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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0:36 AM

意千重 -【世婚】《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11-22 11:41 PM 編輯

【書名】:世婚

【作者】:意千重

【內容簡介】:

  世代為婚,不問情愛,只合二姓之好。

  春花般凋謝,又得重生。一樣的際遇,迥異的人生,她知道過程,卻猜不到結局。

  重生,並不只是為了報復。重生,並不只是給了她一人機會。

  重生,原是為了避免悲劇,讓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幸福。

  男主: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女主:嗯,這話好聽。不過夫君,金銀田產都交給我管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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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0:37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09:59 PM 編輯

世婚 第一卷︰風起平洲 第1章 夢迴

    天上飄著細雪,黃洋洋的江水一望無邊,她在水中沉浮,奮力掙扎,妄圖能抓到點什麼,妄圖能夠再自由自在地呼吸,但得到的不過是冰冷的江水從她的口鼻間漫進她的肺部,猶如萬根鋼針生生刺進去,刺得生疼,痛到麻木……林謹容在浮沉間淒涼的笑。

    這興許是命,但她本不該死,荔枝也不該死,如果不是那些忘恩負義的人拋棄了她們,如果不是那個人一去不復返,她本不該落到這個地步——為了不受匪兵侮辱而投入江中。她不明白,為什麼她真心實意,掏心掏肺地對他們好,到了最後,她卻成為被拋棄的那一個?

    一個浪花打過來,她眼前一黑,再懶得動一根手指,就這樣吧。恍惚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已經懶得睜眼了,會有誰呢?無非是幻覺而已,連他都已經扔下她不管了,還有誰會在乎她的生死。

    林謹容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涔涔,汗透衣被。她拚命抓住身下滑涼的絲被,大口大口地喘氣,彷彿想把剛才被耽擱了的那些呼吸全都找回來。一連喘了十幾聲,她才意識到她還在自己娘家那張小小的雕花填漆床上,她剛才只是在做夢,她還活著。她頹然鬆了僵硬的手,癱軟在床上,在黑暗裡數著自己還很急促的心跳。

    ……心跳不曾停止,她提醒自己,她好好的活著,上天垂憐,一覺醒來她又回到了小時候,一切尚未發生時,她還有機會。

    「姑娘又做噩夢了麼?」乳母桂嬤嬤小心翼翼地把手裡的青夾瓷油燈放在桌上,把半舊的雨過天青紗帳在銀鉤上掛好,探頭去看帳內的林謹容。

    半明半暗中,林謹容的眼楮亮亮的,面上猶自帶著些驚慌和茫然,額頭上的幾縷碎發被冷汗浸透,濕濕地貼在光潔額頭上,顯得她一張原本就細白的鵝蛋臉更加細白。

    桂嬤嬤雖不見她回答,卻知道她的確是做了噩夢,不由微微嘆了口氣,只探手一摸,就熟門熟路地去給她取換洗衣物,又叫外間支愣著耳朵聽的丫頭荔枝︰「荔枝,把爐子上溫著的熱水取來給姑娘擦身。全都汗濕了呢。」

    丫頭荔枝便也披了衣服,提了熱水進來,利索地在黃銅盆裡注滿了熱水,又取了一塊帶著芬芳的布巾浸著,上前去幫著桂嬤嬤給林謹容擦洗換衣。

    林謹容順從地坐起身,沉默著由她們給自己脫衣擦洗身子,熱熱的布巾擦在身上,舒坦過後就是微微的涼爽,她漸漸不抖了,心跳也平緩下來。

    桂嬤嬤一邊替林謹容擦洗身上的冷汗,一邊關懷地問她︰「姑娘,剛才夢見什麼了?竟嚇成這個樣子,怪可憐的。」

    林謹容抿著淡紅的唇,好半天才低聲道︰「夜裡不說夢。」

    荔枝和桂嬤嬤對視了一眼,都從對方眼裡看到了無奈。荔枝低頭替林謹容把褻衣的帶子結好,含笑道︰「姑娘,讓桂嬤嬤給你說故事吧。」

    其實也就是擔心林謹容害怕,再做噩夢,讓桂嬤嬤陪著她睡覺的意思。只是林謹容自來好面子,林家家規嚴,早在她四歲開始,乳母就不能陪著她一起睡了,所以才會用這樣委婉的話來說。

    林謹容抬頭看著荔枝,眼神萬分複雜。荔枝比她大兩歲,沉默穩重,長得白白淨淨,一管鼻子更是漂亮極了。從林謹容剛記事開始荔枝就一直陪在她身邊,是她的玩伴也是她的丫鬟,後來,所有人都離她而去,只有荔枝陪著她一直到死,如果不是荔枝,她連跳江求死的機會都沒有。

    荔枝被林謹容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有些難堪,笑著摸了摸臉頰,將手在林謹容面前晃了晃,道︰「四姑娘在看什麼?莫非還沒睡醒,認不得奴婢啦?」林家的姑娘少爺們是按著族裡來排行的,所以林謹容雖是三房的次女,也得順著次序稱四姑娘。

    她怎會不認得?她記得牢牢的呢。荔枝,我要好好對你,這輩子,我再也不叫你吃那種苦。林謹容收回目光,唇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默不作聲地側身躺下,將散落在枕上的頭髮理順了,輕輕道︰「祖母壽辰,明日大家都有得忙,馬虎不得,你們且去睡吧,給我留一盞燈就好。」

    桂嬤嬤再次擔憂地和荔枝對視了一眼,輕輕道︰「姑娘,你……」自姑娘半個月前生了那場病後,夜裡總要做噩夢,大哭大喊的,點了燈就安靜。本以為她漸漸好了,就聽三太太的意思把燈給滅了,哪成想她立刻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有些疲累地閉上眼楮︰「我不小了,我有數。」

    雖則只有十二歲,但的確不是小姑娘了。桂嬤嬤無奈,只得給她留下燈,把帳子放下,和荔枝一道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待到掩好門,桂嬤嬤輕聲道︰「這樣下去可不得了,看姑娘眼下的青影是越來越重了,人也沒精神。依我瞧著,怕是那日被驚嚇甚了,須得和三太太說,另想個有用些的法子才是。」說著又低聲咒罵了幾句︰「二太太也真是的,大白青天的做那種缺德事,也不知道遮掩著些,生生嚇壞了咱們四姑娘。」

    林謹容的眼皮輕輕動了動。

    桂嬤嬤說的是二房尚未成親的四少爺——她的四堂兄搞大了二太太身邊丫頭的肚子,二太太一碗藥打掉那胎兒,卻不曾收拾乾淨,剛好被林謹容撞上,從而嚇壞了她的事情。前一世的時候,她神思恍惚了將近一個月,家裡又請大夫,又請神的才算好了,但這一次,她卻不是為了那件事害怕,這種事情,和她後來遇到的那些事情比起來又算得什麼!親眼目睹過匪亂的人,才知道什麼叫做命如草芥!

    只聽荔枝嘆息了一聲︰「太太也難,三爺又不管事。」

    林謹容的親父林三爺不管事,是個散仙,四姑娘被驚嚇成這種樣子,他也不過是應景來看了兩回就算了。三太太陶氏性格剛烈,眼裡揉不得沙子,不懂服軟低頭,夫妻二人就是怨偶,從來在一起就好好說不上十句話,為了這事兒二人又是狠狠幹了一大架,半個月了還僵持著沒說話。

    桂嬤嬤沉重的嘆了口氣,沉默片刻,卻又興奮地同荔枝道︰「聽說了麼?姑太太明日也要趕回來的。」她帶了點幸災樂禍的語氣,「你說這都過去好幾年了,也不曉得她那個過繼來的小少爺養熟沒有。那孩子過繼的時候年紀也太大了些。」

    「再大也不過是孩子,這都離開六七年了呢,只要姑太太對他好,人心都是肉長的,怕也是差不多了吧。」荔枝低聲回答了一句。

    林謹容近乎麻木地無聲道︰「沒有的,陸緘永遠都喂不熟。他的心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親生父母,再沒有旁人。」

    一想到陸緘,林謹容的心裡就不好受,她竭力去想其他事情,不願再想這個名字和與這個名字有關的一切。她透過半舊的紗帳看著桌上那盞青瓷省油燈,拚命地想,再小些的時候,家裡用的是銅燈或是蠟燭,後來祖父賦閑,父親這一輩中又沒有出類拔萃的,雖有功名卻不曾出仕,更不會經營,都是些只曉得吃喝玩樂,吟風弄月之輩,家裡只有出賬沒有進賬,她這一輩的兄弟姐妹卻又極多,世人婚姻論財,幾場喜事辦下來,家裡除了老太爺和老太太房里外,上上下下就都只能用這相比銅燈可以省一半油的青瓷省油燈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果然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在那時候,她得了那門姻緣時,家裡的姐妹們還羨慕得眼楮發亮,她也自以為是好姻緣……錦繡良緣,嗤……怎麼又想起這個來了?她嗤笑了一聲,不自覺地搖了搖頭。如果她沒有記錯,明天陸緘也是要來的,那是她和他長大後第一次見面。明天,林謹容的心裡陡然生出幾分戾氣來,貝齒咬得嘴唇生疼。

    雖然心中事情多,但她到底年小,很快就覺著那盞燈越來越昏黃,越來越遠,漸漸的,她睡著了。這一次,她睡得安穩無比。

    太陽剛露了半個頭,一個窈窕的身影提著壺輕輕推開雕花門扇,在窗邊銅盆裡注滿了熱水,方走到床前,打起帳子,把微涼的手伸進藕荷色的絲被去冰還在昏睡中的林謹容。

    林謹容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瞇縫著眼楮警惕地看著面前那張宜喜宜嗔,微微帶著些調皮的俏臉,眼裡閃過一絲不耐和譏誚,唇角卻輕輕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桂圓。」

    丫頭桂圓是桂嬤嬤的親生女兒,和林謹容算是同吃桂嬤嬤的奶長大的,又從小伴在林謹容身邊,論起親厚來,荔枝都要差了一大截。故而,桂圓對林謹容的態度可以說是親暱到超出了平常主僕的情分,林謹容待她也是超出了主僕的情分,一門心思就想替她謀個好前程。可是,就是這樣的桂圓,最後卻是那樣背主忘恩,貪心不足的人。



第2章 故人(一)

    彼時林謹容剛睜眼,看到桂圓時,她以為自己會對著桂圓發作,把桂圓趕出去,但她終究是對著桂圓甜蜜的笑了。現在一切尚未發生,她卻得了先機,能辨忠奸,便留著桂圓又如何?她有了防範,誰能知道最後的結局會是什麼樣?不管好人壞人,用在妙處便是一個好。

    桂圓又怎知林謹容在瞬間已經轉過無數個念頭?她只當面前還是那個天真軟善的四姑娘,只調皮的一笑,伸手拉林謹容起來︰「四姑娘快起來,三太太和二太太都使了嬤嬤過來探望你,三姑娘也才來過。」

    「姐姐來過?怎麼都沒人叫我?」林謹容看了看窗,發現天色已經不早,早過了她往日起身的時辰,便知是桂嬤嬤和荔枝要她多睡一會兒的意思。倘若不是因為今日是祖母的六十壽辰,只怕是會讓她睡到自然醒的。

    桂圓把一身嶄新的銀紅色短襦長裙給林槿蓉穿上,一邊服侍她洗臉梳頭,一邊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遠處的客人們是早就來了的,這個您也知道,就是舅太太一家人還沒到呢。近處的一些客人也趕早來啦,廚房裡的菜香飄得到處都是,叫那些掃地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口水涎得老長。」桂圓的語氣裡不知不覺就帶出了幾分身為姑娘身邊大丫頭的體面和驕傲——她的伙食可不是那些干粗活兒的小子丫頭們能比的。

    林謹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任由桂圓替她收拾打理。她年紀還小,還不到綰髮髻的年紀,不過就是將一頭烏亮的長髮編成辮子,再用七彩的絲帶紮成丫髻,再插上幾朵珠花便可以了。脂粉什麼的,也還不到她用的時候,所以這梳妝打扮對於她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一件事。

    「再戴一對金丁香罷。」荔枝進來把手裡的食盒放好,拉開小小的妝盒,拿出一對金丁香,拉著林謹容溫柔地給她戴上,又替她整了整腰間的碧玉壓裙,眉眼彎彎地笑道︰「四姑娘長大了,越來越像太太了。」

    誰都知道林家三太太陶氏早年是個遠近出名的美人兒,荔枝這一說,雖不曾提了林謹容的容貌半分,卻是實實在在的誇讚。

    林謹容抬眼看著鏡中的自己。肌膚潔白細膩,兩條縴長的眉,目光沉靜溫婉,唇瓣嬌嫩豐滿。她這張臉,說不得有多美,但勝在舒展恬靜,人說相由心生,當年姑姑不就是看見自己這張臉,覺著她是個溫柔恬靜的性子,所以才格外喜歡的麼?既然姑姑喜歡,其他人也一定喜歡。當年她是什麼樣子的呢?林謹容側著頭想了想,露出一個天真卻又微微帶點羞怯的笑容來,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光華璀璨。

    林謹容的吃相很優美,不緊不慢,卻吃個不休,世人以瘦為美,從嬸娘們到她的母親,家中的姐妹,以及那些小妾通房們都是不敢多吃的,從前她也如此,但現在卻不這樣想了。她惡作劇的想,瘦美人們在遭逢匪亂,跑一步歇一氣的時候,不知有沒有後悔平時應該多吃點?反正那時候她是後悔了。

    見她又是吃個不休,桂圓朝荔枝使眼色——自那日四姑娘從驚嚇中醒過來,一見到飯菜就一副和飯菜有仇的樣子,飯量竟比從前好了許多,也不怕吃成個胖子?眼瞅著也是要議親的人了,竟是半點都不忌諱。

    荔枝面上不變,只輕聲道︰「姑娘少吃些,今日廚房裡的菜式多,有您最愛的乳羊肉。」這會兒吃太多,稍後就吃不下好吃的了。

    「把剩下的飯菜分吃了罷,別浪費。」林謹容點點頭,認真地把碗裡的最後一粒米吃得乾乾淨淨。沒有飢餓過的人,不知道糧食的珍貴,沒有死過的人,不知道生命的可貴。

    林謹容站在林家花木繁茂的園子裡,極目遠眺。八月末的天氣,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林家園子的風景一如既往的好,樹葉從綠到黃,從黃到紅,層層疊疊,極為美觀。

    林家雖然在走下坡路,但老太爺早年仕途順暢時建下的這房子和園子乃是花了血本的,不但林老太爺夫婦和他下面的三對兒子兒媳,七八個孫子孫女都有自己的院子,且一塊石頭,一個池塘,一棵樹,一叢竹都花了巧心思,無不恰到好處。只是此刻的林謹容看來,卻頗有幾分意興闌珊之感。

    不遠處的荷花池邊傳來一陣嬉笑聲,有條公鴨嗓子大聲笑道︰「五表哥,你家的這塊靈璧石是真的?怎麼看著不像?待我敲敲。」話音未落,就傳來錚的一聲響,悠長響亮。

    林謹容完全忽略了這聲石響,她滿耳朵都是那條難聽的公鴨嗓。有多少年,她沒聽見這聲音了?她的指尖輕輕顫抖起來。

    此刻她的庶長兄,族裡行五的林亦之焦慮不安的聲音也跟著響起︰「陸家表弟,你莫如此,這是家祖父的心頭好。」

    「林家表哥真小氣。」公鴨嗓子嗤笑了一聲,道︰「咱們平洲第一的靈璧石呢,輕輕敲敲,哪裡就能敲壞了?看你急得,臉都漲紅了。」接下來卻是一聲水響,「哎呀!」林亦之驚叫出了聲,然後一片混亂聲響。

    桂圓的眼楮眨了眨,歡快地道︰「姑娘您聽,是陸家五少爺呢,好似咱們五少爺也吃了他的虧呢。」林亦之是三房的庶長子,族中行五,只比林謹容大了一歲,卻比她的胞弟慎之大得太多,其母黃姨娘八面玲瓏,自幼服侍林謹容的父親,深得喜愛信任,十幾年盛寵不衰,這母子倆就是三太太陶氏心上的一根刺,夫妻二人吵架十次有七次都是為了這對母子。

    故而林謹容這邊的人看他都是不順眼的。林謹容自然也不喜歡林亦之,以往林亦之被人調侃欺負的時候,她不說幫著人欺負林亦之,但也絕對是裝聾作啞的,所以桂圓才敢如此大膽。

    「太太還等著姑娘呢。」荔枝與桂圓不同,她從來都是盡量不摻和進這種事情裡去,此刻也不過是勸著林謹容趕緊走,別管閑事。她的任務就是照顧好林謹容,不要林謹容陷入麻煩中去,其他人的麻煩,又與她有何關係?

    林謹容彷彿根本就不曾聽見她們的聲音,只轉了個身,邁步朝著吵鬧處走去。真是沒想到,這事兒竟然給她踫上了!

    她記得,那塊靈璧石的基座不穩,被淘氣的陸綸失手推入池塘中。陸綸是貴客,林老太爺怎麼也不會罵他,所以最後是林亦之倒了霉。

    林亦之本就因為害怕而跳入池塘中去推石頭受了寒,又被罰跪了兩天兩夜的祠堂,病倒高燒不退,本就有病的黃姨娘衣不解帶地照顧他,卻從此撒手人寰。母親因此被父親怨恨,父親報復性地又收了一房美妾,好強的母親又氣又怒,大病了一場,夫妻間本來就不好的感情越來越惡劣,連帶著她們姐弟也夾在中間受氣為難。

    而林亦之的身份地位則從此勝似嫡子,他心中挾怨,真正成了七弟的威脅,若不是走投無路,母親也不會那般歡天喜地的答應她的那門親事,她自也不會吃後面那苦頭。

    當年她起得比今日早,這事她不曾遇到,也無力阻止,但今日她遇到了,怎麼也不能坐視不理。她覺著,她這一去,興許就能改變許多事情。林亦之不會受罰,黃姨娘不會早死,父親不會再收美妾,母親不會病倒,林亦之不會憎恨她們,她們用不著過得那麼苦,她,興許也不會被嫁進陸家,嫁給陸緘,再死於非命。

    見林謹容逕自走了,荔枝責怪地掃了桂圓一眼,低聲道︰「多嘴!要是姑娘惹了麻煩,看我不和桂嬤嬤說,打你的腿。」

    她說的是和桂嬤嬤說,而不是和三太太說,本是已經打了讓手,桂圓卻不領情,仍不耐煩地道︰「就你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快,姑娘走遠了,跟上!」

    林謹容走到荷花池邊站住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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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0:40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01 PM 編輯

第3章 故人(二)

    八月底,荷花池中早已看不到什麼荷葉荷花,只餘一些枯黑了的殘葉並漂著些浮萍。而這些浮萍還恰恰被幾個半大少年擾得紛亂。那塊原本樹立在池塘邊,林家老太爺最愛的黑色靈璧石傾斜著歪倒在池水裡,幾個少年正指揮著三四個同樣只是半大年紀的小廝站在齊腰深的水裡拼了命地推,水被他們攪得渾黃。

    林謹容一一打量過去,膚色微黑,兩條濃眉像兩條蟲,穿秋香色袍子的那個小胖子是和她同年的陸家五郎陸綸,瘦高個斯文白淨穿淡灰色袍子的是吳家的嫡次子吳襄,白白胖胖穿藍色袍子的那個是陸綸的哥哥陸家三郎陸經。長得清秀漂亮,滿臉害怕絕望,眼神四處亂飄,穿淡青色袍子的是她哥林亦之。

    自家園子裡蹦著這幾個半大小子,林謹容並不奇怪。平洲這塊地頭上,林、陸、吳三家是望族,都是詩書傳家,從來就是聯姻的對象,尤其是林、陸兩家,更是走得近,每一代必然聯姻,以結兩姓通家之好。所以這些人都和林家有千絲萬縷的親戚關係,小時候就經常出入林家,彼此之間都是極熟識的。雖然這些年大家年歲漸長,已經開始有男女之防,但在這大喜的日子裡,有林亦之引著,他們偷偷跑到這園子裡來撒野也不算得什麼,大人們和家僕們都不過是睜隻眼閉只眼罷了。

    就事論事來說,林亦之事後被老太爺算賬,本是活該,但最後卻是她的母親被遷怒遭殃,連帶著她們姐弟倒霉受氣。林謹容皺著眉頭想,這怎麼說來著?做妻子的不被丈夫所喜愛,那就怎麼都是錯。在這些男人的心目中,自家的妻不但應該替他打理家事,生兒育女,伺候好他,還該替他把寵妾嬌兒給照顧好了才是正理,要不然就是惡婦毒婦不賢惠。

    林謹容暗自啐了一口,這什麼狗屁世道!也只有從前的自己,才會心中雖然不平,卻並不覺得不該。畢竟從小她受的教育,耳聞目睹的,都是這樣的事情,長長久久也就成了習慣。可是經過那種事,再活一次,卻是明明白白的看不順眼了。

    「四妹妹。」做賊心虛的林亦之第一個發現了林謹容,害怕得差點流下淚來,他幾乎是哀求地看著林謹容︰「怎麼辦才好?」他的生母再得林三爺的寵,他也不過是個庶子,在最重倫理尊卑的林老太爺眼裡,那就什麼都不是!若不是他顯擺,偷偷把這幾個少爺帶到這裡來看這石頭,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十三歲的少年臉都嚇得白了。

    林謹容不說話。她的目光還放在陸綸的身上,又黑又調皮的小胖子把兩根無名指伸入口中,兩根食指按住眼角,一拉一擠,弄出了個難看的鬼臉。「哇……」他朝她翻著白眼吐舌頭,那樣子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啪!」十四歲的陸經要面子,漲紅了臉一巴掌打在弟弟的手上,偷偷看了一眼吳襄,抱歉地看著林謹容笑︰「四妹妹,你莫見怪,五郎就是這個討厭樣兒。」

    「你又打我幹什麼?我要告訴娘。」陸綸大叫,不客氣地抽了他哥一巴掌。「我不見怪。」她怎會見怪陸綸呢,再有他對她好的人沒有幾個了,不是親兄,勝似親兄。林謹容好容易才穩住了心神,望著少年們綻放出一個淺淺淡淡的笑容,舒舒展展地彎腰福下去︰「陸三哥,陸五哥,吳二哥。哥哥。」

    陸綸沒趣地瞪著她,扯著公鴨嗓子大聲道︰「聽說你病,還以為你瘦了,怎麼倒胖了?你不減肥麼?我家二姐最近天天嚷著自己胖了,飯都不敢吃的。」他身邊的吳襄也笑看著林謹容,等林謹容回答。

    林謹容不由摸了摸臉頰,養了這半個月,還真的胖了麼?她怎麼沒發現?不過隔了這麼多年又折回來,她原也記不得她之前是胖還是瘦了,一時之間,她竟找不到話可以回答陸綸的。

    「總說混話。姐姐妹妹們的事也是你亂說得的?」陸經忙掐了陸綸一把,尷尬地望著林謹容道︰「四妹妹,這黑胖子又惹了禍,亦之和他說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他不相信……」說是如此說,他的目光卻幸災樂禍地斜瞟向一旁失魂落魄的林亦之,又看了看那塊大半浸入水中的靈璧石,朝林謹容擠了擠眼楮,做了一個「你懂的」表情——林家三房嫡出的子女們不喜歡林亦之從來就不是秘密。

    林謹容看著陸經裝作什麼都不懂的傻笑,心裡卻是在冷笑。從前她是被豬油蒙了心,才會一廂情願地認為他是個好人,哪知這個人,竟會為了一己之私親手毒殺自家親兄弟。看看他現在這個惟恐天下不亂,卻還在她面前扮好人的陰險樣,其實他這性格在小時就已經露出端倪了,她當時怎麼就沒能看出來呢?

    陸綸炸了毛,他最恨人家說他是黑胖子,就是他親哥也不行,他黑了臉沖陸經大聲嚷嚷︰「白胖子,我怎知那爛石頭沒放穩?林五郎只告訴我這塊石頭是平洲第一,可沒告訴我它少只腳,踫都踫不得,還是我運氣好,不然往這邊砸下來我就沒命了……」他凶橫霸道地戳了戳一旁臉色蒼白的林亦之,大聲道︰「是不是這樣的?林亦之!說,你是不是故意的?為了報復上次打架沒打過我?」

    「不是。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林亦之緊張地把手在袍子上擦了又擦,總也擦不幹那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的冷汗,他索性咬著牙挽起袖子準備跳進池塘去幫小廝們推石頭。

    萬惡皆起於這一跳,他果然又要跳了!林謹容忙叫一旁沉默不語的吳襄︰「吳二哥,快拉住他。」

    吳襄立刻聽話地拉住了林亦之,林亦之可憐兮兮地掙扎著︰「讓我下去,我會被祖父打死的。」

    其實他也傻得怪可憐的,也不看看那石頭能是他這個小身板能推上來的?林謹容溫和地看著林亦之︰「多半是石頭基座早就不穩了,不關哥哥的事。我們都會替你作證的。是不是?陸五哥?」她斜睨著陸綸。

    小胖子哼哧了兩聲,到底要給林謹容面子,不情不願地道︰「是,是我看著這石頭好看,就想摸摸,結果輕輕一摸它就倒了。」他翻了個白眼,「真晦氣!」

    吳襄看了林謹容一眼,坦然笑道︰「是這樣的,我們都看見了。」既然林謹容這個最有理由看林亦之倒霉的人都不打算追究,他又何必多事?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多事的人。

    林謹容感激地看著吳襄一笑,吳襄朝她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表示她無需掛在心上。

    在場的四個人,已經有三個表了態,林亦之的心裡燃起了幾分希望,小心翼翼地看著還沒表態的陸經。

    林謹容看著白胖子陸經,想到他笑瞇瞇的面孔掩藏下的惡毒狠心,由來一股厭煩憎恨,臉上偏偏笑得更燦爛︰「陸三哥?你剛才說……」雖然林亦之不該當著他們炫耀這石頭,但他也不該攛掇著陸綸捉弄林亦之。剛把所有錯都推到了陸綸身上,接著還連林亦之也不肯放過麼?這是林家,可不是他陸家的後花園!

    見幾雙眼楮同時看著自己,陸經的眼楮一轉,微微一笑︰「當然是這樣的。四妹妹,記得要和大人們說,看看園子裡的其他石頭有沒有這樣的問題,若有,還當早些處理好,不然傷著人不好。」

    林謹容嬌憨地笑︰「那是自然。」她朝已經漸漸安下心來的林亦之招了招手,柔聲道︰「哥哥,我是來找你的,爹爹找你。」趕緊走吧,別再給她們娘幾個惹禍了。

    林亦之為難地看著那塊石頭,又看看陸經等人,林謹容嘆了口氣,前行幾步,小聲道︰「你趕緊去吧,我這就去和太太說,安排人手過來把石頭扶起來。」

    林亦之感激地朝她擠出一個笑,朝陸經等人拱了拱手,擦著額頭上的冷汗自去了。

    林謹容方笑瞇瞇地看著陸經等人道︰「適才聽說演雜劇的已經來了,哥哥們不如先去瞅瞅,看有什麼好看的戲,待會兒也好和我們說呀。我也要去尋我們太太了呢。」

    陸綸一腳踩住她的裙子角,朝著她呲牙︰「我不去,我和你一起去找小七弟玩兒。」

    陸經一個爆栗彈在他黑亮的額頭上,罵道︰「沒規矩!還不鬆開你的腳?」

    「你再打我試試?」陸綸「 」地一拳打在陸經的胸口上,斜眼挑釁地看著林謹容,林謹容卻朝他一笑,陸綸沒想到她不但不發脾氣,反而笑了,不由耳根都紅了,吶吶地收回了腳,惡聲惡氣地道︰「你是怎麼病的?」



第4章 示好

    她是怎麼病的?這個問題林謹容倒不好回答陸綸,說出來就是家醜。陸綸見她不說話,又伸手去扯她的辮子,卻被荔枝不動聲色地跨前一步給擋住了。

    荔枝比陸綸大,個子已經是大人了,站著就比陸綸高了近半個頭,她板著臉往那兒一站,倒頗有幾分氣勢。陸綸自詡少年英雄,自不便和一個丫頭動手,卻不由得憤憤不平。

    「走,我聽說這回請的雜劇班裡頭有個人的功夫可好,我們去看看。四妹妹回見。」吳襄笑著一把抱住陸綸,朝林謹容比了個眼色,拖著陸家兄弟倆去了。

    桂圓不解地小聲問林謹容︰「姑娘,你幹嘛幫五少爺啊?」多好的機會,正好可以狠狠殺殺黃姨娘母子的威風,讓三太太高興一回,卻被林謹容就這樣輕輕給放過了。

    「他姓林,我也姓林。以後這種話再不要讓我聽見。」林謹容根本不管桂圓的委屈難堪,只轉身順著來路折回去。前世時,兒時的她最討厭的就是陸綸這個惡霸,可是這一刻她被他欺負著,她卻覺得真幸福——因為他還活蹦亂跳著,而不是那具冰冷僵硬,死不瞑目的屍體。自他死後,這世上就少了一個真心疼愛她,幫助她排憂解難的兄長,林謹容彎下腰,提起被陸綸踩髒的裙角,看著看著,眼角浸出一滴淚來。那時他總是幫著她,這回到她來守護他了。

    「這陸綸真是可惡,妹妹嶄新的裙子被他弄得髒兮兮的,還是吳二哥好,又溫和又懂禮貌。」原該早就走了的林亦之突地從一旁的竹林中鑽了出來,遞了塊潔白的帕子給林謹容︰「我剛在溪水裡蘸過的,妹妹擦擦。」

    雖則投桃報李,本是應當的,但從前她怎麼就不知道林亦之也是個懂得這道理的?可見事事無絕對。「謝謝哥哥了,妹妹正需要呢。」林謹容笑看了他一眼,自然而然地接過了那塊帕子。

    荔枝忙接過濕帕子,蹲下去小心翼翼地給林謹容擦起裙角來,安慰兄妹倆道︰「只是踩髒了一小個角,擦擦就看不出來了。」

    林亦之不安地絞了絞手指,低聲道︰「四妹妹……多謝你了。」他們的關係素來冷淡,他原以為林謹容會看著他出醜,看著他倒霉的,誰知她竟會為他解圍,還熱心地串聯了那群高傲的嫡少爺們為他作證。事出反常必有妖,林亦之有些懷疑林謹容是不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林謹容望著他甜甜一笑︰「哥哥,本來就不是你的錯,你不過是想替大人分憂,招待好客人們罷了。誰能想到會遇到這種意外?多虧那石頭是落入池中,不然傷著了人,那才是不得了。是不是?」她的口氣帶著幾分甜蜜的誘哄,彷彿林亦之不順著她的話頭說,就是不識好歹。

    林亦之目光複雜地看著林謹容,喃喃地道︰「四妹妹,我……還是你最懂我。」他曉得自己出身不如人,一直就想和吳、陸兩家的嫡出子弟們打成一片,好為將來添點助力,奈何他們看他總是帶了層什麼,他不甘心,就千方百計地想接近他們,所以才會故意誇口這塊靈璧石是平洲第一,背了大人,繞過看園子的婆子,引他們去看那石頭。但這樣的心思,他是不會和林謹容說的,既然林謹容遞了個光鮮亮麗的理由給他,他便領了她的情,順著梯子往下爬就是了。

    林謹容朝他點了點頭,卻又帶了幾分小大人似的嚴肅,低聲道︰「哥哥想幫忙是好事,但以後這樣的事情哥哥還是要慎重了,若是被伯母和嬸娘她們瞧見,必要挨罵的。」她頓了頓,加重語氣道︰「哥哥還要愛惜自己的身子,別動不動就往水裡跳,要是凍病了怎麼好?不過是拖累了身邊人。」

    若是往日,林亦之自不會把林謹容一個小丫頭的話放在眼裡心上,今日卻有些羞愧,覺得她說得十分在理,這拖累了身邊人,不就是拖累了他親娘麼?三房在家裡不得志,大房、二房沒事兒總要擠兌三房幾句,三太太吃了氣,還不是要發作在他親娘身上?就是父親那裡,自己也脫不掉干係。林亦之吶吶地應了,又擔憂地道︰「太太那裡……」

    林謹容親熱地笑道︰「哥哥還不知道麼?太太就是脾氣不大好,可也曉得是非的,你就放心吧。稍後讓姨娘過去說一聲也就是了。」今日客人多,母親就算是給黃姨娘臉子看,也不會太過分。

    林亦之徹底放了心,討好地同林謹容道︰「四妹妹,我過幾日能跟著爹爹出門,我給你帶面人兒怎樣?又或者,我看到什麼新鮮玩意兒,我買給你?」

    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好呀,謝謝哥哥。三姐姐和慎之也喜歡呢。」

    說起五歲的嫡出幼弟林慎之,那和他就是天上和地下的區別,林亦之微微有些彆扭,隨即裝作理所當然的大方樣子道︰「自然少不了三姐和七弟的。」

    林謹容朝他揮手︰「那我先去太太屋裡了。」她不指望林亦之對她們姐弟有多好,只希望能盡量保持表面上的平和,不給別人踩她們娘幾個的借口。

    林亦之又喊住了林謹容︰「四妹妹。」他的目光落在林謹容的裙子上,有些躊躇地道︰「今日客人多,要不,你重新換條裙子?我看見五妹、六妹、七妹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林謹容微微一怔,突地笑了︰「這樣就挺好了。難道哥哥覺得不好麼?」她的這三個堂妹,年歲都和她差不多,都到了該議親的時候,似老人壽宴這樣的場合,本就是給有心人相看挑選的機會,焉能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特別是有吳襄和陸緘那樣的人在,大伯母和二伯母定會十分賣力地下足功夫打扮自家女兒。可是她麼,恰恰還不想摻和,她只想坐觀大房、二房為了那薄情男爭個不休。

    到底年歲小,三太太又粗心,不會玩心眼,沒人教她這個……林亦之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見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也只得由著她去,乾笑道︰「挺好,挺好。」

    林謹容抿唇笑著自去了。做人情,做人情,人情需要做,她前生的失敗大概也與她不會做人情,不會裝有關罷?那便跟著從頭再學。

    林亦之目送著林謹容,只覺著她今日身上平白多了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前她看他是漠然,今日看他卻似是和氣得很?他皺著眉頭想了好久也不得要領,便暗想,無論如何總是自己受益,自己年歲漸長,能多個人在太太面前為自己說好話也是好的,今後多多下點功夫和她交好就是了。

    林謹容轉過流水小橋,繞過兩三座亭台樓閣,方才走到她親娘林三太太陶氏的院子門口。才要進院門,就聽見裡頭有人在笑,笑聲輕鬆爽朗。

    這樣的笑聲,林家就沒一個女人能發得出來!因為被貶斥而一直悶悶不樂的桂圓眨了眨眼,歡快地同荔枝道︰「是舅太太!到底還是趕到了!」

    荔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垂下眼沒說話。桂圓口裡的這位舅太太,正是林謹容的親舅母,陶氏的長嫂吳氏,也就是吳襄的親姑母。吳氏性格活潑,出手大方,每次見著外甥們總是要給禮物的,就連著身邊的丫頭們也有打賞,由不得桂圓不高興。但這樣喜形於色的,也太掉價了些,不知道的,還以為林家有多窮,下人們的眼皮子就淺到了這個地步。荔枝如是想。

    林謹容的臉上也是堆滿了笑,加快了步伐忙著往裡走。她是真心喜歡這位舅母,性子活潑大方不說,難得的心慈明白,從始至終,一直待她們姐弟都很好。娘家就是出嫁女子的脊樑骨,在最艱難的那段歲月裡,若不是舅舅和舅母撐著,母親只怕早就倒下了,只可惜舅母身子骨不好,去得太早。再隔了一世能見著舅母,她又如何能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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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0:42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5 PM 編輯

第5章 親人(一)

林謹容的腳剛踏上如意垛,就見她的胞姐林謹音從簾下快速鑽了出來,埋著頭不看路地往前沖,姐妹倆差點撞上。

    “姐姐這是要去哪里?這麼急?”林謹容及時剎住,一把拉住林謹音,望著姐姐軟軟糯糯的笑。林謹音是許給了舅舅家的大表哥陶鳳棠的,這樣子分明是剛才被舅母兼未來的婆婆給捉弄了,羞了要跑。

    十六歲的林謹音滿臉羞紅,並不敢和妹妹對視,只輕輕替妹妹理了理頭上的七彩絲帶,摸了摸她的臉蛋,親昵地道︰“好些了麼?早上我去瞧你,你還沒起身。”得益于陶氏的美貌,林謹音不但長得面如桃花,聲音也很好聽,又脆又甜,直如珠落玉盤。

    “好多啦,早上我吃了一碗粥,四個水晶包呢。”林謹容主動和姐姐報告自己吃了多少,甜滋滋地享受著姐姐的溫柔和關懷。她仰臉盯著林謹音素白美麗的臉看,只覺怎麼也看不夠,前世不覺得,重新活過之後,她才發現這些來自親人的關愛和溫柔是多麼的珍貴難得。

    “是麼?真好。”林謹音忘了自己的羞澀,拉了妹妹的手,慢聲細氣地道︰“要聽桂嬤嬤的話,要是晚上還害怕,就搬到我那里去住些日子罷。”她是知道妹妹為什麼被嚇壞了的,但那種事情,她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實是不好說,只能有些笨拙地安慰妹妹︰“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忘了罷。母親說了,過幾日帶我們去蓮花寺上香,請了空大師給你念念經就好了。”

    林謹容的眼神閃了閃,抿了唇嬌憨的一笑︰“不啦,這些天已經很不做噩夢了,昨夜大概是手放在胸前壓著了。”她又怎敢和林謹音住在一起?要是她夢中說漏了口,被林謹音聽去了怎麼辦?明明已經死了的,卻又莫名回到了小時候,這樣詭異的事情叫她怎麼解釋?有誰會信?怕是個個都要以為她果然魔怔了,要被淋狗血的。噩夢麼,現在真成了噩夢……時間長了總會好的。若是再一勞永逸地解決了那樁婚事,她就能睡得更安穩踏實了。

    林謹音愛憐地摸摸妹妹的頭︰“乖孩子。”

    她明明比林謹容大不了幾歲,偏生用這樣老氣橫秋的口吻,僕婦和丫頭們都微微發笑,林謹容卻絲毫沒覺得不耐煩,反而眼眶微微發熱。

    “囡囡來啦?”陶氏的聲音帶著些金屬般的鏗鏘硬朗在屋里不急不緩地響起,聽得出她的心情很好。

    “我先去祖母那里。”林謹音到底不好意思再折進去,便朝林謹容微微擺了擺手,笑著去了。

    林謹容應聲進了屋,含著笑先給坐在左邊炕上的吳氏行禮問好︰“舅媽萬福。”她瞄了吳氏一眼,吳氏打扮得很光鮮,寶藍印金小袖對襟旋襖配郁金香裙,頭上戴了個時髦貴重的白角冠兒,只是皮膚黃,眼珠子也有點發黃。林謹容不由無聲地嘆了口氣,舅母就是被這個病給害死的。

    吳氏卻已經笑著把林謹容拉了起來,左右端詳了一回,嘆道︰“半年沒見,又長高了一大截。可比我家三丫頭懂事多了,你是怎麼養的?”這後半句是問一旁的陶氏。

    家里有喜事,陶氏也是盛裝,長度到膝蓋的銀藍色小袖對襟旋襖,檀色的百褶裙,梳著大盤髻,插著金釧,三十五歲的人了,眼波還如秋水一般瀲灩動人,她嬌嗔地道︰“嫂嫂又來笑話我。”說著便輕輕皺起好看的眉頭,憤憤不平地道︰“你是曉得的,我家那個是個什麼德行!我的囡囡給嚇成這個樣子,他竟就這樣算了!還不許我討回公道!孩子們要再不懂事可怎麼好呢?不是被人給害了也白白吃虧?”這一張口,就有滔滔不絕之勢,竟似想把積年來的委屈全數倒給吳氏聽。

    陶家富裕,陶氏做姑娘的時候是獨女,又漂亮又有才名,什麼針黹女工,琴棋書畫都拿得起放得下,萬千寵愛在一身,嫂嫂大度得體還善良,所以她日子過得很舒爽,可恰恰因為這樣,家里人反而忽略了打磨她的性子,生生養成了一個不肯俯身的爆炭脾氣。就是嫁了人多年,屢遭打擊,這爆炭脾氣是收斂了許多,本性卻是絲毫沒改,怨憤與喜歡都無比直接,不懂得討好賣乖,不懂得低頭,在喜歡信任的人面前更是沒有家丑不可外揚,要掩蓋半分的意思在里頭。也不怕當著娘家人說這個話,傳到夫家人耳朵里去,給自家惹麻煩。

    兩家人即便再親,但林謹音將來是要嫁到陶家去的,這種丑事給未來婆婆聽多了也不好。林謹容又好面子又怕隔牆有耳,忙笑嘻嘻地抱了陶氏的胳膊,打斷她的話︰“娘啊,今早二伯母去看我了,送了我一對玉壓裙壓驚。”

    陶氏揚了揚眉,輕蔑地道︰“她送的東西,會有什麼好貨色?”這羅氏,仗著是老太太的外甥女,笑人窮恨人富,最是小氣狠毒不過的一個人。不過恰巧給她說中了,果真只是一對成色普通之極的青玉壓裙而已。

    吳氏掃了一眼周圍屏聲靜氣,眼觀鼻,鼻觀心的丫頭婆子們,舉起帕子蓋著嘴輕輕咳嗽了一聲。小姑子和她的感情好,愛把難處和痛苦說給她聽是好事,但傳出去總對大家都不好。娘家人再好,也管不得這些夫妻妯娌間的瑣事。壞事說多了,再好的夫家都會不舒坦,更何況這林家的水本來就不淺。

    陶氏不是傻,只是脾氣就在那里,一來氣就控制不住。她緩了緩,輕聲同吳氏道︰“沒事兒,都是信得過的。”又摸摸林謹容烏黑軟亮的頭發,輕輕嘆了口氣,親昵地在幼女的額頭上響亮地親了一口︰“我的乖囡囡病這一場倒似長大了。人家都說小孩子病一回總要懂事一點,倒是真的。”

    林謹容再次徹底當回小女孩兒,頗有些不自在,起身靠著陶氏坐了,笑問吳氏︰“大表哥和三表姐呢?”

    吳氏道︰“你大表哥年紀大了,不好在內宅出入,在外頭和你父親說話呢,你三表姐感了風寒,我沒讓她來。”明年陶鳳棠就要和林謹音成親,自然要避著點的好。

    “太太,七少爺用好早飯了。”陶氏最信任的大丫頭春芽牽著才五歲,長得靈動可愛的林慎之走了進來,笑著推林慎之︰“去給舅太太行禮呀。”

    林慎之可愛的一笑,像模像樣地給吳氏行禮問好。“真是個玉娃娃,聰明又伶俐。”吳氏喜得誇贊著彎腰輕輕抱抱他就松了手——她自己是有病的人,自覺得很。

    林慎之得了誇贊,高興得眉飛色舞,擠入陶氏懷里討糕點吃。陶氏憂愁地看著天真不知事,只知道吃和玩的獨子嘆氣︰“看看他還這麼小,什麼都不懂,那個卻是一轉眼就要娶親的人了,花樣兒多著呢。”她下意識地把手護在小腹上,這又怪得誰?公婆不是沒給自己機會,奈何自家肚子不爭氣,進門多年來就一直只有林謹音姐妹倆,雖則終于有了七郎這根獨苗,到底獨木難成林,不過這回肚子里這個要也是個兒子,那就好了。

    庶子年長,嫡子年幼,又生就這樣的脾氣性格,不得公婆丈夫喜歡,和妯娌也處不來,這日子,過得的確艱難。吳氏半晌無言,只得安慰陶氏道︰“七郎才五歲就這麼聰明伶俐,將來不會差到哪里去,該是他的,誰也奪不去。再說了,他還有兩個姐姐幫襯著呢。”還有一句當著小孩子不好說出來,那黃姨娘再受寵,也不過就是個賤妾,怎麼也不可能越過陶氏去。要不然,這麼多年了,陶氏再不受喜歡,這個三房主母的位子不是照舊坐得穩穩的?在三房來說,終究是實權派,無非就是心里憋氣而已。

    說起兩個乖巧漂亮的女兒,陶氏心里舒坦了許多,剛露出一絲笑容,卻又突然想起什麼來,非常不快地問林謹容︰“剛才你從哪里來?”

    林謹容心里打了個突,必是有人把剛才園子里的事情報給陶氏知曉了。她不是怕陶氏,而是怕陶氏的火爆性子一旦發作起來不好收拾,平白給人看了笑話,且今天這事兒,她已經做了開頭,已是打定主意必然要做到底的!



第6章 親人(二)

林謹容故作緊張地道︰“我正要和娘說這事兒。祖父那塊黑色的靈璧石基座松了,被陸五哥輕輕一靠,就掉入了荷花池里。幸虧得是沒傷著人,要不然不得了。哥哥怕被責罰,要跳入池子里去推石頭,我想著,這秋天的水涼,又是大喜的日子,他若是有個什麼可不好,所以就攔住了。”

    她一句話就點出三個問題,第一是那靈璧石的基座本就松了;第二是陸綸推下去的;第三是林亦之若有個三長兩短的,也是陶氏受累,需知自己那閑得發慌的大伯母、二伯母都在等著看三房的笑話呢。林謹容才說完,就見吳氏帶著幾分訝色又重新打量了自己一回,便嬌憨地朝吳氏一笑,得了吳氏一個贊許的眼神。

    陶氏一點就透,輕輕嘆了口氣︰“又是這孽障惹禍,我卻只得替他遮擋。罷了,龔媽媽,你點幾個人去把石頭吊起來,工具都備齊了,不許出任何差錯!”說是如此說,她心里真是不甘心。

    “是,太太。”她的心腹龔媽媽聞聲彎了彎腰,自往外頭去辦事不提。

    春芽笑著提醒陶氏︰“太太,聽說老太太那邊已是差不多了,是不是該過去了?”

    陶氏應了一聲,一手攜了吳氏,正要去牽林慎之,就見林謹容已把林慎之拉在了身邊,心里不由又是一陣松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二囡囡被驚嚇這一回,卻是懂事得多了。

    幾人剛要出發,就見陶氏房里另一個大丫鬟夏葉進來小聲道︰“太太,黃姨娘來啦,說是來給舅太太請安。”

    這個時候才來?她可不稀罕!不就是為了林亦之那個混賬東西麼?陶氏皺著眉頭正要叫夏葉出去把人打發了,就被林謹容輕輕拉了拉袖子,她不悅地看向女兒,卻見林謹容笑道︰“這也是姨娘的一片孝心。娘就成全了她罷。”不出她所料,黃姨娘果然來得快。

    陶氏再看吳氏,吳氏雖然在笑,但那表情明顯也是不贊成她這種行為的,便冷笑道︰“讓她進來。”她倒要看看這個黃鼠狼又要玩什麼花樣。

    身材縴弱,穿著素淡的月白襖裙,系著緋紅鴛鴦帶的黃姨娘垂著頭走進來,斯斯文文,溫溫柔柔地福了下去︰“婢妾給太太請安,給舅太太請安。”她長得不過是清秀,若論容貌出身,和陶氏比起來就是天上和地下,可她是從小就伺候林三爺的人,情分不同,年輕時也曾陪著林三爺玩過紅袖添香的玩意兒,跟著學了幾個字,于是裊娜縴弱中還帶了幾分斯文氣,看著就出挑了。

    陶氏一看到宿敵,就滿腔仇恨,眼里直往外射火花。當著客人和子女的面,勉強忍住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起來吧。你身子不妥,不是告了假麼?三爺要是知道了,又要說我刻薄你了。”其實不怪她恨黃姨娘,二人斗法多年,林三爺的心又是偏的,陶氏吃悶虧的多,早就把黃姨娘給恨透了。

    每一個刁蠻凶惡的悍婦身邊,必然有一朵可憐兮兮,受盡欺凌的小白花。但黃姨娘這朵小白花,今日卻是難得的沒做出風一吹就倒,說一句就含淚的毛病來,而是正正常常地含笑道︰“承蒙太太體恤,早早就派人給婢妾抓了藥,婢妾好多了。”她頓了頓,十分深情地看向林謹容,朝林謹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然後收回目光,看定了陶氏,趴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太太,多謝您了。這會兒五少爺走不開,晚些他也要來給您磕頭謝恩的。”

    這便是為了適才那事兒,黃姨娘的姿態雖自來擺得低,但也是“擺”出來的而已,如此作態,卻是破天荒第一遭。且不論她有幾分真感激在里頭,還因這事兒還吊在半空中,余下的還得陶氏在老太爺面前分說清楚,林亦之才算是徹底脫了干系。林謹容暗自嘆息了一聲,看看人家黃姨娘,輕輕一抬就跟著上了,三分情做得十分足,自家的娘又怎能是她的對手!老娘總是輸,不是沒有原因的。

    按著林謹容對陶氏的了解,陶氏必是不耐煩和黃姨娘虛與委蛇,好話都要說成難聽話的,十成的人情最後不剩半分,還白白添上幾分怨恨。而她要做的,就是攔著不讓陶氏把難聽話說出來,心里想的是一回事,沒必要把全做出來給人看——自己原來不就是不會裝,所以才會如此麼?

    林謹容正在思量,就聽陶氏冷冰冰地道︰“不用了,你去告訴老五,叫他少上躥下跳的,盡給我惹些有的沒的事兒就萬事大吉了!要不然,就有本事闖禍有本事自己收拾,別牽連別人!”卻是黃姨娘那句五少爺走不開的話刺激了她,為何走不開,不就是被林三爺領著在前頭待客麼?不過一個庶子,也值當?!

    林謹容阻攔不及,只得與吳氏對視苦笑,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她想在瞬間就改變陶氏的這些行為,是太難,也太不符合實際了。

    黃姨娘卻是早就習慣了陶氏這個脾性的,雖被不留情面的刺了這幾句,臉色卻絲毫不變,只低眉順眼地輕輕道︰“太太說得是。晚些婢妾就讓五少爺過來聽太太教誨。”

    陶氏又生了氣。當初她進門的第三年上才生了林謹音,接著又是兩年沒動靜,迫于壓力不得已停了黃姨娘的避子湯,黃姨娘命好,馬上就有了動靜,一舉得男。這林亦之剛生的時候,林三爺的意思是希望她能多花點心思親自教養,可她雖遲遲無子,卻不是不能生了,也怕就此被他們陰謀算計,把庶子養成嫡子,便死活不應,假說不忍母子分離,讓黃姨娘自己教養。

    接著她果然懷了林謹容,彼時不知男女,林三爺也就沒甚話說,哪成想,又是個女兒。她不服氣,咬牙打算接著生,奈何命不好,悠悠又過了七年,在她進門的第十四年上終于才得了林慎之。其間這些年,黃姨娘母子二人把個林三爺把得死死的,雖則不至于寵妾滅妻,但卻總是護著的。

    過後她被妯娌們背後嘲笑,又看到妯娌們是怎麼處理這種事的,這才想起來,她本該答應了抱過來養,然後無論如何死死咬著不松口就是了,手里也好有個把柄治著黃姨娘,這孩子她要怎麼養還不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她再怎麼後悔也不行了,眼看他們一天天坐大,她卻無能為力,真是氣死人了!

    陶氏一旦生了氣,就懶得理睬人,只顧板著臉使小性不說話。林謹容忙扯了扯她的袖子,朝吳氏努了努嘴,陶氏方才氣哼哼地道︰“起來吧。”

    黃姨娘又低眉順眼地站了起來,深情地凝望林謹容,看得林謹容全身起雞皮疙瘩。別看我,我不是林三爺,受不得你這橫波目,林謹容揚了臉笑道︰“時辰差不多了,我們趕著要去老太太那里,姨娘也要去麼?”

    黃姨娘這樣的身份,去了也不過是如同丫頭一樣地站著伺候陶氏,以往黃姨娘倒是愛裝,被陶氏當眾收拾過兩回之後,林三爺顧惜彼時的“獨子”林亦之的體面,心疼寵妾,就割肉和陶氏達成協議,不要黃姨娘去這樣的場合了。多年習慣成自然,林謹容以為,黃姨娘也就是過來表表態的,多半也不會跟了去,故此才有這一問。

    卻聽黃姨娘笑道︰“婢妾許久沒有伺候太太了,前日三爺訓斥婢妾,太太寬厚,婢妾太不知規矩輕重。”竟然是要跟著去伺候陶氏的意思。

    陶氏的想法和林謹容一樣,以為她不會去,聽她這一說,先是愣了愣,隨即冷笑︰“隨你吧,但你若是身子不妥了,就趕緊回去躺著,別讓人以為我又苛刻了你。”她狠狠地咬著那個“又”字,在齒間磨了又磨,不就是擔心她說一套背一套,在背後說林亦之的壞話麼?她陶采苓可沒這麼下作,從來不屑于做這種事!

    “太太!”黃姨娘眨了眨眼,唇邊漾起一個溫溫柔柔的笑,慢聲細氣地道︰“人家都說太太脾氣不好,但婢妾卻是知曉太太寬厚。太太的好處婢妾都記在心上,婢妾,是真心實意想伺候太太。”卻是擺明車馬的告訴陶氏,陶氏母女今日幫林亦之掩蓋,她便要在大房、二房和客人面前奉承陶氏。

    陶氏這個人生來傲骨,從不肯和人家服軟,偏巧就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黃姨娘這一服軟,送上門給她踩,她便找不到話可說了,眨了眨眼,悶氣地扯著吳氏一陣猛走。

    林謹容牽了林慎之的胖手刻意在後頭慢行。

    黃姨娘亦無半點自己不討人喜歡就要縮著頭,保持低調的自覺性,笑眯眯地和林謹容閑扯︰“四姑娘還沒見過姑太太吧?聽說姑太太帶了好多壽禮,有些是從海外來的稀罕貨,見都沒見過。那位表少爺呀,真是長得體面,這林、陸、吳三家這一輩的子弟中,就數他樣樣第一了。聽說早前老太爺和幾位爺輪番向他提問,就沒有難到他的。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是陸緘?和吳家二少同年的。”

    林謹容的心髒一陣猛抽,差點氣都喘不上來。死了到活過來,被人拋棄再到見著仇人,竟然不過是這麼短的一瞬間!饒是她再有心理準備,聽黃姨娘反復細說這個名字,也忍不住恨意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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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1:46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6 PM 編輯

第7章 典故

“四姐!”林慎之甩了甩林謹容的手,不滿地噘起嘴抱怨道︰“輕些!你捏痛我的手了。”

    自己失態了。林謹容恍然驚醒過來,忙放輕了手上的力度,拉起林慎之的手放到唇邊輕輕吹了吹,笑道︰“我給七弟吹吹啊,你說你四姐怎麼就這麼大力氣呢?”

    林慎之雖養得嬌,但對他的兩個親姐自來大度,吃了這一痛也不過是由著林謹容替他吹吹也就罷了,只顧低著頭邊走邊踢石子兒玩。

    林謹容的一顆心卻是七上八下,一時又恨,一時又冷笑,恨人,也是需要花費力氣的,而這個狠心惡毒,背信棄義的人麼,實是不值得她恨,不值得她多花半分心思。可她始終還是恨,恨得不由自已。為了掩蓋她的異樣,她只得順著黃姨娘的話頭道︰“是麼?這位表哥真這麼厲害?姨娘是聽誰說的呀?”很好,她的聲音平穩得很,不見半分異樣。

    黃姨娘被陶氏稱為黃鼠狼,那是有原因的。她早不動聲色地把林謹容的舉止全看都在眼里,自有了一層計較。這次的事件給了她一個期待已久的機會,如今三房有了嫡子,林謹音馬上要出閣,婆家不錯,林亦之也大了,要借助太太之力的地方太多了,總和太太對著干沒意思,可太太那個不好相與的脾氣,就是三爺也是頭疼的。實是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在太太面前為她們母子說點好話,慢慢把這關系給扭轉過來才好,只要兒子好,她被太太踩幾腳又如何呢?太太最疼的就是這三個嫡出的兒女,三姑娘年紀大了不好糊弄,且明年就要出嫁,就算是下大力氣拉攏了也不劃算;年歲尚幼,還未婚配,性子軟善的林謹容無疑就是這個最合適的人選!

    黃姨娘是從最底層掙扎上來的,自不會像林亦之那樣天真的以為林謹容今日幫他,以後隨便討好討好就會繼續幫他。凡事都有理由,林謹容偶然發善心自有她的道理在內,許是因為顧全體面,不願陸家人欺負林家人,許是怕惹出其他事來,拖累三太太……但不管什麼原因,總之人都有七情六欲,想讓林謹容以後繼續幫她們母子,就必須投其所好。而現在,黃姨娘覺得,她似是找到四姑娘最需要什麼了。

    小娘子們,不就是想嫁個好夫君麼?祖上傳下的習慣,林、陸兩家每一輩中必然要聯姻的——這中間有個典故,林、陸兩家的先祖早年上京趕考,陸家的先祖路上得了絞腸痧幾乎死去,卻被林家的先祖給救下,一問是同鄉,之後二人一起高中,便成了好友,約定生生世世永為兒女親家,締結兩姓之好。

    這一輩中,陸緘在陸家適齡的子弟中是最出挑的,林謹容的容貌性情在林家待嫁的女孩子中也是第一,奈何男女的婚事嘛,可不止看這個。更多還看父母得力與否,比起三房的散仙林三爺和爆炭三太太,掌了財權的大房的五姑娘,得寵的二房的雙胞胎姐妹六姑娘和七姑娘可都比她佔優勢。林謹容想嫁陸緘,那還得花點心思。

    黃姨娘便輕輕咳嗽了一聲,狀似不經意的道︰“我從前和姑太太身邊的方嬤嬤是好姐妹,這些年她雖跟著姑太太去了南邊,但逢年過節走動時,我們也還有聯系。昨日姑太太才趕到平洲,方嬤嬤就使她干女兒來給我送東西了,這都是聽她干女兒說的,不會有假。”

    哎呦,原來是這樣啊,方媽媽是黃姨娘的鐵桿姐妹,也是姑母的心腹,在姑母面前那是能說得上話的。林謹容聽明白了黃姨娘的意思,不就是投餌想釣她這條魚麼?可是黃鼠狼這次的餌投錯了,她不愛吃這個,她要的是另一個結局,只現在還不到和黃姨娘攤牌的時候。林謹容笑得憨憨的,滿臉的懵懂︰“原來是這樣啊。也不知道他和吳二哥比起來,誰的才能更高一些。”她的聲音不低,恰恰被周圍好幾個行走的奴僕給聽見了。

    黃姨娘尷尬並緊張了,說吳襄不如陸緘,要得罪吳家和吳氏,說陸緘不如吳襄,就要得罪陸家和姑太太林玉珍,這些人沒一個是她惹得起的。但她到底玲瓏慣了,立刻就笑著大聲道︰“這個倒是不知,不過想來表少爺在南方長大,南方名儒大家多,他又刻苦聰慧,自不會差。兩個少爺怕是咱們平洲的雙璧呢。”

    林謹容淡淡一笑,不再言語。她這位嫁入陸家的姑母的林玉珍,乃是林老太太的女,從小最是受寵,嫁得又好,很有些趾高氣揚,目下無塵。什麼平洲雙璧,不過是黃姨娘討好林玉珍,也就是間接討好老太太的罷了。

    吳襄少有才名,是平洲有名的神童,平洲的讀書人家一說起他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陸緘呢,早年不過是陸家三房籍籍無名的一個孩子,只因陸家長房無子,七八歲上才被過繼給了長房,成了林家姑奶奶林玉珍的兒子。林玉珍生怕他年歲太大養不家,便急匆匆地領著他跟了陸家大老爺陸建新跑到南方赴任,一呆就是七八年,其間家都不敢回,就怕他見著自己的生父母。

    說起來,現在的陸緘之于平洲,不過就是個籍籍無名之輩罷了,論才名,又怎能和吳襄相提並論?就是後來,他在參加殿試時,也沒能考過吳襄。若是論長相麼?林謹容的腦海里頓時浮現出一雙寒星般懾人的眸子來,她笑了,陸緘的確是如同黃姨娘所說的一般,長得實在好極了,所以當初他在林家甫一露面,就引得她的三個堂妹爭風吃醋,又引得來做客的各家女孩子們偷偷張望不休,可是長得好頂屁用啊?能當飯吃?還是能當得衣穿?分文不值!前世沒有說過一句粗話的林謹容毫不猶豫地說了粗話,雖然是在心里暗自說的,她卻覺得很爽。

    不知怎地,黃姨娘覺著自己從林謹容的笑容里看出了幾分悲涼諷刺之意,再看,那悲涼諷刺之意卻不見了,面前只不過是個明媚少女天真無邪的笑。黃姨娘不由輕輕一笑,她是這段日子操勞得太累了,病了,才會眼花了。四姑娘雖自來矜持穩重,溫柔細致,但到底年幼,剛才說那句話,怕也是自小和吳襄親厚,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所謂“表哥”不服氣,不小心說漏了口的。

    興許,四姑娘其實是看上了吳襄?黃姨娘掃了一眼前面吳氏的背影,兩家這樣的關系,也想得通,但若是那樣,她又得另外想法子了。她須臾之間已是轉了好幾個年頭,體貼而好心地提醒林謹容︰“姑太太的性子最是好強,姑娘適才那話別說給旁人聽到,不然……你是咱家姑娘中最出挑的,大房和二房……呵呵……我和你五哥總是希望你好的。”

    林謹容笑了,她望著黃姨娘一字一頓地道︰“姨娘說得對,我們都是三房的,體面是一體的,我們是一家人。獨木難成林,我們四兄妹,將來就是彼此的助力。我,也是盼著五哥好的。”個人的力量和宗族的力量相比,渺小得如同鴻毛之于泰山。家族間,從來都是對外一致,關起門來再說恩怨。

    黃姨娘愣了,她本是想套林謹容的話,又委婉地把示好的意思表達出來,哪成想林謹容回答得滴水不漏,且還更進了一層,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她雖有林亦之,但獨木難成林,身為庶子的林亦之想要有出息,不是靠踩下自己的嫡出姐妹兄弟就能成的,相反,他需要他們!同樣的,林慎之年幼,他們姐弟不需要林亦之這個即將成人的敵人!這四姑娘,她從前怎麼就沒發現有這樣妙處?真的軟善麼?黃姨娘再看著林謹容,眼神就有些不同了。

    林謹容這次沒有故意在她面前裝憨裝傻的打算,只目光清亮地看著黃姨娘︰“這個道理,太太背後和我們姐弟都說過好幾次,所以我今日才會出手幫五哥。你也知道,咱們太太除了脾氣不太好之外,心地是怎樣的。”似黃姨娘這樣的人,若是換了她的大伯母或是二伯母,死幾次都夠了。

    黃姨娘吶吶道︰“十幾年了,太太的為人,婢妾怎會不知?”陶氏再對她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給她找不痛快,大奸大惡之事卻是一件也沒做過,可是,捫心自問,雖然二人明爭暗斗多年,她可也沒對陶氏和她的子女們做過什麼大奸大惡之事,要不然,只怕最講尊卑倫常的林老太爺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她。

    林謹容滿意的笑道︰“姨娘知道就好。若是稍後當著客人們的面,太太有什麼不是的地方,要請姨娘委屈委屈了。休要讓人看了笑話去,過後,我自會念姨娘的好。”要和她談條件,就拉明了說罷。既然要上趕著跟著去伺候人,就要有這種犧牲的覺悟,不然就趕緊知難而退,省得大家都尷尬。

    黃姨娘的面色有些訕訕的,有好幾次陶氏當眾失態發飆,雖說是陶氏脾氣暴躁,但也和她有意無意地撩撥有關。陶氏自是知道吃了她的暗虧,林三爺卻不信,都說是陶氏霸道刻薄,容不下她,誰知竟被四姑娘全看在眼里了。有舍才有得,她咬了咬牙,破釜沉舟地道︰“太太是主,我是奴,奴從主意,乃是本分。”

    林謹容淡淡地道︰“但願姨娘記得今日說過的話。本分,是一定要守的。”



第8章 仇人(一)

“囡囡,你在後頭磨磨蹭蹭的干什麼?”陶氏見林謹容跟著黃姨娘在後頭嘀嘀咕咕的,總也不跟上來,非常不高興,轉過頭來怒眉豎眼地瞪著黃姨娘,一副生怕黃姨娘把林謹容也給哄去了的樣子。

    自家這個小心眼,孩子氣,護短又佔強的親娘啊,林謹容笑起來,牽著林慎之小跑著朝陶氏奔過去︰“姨娘說要做兩雙鞋子給我呢。”黃姨娘做鞋的水平一流,特別是女鞋,簡直就是精工細作,又精美又舒適,不敲詐白不敲詐。

    這四姑娘,賊精賊精的。不就是兩雙鞋麼?黃姨娘在這個早晨徹底顛覆了以前對四姑娘的看法,她摸了摸耳垂,索性慷慨地道︰“婢妾也想孝敬太太兩雙,不知太太賞婢妾這個臉面不?”

    陶氏哼了一聲,鼻孔朝天︰“我的鞋多得很。”黃鼠狼做的鞋襪有股臭屁氣,她才不耐煩要呢。

    林謹容回頭朝黃姨娘一笑,彼此心知肚明,身份地位所在,二人永遠也做不了貼心貼意的知心人,不過是等量交換各取所需的買賣方。在互相試探的過程中,稍有不慎都會一拍兩散,因此兩個人都很小心。現在這還只是開頭,真要合作長久,還得看以後。

    陶氏低聲罵林謹容︰“少和她來往,她可不是個好東西,當心害了你,你都不知道。話都別和她說!”

    林謹容含著笑,隨陶氏說什麼都應好。她要做的,就是盡可能的讓陶氏過得松快一點,又怎會和陶氏 嘴?

    陶氏說了幾句,見她態度好,也就把這事兒放到一邊,又和吳氏說起悄悄話來︰“前些日子鳳棠真的獨自帶人跑了那一趟?”

    吳氏笑得眉眼彎彎︰“是。”貼近了陶氏的耳朵低聲道︰“用糧食和絲絹換回了好些蜜蠟和麝臍、蓯蓉、紅花,東西剛運回清州不到一天就轉了出去。價格談得很好,你大哥滿意得不得了。我也只是和你說,怕旁人知道了要笑話。”

    陶家住在離平洲近百里遠的清州,那里離大榮國與本朝設的榷場極近。大榮與本朝多年無戰事,貿易往來很頻繁,然而官設的榷場受各種限制,並不能滿足彼此的需求。于是民間私底下設了榷場,不但交易非官市以外的物品,還偷偷交易官方明確規定不許私營的物品,很多人因此發了財。

    人性生而逐利,平洲和清州兩地的人家佔了天時地利人和,自不會放過這個賺錢的機會,不論是詩書傳家的,還是有官身的,又或是以商為本行的,都有人大著膽子冒著風險偷偷地做。但性情才能本是天生而成,有些人適合做這行,有些人適合做那行,這錢看著來得快,來得容易,真做起來卻不是那麼好賺的。

    尋常人要做這生意,除了膽子肥,吃得苦,看得準,還得能找著上家,找得到下家,背後還要有人支撐,十分不易;似官宦人家和詩書傳家之類的人家,則不用親自出面,只出本錢,私底下尋一可靠能干的人出頭去做,又賺錢又體面,但家主卻是不能什麼都不懂的,否則被人戲耍哄騙都不知曉,敗家是遲早的事。陶鳳棠將來是陶家的家主,自要親自跑到全部弄懂這個流程為止,他做得好,吳氏自然萬分歡喜。

    雖說是讀書人跑去做行商的事情是不務正業,不體面,但陶氏本就是在陶家那種相對活絡的家庭里長大的,腦子不似林家人這般酸腐死板,亦覺著未來女婿兼佷子有出息十分高興,低聲道︰“這樣才好,做人不要太死板,勝似有些人酸死在書堆里,坐吃山空立地吃陷。”她這便是在罵林家男人了,兩個女人發出一陣會意的低笑。笑得黃姨娘怏怏的,以為她們故意做給自己看,索性走得更慢了些,離幾人遠一點。

    林謹容離二人近,這二人又把她當不懂事的小孩子看待並不防她,所以她倒是聽清楚了,字字入耳,字字落在心上,一雙眼楮也驟然亮了起來。她自重生以來,最初那幾日就是在愣怔沮喪忿恨傷心中度過,傷心過後,就是苦思冥想她怎會落到那個淒慘的下場。

    俗話說的好,有因才有果,為何別人不欺負旁人,就專來欺負她一人?為何她一心一意對陸家人好,最後反倒成了最先被拋棄的那一個?思來想去,除了許多原因外,有一個最根本的原因,那就是她自己沒本事,事事要靠人,事事要求人,所以她對別人的好,在別人眼中都成了不值錢的東西。比如說你手里有萬千金銀珠寶,有人給你一枚銅錢,你會稀罕麼?自是不稀罕。

    想要人家看得起自己,就得自己有本事,有分量!不靠人,不求人,才能說得起話,做得起自己的主,讓人靠,讓人求!這其中,首先就要有錢,還要能守得住錢。上次她的嫁妝給拿出來用得差不多了,她沒守住,但這次肯定是不會再出現守不住這個問題的,怎麼樣她也不會再隨便被人哄,被人騙,再隨便拿出來。

    唯一要解決的是,要多多的錢,但錢從哪里來?林家家道中落,嫁妝是有數的,作為一個行動舉止都受限制,不能輕易拋頭露面的大家女子,她想要賺很多很多的錢又談何容易?這個問題本困擾了她多日,此刻聽陶氏和吳氏提了這麼一句,她卻突然有了茅塞頓開之感,仿佛在荊棘叢中終于找到了一條出路。

    雖然還不知道下一步具體該怎麼走,但好歹是有了方向,不再是手足無措地坐著空想一氣,困獸一般找不到出路。她可以慢慢的來,她知道很多旁人尚且不知道的事情,她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她身邊還有許多愛她疼她的親人,只要抓住機會,運作得當……林謹容正高興地展開思路,猛聽得道旁有人叫道︰“姑母!”

    林謹容側目去瞧,只見本該和陸綸等人在一起的吳襄從一排楓樹後頭繞了出來,笑吟吟地給吳氏行禮問好,又同陶氏、林謹容等見禮。

    “吳二哥,你怎會在這里?”林謹容的心情很好,笑容也格外燦爛。

    吳襄笑道︰“我同陸世兄在後頭的亭子里下棋來著。”話音未落,就見一個穿著淡竹葉青色袍子的瘦高少年安安靜靜,從容不迫地從楓樹後頭走了出來,一雙沉靜如湖的眼楮朝眾人身上大大方方地掃了一圈,行雲流水一般行禮下去,清清淡淡地道︰“小佷陸緘,見過兩位舅母。”晨風把他淡竹葉青色的圓領袍子吹得微微作響,他站直了身子,輕輕一拂袍子,身姿如竹如松,真是風雅卻又硬朗到了極致。

    一根本已放松的弦突然間被人猛地拉直了,緊到極致差點被繃斷,林謹容頓時手足冰涼,笑容僵在了臉上,直至忘了呼吸。就連接下來陶氏、吳氏和陸緘怎樣寒暄她都不知道,也聽不到。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陸緘怎會在這里?!她和他第一次見面,不該是這樣的情形!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林老太太的和樂堂里頭,在林玉珍的示意下,在那群形形色色的女眷們面前表演他的翩翩風度和文雅知禮麼?難道,因為她的重生,所以有些事情也發生了偏差?那麼這偏差會是怎樣的偏差呢?是好還是壞?那其他那些事情會不會也會發生偏差?

    眼前這個秋陽燦爛,微風習習的早晨,笑得清清淺淺的少年和那個飄著細雪,天寒地凍,滿眼陰沉的黃昏,一去不復返的狠心人交織在一起,讓人無法分辨出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幻,讓她想哭哭不出,想笑笑不出。她想問他為什麼,但她問不出,殘存的一絲理智強硬地拉住了她。

    她那里驚濤駭浪悲涼憤恨一片,僵硬到了極點,落在旁人眼里,卻是她盯著陸緘看,看得忘了神。

    所以說,陸二少的人才風采都是最最好的,一塊香噴噴的蜜糖放在那里,難道蜜蜂和蝴蝶都是盲的,看不到聞不到甜香味兒嗎?黃姨娘得意的笑了,陶氏和吳氏皺起了眉頭,吳襄還是在風輕雲淡的笑,陸緘則半垂著眼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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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1:47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7 PM 編輯

第9章 仇人(二)

“四姑娘別怕。”關鍵時刻是荔枝出聲替林謹容解了圍,她飛快地拂了林謹容的肩頭一下,輕笑道︰“好了,蟲子被奴婢拂掉了,您可以動了。”神態動作輕松自然之極,仿佛林謹容真是被一只蟲子給嚇呆了。

    林謹容狠勁咬了自己的舌尖一口,腦子瞬間一片清明,她用還很僵硬的手拍了拍胸,嘆道︰“嚇壞我了。”滿口的血腥味……她聽見這聲音好似不是她自己的,仿佛是從極遠極遠的地方飄來的,中間還隔著一層什麼,沉滯卻又虛空,難以穿透。

    陶氏和吳氏的眉頭這才松了,吳襄輕輕一笑出聲︰“四妹妹這麼多年就沒點長進?我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你,你一個人蹲在園子里哭,我過去一看,才發現是一只蟲子在你身上一直爬,都快爬到你的脖子上了,你眼楮盯著那蟲子只是嚎啕大哭,都不敢伸手去拂落,連動也不敢動。”

    “撲哧……”卻是林慎之最先笑了出來,將手指在臉上刮著笑話林謹容︰“膽小鬼,四姐姐是個膽小鬼。看你還笑話我!”

    她還活著,這一次,她搶在了前面,她不信老天讓她重新活過來,就是為了來受罪的!血液一點點的重新回流過來,淌進林謹容冰冷的心髒里,心髒有力地跳動著,把血液和熱量,以及勇氣通過血管流向她的四肢百骸。手足漸漸回暖過來,臉上也越來越熱,林謹容面紅耳赤地咬著牙道︰“沒有這回事,吳二哥你記錯了!”她不知道她又紅又熱的臉究竟是為了誰,究竟又是為了什麼,但無論如何,此刻她的語調和表情都非常應景。

    “這孩子!害羞了。”吳氏和陶氏都笑了起來,氣氛頓時變得輕松又自在。

    吳襄眨了眨眼,繼續道︰“別不承認了。我替你捉了蟲,讓你踩死它出氣,你臉上還掛著兩顆金豆子,卻攔著讓我別,一定要我將那蟲子放在樹葉上,看著它爬遠了才算完。就沒見過你這麼軟善的。”

    “吳二哥記性真好,我想賴賬都賴不掉。”林謹容一陣無奈的苦笑,心里卻是悲涼到了極致,看吧,她原來就是這樣軟弱善良到了極致的性子,一條不知事的蟲也倒罷了,可是人呢,她也是記吃不記打……也難怪人家欺她至此。

    陶氏卻驕傲地笑了︰“我家囡囡自來是這樣柔順善良的性子。”她自己是火爆脾氣,卻下意識地也認為女人柔順善良才能得到男人的喜歡,覺得女兒有這個品質真是好極了。

    林謹容又是一陣發虛,陶氏總當著外人的面叫她的乳名,她這麼大了,還囡囡長,囡囡短的。她從睫毛下看過去,吳襄朝她擠眼楮,一臉促狹的壞笑。再然後,又從眼角瞟到竭力不想去看,偏偏不小心看到的陸緘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她,臉上帶著她曾經以為是最好看,現在卻認為是最惡心的那種輕輕淺淺的,做作的,虛偽的笑。

    林謹容壓制住想吐他一臉唾沫的欲*望,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看向桂圓,桂圓一如她所想象的那般,直直地看著陸緘,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聽說兩位哥哥是咱平洲的雙璧,想必你們的棋藝也是一樣的高明,難分勝負罷?”林謹容笑得一如陸緘式的輕輕淺淺,說完這話,她利落地一扭頭,牽著林慎之,轉身跟在陶氏身後往前走去。

    平洲雙璧?鳥的平洲雙璧!陸緘馬上就要輸了,一個剛回來啥都不顯的人就要和他並列?平洲神童吳襄微微一笑,朝陸緘一抬手︰“陸世兄,適才勝負未分,我們不如繼續?”

    陸緘淡淡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微微一點頭︰“吳世兄,小弟正有此意。”二人一前一後,又穿過楓樹,直奔亭子中殺得天昏地暗。

    走得遠了,吳氏便問陶氏︰“這就是你家姑太太精挑細選過繼來的那位少爺?”

    陶氏點頭︰“正是。”

    吳氏便笑︰“真是一表人才,看著也斯文穩重,我看了都眼前一亮,難怪當初你家姑太太會挑中他。”說著瞟了垂著眼只顧走路的林謹容一眼。林謹容那種異樣的神情,就算是有荔枝那套合理合情的說辭,又有吳襄在一旁解圍,也瞞不過她這個已然成精的當家太太的法眼。

    陶氏卻是粗心大意的,剛才的事情對她來說不過就是一個再小不過的插曲,只微微一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林、陸兩家的小輩中,他的人才是最出眾的了。”看著比少有才名,同樣一表人才的吳襄還要略勝一籌,但吳襄是吳氏的親佷兒,她怕吳氏心中不喜,略過了吳家。

    人品之卑劣,也是少見的。林謹容暗里再添補了一句。如果要問她,這世上她最恨誰?那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陸緘。

    她的思緒控制不住地飄回到那一日,所謂的亂匪,其實最開始是一股不堪壓榨而嘩變殺了長官的士兵,不過幾十人,加上他們很快就遁入山林,誰也沒把他們當回事,可後來這股叛兵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殺進了平洲,里頭還摻進了大量的流民和山匪,對待他們這些富戶望族簡直就像是餓狼見了羊。

    事發時陸緘不在家中,不知去了哪里。陸家一家子都只顧自己逃命,家僕四散奔逃,人人皆只顧自己,她的公婆連招呼都沒和她打一聲就沒了影蹤。她與荔枝兩個弱女子互相扶持著倉惶出逃,真是萬分淒惶,在聽到陸緘喊她名字的時候,她歡喜萬分,覺得他終究是記掛著她的,要不然怎會折回來尋她?

    她跟著他去了據說很安全的江神廟,他讓她和荔枝留在那里等他,他去尋他的親生父母,然後再一起走。她在那里等了他兩天兩夜,為他的安危擔憂不已。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才得知他早就帶著他的親生父母往另一條路逃生去了。

    她愣在了那里,如墜冰窟——他當時根本就不是去找她的,而是折回去尋他的親生父母,剛好踫上她而已。可笑她還滿心歡喜,還對他心存幻念,還一廂情願地對他給的承諾信以為真,還有比她更可笑,更愚蠢的人嗎?

    接著就是被匪兵發現,荔枝身死,她跳江。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時的那種冰涼絕望加上對自己的鄙夷和厭棄的感覺,只要她神魂不滅,她就永遠都不會忘記。因為她的愚蠢,她害死了自己,還害死了荔枝。

    本來麼,夫妻多年,她是知道他不喜歡自己這個被養母強迫著娶的媳婦的,就算是他曾經待她好過一段日子,大概也不過是因為迫于壓力而和她虛與委蛇而已。不然她明明沒有做錯什麼,一心一意地對他,他們怎會莫名就走到了那一步——愛子早夭,他丟她在家獨自遠行,即便是在家時也是夫妻分房,幾乎不說話,形同陌路。

    這樣的日子,她自己覺得是折磨,對他來說,恐怕更是折磨——他是男人,那麼年輕,又是兩榜進士出身,有大把的機會娶他喜歡的人,原不該和她這樣什麼都給不了他的人虛耗一輩子。他那樣深沉的心思,有這樣一個現成的可以順理成章地擺脫自己另娶,一舉遂意,還不拖累名聲的機會,怎會不充分利用?

    她被陸家拋棄,她雖恨極卻不曾錐心,更多的是恨自己沒用,大難臨頭,人不是都顧著自己的麼?可是被自己愛著的丈夫拋棄,親手推入死地,她卻是涼了又涼,恨了又恨。哪怕他就是在撞見她的那一刻就直接裝作不曾看到她呢?她自會明白他的心思,臉皮再厚也不會貼上去,他又何必給了她絕處逢生的希望後,再用這樣的方式待她?想必他一直在暗暗嘲笑她的愚蠢罷?

    人說見豬不吃三分罪,她就是那只豬。林謹容半垂的睫毛遮蓋著的眸子里迅速浮起一層薄薄的霧氣,唇角一彎,笑得說不出的諷刺。

    她抬起頭來,看著一碧如洗的藍天,逼著自己將那些自怨自艾和苦澀全都咽下去。

    世上本來沒有後悔藥,可是她偏得了。

    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做這種傻事了!

    黃姨娘在一旁偷看林謹容的表情,看得都糊涂了,這四姑娘到底中意哪一個?看她看呆了陸緘似是中意陸緘,但再看她後頭對吳襄那般嬌俏可愛,對陸緘不冷不熱,還挑唆吳襄和陸緘不對付的樣子,又似是極不喜歡陸緘。現在又一會兒愁一會兒喜的,這是怎麼了?四姑娘的反常是在見到陸緘後才開始的,難不成,四姑娘此前其實是想引起陸緘的注意?

    林謹容要是知道黃姨娘的想法,說不定會氣得吐血。但她雖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大事,卻不能知曉旁人的想法,此刻的她滿腦子想的都是要怎樣利用機會,替她謀取最大的好處,如果方便,再狠狠踩上陸緘幾腳。



第10章 骨肉(一)

一行人各懷心思地到了林老太太的居處和樂堂,但見穿著體面的上等丫頭婆子們捧著各色物品來來往往,人人俱都是面帶喜色,和樂堂里頭也是歡聲笑語的,好不熱鬧。

    吳氏就有些替陶氏擔憂︰“我們不會來遲了罷?”婆婆做壽,高朋滿座,身為兒媳的卻不在跟前伺奉,反而姍姍來遲,雖是有理由,怕也被人挑毛刺。

    陶氏早被人忽略慣了,渾不在意地道︰“不會,還早呢,後頭還有壓陣的。再說了,嫂嫂遠道而來,是貴客,我稟告過老太太,說要先招呼你梳洗換衣的,哪怕就是最後一個來,也沒人說得起!”

    林謹容便低聲同吳氏解釋道︰“我二伯母可能還會更遲些的。”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兒,但林家最受寵的卻恰恰不是最小的林三爺,而是嘴巴又甜又巧的林二爺,林二太太羅氏又是林老太太的外甥女,慣會踩低捧高,曲意奉承,全不似陶氏這樣硬氣死 ,怎麼不受寵?

    不管怎麼說,有個墊底的,陶氏就不會受這氣,不然她這個娘家人也面上無光,吳氏這才略略松了一口氣。

    老太太房里的大丫頭青梨早笑吟吟地迎了過來,邊給眾人行禮,邊道︰“老太太正念著舅太太呢,可巧的就到了。”

    吳氏一笑,正要答話,就聽屋里猛然爆發出一陣笑聲,幾乎要把房頂給掀翻了似的,好不歡樂。陶氏便問青梨︰“都到齊了麼?什麼事兒這麼高興?許久沒見老太太這麼歡喜了。”

    青梨笑道︰“大太太在外頭迎客,二太太還有事耽擱著,都還沒到呢。這會兒是姑太太在說南邊的趣事兒給老太太聽,族里和親戚好友家的幾位太太、姑娘們在湊趣兒。”

    越走得近,屋子里的說話聲也越來越清晰,有條女聲拿腔拿調地道︰“你們是沒見過,這南邊的水上雜技是最好瞧的,人家可以拿著大彩旗出沒在水波之中,騰挪百動,旗尾卻絲毫不濕,上百號人那麼一齊跳起來,真是蔚為壯觀……”

    聽到這聲音,林謹容的眼皮不由輕輕一跳,這正是林家姑太太,陸家的長房長媳,陸緘的養母,她前世的親姑母兼婆婆林玉珍的聲音。還是一貫的目中無人,不就是跟著陸建新在南方做了幾年的知州夫人麼?就把平洲的這些女人們一個個都看做了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林家是在走下坡路,但族里和各家親戚好友中並不是沒有比陸建新的官做得大的,林玉珍這是自己給人提供笑料呢。

    林謹容正想著,就聽得一個少女帶著些吳地方音嬌聲軟語地打岔︰“母親……您快別說這個了,各位伯母嬸娘們怕是聽厭了呢。”

    屋子里頓時一陣七零八落的奉承︰“不會,不會,難得出門,正聽著好玩兒呢。”

    林老太太笑道︰“這小妮子,快別編排你母親了,看她都不好意思說了。不怕各位至親笑話,老婆子我七八年不曾見到她,她說什麼我都愛聽。”她疼愛女兒,又怕客人笑話,特來打這圓場,一席話說下來,正是合情合理。

    眾人便都道︰“七八年不曾見了呢,母女相見,自是有說不完的話兒。”算是把此事揭過。

    少女一陣嬌笑︰“外祖母,不帶您這麼疼母親的,也疼疼您的外孫女兒唄。我們也是七八年不曾見著了呢。”

    走到簾下的林謹容聞聲不由微微一笑,這少女,正是林玉珍唯一的親生女兒,陸家的三姑娘陸雲,這姑娘吧,雖然嬌氣,但一直都還算溫和機靈,前世的時候說不上對林謹容有多好,但也說不上壞,有時還會為她解圍,所以林謹容倒是不討厭她。

    小丫鬟打起簾子,陶氏與吳氏入內,林謹容緊隨其後,與剛才驟然見到陸緘之時的不安緊張憤怒不同,她此時的步子邁得極穩,笑容恬淡,目光沉靜地掃向這間林家陳設最為華麗的屋子及屋里四散坐著的眾人身上。

    正中一張四面榻,前置一個紫檀小踏床,後立一架紫檀山水大插屏,左邊山石台上一個古銅彝,閑閑開了幾枝色深如赤金的菊中奇品棣棠菊。四周散放一圈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間或放著幾張擺了茶水果子糕點的鶴膝棹。

    眾女眷分別坐在墩上,或品茶,或吃果子,林家老太太高踞榻上,斜斜靠在一個紫檀憑幾上,身上的暗紅銷金福祿壽喜紋大袖衫子襯得她紅光滿面,精神抖擻。

    穿著粉黃織錦窄袖襦裙,同樣還梳著丫髻的陸三姑娘歪坐在紫檀小踏床上,一雙粉拳不緊不慢地在林老太太腿上捶著,仰著頭嬌憨地看著林老太太撒嬌。

    而林家最風光最得寵的姑太太林玉珍則頂著一頂精巧的珠冠,陪坐在林老太太身邊,一雙素手端了前朝的越州瓷茶杯輕啜,腕間一對成色極佳的翡翠鐲子映照著胸前的金泥芙蓉卷草紋領抹,果是富貴輝煌。

    林謹容剛收回目光,就見林玉珍往這邊一瞥,慢吞吞地放了手里的茶杯,抬了抬身,與陶氏打招呼︰“三嫂。”

    姑嫂早些年前就不對付,陶氏一直就很不喜林玉珍這驕矜傲慢之氣——你風光你自風光,干我什麼事,我又不求你,在我面前傲什麼?雖則是多年不見,她也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姑太太遠道而來,辛苦。”隨即就只管和林老太太行禮問好,把吳氏引見給林老太太和屋內其他女眷。

    與老太太說了吉祥話後,林謹容看著林玉珍那張雖然比之前年輕得多,卻仍然熟悉又可憎的臉,壓住心里的翻騰,笑吟吟地牽著林慎之給她行禮問好︰“佷女兒見過姑母。”

    林玉珍待她倒是比待陶氏親熱得多,笑吟吟地伸手將她姐弟倆扶住,一邊打量一邊和氣地道︰“是謹容和慎之吧?姑母常年在外,自家骨肉都生疏了。”

    林謹容微微一笑,並不言語,覷空牽著林慎之就要往角落里溜。她太清楚林玉珍為何對她如此親熱了。

    林玉珍此番舍得扔了丈夫和一眾小妾,帶了子女歸家,一是因為陸緘要回鄉應試;二是陸緘大了,林玉珍想在娘家挑個佷女做兒媳,好幫她拴住陸緘——到底不是自己親生的,人家的親生父母又在一旁覷著,不得不小心打算。三來麼,也是舍不得親生女兒陸雲遠嫁,要在家鄉挑門好親事的意思。

    說到這里,不得不詳細說說陸家長房的事情。

    林玉珍應那世代為婚的盟約,嫁給陸家長子陸建新,因彼此也算得是青梅竹馬,嫁過去之後,少年夫妻不說十分恩愛,也是相敬如賓。陸林兩家世代有約,林家那時候還有權有錢,林玉珍嫁妝豐厚,陸家兩老待林玉珍也十分客氣,林玉珍的日子真是好過極了。

    怎奈月圓則虧,水滿則溢,她的子女緣不旺,連生了一子一女都身體孱弱,沒滿周歲,序齒都還沒排就夭折了,好容易又生了個兒子,闔家小心翼翼地守著,眼看著平安度過周歲,身體也還康健,一家子都歡喜不已。偏偏一日被愛子心切的陸大老爺帶到外院去玩,孩子困了就近睡在了書房里,結果被家中一個半大小廝莫名在院子里猛地敲了幾下鑼,當時那孩子就從睡夢中被驚醒過來,哭鬧不休,乃至絕了奶水飲食,不管陸、林兩家怎麼想法子,還是夭折了。

    林玉珍被打擊得差點沒崩潰,就算是根本沒從那被活活打死的小廝嘴里問出什麼,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也還是固執地認為就是別人居心叵測害了她的親生兒子,整日哭鬧不休。那段日子里,陸家二房、三房和他們的孩子都不敢往她面前湊。

    陸建新因為兒子的死,心中對她有愧,倒也沒提納妾的事情。後來她好容易又有了身孕,抱了無數的希望,生下來還是個女兒,且壞了身子,再也不能生。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她這才不甘不願地抬舉了身邊的丫頭做通房,希望能生個兒子抱過來養。蹊蹺的卻是,這通房的肚子鼓不起來,哪怕陸建新之後又連著納了好幾房妾室,不要說兒子,連半個女兒都沒能生出來。

    生不出孩子來,長房卻不能斷了香火,一商量之下,就決定過繼。那麼過繼誰呢?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要從陸家另外的兩房里來過繼,此時陸家二房已經有了三個兒子,三房也有了兩個兒子。二房兒子多,倒是格外想把自家兒子過繼給哥嫂,好繼承家業——陸老太爺善于經營,陸建新在外為官,油水頗多,林玉珍的嫁妝也是如此豐厚,可以想見長房長孫會有多麼好的待遇,多好的事情啊,多好的機會呀,傻子才不去爭取。

    可就算是親兄弟,在關系到自家切身利益的時候也不得不往細里深里遠里去想的。既然是挑選繼承人和養老的人,就一定要找個貼心的,靠得住的,人品好的,還不能窩囊沒出息,不然撐不起門戶,再大的家業到了他手里也要敗光光,那就不是找繼承人,找養老的,而是找不痛快,找罪受了。

    于是林玉珍夫妻二人便合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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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1:49 A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07 PM 編輯

第11章 骨肉(二)

陸建新和林玉珍都覺得二房夫妻二人都太過精明。二房的大兒子陸紹已經十一歲,怎樣也喂不熟了,二兒子陸經自小就奸猾,不是個好東西,三兒子陸綸太小看不出好歹,可也頑劣不堪。怎麼看都是三房那對窩囊的夫妻二人好對付,好掌控,偏巧他們的長子陸緘自小生得聰明漂亮,身子又強壯,性子安靜討巧,又孝順懂事,明顯就是一根好苗子。唯一的缺點就是這個孩子七歲了,年歲稍長了些,已經懂事了,但又有什麼關系呢,帶遠些,讓他和親生父母隔絕開,慢慢地養,待到他知道了給長房做兒子的好處,自然就好了。

    于是陸建新就開了這個口,對于陸老太爺和陸老太太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只要是從自家孫子里挑選,誰都一樣,長子和長媳說誰就是誰吧,再說了,三房兩口子一個文不成武不就,性格窩囊不成器,一個娘家也沒啥勢力,嫁妝也不豐厚,這樣對三房來說還是好事一樁呢,便問都不問三房的意思,就這樣定了。

    果然窩囊不成器的陸三爺雖然不舍,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陸三太太挖心挖肝的疼,哭鬧了幾場,到底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眼淚汪汪地看著長子改口叫自己做了嬸娘。而陸緘呢,說到底不過一個小孩子,問誰也不會問他的意見。

    二房百般討好算計卻落了空,恨得牙癢癢,百般嫉恨生氣卻無機會。林玉珍搶了人家最出色的兒子心里也不安,索性帶了繼子和女兒一溜煙地跟著陸建新跑到江南去,打算隔絕了三房和陸緘的關系,專心專意的培養感情。陸緘很爭氣,讀書有悟性,又刻苦認真,做事得體大方,對養父母孝順聽話,對妹妹體貼關心,林玉珍再挑剔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來。只是他有個最大的缺點,就是沉默寡言,若非必要,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搶來的就是搶來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不管陸緘表現得再好,陸建新也從未放棄過要生個親骨肉的想法,他空閑之余就是不停地找和試各式各樣生子的方子,辛勤地在妾室身上耕耘;而林玉珍年歲越大,越是不安,總擔心這陸緘表現得這樣好,卻又這樣沉默寡言,是不是其實心里不滿啊?這般心思深沉的一個人,將來怕是難得把握,思來想去,唯有在娘家精挑細選一個佷女兒配給陸緘,姑佷一起,幫著她栓牢陸緘才是正理。于是才有了今日拉著林謹容細細相看這一遭,而在這之前,她已是相看過另外三個適齡的佷女一番了。這關系到她後半生的生活,由不得她不仔細。

    從前林謹容是不知曉實情,只覺著這個風光傲慢的姑母待她十分客氣,才會往林玉珍面前湊。此刻她已是經歷過一回,曉得她這位姑母只是需要的時候才認得她們是姑佷,不需要的時候她還不如一個外人可信,故而自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林玉珍卻不放過林謹容,一手拉住了她,一手牽住了林慎之,笑道︰“多年未見,姑母好歹也是回一趟娘家,給佷兒佷女們都捎帶了一份禮,已是交付下去,你回房就能見著了。”

    林謹容只得拉著林慎之又謝了一遍。

    “自家骨肉,客氣什麼?”林玉珍又笑道︰“阿雲,過來見過你的四表姐和七表弟。”

    陸雲剛才在一旁眨巴了眼楮盯著林謹容看,聽到母親的吩咐方笑嘻嘻地站起身來,親親熱熱地對著林謹容姐弟倆行禮︰“四姐姐是小時候見過的,七弟卻是不曾見過。”

    “一晃眼三妹妹都長這麼大了。”林謹容頗有幾分如夢似幻的感覺。陸雲卻似一只歡快的黃鸝鳥,嘰嘰喳喳說個不休。林玉珍則把林慎之拉入懷中,拿了糕點逗他說話。

    陶氏領著吳氏與屋里眾人分別見了禮,入座坐定了,這才看到這邊的情形,不由十分納罕,林玉珍與自己從前就是彼此十分看不慣的,這番怎會待林謹容姐弟這般親熱?又想著,自己之前那般冷淡地對林玉珍,竟也不見她著惱,這是為何?不期然地,她想起林陸兩家那約定來,自有幾分計較。陸緘雖然不錯,看似也是個前程遠大的,但始終不是親生,林玉珍又不是個好相與的,這中間的關系復雜了去,倘若囡囡嫁過去,那便是要兩頭受氣,實不是良配。

    正自想著,就見大女兒林謹音靠了過來,低聲道︰“娘,姑母說我年歲最長,明年又要出閣,給了我一對瓖貓楮石的金條脫做見面禮,東西是好東西。我適才打聽過了,聽說余下幾個妹妹的都是一對赤金腕釧,幾個哥哥弟弟的都是一把高麗銀泥畫擢扇。”

    陶氏微微一哂,倒沒想到這昔年的冤家對頭此番如此大方,自己早前備下的那見面禮倒是拿不出手了,正暗忖著該回贈什麼禮才妥,就見陸雲拉著林謹容朝自己走了過來。

    “外甥女給三舅母請安。”陸雲一雙黑溜溜的眸子往陶氏一瞧,笑嘻嘻地道︰“本來早前就要給三舅母行禮問好的,只是三舅母不得閑,不敢打擾。”

    其實是陶氏沒給她機會。

    “好孩子,一路舟車勞頓,可還禁受得住?”陶氏一笑,她是個硬氣的,受了林玉珍的重禮,自不會寒酸薄了自家面子,當下就把自家戴著的一對金瓖玉約臂取下,給陸雲戴上作了見面禮,又吩咐林謹容、林謹音姐妹倆好生招待陸雲。

    “我們走一氣歇一氣,路上凡事都有哥哥打理,不累。”陸雲見那約臂金不細,金是足金,玉是好玉,這禮不輕,當下笑得越發燦爛,待林謹容和林謹音也多了幾分親昵之意。林謹容四處張望,到處尋找自己的三個堂妹。前世她們想嫁陸緘想得發瘋,最後沒成還恨的恨,酸的酸,非常不待見她。此刻她真盼著她們趕緊出現,團團圍上這陸家母女,她好脫身。

    怎奈她的眼楮在這屋里轉了個遍,也不見那三個堂妹,不由好生奇怪。好容易才瞅著空檔悄聲問林謹音︰“姐姐,五妹她們三個怎不見?”

    林謹音笑道︰“先前都在這里的,後來都有事出去了。”其實是陸緘先出去了,然後這三個小姑娘也分別找了借口溜走了。林謹音是要出閣的人,又有林陸兩家的那約定在那里,她又怎會不懂三個堂妹的小心思?相比較,倒是自家親妹的心思較單純。妹妹大了,有些事情也該讓她知曉一點才是,林謹音想了想,又點了一句︰“你們來的時候遇到你陸家二表哥沒有?他說是要游園子。”

    “遇到了,他和吳襄在下棋呢。”林謹容卻不再是林謹音以為的那個心思單純的小女孩了,她立刻就明白林謹音想說的是什麼。但只是奇怪,為何那三個女孩子沒和陸緘在一起?

    說曹操,曹操到。林謹容正問那三個堂妹的去向呢,就見三個穿得花團錦簇,同樣梳著丫髻的小姑娘結伴走了進來。

    當先穿粉藍羅襦羅裙,丫髻上插了一對精致小金釵的是長房的林五姑娘林謹芷,容長臉,丹鳳眼,鼻翼兩邊微微幾粒雀斑,臉頰微紅,細細的小白牙正輕輕咬著嫣紅的下唇,看著挺不開心的。

    後頭兩個穿著同色同款的粉紅羅襦羅裙,脖子上戴著赤金瓔珞長命鎖,長得一般高矮胖瘦,一樣粉嫩白淨,彎眉大眼翹鼻頭的是二房的雙胞胎姐妹,這二人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六姑娘謹珠的左耳垂比七姑娘謹玉多了一點胭脂痣。姐妹二人手牽著手,臉上帶笑,喜氣洋洋的,好似遇到什麼歡天喜地的好事情一般。

    這三朵姐妹花長得各有各的可愛,都不是丑的,甫一出現就吸引了屋子里大多數人的目光。但多數人都對漂亮相似的雙胞胎更感興趣,林老太也最愛那對嘴巴甜,又肯笑的雙胞胎,當下就朝她們招手︰“都看到什麼好玩的事了,笑成這個樣子,快說給我們聽聽。”

    雙胞胎便越過前頭的五姑娘,花蝴蝶一樣地圍在了林老太身邊,林六瞅了一旁氣哼哼的五姑娘一眼,笑道︰“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然好事兒是極多的。我們呀,在園子里看到一大群喜鵲在叫。我們就想著,莫不是雀兒們也知道我們老太太過壽?這便趕緊跑來和您報喜啦!”

    老太太笑得合不攏嘴,卻假作不信︰“你這張嘴啊,剛喝了蜂蜜水吧?”

    林七在一旁湊趣︰“瞧,六姐,我就說老太太不信,得,是這樣吧?”她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把剛靠過來的五姑娘從林玉珍身邊給擠開了。

    五姑娘臉上的委屈之色更濃了,她的貼身丫鬟信兒也是一臉的不平。



第12章 骨肉(三)

林謹容在一旁冷眼旁觀,自知不會是雙胞胎說的那麼一回事。雙胞胎繼承了二伯母羅氏的秉性,面甜心苦,不要說五姑娘,就是她也在雙胞胎手上吃過幾次虧的。雖則今日發生的事情中一些細節和前世的對不上,但大體卻是沒變的,定是五姑娘被雙胞胎給聯手欺負了。

    她微微一思忖,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來,朝著五姑娘招手︰“五妹妹……”

    林五正為自己被雙胞胎排擠,被長輩們忽視而傷心,驟然聽得這聲甜甜的叫喚,眼楮頓時亮了,卯足了勁兒,狀似不經意地撞了林七的小屁股一下,笑嘻嘻地朝林謹容這個方向走過來︰“三姐、四姐、雲妹妹。”

    林七吃她這一撞,差點沒撲到林玉珍懷里去,好容易借著林六的手站穩了,惡狠狠地回過頭來,只看到林五一個扭來扭去的小屁股,雖心有不甘,奈何當著客人的面不便發作,便又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沒事兒似地回頭繼續討好林老太和林玉珍。

    林五上前來,第一件事不是和林謹音、林謹容姐妹倆親熱,而是親親熱熱地挽上了陸雲的胳膊,低頭把玩陸雲腰間的繡囊,笑道︰“雲妹妹,你這個荷花繡囊做得真精致,是你繡的麼?”也不待陸雲回答,就自顧自地道︰“我早聽人說過,你的女紅極好,是江南名家教的,全不似我這般粗笨,這回有空了,你可得指教我一下啊。”

    十一二歲的小姑娘,誰不喜歡被人誇贊?陸雲果然捂住嘴輕笑︰“五表姐誇煞我了,這東西雖是我做的,但哪有你說的那麼好?”二人一個吹捧,一個喜歡,很快就湊到了一處去說悄悄話。

    總算是把陸雲給打發了,林謹容輕輕吁了一口氣。本是同樣的人,同樣的事,但因為心情不同,再觀來竟是別樣的滋味。她不由生出一個疑問來,當年,她根本不懂得姐妹間的這些討好賣乖,邀寵獻媚的小手段,行事只憑直覺。那樣的她,又是怎麼得到林玉珍的青睞的呢?更何況這其中還隔著一個和林玉珍交惡的陶氏。想不通啊,想不通。

    本也不容她想得太多,舌尖那點刺痛隨時隨地都在提醒她,昨日之事不可留,林五她們喜歡爭就去爭好了,爭得越凶越好。她輕輕一笑,也就放開了,隨了林謹音一道,帶著林慎之,悄悄兒坐到陶氏和吳氏身邊去,默默看熱鬧不提。

    林老太此番做壽極熱鬧,遠近許多親戚故交都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樂堂里的女客越來越多,漸漸就有些容不下了,就連林謹容姐弟都起身讓座,站在了一旁。

    陶氏見狀,不由皺眉道︰“這是做什麼?原來定下該在哪里入座的就該引去入座,為何只管流水樣往這里引?這里頭能坐下多少人?”便問春芽︰“什麼時辰了?”

    春芽道︰“已然末正了。”

    陶氏便點了點頭︰“那是差不多了。”

    正說著,就見林家大太太周氏和二太太羅氏一身光鮮,肩並肩地走進來,先笑著給眾人行了禮,謝過眾人來祝壽捧場,再請眾人往外入席看戲。然後周氏引路待客,羅氏和林玉珍一左一右攙扶著林老太,林五姐妹三人同陸雲一道,興高采烈地簇擁著林老太,邊走邊說笑,好不熱鬧。

    陶氏就似是個多余的,只默默跟在後頭,母親如此,林謹容姐弟三人自然也是默默跟在她身後,一看起來,三房就似是被人給隔絕冷落在一旁一樣。吳氏不由微微皺眉,便戳陶氏︰“這樣的日子,你也不去幫著你兩個嫂嫂管點事兒,在你婆婆面前孝敬孝敬?”

    陶氏鄙夷地看了自己的兩個妯娌一眼,淡淡地道︰“她們能干討喜,就讓她們多干點,多討老太太歡喜好了。我麼,懶得去湊那熱鬧,躲點清閑更好。”

    吳氏恨鐵不成鋼︰“你呀!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幾個孩子著想。”

    陶氏冷笑一聲︰“誰能把他們怎麼著?他們也是林家正正經經嫡出的姑娘少爺!”說到此,卻又惴惴地看了林謹容一眼,憤恨地嘆了口氣。身後無人撐腰,她能怎麼樣呢?要替女兒討公道都不能。可叫她那樣諂媚的哈巴狗兒似的去討好本來就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的婆婆,她也是做不到的。

    感同身受,林謹容倒是理解陶氏此刻的心情,她笑嘻嘻地道︰“我才不喜歡和他們一起擠,我就喜歡跟著娘和舅母。”

    正說著,只見五姑娘輕輕喊了一聲,接著站定了,由著丫頭替她拉鞋子,原來她的鞋又不知被雙胞胎中的誰給踩掉了。這一耽擱,五姑娘又被大部隊給落下了,于是站在原地眼淚汪汪地捶打她的丫頭信兒出氣。

    前面引客的大太太周氏聽到聲音回過頭來,冷冷地掃了雙胞胎和二太太羅氏一眼,嚴厲地瞪著五姑娘,五姑娘立時收回了拳頭,委屈地站在那里,又不敢哭,又不敢鬧,只能委屈地抽噎,憋得肩頭一抖一抖的,信兒低聲勸了兩句,被她凶巴巴地一眼瞪過去,嚇得再不敢吭聲。

    林玉珍狀似不經意地回頭掃了一眼,卻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照舊回過頭去,笑嘻嘻地同林老太和羅氏說話不提。林謹容看在眼里,有了幾分明白,林玉珍看似什麼都不管,其實一直在默默觀察她們的德行,不由就有幾分驚心,似雙胞胎和林五這樣的表現,自己光靠躲大概是不行的。

    陶氏有些幸災樂禍,抬了抬下巴,低聲同吳氏道︰“看看,多香的一個香餑餑呢。”雖則那陸緘的確不錯,但這二房和大房也太急了些,女兒年紀小小,就教著她們掐尖往人面前爭著露臉,姐妹互踩,這會兒看著倒是好,但長遠了看對女兒又有什麼好處?這大家閨秀,是這樣養的麼?說她脾氣不好暴躁,可她的人品比這些人高潔多了,她的兒女也不似這般的沒規矩,又文靜又乖巧。

    吳氏自然也是知道林陸兩家那盟約的,聞言又看了林謹容一眼,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一直不吭氣,似個隱形人兒一樣的黃姨娘此刻方輕輕推了林謹容一下,笑道︰“五姑娘到底年紀小,四姑娘去哄哄她也就好了。”

    黃姨娘這回卻是好意,一個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剛吃了虧在哭,林謹容這一去一哄,溫柔懂事的形象就出來了。奈何林謹容不領情,且最怕的就是落了林玉珍的眼,只歪著頭笑︰“她正在氣頭上呢,我去了只怕反倒被她罵。”

    林謹音是大姐姐,便笑道︰“那我去罷,讓人看了笑話也不好。”隨即上前去牽了林五的手,低聲勸了幾句,林五也就抹了淚,乖乖地跟著林謹音姐弟三人一道前行。

    這個時候就顯出黃姨娘會做人的好處來了,她輕輕幾句溫溫柔柔的話,就把林五給逗得破涕為笑,歡喜起來,揉著眼楮道︰“還是你們好。不似有些人……”信兒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才住了口,卻仍然滿臉的忿恨,使勁跺了跺腳。

    林謹容瞧見林五那雙精工細作的嫩黃緞面翹頭鞋上髒兮兮的,全是腳印,也覺得雙胞胎過分了,又暗想,要是她們知曉,她們這般爭搶的這個男人其實是那麼個貨色,她們還會這樣姐妹相爭麼?

    卻見林五的眼珠子轉了轉,輕輕摳了摳她的手掌心,貼著她的耳根輕聲道︰“四姐姐,你瞧見過陸家二表哥沒有?”

    林謹容默默地看著林五,林五一個人單打獨斗斗不過雙胞胎,要拉她做幫手了。

    這是一個機會。

    既然光靠躲是不行的,那麼她就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極力促成三個堂妹之一和陸緘結成這門親事,這個只需順勢而為,不需要花費多大的力氣;二是讓林玉珍或是陸緘厭恨自己,這個就需要細細謀劃了,還得冒著自污的危險。

    走哪條路?林謹容無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扇柄。毫無疑問,第一條路最安全最有效。反正只要她不嫁給陸緘,這三個堂妹中就必然有一個要嫁,結果都是一樣的。反正三個堂妹都比她厲害有心機,父母也得力,興許她們嫁過去後不會吃她那樣的虧,過她那樣的苦日子。她只要答應了林五,瞅著機會輕輕一推……她就一勞永逸了,再不用提心吊膽。

    “四姐!我問你話呢!到底見沒見過?”五姑娘見林謹容盯著自己看,遲遲不語,不由有些羞惱,以為自己那點兒心思被人給看穿了。

    五姑娘羞惱,正在盤算,沒有做慣這種事的林謹容同樣心虛,一驚之下脫口而出︰“見過了。”

    這樣怪異的樣子,莫非林四也看上陸緘了?林五眯了眼楮,懷疑並探究地看著林謹容,然後唇角露出一個“被我抓到了”的笑容來,指著林謹容道︰“哼哼……我知道你一個秘密……還不快快從實招來!”

    賊喊拿賊,林謹容淡然笑道︰“我不知我有什麼秘密,五妹說來我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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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1:50 A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05 PM 編輯

第13章 近路

    林五哼哧了兩聲,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只扯了林謹容指著前頭雙胞胎的背影低聲道︰「我和你說件她們兩個的秘密。是關於陸家二表哥的。」

    能有什麼?無非是爭相獻媚而已。林謹容搖頭︰「走快些,要跟不上了。」言畢只管快步往前,扔了林五在後頭。

    林五深知林謹容的秉性,曉得她自來話就不多,也不喜歡招惹是非,見狀也不生氣,還真起了幾分與她一同結盟的意思——不管怎麼說,就是便宜了林四也比便宜了雙胞胎好,更何況,還不知鹿死誰手呢。於是提步追上去︰「四姐姐,我們一起走。」然後只顧拉著林謹容的手臂一味的撒嬌撒癡。

    少傾,到得正廳,林老太爺與林老太入座,自有林家大老爺林如敏領了一眾兄弟姊妹以及各房男女按著長幼親疏依次上前給二老磕頭拜壽,說吉祥話。

    待輪到孫女們時,林家姑娘們都收了自家的小心思,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一個賽一個的溫文嫻靜,進退有度,一舉一動無不恰到好處,退下時也是互相扶持,顯得姐妹情深,只林五特別注意自家那雙剛換的鞋子再不要被人給踩髒了而已。

    雙胞胎此時卻是沒心情去管林五,她們一門心思都在全場搜索陸緘。陸家其他男人們可以不進來同老太太拜壽,只管入席吃酒就好,但陸緘卻是和陸雲一樣的,必須以外孫的身份給老太太拜壽,可是搜遍全場,竟然不見陸緘,而林玉珍和陸雲也都有些心神不寧,總往門口張望。

    林六小聲道︰「七妹,怎麼不見人?」

    林七東張西望︰「我怎知曉?」

    林六︰「會不會是在哪裡玩,忘了時辰?」然後擔憂地看著林玉珍︰「看看,姑母生氣了呢,再不來怕是要受罰。」陸緘的尷尬身份是人人皆知的,不過她並不因此瞧不起他,反而更為他添了幾分憐惜擔憂。

    林七使勁搧兩下扇子︰「可惡的吳襄,你說我們明明和二哥在一起玩得好好的,他來搗什麼亂?要是害得陸二哥給姑母罵,看我饒不饒他!」竟是一副完全不把陸緘和吳襄當外人看的樣子。

    林五見她二人旁若無人,就似她們同吳襄、陸緘多麼親熱熟悉似的,便忍不住了,涼涼地道︰「兩位妹妹怨怪吳二哥實是沒道理!二表哥是男子,年齡也不小了,自有他的主張。但凡是個求上進的,都要同吳二哥一處做學問,怎可能總和姐姐妹妹玩到一處去?那不是成了胸無大志的紈褲麼?」

    林七把素紈扇往手心「啪」地敲了一下,橫了林五一眼,嘲諷道︰「是,原來五姐早前拚命往人跟前湊,也是想做學問來著。五姐明年要同哥哥們一道去考舉人的?」

    林六將絹扇掩了口,咯咯地嬌笑起來,戳了戳林七︰「七妹莫亂講,當心有人心眼小又哭了,事後又找她娘啊哥啊的來告狀,我好怕被爹罵啊。」

    林七縮著肩膀抖了抖︰「我也好怕啊……」

    林五恨得牙癢,卻又找不到話可回敬,好漢不吃眼前虧,索性抬了下巴道︰「我不同你們一般見識!」隨即扯住了林謹容低聲道︰「四姐,你說你早前在園子裡見著過陸家二表哥的,他們在哪裡來著?」打的主意卻是偷偷讓人去叫陸緘,替林玉珍和陸緘解這個圍,討一個好。

    林謹容假作思考狀︰「等我想想?」雖則夫妻感情不佳,她還是瞭解陸緘有些脾性的,那是個輕易不肯服輸的,下棋下不過人家,就會一直纏著人家下,直到人家體力不支輸給他方才算完,換句話說,是斯文下掩蓋著賴皮。而吳襄年少成名,持才傲物,又怎肯輕易認輸?這二人早前若是沒有她在中間點那一句,興許當時也就罷手了,但有了她那一句,鐵定是要一心一意殺個你死我活,分出輸贏來才算數,哪裡又還記得什麼拜壽的時辰?

    這也正是她所期待的結局。

    可以想見,陸緘今日若是沒來給林老太磕頭拜壽,本來就心胸狹窄,喜歡胡亂猜疑,還容易被人挑唆的林玉珍一定會覺得非常丟人沒面子,一定會氣得發瘋,覺得陸緘故意給她難堪。即便當著人不會找陸緘算賬,回去後也一定會收拾陸緘一通的,陸緘表面不說,心裡可記仇……呵呵,一定很好玩。

    眼看著林玉珍的臉色越來越陰沉,林謹容淡定地撫了撫鬢角,回頭看著已經有些發急的林五道︰「我想起來了,我是在楓林附近遇到他們的,他們當時好像是說要下棋來著。至於去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林五眼裡露出一絲喜色來︰「那鐵定就是在楓林背後的亭子裡下棋了。快,信兒,你趕緊去喊人。」

    林謹容漠然地看著信兒一溜煙地去了,淡淡地瞥過眼,看著上首。

    林玉珍強作笑顏,微紅著臉低聲同林老太爺、林老太等人解釋,然後陸雲一個人認認真真地給林老太磕了雙份的頭,還笑嘻嘻地道︰「哥哥不舒服,讓人交代了我,讓外孫女兒替他給外祖母磕頭。祝外祖母康泰吉慶,福樂綿綿。」

    林老太太笑得燦爛︰「好,真乖。」然後給了雙份的紅包,特意說明一份是給陸緘的。

    林玉珍鬆了一口氣,低聲交代身邊的人︰「找到二少爺後,就讓他直接回家去好了,別再來給我丟人!」

    林謹容這邊坐得遠,雖然聽不見那裡在說什麼,但憑著瞭解,她光看就知道林玉珍打的什麼主意,便咬著林五的耳朵低聲道︰「我記得從這裡到楓林那邊有條近道——南牆開了一道角門,只是平日裡都不用鎖著。」

    林五不知上頭是怎麼回事,只一門心思的認為,要趕緊把陸緘找到並帶回這裡來才妥當,越快越好,便道︰「四姐,我們倆一起去找人開了門?」

    林謹容搖頭︰「我不敢亂走。不過,要是有人問起來,短時間內我倒是可以替你遮掩。」

    林五眼楮亮亮地看了林謹容一眼,臉上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我記你的情了。」周氏當家,她自也有幾分薄面,何需她自己跑這一趟?溜出去隨便找個丫頭就能替她辦事。

    林謹容垂下眼簾,看著林五粉藍色的裙角歡快地消失在自己的眼簾裡,一時不由有些發怔。她該不該?算計懲罰陸緘怎麼都該,但順水推舟,算計三個堂妹之一替自己嫁給他應不應該?

    儘管她之前一連做了兩個假設,反覆告訴自己,這事兒完全可以做,完全有理由做,只要她不嫁,這三個堂妹中必然有一個要嫁,她們都比她聰明厲害,父母比她得力,一定不會過得似她那般悲慘。但一個念頭還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萬一她們最後還是她那樣悲慘的結局呢?

    明知道完全有可能悲慘收場,她還親手去促成這件事,她又和她最痛恨的那些沒良心不講道義不顧骨肉之情的人又有什麼區別?!三個堂妹和她的感情雖然說不上深厚,彼此之間還有齟齬,可也沒什麼殺身滅家的深仇大恨。林謹容矛盾著,被咬破的舌尖一跳一跳的疼,握住扇柄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良久方暗嘆了口氣,見機行事罷。

    此時眾人已經分批次拜壽完畢,盡都入了席。女人們就留在此處接待女客,男人們卻是往外頭去待外男了。陸雲自是要同林家姐妹一席,姐妹按長幼秩序坐定,林六和林七注意到林五和信兒都不見了,對視了一眼,靠過來套林謹容的話︰「四姐,你可知道五姐去哪兒了?」

    林謹容不動聲色地道︰「知道,她去方便一下。」

    雙胞胎雖則不信,卻也不好明說什麼,便都只是笑︰「五姐事兒真多。」

    林謹容微微一笑,也不答是,也不答不是。

    林六便笑︰「四姐,你見過陸家二表哥了麼?」

    林謹容照舊是雲淡風輕地回答︰「見過了。」

    雙胞胎又對視了一眼,需知,她們幾個人當中,必須有一個要嫁給陸緘的,而林謹容排行最前,不說一定就是她,她的機會卻是不小。林七便脆生生地道︰「他在做什麼?你們說話了麼?」

    林謹容漠然道︰「他和吳二哥一處,我沒有和他說話,只同吳二哥說了。」

    林六便笑︰「吳二哥和四姐一直都挺說得來的。我記得,他的親姑母就是四姐的舅母吧?」

    林謹容不置可否。

    林謹音卻聽不慣了,便指指一旁好奇地看她們姐妹說悄悄話的陸雲,沉了臉擺出姐姐的威風沉聲道︰「總說他們做什麼?你們年紀漸漸大了,說話也要注意分寸和場合,休要讓人說林家的女兒沒規矩。」

    林三和林四姐妹倆都是一樣的木訥無趣,偏還讓人無法反詰,雙胞胎幾乎是同時摸了摸自家的鼻子,露出一臉的無趣來。林謹容笑了笑,暗暗抱住了林謹音的手臂。

    林五趕在開席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笑得眉眼彎彎的挨著林謹容坐了,小聲道︰「弄好了。等會兒讓他來謝咱們,你想想向他要什麼謝禮?」



第14章 謝禮

    她要什麼謝禮?她要陸緘和林玉珍母子間離心離德!她要他們都不好過!這個,陸緘可給不了她。林謹容推辭道︰「和我有什麼關係?我不過就是和五妹說了一句實話而已。你向誰打聽打聽不到?」

    見林謹容不但不居功,而且還有撇清的意思,林五高興得要不得,親自夾了林謹容最愛吃的乳羊肉放在她面前的碟子裡,笑道︰「四姐,你吃。」雖不便言明是要謝她的意思,卻是明明白白的表示出了親熱。

    雙胞胎見狀,立刻停下討好陸雲,轉而懷疑地看著她二人在偷偷搗什麼鬼。

    林謹容只管低頭用餐,幾次興奮的林五想同她說話,她都只是打手勢,表示食不言,寢不語。林五雖連踫了幾次壁,想著她自來話不多,又守規矩,也就罷了。

    倒是陸雲見林謹容吃得香,便也讓丫頭照著相同的菜式夾給她︰「真的這麼好吃?我嘗嘗?」又好奇地問林謹容︰「四表姐,你不怕長胖?」

    她是客人,林謹容不好不答話,便淡淡一笑︰「真要長胖,那是喝口水也會長胖的,我不是硬塞,也沒有貪多,不怕。」

    林五就捂著嘴看著本來就顯得有些珠圓玉潤的雙胞胎笑︰「那是,有些人就是恨不得成天只喝水,那也得長胖。」

    林七眼楮一瞪,就要發飆,林六扯了扯她,示意陸雲在一旁看著的,丟臉。林七這才生生忍了這口氣,假作不曾聽見。

    林五小得意了一把。

    主席那邊,正是熱鬧的時候。林玉珍到底是出門見過世面的人,笑語如珠地領著一群人給林老太勸酒逗笑,三兩下就把氣氛給充分調動起來,哄得林老太眉開眼笑,指著她只是笑︰「你這猴兒,做了娘還這般皮。」

    而陸緘,也在這個時候急匆匆地趕了進來。

    一直暗自關注著的林謹容立刻放了筷子,取了帕子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等著看戲。

    陸緘不愧是陸緘,即便是出了這樣大的差錯,即便是看到了眾人形色各異的表情,即便是看到林玉珍陡然變得僵硬的臉,他也還是一貫的冷靜沉默,面上絲毫不見慌色,只安靜沉穩地往林老太面前走去。

    陸家二太太宋氏一臉的笑意,熱情地揚聲朝他招呼︰「二郎,我們在這裡。」隨著這聲喊,陸緘成了全場最閃亮的存在,眾人的笑聲驟然低了下來,全都去打量他和林玉珍。

    這下子,林玉珍臉上的表情更僵硬了,那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林謹容很清晰地看到她的眉腳控制不住地抽搐了幾下,眼裡冒出怒火和屈辱來,嘴唇也抿得緊緊的,一副想發作,卻又發作不出來的樣子,說不出的憋屈。

    夠難堪的吧?愛說謊愛虛榮,心胸狹窄的姑母大人?這份謝禮她真是滿意極了。讀書人下棋成癡本是件很風雅的傻事,若是親生的,也不過就是責怪幾句,可不是親生的,無意也就成了有意。林謹容不由一陣快意。

    陸雲低低地「啊呀!」了一聲,放了筷子就起身去攔陸緘。

    也不怪她們母女難堪,適才拜壽的時候,陸緘失禮不曾出現,是林玉珍親口和林家眾人說他不舒服,就先讓他回去了的,陸雲還紅口白牙地編了一席話,替陸緘向林老太磕頭拜壽。可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陸緘卻出現了,還精神抖擻地站在眾人面前,等於當面戳穿了林玉珍為了維持面子而說的謊言。她們怎能不難堪?

    林五本來含著笑自得看著這一切,見狀也收起了笑容,偷偷問林謹容︰「怎麼了?怎麼了?好似姑母不太高興的樣子?雲妹妹怎麼也不太對勁呢。」

    「不知道呢,陸家表哥誤了事,姑母大概是會有點生氣的吧。」林謹容托著腮眨了眨眼。所謂自作孽不可活,林玉珍要是老老實實的說實話,別那麼顧面子,此刻又怎會被揭穿謊言,丟了臉面?她也不想想,今日這麼多人進進出出的,陸緘和吳襄躲在亭子裡下棋忘了來拜壽這樣的事情是瞞得住的?

    陸雲已然飛快地跑到陸緘身邊,關心地提醒他道︰「哥哥,你不是身子不舒服麼?怎麼又來了?」接著又小聲道︰「你沒遇到母親派去尋你的人?」

    陸緘是跟著林五派去的人抄近道過來的,又怎會遇上林玉珍派去尋他的人?但這會兒說這些根本沒用,他只柔和地看了陸雲一眼,也不答話,也不用墊子,撩起袍子就那樣給仍然笑得一臉褶子的林老太磕了個頭,朗聲道︰「外祖母,孫兒給你磕頭賀壽。」此外一句解釋都沒有。

    林老太也是個極好面子的,心裡雖然很不高興,到底要顧惜愛女的體面,便極親熱地道︰「快起來,快起來。你這孩子,既然身子不舒服,就該去歇著,怎麼又來了?自家人,何必如此小心?」

    陸緘也沒甚可和她客套的話,只淡淡一笑︰「孫兒是特意來給您老人家賀壽的,沒磕著頭心裡不安。」

    陸雲在一旁偷偷看著林玉珍的表情笑道︰「哥哥就是這樣較真的性子。」

    不是自己養的就不是自己養的,這才回來幾天?就挑了這個時候來下她的臉面!這小畜生,平日裡可真沒看出來!枉她教養了他那麼多年!他就是這樣回報她的?難道是積怨多日,受了那誰的一挑撥,就忘了他能有今日是靠的誰?林玉珍心中怒火沖天,不但氣極了陸緘,也恨透了那「誰」,勉強鬆了鬆緊繃的臉皮,擠出一個難看到了極點的笑容來,硬邦邦地道︰「既已經給你外祖母磕了頭,就自去歇著罷。」即便是盡力掩蓋,任誰都能看得出她的不快和憤怒來。

    「是,母親。」陸緘垂了手,半垂著眼簾行了個禮,輕輕退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猛地一旋身,淡竹葉青的袍子很快就消失在了門口。

    「哥哥!」陸雲也顧不上吃席,趕緊追了出去。

    這對母子間暗藏的不快和僵硬,但凡有眼楮的都能看得出來。

    林五和雙胞胎都有些懵了,雙胞胎心心唸唸都是怪吳襄害了陸緘,林七甚至連吳襄是個掃把星的話都說出來了。

    林五則是坐立不安,扯著林謹容的袖子小聲道︰「四姐,好像我好心辦壞事了?早知道我就不讓人去喊他了,省得讓姑母當眾丟臉,遷怒在他身上。哎呀,他會不會怨我?」她適才讓人去叫陸緘的時候,還特意交代過,一定要讓他知曉是她派去的人,是她做的人情。

    林謹容垂著眼道︰「你就放心吧,你是好心,他不會怨你。」也不知道陸緘身上到底有股什麼魔力?為何這三個堂妹一見到他,心裡眼裡就只有他?明知道他是繼子,地位尷尬,卻還千方百計地想得到他的青睞?是了,人英俊風流,看著斯文儒雅,又有才學,怕是想著不靠父母也早晚要出人頭地,深閨中的女子不愛他這種人又愛誰?

    她閉了閉眼,笑別人作甚?那時候她年紀雖小,卻也是默默喜歡他的。說不出喜歡他什麼,就是沒事兒的時候就想多看他兩眼,看得多了,想的自然也就多了。

    陸家提親,陶氏的處境正無比艱難,便歡天喜地的應了。她雖然也擔心過陸緘這樣的身份,嫁過去可能會不好受,但左思右想,還是很高興。她天真的以為,林玉珍好歹是她的親姑母,她們身上流著林家的血,林玉珍不會太苛刻她,陸緘溫文爾雅,也不是那種輕浮惡毒之輩,兩家又是世婚,只要她真心待他們,又怎會過不好日子呢?更何況還能緩解母親和七弟的處境,何樂而不為?

    誰曾想她會把日子過到那個地步?夾在陸緘的親生父母和養父母之間左右為難,夾在丈夫和親姑母之間進退維艱。最親的姑母恰恰就是心胸最狹窄,最挑剔她,最看不慣她的人;她以為溫文爾雅,不是輕浮凶狠之輩的丈夫恰恰就是待她最冷淡,最刺心的那個人,他不曾打過她,也不曾辱罵過她,他不過就是對她視而不見罷了,對她的話說得最重的一次,大概也就是愛子夭亡的時候,他血紅著眼定定地看了低頭流淚的她半晌,只說了一句︰「真後悔讓你生了他。」就是這句話,擊毀了她所有的自尊和信心,她也不耐煩再同他說一個字。可就是這樣,最後他領她去江神廟,說一起逃走的時候,她卻輕易地原諒了他。

    還有比她更自甘下賤的人麼?林謹容輕輕轉了轉面前的小素瓷酒杯,一口飲盡了杯中的蜜酒。蜜酒雖甜,卻終是酒,本就有傷的舌尖一下子火辣辣的疼,她忙從袖中取了帕子去擦眼角的淚花,含著笑道︰「疼死我了。咬著舌頭了。」

    喝口酒也會咬著舌頭?林謹音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擔憂地摸了摸她的額頭︰「是不是還沒好?若不舒服就先回去歇著,祖母那裡我會去說,不會有人怪你的。」

    不過一小杯蜜酒,林謹容卻覺得有些暈了。便軟軟地靠在林謹音的身上,低聲道︰「姐姐,我沒事,讓我和你多呆一會兒。真喜歡和姐姐在一起。」

    林謹音摸了摸她的臉,愛憐地道︰「你這個傻姑娘,姐姐就在你身邊呢,夜裡搬過來和我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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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2:24 PM

本帖最後由 chenliping3410 於 2012-9-21 10:10 PM 編輯

第15章 蟈蟈(一)
     一聽說要自己和林謹音一起住,林謹容突然酒醒了,顧左右而言他︰「你瞧黃姨娘今日可真乖呢。」那邊黃姨       娘乖巧地伺立在陶氏的身後,滿臉微笑地遞帕子布菜,要多慇勤就有多慇勤。陶氏也沒有特意挑她的毛 眼,只是不大搭理她就是了。    林謹音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過去,看了幾眼,笑道︰「果然呢,怎就突然轉了性?」

    「姐姐還不知道?」林謹容便把林亦之的事情說給林謹音聽,又把她和黃姨娘說的話透了一些。

    林謹音發自內心地笑起來,親暱地掐她的臉頰︰「長大了啊?還怕你平日就軟弱,經過這事兒更軟弱膽小怕事呢。現在看來,倒是意外之喜。」

    林謹容心口一跳,掩飾地道︰「我這些天想明白了,總是忍讓是不行的,我也大了,得學著替母親分憂。」

    林謹音輕輕嘆了口氣︰「這樣也好,不然我就是出了門也不放心。母親那個脾氣呀,勇猛有餘智謀不足……」說到這裡,她住了嘴,有一搭沒一搭地摳著面前瓷碟上的花紋,一臉的心事。

    林謹容見氣氛沉悶,便促狹地笑道︰「姐姐可有見著大表哥?」

    林謹音緋紅了臉,啐道︰「他在外院,我在內院,怎會見著他?」

    林謹容撐著下巴道︰「我也許久沒見大表哥了。我要是和娘說要帶著七弟去看他,娘一定不會攔著我。小時候大表哥待我們可好了,也不知道此番帶了什麼好玩的來給我們?」然後瞟了瞟林謹音。親戚都是越走越親的,她想打聽榷場的事情,要借助陶鳳棠的地方太多了,所以這話也不是完全逗弄林謹音的。

    林謹音細白的牙齒輕輕咬著紅潤的唇,微微一扭身子,沒好氣地道︰「你要去看就自去看,和我說做什麼?」

    林謹容看著姐姐的彆扭害羞樣,不由歡快地笑起來。她前世最羨慕的人就是林謹音,林謹音和陶鳳棠,那是過得幸福又甜蜜,舅母和舅舅待林謹音又好,真是讓人羨慕極了。這一次,她可有機會遇到這樣的良緣?

    不多時,陸雲自外面走了進來。不等她坐定,雙胞胎和林五便迫不及待地問她︰「怎麼樣?二表哥不會挨罰吧?」

    陸雲十分勉強的笑道︰「沒事。哥哥他去外頭入席了。」她略微頓了頓,用十分認真,然則在林謹容聽來反而是欲蓋彌彰的口氣道︰「其實我母親看著嚴厲,但對哥哥是十分寬容疼寵的。哥哥呢,待我們也很好,我最喜歡哥哥了。」

    他們兄妹的感情很好這倒是事實,但母子間和父子間麼,那就不好說了,那是貌合神離,各有各的打算。林謹容回眸去看林玉珍,林玉珍已經又綻開了笑顏陪著眾人,只笑得漫不經心,心事重重。

    壽宴散後,眾人簇擁著林老太往外頭去看戲。那戲檯子搭在水邊,看戲的地兒是座兩層的樓。樓下是男客,樓上是女客,又熱鬧又不至於亂了禮。

    按理這麼多的客人是坐不下的,但有些客人有事或只是來應景的,散了席就告辭而去,剩下的都是和林家有親或是關係較近的人,故而地方大小倒也合適。

    戲台上表演的那位女伶乃是這一片最有名的,甫一亮相就博得了個滿場喝彩。林謹容自來不好這個,加上飯飽神虛,坐在角落裡看了一會兒,眼神就開始發直渙散,只有看到林玉珍和陸二太太之間的暗潮洶湧時才有些精神,突然間頭皮一疼,所有的睡意煙消雲散。

    林謹容生氣的捂著頭皮轉過頭去,只見林慎之笑瞇瞇地站在她身後,手裡還拿著她幾根頭髮,一臉的調皮得意樣。

    林謹容頭痛的將他扯到自己身邊,斥道︰「好生生地怎會想起來扯我的頭髮?誰教你的?」

    林慎之指了指樓梯口︰「我和陸五哥打賭,我若是扯了你一根頭髮,他就給我那只蟈蟈兒。」因為他來得不易,自小就被養得有些嬌,又有些調皮,全然不當自己做了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對林謹容的怒容更是怕也不怕的,姐姐的一根頭髮換一隻蟈蟈,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林謹容心裡陡然生起一股怒氣來,磨著牙問林慎之︰「這般說來,若是有人答應給你一個金蟈蟈兒,要你斷我一根手指,你也答應?」前世時,林慎之是沒什麼出息的,甚至為了一個女伶聽人教唆去偷林三老爺珍藏的古銅彝,氣得林三老爺狠狠打了他一頓,淪為家族間的敗家子和笑談,陶氏又氣又痛又沒臉,病了足足半年多,此後性情變得越發乖張孤僻,這一世她再不要林慎之成那鬼樣兒!

    「我……」林慎之見林謹容神色嚴肅,全不似開玩笑,就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林謹音討情。林謹音乍然看到林謹容的神色,覺得她有些小題大做了,便扯了扯林謹容,低聲道︰「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教訓幾句也就得了,你當什麼真?大喜的日子說的什麼話?」

    林謹容掃了周圍幾個看過來的姐妹親眷們一眼,扯了林慎之往外頭去教訓。林謹音見狀不放心,也想跟了出去,但想了想,又覺著這樣大張旗鼓的反而不好,便只是招手叫春芽和荔枝趕緊跟上去,自己照舊坐下看戲。

    林謹容一口氣把林慎之拖到樓梯口,扯著他下樓。林慎之見勢不妙張口要喊娘,林謹容惡狠狠地道︰「你敢叫!叫了我就把你那蟈蟈兒踩得稀爛!」

    林慎之紅了眼楮︰「壞四姐,你敢!」

    林謹容凶橫地道︰「我怎麼不敢?那是我的頭髮換來的,我想怎麼著就怎麼著!」隨即聲音一軟,「不過你若是聽我的話,我就饒了它一命。」

    荔枝和春芽在後頭看著,困惑地對視了一眼。四姑娘今日是怎麼了?從前可沒見過她這樣子,她自來都是一副溫溫和和,乖乖巧巧的安靜模樣。莫非吃那一嚇把性子給嚇變了?

    卻見林慎之眼裡迅速瀰漫起一層濕氣,可憐兮兮地看著林謹容求饒︰「四姐,我錯了。」

    他本來生得粉嫩漂亮,一雙眼楮又黑又濕,看起來說不出的可愛可憐,林謹容心裡一軟,幾乎就想去摸他的頭,手伸了伸又堅定地縮了回去,淡淡地道︰「你倒是說給我聽聽,你錯在什麼地方?」

    林慎之張著一張粉紅的小嘴,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乖順地跟著林謹容下樓,小聲哀求︰「四姐,我分那蟈蟈兒給你玩好不好?」

    林謹容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動作卻溫柔了許多。七弟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呢,趁著現在還早,她慢慢教他這些道理也就是了。

    荔枝和春芽見狀,也就不出聲阻止,只牢牢跟了姐弟二人下樓不提。

    才下了樓梯,就見陸綸猛地從一旁探出頭來,黑亮的胖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四妹妹,你終於下來了。」

    林謹容瞪了他一眼,理也不理他,只把林慎之拉到一旁的竹林裡,壓低聲音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想要蟈蟈兒,有很多種方法可以得到,或是帶了人去捉,或是開口同我們任何一個人講,就沒有得不到的。為何非得如此?」

    因見林慎之似是不懂,也不甚以為然,便抬手扯了他一根頭髮,悶聲道︰「疼不疼?」

    林慎之立刻捂著頭皮道︰「疼。但也不算了,不過就是幾根頭髮而已。我已經認錯了,你還要怎樣?你不疼我了!」然後只顧抬眼去看躲在林謹容身後朝他擠眉弄眼的陸綸。

    「好,一根頭髮而已,不算疼。」林謹容便拉了他的手,比劃著︰「那若是一根手指呢?一隻手呢?或是一隻腳,甚至於一顆頭呢?」她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嚴厲,「今日是為了一隻蟈蟈,但這世上好玩動人心的何止一隻蟈蟈?!身不正,心不正,行不正,日積月累就要走歪門邪道,你要人怎麼瞧得起你!」

    陸綸聽著就似是在數落自己,聽不下去了,咳嗽了一聲走出來道︰「好了,都是我的錯,你要怪就怪我好了。不過是想同你開個玩笑,想叫你下樓來玩而已。看你這凶巴巴的樣子,嘖嘖,病一場倒變了個樣子啊……」

    林謹容認真地看著他道︰「陸五哥,和你沒關係。我在教我七弟做人的道理。」

    陸綸臉紅地道︰「他還小,也只是一根頭髮。你要出氣,來扯我的頭髮好了。」說著果真把頭朝林謹容歪過來。

    林謹容後退了一步,道︰「我不是為了我的頭髮,而是因為他還小,很多道理他都不懂,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走歪了,所以我才要教他做人的道理。」

    「小題大做,哪裡就到了那個地步?」陸綸無聊地摸著頭道︰「我怎麼覺得我都不認得你了,原來雖然愛哭好歹還好玩,現在卻一套一套的說些無用的大道理,真是無趣極了。」

    「陸五弟,四妹妹說得對。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莫因善小而不為,莫以惡小而為之。是該從小就把這個道理教給七弟知曉的。」吳襄笑瞇瞇地同陸緘、陸經、林亦之一道走了過來。



第16章 蟈蟈(二)
    「酸死了,我說不過你們行了麼?」陸綸皺著眉將手在鼻前 他不愛讀書,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考武舉,有朝一日銀盔銀甲,橫槍立馬,做個威風凜凜、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大英雄。

    吳襄並不以為意,只微微一笑,走到林慎之身邊輕輕摸摸他的頭,同林謹容道︰「雖則是這樣,但凡事都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一口也吞不掉個胖子。要慢慢同他講,耳濡目染,久而久之,他才會記在心裡,自覺遵循。」

    陸緘一出現,林謹容就不自在,恨不得趕緊離得遠遠的,便垂著眼道︰「知道了。」

    陸綸不耐煩起來,「我說,你們不看戲,跑出來做什麼?」

    吳襄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陸緘︰「陸二哥有些悶,我領他出來走走。」其實是陸緘只顧著下棋忘了拜壽的事情洩了,於是林家一群以外祖父、舅舅、表哥自居的男人們把他圍在中間,你來我去,含沙射影地教導他光有才氣不夠,還要講孝義,有德行才是真君子風範,將來也才能有大成就。吳襄看不下去,言明是他自己拖著陸緘下棋才誤的事,接著又尋借口領陸緘出來散悶。

    陸經笑得眼楮瞇成一條縫︰「就是,裡面又悶又吵。」

    陸緘看了陸經一眼,淡淡地瞥開眼,看向一旁的竹枝竹葉,臉上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只一雙眼楮深黑似潭水。

    作為始作俑者,林謹容立刻就猜到了真相,她飛速地看了陸緘和吳襄一眼,又垂下了睫毛。

    到底還是又要做好友了嗎?上一世的時候,吳襄和陸緘本是形影不離的好友,後來卻因為莫名的原因而生分了,乃至於當面撞見都一個裝作不曾看見一個。原因她半點不知,聽陸雲提了幾句後,也覺著這樣很不好,便想居中勸勸。可陸緘一不和她說原因,二是一聽到她提吳襄就翻臉。有一次,他正與她一同在雪地上賞梅點茶,她見他的心情不錯,便大著膽子提了提,陸緘竟勃然變色,一腳把茶桌給踢翻了,甩袖而去。只剩下莫名其妙的她委屈地看著一地的殘茶和碎瓷傷心流淚。

    然後那夜他徹夜不歸;再然後她再不敢在他面前提吳襄;再然後她就是遇到吳襄與吳襄打招呼也是偷偷摸摸不敢讓他知曉;再然後獨子早夭,他對她積怨越深;再然後他和她漸行漸遠,話都說不上了;再然後麼,就是他要了她的命啦!這個朋友,反正最後都做不成,不如現在就別做了罷!

    林謹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陸綸燦然一笑︰「陸五哥,把你那蟈蟈兒拿出來我看看。」

    本來蔫蔫的陸綸立刻一掃剛才的沮喪,得意洋洋地道︰「你不是罵你七弟罵得凶得很麼?還要看蟈蟈兒做什麼?」

    林謹容道︰「好歹要了我幾根頭髮呢,再說,你也不能在我七弟面前失信。」

    「罷了,咱說話要言而有信。」陸綸擺足了譜,方一歪下巴,命一旁的小廝長安︰「拿來!」

    長安笑嘻嘻地從腰間取了一隻用麥秸精編而成的蟈蟈籠,獻寶似地遞到陸綸手裡。陸綸臭屁地一抖袖子,將那蟈蟈籠托高了,挺著小肚子招呼眾人︰「都來看看我這大將軍,這可不是隨便就能弄到的貨色!」

    林慎之興奮得小臉紅通通的,踮著腳扯陸綸的袖子︰「給我!陸五哥快給我!」

    陸綸捏了他的臉頰一把,大方地道︰「拿去!」

    「四姐,你們在做什麼?」林七的聲音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興奮脆生生地響起來。

    林謹容循聲望去,但見三個堂妹和陸雲帶著幾個丫頭婆子,神色各異地站在不遠處盯著自己看。雙胞胎一副抓到賊的樣子,林五則嘟著嘴,好似是在怨自己不叫她。陸雲則是溫溫柔柔地笑著,看著讓人十分舒服。

    林謹容才懶得管她們怎麼想的,只淡淡指了指林慎之手裡的蟈蟈籠子︰「在看蟈蟈。」

    幾個小姑娘便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勉強壓住了臉上的羞意,假作鎮定地與吳襄、陸緘等人見過禮,然後七嘴八舌地道︰「是蟈蟈兒呀,讓我瞧瞧。」「好大的個頭!想必挺厲害?」「是哪兒來的?」

    陸綸得意極了︰「自然是我帶來的。」

    「真漂亮,給我了罷?」林七在林家女孩子中年紀最小,自來最受寵,也最霸道,不等陸綸答應,劈手就從林慎之手裡奪了去,笑嘻嘻地拿給身邊的丫頭,要叫丫頭替她收起來。

    林慎之大急,忍不住帶了哭腔道︰「是我的,是我的。」然後踮起腳去搶林七手裡的蟈蟈籠。

    林七適才有那舉動,無非是顯擺,表示自己在眾姐妹中高人一籌,好叫人另眼相看。此刻見林慎之這樣兒,心中就有些羞惱,覺著林慎之真是討厭。父母就是兒女的膽,林七何曾把他一個小東西看在眼裡,便一手拿穩了蟈蟈籠,一手按在林慎之的肩頭上,猛地就是一推,斥道︰「分明是陸五哥的,怎麼倒變成了你的?沒規矩!愛哭蟲,走遠些!」

    林謹容伸手去扶,卻是來不及,林慎之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須臾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張粉臉漲得硃砂樣紅。林七有些著慌,林六卻皺眉道︰「老七!你怎麼這麼賴皮!你七姐不過輕輕推你一下,就值得你這樣坐在地上騙人放聲嚎哭?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全然沒有半點氣度,一身的痞氣!」

    「這本來就是他的蟈蟈!做姐姐的不聲不響搶了幼弟的蟈蟈,還要幼弟任打任罵,哭都不許哭?這是誰家的規矩?我們林家可沒人這麼教過!」吃人還要羞人,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林謹容早忘了週遭的一切存在,怒火沖天地陰沉著臉上前將林慎之拉起摟在懷裡,一邊給他拭淚,一邊低聲道︰「男子漢呢,多大點事,也值得你坐在地上掉淚?」待得林慎之收聲了,方冷臉看著雙胞胎︰「他人雖小,卻也是你們的兄弟,你們不愛惜他也就算了,但錯了就得和他賠禮道歉。」

    雙胞胎見她黑著臉氣勢洶洶地撲上來,全不似從前的溫柔沉默膽怯,不由有些怯了。林七瞪著眼,虛張聲勢︰「四姐你說清楚,誰打他罵他了?分明就是他仗著自己年紀小耍賴皮!再說了,是他的蟈蟈麼?分明是陸五哥的。你仗著自己是姐姐,就要耍橫?!」

    林謹容冷冷地睨著她,往前進了一步,她發育得比較早,比林六和林七都高了半個頭,這樣居高臨下地一逼,就逼得林七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仰著頭道︰「難道你還敢打我?」

    要欺負她的弟弟,就從她身上踏過去!林謹容攥緊了拳頭在她面前晃了晃,冷笑道︰「道歉!」如果這雙胞胎姐妹再不識好歹,她自不怕當眾教訓她們,留下一個惡名,這惡名正是師出有名。

    有丫頭見勢頭不妙,要上前相勸,給林謹容一個凌厲的眼風就給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荔枝和春芽也是不露痕跡地站在了林謹容和林慎之身邊。

    見堂姐妹們掐架,全然毀了形象,再加上是她最恨的雙胞胎吃癟,林五不由心花怒放,搖著扇子義正辭嚴地幫腔道︰「七妹,你太過分了!我們都看清楚了是你不講道理,欺負七弟!六妹,你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惡語相向,實在不是做姐姐的該有的行為。快賠禮吧。」然後含笑上前去哄林慎之︰「七弟別哭了,五姐那裡有好吃的水晶糕,給你吃好不好?」

    林六憎惡地瞅了林五一眼,然後又看了看一旁的男孩子們,立刻變了張笑臉插在林謹容和林七之間勸道︰「算了,算了,是誤會嘛。我們先前都看到是陸五哥拿出來的,陸五哥也說是他帶來的,誰知他不聲不響就突然送給了七弟?我們不知道嘛。今日是祖母的好日子,自家姐妹,說開就算了,四姐又何必讓表哥們看笑話?」聽著是好話,言下之意卻是林謹容得理不饒人,不識大體。

    看笑話又如何?光有個虛面子能當飯吃得的?她前世就是太顧那個虛面子了,所以才死要面子活受罪!林謹容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七弟雖小,但也自有臉面,做姐姐的都不給他臉面,不以身作則,今後還要叫他怎麼做人?」

    陸綸早就氣得要不得,聞言便把林六往旁一撥拉,把又黑又胖的手往林七面前一伸,瞪著眼楮道︰「拿來!這本就是我送給林七弟的,你竟想霸去不成?就沒見過你這種女人,不講道理,不懂規矩!也不怕將來沒人要!」

    女人?!十一二歲,粉生生的小姑娘竟被他稱作女人!女孩子們的臉色都略微變了變,林六和林七的臉都黑了,陸雲想笑又不敢笑,一張臉憋得通紅,林五則是毫無顧忌地「撲哧」一聲笑出來,吳襄彎了眼,陸緘眼裡也露出幾分淡淡的笑意來。

    只有陸經板著臉去打陸綸︰「你這個混賬!誰叫你這樣說妹妹的?這般口無遮擋,看我不回稟了母親,打得你找不到北!」

    陸綸咆哮︰「陸老三!你再踫我試試!」臉紅脖子粗地對著林七吼得更大聲︰「林七!還我的蟈蟈來!我的蟈蟈就是踩死了也不給你!死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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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2:29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1 PM 編輯

第17章蟈蟈(三)

    “黑胖子!你竟敢這樣罵我?”林七好半天才勉強擠出這句話來,紅了眼圈委屈地看向周圍眾人,但見林亦之把眼看著天空裝作什麼都沒看見,陸經仍然一臉莫名其妙的死人笑,吳襄雖一本正經,眼角卻是彎的,陸緘則是淡淡地看著她,一雙好看的眼楮里似是充滿了鄙夷和不屑,林謹容和林五更是不用說了,一臉的厭棄,而陸雲則半垂著眼聳著肩頭在抖動。

    她今日丟大臉了!林七那可憐的少女的自尊心頓時受到了非常嚴重的傷害,所有的血呼地一下往頭上涌去,她不假思索地將手里的蟈蟈籠往地上使勁一砸,跳著腳上去踩了個稀爛,嗚咽悲號一聲︰“你們都欺負我!我要告訴祖母去!”然後捂著臉朝竹林外就是一趟。

    “七妹!”林六見狀,恨恨地瞪了林謹容姐弟一眼,也跟著追了出去。

    雙胞胎那嬌縱的性子,必然不會善罷甘休,春芽想了想,也趕緊快步追了出去。

    “最毒不過婦人心,這話果然是真的,這蟈蟈兒招她還是惹她了?我費了多大力氣才得來,就這般送了命,真是命苦呀。”陸綸搖頭晃腦地嘆了一口氣,又鄙夷地道︰“多大的人了,自己犯了錯還好意思倒打一耙去告大人,呸呸呸!真無恥!”

    “哎呀,七妹本來就在換牙嘛!她不無齒誰無齒?”林五風趣地幽了一默,笑道︰“她自來就是這樣的脾氣,不懂事的,倒叫表哥們看笑話了。”邊說眼楮邊往陸緘身上瞟,陸緘察覺了,朝她淡淡一笑,林五頓時嚇得睫毛一顫,一張臉紅得猶如滴血,滿心想的都是,他朝她笑了,他沒怪她!他記她的情!想著就脫口而出︰“二表哥,先前我不是有意的,你別怨我。”

    陸緘認真地道︰“表妹多慮了。本就是我自己的錯,怎會怨你?沒來得及同你道謝,謝謝你了。”

    他的樣子並不似作偽,林五頓時大喜過望。想來也是,林六和林七那種品行,誰會喜歡她們?還有平時溫柔嫻靜的四姐,今日竟也會做出這種彪悍凶惡的事情來,多虧得陸五那只蟈蟈,真是她的福星。四個姐妹同時倒了三個,林五笑彎了眉眼。

    正自陶醉間,就聽一旁的林慎之扯著那還沾著綠色汁液的爛蟈蟈籠子,蹲在地上咋呼呼地一聲哭將起來。他那眼淚來得便宜,不要錢似的一串串直往下淌,一會兒功夫就把他面前的泥地給浸濕了一大塊。

    林謹容看得頭痛,只好蹲下去安撫他︰“別哭了,過兩天我另外想法子給你尋一只更好的。”

    林慎之不聽,扯著她的袖子哭得聲嘶力竭︰“我要它活過來!我就要原模原樣的那一個!”

    陸綸皺眉道︰“林七弟你好沒道理!死了就是死了,哪兒能活過來?大不了我改日另外尋只好的給你。你守著你四姐哭啥哭?有本事就去踩你七姐幾腳!”

    林謹容哭笑不得,也不嫌林慎之手上沾滿了髒兮兮的死蟈蟈的醬汁和泥,只將他摟在懷里,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柔聲哄道︰“好,好,咱們想法子讓它活過來,就要原模原樣的。七弟別哭了啊,咱已經長大了呢,人家要笑,乖。”

    林慎之摟著姐姐的脖子,哭聲漸漸低了。林謹容抱著弟弟又軟又暖的身子,一種久違了的又軟又酸的感覺突如其來地襲上心頭,曾幾何時,她也是這樣抱著一個軟軟小小的身子輕聲哄著搖著,可是她走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小生命就變冷變硬再也不會哭不會笑了。到底是誰的錯?林謹容頓的心口頓時一陣刺痛,眼角也發酸起來,只兀自拼命忍住了。

    “看看林七弟這樣子……”吳襄眼里有了幾分笑意,低聲同陸緘道︰“我想起我小時候犯橫,我大姐哄我的事情了。”

    陸緘沉默地看著林謹容姐弟倆的背影,不發一言。

    林亦之在一旁磨蹭觀望了許久,才走到林謹容姐弟身邊試探著道︰“七弟你別傷心了,我那只金錢龜借你玩幾天。明日我就讓人去給你捉蟈蟈,雖不見得有這個好,但也能挑出不錯的來。”

    林謹容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朝他點了點頭︰“哥哥有心了。”到底是隔了一層,如果林亦之是她的胞兄,又怎會眼看著雙胞胎欺負林慎之而沒有任何舉動,直到這個時候才上前來示好?不過也罷了,她原也不需他待他們親密無間,兩肋插刀,所以是連多的想法都沒有。

    林亦之得了她一聲謝,忙在她耳邊低聲道︰“六妹和七妹一定會去告你狀的,怎麼辦?”

    林謹容漠然道︰“不怎麼辦,是怎樣就怎樣。本就是她們無理,這麼多人都看見的。”難不成要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幼弟被雙胞胎欺負而忍氣吞聲?都是林家的子孫,憑什麼要讓三房的人受氣?忍氣吞聲,不過是讓其他兩房越發看不起三房,想怎麼踩就怎麼踩罷了。

    林亦之擔憂地道︰“二伯母必不會善罷甘休的。”二房太過受寵,自來爭強好勝慣了,野心愈大,最近甚至有想同大房爭個高低的勢頭,這會兒林謹容和陸綸一道,讓雙胞胎在陸、吳兩家的子弟面前本性畢露,出了大丑,二伯母又豈會輕易饒了林謹容?別說她,就怕是自己也要遭了池魚之殃。

    林謹容抬眼看著林亦之︰“哥哥你怕?我卻是不怕的,誰要當著我的面欺負我的兄弟姐妹,除非從我身上踏過去!”這一句話,她說得斬釘截鐵,從前那個凡事總想息事寧人和稀泥,怯懦習慣成自然的林謹容,漸漸離她遠去了。

    她這句話說得不小聲,陸家兄弟和吳襄都聽見了,紛紛朝她看過來,陸綸更是朝她伸了個大拇指,大言不慚地道︰“徒兒,你終于出師了!你要只是哭鼻子,或是躲著不敢吱聲,我都瞧不起你!”

    吳襄偏頭看著她,送了她一個微笑。至于其他人,林謹容下意識地掠過沒去看。

    林亦之的眼神縮了縮,想說什麼,終究沒說出來,只低低嘆了口氣,道︰“我去尋父親。”

    林謹容不置可否,她對林三老爺從來不抱任何指望,想必林三老爺一定會拿腔拿調地說,小孩子的事情她這個姐姐瞎摻和什麼?勸一勸也就算了,何必節外生枝?然後就不了了之。他對她們來說,也不過就是擔著個父親的虛名而已,有他在,她們無非名義上不是孤兒寡母,但他不在,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壞處。

    但今日這事兒,她也真不知道最後會如何收場。從陸緘在不該出現的地方出現開始,有些事情就不受控制的出現了偏差,就比如說後來陸緘中了她的計,惹怒林玉珍,再到剛才的蟈蟈事件,都有偏差和不受控制的地方。

    可是那又怎麼樣?林謹容垂下眼看著林慎之的頭頂暗想︰這始終是小孩子間的一場紛爭,這麼多人看到的,祖母就是再偏心,二伯母就是再凶,也不能偏到哪里去。再說了,就算是真的有那麼偏,真要懲罰她,她也認了,人活這一輩子,是不能總做個被人瞧不起,撿著欺負的軟腳蝦的!人都有種劣根性,就喜歡欺負被欺負了卻總是忍氣吞聲的人,她再也不做那只總被人吃,總被人欺負了還認為理所當然的豬。

    少年不知愁滋味,見這邊的事情告一段落,少男少女們便都不再把心思放在這上頭,而是湊到一起去說笑。林謹容沒心思在那里看陸緘惡心自己,同時也有雙胞胎去告狀有可能留下的後遺癥要處理,便行了個禮道︰“我領我七弟去洗臉換衣,哥哥們請隨意。”

    林五見她真的要走,忙跑過去扯著她的袖子低聲道︰“你真的要走了?剩下我一個人怎麼辦?”

    林謹容把自己被林慎之抓得滿是泥和綠色不明汁液的衣袖往她面前湊了湊︰“你覺得我這個樣子合適在這里呆著?還有七弟這樣子,讓人看到也不好。”

    “嘖!”林五嫌棄地後退了一步,跺著腳皺著眉頭嬌嗔地道︰“那我怎麼辦?”

    林謹容瞧了瞧正羞答答地同吳襄說話的陸雲,道︰“你總不能丟下陸家表妹不管吧?不然人家會說我們失禮的。”

    林五頓時眉開眼笑,理直氣壯地道︰“那你快去吧,我得陪著雲表妹。”然後朝林謹容擠擠眼,小聲道︰“你剛才真凶啊,不過真是解氣,你放心,等會兒那兩個小心眼的蠻子鬧起來,我自會替你作證的,叫她們偷雞不成蝕把米。”

    林謹容淡淡一笑︰“那我先謝過五妹了。”她在教林慎之心正身正,自己卻干著不懷好意的事情。從夢醒的那一刻起,她雖沒想要做個普渡眾生,舍身成仁的佛,卻也沒想做個違背自己的原則,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惡毒小人。人性是自私的,趨吉避凶是本能,可是該做到什麼地步?什麼是對?什麼又是錯?蛻變中的林謹容痛苦地落荒而逃。



第18章 風波(一)

卻說雙胞胎離了竹林,一前一後地跑進看戲的樓里去,林七哭得滿臉是淚,嗚咽著喊了一聲“祖母”,就一頭扎在林老太懷里就不起來,林老太看戲正入迷,驟然見她如此,不由唬了一跳,連聲道︰“這是怎麼了?”

    雙胞胎告狀告黑狀那是輕車駕熟,林七雖一言不發,但只是摟著林老太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行徑,就吸引了全場的目光,吊足了眾人的胃口。

    然後林六尾隨而入,偷覷著陶氏小聲道︰“陸五哥給了七弟一只蟈蟈,七妹沒見過好奇,想拿過來瞧瞧,七弟不給還坐到地上哭了,我勸了兩句,四姐就罵七妹和我無禮,要我們給七弟賠禮,如若不然就要動手打七妹。當著陸、吳兩家哥哥的面,我怕事情惹大,便說了兩句軟話想息事寧人,哪知陸五哥就跳出來罵我們沒規矩,是死女人,將來,沒人要……”說著便低下頭,委屈地絞著衣角,兩滴清亮的眼淚滴了下來,一副難堪羞恥到了極點的樣子。

    她才一說完,林七就哭得更大聲了,就像被人給活剮了一樣,還是剮的三千六百刀。

    林老太的眉毛就皺了起來,正和林玉珍說笑的林二太太也停住了說話,心疼地看向愛女,又不懷好意地看向陶氏。

    陶氏的眉毛一下子挑了起來,立刻就要出聲說她的兒女才沒這麼不講理,分明是雙胞胎闖了禍還搞誣陷,剛張開口還沒出聲,就被吳氏按住了手,低聲道︰“別沖動,先看看情況再說。”

    緊跟著春芽走了進來,貼在陶氏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陶氏聽明真相,更是勃然大怒,暗道這二房實在欺人太甚,先是做母親的無德,干盡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不知收斂嚇壞了林謹容,接著做女兒的還敢對林慎之動手,此刻又當眾紅口白牙敗壞林謹容的聲譽,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時就要發作。卻被見勢頭不好,立時趕上來的林謹音和吳氏一人一邊死死按住了,低聲勸慰。

    吳氏低聲道︰“你別分不清輕重,這是什麼場合?鬧將起來有理的都變成沒理的了。”

    林謹音則道︰“祖母不是還沒說什麼嗎?此刻讓祖母丟臉的還是雙胞胎呢,先忍忍看,四妹脾氣柔順懂禮大家都是知道的。”

    陶氏忍了又忍,額頭上的青筋都鼓了起來,終究是把這口惡氣生生咽了下去,低聲冷笑︰“我且看她們要待如何?”

    只聽得坐在一旁的陸家二太太宋氏干笑道︰“陸五這混小子,怎生如此不知分寸?”隨即伸手去牽林七,用自己的絲帕給她拭淚︰“來來,我的好姑娘,姑娘家的眼淚可金貴,快別哭了,別和那不知事的混小子一般見識。待我稍後好生替你收拾那混小子,叫他給你賠禮道歉,讓你出氣。”

    陸綸的頑劣乃是出了名的,這話也委實難聽到了極點,但林老太還是很有風度地笑著客氣道︰“莫睬他們,小孩子的玩意兒,氣頭上拌兩句嘴,自是說到哪里都不知道,無心之過,怎麼就能當得真?說開就算了。”

    林大太太周氏也笑︰“是呀,是呀,小孩子拌嘴吵架再正常不過了。要是事事都和他們判個清楚,我看呀,咱們什麼事都別做啦!”很有些和稀泥,希望不了了之的意思。

    陶氏若是聰明,就該上前低頭伏小,檢討說上幾句乖巧話,偏生她認為自己沒錯,就坐著板著臉一言不發。

    林二太太不甘心地瞥了陶氏一眼,板著臉斥責雙胞胎︰“你二人也太不懂事了。今日是你祖母的好日子,有什麼委屈不能過後再說?非要鬧騰到客人面前來!一點分寸都沒有,看看自己都成什麼樣子了?姑娘家的也不怕人笑話!還不下去梳洗?梳洗完畢就在房里給我抄女誡,不抄滿一百遍不許出來!”不由分說就叫雙胞胎身邊的丫頭把二人給扶了下去,然後起身同林老太和眾人一一賠禮︰“都是妾身教女無方,給老壽星添憂,讓各位長輩親友姐妹們笑話了。”

    “罷了,叫她們知道錯處也就是了。”林老太呵呵地笑著,滿臉褶子地回頭同幾個老姐妹道︰“真是讓你們看笑話了,家里小孩子多,正是調皮搗蛋的時候。饒是管得再嚴,也禁不住他們折騰!”

    眾人一笑,都道林家的家教其實已經很嚴了,只是孩子小,天性活潑,要慢慢打磨。又說自家的孩子也是皮得很,與此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可誰小時候不是這樣過來的?大家都謙虛自貶一陣,于是其樂融融地就此將事情揭過,繼續看戲吃茶。

    林謹音卻是擔憂得很,自家祖母最好的是面子,平時又偏疼二房和雙胞胎,雙胞胎這一鬧,二伯母明著公正嚴明,實則居心惡毒的一挑撥,自家母親又自來不會說這種當面一套被人一套的場面話,只怕落在林老太心中眼里又是一陣不爽快。七弟倒是年紀最小又是男丁不會被責怪,四妹卻怕是逃不過一場責罰。于是就有些坐不住,只恨不得趕緊下去尋到林謹容和林慎之,讓他們別再上樓來,躲開這陣風頭才好,但只是見二房的人牢牢盯住了自己這邊,走卻是不好走。

    正自坐立不安間,善解人意的黃姨娘低聲道︰“三姑娘,待我去瞧瞧。”她心里也記掛著林亦之,只怕林亦之不小心也牽扯進去,又或是在此事中表現不得當,再次惹了太太和幾個嫡女的不快,她得趁機去安排一番才妥當。需知,林亦之先前那事兒還沒徹底解決呢,人在夾縫中生存,就沒有一件事能偷懶耍滑,總得事事考慮周全,走在前頭。

    林謹音雖不甚信她,卻也沒其他更妥當的法子,便笑道︰“煩勞姨娘了,請姨娘讓他二人暫時先躲開,就不必進來湊熱鬧了。”然後又給貼身丫鬟枇杷使了個眼色,枇杷便笑著去扶黃姨娘︰“姨娘,你病還沒好,奴婢扶著您一起去。”

    黃姨娘一笑,也不生氣,親親熱熱地扶了枇杷一同下樓去尋林謹容和林慎之不提。

    眾人又看了一出戲,趁著打賞伎人的功夫,林老太起身更衣,果然讓人把陶氏喚到了後頭去,皺著眉頭沉著臉淡淡地道︰“四丫頭不是病了麼?怎麼不留在房里養病,或是好生坐在這里看戲,卻帶著她七弟到處亂走?她是長姐,弟弟妹妹有錯不勸著攔著,反倒領頭挑事兒。也是要論婚嫁的人了,還總和陸五那個混小子混在一處,放著那混賬東西說那種齷齪難聽話敗壞她姐妹們的閨譽,姐妹被人羞辱,難道她臉上就有光彩了?半點不識大體,倒叫人看我林家的笑話!你叫她速速離了陸五,再去同六丫頭、七丫頭陪個禮道個歉,姐姐妹妹親親熱熱地往人前來走一遭,坐一坐,這事兒也就算了。”

    人心怎可以如此偏?不問青紅皂白就認定了是那姐弟倆的錯?林老太自己也說陸五頑劣,難不成林謹容還能指使挑唆他去罵雙胞胎?真是笑話!再說林謹容性子本就柔弱,若非見情勢不妙,愛弟心切又怎會如此膽大挺身而出?明明無錯,卻要她去同雙胞胎賠禮道歉,以後只怕二房更要把他們三房子女都踩到腳底下了!家里的下人誰不是捧高踩低的?主子軟弱也要受氣的!她堅決不答應!

    陶氏只覺太陽穴一跳一跳的漲得發慌,抬起眼楮看著林老太生硬地道︰“婆婆明鑒,四丫頭自來性子軟弱嫻靜,慎之年紀尚幼,哪里敢無事挑事?陸五頑劣是有目共睹的,姑娘們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和表兄弟們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能和他混到什麼地步去?又哪里能管著客人說什麼話做什麼事?分明是六姑娘和七姑娘欺人太甚,外人都看不下去了,才自取其辱!憑什麼要叫四丫頭去給她們賠禮道歉?難不成要叫他們姐弟罵不還口,打不還手,有委屈也要忍下才叫識得大體?才有長姐風範?二嫂生的是您嫡親的孫女,我生的兒女也是您嫡親的孫兒孫女!您怎可光憑一面之辭就認定了是他們的錯?!這不公平!”

    “我不公平?!陶家養出的好女兒!按你這說法竟是我偏心,專門刻薄你們母子?似你這等目無尊長,事事爭強護短的,惡言惡語的,又能教出什麼好兒女!我是要他們人後姐妹和睦,人前掙個臉面,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過後也是四丫頭得了好,我是把他們怎麼了?”林老太給陶氏噎得一口氣上不來,當著下人更是放不下老臉,語氣也越發嚴厲起來。

    陶氏冷笑道︰“是沒怎麼了,就是偏心得讓人看不下去。”

    “你這個目無尊長的孽障,看我替你爹娘教訓你!”林老太怒氣沖沖地持了拐杖就要往陶氏身上招呼。

    陶氏就有這本事,明明一句口是心非的軟話就能過去的事情,偏偏每次都能給她激化到無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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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2:30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1 PM 編輯

第19章 風波(二)

陶氏一邊躲閃一邊大聲道︰“六丫頭、七丫頭當眾失禮讓您丟臉,婆婆為甚拿我出氣?這不是坐定了是四丫頭不好才要她賠禮麼?還說是為了她好,分明就是委屈冤屈她,她能得什麼好?”

    “你這個潑婦孽障!氣殺我也!”林老太追了兩回追不上兒媳,累得氣喘吁吁,氣得臉色發白,還不敢把動靜給弄大了,只怕給人聽了去,丟盡了老臉。

    在一旁偷窺的林謹音見勢不好,猛地沖了上來,一把抱住林老太,跪在她面前急聲道︰“祖母息怒!我母親生性倔強魯直,不會說話,卻不是有意頂撞您老人家,行那不孝之事的。請祖母切莫要與她計較,要打就打孫女兒罷!剛才那事兒,果真是六妹、七妹無理,好些人都看見的。但祖母也說得對,四妹是姐姐,是該多讓著兩個妹妹,多護著兩個妹妹才是。可她年紀也不大,不甚懂事,難免總想分個是非曲直,過後我會好好教她的。”

    林老太也不過是虛張聲勢,掄起拐杖打兒媳婦這種事,她自認林家這種書香門第是做不出來的,何況她也怕這個潑辣蠻橫不顧後果的三兒媳不管不顧地喊將出來,那時更是什麼體面都沒了。于是也就順勢放了拐杖,怒道︰“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外頭有客,我還顧著我這張老臉,我就看在你娘家和三丫頭的份上不同你計較!再有下次,決不輕饒!”然後怒氣沖沖地篤著拐杖往外頭去了。

    真他娘的太憋屈人了!這林家一家子從老到小就沒個好東西!陶氏氣得臉色慘白,渾身發抖地扶定了桌子,直愣著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林謹音嚇壞了,忙扶住陶氏給她揉胸口︰“娘啊,咱們不生氣,不值得呀。”

    陶氏緊緊攥住前襟,死死咬住了嘴唇才忍住沒哭出來,許久才輕聲道︰“娘是不是很沒用?害得你們如此受氣,明明沒錯,卻要擔過。”

    林謹音不由一陣心酸,因著母親火爆沖動的性格,她們姐弟從小在人前人後沒少受委屈,小時候不懂事,還總告狀,結果母親大鬧之後,當時看著似是扳回一局來了,過後看不到的地方吃的啞巴虧卻更多。再大些懂事了,就是有了委屈也不敢同母親說,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煩來。但要說母親沒用,她卻是說不出來的,她的母親,真是拼盡全力地護著她們了,要不然,她只怕是要嫁給陸家長孫陸紹的,哪兒能嫁給從小就待她好的陶鳳棠?林謹音想到此,哽咽著道︰“是女兒沒用,年長卻不能替母親分憂,若是我先前拘著四妹和七弟,不讓他們出去就不會有這後頭的事情。”

    陶氏輕輕搖頭,沉聲道︰“不對,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四妹和七弟的錯,而是我沒用,你父親沒用!我也知道該怎麼做的,比如像你大伯母和二伯母那樣,但我就是忍不住,也咽不下這口氣。我這一輩子所有的指望都在你們身上,就怕你們姐妹學了我這脾氣,將來去婆家要吃虧,所以就教你們要柔順……你呀,將來去了陶家,雖然那是你親舅舅、親舅母,鳳棠那孩子也是個忠厚的,但你也不能任性!”

    林謹音忍淚應了,卻又見陶氏突地綻開一個笑容來︰“可是今日你妹妹敢為了你七弟出頭,我真是很高興,你要知道,她若是看著你七弟被人欺負卻不敢出聲,我會失望得很。剛才嚇壞你了吧?其實你不用怕,我算定你祖母不會真打我的。她顧面子,要真敢打我,我就嚷嚷給大家都知道,叫她更沒臉!你爹沒用,我可不是孬種!”再說了,她還有一個護身符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小腹,實在不濟,她就嚷嚷出來她有身孕了,看這偏心的老虔婆敢把她怎麼樣?

    誰不知道陶氏這不顧場合的潑皮無賴也不過是給逼出來的?不然好好的大家閨秀,誰願意放著淑女不做去做潑婦?林謹音嘆了口氣,發愁地看著窗外。是的,光憑舅母、表哥還在外頭做客,祖母就不會真把母親怎麼樣。但林謹容這下子可真要倒霉了,祖母一定要拿她作伐以滅母親的威風,二房也只怕要瞅了機會報復折騰一回。但話又說回來,母親說得對,林謹容敢為了七弟出頭,的確是件讓人很高興的事情。柔順是好,但一味的柔順卻未必是好事。

    黃姨娘在竹林外頭堵著了林謹容姐弟二人,一看那姐弟二人的狼狽樣,就猜到適才春芽說的都是實話。可是又能如何?她也只能是上前安撫林謹容姐弟二人兩句,然後委婉地傳達了林謹音的意思︰“現在客人多,六姑娘和七姑娘當眾鬧那一場老太太已經深覺沒有面子了,三姑娘的意思是讓四姑娘不妨領著七少爺去梳洗一番,沒有傳召就不必過來了。”

    果然不出所料,雙胞胎是斷然不肯吃這個虧的,但要叫林謹容就此罷了躲開,過後再暗暗吃虧,她也不肯。便朝黃姨娘笑了一笑,道︰“謝姨娘了,我這就領了七弟去。”又問︰“我娘沒有發怒吧?”

    黃姨娘似笑非笑地道︰“有舅太太和三姑娘看著,太太雖則不平,卻也曉得輕重。再說了,老太太最好的是面子。”

    林謹容松了一口氣,因見黃姨娘往竹林子里張望,便道︰“五哥去尋父親了,並不在里頭,姨娘若是有事要尋他,不妨讓人去樓下找尋。”

    黃姨娘一笑,低聲道︰“你五哥是個膽子小的,身份又不一樣……”刻意的做得低人一等,為的是擔憂林亦之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妥,她好賠禮在前頭。

    林謹容打斷她的話︰“五哥還好,他是去把此事告知父親的。姨娘你自便,我也要走了。”

    遇到這種事情兒子還曉得要去請三爺做主,還不算太笨。雖則不知結果如何,但到底自家母子的態度是擺明了的,將來就算有什麼差錯也算不到自家頭上去。黃姨娘便笑嘻嘻地領了枇杷折回樓上去不提。

    雙胞胎已經惡人先告狀了,接下來可不能再讓她們稱心如意——按著她以往的經驗,老太太自來喜歡讓不得寵且能容忍好算計的那個人吃虧,以遷就嬌縱得寵的那個人,此番也不會例外。林謹容站定了,低頭問林慎之︰“你聽到了麼,你六姐和七姐跑去告我們狀,說我們聯合你陸五哥欺負她們。你陸五哥好心幫我們,卻要因此被他母親懲罰,做人不能不講義氣,我們也不能白白給人冤枉了去,你說怎麼辦?”

    林慎之掰著手指道︰“四姐說怎麼辦?”

    林謹容便輕輕說了幾句。

    林慎之有些害怕,腳尖反復碾著泥土︰“這樣能行麼?我很怕祖父和父親。”

    “你是嫡孫,又是最小的,又從來聽話沒闖過禍,他們其實也喜歡你的,只是沒有說給你聽而已。”林謹容給他鼓氣︰“我在外頭看著你,若是看到你受罰,保證第一個沖出來救你!”

    她剛才護著林慎之的樣子深深地烙在了林慎之的腦海里,得了她這句保證,林慎之便重重點了點頭︰“我都聽四姐的。”

    林謹容微微一笑,摸摸他的頭,低聲吩咐荔枝︰“趕緊去把放著的壽桃抬一盤來給七少爺。”

    荔枝看著林慎之一身的髒污,擔憂地道︰“這樣能行麼?”

    林謹容低聲道︰“無論如何總得試一試。”既然已經想到,卻不去做這一遭,事後她一定會後悔。再說,總不能叫林慎之這樣唯唯諾諾的永遠躲在後頭,在長輩面前直不起腰,露不了臉。被人欺負了,要敢還手,還要講究方法,她在學,也在試著教給林慎之。

    眼看著林慎之小小的身子捧著一盤壽桃獨自進了戲樓一樓,林謹容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手心腳底都是冷汗。這家中能夠對抗林老太和二房的也就只有林老太爺了,那雖是個家族第一,長幼尊卑絕對不容混亂,孫女也是遠遠不能同孫子相提並論,永遠端肅著一張冷臉的老頑固,這個時候卻是一張堅強有力的盾牌。

    “你這倒也不失一個好法子,不過林七弟太小,無人幫襯變數太大。”突然有人站在林謹容身後低聲說了一句。



第20章 風波(三)

林謹容只聽這聲音,就曉得是誰,她看也不看不知何時摸到她身邊站著的陸緘,冷淡地道︰“陸家二表哥,我聽不懂你說的話。”隨即轉身就走開,走前她從眼角瞟了瞟竹林,那里頭已經無人了——興許是談得高興,所以林五又領著他們去了其他地方游玩,為何林五沒纏著陸緘?

    不過陸緘的話倒是提醒了她,她走到轉角處又低聲吩咐荔枝︰“我在這里候著,你再讓人去和陶家大表哥說一聲。”

    一片好心卻得了冷遇,這是陸緘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情,特別是在年輕女孩子那里。這門親事,他心中也有數,那是絕對躲不開的,林家幾個女兒樣貌都不差,關鍵看的是品行。

    目前看來,林六、林七的驕橫凶蠻自不必說了,林五尚還溫柔可親。只這林四,早前雖似有些痴,但後來看著卻是文靜又有擔當,再看其他人,如吳襄、陸綸都願意幫她,想來是個表里如一的,且由于他自身的緣故,他也看不得那受盡了長輩的寵愛,卻拼命踩踏自家骨肉之人,因而就想多句嘴,卻不是故意討好誰的意思。偏她卻似是和他有仇一般,也不知自己怎麼就得罪了她?

    陸緘微微皺了皺眉,不快地掃了林謹容的背影一眼,轉身朝看戲的樓里走去。進得樓,正見一身泥污,花著臉的林慎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盤壽桃,大聲喊著“祖父”慢步朝正在談笑風生的林老太爺走去。

    林老太爺正怡然自得間,驟聽見這清脆的童聲,立時就被吸引了注意力,先是驚愕,隨即失笑︰“小老七,你這是做什麼?怎生成了這副泥猴兒的樣子,還把壽桃端到這里來了?”

    林老太爺此刻看著慈祥,平日里當著兒子兒孫的面卻是極其嚴肅的,林慎之有些發怵,小腿都在打顫,那盤子就抖阿抖的,陸緘在旁不動聲色地輕輕扶了他的盤子一把,低聲笑道︰“小老七莫要急。”

    林慎之感激地朝他一笑,鼓足勇氣看著林老太爺結巴著道︰“祖母吃了壽桃,祖父沒得吃。”早有一旁會事的下人接過了林慎之手里的盤子,林慎之髒兮兮的手抓了一個壽桃就要往林老太爺嘴里喂︰“祖父您吃,聽說吃了就能長命百歲呢!”一邊說,口水卻咽得響亮無比。

    “七郎,不得無禮!”林三爺剛才已聽林亦之說了竹林里的紛爭,覺著不過是小孩子的玩意兒,根本不放在心上。此時卻見幼子一副狼狽樣突然闖進來,還當眾搞這玩笑,就似是個吃貨一般,臉上就有些下不來,覺著陶氏真是不會教養兒女,人前人後盡丟他的臉,給他惹麻煩,便沉了臉要去扯林慎之。

    林慎之自來最怕父親,下意識地紅著眼圈可憐巴巴地往林老太爺面前靠,顫巍巍地喊了一聲︰“祖父……”

    人老了最喜歡的就是聽人說自己會長命百歲,更何況林慎之生得粉嫩可愛,又是年紀最小的嫡孫,林老太爺雖然覺得孫子這副樣子的確有失體統,卻又覺得自有其童趣所在,便袍袖一展,將林慎之護住了,哈哈大笑道︰“人生自古七十稀,長命百歲那不過是哄人的話!不過我這乖孫子當真有孝心!”卻又捏捏林慎之的鼻頭笑道︰“小家伙是自己饞了,拿老頭子作伐吧?”

    “四姐說要長輩賞賜了才能吃,不然不許動。他們都不許我吃。”林慎之非常直白地把話說明白了,只將頭往林老太爺懷里蹭,賴著不起來。林老太爺無奈,也只得將他摟在懷里湊趣︰“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在泥地里爬麼?”

    “孫兒沒有!”林慎之雖小,卻也有了個人憎惡,滿心不平地就要把剛才的事情全都抖出來,卻見陸緘走過來行了個禮淡笑道︰“回外祖父的話,還不是我那頑劣的五弟,弄了一只蟈蟈來,倒惹得兄弟姐妹們皆都歡喜極了。”

    林老太爺是老成精的人,就知其中自有隱情所在,只不足為外人道,卻也不嫌林慎之髒,就將他抱在懷里道︰“既然慎之想吃壽桃,就吃罷。祖父許了。”

    林慎之本已將壽桃遞到口邊,卻又忍住了,將壽桃喂到林老太爺口邊,口水咽得微響,雖萬般不舍,仍舊大方地道︰“祖父您先吃!”

    陶鳳棠適時笑道︰“小七弟,半年不見,你倒長進了,懂得孝敬長輩了呀!你祖父吃過後,可舍得分表哥一口?”

    林慎之卻是真心喜歡這個願意給他當馬騎的大表哥,當即笑眯眯地道︰“舍得的,舍得的!祖父吃了就給你!”四姐說過的,進來以後就一定要聽祖父的話,事事都要把祖父放在前頭,誰也比不過,祖父才會歡喜。大表哥麼,過後分他兩個大壽桃就是了。

    眾人哄堂大笑。

    陶鳳棠道︰“還是祖父最要緊啊?”

    林慎之不答,只將頭往後靠在林老太爺的懷里輕輕蹭了蹭,眨著眼楮害羞地笑。從害怕擔憂到這會兒被眾人接納後的喜悅,他的動作自然而可愛。

    林老太爺也笑。雖說先前的事情一定是有人教林慎之干的,但林慎之這會兒這舉動卻是出于天性,誰也教不來。林老太爺的敷衍作秀頓時有了幾分真情,他輕輕拍了拍林慎之的頭,柔聲道︰“祖父先前吃過飯了,現在就吃一小口,全了小老七的孝心。”也不嫌林慎之的手髒,果真咬了一口。

    見祖父吃過,林慎之這才喂給陶鳳棠,陶鳳棠笑道︰“罷了,逗你玩的,表哥不餓!”

    林慎之猶豫了一下,烏溜溜的眼楮討好地看著林三老爺︰“爹爹,您要不要也吃?”

    養尊處優慣了的林三老爺嫌惡地看了他髒兮兮的手一眼,想著上頭盡是泥土和死蟈蟈的屍液,先就一陣惡心了,哪里還能吃得下,當下就擺了擺手︰“你自家吃!”林慎之也無所謂,就靠在林老太爺懷里香甜地吃起了壽桃。

    “先別忙,咱們詩書人家,怎能如此不顧禮儀形象?來人,先帶七少爺下去梳洗換衣!”林老太爺給心腹家人福全遞了眼色,福全自上前領林慎之下去梳洗並問話不提。林老太爺就同眾人閑扯︰“這是老朽最小的孫子,年紀雖小卻還懂得些微孝道,只是頑劣啊……”

    眾人自然又是一陣阿諛奉承,有誇林家家風家教的,有誇林慎之不是池中之物的,有誇林老太爺教導有方的……等等不一而足。

    這麼小他們就能看出七弟厲害了?這就是嫡出和庶出的區別,如果是庶出,不到一定的年齡,不是真的光彩奪目,誰會如此誇贊?林亦之看得傻傻的,心中又有幾分悲傷,卻聽陸緘淡淡道︰“你四妹還在外頭等你消息。”

    “啊?”林亦之回頭去看陸緘,陸緘卻已經走到陸家二老爺陸建中的身旁坐了下來,仿佛剛才那句話和他根本沒有半點關系。

    林亦之愣了片刻,偷偷溜出去尋林謹容。出了戲樓,卻不見林謹容主僕的身影。他想了想,繞過屋角,果見林謹容領了荔枝,正站在路旁與陶鳳棠說話。表兄妹二人站得隔了兩人遠的距離,臉上都帶著淡淡的笑容,雖不知道在說什麼,也沒有任何不妥的行為,卻能看出氣氛非常融洽親近。那種融洽親近的神氣,是怎麼賣力扮演也扮不出來的。

    林亦之微微有些喪氣,不用說,陶鳳棠自是去同林謹容報信的,剛才陶鳳棠不也當眾幫林慎之了麼?他人微言輕,原也用不著他來幫這些忙,因此他只略微站了一站,也就折回去照舊立在林三老爺身後看戲。

    林三老爺已經全然忘了剛才的事情,一手扶在椅子扶手上,輕輕隨著節拍叩擊著,微閉著眼,搖頭晃腦,一臉的陶醉樣,飄飄然不知所以然。林老太爺與幾個老友說話的間隙無意看到他那樣子,不由眉頭一皺,厭惡地撇開了眼去。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幾個兒子都不成器,或者說,沒有達到他的期盼,只看孫子這一輩中能不能出個人才了。

    陸緘一直在默然打量房內眾人的神態動作,不經意間看到這一幕,特意掃了林三老爺一眼,又漠然收回了目光。

    林亦之瞅著了機會,忙湊到陸緘身邊小聲道︰“陸二哥,我去過了,陶家表哥已經和四妹妹說了。”

    陸緘不置可否地一笑,並無多話,只把眼楮看向已經煥然一新,由福全牽著進來的林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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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2:32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2 PM 編輯

第21章禍福(一)

    林慎之的膽子已經壯了,本性畢露,帶著笑利索地朝林老太爺和周圍的長輩們團團行了禮,自來熟地往林老太爺懷里鑽,林老太爺雖在全神貫注地聽福全低聲回話,卻也沒有推他出去的意思,還隨手抓了個青皮橘子遞給了林慎之,還隨口應了旁邊一個客人的問話︰“他年紀小,才五歲,還未曾開蒙呢。”

    林慎之卻眨了眨眼,輕輕扯了扯林老太爺的袖子,貼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兩句,林老太爺眼楮一亮,臉上卻露出十分嚴厲的神色來︰“你未曾騙我?”

    林慎之自信地點了點頭,將手在老太爺手心里劃了幾下。四姐讓他想辦法讓祖父知曉他已然識字了,很乖,終于有機會了。

    林老太爺心里有了底,便捋了捋胡子︰“既然如此,你就寫你的名字給我瞧瞧。”

    別看林慎之年紀小嬌頑,可到底是陶氏親自教養的,極小就習字了,這當眾露臉是露定了!林亦之眼神一黯,悄無聲息地袖了手,又縮回了林三老爺的身後,蔫頭耷腦的,林三老爺卻來了幾分興趣︰“咦,七郎已然識字寫字了?”

    這話一出,就有人奇怪地看向他,難道他這個做父親的卻不知曉?林老太爺一個凌厲的目光掃得來,嚇得林三老爺縮了脖子不敢說話。那邊林慎之卻奶聲奶氣地謙虛了幾句︰“少得可憐,見不得人。”

    眾人哄堂大笑。

    卻說林謹容從陶鳳棠那里得知壽桃那一關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便輕輕出了一口氣,笑道︰“多謝大表哥了。”至于與陸緘有關的信息,她一概當做沒聽見。

    陶鳳棠今年十九歲,因為常年總跟著陶大舅往莊子里、鋪子里、榷場里跑的緣故,長得壯壯實實的,皮膚也是一種健康的小麥色,全然不似林家男人似的又白又弱狀,難得的是性子開朗又細致。他低聲道︰“就算你祖父這里壓下,其他人心中也只怕不服,事後找你算賬,你又待如何?”

    林謹容淡淡一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只要不牽連小七弟,我不算什麼。”剛才那事兒最壞的結局也不過就是她挨罰,但林慎之這遭卻說不定能得到林老太爺的親自教養了!這才是她最希望,也最需要的。哪怕陶氏再想把最好的給林慎之,男孩子的教養也是離不開優秀的男性長輩的,自家那個神仙爹麼,根本指望不上。

    陶鳳棠道︰“牙齒也有踫著舌頭的時候,居家過日子總是會有煩惱的,只要你不計較,想得開就好了。”他沉默片刻,小聲道︰“我給你們都帶了新奇玩意兒,你姐姐的那只盒子下面有個夾層,你和她說……”

    林謹容會心地笑起來,卻道︰“我偏不說!大表哥偏心藏了好東西給姐姐,叫長輩知道,我們都要挨罰!”

    陶鳳棠羞得耳朵根都紅了,拱手作禮低聲央求︰“不過一對水晶釵而已,是我這次跑榷場自己賺的錢買的。將來哥哥有多的錢了,再給你和七弟買更好的。”

    林謹容狡黠地笑著︰“大表哥!我這可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你可得記著,你欠我一個大人情!別到時候我求你,你又推三阻四的!”明年是舅母吳氏的四十整生,怎麼也得想法子跑去清州一趟,再混著去看看那榷場是怎麼回事。

    一個小姑娘能有什麼出格的事情求自己的?無非是吃和玩,陶鳳棠雖不以為意,卻逗著小表妹討價還價︰“我不是才聽你的幫了小七弟麼?怎麼又欠你人情了?”

    林謹容搶白他道︰“那不是你七弟呀?你幫我?哼哼!大表哥!”

    “是,也是我小七弟。”陶鳳棠失笑︰“半年不見,牙尖嘴利!罷了,我離開太久不好,這就走了,莫忘了我和你說的事情!”

    “知道了!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不會忘了大表哥你的事情!”林謹容與陶鳳棠揮了揮手,目送他進了樓。

    有涼風從耳畔吹過,竹林嘩嘩作響,不遠處戲台上的樂曲聲,伶人的吟唱聲,看戲樓里的笑聲,由遠及近地縈繞而來,林謹容駐足靜聽,臉上一派沉靜。看看,她並不是笨蛋,只要想去做,膽子大一點,她也能做到的……她這輩子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做被人求被人依靠的那個人,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是求人靠人的那個人,事事不得自由自主。也許過程會很艱辛,很漫長,但她總是有了自己的人生目標。

    荔枝見她站著不動,也不催她,就停在她身後靜靜立了,垂眼看著林謹容的腳。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興起來的,大家女子流行把腳裹得縴直,名曰“快上馬”,要的就是一個縴直好看,林家的姑娘們自然也未能免俗,四姑娘就有一雙很漂亮的腳。可不知怎麼回事,姑娘腳上這雙鞋,本是月前才為了今日的宴席做好的,今日第一次上腳,她瞧著寬處竟似就有些緊了。要說人長大了,腳也會跟著長大,可一個月的功夫就這樣,是有些蹊蹺了。荔枝拿不定主意,該不該把這事兒告訴桂嬤嬤。

    主僕各懷心事都在發呆,桂圓氣急敗壞地從後頭跑上前來道︰“我的好姑娘,虧您還有閑心在這里慢慢地磨!可知太太為了您和七少爺受了多大的委屈!”然後就去扯林謹容的袖子︰“走,也讓他們看看您受了多大的委屈,七少爺呢?”

    林謹容冷冷掃了桂圓一眼,把她抓著自己袖子的手一摔,淡淡地道︰“咋咋呼呼,抓抓扯扯的,越發沒有規矩了!你是想讓人瞧見了,討罰呢?是我娘讓你來尋我的?”林謹音叫她別往上頭去,桂圓卻跑來扯她,這是要做什麼?

    桂圓根本沒注意到林謹容眼里的不悅,只傻乎乎地道︰“不是啊,是大太太叫奴婢來的。三太太給老太太叫去了,必然是要挨罰的,您是不知道六姑娘、七姑娘是怎麼編排您的,您趕緊去把事實說清楚呀,去晚了怕是大事不好。”

    這樣的場合,老太太那樣愛面子的人又能鬧到什麼地步去?再說了,不是還有林謹音和舅母在麼?自家娘的那個脾氣,吃了虧還不大鬧起來?她站在樓下這麼久,一直就靜悄悄的,哪會有什麼大事?就算是事後,不是也還有老太爺坐鎮麼?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大伯母真是閑得發慌了,隨便抓到一個人就想當槍使,好替她去刺刺二房,也是自己經歷了那一遭看透了許多事情,否則不是不問青紅皂白就往樓上沖去了麼?

    桂圓見林謹容站著似笑非笑地不動彈,又急又疑惑︰“姑娘?”

    林謹容伸手捂著嘴,優雅地打了個呵欠︰“累了,我換身衣服躺躺去。你去回大太太的話,就說我身體不適,支撐不住了,謝她的好意。”言罷丟了桂圓,自往自家院子的方向去了。

    自己長這麼大,何曾在四姑娘這里受過這種委屈?桂圓眼看著荔枝寸步不離地緊跟了林謹容去,只丟了自己一人站在這里,不由委屈得眼楮都紅了。立了片刻,才往樓上去回大太太的話,探聽其他消息不提。

    林謹容回了房,由荔枝伺候著重新換了一套半舊的翡翠色襦裙,然後往榻上坐了,伸著腳讓荔枝換房里穿的軟鞋。

    荔枝取了雙大紅色繡白梅的軟緞鞋出來,往林謹容面前蹲了,將手脫去她腳上那雙寶藍色繡玉蘭的緞子硬底鞋,手摸到林謹容的腳,情不自禁就用手指卡了一卡寬度——果然是有些不同了。她自小貼身服侍姑娘,就連姑娘身上哪里有顆痣,她都是知曉的,這些微變化,她再清楚不過,甚至比桂嬤嬤還清楚。

    這變化來自哪里?荔枝一邊沉思,一邊飛快地將一雙居家穿的大紅白梅軟緞鞋給林謹容套上,這是居家穿的,比較寬松,穿著倒是剛剛好。她沉吟著,收拾了那雙換下的寶藍色硬底鞋,一抬眼就對上了林謹容的眼楮。

    林謹容臉上在笑,眼里可沒有一點笑意︰“你剛才卡我的腳,可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了?”

    這事兒不簡單!荔枝瞬間神思萬變,輕輕點了點頭︰“奴婢瞅著,姑娘的腳似是比前些日子肥了些。”

    林謹容起身自一旁的茶床上取了一個建州兔毫盞,隨意將那冷茶注了進去,輕輕啜著︰“那又如何?”

    她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涼意,荔枝有些無所適從,良久方道︰“是姑娘自己放的?”

    林謹容抬眼看著荔枝,直截了當地道︰“是我。我不舒服。”小時候縛足,因著不曾傷筋動骨,初始也就不覺得有多疼,可時間一長還是就疼了,她流淚,陶氏和桂嬤嬤都勸她︰“這樣才好看呀,看看哪個大家女子不纏的?忍忍就好了。難不成你要做個大腳姑娘?”又指了指一旁看熱鬧的桂圓等丫頭︰“看看,她們想纏也沒這個命!”

    母親總不會害她,再說大家都如此,她忍了,一忍就是十多年,腳倒是真的好看了,小巧玲瓏,縴直漂亮,可是走起路來卻也只能碎步而行,多走些就疼,更不要說逃命。且後來她也見著過從外地來的,和她出身差不多的大家姑娘,同樣也有不纏足的,跑得快走的遠,她為什麼要為了讓那些臭男人覺得好看就委屈自己?嬌怯怯地做給誰看?所以她醒過來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腳給放了。桂嬤嬤和桂圓自是不能讓她們知曉的,可是荔枝不同,再說了,這些變化,瞞誰也瞞不過荔枝去。



第22章 禍福(二)

雖則作為奴婢是沒條件纏這腳的,但想來一雙腳被日夜纏縛著,能有多舒服?但理解是一回事,真要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荔枝微微嘆了口氣,輕聲道︰“姑娘您也太任性了,若是太太知曉……”

    林謹容打斷她的話,狡黠地看著她︰“一直是你貼身伺候我,我的鞋也由你來做,你不說,誰會知曉?”

    到底總有露餡的一日,荔枝有些害怕︰“可是您適才還讓黃姨娘給您做鞋呢。”

    林謹容笑道︰“鞋樣子是你給,怎麼描怎麼剪還不是由得你?再說,她怎知我平時腳有多大?以後麼,又是以後的話。”自己年紀不小了,這個時候放腳,也不知還能長大多少?可無論如何也比跑不動的好!

    荔枝嘆氣︰“可是將來……”將來許了人家,總會給姑爺瞧見自家姑娘有雙不漂亮的大腳。

    林謹容淡然得很︰“一雙腳而已,你看得太重了,再說,你沒裹腳,是不會知道這其中的不便的,不但害己還會害人……”如果不是她跑不快,她和荔枝說不定能逃過?和荔枝說這個做什麼!荔枝永遠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過這樣一樁事。林謹容索性直接問道︰“太太和黃姨娘,誰更美?”

    荔枝不屑地道︰“她連太太的一根頭發絲兒都比不上。”黃姨娘丫頭出身,自然也是個大腳,可是三老爺就是喜歡她,愛往她屋子里鑽,就是不喜歡三太太。

    林謹容笑了︰“那不就結了?你到底幫不幫我,要聽我的還是要聽誰的,拿個主意吧。”荔枝提著那雙鞋子默然立了半晌,低聲道︰“姑娘您躺會兒,奴婢去給您描鞋樣子。今兒就得開做新鞋了。”

    這個答案早在林謹容的預料之中,因見荔枝悄無聲息地往外頭去了,由不得又叫住了她︰“荔枝!”

    荔枝回頭︰“姑娘還有什麼吩咐?”

    林謹容卻只是對著她粲然一笑,然後揮了揮手︰“晚上不要熬夜,傷眼楮,我這鞋穿著也不是那麼緊,平時也很不出門,我不著急。”

    荔枝歡快地道︰“知道啦!”

    林謹容懶懶地斜靠在榻上,先把今日收到的禮物一一過目,林玉珍送的赤金腕釧,吳氏送的一對玉流甦禁步,陶鳳棠送的用碎寶石瓖嵌眼楮的銀制十二生肖小擺件。都是些值錢的,這些東西將來就是她賺錢的本錢,林謹容小心地將它們一一收好,鎖在了自家的小戧金牡丹黑漆箱子里,把鑰匙認真系在了一塊粉藍色繡芙蓉的巾子上,然後將巾子仔細袖了,撐了下巴望著窗邊那盆開得正艷麗的鵝黃色秋葵發呆。

    “姑娘!”桂圓輕腳快手地走進來,親昵地往林謹容身邊站了,一臉的擔憂狀︰“老太太沒使人來喚姑娘吧?”

    林謹容羽翅似的睫毛輕輕顫了顫, 頭也不曾回︰“沒有。怎麼了?你上得樓去,見著三太太了麼?”

    桂圓偷覷著林謹容的神色,刻意壓低了聲音︰“剛才奴婢揪著一顆心上得樓去,倒是見著三太太和老太太都回來了,都笑得甜絲絲的,只是奴婢心里仍然替您掛著心,就怕客人散了後,二太太那邊要不饒您……”說著就頓住了。

    這個時候的桂圓,尚在一門心思的邀寵爭寵中,就怕任何人在自己心目中越過了她去。林謹容淡淡一笑︰“還是桂圓最掛懷我,然後呢?”

    聽了林謹容這句好話,桂圓的唇角頓時一彎,討好地道︰“果然客人一散,就有人去報說六姑娘嚷嚷胸口疼,七姑娘嚷嚷腳疼,老太太卻把話給岔開了,只說讓請大夫,其他一概沒提。二太太的臉都氣黑了,可當著舅太太的面,又不好細說,奴婢怕她們背後使壞,所以特特趕回來和您說,咱們一定要小心……”

    “你有心了。”林謹容也不和桂圓解釋,這可不只是因為有吳氏在的緣故,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林老太爺那里。想必現在林老太一定已經知曉了樓下發生的事情,既然老太爺都沒吱聲,誰又有那膽子置喙?

    桂圓見她臉上沒有露出意料之中的害怕和擔憂來,反而有些不適應,惴惴地道︰“姑娘?”

    “把我錢箱子的鑰匙給我。”林謹容突然把一只縴長白淨的手伸到了桂圓面前。從前她的衣服首飾都是荔枝管,錢財卻是桂圓在管,以後麼,緊要的東西她自己會管。

    桂圓一怔,輕輕抓住了袖口,探究地看著林謹容︰“姑娘這是要?”姑娘這表現未免也太反常了吧?竟然是半點不擔心二房找茬的樣子,突然就要錢,莫非,是也要給荔枝一並管了?那自己以後在小丫頭們面前哪還有半點臉面?真是看不出來啊,荔枝這個陰險的小蹄子,半點不念情,盡在背後捅她刀子了,桂圓想著眼圈就微微發紅起來。

    林謹容見不得她這樣子,看定了她,輕輕重復了一遍︰“把鑰匙給我。”

    她聲音雖輕,語氣卻是嚴厲而不容置疑的。桂圓只得抖抖索索地從懷里抽出一條粉綠的汗巾子來,將上頭一把小巧玲瓏的黃銅鑰匙挑出來遞給林謹容,打著哭腔道︰“姑娘,可是奴婢做錯了什麼?您怎麼就突然討厭上奴婢了?是不是有人和您說什麼了?”

    “我討厭你?”林謹容莫名地看著她笑︰“你怎會莫名想到這個?誰會和我說你什麼?我是今日聽幾個姐妹炫耀自己有多少私房錢,就想瞧瞧我有多少。我記得這些年,年節下的也存下不少金銀的。”可沒哪個大家女子親自掛著一串鑰匙到處跑的,總得找個合理合情的借口,把這鑰匙要過來,揣上兩日就不還回去了,誰敢問她要?

    “是有不少金銀錁子的,不過姑娘的月錢倒是沒剩下什麼,每個月打賞來往的姐姐媽媽們就去得不少。”桂圓頓時笑開了,親自去捧出一個一尺見方的螺鈿漆盒來,端端正正放在了林謹容的面前,然後捏著另一把小鑰匙,眼巴巴地看著林謹容。

    本朝的金銀普通場合下並不流通,平日多用的是銅錢。因而林謹容的私房錢中,金銀與銅錢乃是分開放的,林謹容也就大度地道︰“我就看看金銀,不瞧散錢了。”大財自家掌著,小財自是要讓丫頭去管。

    桂圓心滿意足地收了那把小鑰匙,興致勃勃地往林謹容身邊站定,與她一同開了錢箱,細數里頭的金銀錁子,那幾個海棠式的是誰什麼時候賞的,那個葉子金又是何時誰給的……

    難不成姑娘自己的錢從哪里來姑娘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她來再細說一遍?荔枝立在簾下只覺得桂圓呱噪得厲害,卻見林謹容一點都不嫌煩,仿佛聽得津津有味的。再一瞧,只見林謹容一雙眼楮牢牢望定了箱子里的金銀,縴白的手指猶如繡花一般溫柔體貼地從那些各式各樣的金銀錁子上頭輕輕滑過,那感覺,嘖,就像是自己那日偷瞧著四少爺撫摸丫頭金桔兒的臉似的……

    哎呀,自己怎會想到這個?荔枝忙輕輕掐了自己一把,盡胡思亂想些什麼呀?可她再看林謹容的神色動作,卻是隱隱覺得,自己真是找不到其他的感覺來形容姑娘此時的目光了,又溫柔,又專注,專心專意,就連五姑娘看向陸二少的眼神也比不上。奇怪了,姑娘從前是從來不過問這個的,怎地今日如此感興趣?還是在這個關口?荔枝疑惑地看著林謹容,卻瞧不出什麼不同來,那表情,那眉眼,那熟悉的舉止,都不會錯,姑娘還是那個姑娘,就是眼神不對。

    荔枝的感覺是對的,此刻林謹容看著這些各色各樣可愛的金銀錁子,心里溫柔似水,好比對著最愛的人。而桂圓在說什麼,她也根本沒聽,數定了各式金錁子一共三十二錠,銀錁子七十六錠後,就興沖沖地打斷了桂圓的嘮叨︰“去稱稱,金子有多少,銀子又有多少?”

    罷了,嬌生慣養的小姑娘,又剛受了委屈,既然她喜歡,就逗著她高興又如何?荔枝思慮及此,便上前笑道︰“奴婢也去幫忙?”

    桂圓忙狗護食似地抱住箱子,皮笑肉不笑地看著荔枝,警覺地道︰“不勞煩姐姐,這是我的職責所在。”然後“蹬蹬蹬”地往外頭就是一趟。

    荔枝曉得她脾性,知道她最在乎的無非是面子和寵愛,凡事就怕自己越過她去,不過笑笑而已,狀似隨意地問林謹容︰“姑娘,前頭客人散了,想必三太太和舅太太都已經回了房,您要過去一趟麼?”于情于理,出了這種事情,林謹容在避開雙胞胎的鋒芒之後都該過去探探才對的。

    “先不忙,等會兒有人會過來找我。”林謹容往窗外看去,天色還不晚,燦爛的秋陽照在院牆上,金燦燦暖融融的一片,像什麼呢?像金子,看著真安心。

    荔枝詫異地道︰“有人會來尋姑娘?誰呀?”她一直牢牢跟在林謹容身邊,怎麼就沒見林謹容和誰有過這約定?

    林謹容垂眸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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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12:33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2 PM 編輯

第23章 禍福(三)

桂圓辦事利索,片刻功夫就喜洋洋地捧著錢箱子走了進來,笑道︰“姑娘,稱妥了,金子一共是二十四兩,銀子有六十五兩。”

    好少,自己可真窮,也是,自己年歲不大,家中一應開銷都是從公中,就是私人的首飾也不多,更何論金銀?再說,現在每斗米也就30文錢,有這點存貨也不錯了。雖是如此想,林謹容還是一陣沮喪,垂著眼默默地把錢箱子給鎖了,沒精打采地遞給桂圓︰“拿回去放好。”

    荔枝和桂圓見她高昂的情緒突然低了下來,不知所以然,莫名地對視了一眼,卻都不敢問原因。

    卻見院子里專管灑掃的小丫頭豆兒急匆匆地趕過來,立在簾下道︰“四姑娘,老太爺使了人來,請您即刻過聽濤居去。”

    “人呢?是誰來?”荔枝和桂圓同時變了臉色,老太爺可從來沒有主動叫過哪個孫女兒去他的聽濤居,就是平日里姑娘們給他老人家畢恭畢敬地行禮請安,他也是半耷拉著眼皮子從鼻腔里“嗯哼”一聲,冷淡威嚴得嚇人。

    他這個時候突然叫林謹容去,多半是和今日的蟈蟈事件有關!也不知道老太爺是個什麼態度?他若是也偏聽偏信,要動手懲罰林謹容,那林謹容根本沒有翻身的可能,以後三房可怎麼好?

    她們的情緒迅速傳遞給豆兒,豆兒左望望右望望,不安地道︰“是麥子,他只在門口傳了信就走啦。”

    荔枝頓時一陣失望,這可是想打聽打聽狀況都不行了。麥子是老太爺身邊得用的一個小廝,不過才總角,七八歲的年紀,因其伶俐勤快,平日里專替老太爺的聽濤居傳傳話什麼的,雖則還可以往二門里頭跑,可是到了姑娘們的院子外卻是不敢隨便進來的。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從林慎之進了那幢樓開始,她一直就在等老太爺的傳喚。林謹容打起精神︰“提鞋子過來,再把早上二太太送來的那對青玉壓裙拿來給我系上,你們,誰和我一同去?”

    桂圓沉默著去翻青玉壓裙,心里一片陰影。若是此番姑娘要受罰,第一個倒霉的就是她們這些近身伺候的丫頭,老太爺那麼凶,前些年曾下令處置過大少爺身邊的一個丫頭,那丫頭哀嚎了半夜就去了……桂圓打了個冷噤,手上的動作就慢了起來。

    荔枝蹲下給林謹容穿鞋,低聲道︰“姑娘,奴婢同您一起去罷。”

    林謹容微微一笑︰“行。”今日是禍是福她不知,但荔枝,總有一日,她會盡自己所有的力量回報荔枝。所謂的忠僕義主,不是平白就得來的,也不是一件事兩句話就可以成的。

    桂圓這時候方取了青玉壓裙出來,又並連著取了一條銀白色的織錦腰封給林謹容配上,假意道︰“姑娘,我們一起去罷。”

    林謹容親切地道︰“不必啦,這屋子里總得留一個人,省得老太太或是太太那邊有人來尋我時,豆兒說不清楚。”何必呢?人心這個東西比不得金銀,那就是鏡中花,水中月,乃是世上最難求的,她不強求。桂圓,就這樣算了吧。

    桂圓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紅著臉垂了頭,小聲道︰“奴婢一定看好屋子。”

    林謹容點了點頭,自往外頭去了。

    眼看著她和荔枝走遠了,桂圓方“噯”了一聲,幾步奔到了門口——姑娘剛才鎖了那錢箱子後,竟忘了把鑰匙交給自己保管了!但要叫她這個時候去追著林謹容問,她卻是不敢的。桂圓糾結地站了許久,方才咬著手帕進了屋。

    林老太爺特別恨等人,因此林謹容走得有些急,繞過幾座屋宇,又穿過兩三道或木或石的小橋,她方才放緩了腳步,邊走邊平定情緒。

    到得遍植松樹的聽濤居外,她站定了,垂著眼由荔枝上前去同聽濤居看門的小廝打招呼︰“四姑娘前來聽候老太爺教誨。”

    那小廝並不敢看林謹容,垂著眼皮唱了個諾,自往里頭去回話,少傾回來垂手道︰“老太爺房里有客人,請四姑娘在偏房里稍候。”

    林謹容便垂了眼,由那小廝引著,往偏房而去,臨進門的那一刻,她聽到林老太爺哈哈大笑︰“這麼說來,今年真是風調雨順,大豐收!天佑我朝啊!”

    又聽一條陌生的男聲陪笑道︰“是,天佑我朝,天佑我朝!那大伯父,佷兒家那幾畝田……”

    這戰兢兢地叫林老太爺為大伯父,這般討好的人是誰?家族里的叔伯弟兄,她也是有數的,林老太爺都是能幫就幫,斷然不會讓人如此哀求。林謹容心中好奇,卻不便停頓,只能直直往里頭走,由著小廝“吱呀”一聲把偏房門給緊緊關上了,這一坐就是近一個時辰。

    其間沒有人送水送茶,也沒有來過問,只聽見腳步聲從門口來來去去,就是沒有一下是停在偏房門口的。仿佛大家都忘了她們主僕還在里頭等候老太爺召見。眼看著原本還金黃一片的窗戶紙漸漸黯淡了下去,隔壁傳來了一聲響亮的破瓷聲響,荔枝站不住了︰“姑娘,奴婢去問問?”

    “如果方便,順便問問剛才求老太爺那人是誰?”林謹容端坐在如意紋六面開光圓墩上,腰背挺得筆直。林老太爺這是故意晾她呢。她要是個性子耐不住的,早就忍不住了,可是她,前世今生,早就習慣了寂寞冷清。

    荔枝也不多問,默默開了門出去,少傾回來,臉上帶了幾分憂色︰“先頭的客人已然去了,這會兒在里頭的是三老爺,聽聲音,不太好。”

    林謹容翹了翹唇角,心中那點不安頓時蕩然無存,前世時她再與老太爺不親近,多少也知道老太爺一些秉性,一定是她家林三老爺又挨訓了,老太爺是要先訓大的,再來訓她這個小的,輪到她的時候,老太爺的火氣也怕散得差不多了。而接下來該怎麼做,她已經細細算過。因見荔枝擔憂得不行,索性轉移荔枝的注意力︰“和我說說剛才的客人,我怎麼就聽不出是族里的哪位長輩?”

    荔枝倒是沒忘了打聽這事兒,小聲道︰“那是去前年來投親的一位本家老爺,人都稱他作林昌爺的,好像說是前兩輩的時候,哪位老太爺往南方去游學,就留在那里置了家業。前幾年在那邊得罪了人,過不下去才回來投親的。大老爺出面幫著置了地建了房,這不,秋收了,要交稅賦,可他家沒功名,吃飯的人又多,就想把田畝房產掛在咱家名下……趁著老太太做壽,來送禮,趁機開的口。”

    這種事情林謹容知曉,這叫做“詭名挾佃”,當初她還在陸家的時候,也曾有人求過陸家的庇護。就是一些中小地主之家為了逃避稅賦,假托為似林家這等官戶的佃戶,以便不入稅籍。按著林老太爺的性子,雖然滿口家國天下,但一定會幫這人逃稅賦,以在家族間落個賢名的。等等,秋收,稅賦……林謹容垂眸想了一回,突然記起一件很遙遠的事來,默默想了一回,她的眼楮突然亮了,若是能夠成功,那明年她的私房錢就不會只有這可憐兮兮的一點點了。

    主僕二人又靜悄悄地等了許久,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廊下的燈籠也升了起來,腳步聲又過去了幾撥,方聽到福全在門口低聲道︰“老太爺請四姑娘過去。”

    荔枝長出了一口氣,林謹容站起身來,仔細撫平裙子上的褶皺,又理了理發鬢,方才穩步走了出去,荔枝剛跟了她幾步,就被福全伸手給攔住了︰“老太爺只請四姑娘一個人。”

    林謹容回頭,但見荔枝的臉在大紅燈籠下一片慘白,一雙眼楮里也全是惶恐。林謹容朝她輕輕搖了搖頭,鎮定地道︰“即是如此,荔枝你就在外頭等我就是了。”然後穩穩當當地跨進了林老太爺的書房,頭也不抬地福了下去︰“孫女給祖父請安,祖父萬福。”

    許久,方聽見林老太爺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起來。”

    “是。”林謹容站定,抬起眼看向前方。

    林老太爺坐在又長又寬的紫檀木書案後,整個人都隱藏在燈影里,腰背挺得筆直,一雙老了卻不昏花的眼淡淡地打量著林謹容,聲音又平又冷又威嚴︰“今日之事是你挑起來的?”

    為什麼這世上的人,明明都知道真相了,還總是喜歡玩這種猜來唬去的游戲,且樂此不疲?她既然敢做就敢當,林謹容有些好笑地朝他翹了翹唇角︰“不知祖父問的是哪一樁?”

    林老太爺眉毛微微一揚,不怒自威︰“你倒是說說有哪幾樁?”

    林謹容的聲音冷靜清脆︰“有三樁。第一樁,是五哥領了吳、陸兩家的表兄去瞧祖父最愛的那塊靈璧石,靈璧石基座不穩,落入湖中,五哥害怕被懲要跳入水中,是我攔住並請母親出面調派人手去吊的石頭;第二樁,是陸五哥送七弟一只蟈蟈,引得六妹、七妹、七弟因此起了糾紛,是我訓斥六妹、七妹,威脅她們向七弟賠禮道歉,惹得七妹大發脾氣,丟了顏面;第三樁,六妹、七妹去了祖母面前哭訴,是我害怕牽連母親和弟弟,教唆七弟捧了壽桃去尋祖父的庇護。”

    可以低頭,但永遠都不能塌了腰桿。林謹容端端正正地跪在青磚石地上,直著腰背,以額頭貼著冰冷的青磚,聲音頗有幾分陶氏式的金屬般的堅硬︰“祖父要罰孫女,孫女都認。請祖父責罰。”



第24章 禍福(四)

林老太爺眯了老眼,認真地看著地上的林謹容。這個孫女兒,從前並不出彩,見了也是一副嬌弱怯懦的樣子,問一句,答一句,他本以為此番她亦會盡量隱掉其中的一些事,又或者會推三阻四,又或者只喊冤屈,要他主持公道,還或許,她會哭哭啼啼,怕他怕得要死。誰想,她會如此?以為是個溫厚賢惠順從的,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人,到底是陶氏的女兒。

    女子要溫厚賢順,但林老太爺還是更喜歡林謹容那雖然跪伏在地認錯,卻仍然挺得筆直的腰背。林亦之適才被他問罪,跪在地上惶然不知所以然,腰背俱都塌了下去……人這腰,能輕易塌了麼?不能。許久,林老太爺方道︰“你自己也覺得你該受罰?”

    該不該罰,你老人家自己清楚,我說什麼都沒用。林謹容不置可否。但她還是做足了姿態,誠懇地檢討︰“第一件事,來不及同祖父母稟告;第二件事,怨我沒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挾著私怨,丟了林家的臉;第三件事,我教唆幼弟媚上討好祖父。”

    “媚上?”林老太爺突地一聲笑了出來,須臾收了笑容,淡淡地道︰“第一件事你不曾做錯,你如果坐視你的庶兄跳入水中而不顧,你便是個不顧手足親情的不義之人!第二件事,你卻是做錯了,弟妹不懂得維護家族的臉面,你就該挺身而出,個人的委屈算得什麼?沒有家族,沒有父兄,沒有體面名聲,你們就什麼都不是!”林老太爺的聲音猛然拔高,又低了下去,“第三件事麼……若我不問,你可有心隱瞞?”

    林謹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眼神清亮,聲音堅定地拍馬屁︰“這家里有什麼事情瞞得過祖父去!要說這家里誰最公正嚴明,除了祖父還能有誰?”她可從來沒打過這主意,也不怕別人知道就是她讓林慎之做的!

    林老太爺的眼里微微露出了幾分滿意,但也只是一閃而過︰“我要罰你禁足一月,抄女誡一百遍,直到你懂得姐妹相親,家族一體的道理為止,你可服?”

    這就算是最好的結局了吧?林謹容垂下眼簾︰“服。”

    林老太爺揮了揮手︰“下去吧。”

    林謹容沉默地拜了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姑娘!”見林謹容安然脫身,荔枝立刻從廊下轉出來,朝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將手遞給她︰“我們回去。”

    林謹容朝荔枝安撫的一笑,扶著荔枝的手下了如意垛,心里滿是激動,瞧瞧,她也能做到的!

    “請四姑娘稍候!”福全從後頭趕出來,遞過一盞燈籠︰“老太爺吩咐給四姑娘照路用的!”

    荔枝大為驚喜,連連朝福全道謝。福全一笑︰“四姑娘仔細腳下。”

    林謹容和藹地朝福全點了點頭︰“煩勞福叔了。”

    林謹容行至聽濤居的門口再回過頭去瞧,但見雙胞胎一臉惶恐地從另一邊廂房走出來,肩並肩地跨進了老太爺的書房。她的唇角不由翹了翹,林老太爺好容易出手管一回內院的事情,誰也別想逃得過!

    一碗熱了幾遍的白米飯和四碟子半葷半素的菜,再加一碗雞湯,就是林謹容遲了的晚飯。她垂眸坐在桌邊,認真地對待她的晚飯,一口嚼十下,不多不少,吃得認真而仔細。

    知道她回來就立刻趕過來的林謹音一進門,看到的就是林謹容瘦削的背影在一盞昏黃的青瓷省油燈下,沉默冷清地吃著不知熱過多少遍的飯。

    林謹音由來心中一酸,眼里就有些模糊,她已經聽說了林謹容的懲罰結果,心中雖然不平,卻也覺得算是萬幸,畢竟她得知的消息,受罰的可不只是林謹容一個人。可看到妹妹這樣子,那不平氣憤又升了起來。

    “三姑娘來了。”桂嬤嬤忙提醒林謹容,林謹容趕緊放了碗筷,朝林謹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三姐。”

    林謹音趕緊上前按林謹容坐下︰“快吃你的飯,餓壞了吧。”她很想能去替妹妹另外弄點好吃的來,可是她不能,那不是明擺著不服老太爺的懲罰麼?作為長姐的林謹音就有些愧疚。

    林謹容毫不在意︰“不想吃了。”然後吩咐桂嬤嬤︰“收拾了罷,把好的揀出來賞給荔枝吃。”

    桂嬤嬤知道姐妹倆有話說,領著桂圓收拾了東西,退下去和枇杷立在了簾外靜候。

    林謹容單刀直入︰“娘呢?”陶氏一定是有事了,不然不會不和林謹音一同來瞧她。

    林謹音的目光閃了閃,低聲道︰“爹挨了祖父一茶碗,破了額頭,正躺在屋里要人伺候他呢,娘走不開。”

    活該!林謹容冷冷地道︰“他又鬧騰了?”

    林謹音倒是很肯定地搖了頭︰“沒有,有舅母表哥在,祖父又剛發了怒,他哪兒敢?無非就是變著法兒折騰而已。”她過來的時候,林三老爺正高床軟枕地躺著,頭上裹著塊白綢子,哼哼唧唧的,一會兒指使陶氏給他遞茶,一會兒又要黃姨娘給他揉腳。

    林謹容方又問︰“五哥和七弟呢?”

    林謹音的眼里露出一絲笑意來,卻只先說林慎之︰“七弟已經睡了,是福全把他送過去的,聽說今日在席間有人問他識得字否,他就在眾人跟前認了幾個字,又寫了幾個字,老太爺很是歡喜,決定選日子提前親自給他開蒙,這可是當年作為長房長孫的大堂兄才有的待遇。多虧了母親早早就教我們姐弟識字寫字,不然哪里來這個機會。”林謹容誇贊地扶著林謹容的肩頭︰“也多虧你,當時能想出那個法子來。”

    能得老太爺親自開蒙教導林慎之,她亦在一旁盯著,再不怕林慎之會走歪。林謹容笑得眉眼彎彎,自己禁足這一個月,真是值得。

    又聽林謹音略微頓了頓,淡淡地道︰“你五哥麼,這會兒在被罰跪,祠堂里頭跪著的,要跪到明日早晨。老太爺一要罰他虛狂誇口之罪,二要罰他不能維護兄弟姐妹之過,自私自利,膽小無用。”

    即便自己已經如此了,林亦之也還是要被罰,不過只是一罰跪一夜而已,又沒跳入湖中受寒,想必不會有當年那種事了罷。林謹容抿唇一笑,半含諷刺地道︰“那爹爹沒怨?”

    林謹音冷笑︰“若非是你和娘,他豈止是罰跪一夜!誰敢多說半個字?”所以林三老爺額頭上挨了老太爺一茶杯子,都只敢裝虛弱軟鬧騰,其余多話也不敢有一句。只是陶氏當面頂撞老太太那事兒,遲早要發作出來的,不知待到吳氏和陶鳳棠走後又會怎生處置。但她也沒打算和林謹容說,說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不過是多個人擔憂罷了。

    對于現在這個情形,林謹容很滿意,壓低了聲音道︰“我出來的時候,看到六妹和七妹也進了聽濤居,好似,是與我一前一後就進偏房里頭去守著的了。”

    林謹音便道︰“這事兒我知道,是在你後頭一刻鐘進去的。咱們再等等,興許就有消息來了。”

    姐妹二人一個靠著一個坐了一歇,林謹容有些乏了,伏在林謹音的肩頭上,低聲笑道︰“忘了和你說件事。大表哥說,讓你仔細那盒子,別以為只有一層!”

    林謹音大窘,跳起來就要呵林謹容的癢癢肉︰“叫你亂說!”

    林謹容一邊閃躲,一邊笑︰“姐姐怎知我亂說?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什麼,卻不和你說!”

    林謹音就有些坐不住,想走又不好意思走,林謹容便推她︰“時辰不早了,回去罷,讓人瞧見你這麼晚都不睡,又要有話說。”

    林謹音方才起身與林謹容別過,叫婆子挑了燈籠,扶著枇杷自回去了。

    林謹容又獨自在燈下默然坐了片刻,方叫桂圓等人送水進來洗漱,剛把頭發梳順了,荔枝便走進來輕聲道︰“六姑娘和七姑娘從聽濤居出來了,禁足兩個月,抄女誡兩百遍。這會兒是二老爺進去了。”

    太輕了!桂圓不平地道︰“明明是她們的錯,卻累得咱們姑娘也跟著受罰。”

    林謹容淡淡一笑︰“睡吧。”雙胞胎受的懲罰足足是她的兩倍,光看這個就已經能夠知曉,在林老太爺心目中,誰最錯。若是只罰雙胞胎和林亦之,而不罰她,還抬舉了林慎之,看著倒是風光揚眉吐氣了,但背地里卻也更招眼更惹人嫉恨。三老爺指望不上,三房根基不牢,相比付出的,她得到的更多,她禁足和抄女誡很劃算。

    那女誡啊,她閉著眼楮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寫下來,有用麼?不是完全無用,念得通融,用得巧妙了,就是極好的護身符。林謹容呵呵笑著︰“明日記得給我尋一方好墨,一疊好紙,一管好筆,姑娘我要借這個機會好好練練字……”她瞟了荔枝一眼,道︰“你今夜不值夜吧,明日起早些,早點辦妥這事兒。”荔枝該識得幾個字才好的。

    不是荔枝值夜,那便是桂圓值夜,可桂圓人都上了外頭的榻,還記著怎樣委婉地提醒林謹容把鑰匙交回給自己管的事情,想來想去都找不到合適的借口,不由糾結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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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1:12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4 PM 編輯

第25章 古塤(一)

秋寒漸重,這夜下了一場秋雨。

    有雨打在窗欞上, 啪作響,由來一陣寒涼,林謹容驚醒過來,看著屋角那盞昏黃的青瓷油燈發起了愣,她沒有做噩夢,在見到陸緘之後,她反而再沒有做過噩夢了。這,算不算是一樁好事呢?

    正自怔忪間,忽聽門“吱呀”一聲輕響,林謹容趕緊閉上眼,從睫毛縫里看出去,桂嬤嬤抱著一床被子,輕手輕腳地為她添上,又走到油燈邊檢查是否還有燈油,見一切妥當,方才又輕輕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林謹容緊了緊被子。桂嬤嬤是一個盡職盡責的乳母,每夜總是要起來一兩次,看她,也看桂圓。這會兒給自己添被子,必然也給桂圓添了被子。只可惜,桂嬤嬤有桂圓;而桂圓,也幸虧得是有桂嬤嬤。

    林謹容探手摸了摸枕匣里的兩把鑰匙,輕輕一笑,這些天來桂圓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糾結全都在她眼里,但這鑰匙,桂圓是永遠也別想再要回去了。就像有些東西,是她的,如果她不想給,誰也別想拿走。想要,除非她不要。

    她又想起那件事——她記得,有許多地方因離京城較遠,實物運輸困難,許多賦稅便改為征銀或折銀,今年平洲豐收,明年平洲仍然是大豐收,且明年對于平洲和清州來說,乃是一個轉折之年,上供錢改作了買銀入貢。有許多稅戶無銀,便向銀鋪兌換,具體數目她不知曉,她只記得那一年平洲和清州都有人因此發了大財。在那之後便有人常到京中去買銀,在賦稅征收之際牟利。

    所以她特別想開個銀鋪,可這個願望只怕輕易不能達成,但最起碼可以從中賺一點吧?但論到本錢,她唯一能打主意的就只有陶氏。陶家富裕,陶氏陪嫁不少,其中頗多金銀之物,倘若能得到陶氏的支持,再進而聯合陶家,由陶家出面去做這事兒,不賺都難!

    但她一個深閨少女,基本沒怎麼出門見識過世面,突然開這口,絕對會先讓人覺得好笑從而不信,而後待到事件真實發生了,又會讓人覺得蹊蹺引起各方猜疑,引起諸多麻煩。怎樣才能平安順當地達到這目的呢?這個問題林謹容想了好幾天,到現在仍然是沒有一個頭緒,再想到過了明日陶家母子就要回清州,而自己卻被禁足在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不能出門,機會稍縱而逝,不由輾轉反側。

    天亮時分雨仍然未停,屋內比平日陰暗了好幾分,荔枝照例提了盥洗的熱水進去,準備伺候林謹容起身,卻見林謹容早就穿戴整齊地坐在了窗邊,正對著開了一條細縫的窗子望著外頭的蒙蒙雨霧發呆。

    “姑娘怎麼起得這麼早?也不喚人?”荔枝放了銅壺,擔心地跑到林謹容身邊,側頭去看她的臉,卻被林謹容的兩個淡青色眼圈給嚇了一大跳,不由脫口而出︰“可是夜里又做噩夢了?!”

    林謹容輕輕搖頭,發愁地道︰“明日舅母和大表哥就要走了,這一去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我想為他們送行,卻又怕為難母親。”

    荔枝沉吟道︰“三太太現在是不太方便去替您求情的。”

    隨著林老太爺一系列發作下來,二老爺挨了訓斥,三老爺挨了打,林亦之、雙胞胎、林謹容受罰,林慎之被帶到聽濤居去開蒙受教,陶氏那日頂撞老太太的事情也被有心人頂了出來。只是吳氏遲遲不走,這件事才被暫時按了下來。

    可這筆賬始終是要算的。因而三房現在要的是低調,林謹容挨了罰就該乖乖躲在房里抄書寫字,反思做女紅,哪怕出去同即將離去的舅母和表哥吃頓告別飯是應該的,三太太或是林謹音又哪兒敢去替她求情!

    林謹容把細白的手伸進黃銅盆里無意識地撩動著水,輕輕嘆了口氣︰“你把我那對古陶塤取一只出來,尋個漂亮的盒子裝了,拿去五姑娘那里。就說,舅母此番前來,給了我一些極品龍鳳團茶,我舍不得一個人獨享,請她一同分享。”

    那茶倒也罷了,終究是要喝掉的,可是那古陶塤意義可不同。荔枝心疼不已︰“姑娘,那對古陶塤可是您的寶貝,還是舅老爺千方百計為您尋的十二歲生日賀禮,就這麼分了一個給五姑娘,她又不是真心喜歡,不是糟蹋了好物麼……”

    姑娘們都有點雅致的愛好,比如琴棋書畫,蒔花弄草,調香品茗等等。林謹容愛好分茶也就罷了,但偏偏就喜歡吹那聽上去嗚嗚咽咽的塤。而五姑娘呢,本是不喜歡的,後來見了陶舅爺送給林謹容的那對古塤,聽人說了一個古樸典雅後,竟就千方百計地想從林謹容把那古塤弄了去。可她一不是真心喜愛,二不會吹塤,林謹容怎麼也不肯分她。沒想到今日卻要主動雙手奉上。

    林謹容垂下眼眸︰“以後又再想法子換回來就是了。舅舅若是知道原委,也不會怨我的。”林五既不是真心喜歡,她就讓林五過過這新鮮勁兒,待日後有了錢,再另外尋貴重之物去換回來也是一樣,眼下最要緊的是見上陶家母子一面。

    除了請大房在中間轉圜以外,確實也沒其他法子了。荔枝嘆了口氣,自靠牆的書櫥內取出一只精工細作的雕花紫檀箱子,打開蓋子,掀開素錦,露出一對古樸素雅,做工精細的陶塤來︰“即是如此,姑娘就挑一只自己喜歡的留著吧。”

    林謹容的手指在陶塤上輕輕一觸,又收了回來,撇開眼神道︰“任是一只都一樣。”這對塤,前世她當作嫁妝帶去陸家之後不久就出了問題。那一日,陸緘讓她拿出來吹奏把玩,才發現莫名不見了一只,怎麼都找不到,陸緘還譏諷說塤長了翅膀自己飛了,就像她故意騙他似的,她雖有追查,卻什麼都沒查出來,這塤的去向始終成迷。怎麼又想遠了?林謹容晃了晃頭,把思緒壓下。

    荔枝無奈,只得按著自己平日的觀察,將林謹容經常把玩的那一只留了,另尋了個小巧精致的錦盒裝上另一只塤,打了油傘迎著綿綿的秋雨,踩著青石板路去了。

    “姑娘可受委屈了。”桂嬤嬤在一旁看得分明,用銀簪子從瓷盒子里頭把那細心調制的香雪面脂挑了些出來給林謹容細細涂在臉上、頸上、手上,替林謹容輕輕揉開,無聲地嘆了口氣。

    林謹容笑道︰“沒什麼,乳娘不覺得我長大了麼?”

    “姑娘是長大了。”桂嬤嬤神色復雜地看著巧笑嫣然的林謹容,姑娘越來越大,越來越有主意,有事兒也不似從前那般愛和自己商量了,而是愛拉著荔枝背地里偷偷商量,這幾日還教荔枝寫字認字……可是桂圓那丫頭,沒心沒肺的,偷懶耍滑不說,還嚷嚷著讓自己問姑娘要那金銀箱子的鑰匙。

    若不是自己的女兒,她倒敢開這個口勸姑娘說沒有大家女兒自己系著鑰匙跑的,可那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她怎麼也開不得這口。況且,姑娘這般寬容忍讓桂圓這沒規矩的死丫頭,何嘗又不是看在自己奶大她,盡心盡力照顧她的面子上?再貪心,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因此桂嬤嬤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告退︰“老奴去外頭看看,桂圓這丫頭趕早就去拿的早飯,怎麼這麼大工夫了,還不曾見她回來?”

    林謹容一笑,幸好桂嬤嬤不曾開口。

    桂嬤嬤在簾下立了不久,就見桂圓撐著一把油傘提著食盒裊裊婷婷地走過來,上了如意垛,先把滴著水的油傘交給豆兒,又在棕墊上把鞋上的水漬擦干,方迎上了桂嬤嬤,低聲道︰“娘啊,你同姑娘說了沒有?”

    桂嬤嬤冷厲地瞪了她一眼,一手接了食盒,一手暗暗使勁掐了她的一把,冷聲道︰“沒有,也不許你提半個字,不然老娘請你吃竹板炒腿筋肉!”

    桂圓痛得齜牙咧嘴,又不敢嚷嚷,不高興地沉著臉跟桂嬤嬤進了屋,探頭看了看里屋,一邊與桂嬤嬤一同布置碗筷,一邊好奇地低聲問︰“我剛才遇到荔枝了,她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桂嬤嬤還未開口,就見林謹容走了出來,溫和地道︰“我讓她去請五姑娘來喝茶,我今晚想陪陪舅太太吃頓告別飯。”

    桂圓立時又癟了癟嘴,跑腿可以拿賞錢的事情,以前可都是她去做的,現在怎麼就漸漸成了荔枝?于是委屈之色就浮上了臉,桂嬤嬤忙輕咳了一聲︰“趕緊熱帕子遞給姑娘拭手!”說著跨前一步,把桂圓的表情擋住了,不叫林謹容瞧見生厭。

    林謹容卻早把母女二人的神情舉止俱都看在了眼里,只顧埋頭吃飯,當做什麼都不曾聽見看見。除了荔枝,換誰在身邊伺候不一樣?最起碼桂嬤嬤是真心待她,也還知曉分寸。

    少傾,荔枝帶著一身濕氣趕了回來,道︰“姑娘,五姑娘收了塤,非常歡喜,答應馬上就過來。可奴婢看著她房里的人都在收拾東西,似是要出門的樣子,也不知來得及否?”

    “問到是什麼事了麼?”林謹容看了看窗外,秋雨仍然下個不休,這種天氣林家的姑娘卻要出門,那必是遇到什麼不一般的事了。



第26章 古塤(二)
荔枝眨了眨眼,輕聲道︰“似是大少爺要請陸家兄妹去東郊的平濟寺去賞楓葉。奴婢見信兒遮遮掩掩的,便刻意說明,您是為了同舅太太告別的事情。”
    林謹容見她如此通透,似是已然看透自己對陸緘無意,心中不由一驚,掩蓋似地輕輕捏了她一下,低聲嗔道︰“盡嚇唬我,你都這樣說了,五姑娘就一定會來的!”

    荔枝打量著她的神色,故作調皮的一笑。心里卻暗道可惜了。聽說這幾日陸緘在平洲拜見了幾個有名的文人雅士之後,聲名鵲起,被許多人家看好。大房趁著四姑娘、六姑娘、七姑娘盡都被禁足,便卯足了勁一會兒請林玉珍領著陸家兄妹來做客,一會兒又安排一起出去游玩。

    今日便又是大少爺出頭,請陸緘去觀賞楓葉,陸緘去,陸雲必然也趁機要去,那五姑娘也順理成章要去陪表妹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房的意圖誰都看得出來,可是林玉珍、老太太、老太爺都沒表示反對,也就沒人敢多一句嘴。就算是二太太,也只是敢發作發作下人而已。

    分明是四姑娘排行在前,也比五姑娘溫柔敦厚,人才更出眾的,老太太還是偏心!荔枝又忍不住嘆了口氣。

    不多時,“吧嗒、吧嗒”的木屐敲擊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清脆地響起來,林五人未到,聲先到︰“四姐姐,我來啦!謝謝你的塤啊,我太高興啦,你在做什麼?”

    林謹容迎出門去,但見林五鳳眼笑得彎如月牙,耳畔兩滴淚珠似的珍珠耳墜,外披著件鵝黃色的披風,內穿一身嶄新的粉綠織錦襦裙,小腰被一塊墨綠色的素錦腰封纏得不盈一握,兩縷墨綠色的如意結絲絛系著兩塊溫潤潔白的羊脂玉壓裙,果然如同春天的綠柳一般清新可愛。

    林五一手攔住要上前替她解披風的桂圓,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來看四姐,也想去和祖父說,不是四姐的錯,四姐不該受罰!可是……”她的鳳眼彎了彎,帶著些討好和關心地道︰“可是母親說,祖父已經定了的事情不能輕易違逆,我若是再去生出事端,反倒是給你添麻煩!”

    林謹容當日雖應了她,卻也不曾指望過她會來替自己做什麼證,便大方地道︰“五妹有心了,大伯母考慮得也真周到,我那日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檢討受罰是應該的。來,這邊坐,我已經讓人去燒水了。”邊說邊做了個請的姿勢。

    林五的眼楮一彎,親熱地扶著林謹容的胳膊,小聲道︰“姐姐呀,我馬上要出門,怕是來不及和你一起喝茶了。你直說吧,要我替你做什麼,我立刻就去做。”

    林謹容也不和她客氣,直截了當地說了自己的要求,林五笑道︰“這有何難?我馬上就替你去說!”說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一副害怕林謹容追問她要去哪里,做什麼的樣子。

    林謹容目送著林五快活奔跳的背影遠去,暗忖看樣子是雙方都有意把林五和陸緘配一對呢,但願能成且莫似自己那般。

    過了片刻,林五院子里一個小丫頭過來傳話,道是林五已經同大太太提過了,大太太答應在合適的時機和老太太說,讓林謹容耐心等候消息。

    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林謹容早就打扮妥當,還未曾有人來傳喚。桂嬤嬤出去溜達了一圈,得知老太太為陶家母子餞行的宴席已經快要開了,猜著林謹容怕是去不成了,心中難過,卻也只得來回話。

    桂圓氣得跳腳︰“白白可惜那只塤了!指不定大太太根本就沒放在心上,就沒去說!姑娘呀,您太容易相信人啦!”

    “住嘴!”桂嬤嬤擔憂地看著林謹容,生氣地罵了桂圓一句,桂圓噘著嘴縮到了一旁。

    荔枝雖未表示什麼,眼里卻也全是對林謹容的憐惜。老太太心里怕是怨恨林謹容越過她直接找上林老太爺——林老太爺只要出面,不管怎麼管,都會顯著老太太管家無方,老太太心中有氣,怎不找機會拿捏林謹容一下,晾上一晾?

    林謹容默然起身,看著窗外陰沉的天空沉思。難道說,不該她擁有的東西她果然不該擁有麼?不!她不相信,她成功地阻止了父母因林亦之母子而引起的夫妻關系徹底惡化,她成功地把弟弟送到了老太爺的書房里。就算是這一次不行,以後也一定能成,她知道後來發生的好些大事件,只要有心,不過是遲早的事情。

    這樣一想,她緊繃的情緒就松了下來,轉而回頭對著眾人道︰“掌燈,擺飯。”

    桂嬤嬤見她神色不動,絲毫沒有從前那般輕易就愛眼紅委屈的樣子,心中暗暗納罕,卻也覺著這個安靜沉穩的四姑娘更好,當下手腳如飛,不多時就把一切都安置妥當。

    少傾,飯畢,林謹容洗手漱口完畢,命荔枝取了剩余那只塤,往窗邊榻上坐了,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那塤聽著聲音不大,穿透力卻極強,穿過綿綿秋雨,伴著雨聲風聲,似能將人心洞穿,再在胸腔里狠狠撞擊上幾個來回,叫人無端想起傷心事再憂愁起來。

    桂圓卻是沒那麼多傷心事的,只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姑娘還有心思吹塤?”

    荔枝瞥了她一眼,好心地低聲道︰“姑娘的心思,又豈是我等奴婢下人能猜測到的?就說前兩日的事情,你猜到了麼?我是沒猜到。”

    桂圓斜著眼酸道︰“我自是比不得姐姐的,由著姑娘手把手地寫字,當然比我更能猜得著姑娘的心思。”

    荔枝一笑,徹底放棄與她說這些,轉身往牆邊小香爐子里添了一片心字香,只將那香箸撥著里頭潔白的香灰玩,懶怠得再與她一處。

    林謹容吹了一曲又一曲,方覺心中那股郁氣漸漸散去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就有人來拍院門,林謹容絲毫不停,只示意下人去開門。

    進來的是林老太身邊的青梨,臉上輕輕淺淺地帶著幾分笑意,就在簾下站定了,給林謹容福下去︰“四姑娘。老太太恩典,明日陶家舅太太要回清州,賞四姑娘去同舅太太行禮告別!”

    林謹容干脆利落地把陶塤一放,回頭看著青梨綻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來︰“謝老太太恩典,請姐姐替我同老太太說一聲,待我去同舅太太行了禮,就往她老人家處去行禮謝恩。”

    青梨似笑非笑地看著林謹容身旁那只塤,輕聲道︰“老太太這些日子身子有些乏,剛又才宴請了舅太太,體力不支,這便要睡了。四姑娘不妨改日再去盡孝心也是一樣。”

    林謹容這才帶了幾分怯意︰“青梨姐姐,那我適才吹塤,是不是也擾了祖母的清淨?”

    青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姑娘的塤吹得極好。”只是讓人一聽就心里發酸,只覺淒風苦雨,秋寒露重,無數心酸事盡數涌上心頭,老太太實在聽不下去了,加上又有吳氏在那里誇林謹容吹塤的技藝越發高了一籌,又說林謹容十二歲生日時,曾送了一對古塤來,不知今日吹的可是那塤?大太太也就見機說了兩句好話,老太太這才順水推舟,且饒了她這一遭。

    林謹容害羞地一笑,吩咐荔枝替她送青梨出去。荔枝得了眼色,趕緊抓了一個荷包在手里,借著送青梨出去,不露痕跡地塞給了青梨。

    林謹容垂著眼眸將素綢把那塤擦拭干淨,照舊放回盒子中,交給桂嬤嬤放好,命桂圓打起燈籠,荔枝撐起油傘,自家套了木屐,朝著陶氏的院子而去。

    行到一半的路程,但見前方燈火旖旎,十多個人簇擁著幾個人朝這邊而來。荔枝驚見里頭有男子的身影,忙叫林謹容︰“姑娘,不知是哪里來的客人,這個時候還進來,咱們快快避開罷?”

    卻聽前頭有人嬌笑道︰“前頭是四姐姐麼?你別跑,是我們。”卻是林五的聲音。

    林謹容不由皺眉,林五不是去了平濟寺,還要在那里過夜的麼?怎地又回來了?

    此時前方諸人也漸漸近了,果然是大房的林大少、林三少、林五和陸緘、陸雲兄妹幾個。

    雙方一一行禮見過,林五歡快地扶著林謹容的手,打量著她道︰“好姐姐,你出來啦?我沒食言吧?”

    桂圓聽見這話就有些憤憤不平。拿了東西不辦事,還要當著客人的面臊林謹容的臉皮,當真當他大房的人無敵了?

    林謹容卻懶得與林五一別高低,只垂著眼道︰“五妹熱心,大伯母掛心,祖母慈心。你們這是從哪里來?”

    陸雲笑道︰“我們本是相邀去平濟寺看楓葉的,誰知天氣不濟,還想著多住幾日它總會好,哪成想半路上路斷了,馬車過不去,只得打道回府咯。五表姐身子有些不爽快,我們便先送她回家,也過來同外祖父、外祖母請個安。”

    林謹容木訥地“哦”了一聲,就要與他們別過,卻見陸雲扯住了她的袖子,道︰“適才是四表姐在吹塤?不知師從何人?吹得真好,可否教我?”

    只聽陸緘低聲道︰“阿雲,你四表姐還有事,改日再說也不遲,別耽擱她了。”

    有事無事干爾何事?看看這樣子,裝得他就是這世間第一體貼人心的溫潤人了。林謹容的眉頭輕輕皺了皺,還未開口,就聽林五笑道︰“雲妹妹,你就放心了,四姐這個人最是和氣,一準兒能教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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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大嬸 發表於 2012-9-17 01:20 PM

本帖最後由 熊大嬸 於 2012-9-19 01:14 PM 編輯

第27章 試試(一)

林謹容現在最恨的就是別人替她做主,又是與陸家兄妹糾纏,異常不高興地淡淡瞥了林五一眼,正要開口回絕,又見陸雲甜膩地笑著纏上了她的手臂,歡喜地睜大眼楮期待地看著她道︰“真的,那太好了!可是我沒有好塤怎麼辦?”

    林五覷著林謹容的神色試探著道︰“我那里有一只,是四姐今日方送與我的,可以借你用。”若是陸雲想要,為此討了陸家兄妹乃至姑母的歡喜,她送陸雲又如何?但只是當著林謹容的面,她到底是沒臉說出那話來。

    陸雲歡天喜地的一手扯了林五,一手扯了林謹容︰“到底是自家骨肉,表姐們真是太好了,我在南方時就沒遇到過有人待我這般真心實意的。四姐姐,我什麼時候來?”

    她什麼都沒說,這二人就替她定下了,都是欺她不敢也不會拒絕人麼?林謹容松開緊緊抿著的唇,皮笑肉不笑地緩緩道︰“我現在是有罪之身,每日還要自省其身,抄女誡,做女紅,只怕會怠慢雲表妹,待到將來又再說罷。”言罷朝眾人一點頭︰“我舅母明日要回清州,我要去道別,秋寒雨冷,就不耽擱各位哥哥妹妹了。”竟是不看任何人一眼,徑自瀟灑離去。

    待她走得遠了,陸雲方揪著帕子小聲道︰“我瞧著四表姐怎麼一副不樂意的樣子?是不是嫌我煩啊?”

    林謹容的不高興和拒絕之意誰都能看得出來,但在這里的林家人誰也不會真正放在心上。林大少笑道︰“表妹多心啦,四妹向來是這樣沉默寡言羞怯的性子。”

    林五的神色瞬息萬變,也“啥!”了一聲,笑道:就是。四姊姊是挨了罰,心理不爽快,加上他舊母表哥明日要走,他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太太去送行,自然有些急躁。相信我吧,云妹妹這麼招人喜愛,沒人會嫌你煩的。”

    陸雲也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甜甜地低聲問林五︰“你說吳二哥也會吹塤?現下會吹塤還吹得好的人不多了,他們是不是同一個先生呢?”

    林五一聲笑起來︰“怎麼可能!男女七歲不同席……不過這吹塤的技藝,的確是從吳家傳來的。四姐是從她舅母吳家姑太太那里學的,吳二哥是家學。要說誰的技藝更高超麼,我是許久不曾聽吳二哥吹過了,也不曉得。但想來他是男子,又年長,怕是更勝一籌。”

    卻聽陸緘道︰“四表妹已經極不錯了,我只在南方聽一個盲眼老人的技藝比她高超,她年紀尚幼,假以時日,怕是更佳。若是吳二弟更勝一籌,那不知是何等高超的技藝?”若果真如此,吳襄那才名卻也不是浪得虛名。

    那樣的塤聲,伴著綿綿秋雨,令他心酸難忍,仿佛回到剛被過繼給大伯、大伯母,被匆匆帶離平洲的那一日。那日下著瓢潑大雨,林玉珍卻死活不肯改行期,生母涂氏送他,傘遮不住雨,涂氏的身上、臉上滿是水,讓人根本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被氣勢洶洶,卻又神經兮兮的林玉珍緊緊拽在手里,哭都不敢哭,對未來充滿了惶恐和擔憂。

    幸虧有陸雲軟軟地靠在他身邊,討好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塊桂花糖,然後牽了他的手︰“哥哥,我好吃的都分你,衣服也分你,玩具也分你,一準兒待你好……”

    他不知是不是林玉珍教陸雲的,但他的確覺得那塊糖很甜,陸雲很可愛,之後,陸雲待他也的確一直都很體貼。人敬他一分,他便敬那人二分。他回頭看著陸雲,正好瞧見陸雲歪著頭,嬌嬌地看著他笑︰“哥哥想知道誰的技藝更高超,這還不簡單?改日請吳二哥吹一曲來聽,不就行了?”

    陸緘便點了點頭,放柔了聲音道︰“好,天氣放晴,我就去請他到家中玩。”

    林五聽見他誇林謹容吹塤吹得好,正有些不是滋味,聞言忙道︰“可不能忘了我。”

    陸雲一笑,親熱地挽上她的胳膊︰“忘了誰也不會忘了五表姐的。”兩人對視著快樂地眨了眨眼,仿佛結成了某種默契。

    林謹容進了陶氏的院子,與眾人見禮親熱一番後,便一門心思地想自己要怎麼開這個口才能順理成章?正坐立難安間,就見陶氏把丫頭婆子都遣了下去,低聲道︰“嫂嫂,那東西明日我讓人送到你馬車里去,就煩勞你們把那些金銀換成錢,看見有好東西就置下罷!”

    “娘要買什麼?”林謹容一下坐直了身子,雙眼發光,哎呀,金銀呀!

    卻見吳氏微笑著看向她,林謹音和陶氏也望著她笑,林謹容不知她們為何望著自己這樣笑,忙摸了摸臉︰“你們笑什麼?我臉上有什麼?”

    吳氏笑著將她拉過去,戲謔地道︰“我們謹容也到了該置辦嫁妝的時候了。”

    林謹容心口一緊,手不自覺地緊緊揪住了衣襟,半晌才蒼白著臉道︰“我還小呢。”

    “看把這老實孩子嚇得。”陶氏一笑︰“女子遲早都要嫁人的,你三姐出了門就該是你,現下趁著清州那邊的金銀價比平洲這邊高,娘也該替你備下些了,妝奩多、好,將來才好說親。”這意思是看不上日漸式微的林家公中所出那點點妝奩了。

    林謹容一時默然無語。

    世風日下,如今這世道談婚論嫁不再只論門閥,而是不顧門戶,只求資財。議婚先議財,議親之始,女家的草貼上就要寫明曾祖、祖、父三代官職出身以及隨嫁田產奩具。

    為此,有館閣清貴之官與酒店富戶結親;亦有吏部侍郎娶富門寡婦;還有當世大儒男女婚嫁,必擇富民,以利其奩聘之多。更有宗女不顧朝廷的規定,不惜宗室地位,甘願與富裕的工商雜類通婚者。還有貧女難嫁,窮男難娶,婚嫁失時,所謂內多怨女,外多曠夫。

    林家的女兒在平洲這塊地頭上倒是不愁嫁,但想要嫁得好,在夫家地位高,卻也是要下些真功夫的,什麼都比不過錢財妝奩更實在。

    錢啊,都是為了錢,林謹容暗暗嘆了口氣,擺出一副好奇樣︰“清州的金銀為何比平洲這邊貴呢?”

    吳氏失笑︰“怎麼突然對這個感興趣?不過問的也是正事,就說給你們姐妹聽。”眼楮是看著林謹音的,重點也是林謹音,“你們也知道,清州那邊有個榷場,大宗的交易太多,若是盡數用銅錢,那光是付錢就要老命了,又重又打眼,自是金銀最好,又輕又方便。物以稀為貴,需要的人越多,金銀價自然也就高。明白了麼?”

    林謹容當然明白,這就同明年平洲、清州上供錢改作買銀入貢,大家都需要銀子,從而銀價大漲是一樣的。卻繼續問吳氏︰“怕也是高不得多少,賺點辛苦錢而已?”

    “你們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吳氏耐心解釋︰“現下金每兩換錢5000文,銀換錢800文,而清州那邊比之平洲,銀換錢每兩要多50文,金要多350文,乍看的確高不得多少。但積少成多,如今這上等白米也不過是30文一斗,上好良田300文一畝,一兩金一轉手就是一畝上好良田,你說劃算不劃算?”

    “這麼多啊!”林謹容一臉的驚喜︰“我那日去老太爺的聽濤居聽訓,偶聽人言,道是有些地方已經改上供錢為買銀入貢,春秋交賦稅之際銀價也是大漲的,就有人從京中販銀來買,說的恐怕就是這個道理了?”

    吳氏和陶氏對視一眼,俱都在眼里看到一絲喜意,又聽林謹音也沉著地道︰“是這個道理。”于是二人更喜。

    林謹容再接再厲地道︰“那麼,我們平洲是不是也會有那麼一日?說不定會漲得更多呢。”聽我的吧,且留一留,明年你們會賺得更多的!

    這回是陶氏笑起來︰“哎呀,我家囡囡也會為油鹽柴米操心了。可是呀,咱們太明府緊挨著渚江,漕運方便得很,所以一直以來就是上的供錢,就連那一年附近幾個府改了,我們這都沒改。今年的秋稅也是如此,若不然,就憑著你祖父的顏面,怎麼也得事先知道點風聲。”

    林謹容心說,人的想法只在旦夕之間形成,太明府離這里遠著呢,太明府知府要干嘛,平州知州哪兒能知曉?還不是太明府那邊一聲令下,這里就跟著改了。彼時老頭子大概是會提前知道些吧,但那時大家都知道了,一窩蜂地去搶銀子,能搶得了多少,又能賺得了多少?似陶氏這等手里有金銀的,還都拿去賣得差不多了,悔也悔死了的。要她說,就是該趁著現在多多買入銀兩才對呢。可就連陶氏手里這點尚且不能留住,還談什麼買入?只得又道︰“我還小,弟弟也還小,不急在這一時,留一留,說不定明年銀價更高呢,那時更劃算啊。”

    “囡囡長大了,能幫著你出主意了。”吳氏還在笑,陶氏卻怕吳氏多心,便沉了臉︰“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麼?既然出來了,雨也小了,便與你姐姐一同看看你父親去!”那語氣和表情都是無可商榷了。



第28章 試試(二)

林謹容此時的感覺就是,眼睜睜地看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長了翅膀“咻”地一聲飛了,不由心疼難忍。卯足了勁兒還要再說,卻被林謹音拉了手,沉聲道︰“四妹,這些事情還不該我們管的,走罷,去瞧瞧父親。”前些日子林謹容被禁足,不能來看躲著羞不敢出門的林三爺,今日既出了門,怎麼也該過去看一眼才是,不然要被說不孝的。

    林謹容對林三爺倒是抱著可看可不看,無所謂的態度,可她還記掛著另外一件事,便順從地跟著林謹音一道出了門,先問她︰“我這些天不曾能出得來,不知舅母走了以後,母親頂撞祖母那件事會怎麼處置?”

    林謹音嘆道︰“我亦不知,問了母親,她似是半點不擔心,只說她有法子,讓我們別操心。”

    姐妹二人都不知道陶氏又有了身孕的事情,林謹容好奇不已︰“什麼法子?”

    林謹音道︰“不知,她不說。不過我瞧著龔媽媽等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舅母也不急。”

    難不成是吳氏給陶氏出主意了?吳氏敢走,應該是沒什麼大問題了。林謹容也就不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低聲問林謹音︰“今夜是祖母為舅母餞行,大堂哥他們都出去玩了,爹必是不好意思出面的,那是誰招待大表哥?”

    林謹音有些羞窘︰“聽說是祖父、大伯父他們,七弟也陪了末席。”羞的是祖父還給她撐臉,窘的是自家的父親卻為了那麼個因由不敢出面。

    林謹容便道︰“那這會兒大表哥在哪里?這次他來姐姐怕是還沒同他說過一句話罷?”

    林謹音趕緊瞧了瞧周圍的人,拿帕子掩住林謹容的口,低聲道︰“又瞎說!不見才是正理。我怎知他在哪里?”說是如此說,眼角眉梢卻都是掩飾不去的喜意和羞意。

    林謹容便知,林謹音不但知道陶鳳棠在哪里,還和陶鳳棠見過面說過話了,只不戳破,嘆道︰“是上次大表哥幫了我忙,我想親自同他道聲別,又送東西又托人情還吹了一會塤,好容易出來一趟卻見不著人,很是遺憾。”

    林謹音垂眸不語,只催她︰“趕緊些,等會兒只怕爹睡了。”言畢腳下就加快了步子。

    林謹容見狀,腦子里靈光一現,也跟著加快了步伐。林三老爺頭上受了傷,不好意思出去待嬌客,但陶鳳棠總不能不來探望未來老丈人兼姑父,這個時候,陶鳳棠必然就在林三老爺的房里辭行!陶氏讓林謹音陪自己過來探望林三老爺,又何嘗不是體貼兩個年輕人呢?

    林謹音見妹妹上道,抿唇一笑,姐妹二人攜了手,只埋頭快走。林三老爺住得離陶氏並不遠,一會兒的功夫也就到了,林謹容遠遠瞧見門廊下垂手立著的幾個丫頭婆子,心里就松了,以林三老爺的習慣來說,這會兒屋里必然有客!

    果然,姐妹二人剛進了院子,就聽見陶鳳棠在里頭說︰“姑父您安心養著,佷兒告退,明日就不來打擾姑父了!”

    林三老爺哼哼唧唧地道︰“我這風寒真重,對不住賢佷了,你替我同你母親賠罪,向你父親問好。”

    林謹容和林謹音都是無語,風寒,現在林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給林老太爺打的頭破血流了,還風寒呢。不過這種蒙著鼻子哄眼楮的事情林三老爺要是不做,他也就不是林三老爺了。

    林謹容念著林謹音是不好意思開口布置的,便索性吩咐荔枝︰“等我大表哥出來,你同他說,我有話要請托他帶給舅老爺,煩勞他略微等一等。”

    荔枝抿嘴笑著應了。姐妹二人便肅著臉喚人通稟,接著林三老爺傳喚,陶鳳棠出來,與二人微微一笑一點頭,便讓在了一旁。林謹音想看他,卻又不好意思看,目光直視前方,腳步僵硬地跟著林謹容進了里屋。

    林謹容在一旁看得好笑,調皮地朝陶鳳棠擠了擠眼,只見陶鳳棠也是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好似垂眸看著自己的鞋尖,偏生就看到了林謹容遞過去的眼色,還偷偷做了個手勢,作勢要打她。

    就裝吧!林謹容心情大好,乃至于見了林三老爺也沒那麼厭憎了,還好奇地看林三老爺成了個什麼糗樣兒。但聞林三老爺那間掛著古字畫,收拾得十分精致整齊的屋子里一大股怪怪的藥味兒,林三老爺人則背對著姐妹二人躺在床上的,帳子半垂著,隱約可以看到他頭頂纏著一圈白布,黃姨娘伺立在一旁,身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半碗黝黑的藥汁子。

    林謹容不屑地暗自“呸”了一聲,三十幾近四十的大老爺兒們,難不成還要小妾哄著吃藥?難怪自家娘不討他歡心,真是惡心。面上卻一臉的端肅,跟著林謹音一同行了禮,齊聲問好。

    林三老爺也沒甚可和女兒說的,只拿腔拿調地訓斥了林謹容幾句,要她好生悔過,尊老愛幼,賢良恭順,又交代林謹音教導好妹妹和弟弟,也就讓她們退下了。

    林謹容受了委屈,當著外人訓斥那是做給旁人看,這會兒沒有外人還這樣,那便是真正不放在心上了。林謹音很是生氣,然子不言父之過,只得沉著臉生悶氣。林謹容卻不在意,心中無他,不把他當父,自不在意,仿若風過山崗,月過無痕。

    二人出了房門,但見陶鳳棠還站在廊下燈影處老老實實地站著,正拽著脖子往這邊看。林謹容便拉了姐姐的手,朝著陶鳳棠走過去,先胡亂扯了一氣,等林謹音同陶鳳棠你瞅我,我瞟你的看夠了,裝夠了,方切入正題,極其嚴肅地道︰“大表哥,我有一事相托。”

    陶鳳棠笑道︰“說來。”

    “我適才聽母親說要請托舅母置換金銀,替我買辦一些東西……”林謹容便把她那一套說辭緩緩道來。

    這里可不是自家地盤,給黃姨娘聽去不好。林謹音忙去攔林謹容︰“適才母親不是已經說過了不該我們管的麼?你到底要做什麼?出去再說!”

    姐姐什麼都好,就是膽子小,不過也怪不得她,她前世可比自己還懂事有本事呢,自己若不是經過這一遭,哪里又敢如此放肆?林謹容就是故意挑這地兒說的,誰叫陶氏不聽勸?少不得要打點其他主意了。

    “外頭下著雨呢。我說的是正事兒!”林謹容只作不懂林謹音的暗示,繼續低聲央求道︰“我還年幼,七弟也尚小,以後用錢的時候多的是,母親的嫁妝是有限的,能夠多置換出一文來也是好的,何樂而不為?我勸不動長輩,也不是要大表哥違逆長輩,我只是想請大表哥幫我把我手里的幾十兩金子換成銀子,然後存著,待到明年春季賦稅之時再看看,若是果然能成,便幫我賺一點……若是不成,大表哥就當是我調皮搗蛋,容忍我這一回。”

    倘若陶鳳棠真的如同吳氏所述那般有能力獨自賺錢,就該從這其中看到商機,就該敢冒一點險,試上一試。她不指望他們多信她,只需要一點點,就算他們不肯聽她的,好歹也替她做這一回,有了開頭,以後她才好施展。果然是不能一口吞個大胖子的,到了這里,林謹容又開始恨自己是個女兒家,倘若她是個男子,哪里會事事都要求人?

    林謹音又羞又窘,妹妹怎麼哭窮哭到陶家人面前去了,真是太丟臉了,便生氣地道︰“你太不懂事了!你沒錢可以和母親說,也可以和我說,為何如此?”那再是舅舅家、再是她未來的夫家,可她姓林,是林家的女兒,林家有臉面,她才有臉面。

    林謹容抬眼看著林謹音,淡淡地道︰“因為我知道舅舅和舅母、表哥一直以來待我們都是最好的,我沒把他們當外人。面子我想要,里子我也想抓。姐姐不理解我生我的氣,我不怪姐姐,但這件事我必須做。表哥不幫我,我就去尋旁人!”

    陶鳳棠卻是眼楮一閃,直接抓住了重點︰“你說你是從聽濤居外頭聽見人說的?”

    林謹容直視著他,不容置疑地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我不知道是誰,可的確是說了。不然我哪兒懂得這個?”隨即又自嘲的一笑︰“是我太想替母親分憂,異想天開了,有什麼大人們一準兒比我更早知曉。可是呢,大表哥,那銀價只漲不跌,若是不急著花用,略微等上一等也不傷人的。要是銀子價低的時候多買些放著,等到銀價高了再兌出去不是要賺許多麼?”

    陶鳳棠摸了摸頭,這個倒是真的。但這樣似是而非的消息,原也當不得真,否則以陶家在清州、林家在平洲的實力,不可能不知道一點風聲。且要大量存銀那得花多少錢?有些存貨還要抵賣了的,這個決定就是爹爹也要思忖再三才敢做,自己實做不得主。罷了,就當哄小表妹開心,自己替她看著,那銀子不會變少就是了。打定主意,便道︰“是你的錢,你想怎麼辦就怎麼辦。我答應你了。”

    林謹容一聽這話,就明白大事不成了,就是小事,人家也當是哄小孩子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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