫在清涼山上種了一大片桃樹和梨樹,等到春天花開的時候,白的梨花瓣、粉的桃花瓣順著河水一直流下來,河裡的魚兒會冒出頭來吃花瓣,那時候結好網,拿柳枝往水裡一抽,魚兒四處驚逃,一不小心就落了網,成了油炸酥魚兒,真是又好吃又好玩兒極了您和太太會留到春天嗎?」。這聲音又清脆又急促,生生為林謹容描述了一副美麗的圖畫。

    林謹容回眸,但見一個穿半舊粉色襖裙,紮著丫髻,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從鐵槐家的身後探出頭來看著自己笑,黝黑的臉蛋上一個靨窩格外分明。

    「你個死丫頭誰叫你多嘴?姑娘面前也沒大沒小的。」鐵槐家的嘴裡在罵,眼裡的笑意和疼愛卻是忍都忍不住,「叫姑娘笑話了,這是奴婢家的三丫頭。她最小,給慣壞了。」

    「無妨,我覺著她挺招喜的。」林謹容朝那女孩兒一笑︰「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孩兒大大方方地道︰「回姑娘的話,我叫苗丫。」

    桂圓便「嗤」地一聲笑出來︰「要自稱奴婢,哪兒能和姑娘你啊我的?」眼楮只一溜就落到了女孩兒的腳上,發現那女孩兒長了一雙迥異於常人的大腳,不由掩口偷笑。

    苗丫此時方才紅了臉,將腳往裙子下縮了縮,但見林謹容笑得溫和,並沒有怪罪她的意思,便朝桂圓吐了吐舌頭,歡歡喜喜地撒開一雙大腳丫子朝前頭一溜煙奔去︰「我給姑娘帶路。」

    照舊是大大咧咧的「我」。

    林謹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愛上這個地方了。她回頭快活地問鐵槐家的︰「媽媽,我來的時候,經過一條河,那河邊有一大片鹽堿地,那是誰家的?」

    鐵槐家的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問的是哪塊地,笑道︰「不知道呢,那地一直就那樣荒著,怕是無主的罷?」

    林謹容皺了皺眉︰「無主的?」她記得本朝有律法,無主之地,墾荒可得,賦稅也極低,甚至於有些地,是不需要上賦稅。但這個對旁人來說是好事,對她來說反而更棘手。她能以什麼理由打動陶氏,安排人手跟她去墾荒呢?那鹽堿地不毛之地,又怎能墾什麼荒

    果然鐵槐家的隨之笑道︰「那個樣子的地,誰會要啊。」

    林謹容笑著拜託她︰「我和舅老爺打了個賭。煩勞鐵媽媽替我打聽打聽那地兒是誰家的,問仔細一點,我少不得要謝你的。」偏著頭想了想,又道︰「這附近也不知還有多少這樣的地?也一併問了來罷。」

    鐵槐家的很好奇林謹容和陶舜欽打了個什麼賭,卻沒膽子細問,只應下不提。林謹容怕她也和別人一樣,把自己當成小孩子敷衍了事,又再三叮囑方才放下。

    一行人回了莊子,昌大奶奶還陪著陶氏坐在那裡喫茶說閑話︰「日子艱難,人生地不熟的,去年托府上的福,安定下來還給老大娶了媳婦兒,抱了大孫子,老2近二十了卻還是無著落,聘禮要得太高,我那三小子又該說親了……這肚裡又有了一個,他爹愁得要不得……」

    陶氏深表同情︰「都會好起來的。」

    見一群人簇擁著林謹容進來,昌大奶奶立刻收了話頭,由婆子扶了站起身來,客氣地笑道︰「這就是四姑娘?長得真好。」

    陶氏忙道︰「她一個小輩,你理她作甚,快坐好了。」

    昌大奶奶笑得歡暢︰「沒事兒,沒事兒。」

    「伯母萬福。」林謹容一絲不苟地把禮行了,待昌大奶奶坐定,方站到陶氏身後,一眼就看清了昌大奶奶的扮相。

    這婦人年約三十來歲,長相僅只是清秀而已,一窩絲綰了一枝金簪子,插戴了兩朵珠花,身上穿了件半新的淡藍色綢褙子,繫著條綠裙子,最打眼的是那個大得出奇的肚子。身邊伺候的是個上了年紀的婆子,並一個才八九歲的小丫頭,那婆子身上半舊不新的襖裙上頭猶帶折痕,小丫頭懵頭懵腦,只顧著吃果子。

    林謹容不由暗想,看來自己這位族伯的家境不怎麼寬裕,日子也過得不是甚好。



第54章傍水(二)

    昌大奶奶轉換了個話題同陶氏磕叨︰「身子重了,天氣又冷,都在家裡貓著,若非是三叔和三弟妹來了,也不得出門跑這一趟。」

    陶氏含笑道︰「閑來還是多動動的好。產婆可請下了?」

    昌大奶奶笑道︰「早就請好的,過些日子少不得要請你們去吃湯餅。」

    本朝風俗,生兒三朝親友要送粟米炭醋慶賀,主人設宴招待,主食為湯餅,稱湯餅會,請人吃湯餅也就是這個意思。

    陶氏微微一笑︰「添丁進口是大喜事,是要去沾點喜氣的。」說著又想到了自家那個可憐的孩兒,不由自責怨憤又浮上心頭。

    龔媽媽一瞧就知道陶氏不舒坦了,便朝春芽使了個眼色,叫點湯來吃。

    客來奉茶,點湯即辭。

    昌大奶奶知機,忙使人去問林昌爺是否要走了,恰逢那邊探病完畢也剛好出來。

    陶氏忙命人給昌大奶奶裝了一大盒乾果做回禮,林謹容上前扶定昌大奶奶,將她送至門前,看到一個穿青綢綿袍,有些發胖,鬢髮已見花白,細眼高鼻的男子領著個小童立在門前,知是林昌,少不得又行禮問安。待到客走,方趕將回來問又躺上了床的陶氏︰「娘還好麼?」

    陶氏心裡本極是煩躁,聽得林謹容軟軟糯糯,充滿擔憂的這一問,心中一軟,少不得強打起精神笑道︰「我很好。囡囡剛才做得很好,就算是窮親戚,也要以禮相待的,這人呢,說不準什麼時候求著人家了,多結善緣總是好的。和娘說說,你早前都做了什麼?」

    林謹容有心逗她歡喜,便掰著手指頭,小到一片草芯芽兒,大到清淨寺的溫泉,還有苗丫口裡的桃花魚兒都嘰嘰呱呱說了一遍給陶氏聽。

    陶氏托著腮靜靜地聽,不時憐愛地捏捏愛女的臉蛋︰「看你高興的,我還擔憂你會嫌這裡冷清,誰知你竟這樣頑皮,倒是如魚得水了。」如此這般,也叫她拖累兒女的內疚少了許多。

    林謹容眼楮亮亮地看著陶氏,突然抱定了陶氏的胳膊,低聲道︰「娘,我很喜歡這樣。你好久沒這樣笑了,前些日子我和姐姐好怕。」

    稚子無辜。這孩子果然敏感又聰明,只可惜投錯了胎,落到自家這樣的父母手中,不然什麼陸雲,什麼林五、六、七,又算得什麼?陶氏撫著林謹容又黑又軟的頭髮,驕傲又愛憐,有萬千的話湧在喉頭,終是無以言表,輕輕一嘆,語氣堅定地道︰「囡囡不要怕,娘一定會好起來的。」還會好生護著你們,不看到你們長大成人,我死不瞑目。

    林謹容趴在陶氏懷裡,嗅著她身上的藥香味兒,只覺無盡滿足平靜︰「娘,明日您想不想去清涼寺裡頭看看?聽說那裡頭還清淨,有個溫泉。」

    陶氏一連吃了好些天水老丈夫開的藥,那紅已經止住了,卻仍是沒有什麼精神,哪裡有閑心和力氣去游什麼清涼寺和泡溫泉?當下輕輕搖頭︰「我沒什麼精神。囡囡若是想去,就讓鐵槐家的帶幾個得力的婆子護著,帶點香燭銀錢去罷。」

    林謹容得了允許,高興不已。

    晚飯後,林謹容瞅了個機會尋到陶舜欽,又舊話重提那多買進金銀,把金銀留到次年的事。陶大舅性子好,隨她怎麼說都不阻止,卻也只是笑著聽聽而已,並不放在心上。反過來吩咐林謹容,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陶氏,有事情只管寫信去清州,又拍著林謹容的頭頂笑道︰「囡囡不要著急,到時候舅舅給你添妝」

    他自來大方,又只有陶氏一個親妹子,說了給自己添妝必然不會少。就是前世,他雖未曾許諾,卻也給了她數百金壓箱底,只是她沒能守住。可是……林謹容無奈嘆氣,有句話說得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陶家看來暫時是沒法子和她一起發這筆財了,且待以後罷。心中是如此想,卻還得假裝嬌羞不依,以滿足陶舜欽成功調笑小外甥女的自得感。

    待到陶舜欽高興了,林謹容方小聲問他︰「舅舅,我爹那是什麼病?不會有什麼大事吧?少字」

    陶舜欽眼皮一撩,坦然自若,如智珠在手︰「就是一小病,囡囡莫要擔心。水老丈夫醫術極其高明,並不亞於平洲的名醫,且舅舅待他有恩,他少不得要盡十二分的力。莫說你爹爹,待你母親此番調理好身子,以後也難得生病了。」

    大人們和孩子們說的話自來隱蔽,但其實中間可以聽出若干意味來。也就是說,這個病不會把林三老爺咋滴,也不會引起大轟動,而且這水老丈夫還挺可信的。林謹容徹底放了心。她撐著下巴使勁回憶當年的事情,那時候林三爺病過這一場沒有?好似不曾病,但卻是日日都跟著陶大舅出門去喝酒,經常廝混一處的。反正,三房的女人們再也沒有誰的肚子鼓起來就是了。

    忽忽過了兩日,林三爺耐不住寂寞,還吃著藥就把鐵槐叫去問附近可有什麼好玩的,也不知鐵槐怎麼和他說的,死活不聽勸告,非得拽了陶舜欽一道去清涼寺裡泡溫泉。

    陶舜欽也不多語,就叫人去喊林謹容︰「前兩日聽你母親說你想去清涼寺看看,可想與我們一起去?」

    林謹容笑瞇瞇地道︰「我長這麼大,可從來沒機會同父親一起出過門。倒是舅舅,小時候一起帶了去看過元宵花燈的。」這便是要去了。

    林三老爺聞言,一臉的不耐煩,卻說不出不許女兒跟了一起去的話來,只板著臉道︰「你爹我忙。既要走,便趕緊收拾妥當了走。路途遙遠,又是走路的,可別抱怨說腳疼走不動。」

    林謹容也不戳穿他的「良苦用心」,微微一笑,乖巧地行禮出去,招手叫了個粗使婆子過來︰「去把苗丫找來,讓她陪我去清涼寺玩。」

    陶舜欽目光沉沉地看著林三老爺。林三老爺卻什麼都不曾發覺,還在低頭撥弄漆盒裡的乾果子,暗自計算到時候要怎麼把林謹容甩給陶舜欽,他好方便行事,一想到可能會有年輕漂亮的小尼姑,吃不到看看也好,不由忍不住笑了。

    從莊子到那清涼寺,不過是三四里路的光景,林謹容放了腳,並不喊累和腳疼,反而興致勃勃地問苗丫一些瑣事,不時從田埂間拔了草問苗丫這是什麼,那是什麼?又趁著陶舜欽和林三老爺不注意,悄悄從苗丫那裡抓了秕谷往田里灑,驚起一大群覓食的麻雀,笑彎了眉眼。

    林三老爺和陶舜欽見周圍沒有什麼農人出沒,她的頭臉又被兜帽掩得嚴實,倒也沒怎麼管她。

    一行人進了寺廟,兩個臉皮蒼老如樹皮的老尼姑口宣佛號迎了出來,陶舜欽立即肅了神色,規矩應對。林謹容自重生後,也是有些信鬼神的,自是斂了心神,跟著陶舜欽有樣學樣。

    林三爺卻是吃了一大驚,完全沒了來時那樣的興奮期待勁兒——本以為會看到年輕美貌小尼姑,結果卻受了驚嚇。好容易等到陶舜欽與老尼姑寒暄完畢,他方才假作無意地道︰「聽說這寺裡有溫泉……」

    當家老尼姑名智清,知是對面莊子的男主人,不敢怠慢,忙叫另一個老尼姑智平︰「師妹領林施主去後頭瞧瞧。」邊說邊親自給陶舜欽和林謹容上茶︰「寺中簡陋,又只得我師姐妹二人,怠慢之處還請施主莫怪。」

    林三老爺本還抱著點希望,但願兩個老尼姑有個把年輕的小尼姑伺候起居,這引客人後頭玩耍便該是那小尼姑來,誰知竟沒有,失望也就罷了,還要他看那皺巴巴的老尼姑……當下一擺手︰「罷了,你們忙,我自己四處走走。」

    智清還怕怠慢於他,微有為難之色,陶舜欽忙道︰「隨他去,我今日來,是要發個願,求佛祖保佑舍妹和拙荊早日病癒,平安康泰,孩子們一生喜樂無憂……」

    智清和智平聞言頓時大喜過望,哪裡還顧得上什麼林三老爺,也不顧體面,圍在陶舜欽身邊好一陣吹捧,拚命想勸他就把這心願落實在這清涼寺裡,施捨得越多越好。

    林謹容在一旁聽著,控制不住的酸了鼻腔。不是重生,她不知道無論有效無效,親人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盡量默默守護著她。那時匪亂來襲,失散的陶氏等人是不是也在替她日夜擔憂祈福?

    林謹容正在怔忪間,只見鐵槐進來賠笑道︰「我家三爺聽說這溫泉可以去乏,想泡泡,不知庵主可方便?」

    智清怎會拒絕?滿臉堆笑地道︰「那池子平日裡幾乎沒人去,昨日才洗過,水又是流動的,但就怕施主金貴,嫌棄那池子髒污……」

    鐵槐看了陶舜欽一眼,笑得如同一朵花兒似的︰「不嫌,不嫌。」

    林謹容趁著陶舜欽與兩個老尼姑商量為殿中大佛重塑金身之事,招手叫苗丫過去相問︰「這溫泉池子你見過麼?大不大?水深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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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9 01:39 PM

第55章傍水(三)

苗丫咬著手指道︰“當然見過,是青麻石砌成的,不小也不大,水不淺呢,這般冷天進去泡澡那是再舒服不過。只可惜三老爺在里面,不然我領姑娘去看個好玩的。我可以閉著眼楮扶著牆壁不出頭在里頭走一圈。”

    林謹容心思一動,低聲道︰“改日我們又來?就我帶你們來。”

    “好呀。”苗丫笑眯了眼楮,熱情地朝林謹容伸出手︰“姑娘,我們那邊去喂麻雀?我兜里的秕谷還有好些,這也是做善事呢。”

    苗丫的指尖猶帶著口水,指甲縫也有些不太干淨,淤著幾道黑,林謹容猶豫了一下,微微一笑,握住了苗丫的手。苗丫猛地將她一扯,撒開腳丫子朝著大殿後就是一趟。

    荔枝看到林謹容不適應卻又明顯很喜歡的樣子,不由有些好笑,桂圓卻是眼楮都噴出火來了,低聲罵道︰“小蹄子,又在姑娘面前做精作怪,明明是個奴才,總是我啊我的,該找個機會好生教她些規矩……”

    荔枝好笑地瞅了她一眼,低聲勸道︰“姑娘可不是我們倆的,我們倆,才是她的。”

    桂圓咬緊嘴唇,紅了眼眶︰“荔枝,你趁著我娘不在,也來欺負我。”

    荔枝忙擺手表示投降,扔了句硬話過去︰“得,我們這會兒可不是在府里,總有大事兒小事兒要尋鐵媽媽幫忙的,你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可別說我和你一氣。”

    桂圓跺了跺腳,咬牙拔足追去︰“姑娘跑慢點兒,等等奴婢。”

    大殿後頭是個小天井,也沒鋪青石磚之類的,就是把泥土夯實了而已,上頭匍匐著好些枯了的野草。有幾只麻雀曬著太陽,懶洋洋地在草叢里跳躍找草籽兒吃。看著果然破舊荒涼。

    苗丫拉著林謹容站定了,抓了一把秕谷塞進她手里,笑道︰“看這兩個老尼姑懶的,草都舍不得拔干淨。你別看前頭打掃得干干淨淨,這後頭卻是又髒又破,再往後就更不必說了,那房梁上的灰能有兩尺厚,耗子跑過去能一路灑下一層灰來。只有裝著那溫泉池子的偏殿,她們還指望它能賺點錢,收拾得還算干淨。”

    林謹容隨意把那秕谷朝麻雀們扔過去,驚得麻雀們四處飛起︰“這溫泉經常會有人來麼?”

    苗丫道︰“不算多吧?少字老尼姑要收錢的,昌大*奶、諸丈夫家的女眷會來,我和我娘也不時會來,村子里其他人卻是除非有大事,比如出嫁辦喜事才舍得出錢來了。”

    麻雀們驚起落在牆頭觀望一歇,見幾個小姑娘並沒有其他舉動,也就又飛下來,開開心心尋那秕谷吃。

    林謹容發了一陣呆,忍不住滿含期待地輕聲道︰“苗丫,你下河打過桃花魚?”

    說起打桃花魚來,苗丫兩眼放光︰“是啊,我爹爹和哥哥們閑了的時候會領我去,我自己也會偷偷去。”

    “那……你不怕被水沖走?水深不深?冰不冰?”林謹容的雙眼沒有焦距,又是一把秕谷朝著麻雀們身上扔去,可憐那麻雀剛吃了幾嘴,又驚得飛了起來。

    “姑娘別這樣呀,浪費呢。”苗丫自林謹容手里把剩下的秕谷拿回來,認真答道︰“那清涼河有深有淺,不往深的地方去就行了,水有一多半是從這里流出去溫泉水,不冰。還有……”她踮起腳尖附在林謹容的耳邊輕聲笑道︰“我會水,哥哥教的,所以我不怕。別叫我娘知道,不然一頓好打。”

    林謹容的心一陣狂跳,猶如看金銀元寶一樣地看著苗丫。

    苗丫傻傻地問︰“姑娘,您怎麼啦?”

    林謹容控制住狂瀉而出的喜悅,輕輕搖頭︰“沒什麼。”她想學鳧水,上輩子是被水淹死的,這輩子總不能再被水淹死一回。早就聽說河邊長大的村姑們多少會點水性,她本想著機會合適再讓苗丫幫忙找一個,誰知老天果然偏疼她……

    林謹容兩手交握在胸前,默默念叨了兩聲,回頭看著苗丫的眼神更親切了︰“苗丫,你想不想來我身邊?我也沒多少事給你做,你陪我玩就夠了。”

    苗丫驚喜地道︰“姑娘真的要我?”

    林謹容笑道︰“比真金還真。”

    桂圓在後頭聽見,委屈得眼楮又紅了。

    苗丫偏還回頭指著桂圓身上那條新裙子,期待地道︰“姑娘,我跟了您,您是不是也給我穿這樣的好看裙子?”

    林謹容看到桂圓那憋屈又不敢發作的樣子,忍不住一聲笑將出來︰“比這個還要好,我送你一套我的裙子。你看好麼?”

    苗丫快活得往地上翻了一串空心跟頭,瘋子一樣的轉了個圈︰“我告訴爹娘去”然後一陣風似地跑了開去。

    林謹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風一樣野的女孩子,也從來沒見過除了伶人之外的人能這樣利索地翻空心跟頭,吃驚得要不得,怔怔地看著苗丫的背影,一雙眼楮瞪得溜圓,好半天,才暢快地笑出聲來。人生,也可以這樣快活

    桂圓咬著帕子糾結地道︰“姑娘,她,她可真是個野丫頭呀您真要帶她回去?指不定不到半日功夫就要給您闖禍的。”

    林謹容笑而不答。苗丫這樣的女孩子,暫時做她的玩伴很好,若真跟了她回林家,那不得被活生生憋死?還是算了吧,她喜歡的是這如同小鳥一樣自由自在,聰敏快活的苗丫,而不是後宅里被規矩束縛得不敢笑,不敢哭,一句話要在肚子里打幾個來回才敢說出來的苗丫。

    大抵是那溫泉水果然舒坦,林三老爺這一泡就泡了半日,也不知怎麼搞的,回去後當天夜里又發了高熱。幸虧水老丈夫果然有兩下子,一副藥下去,第二天早上就退了熱,只是頭疼,人也懶懶的沒什麼力氣,少不得又多逗留了幾日,服用的藥越發濃稠,弄得他鬼叫不已。

    陶舜欽也不急,先是布施錢糧給清淨寺,替佛祖重塑金身,又讓她們把那溫泉池子並外頭的門窗修好,方便以後陶氏和林謹容過去消遣。

    如此又過了幾日,林三老爺總算是痊愈了,陶舜欽再三叮囑過陶氏要放開心胸好生養病,林謹容自個兒小心,與水老丈夫打過交道,便由林三老爺陪著回了平洲,自回清州不提。

    自此,林謹容隔三岔五總要去清涼寺里燒柱香,為陶氏祈福。當然這一去,總少不得要在那溫泉池子里泡上許久,由著苗丫教那鳧水入門之術。她早前就已經學會閉氣,這會兒學起來雖不算快,卻也不是太笨。每日里從溫泉里出來,總是臉兒紅撲撲的,又有苗丫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陪著,竟似開朗了不少,身子更是康健了許多。

    兩個老尼姑得了無數好處,十分上心,才不管她們喜歡玩多久,只細心謹慎地把那後殿守好了,不叫人隨便進出。

    如此幾次,陶氏難免知道些梗概,但也只是知道林謹容愛泡溫泉,並不知她偷偷學鳧水。饒是如此,卻也有些放心不下,某日打起精神跟著林謹容去了一趟清涼寺,燒了一炷香,又捐了香油錢若干,與兩個老尼姑坐談半日,四處游走一圈,與林謹容一同泡了一回。

    陶氏回來沉思許久,掂量再三,吩咐龔媽媽︰“囡囡跟著我住在這鄉下,每日奉湯伺藥,那性子太靜太悶得過分了。偶然看著天真,卻是故意裝了討我歡喜的。這樣乖巧體貼的女兒,別家都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唯獨她和她姐姐跟著我受這委屈。難得她喜歡,也不是什麼出格的事兒,就由得她罷。讓鐵槐家的多派幾個得力的人跟著,吩咐下去,都給我伺候好了,少了一根寒毛,我叫他什麼都不剩。”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算來林家在這一片就是大地主,陶氏這個命令下來,每逢固定的日子,那溫泉相當于林謹容一個人的,再沒有人敢輕易進清涼寺去。

    林謹容不期能得到陶氏這樣的嬌縱疼寵,越發謹慎小心,只恐不注意就給陶氏和身邊人惹了麻煩,更怕失去這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每次去了清涼寺便是老老實實抄經書燒香,規規矩矩在溫泉池子里刨幾圈,其余時候除了陪陶氏下下棋,看看書,管些七零八碎卻很勞心勞力的家事,又將每日的開銷自己做了個賬本來記著,還教荔枝也在一旁看著,偶爾也讓荔枝添上幾筆。

    日子過得輕松愜意而且充實無比,前生後世,林謹容不曾過得如此舒坦,于是,笑容越發燦爛,腳步越發輕盈,語氣越發柔軟。久而久之,她與兩個老尼姑並莊子里的人熟悉起來,少不得經常問些農桑之術。她待人親切有禮,對田間地頭的事情還異常地感興趣,莊子里的人雖覺得她頗有些奇怪,卻也都還喜歡她,並不排斥她,有問必答。林謹容便將那節令播種,畝產升斗,都一一熟記在心自不必說。

    好運從來不會平白無故地降落地在一個普通人的身上,機會從來只給有準備的人。假如,她拗不過鐵一般冷硬的命運,那麼她將用她自己的雙手,她自己的力量去為自己拼下一方天地。她要看,她還會不會被淹死在那條冰冷的江里她要看,還有誰能夠不假思量,隨隨便便就左右了她的性命和心情柔弱之時的不得不從不是認命,而是為下一次崛起凝聚的力量

    她再不要做那個躲在深閨,凡事退讓,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知道風花雪月,只知道順從,以為一切得到都是應該的,以為一切付出都是必須的女子。

    林謹容深呼吸,閉眼,一頭扎進溫泉水里,在苗丫的鼓勵聲中,用力踩著水,劃動胳膊,像一尾笨拙的魚,從池子的一頭游向另一頭。



第56章爭取

    日子這般過著去得極快,轉眼月余,這一日天空突然收了晴,紛紛揚揚地下起大雪來。這鄉下的雪又與城里的不同,更大更猛,不過半日光景就四處白茫茫一片,萬籟俱靜,不聞人聲。

    這樣的天氣,陶氏是絕對不會出門的,林謹容倒是由苗丫用稻草繩綁在靴子上防了滑,照舊出門,去清涼寺里上香兼鳧水。

    陶氏獨自歪在榻上無聊地將只小金橘拋上拋下,擔憂地道︰“不知阿音和慎之現在如何?在做什麼?”她本來早前與林慎之說好,過個十天半月就接林慎之來住兩日的,怎奈林老太爺卻是不許,每次放假只放半日。大有她要看孩子,就得自家趕緊回去的趨勢。

    龔媽媽將手里的大針往頭皮上刮了刮,利落地刺進鞋底里,再將夾子夾緊了針頭使勁拔出來,狠狠拽了兩下麻線,壓緊了納了一半的鞋底,笑道︰“前幾日三姑娘不是才來過信,道是一切都好麼?太太莫要憂心,總是要回去過年的,只怕到時候您見著了七少爺,就要感嘆他長大了。”

    陶氏蹙眉道︰“我不想回去過年。祭祖待客,守不完的規矩,做不完的事,煩也煩死了。”

    龔媽媽嘆了口氣︰“只怕老太爺、老太太是怎麼都不會允許的。答應讓您出來養這麼久的病,已是不易。團年飯是怎麼都要回去吃的。您不回去,傳言出去對姑娘和七少爺也不好。”

    二人一時沉默了。

    龔媽媽好容易想出一句可以安慰陶氏的話來︰“太太,回去也有好處,聽說這些日子那兩邊斗得歡,五姑娘一直沒放出來,就是表小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9 01:41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41 PM 編輯

第57章雪夜

母女倆面對面的靜靜坐著,一個看著一個不說話。

    林謹容的嘴唇抿得很緊,帶有一種不顧一切,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執拗;陶氏的嘴唇也抿得很緊,她疼孩子,想盡力給孩子最好的,盡力為他們計劃周全。

    但是很多時候,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最好。她想要孩子們不要受人欺負,偏偏孩子們總是受人欺負,還不敢和她說;她想讓孩子們才名遠揚,偏偏孩子們展現一下才能就要被人嫉妒被人罰。陶氏的眉頭越蹙越緊。

    林謹容看得出陶氏的猶豫,輕言細語地道︰“大表哥很小就跟著舅舅出門學做事了,幫著舅舅做生意,管鋪子。我聽說,有些小事情舅舅根本不管,都是丟給他去做,所以他才能有如今這出息。可見不練是不成的。我也知道,他是男子,我是女兒,我們不同,可會和不會終究是兩回事。誰又能說得清楚我將來會遇到什麼事呢?未雨綢繆總是好的。就像是前些日子我去做客那事兒,若我經常出門做客,不就能拿捏住分寸了?”她可真是絞盡腦汁,啥都拿出來說,各種裝了。

    聽林謹容提起那件事,陶氏不由輕嘆一口氣。女兒能夠彰顯才名她心里自然歡喜,但這為客之道她當然也懂,只是當時就認為女兒是無心之過,不能怪女兒,要怪也怪林玉珍自己不會安排失了手,所以怎麼也要護著。不過如果能讓女兒在為人處世上再熟稔一點,那自然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陶氏又擔心林謹容是小孩子心性,一時興趣,隨便弄弄就丟開,便沉聲道︰“我答應你了。但我先說明,既然你說用你的錢來辦,就用你自己的錢,不夠的我借你,慢慢地從你月錢衣服錢里扣。當然,我會把地契給你,就算是你十三歲的生日禮。”

    林謹容一直勾著脖子緊張地打量陶氏的神色,聞言差點沒跳起來,好容易才控制住喜悅之情,嚴肅認真地對著陶氏點頭︰“我一定不會讓娘失望。”就算是陶氏不給她,留著將來給林慎之,也很好啊,肥水不落外人田,才不要便宜陸家人。

    陶氏沒有說話,只是摸了摸林謹容的頭發。

    母女二人的晚飯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陶氏在想她該不該讓步,做得對不對,女兒和男子的教養方式不同,但管理嫁妝的確也是一門技藝。不知吳氏是怎麼教養她那幾個外甥女的,她想寫信去探討一下。

    林謹容想的則是,她想做的事情還很多,總不能事事都求著陶氏命陶氏手下的管事去做,這種舉步維艱,處處掣肘的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得找個人專替她跑腿才行。這個人,必須是品行端正還有能力還要信得過的,但她又從哪里去找這個人呢?

    于是這母女倆都只吃了半碗飯就放了碗。

    冬日里天氣黑得早,不過一更,陶氏就服了藥早早上床將息。林謹容這些天身子養壯了,情緒又激動,哪能這麼早就睡得著?命人關好了門,把炭盆燒得旺旺的,讓荔枝、桂圓、苗丫團團圍坐在一起,她烹茶給三人喝,荔枝烤栗子,桂圓烤紅薯,苗兒講那鄉村趣事,正在高興之時,忽聽外頭狗兒亂吠,有人急急拍門,口口聲聲喊的都是救命。

    林謹容驚起,忙叫荔枝︰“取了簑衣斗笠,打了燈籠去瞅瞅是怎麼回事?”

    荔枝依言拉開門,一股冷風卷著雪花劈頭蓋臉地撲過來,冷得她猛地打了個寒顫,回頭看著林謹容道︰“風冷雪大,姑娘在屋里呆著,莫要出去了,待奴婢與桂圓去瞅瞅就來。”

    桂圓看到雪大風冷,就有些不想去,拿眼去瞟苗丫,苗丫爽快地站起來一拍手︰“桂圓姐姐陪著姑娘在屋子里罷,待我與荔枝姐姐一同去。”說著飛奔出去,須臾在門邊牆上取了簑衣斗笠,與荔枝一同穿戴了,二人手牽著手,嘻嘻哈哈地開了院門往外而去。

    桂圓看到她二人好,又不舒坦了,噘著嘴去關門,林謹容忙制止她︰“不忙,我聽聽。”

    有腳步聲雜亂地走進隔壁陶氏的院子里,龔媽媽威嚴地道︰“怎麼回事?”

    鐵槐家的道︰“是林昌爺家里的人。”

    接著就聽有人打著哭腔道︰“求三太太救救我們奶奶,人生地不熟的,她也沒個娘家人……”

    林謹容忙起身扶著門站定了,側耳細聽。那邊的聲音越來越低,她雖聽不清是什麼,卻約莫能猜到些,定是那昌大*奶生產出了問題。按著那日昌大*奶與陶氏的對答,產婆是早就定下的,此時來此地,必是要請水老先生。

    果然荔枝和苗丫頂著風雪碎步跑將進來,道︰“是昌大*奶難產,要請水老先生去幫忙……水老先生已然前頭去了,太太也要跟過去看看。”

    兩家本不熟,陶氏與這昌大*奶更是只見過兩次面,通過下人打過幾次交道。但因著是族人,又是鄰里,還同為女人,陶氏深知生產的辛苦與危險,憐惜這昌大*奶一個女人離了娘家在外不容易,能幫手的都願意幫手。

    林謹容發愁地看著外頭紛飛的大雪,這般天氣陶氏要去操勞,若是不小心冷著凍著,豈不是這些日子的調養全都白費功夫了?不成,她得跟著。當下便命趕緊給她拿靴子披風來,穿戴完畢一溜小跑奔將出去,正好遇到陶氏裹得嚴嚴實實的,由龔媽媽等人簇擁著走了出來。

    林謹容忙上前緊緊抓住陶氏的胳膊︰“娘,我與你一同去。”

    這可不比她纏著要買地來練手腳那麼簡單,陶氏神色冷肅,一揮袖子,呵斥道︰“胡鬧你去做什麼?進屋睡覺去”

    龔媽媽也勸道︰“姑娘,太太去了是有正事兒,您過那邊去沒人招呼您,聽話。”

    林謹容再次抱定陶氏的胳膊,疾步跟著她奔走,堅持道︰“不,我就要和你一起去你身子不好,這般大雪,路也不算近,讓我陪著你看著你,我才放心,不然我害怕。去了我在外候著,不纏你,一定不會添亂的。”

    這四丫頭越管越寬了。陶氏有些煩躁,又有些好笑,本是堅決不許的,但看到林謹容已經十分自覺地往車上爬了,要扯她下來終究要花許多時候還很難看,便板著臉不理林謹容。

    這便是默許了。

    林謹容並沒有想到,因為要守護母親而堅持走出的這一步,竟無意中為她的將來打開了另一扇門。

    風大雪大,路面根本看不清,車夫並不敢走得太快,陶氏與林謹容互相依偎著,都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陶氏有些困乏了方聽得外頭狗兒亂吠,鐵槐在外大聲道︰“太太,到了。”接著馬車在一處不算大的院子門口停下,立刻就有人打了傘舉著燈籠上前來接人。

    “三弟妹,真是對不住了,總給您添麻煩,這種天氣還害您跑這一趟……”林昌裹著件氈衣,縮手縮脖地迎上來給陶氏行禮,一眼瞧見陶氏身邊站著的林謹容,忍不住微微吃了一驚。

    陶氏看了林謹容一眼,踏步向里︰“她獨自留在家中有些害怕,煩勞三伯給她和丫頭找個熱乎點的地方就行。我帶了一只老參過來,怕是會用得著,人在哪里?”

    “多謝,三弟妹這邊請。”林昌千恩萬謝,尾隨陶氏快步進了後院,隨手指了一個在房檐下站著的年輕婦人︰“你領你四妹妹去你屋里烤火。仔細招待好了。”

    “我是你大嫂。”那年輕婦人忙上前來與林謹容見禮︰“四妹妹,請隨奴來。”

    林謹容有些發怔,她本以為婆婆難產,兒媳等人就該近前伺候,在廊下候客的應是僕婦一類,誰知竟是林昌家的大兒媳馬氏。

    馬氏長得細高個兒,皮膚微白,長臉,嘴有些大,顴骨微高,看似極其精明能干的樣子。林謹容聽她口音似是本地人,不似林昌與昌大*奶那般操著一口外地腔,便道︰“嫂嫂是本地人麼?”

    馬氏“嗯”了一聲,道︰“我娘家在離這里五十里遠的座腳村。”

    林謹容越往里走越不安。林昌家的這房子分明不算大,但她一路往里,卻並未聽見婦人痛苦的叫聲,一切都安靜得有些詭異。

    馬氏的屋子里坐著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長得有五六分像林昌似的高鼻細目,懷里抱著個一歲左右的胖娃娃正在含笑逗弄。馬氏進來,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是三嬸娘家的四妹妹。”

    那年輕男人忙將小娃娃放在小床上,起身朝林謹容作了個揖,說了兩句客套話,自往外頭去了。

    “我家地兒狹窄,腳都落不下去,叫您見笑了。”馬氏端了個凳子請林謹容坐,轉身取了床小被子,將那小娃娃包裹起來,大聲喊道︰“小包子,小包子,過來抱人”

    “來啦,來啦。”隨著這聲喊,那日跟了昌大*奶去做客,光顧著埋頭吃果子的那個七八歲的小丫頭一頭撞將進來,也不同林謹容行禮,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接了小娃娃就退了出去。

    林謹容知道這是為了給自己騰地兒,過意不去,忙道︰“不必麻煩,我挺喜歡小孩子的。熱乎乎的把他抱出去多不好啊。”

    “不麻煩,隔壁也熱乎。”馬氏把炭盆往林謹容和荔枝跟前推了推,陪笑道︰“四妹妹難得來一趟,按理該好好招待。只是正好遇上這事兒,實在是沒法子。您暖和暖和,我去給您煎茶。”

    林謹容心中不安,趕緊道︰“不必啦,嫂嫂你自個兒忙,不必管我。”

    馬氏利落地打起簾子出去,語氣很堅定︰“要的。”

    林謹容和荔枝這才有機會打量這屋子。



第58章不舉

這屋子雖不寬敞,卻還嶄新著,一進兩間,林謹容等坐的是外間。倚牆放著個書櫃,稀稀拉拉放著幾本舊書,書櫃旁放著幾個上了鎖的大箱子並櫃子,上面還貼著發了黃的喜字,又有一張長條桌,上面放著花瓶香爐等物,另有幾個六面開光漆凳。雖然齊整,該有的都有,但卻看得出木料做工都只是極一般。

    不多時,馬氏提了個黃銅壺進來,道︰“真是對不住,沒甚好茶,妹妹隨便暖暖胃罷。”給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又遞上一碟瓜子,才說得兩句話,就有人輕輕敲了兩下窗子,馬氏呼地站將起來,風風火火地往外走︰“怕是有什麼事,四妹妹慢坐。要是熬不住,就往床上去躺躺,才換洗的被子,干淨的。”

    “大嫂嫂你忙,莫要管我。”林謹容倒了一杯熱茶,親手遞給荔枝︰“大半夜的讓你跟我出來吹冷風,也喝一杯暖暖胃罷。端個凳子過來坐。”

    “姑娘說哪里話,您和太太都不怕,奴婢還怕麼?”荔枝謝過她,捧定茶盞,斜簽著身子在炭盆邊坐了,低聲道︰“這家里好安靜。”

    看來不是她一個人覺得奇怪,林謹容輕輕撫了撫荔枝的手。主僕二人意味著盯著那銅炭盆發呆,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聽得外頭哭聲震天。接著春芽蒼白著臉走將進來道︰“不成了,太太讓姑娘好生在這里坐著,莫要出去,別沖撞了。”

    果然是一只腳踏進鬼門關,收不回來就死了。林謹容默然片刻,喟然一嘆︰“孩子呢?”

    春芽低聲道︰“是個姑娘,聽說有些孱弱。”原來是早前水老丈夫來時,這昌大*奶就已經暈厥了的。施了針,用了陶氏帶去的參,也不過是把那孩子生下來而已。

    林謹容不由暗想,這樣的家庭,那昌大*奶又是個續弦,除非長嫂長兄仁慈,不然這女孩兒的日子要難過了。但先前看著馬氏和林家大少那副半點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怕是難了。

    沒過多久,陶氏由龔媽媽和鐵槐家的扶著走了進來,神色很是慘然,嘴唇煞白,一雙手哆嗦著,看得出來適才的情景讓她很受刺激。

    林謹容趕緊起身扶陶氏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倒了杯熱茶遞過去,不知該說些什麼,想來想去,只得道︰“娘,我們留在這里也是給人家添麻煩,不如先回去,準備些東西,等他們鋪陳開再過來。問問是不是需要人手,也好一並撥付了過來幫忙。”

    陶氏也不想再在這里呆下去,便應了。幾人行至外間,林昌趕過來相送,涕淚交流,滿臉愴然地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陶氏少不得停下安撫他幾句︰“盡人事知天命,節哀順變才是正理……”

    忽聽得里頭咋呼呼的一聲喊叫,有男人喊,有女人叫,夾雜著狗叫噪雜成一片,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從內院沖將出來,一頭朝陶氏奔將過去,“吧嗒”跪下了,沙啞著嗓子大聲道︰“三太太,三太太,您大慈大悲,救下我這苦命的妹妹罷,我給你做牛做馬”

    林謹容看得分明,這少年身上的白衣不過是將外衣反過來里子向外充當孝服而已,他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裹在襁褓之中的小嬰兒,在他身後,馬氏以及林家大少,還有一個二十來歲,長相類似,大約是林家二少的年輕男人狂奔出來,見到這個情形,都站定了,表情頗有幾分不自在。

    馬氏鐵青著臉,厲聲道︰“三弟,你別不懂事亂說話,驚了三嬸娘”

    林昌看看陶氏,咬牙一腳踢在那少年的胸前,怒罵道︰“小畜牲給我滾進去小心驚著你妹子”

    “他還抱著孩子呢”林謹容弄不清楚這是個什麼狀況,卻下意識地驚呼了一聲。卻見那少年雖被林昌踢得身子一歪,卻仍然固執地高高托起那嬰兒,睜大眼楮死死盯著陶氏,襁褓中的嬰兒發出小貓一樣微弱的哭叫聲。

    林昌板著臉去扯少年︰“滾進去”

    那少年一張臉白得如雪,一邊掙扎一邊沙啞著嗓子道︰“三太太,三太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娘屍骨未寒……”剩下的話被林昌捂在了嘴里,馬氏趁機上前將那嬰兒奪了過去,一溜煙地往里頭跑了。

    這是上演的什麼戲?陶氏皺了眉頭︰“怎麼回事?”

    林昌一邊示意身後兩個兒子來把少年拖進去,一邊賠笑道︰“讓三弟妹見笑了,這孩子受不住他沒了,神志不清,有點瘋,聽說他妹子身子孱弱,以為我們不管……莫要在意,莫要在意。”

    林大少帶了幾分嘲諷道︰“可不是,這是親骨肉呢,誰會不管?”

    那少年拼命掙扎,一張被捂住嘴的臉在燈光下顯得萬分扭曲,雪花落在他頭上,臉上,很快化成了水,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他卻半點感覺不到寒意,只是拼命掙扎,一雙長得像極昌大奶奶的眼楮一直盯著陶氏和林謹容,眼神悲傷絕望到了極點。

    林謹容再不是從前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子,她前世後期也曾聽得人言,這世上有那狠心父母生子不舉,遇到凶年災害、青黃不接、生活艱難之時,每每將那孩兒溺死于水盆之中。更有一種本來較為富裕,卻因為婚姻論財,厚嫁成風,女方妝奩往往是男方聘財的雙倍,父母兄長不願分薄家產,所以也是同樣狠心。這其中,有兒有女,女兒更是被溺死被拋棄的大多數。

    如今林昌家就明顯非常符合這條件,薄有資產,年齡已漸老邁的父親,兩個原配生的年長的兒子,其中一個剛生了兒子,一個年齡已大尚未說親,續弦身死,留下一個未成年的兒子和剛出生的女兒……本來就已經傳出孱弱之語,事後夭折更是順理成章。這少年分明是知道了什麼,所以才會趁著這機會奔逃出來求救,若是她們不管,那剛出生的嬰兒便是難逃一死。

    她若是不曾遇到也就算了,可既然遇上,怎樣也不能裝作不知道。林謹容跨前一步大聲道︰“族伯,這是我那三哥罷?他年少遭逢大變,有些神志不清是難免的,正好水老丈夫還在,請老丈夫給他診脈,開張方子?”話音未落,就見那少年的眼楮亮了起來。

    林昌一怔,隨即斬釘截鐵地命人打開大門︰“不用了,多謝四姑娘的好意,今日已經麻煩你們太多,不敢再耽擱你們。倘若三弟妹因此被拖累,我就是罪人,我先送你們回去。”

    他的家庭情況復雜,陶氏雖知空穴不來風,但她一個外人婦人委實不好多言,更不好去插手這樣的事情——牽扯到前後妻子之爭,家產之爭,那是無盡的麻煩。她心中雖惻然不忍卻也扯了林謹容的手,朝林昌點點頭︰“不必了,你忙著,我們先走了。有話好好說,那孩子怪可憐的。”

    林昌垂著眼,隨意答應了一聲。

    林謹容被陶氏扯著往外走,眼看著那少年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卻還不曾放棄掙扎,在兩個成年兄長的禁錮下瘋狂踢打,猶如一頭絕望的,可憐到了極點的困獸。

    兩道映著雪光,猶自嶄新的大門漸漸合攏關上,把拼命掙扎的少年隔絕在里面,大片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鋪天蓋地的落下,有冷風在不遠處的山野上呼嘯著,卷起一陣又一陣的雪霧。

    這世上有一種滋味叫絕望,真真切切的絕望,你看得到希望,它甚至于就在你身邊,你感覺到它的存在,但是無論你怎麼用力,卻都抓不住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你的指縫間無情地溜走……這樣的滋味,一生嘗過一次就已經足夠。林謹容想起當聽到陸家那個遠親和她說,陸緘已經帶著他父母先行逃走時自己的心情,又想到在江水中拼命掙扎的自己,眼眶不由有些微濕。

    她拽緊了陶氏的胳膊,苦苦哀求︰“娘,咱們來也來啦,索性好人做到底,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吧?少字我覺著真不對勁,這族伯說是叫他莫傷了那孩子,卻仍往他身上踢,半點不擔憂沒分寸……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哪怕真是誤會,也該弄清楚了才好,省得夜里睡不著覺,過後又後悔。他和這孩子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他家若真心待這孩子好,不會怨我們多事,若起了歹心,我們便是行善積德,我求求您啦……”

    不知是否是林謹容最後那句“沒了娘護著怪可憐”的話打動了陶氏,陶氏躊躇許久,眉頭皺緊又松開,低聲同龔媽媽商量︰“既然遇上了總不能裝聾作啞,要不,咱們去問問?實在不行,這女孩子的乳娘我替他請。那也花不了多少錢。”

    龔媽媽神色很為難︰“好太太,這雖是在行善積德,可也是無窮盡的麻煩,誰知道將來……”她言猶未盡,但卻是行善積德也要量力而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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