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謀於國 第二0九章 不可以禽獸
秦蜀第一次交鋒,蜀國便被秦軍屠軍,君主被俘,慘敗的十分徹底。
然而蜀王被俘的消息傳出,勤王的蜀軍不僅未亂,反而被激發了鬥志。
出現這種情況也並不奇怪,蜀國朝中有太子攝政,就算蜀王沒了,蜀國也不至於沒有國君。再加上蜀王荒廢政事多年,朝中大臣早已經習慣以丞相為首自發處理政事,他在與不在對國事運作來說沒有太大差別,更甚至,沒有他擾亂,大臣們工作的更輕鬆。而行軍打仗,主心骨是將領而非國君,國君被俘的確會使軍心動搖,可是畢竟後方朝廷還在,儲君還在,一旦有個能穩住大局的將領,便能引導悲憤、惶恐化為戰意。
所以蜀王是死是活,與蜀國滅不滅沒有什麼必然關係。
原來這個不可一世的君主,其實竟是國家的負擔!如此境況,真不知道是該為蜀國慶幸,還是該為蜀王悲哀。
秦軍本來打算拔營前進,先占取有利地點,可屠杌利竟率領大軍一日之內便逼近葭萌關。如此驚人的速度,必然是早就得到君令返回勤王!這也讓宋初一重新認識了蜀國那位「奸臣」丞相。蜀國丞相任職期間幾乎沒有任何大作為,成日裡就想著法子的搜刮民脂民膏。也正因為如此,朱恒才一直與他不對付。
一個人能混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宋初一自然沒有小瞧他,只是未曾想到此人還有這樣的遠見。
司馬錯認為,秦軍畢竟不似蜀軍熟悉山地作戰,倉促行軍並不可取。
屠杌利領勤王大軍趕到,卻並未靠近葭萌關,而是駐紮在距離葭萌關二十裡外的一座山上。大營紮下,暗青色的大纛旗在山風中烈烈作響。
葭萌關。
宋初一和張儀站在關口,遙望著暮色中遠處的峰巒迭起,心中都明白,之前說過實打實的血戰逼近眼前了。
而此時秦軍十三萬大軍已經全部在葭萌關口紮營。
站在關口向外看。崇山峻嶺環抱之中一塊偌大的河谷平地上密密壓壓全是營帳。一條兩丈寬的河水從中央穿過,明亮的月光下泛著粼粼波光。火把猶如幾條交錯的長龍,照亮偌大的營地。
山風微拂,宋初一後頸微冷,不禁打了個冷戰,「那個屠杌利。是真正領軍作戰的高手啊!」
張儀順著宋初一的目光眺望過去,心底也是一跳。原來大軍未曾到齊,這片河谷平原顯得十分寬廣,如今全軍駐紮在此處。把整個河谷幾乎全部占滿,這裡就像是四面被包圍的一個盆地,全軍都窩在低窪之處!
軍好高而惡下,貴陽而賤陰。絕大多數情況下,軍營的駐紮忌諱在過於低窪不通的地方,而所謂陰陽最為變化莫測,不僅僅指的是地勢向陽或背陰。而是包括地形在內的綜合因素。
相對與秦軍來說,蜀軍選擇了駐紮在一個山頭,縱然距離的比較遠,但仔細分析一下,便能發現屠杌利選擇的地方竟是掐住秦軍前進的咽喉要道,只要秦軍前進,佔據那處制高點的蜀軍便會由上而下進行壓迫式的攻擊。
而蜀軍,只要緊緊控制住秦軍的前進,把大軍窩在這裡。縱使找不到合適的時機進攻,硬是拖也能將大軍拖垮。
「竟是真有天生神將嗎?」宋初一喃喃道。
那個屠杌利年紀輕輕,分明是才出屠杌部族不久,根本沒有多少實戰經驗,居然能做出如此老道的佈局,真是讓人不得不感歎自然造化!
「事不宜遲,回幕府。」張儀匆匆走下城樓。
兩人回到帳中找司馬錯商議拔營離開葭萌關,過了葭萌關之後蜀中就會越來越平坦,雙方相距較遠。互相之間的影響力不算太大。
司馬錯也已經發現此處不再適宜紮營。三人看法一致,一拍即合。商議之後便立刻下令組織拔營連夜前往七裡之外的一處高地。那邊四周空曠,地勢相對較高,不會窩住兵力。
出了葭萌關,越是向前行,四周越是開闊,這是騎兵最容易發揮戰鬥力的地形。巴蜀山地多,內鬥時地形多樣化,這也就導致巴蜀兩國的騎兵不精,而秦國的黑甲鐵騎銳不可當,若是能誘蜀軍在如此地形一戰……
宋初一想,那屠杌利縱然是神兵天將又豈能事事皆通?他究竟對秦隊瞭解多少?
河水兩岸衿間帶穀,絕壁百尋,風景硬朗中不失秀麗,然而對於習慣開闊的秦人來說,總覺得略嫌擁擠。但隨著越往前行,眼前的景色也越來越開闊,真正到達紮營的高地時,才覺出巴蜀的好來。
月出東山,星垂平野。風輕且緩,不似隴西刀子般鋒利,周圍茂盛的草叢中草蟲的聲音窸窸落落。站在高地上,能看見一條銀帶般的江水劃開夜幕從雲霧團團的遠處山巒奔流而下,在廣袤的平野之上蜿蜒流瀉,直至不遠處的山峽拐了個彎,不知流向何方。此景絕同於隴西千溝萬壑的雄峻粗獷,榻開闊溫柔,宛若母親一般,令人發自內心覺得親近而美麗。
宋初一和張儀靜靜立于水前,陶醉於眼前的美景,心頭也蒙上一層灰暗。
一路走來也曾經過苴國的一些部落,苴國與蜀國最後一役甚為慘烈,那些部落中十室九空,連許多老弱婦孺都戰死沙場。而他們,可說是這場戰爭的始作俑者。尤其是宋初一。
可是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擋他們的腳步。
這是大爭之世,潮流使然,不爭就是坐以待斃。天下四分五裂,有人的地方就有,有便有紛爭。他們的目標是天下一統,百姓安居。在這之前勢必會有犧牲,犧牲這千千萬萬的庶民,甚至他們自己。
宋初一做的是殺伐事,可是骨子裡還是崇尚道家精神。她知道,面對擺在面前這些切切實實的誘惑,極少人能夠壓抑住,只有在天下居安時,才可能慢慢用道家思想影響人心,讓太平的天下不再起紛爭。
「你說。人的目光能看多遠?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宋初一打破沉默。
張儀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一樣。笑吟吟的道,「有人一葉障目,有人俯瞰眾生。」
「若是一葉障目而不自知呢?」宋初一轉頭看向他。
張儀道,「做自己認為對的事,若是不能造福天下,就無愧於自己的心吧。」
宋初一微微笑道。「是啊,道法自然,終歸恒平。」
謀者策士也是人,殺伐果斷背後亦有一顆柔軟的心。當觸及內心時難免會有些鬱鬱抑或懷疑自己所做是對是錯。兩人便只是輕輕扶持了彼此,但內心的關係不覺間又近了一層。
待大軍紮營妥當,天邊已經染上淡淡的金黃。
宋初一舉目眺望,不知過了多久,陽光從雲層後噴薄而出,萬道金光瞬間將大地照的一片亮堂。宋初一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與張儀打了聲招呼。「我回去睡覺。」
張儀應了一聲,正想說一起過去,卻見宋初一往騎兵那邊的營帳去,心裡不禁奇怪,夏銓領的是騎兵,前夜作為先鋒在雲山峽谷與蜀軍拼殺,這時候應當正在休息,現在過去做什麼?
張儀也不過是想一下,他也困乏的厲害。自然沒有閒情逸致去管宋初一的私事,獨自踱步回了營帳。
騎兵紮營處十分安靜,所有人都在休息。陽光大好,一塊空地上整整齊齊的躺了一排,他們身上多多少少都受了傷,包紮之後抱著兵器躺在那裡小憩,若非有人打鼾,簡直就像陳屍一般。
在這裡即便是休息也沒有人敢讓自己的兵器離身,因為在戰場上。它是自己活命的保障。也是立軍功掙前程的唯一工具。
宋初一正要問趙倚樓的營帳在何處,恰看見白刃顛顛的鑽進一個帳中。也就隨後跟著進去了。
大軍之中,可能有人不認識張儀和宋初一,卻沒有不認識白刃和金戈的。
帳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幕簾之後,響起嘩啦啦水聲。
「何人!」趙倚樓日漸低醇磁性的聲音陡然彌漫起殺氣。
「是我。」宋初一撩開簾幕走了進去,見趙倚樓光裸上半身,正俯身在銅盆裡清洗傷口。
他墨髮鬆散,在身後用布條結起,衣物脫了一半,鬆垮的垂在腰臀上。眼前那身子已經不似從前瘦弱,而是精壯沒有一絲贅肉,即便不發力時也能看見肌肉分明,寬厚的肩膀,窄而有力的腰腹,手臂修長而隱含力量,強壯的恰到好處。蜜色的皮膚上,被水稀釋的血猶如珊瑚珠,沿著漂亮的線條緩緩滑落。
宋初一吞了吞口水,強迫自己目光放在他肩胛附近的上口上,「我去喊醫者。」
「不要。」趙倚樓道,「我問醫者拿了傷藥,你幫我上藥吧。你不是也懂醫嗎?」
這麼長時間,趙倚樓還是有這個怪癖——不許任何人近身。莫說這樣脫了衣物毫無防備的在別人面前,便是渾身盔甲時私下與人接觸,仍然渾身戒備。他個人進步倒是飛快,但人際方面一直停滯不前。
宋初一取了巾布,強忍著直接上手的衝動,將他身上的水擦乾淨,仔細清理完傷口之後上藥包紮。宋初一在醫術方面,最擅長的有且僅有包紮外傷這一項,除此之外也只能撞運氣治個頭疼腦熱的。
趙倚樓身上傷的不深,也只有一處,宋初一便沒有堅持去找醫者,「平時注意點,別沾水沾髒東西。」
「嗯。」趙倚樓應了一聲,穿上衣物。
「你今日不是休息嗎,陪我睡一會兒吧。」宋初一說著已經解了軟甲,迅速爬到床榻上。
趙倚樓依言躺了上去。
宋初一大大方方的把爪子搭在了趙倚樓腰上,整個人順勢便貼了過去。趙倚樓臉色微紅,手腳不知怎樣擺放才妥當,索性便微微僵住。
薄薄的衣料難以遮掩那具身軀的彈性和溫熱,宋初一在心裡反復的告訴自己:他身上有傷,不能這麼禽獸,不可以禽獸,不可以禽獸……
想著想著,爪子便順勢掏進人家衣袍裡去了。
趙倚樓渾身猛的一僵,怔愣了片刻,才想起來伸手去將她拉開,可正被握著那要緊處,又不能用大力。
宋初一不老實的捏捏弄弄,片刻,趙倚樓便渾身發熱,那處在宋初一手中堅硬起來,羞窘的他恨不能拋坑把自己埋進去。
「懷瑾……」趙倚樓的手覆上她的手,輕輕按住,低啞的聲音中略帶懇求的道,「別弄了,我……我難受。」
宋初一清了一下嗓子,更加誠懇的道,「我也難受,不如一起解決一下吧?」
說完,又覺得眼下不是辦事的時機,便鬆開了手,「那就休息吧,改日空閒了再一起琢磨琢磨。」
趙倚樓無語,沒好氣的道,「有什麼好琢磨的!」
「嗯,說的也是。」宋初一道。
趙倚樓很滿意她今日比較正常,才想罷便聽她猥瑣的笑了一聲,「這個事兒就是的燒唄!」
「呼——」趙倚樓狠狠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決定不和她討論這個話題。
安靜下來,趙倚樓卻怎麼都睡不著,只閉目養神。
總算相安無事的休息了一個時辰。
帳外忽有人道,「都尉,將軍有請。」
趙倚樓見宋初一還睡的熟,便輕輕將她手腳拿開,走到帳外回應一聲,又返回給她掖上被子。而後轉身拿了衣物、盔甲到外室飛快穿上,將頭髮草草窩起,便提劍出了帳。
宋初一白日睡眠淺,即便這段時間特別累,也依舊睡不沉。方才士卒說話的時候她便已經醒了,只是感覺到趙倚樓的輕手輕腳,便沒有睜眼,成全他的好意而已。
空蕩蕩的帳內,宋初一看著掖著嚴嚴實實的被褥,唇角微微彎起。
想起籍羽問,倘若天下太平,她是否願意和那個人過安生日子……宋初一打了個呵欠,翻身繼續睡。
這世上沒有如果,倘若有如果,她倒是願意安生,但恐怕也永遠不會和趙倚樓這樣的男子有什麼交集吧?宋初一從來都有自知之明。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0章 誰是它二爹
這世上沒有如果,倘若有如果,她倒是願意安生,但恐怕也永遠不會和趙倚樓這樣的男子有什麼交集吧?宋初一從來都有自知之明。
行走在列國之間,她從容自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可是她也有不自信的時候。如果拋開一切的謀算學識,單在外貌、出身上她與趙倚樓就有著雲泥之別,再說她也不是男人所喜的解語花。宋初一生長在這個看重身份血統的時代,實在難以免俗。
因為不自信,所以才會一次次試探。
時下不管是在民間還是在學術上,人們的思想很奔放,並不認為「性」是一件可恥的事情。就連對人約束頗多的儒家,亦不主張扼殺人之本性。
告子宣揚「生之謂性」的學術理論,他認為食和性是人生存所必須,在與孟子一場辯論上直言「食色性也」這句話,孟子未從這個方面反駁,而是默認了這種說法。
孔夫子也說:飲食男女,人之所大欲存焉。
對物質的追求和對性的欲望,是人之大欲所在。
道家雖然提倡清心寡欲,但也說順其自然,不會強制的去扼殺本性,所以宋初一從不隱瞞自己好色這件事情。
士人對欲望的開明並不意味著可以亂性,宋初一作為從小接觸這種思想的人,這方面自然也是開明而不混亂。對於不同的人,能深入接觸到哪一步,宋初一向來心中有分寸,譬如她會喜歡看籍羽魁梧的身材。也曾動手「襲胸」,但事實上有很多機會擺在眼前,她的舉止也僅此而已。
然而,有些色乃是發乎情。不吃到嘴裡不能安心。
宋初一不太能想明白自己對趙倚樓是怎樣的感情,所以她便拐著彎的從學術理論上分析了一遍。最終得出結論——這一世既然給她碰上了,若不弄到手。實在辜負上蒼一片好意。
迷迷糊糊中,宋初一猛然被自己這個想法驚到了,倏地坐了起來,嚇得剛剛跑進帳的白刃一跳。
「過來。」宋初一朝白刃招了招手。
白刃屁顛顛的跑了過去,乖巧的蹭了蹭宋初一的手,表示剛剛真是把它的小膽嚇壞了。
「看著一臉傻相,但凡能弄到吃的。腦袋就開始靈光了。」宋初一一眼就洞悉了它的想法,撒嬌賣乖,不過是想讓她用肉來安慰它,「得,就讓你得逞一回。回頭我跟你二爹說,讓他給你弄好吃的。」
「誰是它二爹?」趙倚樓的聲音驀然從外室傳進來。
「你聽見啦,那就省得我再說一遍了,給它弄好吃的。」宋初一道。
這話意思是……那傳說中的二爹就是……他趙倚樓?
對於這個認知,趙倚樓心情很複雜,他一個未婚男子一下子便成了頭圓毛畜生的爹,但更不悅的是,他居然排在第二位,「它爹呢?」
「正是區區不才在下。」宋初一道。
趙倚樓走進內室。看著滿床榻亂糟糟的樣子,覺得那簡直像極了自己現在的心情,沒有想像不到的淩亂,只有不能想像的淩亂。
宋初一想到剛剛對趙倚樓的想法,不由多看了他幾眼,回想這幾次對他的調戲。他一直是半推半就的吧?這麼說來也不是很反感?
「倚樓。」宋初一起身,一邊穿著衣物,一邊清了清嗓子,「有件事情我只問這一回。」
趙倚樓正在逗弄白刃,聽宋初一語氣認真,便抬起頭來,「嗯。」
「你厭惡我對你做那樣的事情嗎?」宋初一繫上腰帶,直直盯著他的眼眸。
趙倚樓的臉一瞬間紅的滴血,他小時候在王宮之中,多多少少也會聽說這些事情,但因為年紀尚小,身邊並沒有教習的侍女,之後又一直獨來獨往,因此對這方面很是懵懂。他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紅臉,只是想到和宋初一接觸時的自然反應。
宋初一見他逃避的樣子,心道自己是不是太心急了?微微遲疑了一下,還是道,「直說無妨的。」
在宋初一直視的目光裡,趙倚樓很是侷促,其實他並不反感,但也不想每次都那樣窘迫,實在很丟人。
「罷了,不逼你。」宋初一理了理衣襟,轉身出去。
縱然宋初一從始至終都沒有變過神色,但趙倚樓能感覺到他最後轉身時的那種失望,心裡不覺有些後悔,其實每次也就只有他們兩個,就算窘迫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想著,趙倚樓起身追了出去,「懷瑾。」
宋初一駐足,回過身來,陽光從枝葉間漏下零星的光點落在她身上,一襲黑色軟甲包裹著瘦長的身軀,微亂的髮絲被輕風拂動,平凡的眉眼,平淡如水的目光永遠像是與世無爭,又似是自信篤定。
在趙倚樓眼中,她從內而外的透出一種吸引人的力量。
「我並不厭惡。」趙倚樓道。
風力忽然一大,將宋初一頭頂茂密的樹冠拂開,耀眼的陽光籠罩在她身上,趙倚樓隱約間看見她乍然一笑,心情也莫名的好起來。
「知道了,我會更加努力。」宋初一挑了一下眉尾。
宋初一經常會有這個動作,並不表示特定的心情,可是無端讓人覺得她此刻心情不錯。
兒女情長,永遠不會成為宋初一的全部。眼前擺著一場硬仗,不容掉以輕心,她並沒有太多心思去想日後的事情。
用她的話來說,就是日後再一起琢磨。
一場仗拖個一年半載不足為奇,更何況要滅掉三個國家?然而即便秦國現在已經強大起來,也實在拖不起。中原一個強盛的國家,舉國兵力至多也不過四十萬,二十萬大軍整整占了一半。剩下的還大都不是精兵。一時半會沒有大問題,若是長久呢?
滅巴蜀,必須要快准狠!
幕府中,司馬錯招來眾位將軍商議下一步計畫。他也看出來了。屠杌利就因為知道秦國不能長久對蜀國用兵,可能就打定主意要拖!
司馬錯伸手劃著地圖上那塊地方,轉身道。「屠杌利佔據的位置對我軍制肘,倘若直接攻擊,我軍必然傷亡慘重。」
即便遭到制肘,但二十萬大軍去打屠杌利不到十萬,勝算是有的,但作為主將,司馬錯不得不考慮傷亡問題。
他沉吟一下道。「蜀軍紮營處叫做凰歸山,後方道路多而雜,我已派出斥候查探,希望能尋到對方糧道。」
凰歸山其實並不能算山,而是陵。對比巴蜀其他地方的崇山峻嶺來說。它只能算是個巨大的土堆,但在這塊地形平坦的盆地之中,那處的確是個制高點。
「這麼做效果不大。」大局當先,宋初一不得不直言,「蜀國物產豐富,從不短缺糧食,只是這一片地方就有三個城池可成為屠杌利大軍的糧倉,即便毀了一個,也不能全部斷他後路。」
她這麼一說。所有人不由得愁容滿面。在座的所有人都仔細研讀過宋初一的《巴蜀風物》,對於蜀國也不算睜眼一抹黑,也因此更是明白她說的很對。
「我有一計,但十分冒險,說來與眾位將軍商議一下是否可行。」宋初一環視一圈,見眾人投來關注的目光。便繼續道,「巴蜀之間連年征戰,我仔細打探過,兩國兵力不過二十萬。前日在蜀王領軍葭萌關被苴國和我軍折損十萬左右,屠杌利那裡也有七八萬,說明此時他們後方防守空虛。」
這麼算來,蜀國守衛都城的兵力至多不超過三萬。
宋初一道,「蜀國路多且雜,對蜀軍有利,對我軍也同樣有利。若我們利用蜀王這個人質轉移屠杌利大軍的注意力,暗中派銳士攻陷蜀王城,擒殺儲君,蜀軍軍心必亂!屠杌利不可能繼續蹲守,只要他一有動作,我軍便趁機攻打。」
王城被攻陷,君主和儲君全部被擒,名義上就相當於蜀國已經淪陷了,屠杌利作為將軍,為了救國,為了穩住軍心,他必須得做出選擇,是班師殺回去奪回儲君和都城?還是與秦軍拼殺搶回蜀王?不管是做出哪個決定,他不能一直蹲守在那個地方。
司馬錯垂眸沉思。
良久,贊道,「的確不失為良計!」
「如此一來,如何轉移蜀軍注意力至關重要,不知軍師有何良策?」張燎問道。
宋初一看了張儀一眼,他暫停從金戈口裡拽回袖子的舉動,清了清嗓子道,「與屠杌利議和吧。只要他投降,並且向秦國稱臣,解散蜀國軍隊,同意秦國軍隊駐蜀,同意把太子送到秦國做質子,就歸還蜀王,不滅蜀國。」
眾人聽聞如此苛刻的條件,便明白想讓蜀軍相信議和的誠意,不是誰都能辦到的。有人忍不住問道,「此事誰去妥當?」
隨著這句話,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張儀。
張儀方才滿心煩的都是金戈,此時才猛然發覺好像著宋初一的道,這種事情難道她不知道?非要他說出口?
「此事……還是懷瑾做更為妥當,她潛藏在蜀半年有餘,對蜀國蜀臣更為瞭解,更容易抓住要害。」張儀一臉嚴肅的道。
夏銓對宋初一印象極佳,不由替她說了句話,「此事頗有風險,宋子若是有所損傷,豈非得不償失?派一軍令司馬去傳信不可嗎?」
司馬錯道,「夏將軍說的不無道理,但我軍目的是為了轉移屠杌利的注意力,順便探一探蜀軍具體情況,一般人恐不能勝任。」
眾將默然。
「那就勞煩宋子了。」司馬錯轉向宋初一道。
最佳人選只有張儀和宋初一,司馬錯認為兩人都能勝任,誰去都一樣,他也不是個拖泥帶水之人,當下便拍板子決定由宋初一作為議和使臣。
事情就這麼「愉快」的決定了,接下來便開始商議派去後方突襲的人數。
因著蜀國絕大部分城池都沒有城牆,所以攻打起來要容易的多,也更利於騎兵發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一章 泰山崩於前
謀定,而後動。
暗夜中,四十名身手矯健的斥候從秦軍營地出發,向著各自指定的道路先行探道。與此同時,秦軍亦派一名軍令司馬向蜀軍傳遞議和的意向。
屠杌利雖然心中頗有疑慮,但畢竟自己的君主還在對方手中,只要蜀王一天還是蜀國的君主,他就不能不管不顧,所以便定下了一個議和地點。
兩國邦交不斬來使的規矩在春秋是一條鐵定的規則,那時候的人重仁義講道義,百年來也沒有人破壞過這個規矩,可是戰國是個崇尚詐術的時代,這條規定雖然還在,但擅長鑽空子的策士就找了其中的漏洞——不斬來使,可沒說不許扣押,也沒說不許毆打……
邦交尚且如此,更何況兩軍陣前?所以一般議和都在一個雙方認可的地方,由提出議和方撘帳。
司馬錯在地圖上看了屠杌利定下的議和地點,還算誠懇,便派五千銳士、三千騎兵隨行保護使節安全。
次日清晨,秦軍先行的兩百人便已然將議和營帳準備好,右將率領八千兵馬隨行保護宋初一抵達議和之處。
議和營帳設在兩軍大營之間的一塊莊田附近,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莊稼,綠油油的直鋪到天際,與蔚藍的天相接。天空高遠,雲猶如朵朵成熟的白棉。
宋初一站在田埂上看了一會兒,有士卒來報,「軍師,蜀軍抵達前方一里處,約莫有三萬人。」
士卒說話間。流露出一點憂慮。八千和三萬差距很大,若是真的一言不合廝殺起來,他們怕是九死一生了。
宋初一下令列隊迎接蜀國使臣。
看著對兩側肅然而立的黑甲銳士,宋初一語氣平靜的道。「對方帶了三萬大軍。」
秦軍軍紀嚴明,眾人沒有絲毫異動,然而能夠明顯感覺整體氣勢卻是比方才弱了幾分。
「怕了?」宋初一環視一周。朗聲道,「我不信蜀王的命就值區區八千人!」
聽見宋初一這句話,眾人心裡漸漸平靜下來。這個年頭,命有貴賤,有人只值一個餅子,有人能換數十座城池。況且秦國十幾萬大軍就在他們背後,倘若蜀軍真的膽敢動手。他們也不會白死。
「在下之所以投秦,敬的是大秦海納百川的胸襟,敬的是大秦兒郎的血性!」宋初一漸漸激動的語言成功挑起了所有銳士的男兒血性,「今日議和,我與眾將士身上都擔負著大秦的尊嚴!大丈夫頂天立地。可殺不可辱!宋懷瑾今日就與眾位與大秦——共榮辱,共生死!」
全軍肅然,鏗鏘有力的齊聲道,「共榮辱,共生死!共榮辱,共生死!」
聲音宛若雷霆萬鈞直沖雲霄。
宋初一微微一笑,看了一眼隨風飄揚的黑色大纛旗,抄手而立,等待著蜀軍到來。
「稟軍師。蜀軍已至百丈外。」士卒再次來報。
宋初一已經能夠清楚的看見那從陌上那長長的暗青色隊伍,為首驅馬而行的將領在百丈外便下了馬,徒步向議和營帳走,以示對秦國的尊重。
看著蜀軍漸漸走近,宋初一不禁瞇起了眼睛——為首的那人有別於一般蜀人,身材魁梧。一身青紫色的盔甲泛著寒光,墨髮整整齊齊束起,一雙狹長的眼眸凜然有光,行動間渾然有力,好像每一個動作都帶風一般。這個渾身煞氣之人,居然是屠杌利!
果然有種!
想著,宋初一已然迎了出去,「屠杌將軍別來無恙?」
屠杌利也遠遠的就看見了宋初一,只是怔了一瞬,便什麼都明白了,蜀國走到今天這一步,全是這個笑起來波瀾不驚的瘦弱青年!
「爾等可將我王帶來了?」屠杌利懶得與她多費口舌。
宋初一搖搖頭,看著屠杌利蹙起來的眉,淡淡道,「將軍要相信大秦的誠意,今日我們只商議條件,如果將軍同意,我們立約之日便將蜀王來完好送回。」
屠杌利拿到秦軍的條件,必然要將這些條件送回王城交給太子和丞相決定,不可能擅自做主,所以宋初一這樣做也在情理之中。屠杌利感覺到周圍的肅殺之氣,目光掃了一眼周圍的秦軍,心裡也大約明白蜀王為何會一戰即潰,一個軍隊有這樣的氣勢的確令人心驚。
「將軍請。」宋初一伸手。
他收回目光,隨著宋初一入帳子,雙方各有四十卒入帳。
各自就坐之後,屠杌利便道,「說罷,爾等如何才肯放回我王。」
宋初一看了身邊的司馬一眼,司馬會意,立刻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簡,令人送到屠杌利面前。
屠杌利看了宋初一一眼,抖開竹簡,發現上面寫的是蜀文,再掃一眼上面的內容,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整個帳中滿是可怕的殺意,就連一貫不太動心緒的宋初一都覺得心底發寒,一種恐懼慢慢滋生。
「啪!」屠杌利猛的將竹簡摔在幾上,帳內的氣氛陡然肅冷起來。
宋初一並未說話,只是平靜的望著屠杌利,等他表達意見。
令人窒息的靜默,屠杌利倏然站了起來,頭也未轉便「唰」的一聲抽出身後衛兵的青銅劍,眾人只見面前暗青的影子一閃,勁風席捲而來。
待秦軍衛兵反應過來時,卻見那一劍死死抵在宋初一的眉心。
秦軍衛兵立刻長劍出鞘就要撲殺屠杌利,卻被宋初一抬手制止。
眾人目光都被她這個不緊不慢的動作吸引,順著那只手看向她的面容,鮮血順著眉心緩緩滑下來,在面上觸目驚心,那面上神情卻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瀕臨生死邊緣的人不是她。
屠杌利也怔了一下,他揮劍相向不過是想看看這個「卑鄙小人」被嚇的屁滾尿流的樣子。從而發洩一下內心的怒氣,然而這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當真是讓他吃了一驚。
他緩緩收起劍,面對宋初一的神情專注了許多。
宋初一掏出帕子輕輕擦拭了面上的血液,但似乎傷的有些深。不斷擦不斷有血流出。秦軍衛士才從震撼中反應過來,司馬連忙派出一人去打水進來,幫宋初一擦淨臉。將頭上傷口上藥包紮起來。
議和之中,屠杌利動手傷人自是理虧,只回案前坐下等她處理完畢。
迎接這一劍,宋初一的確沒有絲毫恐懼,但還是有一剎震驚:與前世類似的場景,同樣是一個武將揮劍抵住她的眉心……
明明不再是那個世界了,為什麼會有同樣的事情發生?難道儘管這個世界並非原來那個。她這具身體也並非原來的自己,但是屬於她的命運還是會繼續?就算經歷的有所不同,終究還是殊途同歸?
那這一世,她……還是會服毒死於城頭?
在處理傷口的時間裡,宋初一腦海中飛快的掠過這樣的想法。而再抬眼時,已經將一切紛亂思緒拋開,看向屠杌利,唇角揚起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將軍可是平靜了?」
「如此條件實在太苛刻,與滅我蜀國有何區別!」屠杌利壓制著怒火。
讓蜀國解散軍隊,讓秦軍入駐,留不留蜀國王族、朝廷已經沒有多大實際意義了,任何一個沒有軍隊的國家。都不能算是國家!如果他能做決定,立刻將這竹簡扔到宋初一臉上,誓死血戰到底!
「將軍是臣,在下亦是臣,當知道有些事情是你我不能干預的。」宋初一似乎眉心的血流的有些多,面色略顯出幾分蒼白。
屠杌利冷哼一聲。將竹簡丟給身邊的軍令司馬,「快馬傳回王城,請示太子。」
「將軍可要在此住下,等待消息傳回?」宋初一問道。
屠杌乃是蜀國大將軍,兩軍僵持議和,他是有一定決策權的,他親自前來本意是議和內容只要與他能力所及出入不大,便可以親自談判。其實就算是現在,他依然可以商議,但看見這些條件,他忽然意識到秦國其實是想吞併蜀國,既然如此,擱在眼前的就只有兩條路,要麼就滅,要麼就打,他已經沒有任何商議的必要了。
「事已至此,沒有必要。」屠杌利站起身來。
「屠杌將軍。」宋初一喊住他,也緩緩站起身來,看著他道,「我君曾言將軍神武,倘若有意歸降,秦國必不會虧待將軍。」
屠杌利劍眉緊擰,站在他眼前的這人,一襲蒼色廣袖大袍,眼中似乎泛著淡淡笑意,看上去如此光明磊落,再加上方才那份巋然不動的定力,實在令人傾心不已!然而就是這麼一個人,不動聲色的將蜀國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究竟如何做到的?
在此之前,屠杌利並沒有特別關注宋初一,若不是她稱出秦入蜀,如今又堂而皇之的帶秦軍攻蜀,他至今依舊不會發現其中有詐。
屠杌利對秦國那位年輕的君主很有印象,當時他距離秦公咫尺距離,他從未見過在危險之中如此自在的人,以及對話間隱現的睿智,都讓人折服。
「秦公人物,屠杌利欽佩。然則屠杌一族生死枯榮只繫於蜀。」屠杌利說罷,大步走出營帳。
宋初一倒是愣了一下,她看出屠杌利對蜀國的忠,以及脾氣不太好,所以才故意拿話激他,卻沒料到他如此平靜的表達了對秦公的敬佩。
於私,屠杌利嚮往秦國的血氣、秦人的勇武團結,更覺得倘若能跟著秦公那樣的君主縱橫於世,應是人生一大快事;於公,他是屠杌部族和蜀國的紐帶,屠杌部族的一切與蜀王族息息相關,他不僅是為了蜀國而戰,也是為了屠杌部族而戰。
在家、國面前,任何私人想法都不重要了。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二章 一劍破氣海
秦蜀議和只用的短短不到兩刻的時間,但加上來回在路上的時間,卻是足足有長半天。秦國昨夜派出奇襲王城的鐵騎已經離開近有十個時辰了。
宋初一回到秦軍營,便立刻去了幕府。
司馬錯看見她包紮的腦袋,微微一驚,「蜀軍對先生動手了?」
「嗯。」宋初一點頭。
司馬錯看她面上微白,不由發怒,冷聲道,「那些衛士必須得軍法處置了!連軍師都護不住,要他們何用!」
「慢著。」宋初一阻止司馬錯下令,「今日屠杌利親自前來議和,他的身手豈是一般人能及?」
「屠杌利?」司馬錯這才發現宋初一還一直站著,立刻道,「先生快請坐。事情容後再談,先使醫者為先生診治,傷在頭部可非小事。」
「多謝將軍。」宋初一確實有些犯暈,便扶著案坐下。
前世向她揮劍的是一名秦國將軍,那將軍無意傷她,只是將眉心劃破了皮,這回屠杌利對她可沒有手下留情。宋初一對醫術有些涉獵,知道眉心印堂穴乃是經外奇穴之一,每日寅時氣血注入此穴,印堂穴受傷可不是鬧著玩的。這次為了顧全大局,她暫時忍了,但蜀國一破,絕不會讓屠杌利舒坦!
片刻,醫令帶著兩名藥童匆匆趕來,沖司馬錯和宋初一拱手行禮,「參見將軍,見過軍師。」
「看看軍師傷情有無大礙。」司馬錯道。
「喏。」醫令應聲,過去將她頭上裹著的白布輕輕解下來,仔細看了看傷口,面色不禁微變,「軍師可覺頭暈?」
「稍許。」宋初一道。
醫令重新處理了一下傷口,包紮好之後,又細細診了脈,慎重的思慮半晌,才開出一個方子。
男子脈象沉穩有力。女子則相對緩弱,由於每個人的體質不同,這並不能作為判斷患者是男子還是女子的依據,所以一般醫者憑著脈象根本無法斷定出患者雌雄。更何況。宋初一現在傷了氣血,弱一些更是在所難免。
宋初一就是知道如此,才放心讓醫令診治。只要不脫光衣服檢查,她露不了餡。
司馬錯見醫令如此小心翼翼,問道,「可有不妥?」
醫令不敢有所隱瞞,「恕屬下直言。軍師傷在印堂穴。此處乃是人之上氣海,血氣盤桓於此,一旦傷到此穴,必會破人之血氣,輕則昏悶沉重、刺痛難忍,雙目失明,重則五日斃命。」
縱使司馬錯一貫沉得住氣,此時也臉色大變。沉聲道,「那先生……」
軍營中的醫者絕大多數都是精於外傷,醫令也是如此。因此不敢隨便下結論,「軍師傷口頗深,屬下不能一口斷定結果,這幾日小心護養,不可憂思操勞,待過五日之後,方無性命之憂。」
前世宋初一受了傷不過是隨便清理包紮一下,之後確實落下了頭痛的毛病。如今回想起來,也正是當初傷了氣血,身體一直孱弱。最後才熬不過牢獄中的濕冷。她那時候心裡很清楚,就算不服毒自盡也沒有幾日可活了。
「我稍後同將軍稟報蜀軍情形便去休息。」宋初一好不容易重活一回,必須得好好珍惜小命。
司馬錯也正是這個意思,遂遣了醫令去親自熬藥,留宋初一再帳中說話。
也只用了一盞茶的時間稟事,說完之後。司馬錯立即派人將她送回營帳休息。
宋初一確實疲倦極了,簡單清理之後,便躺上榻。這一躺,頓時天旋地轉,仿佛隨著巨浪起伏,她下意識的皺眉,眉心一陣刺痛直入腦海,疼的她額頭青筋暴起。
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恢復正常。脊背上已經滿是汗水,她也懶得再去清理,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次派去奇襲王城騎兵之中就有夏銓所領的那支,趙倚樓和籍羽都是歸屬夏銓管的副將,自是隨行。她現在身邊只有白刃這頭吃誰向誰、毫無無節操可言的圓毛小畜生。
這一覺很長很長,宋初一連夢都沒有做,中間也醒過一回,眼皮沉重的沒有睜開,便又昏睡過去。
「季渙求見!」帳外一個洪亮的聲音道。
宋初一隱約聽見張儀的聲音,「進來吧。」
「軍師,先生如何,還沒有醒過來?」季渙的聲音有些焦急。
張儀歎了口氣,「醫令說了,懷瑾本就殫精竭慮幾乎掏空了身子,這回又傷了血氣,此等情形昏睡也是好事。」
睡覺最養人,人在支持不住的時候會自動困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和修復。
「大哥,渙。」宋初一出聲,才發現自己過人很虛弱。
外室的張儀和季渙聽見聲音立刻走了進來,季渙喜道,「先生終於醒了!」
「我睡了多久?」宋初一睜開眼,發現眼前只有模糊的影子,只能隱約能分辨出事物。
因宋初一準確的看向了張儀,表情又無變化,兩人並未發現她有什麼異狀。張儀道,「不久,睡了一天一夜,是季渙過於憂心了。」
季渙乾咳了一聲,道,「那日議和負責保護先生的衛士聽聞先生昏迷不醒,似乎傷勢頗重,都很是自責,但礙於軍規,不能前來探望,他們知道我與先生相熟,每隔幾個時辰便來問一回。」
方才分明很是焦急,此刻卻扯東扯西,宋初一不禁微微一笑,轉眼便見一團白雲迅速的飄過來,躥到榻上蹭著她的手。
是白刃……
「戰事如何?」宋初一問道。
「按照時間算,現在突襲的人馬應該已經抵達蜀王城,如今全軍戒備,只等消息傳來。」張儀說罷補充一句道,「之後的事情就交給為兄吧,你好生休息,不得多費精力。逐鹿天下的日子還長,不爭朝夕。」
「知道了,我再睡會。」宋初一揉了揉白刃的毛,又躺了下去。
張儀這才察覺到宋初一的情緒不太對,但見她面色蒼白,也不好追著問,便和季渙一起出去,令人熬了清粥給宋初一送來。
看不清東西,對宋初一的打擊不小,但更讓她更無法接受的是前世今生的關聯——她沒有在陽城為謀士,還是像上一世那樣被傷了眉心,她沒有和閔遲在一起,還是會像前一世那樣,慘敗喋血城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三章 血戰凰歸山
對於宋初一受傷,張儀心中頗為自責,但事實上這件事情的確宋初一來辦更好。一方面宋初一的出現已經想蜀軍明示想吞併蜀國的心,宋初一有能力讓蜀軍相信秦國想通過「議和」兵不刃血的拿下蜀國。宋初一也是心裡有數,所以才會痛快應下。
次日,前方消息傳來,黑甲軍很快便到達蜀王城。秦軍立刻拔營向前逼近十餘裡,緊緊咬住屠杌利大軍,一旦他得到消息,下令班師營救都城,立刻進行截殺。
蜀軍方面,屠杌利在與宋初一會面之後便瞭解了秦國的意圖。他也果然如張儀料想的那樣,覺得宋初一善謀不擅兵,有她做為軍師出謀劃策,秦國是想通過議和控制蜀國,又考慮到那樣喪權辱國的條約,丞相九成不會答應,因此這幾日一直輾轉反側的思慮作戰佈局,直到前方傳來秦軍拔營逼近,他才猛然察覺事有蹊蹺。
屠杌利也不愧是善兵之人,通過秦軍的舉動,他意識到自己雖然表面上看似佔據有利位置,但其實還是處於被動,蜀國兵力不如秦,後方空虛,這就是一個致命的缺陷,當下便立即派人查探王城消息。
秦軍突襲消息傳來,屠杌利死死瞞著消息,可是流言還是在營寨中乍然湧起!大軍立刻陷入浮躁之中,王城絕不能淪陷,否則蜀國就算完了!
屠杌利敢肯定這是秦人所為!為的是擾亂蜀軍軍心。
這一招的確有奇效,就算是一向能夠穩定軍心的屠杌利,此時也難以將這種情緒全部壓下去。他眼前面臨的路看似有兩條,要麼與秦軍對戰搶回蜀王,要麼班師救都城,然而實際上對於秦軍來說,他只有一條路而已——不能守在此處不動!
如今用計分散秦軍逐一擊破,固然是個好辦法,但後方都城陷於戰火,連他都難以保持絕對心平氣和。更何況是普通士兵?若是與秦國大軍正面交鋒。搶回蜀王,成功的可能性實在很小,而且都城和儲君比起蜀王一個人要重要的多。
仔細想過利弊之後,屠杌利毅然決定班師回王城。
秦軍紮在那裡如一頭狩獵的猛虎,死死盯著蜀軍,為的就是拖住他。看樣子是打定主意不會率先發起攻擊,用計引誘怕是不能湊效。
王城求救的消息傳來,都城危在旦夕,屠杌利眼看一刻不能等了。只好急招眾將佈置好退兵方略,準備當夜殺回王城。
上天還是照顧蜀軍,到傍晚時,便下起了大雨。蜀國濕氣甚重,每逢雨天便霧氣繚繞,嚴重時兩丈開外看不見人影。大雨下了半個時辰,霧氣便升起來了。起初還是淡淡如絮,後來就越發濃重。
屠杌利立刻點兵,向眾將士明說蜀軍優勢,言蜀國佔據天時,神靈庇佑,蜀國氣數未盡!蜀國人迷信神靈,再加上他身為第十二代屠杌將軍,一番鼓舞士氣的話之後,硬是將蜀軍的浮躁轉為戰意!
秦軍。張儀早料到屠杌利一定會營救都城,而不會合秦國大軍正面交鋒,早已設下弓箭埋伏。
司馬錯一直嚴密注意蜀軍動向,天氣變化並不能擾亂他的心,因為對於這一戰來說,並不一定非要全殲蜀軍,他要在保存兵力的基礎上盡力屠殺蜀軍,至少截殺四萬人。
幕府中,眾將肅立等待截殺將令。
司馬錯站在巴蜀地圖前沉思。越是深入作戰。他越是佩服宋初一的遠見。蜀國即便是平原地區也多密林,她早早的便將一些要塞調查一清二楚。特別連小道也不放過,還有林中環境狀況,有無猛獸毒蛇都標示的一清二楚。而且其中有些小道只是某一個獵人踩出來的,就算是蜀軍也未必知道。
這些小道只能容小批量的人通過,大軍雖無法從中前行,但可以用來設伏。
「報——」
滿身鎧甲盡濕的斥候匆匆入帳,「稟將軍,發現蜀軍拔營離山!」
「眾將聽令!按照部署準備追擊!」
「末將聽令!」
眾人迅速從帳內退出去。
……
宋初一未曾出帳,也隱隱感覺到氣氛不同尋常,因此並未入睡。
她眼睛白日光線充足時已然看不清楚,到晚上更如盲了一般,手掌放在眼前晃動都只能感覺到朦朧的黑影,因此在這樣的夜晚,她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帳內。
宋初一受傷之後,季渙便請張儀找司馬錯把他調到宋初一身邊,負責護衛她安全。
不過是個百夫長的調動,司馬錯得知季渙與宋初一的關係,又聽說他身手不錯,便立即同意了。
作戰緊急,別人無暇顧及宋初一,但是季渙守在她身邊,很快便發現了宋初一眼盲的事情,連忙跑去找醫令。
「快些!」大雨滂沱,季渙拖著醫令往宋初一的營帳跑。
醫令年紀已經很大了,隨軍本就辛苦,哪頂得住他這渾身蠻力,只能長期不接下氣的道,「百夫長……百夫長且聽老夫一言,老夫早已……早已知道……軍師眼疾。」
季渙猛的停住腳步,扭頭問道,「那情形如何?」
醫令撐著傘在雨裡滿身狼狽的瑟瑟發抖,「老夫不擅此道,只能開個方子暫緩,待返回咸陽尋著扁鵲神醫,定然能治好眼疾。」
說的容易,扁鵲神醫哪有那麼好尋的!
季渙默然,醫令連忙道,「老夫還有事忙,先告辭了。」
「得罪了。」季渙拱手道。
醫令也懶得理會,匆匆跑回醫帳,他一把老骨頭跟大軍攻蜀,無非是覺得此戰贏面大,他也能得一筆不小的獎勵,拿著錢財回家守著一畝三分田,便可以安然養老了,可不能淋雨染上風寒死在這裡。
大雨砸著帳子啪啪作響,宋初一在裡面聽著,就猶如千軍萬馬在戰鼓聲中奔馳。
帳外雨幕茫茫,遠處莽莽山野,早已經融入如墨夜色,周遭的事物也皆籠罩在霧氣之中,大雨滂沱,蜀軍不知用什麼法子保存了火光照明,長長的隊伍在凰歸山的山道上宛如一隻只籠罩在絹中的螢火蟲,光線忽明忽滅,百餘丈之外就完全看不見了。
蜀軍剛剛全部下山,忽然戰鼓如炸雷般四起,凰歸山兩側箭雨猛然鋪天蓋地而來,帶著撕開滂沱大雨的聲音,席捲向蜀軍。
兩側密林荊棘叢生,根本沒有正常的路,蜀軍沒想到人生地不熟的秦軍居能在此處設伏,一時間被打的措手不及。但是在屠杌利的帶領下,很快便恢復了鎮定,喊殺聲沖天而起。
頭一批人衝向兩側秦軍伏兵,緊接著屠杌利便率領大軍欲趁亂突出重圍。正此時,後方喊殺聲驟然暴起,馬蹄聲轟隆隆猶如山石滾塌一般衝殺過來。在蜀軍尾部的將領立刻下令列陣迎敵。
「殺——」
一聲大喝,只見秦國騎兵精銳裹挾狂風暴雨席捲而來,氣勢銳不可當。
率先而來的騎兵精銳分作四股,宛若利劍一般將後方蜀軍切分割成小塊,前頭蜀軍被箭雨所阻,一時無法突圍,因此後面被分割的蜀軍便被積壓在中間擁擠在一起無法施展,單兵作戰能力強的優勢被壓制,短時間內竟是只能任由隨後殺來的秦軍步卒宰割。
秦軍與蜀軍的盔甲顏色在暗夜之中難以分辨,但因為蜀中和隴西的人裝束、樣貌、所使武器差別極大,幾乎只憑影子便能分別出來,所以即便沒有過多照明,也不擔心混亂。
騎兵精銳在切入蜀軍之後受阻,前進慢了許多,但前頭箭雨勢頭越發猛烈,死死封住蜀軍去路。
僵持了小半個時辰,隨著蜀軍有人衝殺入林,箭雨逐漸弱下,屠杌利為首順利衝出伏擊圈,順勢用短弓對兩側秦軍進行反擊,以確保剩下蜀軍儘快順利突出包圍。
然而前側一鬆動,秦軍騎兵精銳立即向前,絆住更多蜀兵。
兩翼派出的斥候見秦國騎兵馬上接近箭雨範圍,立即返回稟報將領。兩翼埋伏馬上收起弓弩,拿起秦戈沖出林子,與蜀軍殺成一片。蜀軍一般用的兵器都短小精良,但在面對長長的秦戈時,少不了要吃虧。
暗夜中雨水將血水沖刷,到處都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腥甜味,喊殺聲充斥整個山谷。
隨著前面伏擊的秦軍被絆住,越來越多的蜀軍趁機沖出重圍。
騎兵從順道殺出,聯合兩翼秦軍形成圓陣,逐步逼近壓縮,將大量蜀軍擠壓困於陣中。
屠杌利立刻派出騎兵由週邊著一點施壓,欲打開圓陣勢缺口,營救陣中蜀兵。
兩軍廝殺僵持一盞茶的時間,秦軍圓陣終於被破開缺口,蜀兵順著缺口湧出,然而隨後追擊的秦軍越來越靠近,屠杌利無法,只好放棄繼續攻擊,率軍向王城方向而去。
秦軍步卒接替騎兵廝殺,黑甲騎兵趁勢隨後追擊。
雨漸漸停歇,這一場仗,加上追擊,持續近三個時辰,秦軍才鳴金收兵。
天色大亮,秦軍回營,營中留守之人早已奉張儀之命,燒好大量熱水,熬了抗寒藥物,以供返回大軍使用。
朝陽升起,凰歸山下是層層疊疊的屍體,血水和在雨水之中竟彙聚成汩汩溪流,向低窪出流去,匯成一個個觸目驚心的血坑。清點戰場上的斷肢殘骸,約莫斬殺蜀軍四萬五千人。
比司馬錯預估最低人數多出五千左右,而秦軍卻也損失一萬五千餘人,比預計要多。戰略部署沒有問題,主要原因還是因為秦軍不適應巴蜀雨夜的悶熱,以及可見程度實在太低。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四章 強大的活著
雨夜廝殺,縱使後方熱水和藥都準備妥當,秦軍還是病倒不少。
感染風寒的兵卒全都被留下養病,以及接應隨後而至的七萬大軍,司馬錯親自帶著五萬人馬急追蜀軍。
仗打的如火如荼,秦軍穩占上風,可是留守在原地的人馬卻遇上了困境,一場大雨過後,蜀國越發濕熱起來,秦軍帶的乾糧全大部分都開始生黴,一時陷入了缺糧的境地。
「軍師……」
司馬錯臨走前吩咐張燎,不要讓宋初一勞心費力,但事關生死存亡,張燎雖不愚笨但也著實想不到什麼好法子,只能求助宋初一。
人之精氣受損果然不得了,短短幾日,宋初一原本已經極瘦的身體越發不成樣子。張燎詫然的看著那個面色蒼白、瘦如竹節的青年靠在軟榻上,鬢邊青絲居然已經淡淡泛霜,那雙原本淡然的眼眸沒有焦距,已然失去往日靈動神采。
「何事。」宋初一揉著白刃的腦袋上毛,閉上酸痛的眼睛。
張燎遲疑了一下,還是道,「蜀地天氣濕熱,乾糧生黴,有好幾個人吃了生黴的乾糧中毒而死。」
宋初一緩緩道,「巴蜀戰爭頻頻,每個城池的官府都存有糧餉,附近不遠處就有一個城池。蜀國城池無城牆,又無重兵防守。」
張燎大喜,尚未來得及答話,便聽宋初一語氣一厲,「但是,下令不許犯民秋毫!誰敢燒殺搶掠,軍法處置。」
「這是為何?」張燎不解。哪個軍隊打到別國不會順點東西?
「你想逼民造反嗎?」宋初一忽然睜開眼,根據光影準確的捕捉到了張燎的位置,目光陡然淩厲,讓征戰沙場的張燎都心頭一凜。
她緩了緩語氣道。「秦軍打的仁義之師平亂來的,山東六國一雙雙眼睛盯著呢!況且日後秦國要真正吃下巴蜀,就不能引起民憤。退一步說。蜀人大部分人還存有山林野氣,民風彪悍野蠻更甚義渠,許多地方還是以母系為尊,不要小看巴蜀婦孺,動輒能殺個把壯漢,巴蜀誰當家本與他們沒多少關係,但真逼的他們造反。秦國必會吃大虧。將軍倘若鑄成大錯,便是秦國罪人。」
聽宋初一說的如此透徹,張燎面色一肅,立刻拱手道,「軍師放心。燎必不會成為秦國罪人!」
「另外,派人快馬加鞭通知司馬將軍此事,不可誤。」宋初一道。
「嗨!」張燎拱手,轉身退了出去。
走出帳子才反應過來,他居然乖乖聽令于宋初一!想起方才隔著幾步遠,看著那孱弱不堪的青年閉著眼睛緩緩說話,的確有種讓人不自覺信服的力量。
張燎之前見過宋初一很多次,她沒有眼疾的時候,反而不如現在這般氣勢。
帳中。季渙見宋初一額頭冒汗,連忙道,「先生要不要躺一會兒?」
「無礙,都是這小畜生,這幾天黏人的很,大熱天捂出我一身痱子。」宋初一不滿的抓亂白刃腦袋上的毛。
一到天熱。白刃就開始不願意動彈,連最愛的鹿肉乾都興趣不大,這幾日或許也是感覺到宋初一的情緒低落,時時湊在她身邊,她一抬手,它就自動把腦袋湊過去,仿佛特別享受被宋初一揉亂滿頭的毛。實則,以前它最討厭這樣。
醫令說,照著這種情形,眼睛有可能越來越看不見,直到完全失明。他現在只能盡全力控制發展速度。
經過這幾天的修養,宋初一心裡已經想的很開,即便就此瞎了又能怎樣,只要不死,除了生活有些不便或許壽命也會短些年頭之外,一切與往日都沒有太多改變。
季渙見宋初一能開起玩笑來,放心不少,「要不,我背著先生出去曬曬太陽吧,在帳裡待著都快生黴了!」
「嗯。」宋初一點頭。
季渙想到醫者囑咐他不能讓宋初一眼睛受到刺激,便尋了一條厚實的黑布折成條狀,幫宋初一把眼睛遮上。
季渙背起宋初一,不慎用力過猛,往前踉蹌一步。他沒想到宋初一竟然輕到他幾乎感覺不到什麼重量。
出了帳子,季渙把她放在一塊乾燥的平石上,周圍的兵卒紛紛投來含著敬意的目光。
宋初一議和時處變不驚的姿態,被那些護衛失職的衛士大肆渲染傳開。他們或是內疚、或是心虛、或是真的欽佩,無一例外的把屠杌利神魔化,一是誇大說明他們根本來不及應對屠杌利突然發難,二是反襯宋初一山崩地裂面色不變的定力。
「是否萬眾矚目?」宋初一勾起唇角,一如從前調笑的口吻問季渙。
眾人心中驚訝宋初一蒙著眼睛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禁對流言更加信服。
季渙隨著那些目光亦看向她。這個艱難的世道,他見過多不勝數的弱女子堅強活著,卻從未見過有別的女子如她這般強大的活著。
所謂強大,不是說有多少才智或者多少權利,而是面對挫折時那種豁達積極的心態。
「先生,不如回咸陽治眼睛吧。」季渙忍不住道。
白刃把肚皮貼在石頭上冰著,宋初一順勢靠在它龐大的身體上,極為憂國憂民的道,「大秦若能得屠杌利這樣的神將,便如猛虎添翼,若能說服他降秦,一雙眼睛算什麼。」
宋初一一襲白色單層大袖,面上覆著黑布條,斜靠在一頭雪狼身上,縱然生的並不多麼俊美或者仙風道骨,眾人瞧著那閒適的姿態,亦覺得她確非常人。
「先生大義啊!」不知有誰讚歎了一句。
眾人紛紛附和,讚歎她高潔、大忠等等……
只有季渙清楚的看見了她微微勾起的唇角,分明是笑,卻顯出幾分冷意。季渙心道,這是想留下來等著屠杌利死吧!若是不死,她怕是要想法子把他弄死。
反正醫令說她這眼睛其實早早晚晚治都沒有多少區別,季渙就不再勸她。
季渙以為治癒的機會很大,其實醫令所言正是相反的意思:能治好此等眼疾的人就算宋初一瞎個一兩年也照樣能治好,但世上這種屈指可數。
宋初一雖不打算立即回咸陽,但季渙的話倒是提醒了她,「渙,令人傳信會咸陽吧,稟告君上,宋某人瞎了。」
贏駟若是有心,必會幫忙尋找神醫。
陽光普照,地面上的水分很快蒸發,季渙給宋初一換了個陰涼地,自己去尋了幾個人幫忙,把宋初一的帳子挪到曬乾的地面上,以免濕氣侵體,於病情不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五章 中蜀軍之計
留下蜀王的性命,不過是為了引屠杌利大軍前來,既然他的「使命」已經完成,斷沒有再留著的道理。但為免刺激蜀人的情緒,司馬錯臨走之前令張燎秘密處死蜀王。
蜀王臨死之前,唯一的要求居然是見宋初一一面。張燎認為宋初一現在這樣的情況不宜見蜀王,便拒絕,蜀王便退而求其次,讓他給宋初一帶一句話。
張燎點頭同意,心想若是什麼詛咒的話,他當做沒聽見便是了。
「問他,子朝美人是否真的存在。」一身狼狽的蜀王幾日之間便衰老如花甲老人,灰白的頭髮,一雙期盼的眼睛。
對於這樣一個君王,張燎實在不知如何評價才好,他沉吟了一下,道,「此事不用問軍師,我是大秦將領,自是知道子朝的確是君上成親前唯一的女人。」
蜀王緩緩吐出一口氣,似是寬慰了許多。
「來人!」張燎揚聲道,「送蜀王一程!」
君令司馬捧著一壺酒,身後跟著一名銳士,未看蜀王一眼,「上天有德,今有鴆酒一壺,短劍一把,蜀王可自選。」
「把劍給本王。」蜀王道。
軍令司馬終於正眼看了蜀王一眼,「善,給蜀王上劍。」
銳士把蜀王的繩索解開,呈上一把短劍。
在此之前,蜀王已經被餓了一天,再加上從奢靡一下子跌落的俘虜的生活,實在難忍其中之苦,此時握著短劍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君令司馬和銳士已經退到帳口。蜀王已經不想著再掙扎了,他知道帳外肯定是重重包圍,只要他一有異動,立馬就是萬箭穿心的後果。既然別人給了體面的死法。不如就體面的死吧……
他反抓著短劍,猛的朝脖頸上抹去。
鮮血如箭噴出,灑的滿帳都是。
看著蜀王噗通一聲倒在地上。軍令司馬靜默半晌,才道,「收拾一下,先尋個地方埋了,軍師說日後還有用。」
隨著蜀王的自刎,遠方的蜀國王城終於被攻破。
緊接著屠杌利帶兵趕到,但是夏銓的軍隊卻放棄了到手的王城。全軍追殺逃離的太子去了。
而對於蜀國人來說,只要有君主,哪裡都可以當做王城,所以屠杌利義無反顧的放棄了王城,全力去營救太子。他心裡明白。自己現在這點兵馬應對秦國大軍無異於以卵擊石,因此打定主意,只要找到太子便立刻帶兵潛入深山,日後再伺機而動,秦軍不可能把二十萬大軍全紮在蜀國。
後方司馬錯大軍開到,佔據王城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安撫蜀人情緒,並且保證於民秋毫無犯。
在這亂世之中,庶民一般沒有什麼愛國情緒。誰做君主跟他們又有什麼關係?能活命才最重要!然而每個國家都有許多不能觸犯底線,在中原地區,殺入都城之後,可以將國庫洗劫一空,卻絕對不可拿祭器,不可動祖宗靈位。不可掘人祖墳……
但對於秦人對蜀國的瞭解不多,他們與中原地區文化迥異,佔據都城之後要以此作為根據地進攻巴國,不可能什麼事情也不做。司馬錯擔心亂動王城不慎引起民憤,便又重新翻起宋初一寫的那卷寫巴蜀的竹簡,著重看了最後一節的內容。
張儀帶著金戈走進屋,頭一句便是,「懷瑾眼睛有恙。」
司馬錯怔愣。
「據說如今已經不能視物。」張儀憂心忡忡。他很少有像現在這樣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宋初一之前所鋪下的計,對破蜀至關重要,但畢竟不為人知,如果現在就送她回咸陽,到時候若是君上給太大封賞難以服眾,但現在若是不回去,萬一耽誤病情……
在戰場中多少人有來無回,一雙眼睛算得了什麼?根本不能作為封賞的條件。對於普通士卒來說,憑藉斬首數量進爵,而對於將領來說,只有最終的勝利才有說服力!
司馬錯也明白這個道理,沉吟一下道,「問問宋子的意思吧。」
這種情形,別人不能替她抉擇。
「唉!」張儀歎了口氣。
司馬錯見他滿面疲倦之色,便道,「張子先去休息吧,若是有軍情,我再令人去請張子。」
「善。」張儀起身出去。
司馬錯臨走前看見宋初一的模樣,顯然已經十分虛弱,這時候也不適宜長途跋涉的返回咸陽,心覺得巴蜀氣候濕熱,每天住帳篷身子恐怕會越發不好,便立刻派人將宋初一接到王城來修養。
若是宋初一願意離開,把身子養的稍微壯實一點再令人護送她返回。
司馬錯揉了揉太陽穴,正準備起身去整軍與夏銓呼應圍殺蜀太子和屠杌利大軍,外面忽然傳來一聲,「報——」
他頓住腳步,「進來。」
一個滿身狼狽的黑甲壯士匆匆走進來,施了一禮,「稟將軍,夏將軍與屠杌利大軍在七里外的峽谷開戰了,夏將軍令屬下來稟告將軍,太子往東折返,不知意欲去何處,都尉墨率五千人正在追擊。」
司馬錯霍的站了起來,「細細說來,戰事如何?」
夏銓領的都是騎兵精銳,如果是突然與屠杌利在峽谷狹路相逢,兵力反而施展不開,恐怕要吃大虧!
「我軍在追擊蜀太子時,本來一直往西逃跑的蜀太子,不知為何忽然向東折返,夏將軍帶兵追堵,途中與屠杌利大軍偶遇……」
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司馬錯敏銳的察覺其中必然有詐,耐著性子聽完之後,立刻揚聲道,「來人!召集眾將!」
按照司馬錯的分析,多半是屠杌利比夏銓更先一步找到蜀太子,發現夏銓跟的太緊,無法讓蜀太子成功與大軍會合,便使了個計,分散夏銓兵力,並將他大部分騎兵堵在峽谷。
司馬錯心驚,蜀國一般不用大量騎兵作戰,而屠杌利只看過秦軍秦軍鐵騎作戰一次,便能立刻發現騎兵的弱點,並迅速針對騎兵做出反擊!難怪宋初一一直那麼忌憚此人!
這個人若是沒有降秦之心,一定不能留!
司馬錯召集眾將,迅速部署——即刻全力擊殺蜀太子和屠杌利。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六章 瞎了是好事
宋初一在赴王城途中已聽說前方戰況,她並不擔心,屠杌利精明,司馬錯也不差,況且秦軍比蜀軍多出幾倍,這等情形若是還落敗了,有什麼臉說逐鹿天下?
「先生,巴國有消息。」季渙道。
「進來。」宋初一近來動不動就會頭暈,看見的東西也越來越模糊,昨日還能憑著色塊分辨東西,現在卻糊成一團,光線越來越暗。
馬車頓了一下,季渙捧著竹簡進了車廂。
「念吧。」宋初一往後倚了倚,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
季渙抖開竹簡,「巴楚之戰,副將礱穀不妄帶一萬精銳斬殺巴軍三萬餘,巴國餘兵不過九萬,抵死頑抗楚國十四萬大軍……」
宋初一敲著几面的手指微微一頓,面上露出一個莫名的笑容,「不妄這小子要壞我的事兒。」
那豈不是大事不妙?季渙望著她,心覺得這笑實在奇怪,莫不是近來受的刺激太多,導致神智不正常?
「先生……」季渙擔憂道。
宋初一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渙,帶我到外面看看。」
「噢。」季渙放下竹簡,找了黑布條把她的眼睛蒙上,叫車夫暫停,馱著她出去。
腳踏到實地,宋初一便嗅到了濃濃的草木氣息,混在炙熱的空氣裡讓人心頭堵悶。宋初一伸手扯下黑布條,緩緩睜開眼睛。
「不可!」季渙連忙伸手把她眼睛捂上,「先生,現在是正午。陽光正熾烈,先生的眼睛受不得這般刺激。」
或許是環境使然,或許是大男人的自尊心,以前季渙即便知道宋初一真的有才學智慧。內心深處對她依舊有那麼一點點不屑,然而旁觀她一次次面對挫折的從容淡然,讓他連最後那點自尊包袱都放下了。他作為一個男人。自問做不到宋初一這般地步。
「渙,手拿開吧。」宋初一平靜道,「這眼,我知道再過幾日便不能視物了,讓我最後看一眼光亮。」
季渙遲疑片刻,才慢慢將手移開,「先生莫急著睜眼。先適應一會。」
宋初一點點頭。
她的眼睛每在傍晚時分就已經一片漆黑了,想看見光亮只能在正午前後。她慢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白光乍然湧了進來,眼睛像是被針紮了一下,眼淚倏地湧出來。
適應了片刻。才能正常睜眼。
現在的陽光,健康的眼睛看著尚且覺得難受,更何況宋初一已經好幾天沒見到這樣的明亮了。
入眼,四周皆是油綠,也能勉強分辨人影。
季渙見宋初一眼淚不斷流出來,以為她傷懷,安慰道,「先生,我聽說扁鵲神醫一直居於秦魏。等回咸陽,先生一定能夠重見光明!」
「我都沒聽說,你從哪裡聽說了?」宋初一掏出帕子拭了拭臉上的眼淚。她只是眼睛難以承受刺激,倒是並未動心緒,但她也沒有解釋,眼下這境況。無論怎麼解釋,別人恐怕都以為她嘴硬罷了。
抹不清的事情還是不要費力氣去抹吧!
季渙黝黑的臉透出微紅,嘴硬道,「我確是聽說了!」
宋初一笑了笑,仰頭看向耀白的天空,歎了口氣,「別了。」
醫令過來,正聽見她這句話,勸道,「先生莫傷懷,君上定然能尋到扁鵲神醫。」
一天到晚這麼被沒新意的安慰,真是挺煩惱,宋初一歪頭享受著輕風拂面,緩緩嗯了一聲。
醫令見狀也不再多說,放下藥箱,給宋初一診脈。
在外面只坐了一小會,宋初一回到車廂中時眼前陡然一片漆黑。面對的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她心中十分平靜,反倒是季渙發現她完全不能視物時大驚失色,驚動了車外好些人。
宋初一掏了掏耳朵,「你喊什麼?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把你怎麼著了。」
「先生!」季渙聽見她如今還開玩笑,心頭更加哽的難受。
宋初一聽出他聲音中的情緒,收起了散漫的態度,一字一句的道,「從今以後我便看不見流民失所,看不見斷肢殘骸,看不見遍地餓殍,看不見山河殘破……對於一個為謀的人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雖算不得可喜可賀,也著實沒有必要為我難受。」
有一個詞叫做「觸目驚心」,要知道,那種慘狀,聽見的遠遠不如看見的可怖。看不見戰爭造成的苦難,她的心便能夠更冷,更靜。
「先生!先生!」
車外一個士卒急奔向宋初一的馬車。
季渙皺眉,撩開簾子怒視那人,「何事?」
倘若是平時,季渙這等煞氣早令人腿軟,可方才他見的事情比這要更加可怕,「稟先生!前方十四裡外正在廝殺,據屬下匆匆一觀估計,大約有一萬蜀軍圍殺五千秦軍!帶兵的是都尉墨!」
車內,宋初一撫著白刃的手一緊。昨日她已經得到消息,都尉墨(趙倚樓)率五千人馬追殺蜀太子,當時便覺得蜀太子逃跑的路線奇怪,所以早已通知司馬錯注意。
「派一斥候向司馬將軍稟報,另外再派一人去查探戰況,以及周邊地形,我們從涔水支流的小路靠近。」宋初一下達一連串命令。
那士卒聽見宋初一有條不紊,更甚至早已將巴蜀地圖揣在腦海中,他焦躁恐懼的心也漸漸平靜下來,有力的應了一聲,「嗨!」
護送宋初一的人就有三千,即便不用什麼謀略,衝上去加入戰鬥也能助趙倚樓一臂之力。
為了緊急趕路,為了隱藏行蹤,宋初一棄馬車不用,隨著步卒一起徒步前行。然而乍失明的人平衡感很差,一路難免跌跌撞撞。
季渙幾次要背宋初一,都被她拒絕了。不是她不挑時候的逞強,而是這三千人!原來那個師帥級的將領戰死在凰歸山,臨時上任的這個在各個方面都差強人意,因此她需要季渙做很多事情,她又不信任別人,只能自己先走一段再說。
不知走了多久,已經隱隱能聽見水聲,宋初一此時已經渾身被汗水浸透,體力透支嚴重,正準備喊個身強力壯的來背她,身下卻陡然一空,像是飄起來一般。
宋初一此時目不能視物,饒是一貫鎮定,還是被嚇了一跳,手下意識的抓緊了身下的東西。
毛絨的手感再熟悉不過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七章 皆在算計中
眾人驚訝的望著這一幕,巨大的白狼馱著宋初一絲毫不費力氣的模樣,奔跑間仿佛刻意放平緩了步伐,暗夜裡猶如一道白色的光,悄無聲息的從眼前閃過。
只是眨眼間,白刃便載著宋初一到了季渙身邊。
「你這小畜生,倒是通人情。」季渙輕聲贊了一句,若不是白刃平時最厭惡別人摸它的腦袋,他真想伸手去揉一揉。
宋初一正要接話,耳畔忽然隱隱傳來廝殺聲,「快到峽谷了?」
「是。」季渙腳步不停,周圍只有人從樹林穿過的窸窣聲。
狼落步輕,宋初一坐在白刃背上,仿佛隨風飄起來一般,渾身輕盈,絲毫感覺不到顛簸,比騎馬不知道舒服多少倍。
普通的雪狼雖然體型龐大,但身體也十分纖細,不能馱重物,而白刃這個好吃懶做的傢伙「膀大腰圓」,馱起宋初一這麼個骨瘦如柴的人,完全不成問題。
隨著耳邊的廝殺聲越來越大,宋初一知道已經就在戰場附近了。
「先生,是峽谷,我們現在正在峽谷正上方。」季渙往下面張望了一眼。現在已經是夜幕,下面一片火海汪洋,雙方都已經用上幫著火的箭,一股股濃煙從峽谷中冒上來,毛發燒焦的味道和著血腥味,分外刺鼻。
聞著氣味和不絕於耳的慘呼,宋初一不用動腦子也知道發生什麼情況了,不禁鬆了口氣,她向季渙確認道,「目下雙方已經各自退到穀口了吧?」
季渙詫異的看她一眼,「是,不過已經暮夜,煙霧又太濃,分辨不太清楚具體情形,斥候馬上就會回來。」
他話音才落,便有腳步聲匆匆而來。「稟軍師。南穀口是我軍駐紮位置,今日在峽谷中一場血戰,我軍折損一千餘人,斬殺蜀軍三千,一刻以前雙方才各自退居谷口。」
「好小子。」宋初一燦然一笑,趙倚樓能率領騎兵在峽谷處全身而退。還斬殺敵軍三千人,果然是個將才!
宋初一緊接著道,「北坡是否可以下山?」
斥候道,「可。」
「大善!」宋初一輕聲道。「渙,你帶兩千五百人從北面悄悄下山,此處往西北方向只有一條路,你帶人埋伏在道旁準備截殺逃跑蜀兵,記得,一定要全殲!一個活口不許留!裡面可能會混有蜀太子。你記住,全部斬殺完畢之後。不管有沒有識別真的蜀太子身份,隨便斬一個年紀十五到二十歲的年輕人頭顱,大聲通報,務必讓蜀軍聽見!」
季渙正要出言反對,宋初一卻沒有給他機會,直接吩咐那名斥候,「你去通知都尉墨,秦軍來援,等山頂火把一燃起。讓他全力反擊,越猛烈越好!」
「嗨!」斥候領命,匆匆下山。
宋初一沒有聽見季渙行動的聲音,冷聲道,「你要陣前抗命嗎!」
沉默須臾,季渙沉聲應道,「嗨!」
「站住!」宋初一緩聲道,「說讓你帶兩千五百人,你就不許帶兩千四百九十九!」
季渙猛然抬頭。驚愕的望著她。她的臉在暗夜裡很是模糊,那雙沒有焦距的眼睛朝著他的方向。分明沒有在看他,他卻覺得望到了自己的心底。方才……他的確是想只帶兩千人。
「去吧,或許兩千五百人也是艱險一戰。沒有援兵,所以埋伏一定很重要,我信你。」宋初一道。
「嗨!」季渙收回心神,乾脆的應了一聲,點了兩千五百人從北山摸黑悄悄潛下去。
「師帥何在?」宋初一道。
「末將在!」一個四十余歲的中年男人站了出來。
「呂師帥。」宋初一問道,「還有多少火把。」
「可能兩三千個吧,剛才季壯士把火把都留下來了。」呂師帥道。
操!究竟他娘的兩千還是三千!
宋初一心裡暴躁,面色不動的道,「這回我們要空手套白狼,不費一兵一卒斬殺下面九千蜀軍,這三千人都是歸呂師帥統領,九千蜀軍加蜀太子頭顱,我必會向君上如實稟告呂師帥大功,但若是失敗……你是明白人,自然懂的。」
呂師帥一個激靈,旋即大喜,連忙應道,「嗨!末將這就令人去查數!」
呂師帥在這之前確實恨透了宋初一,他年過四十,好不容易熬到頂上的師帥戰死,自己是實幹的人,沒什麼大智慧,臨時替補上來肯定位置不穩當,若是戰場不立功,回去依舊被撤,白瞎一個大好機會!他野心勃勃的要立功,可宋初一偏偏將他手裡的兵都抽調給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季渙,將堂堂一個師帥架空了!誅殺蜀太子,多好的立功機會!憑什麼就讓季渙去做?
所以他認定宋初一是用人唯親,故意想提拔自己人,可是聽她這麼一說,心覺得宋初一可能有妙招,心頭的喜悅頓時將不滿沖淡,認認真真的辦事去了。
宋初一面對這一片茫茫黑暗,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九千蜀軍,我們五百……哦,加上我和醫令,五百零二人,攤到每個人頭上,能進爵不少呢。」
普通兵卒根本算不出這麼大的數字,但是九千和五百的差距他們心裡很清楚,不由紛紛狂喜,心中猜測究竟能進兩級還是三級。
宋初一見火候再燒就過頭了,順嘴就潑了兩盆冷水,「富貴險中求,縱然天賜良機,倘若你們不盡心,恐怕非但求不得富貴,怕是還會喪命於此。」
火把一共有三千零五個,呂師帥將一切準備妥當,宋初一又吩咐眾人一起行動,把火把另一頭也綁上粗麻,淋上牛油之後,迅速綁在崖邊的樹上。
宋初一一直處在黑暗中,心比平時更加靜。她掐算著時間差不多,不能在拖了,便下令點火把。
霎時間,整個峽谷西側火光大盛,宛如一條長龍,五百兵卒陡然喊殺,雄渾的聲音回蕩在山谷之中。仿佛有上萬人似的。谷口的秦軍一聽。頓時有了希望,拋掉滿身疲倦痛楚,隨著大聲咆哮。
氣勢奪人!
趙倚樓帶領的秦軍有如神助,火攻突然猛烈起來,漫天火光如雨點往蜀軍那邊蓋過去。
秦軍強弩硬弓的強悍乃居於中原列國之首,遠遠不是蜀國弓弩能夠抵擋。這也是秦軍以四千對九千餘,還能夠拖住他們的最大原因。
很快蜀軍那邊已經有了明顯的頹勢,秦軍鐵騎閃電一般從峽谷穿過,朝蜀軍奔襲。北面穀口頓時騷亂起來。慌忙棄弓矢,拔劍迎敵。
宋初一光聽聲音能夠猜到發生下面的情況。
「嗚——」白刃被這等血戰刺激的雙眼發紅,引頸狼嚎一聲,躁動的挪動腳步,仿佛隨時都能沖下去撕咬一番。
雙方弓矢相對,白刃這麼大體積上場純屬活靶子,現在趁亂下去必能幫上一幫。即便它分不清敵我,但總歸認識趙倚樓……
想著,宋初一從白刃身上下來,伸手拍了拍它的腦袋,輕聲道,「去吧。」
白刃猛的一抖身子,如電般從北面山坡竄了下去,狼特有的嗚叫聲不住傳來。
忽然,四野林中此起彼伏的響起山狼嚎叫。宋初一側耳分辨,只聽那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近,卻不知道究竟有多少頭狼。
「白刃從哪邊山坡下去?」宋初一問道。
呂師帥才從驚駭中回過神來,口齒還不利索,「北、北,北邊。」
「好,白刃真是越來越有宋某人的風範了。」宋初一滿臉與有榮焉的模樣。
眾人聽見這麼多狼嚎,紛紛愣住。呂師帥轉臉怒斥道。「喊!停著作甚!」
所有人想到軍功爵,立刻扯著嗓子繼續沖谷口齊吼。陝西裡回蕩著秦軍震天動地的聲音,茫茫四野狼嚎聲越來越密集,將這一場區區不到兩萬人的戰爭染上幾分壯烈和詭異。
戰場上的蜀軍因沒有主心骨,在這樣的聲勢夾擊中自亂作一團,原本擺著的陣勢早已經沒了形狀,兵卒四處亂竄,互相踩踏,慌慌張張的全部往西北的道路上擠,秦軍鐵騎尚未殺到跟前,蜀軍已然滿地滾爬。
從北邊聚集過來的狼群見狀,立刻撲上去撕咬。此時的蜀軍,可比平時捕殺其他大型動物要省力的多。
秦軍鐵騎胯下馬匹發現狼群,便生生剎住在四丈開外,打轉不肯再繼續向前。
此時秦國和狼群之間還隔著五千蜀軍,趙倚樓長期生活在野外,自然能猜到眼前發生了什麼,他立刻下令堵住峽谷,不許一個蜀軍逃跑。
霎時間,一個戰場竟是成了狼群盛宴。大批餓狼面對如此饕餮大餐,哪有客氣的道理,香甜的鮮血刺激著它們的野性,撕咬更加兇狠,狼也越聚越多。
反倒是秦軍以逸待勞,只在這邊堵著谷口。
蜀人到底是有狩獵經驗的,經過一段時間的慌亂之後,才找回魂,立刻揮劍斬狼。狼從來都是聰明的動物,十分懂得見好就收,一看對方反擊猛烈有序起來,便拖著還沒有死透的人往兩邊林子竄。
而此時,蜀軍已經被咬死近兩千人。
不過短短一盞茶的時間啊!就算和秦軍打上小半個時辰也未必會死這麼多。
趙倚樓感覺到蜀軍前方鬆動,便馬上發令放箭。
……
夜風瀟瀟颯颯,血腥的氣味隨著風傳向四周。
卻說季渙帶兩千五百人從北坡悄然摸下山,迅速順著西北的小道往前趕,他下山時,隱約看見一部分蜀軍與秦軍打的如火如荼,另有一名蜀將正在點兵,似乎準備讓一部分蜀軍阻住秦軍,其他人護送蜀太子先行撤退。
季渙謹遵宋初一的命令,不敢耽擱時間,匆促中派了一名斥候去查探蜀國準備先行的人數,讓他多少心裡有數。
沿著小道急行了六七里路,正遇見一個極窄的峽谷。作為伏擊,選擇在上面準備大石往下砸是最好不過的了,但時間緊迫,或許他們還沒準備好,蜀軍就會經過此處,在加上宋初一要求全殲……
季渙略一思忖,便決定在出口處設伏。
夜色蒼茫,月光星輝黯淡,再加上峽谷極窄,裡面根本就是漆黑一片。季渙讓大部分人隱藏好,便帶些去路兩旁扯了藤蔓簡單搓成繩子,然後綁在距離出口還有一丈遠的地方。
季渙在想蜀軍究竟會不會走這條道,畢竟往西北的路就這一條,但往東北方向的呢?
他剛剛想罷,斥候便慌慌張張來報,「頭兒,蜀軍來了,粗略估計有四千餘人啊!」
因季渙沒有正經的軍職,所以士卒不知道如何稱呼,便索性喊「頭兒」了。
季渙心歎,怪不得先生非讓帶上兩千五百人,就是帶三千也嫌少啊!他立刻揮手道,「隱蔽!」
眾人握著秦戟藏到峽谷兩側,屏息等待蜀軍到來。
不知過了多久,地面上傳來微微震動,隨著馬蹄聲越來越近,秦軍紛紛緊緊握著手中長戟。
然而,那馬蹄聲卻在進入峽谷一半的時候陡然停住,季渙心中一驚——難不成被發現了!?
緊接著谷內便傳來蜀國語的對話,聽語氣十分焦急,季渙聽不懂,只能轉向斥候。
斥候幾乎是用口型告訴他:蜀軍後方需要支援,蜀將軍派了兩千人回去。
蜀軍的騎兵不如秦軍,如果一旦讓趙倚樓突破防線,他們可能很快就會被追上,所以那將軍便不惜成本的派了兩千人回去堵住秦國騎兵,給太子逃跑爭取一點時間,但他做夢也沒想到,他的一切決定都在某人的算計之中,前方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數量相當的伏兵。
馬蹄聲又響起,季渙微微抬手,示意準備。
嘶——
馬匹嘶鳴一聲,轟的一聲巨響,之後轟隆隆的巨響不斷傳來,亂了許久,才稍微平靜下來。
季渙方才差點忍不住下令趁亂截殺了,但想到方才那兩千人還未走遠,便生生忍住。
谷口那邊傳來一聲詢問,「出了何事?」
谷內光線暗到幾乎不太能視物,季渙他們匆忙之下扯的藤蔓繩索又十分粗糙,崖壁上也有許多藤蔓垂下,所以這邊蜀兵摸到是藤蔓,又見沒有別的異動,便回應了聲,「無事!」
季渙好歹是隨著宋初一在蜀國轉悠半年的,這簡單的詢問還是能聽得懂,心中大喜。
聽著馬蹄聲靠近,季渙一揮手,秦軍紛紛將秦戈放倒,對著剛沖出來的馬蹄揮過去。
眨眼間人仰馬翻。
季渙沒有喊殺,秦軍悄無聲息的湧上來屠戮著。
那邊尚未走遠的蜀軍仿佛聽見有些異動,立刻又遣斥候去問,腳下卻不敢停留的往回趕去支援。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八章 一劍射雙雕
「去調回軍隊!」蜀軍將領大吼一聲。
「是!」士卒道。
「攔住他!」季渙不用聽懂蜀話,也知道那將領意欲何為。
聞言,秦軍做箭陣,勢如破竹的將蜀軍劈開一條窄道,幾個自認為夜視能力不錯的秦兵迅速穿過追殺那人去了。
隨著秦軍的深入,兩軍徹底的混殺在一起,秦軍的陣勢猶如一柄利劍,從中央往兩側殺,只要陣不亂,縱使身處黑暗也不怕亂——但凡被擠在岩壁附近的都是蜀軍。
反而蜀軍被破了陣勢,眼前又是一片漆黑,處境十分不妙。
兩邊峽谷各自展開一場血腥糾纏的廝殺。
暗夜刺激著人內心深處嗜殺的陰暗面,季渙率領的秦軍以略勝出的人數一直處於上風,蜀軍眼見不敵,迅速往峽谷中退,借著微弱的光亮,季渙看見在谷口處一群蜀軍有意無意的將一個微胖的少年護在層層人牆中。
季渙立刻意識到那人肯定就是蜀國太子,當下大喝一聲,「替我掩護!」
隨著這一聲喝,周圍的秦軍立刻殺過來將他護在中間。
季渙棄劍從背後抽出硬弓,唰的一聲箭矢已經上弓,被拉成滿月一般的弓矢發出微微「咯吱」的聲音。他一雙眼死死的盯著往黑暗退黑暗的那名少年,對面人牆重重,瞄準很是困難,更有個親衛一直嚴嚴實實將少年攔在身後,只在行動間露出一點非要害之處。
雙方相距不過十來丈,對方顯然也發現季渙的動作,加快退後的退後動作的同時,一名數名弓箭手也立刻上箭對準他。
他眸光微閃,動作依舊不為所動。
月光忽然從雲中露出,天地間亮堂了幾分,季渙根據露出身體部分判斷著後面蜀太子的動作。
咻!
咻咻咻!
雙方同時發箭,一切不過在電光石火之間,護著季渙的秦兵迅速揮劍擋箭。然而劍卻不如箭矢來的快。有兩支露下的箭帶著撕裂空氣的聲音直直射向季渙的胸膛和大腿!
季渙反手猛然拔起插在泥土裡的長劍,不及多想,抬手將逼近胸口的箭矢撥飛,箭矢帶著殘餘力量不知射向何處。
而另外一隻箭卻是結結實實的刺入他的大腿。
「嘶!」季渙咬牙,還是抑制不住從牙縫中擠出一聲悶哼,低低罵了一句。大聲吼道,「斥候是否還活著!告訴那幫操蛋玩意,蜀太子被某射殺了!」
斥候沒有應答,但混亂的人群中有人用蜀語大聲將季渙的意思轉達了。
季渙箭術百步穿楊。這麼點距離他敢肯定自己射到了蜀太子!
果然,斥候將這話轉達,蜀軍立刻騷動起來。由太子親衛開始混亂,恐慌頓時彌漫了整個蜀軍。
他們任務是護住太子,如今太子出事,他們不管打贏了還是輸了,都是死路一條。若是趁著現在逃到深山裡隱姓埋名,還有一線生的希望。
這是個很淺顯的道理。
轉眼間,蜀軍一窩蜂的往峽谷裡竄去。
「不許逃!逃者殺無赦!」蜀軍將領急道。
怎麼都是個死,誰還在乎這個!
那將領情急之下揮劍殺了兩個逃跑的兵卒,非但沒有起到震懾作用,反而讓經過他身邊的蜀軍反抗起來。
秦軍順勢而上,越戰越勇,揮舞戈矛猛烈砍殺。
季渙久經沙場,受傷乃是家常便飯。自然知道腿上這一箭沒有傷到要害血脈,遂一咬牙,將劍拔了出來。
濺出血發出微弱一聲「噗」,他扯了自己腿上的片甲,撕了小腿的褲腿將傷處緊緊綁上,一瘸一拐往山谷口去。亂作一團的蜀軍都被逼近山谷擠在一處猶砧板上的肉,被秦軍迅速宰割。
待到一切歸於平靜,秦軍退出峽谷,在穀口喘息片刻。
如霜的月光下。季渙仔細找了找地上的屍體。果然見到方才那名太子親衛。箭鏃從咽喉穿過之後竟直直殺鑽進了蜀太子的左眼,被破壞擠出的白眼球泡在暗紅的血中。令人作嘔。
「嗚嗚……」蜀太子嘴唇微顫,發出微弱的呻吟聲,卻是沒有死透。
蒼白的月光把蜀太子白紅相間的臉照的詭異,也越發可憐,
季渙狠狠吐了一口氣,從腰間抽出軟劍,閉眼一劍揮至蜀國太子的脖頸。這把名劍是宋初一送給他的,削鐵如泥,他平素都捨不得用,第一次殺人卻是為了給這個少年一個痛快。
「頭兒,不知道有沒有殺淨,要追嗎?」士卒也看見了那「一箭雙雕」,再看季渙的眼神無比敬畏。
季渙看了看漆黑的峽谷,又看了看地上累累疊疊的屍體,沉吟了片刻,「就算有活口,怕也沒剩幾個了,不用追。」
雖說宋初一下令全殲,但眼前這個地形實在不怎麼合適追殺,萬一那些人沒有逃而是躲在黑暗裡,恐怕又得損失秦軍一些人馬。那些人也不過是想活命而已,只要不把他們逼急了,不會有什麼危害。況且看這如山屍體,估摸蜀軍剩下不過幾十人而已。
罷了,回去向先生請罪吧!季渙歎了口氣。
「嗤!這將軍活活被踩死了。」一個千夫長嗤笑一聲,把蜀軍將領的屍體從屍體堆裡面拖出來,揮劍斬了他的頭顱,扒下一身鎧甲。
季渙見一切處置妥當,便道,「點兵。」
秦軍紛紛站起來,站成隊伍。由伍長點人,再報給什長,再到百夫長、千夫長,不出片刻便將剩餘人數點出來——還餘下兩千餘。
這一仗打的還算利索,季渙微微鬆了口氣,剝了一個蜀兵死屍的衣物將蜀太子的頭顱包起來,轉身道,「休息一刻!一刻之後沒有受傷的人取了蜀人馬匹返回。」
「嗨!」打了勝仗,眾人一掃疲憊,應答聲音雄渾。
季渙命人將蜀太子的頭顱快馬加鞭先送回去。
……
這邊峽谷歸於寂靜,那邊蜀軍卻抵死頑抗。
趙倚樓帶兵追殺蜀軍餘下殘兵,正與來援的蜀兵狹路相逢,雙方未曾有一刻喘息,立刻又廝殺起來。
宋初一將身邊也遣出四百人援助,只留了一百人護身。
打仗,還是速戰速決最好。
對於蜀軍來說,只要蜀國太子還活著,蜀國就沒有破,他們便有堅持信念。然而這個信念,在與秦軍交手兩刻之後,突然被摧毀。
「前方大劫,我軍斬殺蜀太子和蜀軍大將!」斥候特地用蜀語大喊。
說著,便把那從蜀軍大將身上扒下的鎧甲拋向蜀陣,暗青的鎧甲反射耀白的月光,冷光森寒。
幾乎是瞬間,蜀軍的陣勢一鬆,趙倚樓抓住時機大吼一聲,「殺!」
疲憊的秦軍精神一震,以趙倚樓為首如到一般劃開蜀軍陣勢。
蜀軍,登時潰散。
接下來秦軍穩占上風,屠戮敵軍殘兵。
涼風習習,東方魚肚白,朦朧的晨光照耀著被鮮血澆灌成猩紅色的草木,一大片血原上,血水盈盈點點折射日光。天邊陽光堆積,在雲後泛著金橘色,那顏色越來越兩,突然道道光線如利芒穿透雲層,直射大地。
死屍浸泡在血泊裡,在晨光、霧靄之中顯得血氣騰騰。
峽谷絕壁的至高處,一襲玄色粗布大袖的瘦削年輕人盤膝而坐,合著眼睛,微微蒼白的面上是如無風之潭般平靜無波。
額前碎發被山風微微拂動,撓著她比常人更飽滿的額頭,眉心一道一寸左右的傷痕還泛著淡淡的肉粉色。
「呀——呀——」峽谷上方,烏鴉嘶啞淒厲的叫聲劃破清晨寂靜。
黑衣年輕人仿佛被驚醒了一般,動了動身子。
「先生,天亮了。」身旁的醫令道。
「嗯。」她應了一聲。
林子裡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百名士兵頓時渾身緊繃,執戈戒備。
片刻,見白刃的身影竄了出來,紛紛都鬆了一口氣。
「懷瑾。」趙倚樓喜悅的聲音響起。
宋初一未曾回身,只側了臉,勾起唇角,笑的曖昧,「某家小心肝好生勇猛。」
趙倚樓臉色黑中透紅,走到她身邊蹲下,怒氣中又含著關切,「聽說你受傷了,可好了?」
宋初一受傷時,他正隨著夏銓奉命去攻蜀王城,後來也聽說她受了點皮肉傷,因著戰事吃緊,他也沒有時間詳細打聽。
「好了,不過留了點小小的後患。」宋初一笑著面向他。
只一眼,趙倚樓便立刻發現宋初一口中所謂的「小小後患」,那消瘦的面龐,沒有焦距的眼眸,額頭上淡淡的痕跡,一樣樣都刺入趙倚樓心底,痛的他一下子沒喘過氣來,本就佈滿血絲的眼睛裡幾乎要泣血。
「誰幹的!」趙倚樓枯啞低沉的聲音滿是戾氣。
半晌,宋初一並未回應,趙倚樓扭頭看向醫令,老人家嚇的一哆嗦,立刻小聲道,「是屠杌利。」
「你若有心,便好好活著,當我的眼睛。」宋初一抬手準確的觸到了趙倚樓的臉。在戰場上滾打一圈之後的趙倚樓一定更加男子氣概,只可惜她沒能看見。
「好。」趙倚樓點頭答應。
宋初一笑了笑,「走吧,與大軍會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一九章 能掐出水兒
秦軍在距離戰場五里外的地方紮營,等候季渙領兵過來會合。
他們不眠不休的追殺蜀太子,已經有兩天三夜了,只有隨身攜帶的乾糧果腹。秦國出戰時會給每名兵卒配發乾糧,有肉乾、烙餅、炒熟的糜子,但蜀國濕熱,肉乾和烙餅早已經發黴,剩下的糜子也在昨天早上就吃完了。
陽光照耀的草地上,秦軍躺的橫七豎八,若不是喘息起伏胸膛,當真像是遍地屍體。
宋初一坐在水邊,眼上覆著黑布。雖然她現在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但醫令還是建議不要受外界刺激最好。
趙倚樓沉著一張俊臉,十步之內除了宋初一和白刃,無一人敢靠近。
「你又鬧什麼彆扭。」宋初一道。
趙倚樓扭頭道,「你怎麼知道我鬧彆扭。」
「你身上有幾根毛我能不知道?」宋初一笑道,「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看的。」
趙倚樓蹙眉,轉移話題,「等和大軍會合之後,我立刻護送你回咸陽尋醫。」
宋初一沉吟片刻,伸手攬住他的肩,湊近他耳邊悄聲道,「就依某家小心肝的意思。」
趙倚樓臉色漲紅,低聲怒道,「總是這般不正經,以後不許說這三個字!」
宋初一揉了揉他的臉,懶洋洋的道,「唔,小蟲長成大蟲了,脾氣也見長,不過還是這麼招人喜歡。」
趙倚樓氣結,悶著頭盯著巨蒼鋒利的劍刃,不見到宋初一的時候,總想著能翻身主動一回,不管是主動調戲,還是氣勢上處於上風,可是一見面又到了這個地步。
他總是跟著她的步調走。
趙倚樓無奈,只能硬著頭皮繼續話題,「說好的。過兩天就走。」
宋初一終於也收起了戲謔的心思,嚴肅道,「將在外,豈能擅離職守!你直受君命到巴蜀參戰。說回就回?」
「我才不管什麼君命!」趙倚樓蹭的跳了起來,直直盯著她,張著嘴卻是沒能把下半句說出口。
我不管什麼君命,只要你好好的。
「不管就不管,你吼什麼呀……」宋初一揉了揉耳朵,拍拍身旁的草地,「坐著。」
趙倚樓緊緊抿著嘴坐了過去。他怨自己這麼沒用,居然膽怯了。他想不明白,在面對千軍萬馬,揮劍殺人的時候,他不僅未曾害怕反而覺得興奮,怎麼到了宋初一這兒就變成一副兔子膽?
「倚樓啊。」宋初一摸到他的手,語重心長的道,「改改你這牛脾氣。心平氣和方能長壽久安。」
宋初一蒙著眼睛的黑布和每一個摸索的動作,都如針紮在趙倚樓眼睛裡,一點點的疼蔓延到心裡就變得難以承受。他深吸了一口氣。負氣一般的道,「你若是長壽,我就能久安,不需要心平氣和!」
風輕輕拂過,彎了宋初一的嘴角,紅了趙倚樓的臉。
靜默半晌,趙倚樓挪動一下腳步,急匆匆的道,「我,我去看看斥候來了沒有。」
趙倚樓是這裡的最高將領。斥候來了消息自然是第一個報給他,這麼急急逃離不過是因為羞澀。
這事兒若是給旁人,恐怕不會那麼煞風景的拆穿他,但宋初一從來都不是尋常人,「嘿嘿,臉皮比女娃子還薄。嫩的能掐出水兒來。」
一旁躺著的秦軍若不是累的連聲音都發不出,肯定忍不住哄堂大笑。不過趙倚樓在戰場上的兇狠生猛深深印在每個人的腦海裡,自不會覺得他像女娃子。
也有人悄聲道,「誒,你說都尉和軍師是什麼關係啊?」
「咱們都尉姓氏是什麼?」
「不知道,反正不是宋。」
「大約是刎頸之交吧,都尉不是說了嗎,若是軍師活著他才能好好活著。」
「真是兄弟情深啊!」
……
趙倚樓在兩丈之外猛的停住腳步,回身冷冷的掃了他們一眼。
兩人被瞪的寒毛直豎,心道,這耳朵可真趕得上白刃了!
「都尉。」大多數人都是躺著,急急趕來的斥候一眼便看見了趙倚樓。
「跟我來。」趙倚樓往遠處河邊走去。
斥候立刻跟了上去。
「說。」趙倚樓道。
「嗨!」斥候拱手,「稟都尉,前方我軍大敗蜀軍,但屠杌利正帶殘兵往這邊逃,人數大約在兩千左右,距離此處還有十三里路。」
「屠、杌、利!」趙倚樓盯著斥候,咬牙問道。
突然迸發的煞氣,把斥候嚇了一跳,「是。」
「善!」趙倚樓緊緊握著巨蒼,「繼續關注屠杌利動向,隨時來報。」
「嗨!」斥候領命,轉身拔腿就跑。
趙倚樓看了遠處一人一狼一眼,「來人!」
「屬下在!」最近的兩名千夫長立刻從地上爬了起來,大步走到趙倚樓面前。
「點兵準備伏擊蜀軍殘兵!」趙倚樓道。
「嗨!」
趙倚樓吩咐完便走向宋初一。
「何事?」宋初一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開口問道。
「蜀軍殘兵逃往這邊,正準備引兵收尾。」趙倚樓盡可能放輕鬆語氣。
「呵。」宋初一輕輕一笑,「是屠杌利帶兵吧?」
「……」回答她的是沉默。
「我說過你身上有幾根毛我一清二楚。不要意氣用事,倚樓。」宋初一說的認真。
趙倚樓抿唇不語,他對那屠杌利恨之入骨,不親手殺了他不能解恨。他這樣恨,不僅僅因為在乎宋初一,那一雙平靜無波的眼眸,無論還是意氣風發時抑或懶散無賴,都那樣令他安心。
猶記得,初遇宋初一那段時間,她將一個果子遞還給他,笑容溫和,目光淡淡。
她說:倚樓聽風雨,淡看江湖路,趙倚樓。
不會有人明白他對那一刻多麼眷戀,可是眼下那個無賴般的女子眼覆黑布,整整遮了半張臉,再也不能那樣望著她,調笑時也少了往日的靈動。
他豈能善罷甘休?
趙倚樓經歷過無數苦難,多次命懸一線,然而迄今為止最恨的卻是趙國和屠杌利。
「我答應你不會意氣用事。」趙倚樓緩緩道。
不會意氣用事,卻未說放棄報復。宋初一聽出這話裡的意思,她並未揭穿,只要這樣就夠了。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0章 將軍百戰死
趙倚樓看了半晌地圖,發現想在屠杌利的必經之路堵住他,就難以尋到合適埋伏的地形。倒是有個水草茂盛的河谷地帶,但是以趙倚樓長久的山野生活經驗,那裡是蛇類最喜的環境之一。
越是濕熱的地方,生長的蛇類便越毒。秦軍雖然有備而來,每個人都隨身攜帶雄黃藥包,但入蜀的這段時間以來,還是有不少人被毒蛇咬死。被某些毒蛇咬到,小半盞茶就能斃命,根本來不及施救。
即便找不到更好的地勢,趙倚樓覺得也不能往蛇窩裡蹲,所以在與宋初一商議之後,擇了一個小丘處伏兵。
那個小丘十分低矮,僅僅是平原上的一個略有起伏的緩坡。
眾人把雄黃藥包綁在小腿處,一路急行,趕到那處之後,立刻開始挖戰壕。
剛剛挖出能容下五百餘人的戰壕,便有斥候來報,蜀軍還有六七裡便至。
趙倚樓下令立刻隱蔽。
所有秦軍都學著他從坡後扯了藤蔓裹在身上,將自己和草地融為一體。雖然近看一眼就能看出他們與周圍的草木不同,但能夠騙蜀軍沒有戒備的進入一裡之內就已經算成功了,況且蜀軍潰逃,未必能有這麼敏銳的洞察力。
宋初一和白刃在山坡後面,身上也堆了藤蔓,白刃被堆的嚴嚴實實,只露一雙無辜的黑豆子眼和兩隻毛茸茸的大耳朵。
作為一頭本應該幸福奔跑在雪原上的高貴雪狼,它真的感到很委屈。
「不許動。」宋初一低聲道。
白刃像是聽懂了,乖乖停止扭動的身體。懨懨的趴在草叢裡,耷拉著眼皮,微微抽動鼻子,用爪子悄悄搓死地上的昆蟲。
這種輕微的聲音在草叢裡並不顯得突兀。所以宋初一也就沒有再斥責它。畢竟作為一頭野獸,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算是極為聰敏了。
秦軍耐心的在濕熱的草叢裡隱蔽,約莫等了一刻餘。耳畔終於傳來急促淩亂的馬蹄聲。
時間倉促,在草叢裡做出戰壕能有一定的隱蔽效果,但想在路中央做出不易被人察覺的陷阱,卻最好要提前兩天以上,仔細掩飾之後,經過自然變化才能讓翻新的土壤和周圍土壤的顏色接近。
所以未免打草驚蛇,就沒有挖陷阱。
趙倚樓採納了宋初一的建議。將蜀太子的頭顱放在路中央。
那頭顱經過特殊保存,並沒有變質的特別嚴重,至少能夠一眼分辨相貌,而且蜀國太子眉眼極為肖父,還是個胖子。很好辨認。
馬蹄聲飛快靠近。
趙倚樓伏在坡上,已經能夠清楚的看見蜀軍越來越近,行在最前面的是蜀軍步卒,從那沉重的步伐來看,連日征戰奔逃已經讓他們十分疲憊了。
近段時間,秦軍一直致力於狙殺蜀國斥候,頗具成效,即使沒有殺淨,但大大阻礙了蜀軍消息的傳播速度。所以屠杌利只得到了秦蜀在峽谷僵持的消息,並不知道那一萬人馬已經全軍覆沒。
他不會想到,自己派出的人馬比秦軍多出一倍,並且已然算計好讓蜀軍把趙倚樓領的五千騎兵引入峽谷擊殺,如此完整可行的計畫,還是一敗塗地。
「將軍。前面路上有異物。」前面的步卒遠遠發現孤零零擱在路中央的頭顱,立刻回稟了屠杌利。
「去一人先行探查。」屠杌利說完,又吩咐放慢速度。
連續幾個月的作戰,已經讓年紀輕輕的他顯出不符年齡的滄桑,下顎的鬍鬚也如雜草一般胡亂生長。
這段時間,他行軍作戰越來越嫺熟自如,然而面對秦軍強兵,他縱是天賦異稟的神將也莫能抵抗,所以他在葭萌關失利之後,心中就已然明白,蜀國要亡了。面對這種劣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計護住蜀國血脈,然後隱於山林,以後再伺機反撲。
至於這些兵,他只能盡力,能帶走多少是多少。
前去查探的步卒發現是一個人頭,那頭上還保留的髮型一看就是蜀人。
步卒看第一眼的時候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瞎眼征戰連連,有野獸從戰場上拖出屍體啃食並不奇怪,但第二眼他便發覺,那人頭脖頸部分切口比較整齊,明顯是被刀劍砍下來的,而且……面容有些熟悉。
想著,步卒上前將人頭拎了起來,返回呈到了屠杌利面前,「將軍,是一顆人頭,屬下見有些眼熟,便取了來。」
屠杌利頓了一下,道,「我瞧瞧,」
步卒將手裡散發腐臭氣息的頭顱高高舉起,臉部正對著屠杌利。
屠杌利在看見那頭顱時,臉色倏然一僵,再沒能移開眼。
坡上,趙倚樓隱隱看見那步卒取了頭顱,拿給一個將軍看了,知道事不宜遲,猛然暴吼一聲,「殺!」
埋伏兩邊的秦軍聽見主將喊殺信號,全部立刻躍起,從坡上俯衝下去,隱在坡後遠處林子裡的騎兵看見山坡有異動,立刻揮鞭趕來。
蜀兵已經與司馬錯所領的秦軍連續廝殺一宿,又日夜急速行軍,早已疲憊不堪,此事被秦軍突如其來的襲擊打的措手不及,片刻便躺倒一大片。
屠杌利強收回心神,嘶吼一聲,「殺!」迅速加入戰局。
他剛剛斬殺四五名秦軍,耳邊忽然捕捉到虎嘯般的風聲,根據經驗,他知道那是重兵器揮來的聲音,迅速揚劍一擋。
砰!一聲巨響,兵刃相交之處擦出幾點火星,他連人帶馬竟是被迫的退後幾步,險些栽到馬下!
屠杌利驚詫的看著來人,半丈之外,一個身著玄色鎧甲約莫二十歲上下的俊美年輕人,體型與他相仿,無論是包裹在戰甲下的身軀還是面部。都是刀刻一般俐落的線條,厚薄適中的唇,英挺的鼻子,淩厲如劍鋒斜插入鬢的修長眉毛。還有那雙深邃如夜空蒼茫的眼眸,竟是處處都好看!如此少見的容貌只讓屠杌利怔了一瞬。讓他更加在意的是,這青年將領渾身散發出的那種狠戾殺氣。第一次讓他感受到類似傳說中上古猛獸的氣息。
兩人互相打量也不過是在瞬息之間,雙方手中兵刃便斬破長空,呼嘯著向對方襲去。
連個來回的硬碰,還沒有絲毫分曉,卻把周圍正在廝殺的兵卒清出一丈遠。
停頓一息,雙方驅馬再次交手。
屠杌利手中的長劍在夕陽下泛著暗紅的血光,迎著陽光一閃。趙倚樓只覺得眼前一花,屠杌利的劍刃已經指向自己的面門,他猛的一側身,雙腿緊蹬馬鐙,吊在了朝向屠杌利的馬側。手中巨蒼寒光一閃,已經揮至屠杌利胯下那匹棗紅色的戰馬。
血芒劍勢頭猛的一轉,借巧力猛然撥開趙倚樓的襲擊。
兩人都不是只會硬打之輩。
趙倚樓一剛一直身坐回馬背,屠杌利劍鋒襲來,劍刃相擊,聲如金石,趙倚樓只覺得虎口一麻,巨蒼幾乎脫手。兩柄罕見的利刃上竟是都留下了淺淺的口子。
趙倚樓深吸一口氣,已是使了十成的力氣再次攻擊。胯下戰馬較著勁,寒刃劍光之中玄色和暗青色的影子纏鬥在一起。四周山坡上秦軍的強弩和弓箭手已經蓄勢待發,卻遲遲不敢放箭,只能佔據有利位置,緊緊盯著屠杌利人,準備伺機射殺。
兩人武功路數都偏向雄奇剛烈。並不詭異的招式,在勁力施展下猶如狂風驟雨,冷芒血光中殺進盡顯。若論實力,屠杌利在趙倚樓之上,但他連續作戰至今,在體力上略遜一籌,因此雙方激戰數個回合,趙倚樓身上多處負皮肉傷,屠杌利傷處較少,但呼吸之間的胸膛起伏比趙倚樓劇烈的多。
分開僅僅喘息之間,趙倚樓揚聲吼道,「不許射殺!」
四周喊殺連天,戰馬嘶鳴,一聲吼卻是穿透聲浪,顯得格外清晰。
矮坡上正欲放箭的弓箭手猛然一頓。
屠杌利冷笑一聲,策馬使出全力再次與趙倚樓纏鬥。
機會只在瞬息,弓箭手遲疑的一下,已然錯失良機。
這與原來的計畫不一樣啊!
坡上的領軍的千夫長緊緊鎖眉,本來他們是要趁機用強弩硬弓射殺屠杌利的,但此時趙倚樓與屠杌利纏鬥在一起不說,還下令不許他們放箭。趙倚樓畢竟是這裡最高將領,千夫長拿不定主意,便派一人過去詢問宋初一。
此時,趙倚樓硬生生接住屠杌利的全力一擊,虎口突然一麻,有股滑滑熱熱的液體湧了出來。兩人相距不過一尺,屠杌利只見趙倚樓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目光有若實質,若極顛狂風冷冽刺骨,又若發狂的猛獸,儼然要啖肉噬骨一般。
如此震懾人的目光令屠杌利心頭一驚,手下的劍卻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硬生生推開,胯下馬匹竟是不堪這股力道,身子傾斜欲倒。
屠杌利借力順勢借力躍下馬背,向後退了一丈。
只聞馬匹嘶鳴一聲,轟然一聲倒地,揚起路面上一片灰塵。屠杌利剛剛站穩,面前一股強風緊接著迫近,趙倚樓手中一把巨蒼揮動之中帶著風聲咆哮,龍吟虎嘯般的襲向屠杌利。
一片混亂廝殺中,兩名主將氣勢如虹,竟是占了戰場一半肅殺險危之氣。站在高處的弓弩手看的有些失神,手中拉開的弦也不知不覺稍微鬆了鬆。
小半個時辰後,戰場上已經漸漸歸於安靜,蜀軍兩千殘兵橫屍路上,豐沛的血水將地面浸潤成暗紅色。屠杌利和趙倚樓戰至正酣。
宋初一帶著白刃不知何時已然站在坡上,迎著風,她嗅到沖天的血腥味,密集傳來的兵刃相交的聲音,明示著下面一仗打分外的兇險。
她微微抿唇,片刻之後,聲音平靜無波的告訴身邊的千夫長,「繼續瞄準,一有機會就射殺。」
「嗨!」
坡下,屠杌利只覺得對面那個人猶如一頭不知疲倦的猛獸,強勁的攻擊猶如大浪,一波更比一波更加洶湧,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迫感。在這種龍捲風一般的攻擊之下,屠杌利漸漸落了下風。
趙倚樓殺意無處不在,在交手之中,屠杌利已經感覺出這殺意背後的恨,心中奇怪自己與他素不相識,為何惹得如此血海深仇?!但急戰之中容不得他多想。
蜀軍全軍覆沒,太子身死,想必秦軍也早已殺了蜀王,事已至此,蜀國已經國破,他如此的全力以赴,不算是為了蜀國,他只是為戰而戰。
他清楚自己最終必然一死,雖然沒能保住蜀國,但與國同歸,也算盡忠了!
作為武將,臨終前能夠酣戰一場,命斷送在如此人物手中,是幸運而非恥辱。
強弩之末下,如此想法浮現心中,屠杌利如同迴光返照一般,泛著血光的長劍舞出無數劍影,密不透風的裹挾著決絕的殺氣瘋狂反擊。趙倚樓沒有想到如此境地此人還能如此兇猛,一時間被逼退了十餘步。
如此戰意更加刺激了趙倚樓的殺心,穩住腳步,長嘯一聲,巨蒼烏黑的劍身,泛著雪光的劍刃,如同乍然躍出水波的蛟龍,銳不可當的利芒將他護的滴水不露,幾招之後,「蛟龍」抓住屠杌利一絲破綻,若箭簇一般鑽入。
劍勢被破,眼看鋒芒逼近胸膛,屠杌利猛的橫劍一擋。
金石巨響,兩把無堅不摧的利刃之上剎那間綻開幾絲裂紋,屠杌利有種五臟六腑俱碎之感,一股腥甜湧上喉頭,被他狠狠吞了下去,然而還是有一縷紅色順著嘴角溢出。
就在他心神渙散的一瞬,趙倚樓劍鋒陡然一轉,巨蒼冷芒如電。
屠杌利只覺得自己脖頸一涼,熱流唰的從血脈中噴湧而出,他身形猛的一晃,用最後的力氣將手中長劍猛然往地上一插,雙手扶劍,頹然垂下頭去。
他能聽見血從自己血脈中噴灑湧出所發出的「嗞嗞」聲,周身迅速變冷。
這一瞬間無數畫面從腦海中飛速閃過,蜀國浴火、屠杌部族多情的少女,溪谷深處遍野的杜鵑花……甚至還有那個冷漠的秦公,笑容可掬的張儀,處變不驚的宋初一……以及他種種身後安排。
不覺間,笑容爬上面龐。他敗了,也勝了。
靜默。
一片堆積如山的屍體當中,兩名將領拄劍對立,相距兩丈,一個渾身被自己鮮血染成紅色的屠杌將軍,一個玄色鎧甲正大口大口的喘息著。
「都尉神武!」一名千夫長陡然從這場駭人的戰鬥中回過神來,大聲吼道。
頓時,原野上爆發陣陣雄渾的呼聲,「都尉神武!都尉神武!都尉神武!」
宋初一緩緩呼出一口的微微聲響,被淹沒其中,了無痕跡。
這一戰十分漂亮,秦軍僅僅損失百餘人,便全殲了蜀國殘兵。
蜀國王城之上秦國黑色的大纛旗在風裡招搖。
被當做中軍幕府的大殿中數十名身著玄色鎧甲的武將肅立,眼眸中隱現的喜色將嚴肅的氣氛沖淡幾分。
「這屠杌利,活脫脫一個吳起!」張儀皺眉道。
眾人像他投去疑問的目光,司馬錯顯然早就明白了什麼,面色一直沉冷。
「不得不說,屠杌利忠義遠勝吳起,軍師為何有此一言?」張燎問出眾人想問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一章 最後的計謀
張儀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但贏得起更輸得起,對於屠杌利的手段和魄力還是很折服的。
他鬆了眉宇,歎了口氣道,「屠杌利拼死抵抗我軍,根本不是為了保護蜀太子,而是為了護住安陽王。」
安陽王是朱恒的兒子,今年十七歲。也許蜀王還念著兄弟之情,對自己一時疑心殺死朱恒心懷愧疚,所以在朱恒入土的時候,給了他一個世襲的爵位,既然是世襲,這爵位自然就落在了其子身上。
安陽王自幼文韜武略,可惜蜀王一直忌憚其父,他便聽從了父親的意思,很少露鋒芒。朱恒決定若是沒有時機,便讓兒子一輩子做個閒散王族子弟。
這一切雖然都是朱恒授意,但作為一個孩子,從小到大能如此沉穩的掩藏住自己的聰明智慧,絕對不是個簡單的角色。
「屠杌利如此精心謀劃,是想讓我們相信他的確是在竭盡全力的保護太子,轉移我們的目光,讓安陽王順利逃離。倘若計畫成功,反正王族血脈多弄出一個賺一個。」張儀半開玩笑的道。
「也是,蜀太子跟他爹一樣是個窩囊廢,弄出去也不頂大作用……那留著安陽王不是養虎為患?」張燎粗聲粗氣,擔憂都寫在臉上。好不容易打下蜀國,可別再出什麼岔子。說罷,又嘀咕道,「屠杌利這一點和吳起真是一樣。」
當初吳起在楚國變法,在楚悼王葬禮上被老氏族圍殺,他便利用楚悼王的屍體做了最後一搏:亂箭之中。他趁人不注意把箭插在楚悼王屍體上,大吼一聲:老氏族損毀先王身體,欲圖謀逆!
結果他被亂箭射死,也拉了全楚國上下的所有老氏族做陪葬。
「安陽王手裡沒有多少兵馬。暫時對我們構不成威脅。」司馬錯緩了緩情緒,笑道,「這回都尉墨擊殺屠杌利那一戰當真打的漂亮。」
眾將也都聽說了趙倚樓的威猛。但也有人心裡不以為然,那些都是殘兵敗將,屠杌利也被秦國主力軍逼的不眠不休的作戰,那種情形,拉他們其中哪一個過去都能打個完勝。
「滅蜀功成,速將消息傳回咸陽。」司馬錯看著左手邊的軍令司馬道。
「嗨!」軍令司馬領命。
司馬錯繼續道,「給眾將士飽餐飯。好好休息兩天,準備往巴國行軍!」
「嗨!」眾將抱拳齊聲答道。
待將軍們陸陸續續退了出去,司馬錯轉頭為張儀,「後方已經開到,前日我收到消息。楚軍已經穩居上風,我認為此時應該立刻急赴巴國,張子怎麼看?」
「嗯,依將軍意思便是。」張儀道。
司馬錯其實極有謀略。在宋初一的鋪排之後,蜀國早已經大廈將傾,就算沒有軍師隨行,司馬錯也能夠拿下蜀中,張儀很清楚自己對兵事遠遠不如縱橫擅長,所以只適時的給出意見。
「去看看都尉墨吧。」司馬錯起身道。
張儀點頭。領著金戈與他一同去趙倚樓房間,然而兩人到時,卻撲了個空。
趙倚樓在與屠杌利一戰之後便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問了宋初一的住處,披上外袍,急匆匆的跑了過去。
原本那場仗是計畫化好。準備用弓弩手箭雨圍殺屠杌利的,就算他再強大,面對鋪天蓋地的箭雨,也必然被射成刺蝟。可是趙倚樓不僅違反了和宋初一的約定,也擅自更改計畫,不管是於公還是於私,他都有錯處。
而宋初一平時雖然看似散漫,實則是個極有原則的人,對於兵事更是說一不二,趙倚樓這次的私自行動正是觸到了她的底線。
趙倚樓心裡很清楚,這一回是真的把宋初一惹怒了。
「都尉,軍師早就吩咐了,不想見您。」
趙倚樓還剛走到廊下,守衛的士卒便攔住了他。
「請,請去通報一聲……」趙倚樓除了行軍作戰,其他時間極少與陌生人交流,說話的時候明顯神色有些不自然。
士卒以為他是尷尬,想到趙倚樓對屠杌利的一戰,心中也很是仰慕,於是神色為難的道,「都尉,不是屬下不想幫您通報,只是軍師把話說的實實的,屬下也無能無力。」
士卒頓了一下,小聲道,「要不您打進去?咱們區區幾個也攔不住。」
沉默片刻,趙倚樓搖搖頭,立在門前不走也不再要進屋。他已經把宋初一惹怒了,再莽撞衝進去,恐怕只會火上澆油。
士卒見狀便不再勸,退回位置上繼續站樁子。
下午,張儀領著金戈過來找宋初一用餐、聊天,看見一襲黑色勁裝的趙倚樓杵在門口,不由問道,「都尉怎麼站在這裡?」
宋初一雖然生趙倚樓的氣,但她到底沒有將他私自行動的事情抖開,也適當的約束了當日那些人。絕大多數的兵卒都只會對主將唯命是從,並不會想的多深遠。
然而風聲是不可能不露的,張儀見著眼前這情形,也猜到了幾分。
「稟先生,張子來了。」衛士朝屋內稟報。
「請他進來。」屋內傳來宋初一的聲音。
趙倚樓微微抬眼,又飛快的垂了下去。
張儀見趙倚樓沒有搭理他的意思,便徑直進屋去了。
「懷瑾。」張儀見正堂無人,便看向偏室。青紗帳半挽起,高榻上一襲玄色大袖的宋初一在窗邊跪坐,面前的棋几上滿滿的一個殘局,殘局之上扔著一條黑色布帶,正是她平時用來覆眼用的。
蒼白的陽光從細竹簾中漏過來,留下一條條細細的光線。
宋初一雖然看不見,但還是習慣性的把頭轉到聲音的方向,「大哥自便。」
「嗯,你我兄弟不需見外。」張儀說著,脫了鞋履上榻在棋桌的另一邊席上跪坐,伸手將黑色布帶挑開,仔細看了一眼這棋局,詫然道,「這是懷瑾擺的?」
「是,大哥瞧著如何?」宋初一淡淡笑道。
「懷瑾真乃天縱奇才!」張儀並不是誇宋初一這棋局擺的多麼精妙,而是一個眼盲之人能在棋盤上擺出棋局這件事情,本事就很不可思議。
「棋盤上的線有凹坑,若是有心為之,有豈是難事?」宋初一摸了一粒白子,準確無誤的放在一個空位。這是她練習了一天一夜的結果,不過是從摸索到習慣了位置、距離而已,但倘若挪了個位置,照樣摸不准。
張儀看著她眼底淡淡的青色,沉吟著道,「都尉墨在外面。」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二章 像別的娘們
「嗯。」宋初一淡淡轉移了話題,「我歇上幾日,便回咸陽去,大哥與司馬將軍多多擔待了。」
張儀歎了口氣,「現在回去不是太可惜了嗎?是否這眼疾耽誤不起?」
「不。」宋初一打算和張儀把自己的計畫都說清楚,于他於己都有好處,「策士行走列國,所為者,不過名利耳。懷瑾也想功成名就,然而思來想去,我若立刻大露鋒芒,於秦於己都不利。」
「因為《滅國論》?」張儀道。
宋初一點點頭,「不錯,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況且,縱然《滅國論》的詳細內容世上僅有兩人知曉,可單就這三個字,便能讓居心叵測之人造謠針對秦國。秦國拿下巴蜀之後也需一段時間休養生息,將巴蜀真正融入秦國。倘若現在就將我置於高位,引來列國攻擊,實在沒有任何益處。我現在自動退了,免我之災禍,免秦之災禍,也免君上論功封賞時為難。」
《滅國論》,顧名思義就是滅人國家的言論,秦國重用這樣一個持如此言論的策士,定然會被列國指責為狼子野心。
縱然哪國有什麼樣的心思,彼此之間都心知肚明,但絕不能被人捉住實證。
「懷瑾啊!」張儀伸手拍了拍她瘦削的肩膀,除了長歎,竟是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宋初一笑道,「大哥日後可得帶兄弟一起榮華富貴啊!」
「那是自然!」張儀入秦,就是奔著秦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來的,拿下蜀國之後。他功勞絕對能抵得上公孫衍大勝魏國的兩場仗。
宋初一從一開始就已經給自己定位了,她身為女子身,站在萬眾矚目的位置上必定要迎接無數的探究,譬如何等出身?祖籍何處?師從何人?她可以說下無數謊言。甚至可以為自己捏造一個假身份,但假的永遠真不了,或許可以瞞一輩子。但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精力都耗費在這些事情上面。
「能耐的住名利之誘,將來名利也不過是囊中之物。」張儀看了一眼棋盤,「懷瑾會下盲棋否?不如就著這殘局,你我對弈如何?」
「姑且一試。」宋初一道。
下盲棋不僅要智慧,更要超強的記憶力,宋初一從來沒有特別練習過,自然不會誇下海口。
「兩位先生。可用食?」門外護衛問道。
宋初一道,「隔一會。」
「嗨。」外面人答了一聲,將食物又端了回去。
兩人就著殘局下了起來,張儀每落一子,便報出自己所落的位置。
剛剛開始的時候。宋初一應對的很快,但是隨著棋盤上的子越來越多,幾番廝殺之後,她落子的速度漸漸緩了下來,因為要記的東西越發龐雜。她本來記憶力就不差,半個時辰之後,已經琢磨到一些訣竅,腦海中儼然一個完整的棋局,與雙目明視並無差別。
因著宋初一需要分神記憶。還不到一個時辰便敗在了張儀手下。
「懷瑾落子已經又開始順暢,這幾日我有空便來同你對弈,不出十局,你定然能夠更勝從前。」張儀信心滿滿的道。
「嗯。」宋初一舒了口氣,往後面的靠背上仰靠著,「大哥。先用膳吧。」
張儀往門外望了望,外面夜幕降臨,廊上點起了燈籠,屋內門前地面上投下了趙倚樓淡淡的影子。
「懷瑾啊,都尉還在外頭,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啊!」張儀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他生平最佩服勇士,對屠杌利不能收歸秦國,一直覺得遺憾,但趙倚樓在武力上儼然與屠杌利伯仲之間。
對於張儀這樣的策士來說,將領有勇有謀最佳,但這「謀」要用在兵事上,不能有自己的一套邦交理論!這也是張儀之所以交好司馬錯,而容不下公孫衍的本質原因。嚴格來說,公孫衍是文武雙全的謀士,而不僅是將。
張儀見宋初一抿唇不語,補充了一句,「都尉墨受了重傷,外面夜露深重,怕是於傷口不利。」
「看在大哥的面子上,我也就退一步。」宋初一便賣張儀一個面子,「勞煩大哥喚他進來。」
「好。」張儀穿上鞋履,走到外間,揚聲道,「都尉請進。」
侯了幾息,居然沒有人進來!張儀愣了愣,又道,「懷瑾請都尉進屋一敘。」
他話音落,看見地上的影子動了。少頃,一個俊朗的黑衣年輕人抬腿走了進來,看見張儀微微一拱手。
張儀拱手還禮,請他進了偏室。
「懷瑾。」趙倚樓只看見藏在陰影裡的一個身影,看不見神色。
砰!
宋初一一掌猛的拍到棋桌上,突如其來的巨大的聲響把張儀和趙倚樓都嚇了一跳。抬眼望去,黑白棋子散落滿榻,有些滾落到地上,啪嗒啪嗒的彈跳著,在安靜的屋內顯得動靜很大。
「你們聊,我先去用飯!」張儀說罷,立刻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知道趙倚樓和宋初一是什麼關係,但他落難時便見到這兩人共患難,軍中又傳說他們是刎頸之交,這關係比結拜兄弟還要深厚一層,他自然不合適杵在這裡。
趙倚樓見宋初一發火,心裡反倒鬆了一口氣,輕聲問道,「你手疼不疼?」
宋初一暴吼,「疼!疼死你個鳥!」
「操蛋玩意!你他娘要是死在屠杌利劍下,老子就是從鳥疼到腚,也跟你沒有一根毛的關係!」宋初一扭頭,即便看不到他,也能夠感受到他在哪個方向。
趙倚樓漲紅了臉,梗著脖子嘴硬,「我要是不親手報仇,下半輩子都不能安心!」
宋初一怒道,「小王八犢子!你倒是安心了!你萬一要是死了,老子下半輩子就能安心了?你要這樣想,他娘的趁早滾蛋!老子早早的舒坦!」
縱然是在罵人,但意思裡的關懷讓趙倚樓不禁笑起來。
白刃歡脫的蹦躂進來,見氣氛不大好,放慢了腳步,蹭到宋初一腿邊。
「笑!」宋初一一聲咆哮嚇的白刃一個激靈,「滾!把這頭圓毛小畜生一併打包帶滾蛋!讓老子下半輩子舒坦!」
趙倚樓看了一眼躺著也中箭的白刃,也垂著腦袋蹭上前去,「懷瑾,我錯了,下回……」
「你還有下回!」宋初一像一頭被捋了鬚的老虎。
「下回我不會再讓你受傷。」趙倚樓輕聲道。
靜默片刻。
宋初一乾咳一聲,理了理衣襟,往正堂走,「說的我像別的娘們一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三章 當志在四方
用完膳,宋初一便趕趙倚樓回去休息。
七日之後,趙倚樓要啟程往巴國戰場的前夜來尋宋初一,然而到她的房間時,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几上只留下一卷竹簡。
上面只有區區幾個銀鉤鐵畫的字:壯士,當志在四方。
一句話,讓趙倚樓心中百味具雜。
他趙倚樓是這個世上的異數,為君不求千秋霸業,為將不求橫掃沙場……不管是放棄君位還是從軍,都為的抓住生命裡唯一能讓他心安的溫暖。
然而他所心繫的這個人,終究不是一般人,她之所求永遠不是安於一隅。
趙倚樓握著竹簡在門檻上坐了一夜,東方出現一抹魚肚白時,他將竹簡揣在懷裡,回屋穿上戰甲,帶上巨蒼,率軍急急奔赴沙場。
只有趙倚樓能看得懂,宋初一那其實是一句道歉的話,也是一句規勸的話。
宋初一從來不拘著人,她數次救過籍羽,亦不會挾恩求報,然而那日卻因趙倚樓置身危險動了心神。她告訴趙倚樓,她不應該過分的責備他,也告訴他,性命可貴,不應輕易為某一個人而死。
晨光之中,追風馬背上玄色甲衣的青年伸手摸了摸袋中的竹簡,垂眸默然。
懷瑾,這若是你所願,我便去做。
……
七月流火。
咸陽宮內,贏駟午後小憩剛剛起身,內侍服侍著他簡單洗漱。
「君上,尋著神醫的行蹤了。」贏駟不忙的時候很少。內侍趁機同他說了這個好消息。
贏駟動作頓了一下,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內侍服侍他也有段時日了,自是明白。「神醫就在秦國,說是正在樗里一代行醫。」
贏駟起身,在屋內踱步。
高人都有些常人難以揣度的怪癖。扁鵲醫人更是只隨著性子來,早年的時候這怪癖還不算明顯,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的精力也不如從前,定下的醫人檻也越來越高。
「請贏疾。」贏駟道。
贏疾也就是樗里疾,當初他在樗里為官,所以人稱樗里疾。現在歸咸陽為官,自然稱呼也跟著改過來。
「喏。」內侍躬身退了出去。
待贏駟收拾妥當,用了一些小食之後,樗里疾匆匆而至。
「君上。」樗里疾施禮。
「免禮,坐。」贏駟接過內侍遞來的帕子。拭了拭手。
贏駟揮手令屋內的內侍全部退下去,待樗里疾坐下,便起身走到他身前,甩開大袖,竟是行了一禮。
樗里疾愕然,怔半晌才連忙起身還禮,「君上這是為何?」
「宋懷瑾在巴蜀戰事中受了傷,如今眼不能視物,我今得到扁鵲神醫的消息。欲親赴樗里求醫,朝中事務要請兄弟把關。」贏駟懇切道。
「萬萬不可!」樗里疾神色堅決,「君上,如今朝內剛剛大批換人,尚不知剛上來的這些人能力如何,是忠是奸。君上豈能撂下這個大攤子!」
贏駟冷峻的面上倏然一笑,緊接著竟是哈哈笑出聲音來,「我找你,便知道你能鎮得住。」
「可……」樗里疾心裡惴惴,一直以來,許多君主最忌憚親兄弟手握大權,況且秦國之前的百年亂政都是血親內鬥,是有前車之鑒的。不知道贏駟這是趁機試探他,還是真的心胸如此寬廣?
「寡人予你生殺大權。」贏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歎道,「你可知,宋懷瑾這雙眼睛關係我大秦千秋基業,抵我大秦半座江山,眼下……我能信任也只有兄弟你了。」
樗里疾又是詫異又是感動。詫異於贏駟竟然如此重視宋初一,感動於贏駟如此信任他。
「君上既把我當兄弟,必然不辜負君上信任。」樗里疾拱手。
贏駟唇角微彎,語氣卻慍怒道,「說什麼混話,你本就是我兄弟,血親兄弟。」
樗里疾赧然笑道,「贏疾失言。」
待到暮夜。
咸陽城一個偏門悄然打開,一行鐵騎如陣風般策馬出城,星夜趕往樗里。
樗里疾站在城頭上,看著那身影飛快的消失於暮夜之中,不禁抬頭看著頭頂的星空。
星垂四野,銀河橫貫蒼穹,廣博無窮的宇宙藏著終極一生也難觸摸只鱗片爪的秘密。自從公父過世以後,他都快忘記了自己是個觀星師,贏駟是個從不問天象的人,更不會依著天象行事。
贏駟並非是特立獨行的一個,不知從何時這個世道陡然變了……
樗里疾看著夜空如雨墜落的星辰,手緊緊抓住了冰冷的城牆。無數星子冷光隱隱帶著象徵殺戮的紅,其中東方天邊有幾顆最為明亮。
待一場星雨過後,樗里疾緩緩吐出一口氣,轉身走下城樓。
為了沒有殺戮,現在必須殺戮。
天象,不看也罷,眼一閉,揮舞手中的刀劍開拓便好了。
天下不知有多地方少沐浴在戰火之中,至少今夜咸陽一切安好。
次日清晨城門剛一大開,便有個白影在朦朧的光線裡閃進來,守城的人之覺得眼前一晃,還道是眼花了。
白刃悄無聲息的停在了柱下史府門口。
宋初一上前摸到門環,用力拍了拍。
「來了來了!」片刻,門內傳來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
側門吱呀一聲打開,嬌俏的少女從門內探出頭來,見門前站著一個眼覆黑布的瘦削青年,面露疑惑,轉眼又看見白刃,不禁轉眼仔細辨認那個青年,依稀熟悉。
少女試探著喚道,「先生?」
「寍丫。」宋初一微微笑道。
「真的是先生!」寍丫驚喜的從門內跳了出來,見宋初一眼上的黑布,「先生的眼睛怎麼了?」
宋初一不想解釋太多。輕鬆道,「受了點傷,過幾天就好了,不礙事。」
「那就好。那就好!」寍丫說這,揚聲道,「堅。堅,快開門!先生回來了!」
聽著清脆如黃鸝鳥的聲音,宋初一面上笑容未減,比起她離開時明顯要活潑的多了,一霎間,讓她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大門吱呀呀打開,一個在變聲期的少年聲音。「先生。」
「堅。」宋初一心情大好。
寍丫伸手扶著她進門,「先生小心門檻。」
「嗯。」宋初一應聲。
寍丫記得宋初一走的時候還因為子雅的事情生她的氣,如今似乎已經不再計較了,心中更是歡喜,嘰嘰喳喳的講著別來之事。瑣碎到隔壁住著的寡婦昨天家裡走丟了一隻雞,直吵鬧到他們府中討要云云,但宋初一聽的很認真,並無一絲的不耐煩。
「先生餓了吧,奴去給先生烹食。」
寍丫忙活活的弄完,待宋初一用罷飯,又問,「先生累了吧,奴服侍先生沐浴休息。」
「善。」宋初一想著早晚是要找人服侍的。寍丫是自己親手買來的丫頭,能舀捏的住,雖做錯過事情,但人還是十分純良的,更何況以前她也服侍過自己沐浴更衣,除此外。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寍丫扶著宋初一到浴房。
宋初一跪坐在席上,自己動手解去覆著眼睛的黑布帶,脫了衣物。
寍丫拭了拭水溫,剛把一桶熱水倒入浴桶,一回身便看見赤裸的宋初一,驚的手中木桶一滑,險些掉到地上。
「先、先生?」寍丫面色漲紅,聲音帶著微弱的顫抖。
「慌什麼?」宋初一語氣平靜。
「無,無。」寍丫羞紅了臉,過來扶著宋初一進了浴桶。
看不見宋初一光著的身子,寍丫恢復常態,一邊往她身上澆著水,一邊道,「先生太瘦弱了,以後得多吃點才行。」
宋初一摸了摸胯下,沒長出什麼玩意來啊?難道寍丫早就知道她是個女的?還是根本沒見過男人身子是什麼樣?
「寍丫,你沒發現我和你的身子相同嗎?」宋初一試探著問道。
寍丫臉色驀地一紅,羞道,「怎,怎麼能相同呢?」
「哦?」宋初一挑眉問道,「有什麼不同?」
寍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腦袋垂到胸口,「奴胸口和先生胸口不一樣,」
「操蛋啊!」宋初一不由仰天長歎,原來純真也可以傷人於無形。
「先生,奴說錯什麼了嗎?」寍丫泫然欲泣。
「並無,以後不管什麼時候,關於我的事情都不許同外人言。」宋初一道。
寍丫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豎起手,「先生,自從上回之後,奴已經知錯了,奴發誓一輩子只忠於先生,絕不會有二心,若違此誓,願遭天雷劈。」
宋初一點頭,「起來吧,我信你。」
寍丫一臉喜色,剛剛與娘親分離的時候,她也曾怨過,但後來自從跟著宋初一之後,她的日子過的很好,不用提心吊膽,有衣有食,也從來沒有遭受過打罵。她是個見識過世道艱難的孩子,知道自己比這世上所有的奴隸過得都好,她也不是個沒良心的人,心裡早就打定主意一輩子隻認宋初一這個主。當時受子雅蠱惑做錯了事,心中一直悔恨擔憂,現在她知道改怎樣做能讓宋初一滿意,也得到了原諒,忽然覺得心頭一片敞亮。
「這段時間可有什麼大事發生?」宋初一躺在浴桶裡,問道。
寍丫想了想,「先生走了有近一年,外面都說先生叛出秦國,奴聽說很多大臣都要抓先生回來問罪,但是君上不僅沒聽他們的還是堅持把府邸給先生留了下來,以後就沒有人敢往府裡潑糞了。」
贏駟不能站出來給她闢謠,做了一個讓人猜度的舉動便將流言漸漸壓了下去。
「我不在,委屈你們了。」宋初一道。
寍丫搖頭,「奴才不委屈呢,倒是甄先生一下子老了十來歲的模樣,圓滾滾的肚子也瘦的沒有了,奴聽說他們家裡有人鬧事,不過甄先生那麼忙,還一直給奴和堅送吃食。」
「嗯,等一會你便去告訴他,我回來了。」宋初一道。
「喏!」寍丫脆生生的應道。
宋初一穿了一年前的寬袖大袍,當時有些大的衣服,如今竟是正正好。
「先生。」堅匍匐在地上。
「府中還有沒有肉?」宋初一問道。
堅恭謹的道,「有,是甄先生前天才拿來的野豬肉。」
「給白刃燉了吧,既然我回來了,日後定不會短了你們的肉。」宋初一道。
堅應道,「喏。」
堅一直是個悶葫蘆,對宋初一的態度謙恭到了極點,平時就如空氣一般不引人注意。
「你起來,到我身邊來。」宋初一道。
堅從地上爬起來,躬身到宋初一面前。
宋初一伸手摸到他的臉,然後順著臉一直摸到肩膀、胸腹,抬拳頭錘了捶,發出嘭嘭的悶響。她咧嘴笑道,「好身板,待我抽空找個武士教你練武。」
堅一貫木頭板的臉上洩露了激動,他立刻匍匐在地,「謝先生!」
「今日便賞你和寍丫隨我氏,宋氏。」宋初一子姓宋氏,追溯到祖上應當和子朝子雅有些關係,但是她極少報自己的姓。
堅與寍丫被這個大餡餅砸的有些暈,半晌才雙雙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的謝宋初一彌天大恩。
賤者有姓無氏,有了氏,就算是高貴的人了,既然宋初一所賜氏,就是要恢復他們庶民身份。
宋初一贈氏是把堅和寍丫編入自己的族中,他們和宋氏的關係只有她這個紐帶,倘若這二人背叛她,就相當於叛出氏族,再度成為無根五祖的低賤之人,被祖宗拋棄的人更加遭世人唾棄。這一舉既是給了天大的恩惠,也是給了一個堅不可摧的枷鎖。
萬事有利弊,這世上就沒有白吃的食。
「我去休息一會,甄先生來了,寍丫喊我便是。」宋初一道。
「噯!被子每日都給先生曬著呢。」寍丫爬起來扶著宋初一回了寢房,服侍她躺下,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想到自己有了氏,寍丫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興奮,提著裙裾歡快的跑出了府。
日影偏移。
甄峻頂著午日烈陽一路狂奔到宋府,汗流浹背,卻掩不住面上的狂喜。自從傳出宋初一叛出秦國,甄氏家族中那些別有居心的族老便趁機挑事,質疑他當初的決定,甄峻無法,為了保住自己的威信,只能咬牙堅持,往秦國傳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讓他心中備受煎熬。
甄峻鐵腕清人,甄氏家族分裂,總算是保住了自己大部分的力量,但他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也曾懷疑自己當初真的看人走眼了,如今宋初一回來,他豈能不欣喜若狂!
證明了自己一如從前的慧眼如炬,甄峻不禁心中冷哼,那幫老傢伙,看將來怎麼收拾你們!
「甄先生擦擦汗。」寍丫遞給甄峻一條濕帕,「奴去喊先生。」
「莫喊莫喊,我等等罷。」甄峻忙道。
甄峻為人很和氣,寍丫和他一向相熟,嘻笑道,「先生吩咐了呢。」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四章 最佳好男人
宋初一總算安安心心的睡了一覺,到寍丫來喊她時還睜著眼睛蒙了一會。
每一次,她都會忘記自己這雙眼睛已經成了擺設,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睜眼,睜了眼又發現還是一片漆黑。
倒也不是捨不下區區一雙眼,只是每每這個時候都難免有些悵然罷了。
寍丫服侍著她穿好衣物,用黑色的緞帶覆了眼睛,緩步出門,朝書房去。
「先生!」甄峻驚喜中帶著驚詫的聲音傳來。
宋初一微微笑道,「坐吧。」
「先生這眼睛是……」甄峻將一腔的喜悅壓了下來。
「不礙事,我聽寍丫說最近府中不太好?」宋初一端起寍丫遞到手中的茶,送到嘴邊抿了一口。
甄峻見宋初一並不願多說眼疾之事,便不再問,只回答起宋初一的問題,「都是一些不更事的小人挑事,已經被我逐出甄氏了。」
「嗯。」宋初一放下茶盞,抄手道,「說起來,都是我不聲不響的離開,才引得別有居心之人質疑於你,但是事關重大,不可洩露,也望你不要怨怪。且你要相信,這回甄氏所遭受的損失,他日宋懷瑾必能十倍百倍償還。」
甄峻又不傻,何嘗不知道宋初一是借機把著他手,逼甄氏清人,但是轉念一想宋初一做的「大事」,如今秦國正在攻蜀,宋初一在其中起到了什麼作用,已經不言而喻,因此她所言的「補償」也絕不是信口開河。
這樣被算計。又發作不得……況且清人之後又得到秦國大功臣鼎立支持,對於他個人來說是福不是禍。
甄峻心中暗暗歎息,他還是頭一次被人算計的這麼心花怒放。
心思飛快轉過,甄峻笑道。「先生說的哪裡話,那些族老一向與我作對,如今分了家。於我來說卻是件好事,再說舉族來投先生,也是我決定,不論發生何事也絕不敢怪到先生頭上。」
「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宋初一道。
甄峻抬眼看宋初一,見她眼上覆著黑綢帶,一張略顯蒼白的瘦削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甄峻有些摸不准宋初一的心情,決定還是撿著緊要的事情說。「先生平安歸來,原本我是要大擺筵席為先生接風洗塵,可齊國那邊的生意因為分家的事情出了些變故。那裡甄氏的根基……」
「去吧,我連日趕路也累得慌,沒有那精力參加什麼接風宴。你若是有心,就給白刃弄個二十斤逢澤鹿肉,它一路馱著我,勞苦功高。」宋初一淡淡道。
甄峻原本的意思是讓妹妹代為辦宴席,沒想到宋初一直接拒絕了,連忙道,「此事好辦,我家裡還圈著幾隻從逢澤運來的小鹿。」
他遲疑一下,放在腿上的手微微一攥。道,「先生,其實我還有一事相求。」
「哦?」宋初一微微挑起眉梢,側耳一副傾聽的模樣。
「我這一走,少說也得三五個月,小妹一人在家我不放心。能否讓她住過來,勞煩先生幫忙照看一下。」甄峻心裡一早就打了這個主意,趁著宋初一還未起勢,把自家妹子配給他做夫人。倘若再不說這件事情,等到平巴蜀大軍回來論功行賞,自家妹子的出身就要配不上他,以後就算有機會也只能做個側夫人了,甄峻還是冒著被拆穿心思的險,把事情給挑明。
「你妹子幾歲?」宋初一邊問著,心裡邊暗忖道,這甄峻的妹子不會叫甄美吧?
甄峻辨不出她的神色,只恭敬的答了,「下個月就及笄了。」
「呵,那你這個大哥可當的真不怎麼樣。」宋初一開了句玩笑,緊接一副大包大攬的口氣,「你就放心去齊國吧,你親妹子也就我親妹子,及笄之日就有我這個便宜大哥給操持了。」
甄峻愣了一下,失望之餘,又升起一絲希望,以後處著時間久了說不定就能生出情愫呢?就算不生出男女之情,培養一下兄妹之情也是不錯的。
想著,甄峻哈哈笑道,拱手給宋初一施禮,「那就勞煩先生了。」
見宋初一面露倦色,甄峻便藉故告辭,回家幫著妹子的行禮。
午時最熱的時間已經過去,近傍晚的風裡帶了一絲涼意。甄峻從宋初一的柱下史府中出來,心情大好,連帶著腳步都輕快起來。
回到府內,他便立刻擬了一個單子,讓管家照著準備。
「大哥!你回來啦!」話音未落,一抹蘭色影子邁著細碎的步子走了進來。
屋內立刻充滿一種似有若無的雅淡香氣,那身著蘭色曲裾的少女體態婀娜,巴掌大的小臉上五官亦精緻小巧,竟是真如亭亭一支空谷幽蘭,乍一看倒也不覺驚豔,但細細瞧了,只會覺得越發韻味。
「瑜兒。」甄峻寵溺的看著她,「為兄要在天黑之前出城,一切事務有管家處理,錯過你的及笄之日,回來必然補你一個全咸陽都貴女都羨慕的及笄之禮。」
「大哥放心去便是,大哥都是為了這個家,瑜兒豈會怨怪。」甄瑜輕輕柔柔的道。
甄峻抬頭摸了摸她的頭,「父親當日讓瑜兒入儒門真是最最明智了,我們家瑜兒比那些斗大個字不識一筐的貴女強了不知多少!」
「大哥!」甄瑜掩嘴笑道,「哪有大哥這樣誇讚自家妹子的!」
「瑜兒,我已與先生說好了,你明日便住到他府上去……先生字懷瑾,你名瑜,正應了握瑜懷瑾之言,想來是有幾分緣分,倘若能成就一段好姻緣就再好不過了。」甄峻歎道。
甄瑜面上笑意漸漸隱去,不可置信的道,「大哥想用我籠絡先生?」
「你是我親妹子。縱容你還來不及,怎麼會想到這個!」甄峻見她面色好一些,才繼續道,「這世上許多男子孔武有力。能夠保護你周全,但有的男子雖不強壯,卻能用智慧將你護在羽翼之下。為你撐起一片海闊天空。」
「大哥胡言亂語!不理你了!」甄瑜臊的滿臉通紅,扭頭出了屋子。
甄峻望著甄瑜的背影,無奈一笑,嘀咕道,「這儒門教出來的女子倒是通情達理,就是這臉皮忒薄了點。」
這世上大部分女子是熱烈開放的,尤其是秦女。甄瑜這樣羞澀,也算是別有一番風情吧!
天色漸晚,甄峻帶上護衛趕著出城。
次日。
管家便帶著兩車的金銀帛緞,親自護送甄瑜去了柱下史府,所攜財物簡直堪比一般貴女出嫁了。
甄瑜開始幻想過宋初一的模樣。她自由有儒家老師教導,與平常女子想必算是博學了,因此經常關注時勢,也曾聽說過宋初一許多事蹟,包括遊說列國、隻身赴刑場救人、滅國論……
她曾想像過無數種形象,然而卻從未曾想到如此模樣。院子裡蔭蔭如蓋,陽光疏漏,那個人一襲象牙白的輕絲廣袖抄手立於院中,她只能看見一個側面。那一頭青絲略泛霜意,整整齊齊的綸起,眼上覆著黑色絲緞帶結於腦後,垂著的帶尾一根搭在肩膀上一根垂在背後。
平凡無奇,然而風乍起時,大袖翩飛。緞帶飄逸,竟有幾分出塵的意味。
「寍丫?院子裡的蘭花開了?」樹下那人開口問道,聲音不似一般男子那樣粗獷。
寍丫怯怯的道,「先生,奴不會養那麼嬌貴的花兒,都給奴養蔫了,哪裡開得出花……是甄姑娘來了。」
「哦,嬌客來了,懷瑾有失遠迎,見諒。」宋初一轉身微微笑道。
甄瑜看宋初一唇角微彎,似乎還算溫和的模樣,連忙下了臺階,「不敢勞動先生……」
她這廂話還未說完,便瞧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竄了出來,待定睛一看,居然是一頭巨大的白狼,頓時尖叫一聲,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嬌嬌,嬌嬌!」幾名婢女驚魂未定的跑到甄瑜身邊。
「白刃,你又調皮了。」宋初一聽動靜便知道那甄姑娘被白刃嚇暈了,轉頭給對寍丫道,「把甄妹子抬回屋休息,請個醫者來瞧瞧。」
甄氏管家緊接著進門,看見院內的情況,也大致明白發生何事,見宋初一已經做了處置,便不再插手,只拱手道,「屬下方才在外院卸財物,便讓嬌嬌先進來了,不想驚擾了先生,請先生恕罪。」
宋初一笑道,「甄管家客氣了,一個姑娘能驚擾我什麼?反倒是白刃把妹子給驚了。」
甄管家客氣了兩句,不知怎的,他心裡總覺得宋初一對甄瑜的到來並不太歡迎,不過這是家主的安排,他也不好質疑,更不能擅自改變決定,所以也只能當做看不見,令人將禮物搬進來,與宋初一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
走的時候,甄管家又覺得宋初一可能本身就比較冷漠,是自己多慮了。宋初一給他的感覺,就是廣闊無垠的水面,平靜而無色無味,但又似乎隨時能掀起滔天波瀾。這樣一個人,應當不會同小女娃計較什麼吧。
寍丫邁著碎步子從廊上噔噔噔的跑過來,小聲歎道,「先生,那位甄姑娘真好看,身上還帶香味的,可好聞了。」
「很多貴女自小都服用花草製成的秘藥,久而久之身上就有香氣了,不如我也制一些餵你?」宋初一道。
寍丫一臉期待的道,「真的嗎?」
宋初一大笑出聲,「什麼都敢亂吃,也不怕毒死你!」
寍丫呵呵笑著,心覺得先生越發和藹可親了。
「先生。」堅恭謹的聲音響起,「兩位谷壯士來了。」
谷氏雖多,但也只有谷寒和谷京會來拜訪她。
宋初一道,「領他們到書房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五章 先生是聖人
堅應著聲,轉身去請二人。
谷寒和谷京揣著截然不同的心情邁進府中,當初在蜀國時谷寒因為對宋初一存疑,又小小的得罪了她,回來便因她「叛出」秦國,險些被贏駟處死。縱然無論怎麼想,這都只是計畫的一部分,宋初一似乎都不是刻意針對他,可是他心裡莫名的對宋初一畏懼起來。
谷京的高興全寫在臉上,他一向崇拜有智慧的人,而有智慧的人中最崇拜宋初一。因為宋初一雖然精明,但從不端架子,說話也風趣,對於谷京來說,她比那高高在上的聖人要可親可敬。
三人在書房外停下,堅道,「先生,兩位谷壯士到了。」
「進來吧。」宋初一道。
谷京忙抬腳進了屋,還沒見到宋初一,便嚷嚷,「先生可算回來了!」
繞過細竹簾,谷京看見了年紀輕輕便已顯蒼老的宋初一,驚的愣在原地,張著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過來坐。」宋初一笑道。
谷京見她沒有焦距的眼睛,更加驚駭,直到谷寒推了他一下,才堪堪反應過來,依言過去跪坐。
「先生,發生了什麼變故,您這眼睛怎麼了?您這頭髮怎麼了?」谷京問出谷寒也想問的話。
「打仗嘛,受傷在所難免……」
宋初一笑著敷衍一句,話才說了一半,只聽「砰」的一聲。谷京狠狠一拍几面,霍的站起來,「先生又不需衝鋒陷陣!秦國二十萬大軍連自家軍師都護不住!可見都是一幫只能在家玩鳥的慫貨!」
「坐坐坐。你嚷嚷什麼呀。寍丫快看看,他把我們家几拍折了沒有?」宋初一道。
寍丫笑著看了一眼,「沒呢。」
谷京坐了下來,「先生忒小氣了。」
「你們是來看望我。還是有公事?」宋初一問道。谷寒專門收集情報的,知道她回來一點也不奇怪,這麼急趕著上門多半是有事情。
「無事。我就是想先生了。」谷京傻樂,也忘記詢問宋初一眼疾的事情了。
谷寒平靜近微冷的聲音響起,「是來看望先生,也的確有事相求。」
谷京睜大眼睛,「啥事兒?我咋不曉得?」
谷寒心道你除了傻樂還能知道什麼!遂也不理會他,向宋初一道,「寒想請先生允我二人戴罪立功。」
宋初一沉默須臾。道,「你們是直屬君上管轄,君上到了能鬆手的時候自然會鬆手。」
谷寒懇切道,「先生,君上日理萬機。處置我等不過是小事,被擱置忘了也極有可能,所以想求先生向君上提一句。」
谷寒雖不隸屬君主直接驅使卻不是貼身護衛,並不瞭解贏駟是個什麼樣的人,但以他多年收集情報養成的敏銳觀察力,能猜到贏駟並非忘記了他們,而是等著宋初一回來處置。如果宋初一刻意刁難,他肯定是吃不了兜著走的下場。
「哈哈!」宋初一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谷寒的心思,不禁朝谷京調笑他。「谷京啊,你們家這位大哥才是真正小氣!」
谷京一頭霧水,壓根沒聽明白他們說的些什麼,但他一貫聽不明白的事情多了,也就從不刨根問題,立刻就順著宋初一的話道。對谷寒諄諄勸道,「先生說的有道理,大丈夫心胸要開闊。」
谷寒強忍著揍他的衝動,咬牙道,「先生教誨的是。」
氣結歸氣結,但谷寒明白宋初一話裡的意思,她不會揪著區區小事不放故意給他下絆子。
谷寒不禁想,是不是自己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初一根本就不是個心胸狹隘之人?她從始至終只說了一些告誡的話,她的計謀是為了秦國,他作為侍衛頭領,理所應當做這個替罪羊。似乎,宋初一並沒有刻意報復過。
這麼想著,谷寒心裡有些羞愧。
「對了,谷京,我有件事情想請你幫忙。」宋初一道。
谷京有些不悅的道,「先生說的什麼話!先生有事就只管吩咐谷京,什麼請不請的,怪見外。」
谷寒額頭上青筋直跳,這個傻貨,恐怕把他自己是為誰效命都忘的一乾二淨!好在宋初一不是別國大臣!
「我身邊有個孩子,資質不錯,日前我已經賞他隨我宋氏,叫宋堅,想讓你指點他學些基礎功夫。」宋初一知道練武肯定是越早越好,她在沒有給堅尋好合適的師父之前,谷京是個不錯的選擇。
「先生既有吩咐,包在谷京身上,管保給您教出個以一敵百的!」谷京把胸脯拍的嘭嘭作響。
他們所學都是不傳之秘,谷寒聽聞宋初一只是請谷京教一些基礎功夫,便沒有說什麼。
「先生上回讓大哥拿給師父看的機關圖,師父只一眼就震驚了,直問是誰畫的,還說要來拜訪先生呢。」谷京之所以如此信服宋初一,有一大半是因為這個原因。
宋初一喝了口茶,緩緩道,「事情露餡,你就把我抖出去了?」
谷京連連擺手,「沒有沒有,不是我抖的,是大哥抖的,師父揍了我好幾頓我都沒說。」
谷寒知道這話問的是自己,本還想著怎麼圓過去,結果還沒張嘴就被谷京給賣了,心中暗罵:你還知道我是你大哥!
谷寒只好道,「長輩詢問,谷寒不敢隱瞞。」
谷寒也算是個忠肝義膽的,但所忠之人不同罷了,宋初一不怪他,「我原拿出那副圖的時候,就料到這個結果,倒是不敢請墨家宗師親自來訪,待我身體好些,自會前去拜會。」
宋初一如此通情達理,又尊重長者,谷寒在對她的畏懼之中又多了幾分尊重。
兩人略坐了一會,谷寒便拽著依依不捨的谷京告辭,出了門,便果斷把他拖到暗巷裡動手狠狠揍了一頓。
谷寒擅長暗器和收集情報,武功不如谷京,但谷京對大哥很尊敬,也就老老實實挨著。被揍的時候他仔細想了原因,事後一臉誠懇的說,「大哥,你小氣的事情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那就有勞你保密了!」谷寒咬牙切齒中帶著深深的無奈。谷京對外人一向嘴巴挺嚴實,只是對認定的自己人就沒遮沒攔。他自我檢討一番,心裡決定,下次去見宋初一的時候,一定要跟谷京交代好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
「這話說的,咱們是兄弟。」谷京仗義道。
谷寒剛下去的怒氣又沖上來,忍不住想罵娘,「你這混蛋!在先生跟前出賣我時怎麼沒想到咱們是兄弟!」
谷京瞪大眼睛道,「先生是聖人,哪能跟你一般見識呢?」
「好!好!」谷寒明知道他不是瞧不起自己的意思,還是被氣的止不住發顫,但見他臉上青青紫紫,也不忍心再揍一頓,只好翻身上馬,頭也不回的疾馳而去。
「大哥,城中不讓縱馬。」谷京嚷嚷。
「你給我閉嘴!」谷寒吼道。
谷京抿著嘴,滿腹委屈的驅馬默默跟在後頭,像一頭被同伴拋棄的黑熊。
……
隴西的夏天比蜀中好過的多,每天最熱的也只有午時前後一個多時辰,過了這個時間,風裡都帶著絲絲涼意,很是舒適。
接著幾日,谷京每天一沒事便急吼吼的往宋初一府裡跑,在外院教宋堅武功,宋初一偶爾叫他們兩個過來,給他們講些有寓意的故事。谷京最煩念書,但是對宋初一講些深入淺出的故事很感興趣。
而甄瑜自從被白刃嚇著,就一直沒敢出屋,後來聽說宋初一帶著白刃去住了外院,才敢出來走動,也常常讓侍女去宋初一的書房借書看。
宋初一見過文靜的姑娘,卻沒見過文靜到甄瑜這種地步的!小小年紀居然不喜歡出去遊玩,在內院一待就是好幾天,不覺得無聊嗎?
寍丫將竹簡放進書架,回頭問宋初一,「先生,甄姑娘的侍女來還書,又問先生有沒有自己寫的書卷。」
「要讀我寫的書?」宋初一撐著腦袋,百無聊賴的道,「她這幾日讀的不是儒家禮劄就是詩歌,對我寫的東西也未必感興趣吧。」
「先生說的也是。」在宋初一跟前耳濡目染,寍丫略識得幾個字,知道儒、墨、法、道、兵等等這些學派持的言論各不相同。
「把左首第一格第一卷拿給她,就說,宋懷瑾寫的東西與這卷書差不多,但遠沒有這麼面面俱到,言簡意賅。」宋初一頓了一下,接著道,「右邊最末一格,有我閑來無事寫的劄記,一併拿給她吧。」
左首第一卷,正是《孫臏兵法》,宋初一寫的東西都是針對秦國現狀而特別設定的軍事體系,並非類似兵法論述這樣各國皆可用,自然不能隨隨便便借給誰看。
而那卷劄記,有宋初一感悟的道理,也有寓意深刻的見聞,還有一些興起而至寫下的詩,算是她的生活雜記。宋初一不敢說這東西多麼高明,但對一個小姑娘來說,若能讀通裡面的東西,也絕對能學到東西。
「噯!」寍丫應了一聲,將那兩卷竹簡分別包好,抱出去交給甄瑜的侍婢。
那侍婢接過竹簡,打量了寍丫一眼,「妹妹生的真是俊俏。」
寍丫不擅應對,小臉微紅,把宋初一方才交代話說了一遍。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六章 月下的擁抱
「有勞了,這個給妹妹玩兒。 侍婢將一根翠綠泛著盈盈水光的簪子塞給寍丫。
寍丫沒見過多少好東西,但手裡的簪子溫潤漂亮,肯定值不少刀幣,連忙把簪子塞回去,「我能不要。」
侍婢又塞回她手裡,「不值什麼的,妹妹不要推辭了!」
說罷,抱著竹簡飛快跑回內院,任憑寍丫怎麼喊都不回頭。
寍丫追到後院門口,在門前轉悠了好幾圈,眼淚唰的流了出來,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走回書房。一進屋便噗通一聲跪到宋初一面前,嗚咽道,「甄姑娘身邊的姐姐塞給奴一個簪子,奴說不要,她硬塞給我,塞完就跑了。」
宋初一正在摸著棋盤上的刻線自弈,聽寍丫哭的莫名其妙,不禁問道,「給你就給你,哭甚?」
「她是想買通奴,可是奴絕不會出賣先生的。」寍丫覺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這麼個簪子,至少也得值六七個刀幣吧?把她賣了也不值這麼多啊!
宋初一朝著她聲音的方向伸出手。
寍丫立刻將簪子雙手遞過去。
宋初一摸了摸手感,咧嘴道,「甄小妹真是闊綽,這簪子少說也得二十個刀幣,你好好收著。」
寍丫驚呆了,二十個都夠買好幾個她了!當下眼淚流的更凶。人家給多大價錢就要辦多大事,這個寍丫是懂的。
宋初一聽著寍丫哭的肝腸寸斷,尋思是上回是高估這姑娘的承受能力,把她折磨的太狠了。如今這點事兒就能被嚇破膽,這可不行,「怕個甚,又沒說你不對。以後再有人拿財物給你。只管收下便是。倘若別人讓透露關於我消息,你就告訴我,我若是琢磨著能透露呢?你就透露。財物咱們對半分,如何?」
寍丫愣了愣,理了半晌思緒,才點點頭,「那萬一要是不能透露呢?」
「那就告訴他們假的,把錢留下來!反正他們要知道消息,又沒非囑咐你一定要真的。」宋初一循循善誘。
寍丫覺得有道理。「可倘若囑咐了呢?」
「那就把錢退給他們唄。」宋初一將簪子遞還給她,「收著吧。」
「還是先生收著。」寍丫道。
「我要個女人簪子作甚,快點,別磨嘰。」宋初一有點不耐煩。
寍丫連忙接了過來,心裡覺得先生就是先生。辦事就是公道又妥當,自己以後要好好學著,不能惹先生生氣。
宋初一摸著棋盤邊緣的凹槽,落下一顆黑子。
日光漸移,屋內昏暗下來,棋盤上已然黑白大龍廝殺的勢均力敵,她思索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因為棋子幾番殺落太多,有很多位置都已經記得不太清楚了。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不知道日影已盡,月出東山,亦未曾注意到屋內不尋常的聲音。
屋內不知何時站了一個黑色勁裝的人,一雙鷹眸盯著棋盤前那個瘦削的身影,月光微冷,將染霜的鬢髮更覆上一層淺雪。她盤坐在高榻上,弓著身子,瘦如竹節的手指摸著棋盤邊緣刻線的凹槽,垂眸沉思。泛白的光線中,她的面容平凡也平靜。
沉思半晌,她抬手輕輕撫摸著棋盤上的棋子,微微偏頭,長眉蹙起,似乎在努力的回憶著什麼。手指不慎撥動,兩個棋子被挪了位置,她怔了一下,屋內響起清淺的歎息聲。
她卻絲毫不放棄,小心翼翼的摸著凹線,竟然硬是把兩顆棋子歸位了。
兩年前,眼前這個人曾說她艱難困苦時,只有巍巍山川、湯湯河水、清風明月、美色不要錢,卻是她所能享受的最奢侈的東西,而今……
黑衣人眸目光微動,幾步走到榻邊,彎身按住她還在摸索的手。
宋初一微微一驚,手心是冰涼的棋子,手背是一隻炙熱的大手。
「何人?」宋初一聲音微冷。
「是我。」一個熟悉的冷冽聲音乍響。
宋初一從榻上下來,朝他微微躬身,「見過君上,臣……擅自回來了,請君上責罰。」
「卿何出此言!」贏駟伸手扶她直身,「卿為大秦出生入死,如今巴蜀指日可待,卿何罪之有!」
宋初一尚未開口,卻被一雙有力的手臂圈住,贏駟拍了拍她的背,「贏駟要謝先生才是!」
只是一個感激的擁抱,一個國君,對功臣的感激。
待贏駟鬆開手,君臣相讓著就坐以後,宋初一微微笑道,「王圖霸業是為君者所求,輔君爭霸賺得青史一筆是我之所求,君上能赤誠以待,懷瑾很感激。」
「青史一筆。」贏駟面上浮起一抹笑容,逼得月光黯然,「我已親去樗里將扁鵲神醫請回咸陽,不過老人家年紀大了,受不得顛簸,我令黑甲騎護送,要慢幾日才到。」
宋初一直身,揮開大袖,行了一個大禮,「君上禮賢下士,懷瑾定當肝腦塗地以報。」
贏駟早已決定要用宋初一,宋初一也早已決定為秦國效力,彼此之間只差個承諾而已。
這裡面有幾分真心幾分刻意,沒有人能分辨的清,也無需分辨清楚。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贏駟便道,「已經夜了,先生早些歇著吧,我先告辭了。」
宋初一起身行了一禮。
贏駟剛剛離開,寍丫便跑了進來,焦急道,「先生沒事吧?」
「白刃呢?」宋初一問道。黑甲軍可以輕而易舉的把寍丫制住,卻不可能不驚動白刃,或者把它的嘴也堵起來。
「白刃在廊下昏睡過去了,怎麼喊都喊不醒。」寍丫仔細打量宋初一,見她沒缺胳膊少腿,面色也無異常,才放心。
寍丫跪下來匍匐在地,「都是奴沒用。」
「起來吧,白刃都被弄暈了,你一個小丫頭頂什麼事兒!」宋初一深深覺得寍丫被她嚇過頭了,如今在她面前才總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樣。
然而對於宋初一來說,只要一個人對她忠心耿耿,就算再不成器,她也願意花精力去調教。
宋初一方才沉浸在棋盤廝殺中,這會兒才覺得腰酸背痛,遂讓寍丫去準備浴湯。
沐浴過後,睡了踏踏實實的一覺。睡著前,她想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贏駟有這等潛入臣子家宅的手段和癖好,以後說他壞話的時候得小心些才行。
次日清晨。
宋初一在院子裡練拳,寍丫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先生,上大夫來了!」
「懷瑾還是沒什麼長進嘛!」樗里疾笑聲漸近。
宋初一笑道,「若非閑極無聊,豈會撿起這東西玩兒!又不求上陣殺敵。」
這麼說著,宋初一心中卻想:贏家兄弟莫非都愛闖人宅?
「先生。」甄瑜的侍婢不知何時也到了外院,她似乎是怔了一下,才道,「不知道先生有客人,那奴稍後再來。」
「有事兒說吧,樗里大哥不是外人。」宋初一道。
侍婢道,「嬌嬌說先生的劄記看完了,嬌嬌寫了一些心得,請先生指點一二。」
宋初一莞爾,「你們家嬌嬌挺好學。」
「懷瑾還私藏美人兒了?」樗里疾步下臺階,走到他們跟前,看著那侍婢道,「女公子竟能讀懂懷瑾大作,實不簡單!這竹簡是否能借我一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七章 恩義難了斷
侍婢見過不少俊美男子,卻從未見過像樗里疾這樣氣度非凡的,被他這麼直視著,竟是愣住了。
「怎麼回事?」宋初一發現半晌沒動靜,不由側耳傾聽。
侍婢猛然回過神來,「既然嬌嬌拿給先生看,就請先生做主吧。」
「那我就偷個懶,勞大哥給我念念吧。」宋初一道。
兩人一併去涼亭裡坐下,樗里疾展開一卷竹簡,詫異道,「女公子倒是有心,字竟是刻上去的。」
宋初一如今眼不能視物,身邊也沒有識字之人能給她念,甄瑜才特地刻在了竹簡上面,方便宋初一用手指「閱讀」。
上面內容不多,樗里疾掃了一眼,與宋初一複述了一遍。
「雖未得你劄記中深意,但這一手字著實刻的漂亮。」樗里疾放下竹簡。
「她是我朋友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了,你可要見見?」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仔細打量她的模樣,將滿心的難受壓了下去,並不提她的身體狀況,只道,「我今日特地來看你,見旁人做甚!」
「哈,我呀,還偏不能讓你省了!妹子下個月及笄,得討你一份大禮!」宋初一說著,吩咐寍丫道,「去請甄妹子過來小敘。」
樗里疾不以為意,開完笑道,「得虧還不是你嫡親妹子,不然我那點俸祿還不夠你搜刮。」
「哈哈,少在我這兒哭窮!你今日還有事沒有?」宋初一心情大好,問道,「若是無事,手談一局如何?」
「閑著呢!前幾日君上把一大攤子事情撂下,壓得我喘不開氣,知道你回來也沒空過來看一眼,如今君上歸來,我豈能不麻利甩手?」樗里疾目光中帶著憐惜。卻是笑道,「正好,一塊逍遙幾天。」
「我一個人可憋悶壞了!有大哥作陪,快哉!」宋初一確確實實是無聊極了。如今朋友說話,面上也難得露出幾分朝氣。
寍丫去了內院請甄瑜,這半天連個上茶的人也沒有,樗里疾看了一圈,問道,「你還有個奴僕,哪裡去了?」
當時宋初一「叛出」秦國的消息傳出。頓時被千夫所指,贏駟雖然盡力保住府邸,卻只能把那些財物收回,下人也變賣了。這事兒是宋初一臨走之前求樗里疾幫了忙,所以在樗里疾的插手下,看管府邸的奴就留了寍丫和堅。
「堅和寍丫如今隨我宋氏了,我讓他出去學武。」宋初一道。
樗里疾道,「他們遇著你也算福氣。可你這身邊伺候的人也忒少了!明日我從自己府裡給你挑幾個乾淨送來。」
「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多虧大哥照料府中,我既回來了。又豈能再勞煩大哥?」宋初一婉拒,她不想欠太多人情。
「你這人就是怪!平素想著法子要撈我一筆,我這自己送來了吧,卻又不要!」樗里疾笑著搖搖頭,他算為數不多比較懂宋初一的人,她既然拒絕,就是真的不願意要。況且,幾個奴婢雖不值當什麼,但總歸是活物,也不好硬塞給她。
「我臨走時在院子裡埋下梅花酒。上好的糧食。用初雪釀成,加上風乾的半開寒梅花,嘖!」宋初一吧嗒著嘴,「我都沒捨得喝,等大哥共用,夠義氣吧!」
釀酒用半開寒梅最好。全綻開的香氣失散過多,含苞的又香氣不足。
「大善!」樗里疾是標準的秦人,不愛別的,惟獨喜歡痛飲大碗烈酒。
兩人正說著話,樗里疾便見一個蘭色曲裾的纖纖少女蓮步輕移,順著小道一路分花拂柳而來,在茵茵綠叢中,真如一支蘭花般,纖弱、高雅。
甄瑜不是沒發現樗里疾的目光,但她不敢與之對視,只能垂頭掩飾微紅的臉頰,走至亭下,沖著宋初一微微欠身,「先生。」
幽淡的蘭花香氣散開。
「甄妹子,進來坐。」宋初一自顧喚妹子,也不要求甄瑜換個親近些的稱呼。
寍丫連忙從石幾底下抽出席子放在宋初一身邊,甄瑜依言到庭中跪坐下來,餘光瞥見樗里疾面前還攤著她刻的竹簡,心中又是羞澀又是期待——期待自己的才學也能被認同。
樗里疾是個很懂得察言觀色,也很識趣的人,「女公子刻的一手好字。」
「這是公子疾。」宋初一介紹道。
甄瑜沒想到宋初一還有這等高貴的摯友,微微一驚,想看個究竟,便下意識的抬起頭。一張俊顏,眉若懸犀,眸如星子,帶著淡淡的友好的笑意,就這麼闖入她的眼中,讓她心頭微顫。
甄瑜一張俏臉倏地紅了個透,說話也不利索起來,「我……我甄氏,瑜。見過公子。」
樗里疾走南闖北也見過不少世面,竟沒見過這樣羞怯的女子。他愣了一下,拱手施了一禮。
宋初一察覺到亭中不尋常的氣氛,心道,不會一下子就看對眼了吧?樗里疾好看是好看,但也不能因為好看就一見傾心啊!
「咳。」宋初一出聲打破莫名其妙的氣氛,笑道,「甄妹子,他是我大哥,並非外人,不必拘謹。」
「贏大哥。」甄瑜從善如流。
宋初一眉梢微挑,事情,似乎有點意思啊……
「寍丫,去外面酒館置辦幾個菜回來。」宋初一從袖中摸出一個錢袋放在幾上。
「噯!」寍丫拿了錢袋就出了亭子。
酒館的菜反正也就那麼幾個,且大都是肉食。
她才出去須臾,又跑了回來,歡喜道,「先生,美人來了!」
亭中三人紛紛一愣。
甄瑜詫異,沒想到還有女人會來看望宋初一。
「哪來的美人?」宋初一也納悶。
寍丫看著那三人神態各異,也曉得自己鬧了笑話,「是君上的美人,子朝姐姐。」
樗里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懷瑾一計,子朝算是為秦國立功。當初君上與她說清楚這是懷瑾的計謀時,她不曾有任何推脫,君上惜她也是女中豪傑,問她可有所求,她求了等你回來再封賞。」
宋初一一瞬間腦子裡想了很多,感歎贏駟如此會利用人心之餘,也歎子朝的知恩圖報,以及那份自己並不能回應的情意。
「去請她進來吧。」宋初一道。
不消片刻,寍丫領著一名頭帶冪籬的女子,青色皂紗下,依稀能看見她綽約的身姿。
「先生。」子朝取下冪籬,露出美麗如昔的容顏。
子朝的美與甄瑜截然不同,子朝擁有楚楚動人的美麗面容,妖嬈的身姿,是那種一看就能讓男人產生欲念的女子,而甄瑜則顯得太淡雅了。
「妾……」子朝看見宋初一的形容,一時話語哽喉,眼淚撲簌簌的掉落,竟是不管還有外人在場,在宋初一面前屈膝跪下,匍匐在她腳下,哭的梨花帶雨。
「朝。」宋初一伸手扶她。
子朝今日過來,就是想與宋初一商量,她不想要任何封賞,只想求贏駟放她出宮,讓她留在宋初一身邊。然而縱使此刻她心中壓抑著許多情緒,卻還未到被衝昏頭腦的地步,哭了一會兒後,到底是收斂了些,不曾當著別人面求此事。
甄瑜睜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著面前這一幕。方才她沒聽錯的話,這是秦公的妃嬪,是那個被當做禮物送去蜀國的女人,馬上就要得大封賞了,眼下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姿態匍匐在宋初一面前!
子朝輕輕擦拭眼淚,問道,「先生的眼睛……醫者怎麼說?」
宋初一道,「無須擔心,再隔兩日扁鵲神醫便至咸陽。」
「那就好。」子朝鬆了口氣。
以前贏駟的後 宮裡只有子朝一個女人,贏駟也不召幸她,雖然過得很孤獨,但也算錦衣玉食,那些宮婢都覺得她的位分還能再往上動一動,因此都小心侍候,並沒有受任何苦。去歲秦公大婚,後宮忽然一下子充實起來。如今宮裡有國后,還有一個陪嫁的魏紈被封了夫人,另外未免魏女獨大,贏駟又從秦國貴族中挑了兩個貴女,將三夫人的位置補滿。
整日看著那些女人鉤心鬥角,子朝真是一刻也不想在那裡待了,但又恐宋初一還有什麼別的計畫,所以才堅持到她回來。
待寍丫帶回菜肴,又去挖出一壇梅花酒,幾人便拋開所有心緒暢飲一番。
甄瑜不勝酒力,才酒過一旬就已經人事不省,被侍婢抬回後院休息。宋初一見著她兩回,兩回都是豎著來橫著走,便戲稱她為「螃蟹姑娘」。
三人整整喝了五壇酒,陳酒香醇,後勁很足,樗里疾竟也覺得有些暈乎,為免失態,便匆匆告辭了。
子朝醉了,抱著宋初一不撒手,一雙霧濛濛的媚眼盯著她,含糊道,「朝想求出,想留在先生身邊,就算先生不喜歡,朝為奴為婢,只要與先生還有雅一起……」
宋初一揉了揉發脹的腦袋,無奈的歎息一聲,「子朝,我利用你謀蜀,也是給你立功的機會,讓你能在秦公的後宮中佔據一個不可動搖的地位。」
宋初一行事時,處處護著子朝的安全,將她毫髮無損的送回咸陽……一切只是為了補償自己殺了她曾相依為命的親妹子。
然而,宋初一從未後悔過,若是再有一萬次選擇的機會,她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斷子雅生機。一樁歸一樁,是因為子朝太善良,值得她花心思對待。
「先生為何不要朝?」子朝淚眼朦朧。她寧願宋初一利用,也不願從此恩義兩斷。
因為亂世隨波逐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木,便不願放開。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八章 若知是女子
宋初一算是個冷情之人,為人處世更算不得君子,然而她也有道德底線,有所為有所不為。
縱然子朝的善良令她心軟,但倘若有一天逼不得已,她宋初一也絕對下得去殺手。
有時候明知道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妄圖欲蓋彌彰只會令這個結越來越複雜。
宋初一推開子朝,令寍丫扶她去客房休息。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隴西的天氣與秦人一般,也是急脾氣,先是細碎的幾滴,而後瓢潑大雨忽然的砸落下來,又猛又烈,讓人猝不及防。
宋初一倚在亭邊,手裡把玩著一隻三足雕花銅爵,感受砸在欄杆上濺開的雨絲落在手上、臉上,心中一片清明。
天道如此玄妙,宋初一說是不在乎一雙眼,可誰又能接受忽然失明?她一直努力將這份鬱結化作力量,努力用耳朵、手指、感知去「看」,可是此刻,天地一片寧靜,居然教她領悟了幾分道家的大自在、大智慧。
宋堅披著蓑衣進院子,朦朧雨天中,看見亭中隱約坐著一個人,抬步走近。
亭中一襲象牙白廣袖的人靠在欄杆邊,閉著眼睛,一隻袖子搭在欄外,被雨水浸透,像一面沉重的大纛旗在雨裡隨風微動,另一隻手放在腿上,手裡握著一隻酒爵。
「先生。」宋堅輕聲喚道。
「嗯。」宋初一懶懶應了一聲。
宋堅躬身道,「馬上入夜了,先生回屋吧?」
話音方落。天地驟然一片耀白。
轟隆隆!
雷聲炸響,宋堅一個激靈,卻發覺對面那人恍若未聞,神態安寧到仿佛連耳朵也成了擺設一般。
宋初一起身。宋堅回過神來,扶著她從遊廊裡回房。
這大雨竟是下了一夜,大雨砸在屋頂磚瓦和窗子上。轟轟作響,猶如戰場,宋初一聽著這個聲音,竟是分外好眠。
翌日雨勢依舊。
樗里疾冒雨來尋她對弈,完成昨日沒有兌現的約定。
大殺三局,居然全以樗里疾落敗告終。
第四局落子間隙,宋初一聽樗里疾報出所落位置。不禁抬起頭來,「大哥有心事?」
樗里疾亦是個擅弈之人,以前在宋初一這裡,十局尚且能贏三四局,如今宋初一目不能視。下盲棋比從前要吃虧一些,他沒道理會連連落敗,倘若是為了安慰她,以樗里疾之智,全不必做的如此明顯。
「懷瑾……」區區兩個字,卻露出樗里疾諸多情緒。
宋初一伸手拍拍白刃的腦袋,「出去守著門。」
白刃得了指令,顛顛的跑了出去。
「吔,白刃竟能聽懂人言?」樗里疾吃驚道。
宋初一故作神秘一笑。能不能聽懂人言她不知道,重點在於拍的那兩下,她繼續方才的話題,「大哥有事請講。」
樗里疾不再去追問白刃的事,歎了口氣道,「看懷瑾如今形貌。想是服了當日我給你的秘藥,這藥鮮有人服用,具體的效用我也只瞭解粗略,我這幾日一直憂心,妹子的女兒身瞞不住扁鵲神醫。」
樗里疾一直觀察著宋初一的神色,未曾想她並未露出絲毫憂慮,反而輕鬆一笑,「我服藥,不過為得行事方便,從未想過能把此事死死掖住,亦不曾妄想永不敗露。何況,女子就是女子,便是這世上有變成男子的法子,我也絕不嘗試。」
這話說的坦蕩磊落,列國之中也不是沒有女子參政,但大多做的都是些零碎小事,並沒有哪個女子能夠佔據正經的高位。
樗里疾歎道,「我只覺得倘若事情鬧開,以你之才,不能得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未免可惜了。」
「懷瑾也曾肖想過那個位置。」宋初一絲毫不掩飾自己心中對名利的欲望,「但,心中也明瞭,如今大秦的濟濟人才中,懷瑾並非最合適的相才。」
宋初一之長,在謀大勢、在謀兵,陰謀陽謀不拘。
然而她若做明面上的那個,幾次之後,各國就知道要防著她用計,殺傷力多多少少會受到些許影響,而張儀不同,那一張利口,只有放在明面上才能將縱橫發揮到極致,起到張口風雲變的巨大作用,離開權勢,他就只是個普通策士。
樗里疾盯著宋初一,目光灼灼,「沒想到……策士中還有懷瑾這樣忠於理想之人,竟是窺見商君當年氣度。」
前代人最遵信義、最忠於理想,為了傳播自己的思想,為了打造出自己心中理想的國家,他們往往不計個人得失,名利之於他們來說,是錦上添花的東西罷了。
那時才是真正的「士為知己者死」,而如今,策士一次又一次刷新著道德的底線。陰招、損招、險招、奇招、絕招……凡能達到目的,無所不用其極。「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市儈言辭,也常被掛在嘴邊。
「立法者需無心,為謀者需用心,曲高和寡這種事情我可不能幹。」宋初一一手撐著腦袋,緩緩道,「扁鵲神醫素有醫德,不至於鬧的人盡皆知,兄無需多慮。」
最多也就是贏駟會知道。秦國用人,向來只問才,不問出身,倘若贏駟當真因為她是女子便棄之不用,那她宋初一也不屑與此等人為伍。天大地大,她不信謀不到容身之處!
「有些事情,強求不來。」宋初一微微笑道。
應有的自尊和傲骨是一回事,另一方面,倘若她為謀巴蜀出力如此之多,還是輕易便失去贏駟的信任,那麼,相信做的再多也無法改變什麼。誠如她所說,世上總有些事情是強求不來的。
樗里疾笑笑,心中頗感無奈,他瞭解自己的血親兄弟。
據說,一向寡言的贏駟,第一次入後宮卻是說了不少話,內容大致是:你們在後宮院子裡隨便耍,但是倘若發現誰敢私自勾結外人抑或染指朝政,絕不容情!
贏駟從來都是只把女人當做物件,根據近來觀察,他偏好規規矩矩的「物件」,女人最好不要在他面前賣弄那些愚蠢的小伎倆,否則,他興致好了便小懲以戒,興致不佳,不是被終身囚禁便是直接拖出去打死或送人。一般,他很少有興致好的時候。
正因為他如此性子,後宮的勾心鬥角絕不會鬧到贏駟面前去,他那裡可不是個講理的地兒,不管誰對誰錯,一律扔出去。所以咸陽宮中表面上和和睦睦,暗中實則兇險萬分。
在贏駟鐵腕鎮壓下,那些女人當真沒有人敢越雷池一步,就如同一群被關在同一個鳥籠子裡的鶯鶯雀雀,死活都是在籠子裡掐。而對這些,贏駟是不管而非不知,反倒有時候把那些女人自以為很高明的手段當做茶餘飯後的消遣,看的頗為帶勁。
對於這樣一個君主,一個男人,樗里疾真不知道他得知宋初一性別之後會作何反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二九章 另一個商君
咸陽一帶的暴雨整整下了一天兩夜,這在隴西並不多見。
這一場大雨澆熄了秦國的炎夏,天氣驟然就冷許多,待出了太陽才又回暖一點,但空氣中已然有了初秋的味道。
巴蜀捷報頻頻傳來,秦人越發活躍起來,茶館酒肆,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士人、商賈。宋初一棄秦入蜀,秦公卻保其府邸,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宋初一是為謀巴蜀而去,然而至於她究竟出了多少力,一時半會卻沒有人弄的清楚。
就在這一派喜氣之中,一輛普通的青棚車卻在數百虎賁衛士的護衛下緩緩駛入咸陽,滿街熙攘霎時肅靜,主幹道上的行人自發退至兩旁,駐足觀看。
虎賁乃是君主專用的護衛,據說每一名虎賁衛士都能以一敵百。那青棚車裡坐的九成不是秦公,人們紛紛揣測,究竟是什麼人,居然能動用到如此之眾的虎賁衛士。
在虎賁衛士的護送下,青棚車徑直駛到柱下史府門口,一名虎賁衛上前敲門,裡頭傳來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來了來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寍丫探出頭,猛然看見如此氣派,不由被唬了一跳,怯怯道,「軍……軍爺找誰?」
敲門那虎賁衛卻十分客氣,拱手道,「勞請姑娘稟告宋子,扁鵲神醫到。」
聞言,寍丫一喜,連害怕都忘記了,乍呼呼的道,「先生昨晚就說神醫今日會到,果然到了!」
說著,竟是未曾通報。便將大門打開,回頭往門內喊道,「先生,神醫真的來了!」
扁鵲一直雲遊行醫。早在秦蜀邊境聽聞宋初一之名,今日聽見少女說的話,知這宋子是個大智之人。便不等人請,逕自拎著藥箱自下了車。
旁邊黑甲軍見狀,連忙下馬幫忙拿重物。
扁鵲已逾花甲之齡,然而臉部卻並不似一般老者鬆弛,連趕了數日路程,依舊精神奕奕,除了滿頭銀絲。乍一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十。
他剛落腳,打量了一下柱下史府,便見一個黑色廣袖大袍的青年,在一個小姑娘的攙扶下緩步而來。那青年身材瘦削,眼縛黑布。面色蒼白,氣色微虛,一頭略染霜的髮絲整齊束起,比常人略飽滿的額頭上、兩眉正中有一道傷痕。
扁鵲一望便知此人身子前不久虧損過甚,再加上被傷印堂穴,破了本就空虛的氣海,才導致失明。
「懷瑾迎客來遲,請神醫見諒。」宋初一下了階梯,站定之後朝著寍丫所扶的方向道。
「宋子客氣了。」扁鵲走近才發現宋初一居然比他想像的更為年輕。心中更為詫異。
儒家是當世一大學派,扁鵲的思想難免受其影響,再加之年輕時見多了忠義之士,對近來湧現的一幫策士十分反感。在他看來,這些人不過是打著「士人」的幌子趨炎附勢,本質就是一群小人。
這次若不是慕秦公禮賢下士。誠意拳拳,他也不會走這一遭。
不過看見宋初一的頭一眼,他便覺得自己之前似乎是一竿子打翻滿船人了,至少看宋初一的氣度和面相便不似那種只會諂言媚主之人。
宋初一迎了扁鵲進院,言辭間只略略寒暄了兩句,然後便命堅和寍丫去為扁鵲準備洗塵,似乎並不急治病之事。
扁鵲心中奇怪,「宋子不擔憂眼疾?」
宋初一微微笑道,「固然也有憂心,不過據聞神醫乃是天下第一聖手,如今神醫來了,我這眼睛左不過就是能醫或不能醫。」
「此話怎講?」扁鵲一把年紀,醫治病人成千上萬,卻頭回碰見如此說話的。
「是明是瞎,我如今想得到的不過是個准信。」宋初一道。
扁鵲頓了一下腳步,寍丫停下,宋初一也就隨之駐足,偏頭問道,「懷瑾可有什麼地方說的不對?」
「無。」扁鵲笑著搖了搖頭,「只是宋子心性與老夫所想南轅北轍,宋子莫非出自道家?」
「神醫好眼力。」宋初一道。
「這就對啦,這世上也只有道家人才能目空權勢、富貴、生死。」扁鵲言辭之間,對道家竟似是十分欣賞。
他的反應並未出乎宋初一的意料,醫與道,很多養生的觀念都不謀而合,均認為淡薄才能長壽。正因如此,宋初一才對其胃口的擺出一副淡漠紅塵俗世的姿態。
扁鵲只知策士趨炎附勢,卻未見識過策士的不同嘴臉,哪怕裝也能裝的五分像,更何況宋初一的確自幼學道,骨子裡不免有幾分道家人的豁達灑脫。
「一路緩行,倒也不累,先看診吧。」醫者父母心,扁鵲憐她年紀輕輕便有未老先衰之狀,也就不再擺架子。
宋初一聽他說的誠懇,亦不曾矯情推辭,請人進了書房,虎賁校尉也隨著進了屋。
坐定之後,扁鵲讓寍丫取了宋初一面上覆眼的黑綢帶,露出一張素淨瘦削的臉。
「宋子請張開眼。」扁鵲道。
宋初一緩緩張開眼睛,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宛若天地初始時,不含絲毫濁氣,開合間隱若有光,遺憾的是,瞳孔不凝聚,沒有任何焦距。
扁鵲暗歎一聲「好眼」,接著道,「宋子請抬手,老夫為你診脈。」
宋初一抬起左手,寍丫托著她的手肘輕輕放在了墊高的布墊上。
扁鵲指頭搭上她纖細的手腕,垂眸仔細感受脈象,片刻之後,微微怔了一下,看了一眼宋初一,「請宋子換右手。」
換了右手之後,方才差不多,依舊是緩脈、脈位虛浮,這些有可能是身體過虛造成,然而脈勢、脈律上細微的差別卻引起扁鵲的注意。其實一切都可歸結於氣血虧虛過甚,體質太弱。一般體弱多病的男子是有可能出現這樣的脈象,但扁鵲對脈象的體會以及敏銳絕不是尋常醫者可比的。
沉吟了半晌,他考慮到接下來難免要補血養氣、鑄實際引數陽,男女用藥肯定不能相同。所以須得確認才行。
「是否有什麼不便言明?」宋初一主動問道。
扁鵲見她言談舉止皆透著士人修養,便知道她怕是隱藏女子身已久,便轉頭向虎賁校尉道。「校尉能否移步片刻,老夫有些話要私下詢問宋子。」
「這……」虎賁校尉有些為難,君上要他關注宋初一病情,回去事無巨細的稟報……
宋初一隱約猜到虎賁校尉遲疑的原因,「請校尉行個方便,君上若問起,校尉如實答了便是。懷瑾和神醫自會給君上解釋。」
「行,末將院子裡候著。」虎賁校尉也並非不知變通之人,君上本意是關心宋初一,他若非杵在這裡,惹惱宋初一反倒不好。她能主動擔著再好不過了。
「寍丫也出去吧。」宋初一道。
「喏。」寍丫退到廊下,順手把門帶上,就站在了門前。
屋內。
宋初一道,「不敢瞞神醫,懷瑾非是男子。」
扁鵲雖然有心理準備,聽她親口說出來,不知為什麼竟依舊有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如她這般,實在是曠古奇女子了吧!
「姑娘說求斷言,老夫眼下還不能給。你這病根不沉。眼睛本身無恙,只是氣海破損,聚不住每日注入印堂的血氣,老夫有八成把握醫好,只是想讓氣海重新盤踞,並非十天半月能成的。姑娘要做好準備。」扁鵲直言病情,卻是隻字不提宋初一隱藏女子之身的事。
扁鵲的醫德人品世人皆知,並不會偶得一樁奇事便逢人就碎嘴,宋初一不再多此一舉的要人幫忙家隱瞞。以扁鵲的性子,該知道的人一定會知道,不該知道的人絕不會知道。
宋初一微微躬身,「有勞神醫了,我在府中安排了住處,神醫若是不嫌棄,不如在此小住?」
見她隱瞞之事敗露也沒有絲毫慌亂,扁鵲再次打量宋初一的面相,天庭飽滿,鼻樑挺直,長相並無邪魅奸猾之相,一身黑色直領大袖,分明就是一個文弱士人……
「那就叨擾了。」扁鵲道。
扁鵲出門,與虎賁衛士說了一下宋初一的病情,贏駟抽空肯定會親自召見他詢問,因此也並未說的太詳細。
「上大夫。」門口守衛的虎賁衛士見到來人,行禮時不著痕跡的阻攔,「請容屬下進去稟報。」
「快去!」樗里疾袖中的手緊緊攥起,他聽外面傳宋初一負重傷歸秦,又傳神醫入府親診,便立刻丟下滿案的公文,策馬一路奔來。
那虎賁衛進去片刻,便與虎賁校尉一同出來了。
「尉遲朔見過上大夫。」虎賁校尉拱手施禮。
「尉遲校尉不必多禮,我可以進去了嗎?」樗里疾問道。
「上大夫請便,屬下回宮覆命了,告辭。」尉遲朔一拱手,從他身側擦肩而過。
樗里疾回身看見他已經翻身上馬,心中大驚,難道……難道他來的晚了?不對,不對,這等事情扁鵲應不會隨便讓人傳話吧!
想著,樗里疾快步走進院子,問了一個虎賁衛士,便匆匆往書房趕去。
「懷瑾。」還未邁進書房,便看見宋初一靜靜直身跪坐在長案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面上沒有任何表情。
宋初一聽出他聲音裡微顫,露出一個笑容,「無事。」
樗里疾走到他身邊,小聲道,「神醫沒看出來?」
「大哥當神醫名頭是虛喊呢!」宋初一道。
樗里疾脊背上倏地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穩住自己的手,從案上摸了茶壺,給自己倒了盞冷水壓下滿心急躁。兩杯水下肚,他緩緩吐出一口氣,思來想去,都覺得扁鵲不可能把這件事情告訴尉遲朔。
「關於眼疾,神醫怎麼說?」樗里疾問道。
宋初一也摸了個空盞,穩穩的倒了杯水,動作嫺熟。仿佛做過千萬次的精准,「說是有八成把握。」
「那就成了!」樗里疾終於露出喜色,「總算聽到好消息。」
喝完幾盞水,樗里疾站起來從宋初一身後的書架裡取出最左上首的三卷竹簡。道,「懷瑾所著,為兄先借來一用。」
說罷也不問宋初一意思。竟是拿著出了書房。
宋初一詫然,旋即莞爾。樗里疾一向豪爽卻不失禮,還是頭一回如此急躁的顧首不顧尾,一切都是因為擔心她吧?
樗里疾衝出書房,打聽到扁鵲是住在這院子裡,便立刻過去求見。
他見扁鵲房門緊閉,堅守在門外。便輕聲問道,「神醫在休息?」
「在洗塵。」堅答道。
樗里疾點點頭,站在門口等候。
扁鵲一路風塵僕僕,自配了舒筋活絡藥包泡著藥浴,十分舒坦。中間還讓堅加了三次水,一個澡整整洗了大半個時辰。
待扁鵲洗完,堅進去倒水的時候看見他往榻上那邊去,想到樗里疾已經在外面等了許久,便咬咬牙道,「神醫,公子疾在外面等候近一個時辰了。」
「公子疾?」扁鵲皺皺眉,本欲不見,但想到自己洗浴時他卻沒有打擾。一個公族子弟能做到如此,也算不錯了,「先別倒,請進來。」
扁鵲避到裡室,取了外袍穿整齊,又將濕噠噠的頭髮在身後結起。才出來。
樗里疾見到他,立刻將懷中竹簡放在幾上,拂開大袖行了一個規規矩矩的大禮,「贏疾冒昧來擾神醫,實出於情急,求先生見諒。」
樗里疾與贏駟面相有三四分相似,俱是俊容朗朗、氣度不凡的男子。此時他用如此誠懇的姿態,連堂堂一國公子連「求」字都用上了,扁鵲覺得自己再計較就是在小肚雞腸了,遂拱手回了一禮,「公子嚴重了,請坐。」
樗里疾等扁鵲主位入座之後,才取了竹簡,在左首跪坐下來。
「不知公子急急前來尋老夫,所為何事?」扁鵲神情語氣都緩和了不少。
樗里疾觀他面有困倦之色,知道對方現在肯定沒有心情同他扯閒話,便直奔主題,「贏疾想求神醫一件事情。」
扁鵲心中微頓,樗里疾說了兩句話,兩句都用了求,顯見心中甚為急切,除了請他救人,恐也沒有別的事情了,「老夫年邁力竭,能力有限,但見公子赤誠之心,若是能幫上一二,也當盡力。」
扁鵲閱人無數,尤其是病急求醫者,人在情急時最好分辨其品性,他一眼就看出樗里疾是個德行為人都不錯的年輕人。
「多謝神醫!」樗里疾喜形於色,直言道,「贏疾想請神醫隱瞞宋子女身之事。」
「這……」扁鵲捋鬚的手一頓,緩緩道,「老夫是個醫者,醫術之外的事情,請恕老夫愛莫能助了。不過公子請放心,老夫也素有醫德,此等事情不會胡亂往外傳。」
他當然不會到處亂嚼舌根,但曾受贏駟之邀來為人診病,答應過會與他細說詳情。
樗里疾感受到扁鵲的不悅,連忙道,「神醫切莫誤會,在下絕不是質疑神醫的醫德,在下是想求神醫瞞著君上!」
「君上不問,我自是不會說,但若問了,我又豈能欺君?」扁鵲覺得樗里疾如此擔憂,莫非秦公也疑心宋初一雌雄?但見當時請求於他是誠意,也不像存疑啊?
「神醫!」樗里疾將竹簡放在扁鵲面前的案上,「請神醫有空看一眼懷瑾所著兵書,再做定論。我今,求神醫此事,並非欲圖偏袒什麼人,而是為大秦所求,為大勢所求,懷瑾如此大才,倘若只因身為女子便埋沒於後院,整日擺弄柴米油鹽,恐蒼天亦會含恨。」
扁鵲聞他言辭懇切,觀他神色滿是懇求,也有些好奇起來,「何等女子竟能令公子如此推崇?」
「我秦國新的商君!」樗里疾斬釘截鐵的道。
不管商鞅的名聲如何,手段如何,但他曾經力挽狂瀾,將即將大廈將傾的秦國鑄造成鐵壁銅牆,這是不爭事實。
「公子且回吧,老夫會認真看這竹簡。」扁鵲道。
樗里疾心裡急,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總不能拿刀架在扁鵲脖子上吧!他緩緩逼出一口氣,施禮,「多謝神醫,這竹簡上的內容不過是三十卷的開頭,神醫若是有興趣,可去書房觀閱。贏疾多有打擾,請神醫恕罪,告辭。」
「善。」扁鵲起身相送。
「神醫請留步。」樗里疾推辭。
看著樗里疾往書房去的身影,扁鵲負手踱步到榻邊,沉吟了一下,又轉身回來,在案前坐下翻看起那幾卷竹簡。
他對俗事本沒有多大興趣,甚至知道宋初一是個女子的時候,也還算處之泰然,但樗里疾對宋初一的能力推崇到如此地步,為她不惜尊嚴的求情,實在很令人好奇。
翻開第一頁,隨便瞟了一眼,只見上面寫道:兵法孰為最深者?餘以為當分三等,一曰道,二曰天地,三曰將法。夫道之說,至微至深,所謂‘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者是也;夫天之說,陰陽;夫地之說,險易。擅用兵者能以陰攻陽,以險攻易……
儼然是以道說兵!且句句精深奧妙,扁鵲不懂兵法,但也讀過《孫子》,好賴總辨的清。
他忙又繼續看:嚴刑峻法,使眾畏法而不畏敵,何也?昔武王以孤軍當殷商百萬之眾,非有刑法臨之,此何由乎?兵家勝敗,情狀萬殊,不可一事推也……
卷首卻是以一問一答的方式,闡述了對「兵」的看法。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0章 世有女豪傑
不知不覺天色已暮。
三卷竹簡加起來不足千言,扁鵲全部看完不需太久。末了,他目光停留在那些筋骨俱佳的字跡上,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扁鵲對兵事所知寥寥,但常常研讀道家巨著,宋初一以道家陰陽融入兵法之中,他倒也能體會三分真味來,因此在看完這三卷兵書後,竟是粗通兵家了!
「唉!」扁鵲長歎一聲,放下竹簡,起身推開窗子,正能看見對面一片漆黑的書房。
扁鵲從來沒有低瞧婦人,這世上不僅有妲己、褒姒,亦有婦好。婦好乃是商王武丁的王后,當時商王朝的軍事統帥,也是掌握祭祀大權的大祭司,同時又是一名極具遠見的政治家,有史料記載,她在懷有身孕的時候還曾領兵作戰,並大獲全勝。
國之大事,在祭與戎。說的是,國家大事,在於祭祀和軍權。
婦好身為軍事統帥和大祭司,恐怕連武王見了都要懼怕三分。尤其是,在商朝前期還有母系氏族遺風,女子帶兵打仗很是尋常,但到了商朝後期,已經是父系氏族主導,婦好能夠在男人掌權的情形下占著一個國家兩大命脈職位,並且做的出色,可見能力得有多出眾才行!
只是至今為止史書上記載的媚惑之女眾多,而如婦好這般真正傑出的女子屈指可數,世人難免對女子有些偏見。
扁鵲從宋初一的篆著內容、筆跡、面相等等各個方面,都感受到了一種剛強——與她瘦削模樣迥異的剛強。
才初見而已,真正如何,還需慢慢觀察。
扁鵲站了一會兒,瞧見一個小丫頭端著一盞牛油燈進屋,過了一會扶著宋初一出來,從廊子裡往這邊來。
……
走到近處,寍丫才看見扁鵲,小聲提醒了宋初一一句。
宋初一拱手施禮,「神醫這麼晚還未休息。可是床榻不適?」
「並無。老夫只是想事情。」扁鵲大半輩子都在雲遊行醫,風餐露宿都是有的,對住所自然不會太過挑剔。
「神醫一路車馬勞頓,早些休息吧,若有所憂是懷瑾能解,必不推辭。」宋初一道。
扁鵲望著月光下那一襲玄色廣袖、臉色蒼白的年輕人。言辭間灑脫磊落,一身氣度竟是比下世間千萬士子,不由呵呵笑道,「不知能飲否?」
宋初一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懷瑾不僅能飲,所釀梅花酒也是這世間獨一份,神醫可要嘗嘗?」
「大善!勾起老夫酒癮,這梅花酒得名副其實才行啊!」扁鵲說著話,從屋內走了出來。
宋初一吩咐堅去挖酒,寍丫在亭子裡擺好了席。
扁鵲坐在亭中。看著剛剛從土中挖出的酒罈子,奇道,「陳酒也好喝?」
時下絕大多數的酒都很淡,釀制粗糙,放不了多久就會變味,酸洌的味道固然也不賴,但終歸少了酒味。前世宋初一處境不堪時曾在一家酒坊燒火蒸煮穀物,她對酒的興趣也始於那時。如《黃帝內經》等書籍上就曾經記載過釀酒過程,宋初一私下就試著釀造過。不過她那時窮,連飯都吃不上,哪有多餘的穀物釀酒,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實踐。直到投奔端陽侯,她才有多餘的糧食試著釀酒。因中間失敗過許多次,屢次導致衣食不濟,但是她一直鍥而不捨,終究給她弄出些門道來。
說來也可笑,她剛開始得到端陽侯的另眼相看。不是因為出了什麼解困的計謀。而是因為一壺碧酒。後來與端陽侯漸漸親近,他才開始向宋初一問計。
「嘗嘗便知。」宋初一笑道。
寍丫揭開密封的酒罈。一股撲鼻的酒香逸散出來,不似新酒的辛辣,但能感受到其中的綿長醇厚。
寍丫給扁鵲滿上一爵,他迫不及待的便端起來放在鼻尖輕嗅,「光是聞著味就醉三分了,妙哉!」
「神醫嘗嘗如何?」宋初一道。
扁鵲輕一抿,微涼的酒入口中,一股濃濃的酒香和著淡淡梅花寒香緩緩散開,先是溫潤綿柔,然後越來越辛辣,待這股子辣勁兒過去,唇齒留香,餘味無窮。
「好酒!」扁鵲走南闖北,可謂閱酒無數,如今能讓他贊一句好的,實在屈指可數。
「既是好酒,神醫直管盡興!」宋初一端起酒樽敬扁鵲,卻並不說那些場面話。
「快哉!」扁鵲讚歎一句,仰頭飲盡,道,「也別總是喚老夫神醫,喊盧醫、秦醫都可。」
「扁鵲」是上古神醫之名,時下習慣尊稱醫術醫德好的人為扁鵲。他生於齊國盧邑,名喚越人。起初行醫時人人都喚他盧醫,後來周遊列國,因醫術高超,醫名遠播,才被人們尊稱為扁鵲,喊的久了就幾乎成了他的名字。他醫術舉世無雙,當世再無旁人擔得起這個稱呼,所以一提到扁鵲,人人都知道是他。
扁鵲五十餘歲的時候,秦公有疾,召他入秦。秦國當時正在全力尋求發展,所以對於人才格外尊重。除了士人,在列國之中屬秦國最尊重醫者,所以他這一來,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入了秦國戶籍,秦公親賜——秦氏。
「那如何使得,您是長者,不如懷瑾就喊前輩吧。」宋初一道。
「好。」扁鵲喝酒喝的起勁,隨口便應了。
兩人邊飲酒邊聊,宋初一剛開始不瞭解扁鵲的性子,因此話並不多,但幾番不著痕跡的試探之後,知道他尊儒家、喜道家,對其他各家均持不褒不貶的態度,最厭惡花言巧語、趨炎附勢之人。
有了這個基礎的瞭解,宋初一便只與他論道。
宋初一跟在莊子身邊,比一般學道之人起點要高幾分,就算再不成器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何況她也不是那不學無術之人。
「老夫見過那麼多後生,偏就你這娃娃與老夫脾性最合。」扁鵲已有三分醉意,居然忘記宋初一是個女子。
他在秦國十餘年,說話行事早已有幾分秦人的風格。
秦人愛恨分明又強烈,若瞧一個人好,三言兩語便熱情豪爽、坦誠相交,若是瞧一個人不好,輕則不假以辭色,重則拳腳相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一章 真的好駭人
一見如故者,無非就是觀念、脾性相合。若是不深交,宋初一想在一場對話的短暫相處中對一個人的胃口,實在很容易。
酒喝到最後,宋初一都不知道自己有幾分真幾分假了,亦十分盡興。
這梅花酒喝起來順口,可是後勁很大,次日宿醉,兩人整整折騰到過午才起榻。
扁鵲頗有些不好意,整理用食之後,便立刻給宋初一施針固穴。
宋初一的眼睛沒有受傷,只是氣海破損,氣血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盤踞,因此眼周不能正常行氣血。
精氣乃是人健康之根源,氣血足才養的出精氣,而失明只是印堂穴受損之後其中一個最顯著的特徵而已,人體兩大氣海破損其一,短時間還好,若是長久以往,人衰弱的速度比正常情況下會快許多倍,尤其是宋初一這種容易耗精力、費心思之人!那華髮早生便是衰弱先兆。
扁鵲施針能固氣海,但是也需要自身慢慢恢復。宋初一身體虛不受補,因此他剛開始只用了一些藥性溫和的方子調理身體,有個好殼子才能受得住大補,達到固本培元的目的。
不覺三天過去,贏駟百忙之間曾派人送來許多藥材,還有給扁鵲的賞賜,並未召見。
樗里疾每日必來,贏駟召見,他著急,贏駟不召見,他還是急。
「先生,公子來看您了。」寍丫回稟道。
正蔫蔫伏在亭欄上的宋初一精神一震,「快快請他進來。」
這幾日扁鵲耳提面命不許她過多思慮,連自弈都不讓玩。再這麼下去三五天,她估摸著自己要瘋,得虧有樗里疾每天陪她說說話。
宋初一眼疾有救,寍丫心情倒是一直很好。「噯!」
不多時,樗里疾一臉喜色的走了進來,「懷瑾。巴蜀又傳來捷報!」
他大步走上亭子,「照這樣進展,再隔兩個月就能拿下巴國了!」
「難。」宋初一揉著白刃腦門,道,「蜀國朝政衰敗,蜀人的鬥志也早就在蜀王奢靡之下消磨的所剩無幾,蜀王一死。蜀國人便不再掙扎了,然那巴國雖然看似頹敗不堪一擊,其實真正是根硬刺兒。」
倘若巴國哪怕有一個人也要血戰到底,就只能或屠盡巴人。現在列國都盯著巴蜀那塊的戰事,不可能屠戮。只能鎮壓。前幾日楚國也已經攻入巴國,秦國攻下巴國之後,在鎮壓巴國時,勢必還要應付強楚,任務十分艱巨。
「哈,你說幾個月?」樗里疾笑道。
宋初一豎起四根手指,「至少四個月。」
「不會吧?拿下蜀國也只用了兩個月,巴國已經一擊可破了,就算是根硬刺兒。兩三個月也差不多了啊!」樗里疾是真的有些詫異了。
「大哥可要與我賭一把?」宋初一笑道。
樗里疾愣了一下,旋即哈哈笑道,「我才不與你賭!我之所以問你,是因為發現博弈社中開了一局,賭的正是秦國幾個月能拿下巴國,我回頭就把家底全都拿去投四個月。若贏了我就分你五成,若輸了,日後你可得管我飯!」
宋初一樂道,「這有何不可,不過我可事先說好了啊,錦衣玉食沒有,只有粗布糙食。」
「忒是小氣。」樗里疾往宋初一身邊湊了湊,小聲道,「我若是窮了,懷瑾可得負責給我討個媳婦。」
「哦?大哥有此言,想是看上了哪家姑娘,說來聽聽,便是周天子的公主我也必能給你討來。」宋初一雖是開玩笑的口吻,但說的是認真話。
樗里疾乾咳了一聲,「那倒不必,你家後院那姑娘可許了人家?」
宋初一怔住,片刻才緩緩道,「大哥可是認真?甄妹子雖然不是我親妹子,我可不能容她給人做小。」
樗里疾拍了她腦門一巴掌,「我正經媳婦還沒討,哪裡就想著小的了!」
這下宋初一真是傻眼了,依她看來,甄瑜縱然也是個品貌皆具的姑娘,還是儒家外室弟子,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總覺得有些虧得慌。從初次見樗里疾,宋初一先是被他朗朗之容所攝,之後又嘆服於他的才學,深交之下,覺他無論是心胸還是風度都令人傾倒,遂引為知己。
宋初一與張儀結拜,除了意氣相投之外,免不了有幾分算計在其中,與樗里疾卻是從一開始便真心相交,雖未結拜,但論起來卻是比張儀還要親厚幾分,在她心裡,她這大哥也只世間最好的女子才配得上。
「甄妹子哪裡引得大哥想求娶?」宋初一不解道。
樗里疾想了想,「覺得各個方面都差不多,主要是,大哥也該娶個媳婦放家裡頭了。」
「這是什麼話!」宋初一目不能視,還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不挑揀媳婦,我還要挑揀嫂子呢!」
樗里疾不是個輕浮之人,說話做事必是經過思慮,宋初一只是這麼一說,心裡還是尊重他的意思,倘若他就看准了甄瑜,她也不會多加勸阻,畢竟人家娶媳婦又不是她娶媳婦。
「當真不合適?」樗里疾反倒問起她的意見來了。
宋初一無奈道,「這等事我哪說的清楚,你覺得好就行。要依著我看,這世間能配上大哥的女子寥寥可數。」
「哈,若讓你給我挑媳婦,合著我以後得一個人過了!」樗里疾開了句玩笑,轉而道,「其實我從前有過一個妻子,她比我小五歲,我們算是青梅竹馬,只不過她尚未及笄便沒了。我從師門回來後,便依大婚之禮把她屍骨迎了來,入了祖墳,只盼生未同衾死同眠。所以如今娶任何一個女子,我都覺得心中有愧,倘若娶了甄姑娘。也只能用餘生好好待她。我如此想,懷瑾不會怪我吧?」
樗里疾也是沒法子,族裡不可能讓他一個正常男人平白的斷了一脈煙火,反正早晚是要再娶。還不如挑個看著順眼的。甄瑜是商賈出身,就算死後不能入嬴氏祖墳,允她隨葬。也實在不算虧待她。
宋初一沒想到還有這一樁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未曾說什麼安慰的話,只道,「大哥若是有意,我便尋個空問問她。不過甄瑜算是儒家學生,對這方面看的怕是極重。」
這倒是樗里疾沒想到的。他歎了口氣,「是我唐突了,既是出自儒家,我豈能如此辱沒她?」
一旦入了大家學派的女子,從身份地位就不能以尋常出身來衡量了。時下各家各派極少收女弟子。尤其是儒家,迄今為止都未曾聽說過有一個真正的入室女弟子,所以就算外室弟子,也是受人尊重的。
……
樹叢後的小徑上,甄瑜的侍婢抱著竹簡悄悄退了回去。
甄瑜正在廊上看花,看見她慌張的模樣,不禁問道,「阿禾,出了何事?」
「嬌嬌……」阿禾滿臉不忿的道。「奴方才還書簡時見公子疾來了,便想著待會再去,誰知聽見了公子疾欲求娶嬌嬌。」
甄瑜臉頰微燙,但見阿禾不忿的表情,心知這事還沒說完,便靜靜聽著。
果然。阿禾憤然道,「誰知,宋先生竟說嬌嬌配不上公子疾,勸他不要求娶嬌嬌!」
在阿禾看來,入不入祖墳又有什麼關係?她潛意識裡覺得自家嬌嬌能嫁給公子疾,怎麼樣都不算屈!別說做正夫人,就算做個側夫人也極好了!她可是聽說那公子疾如今年紀輕輕便是上大夫,十分得秦公重用,又是一國公子。嬌嬌沒有姐妹,自己又是良家子,外邊買來的陪嫁的滕妾哪有知根知底的好?若是嬌嬌能成為公子疾的正夫人,自己一定能成為陪嫁滕妾!
阿禾如此想,宋初一之舉,無疑就是斷了她的前途。
甄瑜臉色一白,方才還撲撲亂跳的心,現在卻像是猛然被人掐住一般喘不上氣。
她師父不是什麼大儒,她又出身商賈,自然也不奢望太高,但聽到是宋初一說自己配不上公子疾,簡直就是後腦勺挨了一悶棍,「他還說把我當妹子……沒想到背後居然如此說我!小人!偽君子!」
阿禾見狀,趁機道,「嬌嬌,公子疾也不像是三兩句就能被人說動的,既然他心屬於你,不如找機會與他多多相處?」
「讓我一個人靜靜。」甄瑜尚且在打擊之中,哪有功夫去聽阿禾的建議。
阿禾悄悄看了她一眼,滿心的不屑:識字有什麼用,還不是個不經世事的小丫頭,半點打擊都受不住!
甄瑜可不傻,阿禾是兄長兩年前領回來的良家子,說是放在身邊養養熟,她心裡清楚這是給自己準備的陪嫁滕妾,因此今日阿禾反應為何如此之大,她心裡清楚的很,也因此更肯定如果宋初一沒有阻攔,阿禾也不敢如此說。
她沒想到兄長如此推崇的一個人,身繫甄氏全族命運的一個人,居然是個背後嚼人舌根的無恥之徒!
外院之中,宋初一與樗里疾還在說著話。
方才白刃耳朵一抖就要站起來,宋初一便知道有人偷聽,若不是她安撫,白刃怕是早就竄出去把那人拖出來了。扁鵲不是那聽壁角之人,那樹後之人是誰,根本不用想。
「先生,外頭有個司馬將軍來看您。」寍丫道。
司馬錯還在巴蜀,除了那位,宋初一也不認識別的司馬將軍了,她當即起身,「大哥,走,去迎迎將軍!」
「善。」樗里疾也十分瞭解贏駟這一「愛好」,伸手扶宋初一走下涼亭,往大門處走去。
迎至門外,樗里疾看見一身戎裝的贏駟,率先行禮,「君上。」
「見過君上。」宋初一道。
寍丫瞪大眼睛,驚訝的看著這個轉眼變成秦公的冷面將軍。
「進去再說。」贏駟此行只帶了兩名護衛,顯然只是私下前來。
寍丫滿心惶恐的打開大門,避到牆根,忍不住好奇的偷瞄贏駟的後腦勺。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君主呢!即便沒有傳說中的儀仗,但看上去依舊威勢迫人,她都忍不住想匍匐跪拜,真是好駭人!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二章 最妙一招棋
「先生近來如何?」贏駟在正堂主座上跪坐下來,轉眼看向宋初一。
「多謝君上掛懷,一切皆好。」如果不是整天無所事事,她可以更好。
贏駟點頭,吩咐身旁的護衛去請扁鵲。
樗里疾心頭微緊,面上卻得端著樣子。正在他緊張時,門口傳來甄瑜微冷的聲音,「我要見先生。」
寍丫急道,「君上來看望先生,嬌嬌晚些再來吧。」
甄瑜怔了一下,心中恨不得在秦公面前拆穿宋初一的虛偽,但考慮到關係甄氏利益,她只好咬牙忍了,「那我先回去了,先生若是閑了,你過來稟我一聲。」
「喏。」寍丫看她面色不愉,小心應了。
兩人說話的地方距離正門不算太近,但剛巧屋內沒有人說話,是以聽的特別清晰。
「何人?」贏駟開口。
樗里疾微微詫異,心道君上可不是這麼愛管閒事的人呀!
宋初一道,「朋友的妹子。」
「君上,神醫到。」門口虎賁衛稟報道。
贏駟便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請神醫進來。」
扁鵲進門,看見贏駟起身相迎,連忙道,「君上折殺老夫也!老夫一介山野草民豈能受君迎禮?」
「大秦以能者為尊,神醫當得起。」贏駟面上沒有太多表情,語氣卻十分誠懇。
秦國尊賢重士,扁鵲在秦國這十來年,對此體會最深,因而也不再說什麼客套話。行禮之後隨著贏駟入座。
「神醫一路辛勞,不知在宋子府中可有什麼不便?」贏駟問道。
扁鵲微微笑道,「老夫與宋子脾性相投,平日閒談論道。老夫高興還來不及,怎會有不便。」
脾性相投?贏駟淡淡瞥了宋初一一眼,心道。真想知道她跟誰不相投!?
宋初一看不見,樗里疾卻是沒有漏掉贏駟的目光,因那目光不帶任何情緒,他一時也辨不清是何意。還未及多想,贏駟已經開始問及宋初一的病情,樗里疾頓時緊張起來。
扁鵲據實答了,並且簡單說了一下日後的治療方法。
「寡人不懂醫術。宋子的傷日後就託付給神醫了,缺什麼藥,只管讓贏疾轉告,寡人定然尋來。」贏駟這話的意思,已經為這次的訪病做了結尾。
「君上仁愛。老夫也定當全力以赴。」扁鵲拱手道。
樗里疾總算暗暗鬆了口氣,忽聞贏駟道,「上大夫,勞你去送送神醫,我還有幾句話要與宋子說。」
「喏。」樗里疾應了一聲。
扁鵲就住在這院子裡,有什麼好送的?分明是贏駟明著支開他們,所以扁鵲並未推辭,與樗里疾先後出了正堂。扁鵲順勢邀請他去屋裡坐一會。
屋內安靜。
贏駟道,「走吧。我帶你去個好去處。」
「君上不忙?」宋初一知道朝內剛剛進行一次大動盪,贏駟一口氣端了所有老氏族,包括那個四朝元老甘龍。
可歎甘龍,他舉兵造反廢了出公,一力把當年還是廢太子的獻公扶上君位,又輔佐孝公。緊接著迎來新君贏駟。他有霸權的野心和能力,卻是命不好,連遇三代雄主,否則就算把控秦國百年朝政也不無可能。
「忙,所以別浪費時間。」贏駟道。
宋初一呲牙,大著膽子開了個玩笑,「君上,懷瑾好歹也是投身秦國,不求禮賢下士,好歹也不能差別待遇吧?」
她話音剛落,左手被一直溫熱的手握住,身子一輕,竟是硬生生被從席上拽了起來。
贏駟領著她往外走,「門檻。」
宋初一抬腳。
「階梯。」
宋初一緩步。
寍丫尾隨在兩人後面,直到大門口,才鼓起勇氣,小聲問道,「君、君上,把我們先生帶去哪兒?」
贏駟回頭看了寍丫一眼,小丫頭竟然嚇的兩腿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眼淚無聲的流了滿臉。
光聽聲音就知道是什麼事,宋初一扶額,丟人啊!
看來必須得調教,她放在身邊的人,總是這麼一副沒見過大世面的樣子可不行!
「無事,我去去就回,你留下看家,好好伺候神醫。」宋初一耐著性子溫言交代道。
寍丫聽見宋初一的聲音,才稍穩心神,諾諾道,「喏。」
贏駟翻身上馬,一伸手將宋初一撈到身後,「坐好。」
話音一落,馬如箭矢一般的衝了出去,宋初一緊緊抱著他的腰,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刮在臉上生疼。
約莫過了一刻,速度才慢下來。
「哥!」一個清亮的聲音夾雜在急促的馬蹄聲中漸近。
「阿璽。」贏駟語氣柔和許多。
馬匹漸漸停下,贏駟道向宋初一介紹道,「我妹子,贏璽。」
璽,印章也。因著做印章的材料有許多,所以在時下「璽」字有許多種寫法,有寫上爾下金,有寫上爾下土,當然也有寫上爾下玉的。以玉做印章,一般是一國之印。
國璽有多貴重?這公主能以此為名,必然極盡榮寵。
宋初一欲下馬,卻被贏駟拉住,因此只能尷尬一笑,在馬上施禮,「見過公主,在下行動多有不便,請公主莫怪。」
贏璽一身黑紅相間的俐落勁裝,綢緞一般的墨髮束成馬尾樣垂在身後,俏臉與贏駟有幾分相似,皮膚比尋常貴女要黑些,端的英姿颯爽,「先生不需多禮,贏璽久聞宋子大名,今日總算能得見,榮幸之至。」
聽言辭,這位公主似乎並不恃寵而驕,讓宋初一對她生出幾分好感。
「交代你的事情,可都做好了?」贏駟打斷她們的客套。
「那是自然。」贏璽得意道。隨即想到一件事情,哼了一聲,「倘若宋子滿意,你得容我把那個魏紈狠狠揍一頓!」
贏駟不理她。兀自驅馬前行。
宋初一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記得嫁過來的魏公主名叫魏菀,想來這魏紈應是陪嫁的庶公主。
聯姻不一定非要嫡公主。只要確定血統高貴即可。魏菀雖並非魏王后所生,但其母是周王室女,兩國聯姻,出嫁的公主不論是不是王后所出,均以嫡公主之禮,這陪嫁的姐妹是斷不能省的。
姑嫂之間本就難得和睦,宋初一也無意打聽君主的家事。
「那個魏紈……」贏璽咬牙切齒。但瞧見贏駟冷峻的表情,恨恨的甩了一下馬鞭,「罷了,本公主不跟她一般見識!」
贏璽平日在族裡都是橫著走,偏就怕極了贏駟。贏駟在外流落多年。兩人雖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但相比之下,還不如贏璽與樗里疾之間的兄妹感情更加深厚些。贏駟不苟言笑,不管撒嬌還是耍賴蠻橫,全是刀槍不入,但在大多時候又對她十分寵溺。
贏駟回來不到兩年,愣是把贏璽治的服服帖帖,除了偶爾耍耍小脾氣,別的一點小尾巴都不敢給他逮到。
「我曾聽聞宋子孤身刑場救人。又聽說,在巴蜀與屠杌利議和時,長劍直指面門而面不改色,實在比豪俠更令人傾慕!」贏璽轉移話題,興致勃勃的數起宋初一的事蹟。
「公主過譽。」宋初一道。
如此淡然的回應並沒有打擊贏璽的好奇心,「聽說宋子是道家。我是墨家弟子,嘗拜讀過道家巨著,卻不知道家人居然如此精通兵法,道家也有兵法學說嗎?」
以前沒有,但宋初一正寫的道家兵書很快就要問世了,但她不欲拿出來說,遂道,「無,不過道家陰陽包含世間一切變化,細心體會,自能悟到兵法。」
「噫,聽起來怪玄妙。」贏璽轉而道,「我日後能常常找你玩嗎?」
宋初一笑著把事兒推給了贏駟,「倘若君上無異議,在下自然歡迎公主。」
「我玩我的,又不妨他什麼事,他能有什麼異議。」贏璽當著贏駟的面,語氣頗不以為意的道。
贏駟淡淡道,「你願意怎麼玩隨你,但不得佔用大秦臣子的時間。」
宋初一咂嘴,這對兄妹剛見面的時候還是和和睦睦,三句話不說就開始擰巴起來,變臉速度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宋初一又暗暗補充一句,比趙倚樓有的一拼。
行了一會兒,馬匹再次停了下來。
徐徐清風中帶著淡淡的草木花香,耳邊鳥叫清脆,若是仔細傾聽,能發現掩在樹葉沙沙聲裡的淙淙流水聲……即便不用眼睛,也能感受到此處的美麗。
宋初一下馬時,贏駟伸手扶了一把,「此處環境清幽,正適合清心養病,過兩日你便與神醫搬到這裡來吧。」
「這裡還有溫泉呢!滿咸陽獨一份。」贏璽道。
「這如何使得?我在府裡養的好好的,也不必挪地方。」宋初一心裡清楚,既然如此難得,定然不是尋常地方。
「左不過就是塊地,先生消受的起。」贏駟不容置疑的道。
聽聞此言,宋初一明白了贏駟這是在補償她也是在感謝她。
如果她不顧眼疾,非要撐到巴蜀大捷之後回來領封賞,而因為《滅國論》的緣故,贏駟又不能貿然給她重要職位,必然很是為難,弄不好要君臣嫌隙。她現在主動放棄了封賞,是真真正正的為秦國考慮,贏駟不僅更高看她,心裡也有感激。
「先生這份情,贏駟領下了。」贏駟道。
宋初一微微一笑,其實她整盤棋裡,走的最妙的一步便是這最後一招以進為退。
拿巴蜀和誠意去換君心。
看起來不賠不賺,但若算上她隱瞞的女子身,賠賺就難說了。倘若將來被戳破,她就多了更多取勝籌碼。
生下來就比別人少個把,註定要付出更多才能在這世上挺直脊樑骨,然只要大事能成,再多付出她亦無怨尤。
「臣不才,不知究竟能為大秦帶來多少助力,但自打自入秦,便已經打定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宋初一字字句句鏗鏘有力。
贏駟動容,緊握住她的手,「先生大義!贏駟代大秦謝過先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三章 恒傲者傲骨
這番君臣肺腑之言後,兩人皆心情大好,閒話了幾句,贏駟才派人護送宋初一回府。
近段時間,宋初一回秦的消息已經傳遍咸陽大街小巷,包括與屠杌利談判時那件事情,被傳的神乎其神。宋初一從叛秦小人忽然轉變成了大秦的功臣。
秦人生性剛直,大都不喜歡背地裡耍手段的陰險之人,對於宋初一的手段,大家不置可否,但無論她做了什麼,總歸是為了大秦,因此秦人對她只有感激卻無指責。秦蜀交界處的庶民更是常常陷於秦蜀戰亂,被驍悍的蜀人燒殺搶掠,如今宋初一主張平巴蜀,並且為此做出巨大貢獻和犧牲,邊境秦人十分感激,得知宋初一失明,特地為她開壇祭祀,求上蒼神靈庇佑。
從一開始有擴展趨勢,宋初一嗅出了幾分陰謀的味道。若是無人推波助瀾,此事不可能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她早在只有咸陽傳說她豐功偉績的時候便請樗里疾向贏駟轉達對此事的懷疑,但是流言還是如潮水般止不住,僅僅大半個月便迅速覆及整個秦國。
一時間宋初一名聲大噪,卻將她欲圖隱退幕後的一招棋瞬間拆的七零八落。倘若不是她及早向贏駟反應,說不定連君心都要失掉!
如此精准、狠辣,並且顯然蓄謀已久,只為了扳倒她。
有動機的人很多,列國皆有可能,包括同在秦國的公孫衍和張儀。一山難容二虎,更何況是三虎?
不過,張儀入秦不久。沒有深厚的根基,他人在巴蜀,想對在秦國勢力指如臂使,幾乎沒有任何可能。據樗里疾所說。公孫衍是在宋初一離秦之後才入秦,自入秦以來一直致力於秦魏之戰,不甚瞭解宋初一對秦國的作用。
宋初一對公孫衍此人略有耳聞。他為人剛直,一身傲骨如鐵,擅陽謀,不屑小人行徑。
如此,可以基本排除這二人,其他在秦為官之人,于宋初一並沒有過多利害衝突。也沒人有能力在贏駟的眼皮底下做出這樣大的動作。
「這麼說來,是別國人所為?」樗里疾看著在溪邊垂釣的宋初一問道。
前日宋初一便與扁鵲、甄瑜搬來這處山清水秀的地方,她的生活一下子豐富了許多,平日垂釣、種花、吹風,分外愜意。
聽聞樗里疾的話。宋初一腦海中便冒出了一個人。
上次在蜀國又結下一樁仇,新仇舊恨,恐怕他已經存了殺心。
宋初一沉吟道,「如果是他……這一舉不至於將我逼上死路,想必還有後招。」
樗里疾見她不慌不忙的樣子,歎了口氣,努力撫平自己心中的浮躁,「誰?」
「閔遲。」宋初一緩緩吐出兩個字。
樗里疾微怔了一下,才想起來閔遲就是那個當初在衛國同宋初一一起遊說列國攻魏之人。後來一起被魏王扣在魏國。
「你如何想到是他?」樗里疾不解道。
宋初一瞇眼笑道,「我會掐算。」
其實只是她一時感覺而已,如今茫無頭緒,有個人固定的懷疑物件也是好的,「大哥幫我查查此人近來動向。」
「好。」樗里疾不知兩人有私仇,只認為閔遲若為魏國效力。想摘除宋初一是理所當然的。他每日公務繁忙,只能抽這一小會時間來看宋初一,說完事情便匆匆告辭了。
坐了好一會,宋初一納悶,怎麼一上午半點不見動靜?敢情這溪水裡沒有魚?殊不知白刃龐大的身軀蜷縮在溪水中的一塊石頭上,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的盯著釣線,嚇的魚兒不敢靠近方圓一丈。
「白刃,回去吧。」宋初一覺得有些餓。
白刃輕巧的跳上岸上,耷拉著耳朵,對宋初一實在萬分失望,想當初趙倚樓一個時辰便能釣上一簍子大魚呢!果然跟著沒本事的人就只能過苦日子。
寍丫迎過來幫宋初一提著簍子,轉眼看見迎面而來的甄瑜,便提醒了一句,「先生,嬌嬌來了。」
腳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近,在距離不遠的地方停住。
不等她問候,宋初一率先開口道,「妹子來啦!正巧我有一樁事要與你說說。」
甄瑜到嘴邊的話被堵了回去,看了阿禾一眼,「你到一邊候著。」
「喏。」阿禾心裡不情願,卻找不到留下來的藉口,只好怏怏退遠。
宋初一聽見腳步聲離開,接著便道,「因著這幾日搬家,我有樁要緊事一直沒來得及尋你問問清楚。」
「何事?」甄瑜猜到宋初一會說這件事情,便沒有多嘴,想聽聽她如何解釋。
「公子疾有意求娶你。你既然是甄先生的妹子,也算是我妹子,公子疾又是我至交好友,本來是一樁美事……不過他早先曾有過一個夫人,感情甚篤,人去了之後已經入祖墳,你再嫁過去便是繼室,百年之後最多只能隨葬,我想著你出自儒家,怕是極看重此事,因此便沒有答應也未回絕。你若是也有意,我便做主將此事定下,等你大哥回來之後,再讓他正式上門求娶,若是你大哥不同意,有我擔著也有迴旋餘地。你看如何?」
國之大事,在祭與戎。所謂祭,其中就包括祭祀祖先。不僅一國如此,貴族如此,連鄉野庶民都不例外,而儒家重之更甚。只有卑賤者才不重祖宗、宗族!
繼室之所以頂著正室之名實際地位卻與側夫人相差無幾,便是因為只能隨葬不能合葬,宗祠之中也不會有繼室的位置。所以一般貴女能做原配大婦,就絕不會選擇做繼室。時下,正經的大婦是能和丈夫平起平坐的。
甄瑜不知道還有這麼一件事情,又見宋初一坦蕩的模樣,頓時羞愧的臉色一陣陣發熱。
甄瑜對這件事情的反應簡單直接。小姑娘心性,宋初一不喜歡她這性子,也並不算討厭。
在宋初一看來,這些本就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算甄瑜受人挑撥心存怨恨,她也不至於記恨報復,只是低看其幾眼罷了。
「婚姻大事。不著急,你且慢慢想。」宋初一說著,領寍丫和白刃離開。
「先生真覺得我配不上公子疾?」甄瑜看著她擦身而過,忍不住轉身追問。
宋初一腳步未頓,「他是我至交至友,在我眼裡自然是世間最美好的女子配他也不為過,至於你是否配得上他——恒貴者貴心。恒傲者傲骨,又豈是旁人言語能攻訐?」
恒貴者貴心,恒傲者傲骨,又豈是旁人言語能攻訐?
「貴者貴心……」甄瑜看著她瘦削卻落拓的背影,反復咀嚼這句話。臉色一片慘白。
通常尊貴的人有一顆矜貴的心,而驕傲的人有一身錚錚傲骨,外人三兩句揭短質疑的話,根本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質。
這句話才是血淋淋的揭露甄瑜的內心!她因為求學儒門,所以眼界高,但又因為出身商賈而自卑,想尊貴卻質疑自己的尊貴,想驕傲卻只有傲氣卻無一身傲骨,到頭來。只能是外強中乾的強撐罷了。
「先生,嬌嬌臉色不好。」寍丫回頭看了一眼,悄聲對宋初一道。
宋初一並不接話,以甄瑜目下這樣子,的確配不上公子疾。就算今日這番話之下,甄瑜沒有絲毫領悟。抑或生出更多怨懟,宋初一亦不會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她也沒閒工夫去照顧一個弱女的心思。
「我問你,每日過來送還竹簡的可是方才跟在嬌嬌身邊的那名侍女?」宋初一問道。
寍丫點頭道,「嗯,就是她。她叫阿禾,看起來很能幹的樣子,上回簪子就是她塞給我的呢。」
甄瑜既然還來質問,恐怕並不是親耳聽見她與樗里疾的對話。
至於挑撥者……甄瑜身邊侍婢不少,原本宋初一還不知道是誰,但聯繫實際情況,再有方才那阿禾的腳步遲疑,九成就是這名侍婢了。
宋初一一瞥嘴角,「回頭你就私下去找嬌嬌,告訴她,阿禾那晚將我服侍的很好,我很喜歡她,所以想討來做姬妾。」
如果不是阿禾「告密」,既然睡都已經睡了,阿禾不再是處子,甄瑜怕也不會捨不得一個侍婢,但倘若是阿禾「告密」,那就十分有趣了……
「啊?」寍丫滿臉驚詫,但旋即又忙垂頭應了一聲,「喏。」
晚膳過後,宋初一剛剛服過藥,正在思忖應對流言之策,去甄瑜那裡討人的寍丫便慌慌張張的跑回來。
「先生,出事了。」寍丫焦急道,「奴把先生的話說給嬌嬌,嬌嬌一聽就臉色發白,連說三句‘其心可誅’,然後就暈過去了!」
宋初一一拍大腿,「怎麼這麼不撐氣!請神醫過去看沒有?」
「嬌嬌身邊的侍婢去請了。」寍丫淚眼婆娑,她至今還莫名其妙,不過是要個奴婢而已,先生的話也不過分啊,怎麼就能把人氣的背過去!
「走,去看看。」宋初一抬腳出門,寍丫扯了插屏上搭著的披風給跟著跑了出去。
院子裡點起了燈籠,甄瑜的小院裡「兵荒馬亂」,遠遠的便聽見嘈雜聲和哭聲,宋初一暗罵一句「一群事多的娘們」!隨即在寍丫的攙扶下,加快腳步。
漫天星斗點點,有枯葉被風卷落,隴西秋意漸已涼。
魏國大梁王宮。
在蒼穹繁星之下的一大片建築,夜色中顯得氣勢磅礡,大氣之中卻不失細節,雕簷斗拱,朱門鏤花,無處不精心雕琢,目光隨意一落,便是極致奢華的風景。
身著綺羅的宮女托著銀壺玉盤如從天而降的仙女,邁著輕巧的蓮步魚貫入殿。
殿中宴客雖然不多,卻不減熱鬧,一派歌舞昇平中,只有右上首的一襲青灰廣袖衣袍的俊朗青年顯得格格不入。
魏王心情大好,一雙豹眼微微瞇起,盯著舞姬款款擺動的腰肢。顯得十分愜意柔和。
一曲舞罷,魏王端起酒爵,「今日這場宴,為閔先生慶功。」
「謀之初始。尚不知結果,王上慶功之宴,閔子緩受之有愧。」閔遲端起酒爵。他從來不是個會示弱的人。雖然他心裡篤定這次就算不置宋初一於死地,也必讓她不能為秦所用,但屢次失利,他已懂得在勢弱時如何藏鋒芒。
魏王微微笑著放下酒爵,「來啊!擬寡人之令,封閔遲子緩為上大夫,遷右郎中。」
公子卬送到嘴邊的酒爵微微一頓。旋即淡淡然一笑,朝閔遲拱手,「恭喜子緩。」
郎中。其基本職掌有二:其一是近侍與參謀;其二是執兵守衛。右郎中手中實權不多,卻往往是君主心腹要臣。魏王一開始便給了這個麼個官職,除了證明他重視閔遲。也說明他對閔遲的為人還算喜歡。
閔遲直身揮開寬袖行大禮,「閔子緩數次辦事失利,王上非但不棄,反而委以重任,如此心胸,如此大恩,閔子緩非肝腦塗地不能報!」
魏王聽此話,心情更愉。自從商鞅之後,那些不能歸魏的「人才」一直是魏王的心頭刺。他如今最喜這些士人臣服之言。
想到宋初一的《滅國論》,又聽著巴蜀戰況屢屢傳來,魏王連續數月坐立不安。罕有人知《滅國論》究竟講的什麼,但看著這三個字,宋初一到秦國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拿下了秦國久攻不克巴蜀……巴蜀之後呢?是否就輪到魏國了?
這樣一個人,既不能歸己所用。就必須毀徹底,最好死的連灰都不剩。
魏王握緊酒爵,他對此計十分有把握,看來今晚,好歹能睡著覺了。想及此,再看閔遲就越發順眼起來。
*** *** ***
咸陽那邊,宋初一所住的院子裡卻才剛剛鬧起來。
甄瑜被扁鵲施針救醒,昏昏沉沉中居然「恍然大悟」,想到大哥安排自己來這裡的初衷是為了撮合自己和宋初一,誰想這個賤婢竟然早就爬上了宋初一的床,卻還借機故意來挑撥自己與宋初一之間的關係!
這阿禾不是奴隸,若是宋初一以後高爵大官,只要大婦首肯,做如夫人也不無可能。她如此做分明就是想踹開自己,借力往上爬!
縱然她心中並未屬意宋初一,但自己侍婢利用到這個地步,讓她感到心寒和震怒!
「我自問待你不薄,你……你這賤婢!竟妄圖害我!」甄瑜怒視匍匐在地上的阿禾,氣的渾身發抖,但出於教養,罵人也就這個程度了。
阿禾雖不知究竟發生什麼事惹得甄瑜動怒,但不影響她喊冤,「嬌嬌,奴冤枉,奴冤枉。」
蠢貨!連事兒都鬧不清楚,喊個鳥冤!
一旁坐著聽熱鬧的宋初一頓時沒了興致,就這程度,她也懶得下狠手摧殘嬌花。
「時候不早了,妹子先歇著吧,明早再處置。」宋初一面露疲色。
「先生……」甄瑜扶著侍婢的手站起來,「此女乃是忘恩負義之輩,恐害了先生,只能拖出去賣了。等大哥回來,我讓大哥尋幾個嬌美的越女給先生。」
這阿禾模樣嬌柔溫婉,與越女形貌相近,甄瑜便以為宋初一是喜歡這一類的。
阿禾一聽這話,認為是宋初一開口要她,甄瑜卻以為她存心勾引。當下腦子一蒙,竟撲到宋初一腳邊,「求先生與嬌嬌說說,不要賣了奴,求先生……」
她哭的梨花帶雨憐煞人,若是尋常男子非要心軟不行,但她忘記宋初一根本看不見。
此舉倒是讓她坐實罪名,徹底的惹怒甄瑜,「來人,現在就把這賤婢扔出去!」
一個大力的婆子立時就拿著繩子進來,將阿禾捆了,嘴巴一堵便拖了出去,手腳利索的很。
「阿瑜今日失態,向先生賠罪了。」甄瑜蹲身行禮。
「嗯。」宋初一淡淡頷首,漠然評價道,「與個婢子置氣,閑費口舌,的確有失風度!」
聽著她不帶絲毫情緒的聲音,甄瑜微微打了個冷顫,心裡油然而生的不是怨懟,而是畏懼。她總覺得宋初一此時的模樣,比師父平時板著臉訓誡的時候還讓她害怕。
待宋初一出門,甄瑜轉身便撲到榻上嗚嗚痛哭起來,身旁侍婢的溫言勸慰不僅沒讓她寬心,她心裡反而越發覺得委屈,眼淚止不住的洶湧。
她真心待身邊的人好,卻得了這樣一個結果……
哭了一陣子,侍婢見她漸漸沒了聲響,心頭一驚,連忙伸手去彈鼻息,發現只是昏睡過去,才微微鬆了口氣。
宋初一回房躺在榻上,聽見那邊嗚咽的聲音停了,才鬆了口氣,翻身安睡。
她娘的這叫什麼事兒!自己要死了,還得去安慰哭喪的!
破局……破局……
宋初一倏地坐起身來,摸索著到幾前坐下,摸了一卷空白竹簡,開始刻字。
寍丫聽見哢哧哢哧的聲音,還以為是老鼠,點了牛油燈進來想驚跑它們,猛然看見幾前坐了一個披頭散髮的人,手上一抖,燈咣啷一聲掉落。
在光亮熄滅的一瞬間,寍丫總算看清那人是宋初一,不禁吁了口氣,「先生大半夜的在刻什麼呢?」
「你先睡吧。」宋初一道。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四章 身陷生死局
寍丫能簡單分辨宋初一的情緒,見她語氣不容置疑,不敢再勸,只能應了一聲,退到帳外。
宋初一摩挲著竹簡上剛剛刻下的字跡,微微皺眉。
關於流言之事,現在該傳出去的都已經傳遍秦國,就算全力收拾,也非一兩日能見效。
想破這一局,關鍵不在於敵人是誰,而在於宋初一本身。現在除了贏駟和她,沒有人知道《滅國論》的言論主張和具體內容,宋初一只曾經在衛國透露寥寥幾句,在場的人也很少,她從未正式宣揚自己的學術內容。這就是破局的關鍵。
不管對方的後招是什麼,宋初一現在必須弄出一套新的《滅國論》。她知道這新的內容根本不能讓所有人信服,但是大爭之世,誰人沒有野心?只是不能讓人抓到實據,從而加以攻擊。
這套學說雖說是為了堵住眾口,但內容必須得有真材實料才能起到作用。
只需區區三千言,但得字字珠璣。
一夜過去,窗外光線漸亮,宋初一渾然不覺。
「先生?」寍丫已經是第六次進來,「已經天亮了。」
「別煩我,該幹啥幹啥去!」宋初一扔下刻刀,揉著酸痛的手腕道。
寍丫偷看了一眼宋初一的臉色,見她面上並無怒氣,知道只是煩自己擾她思緒,便不敢再勸……可神醫再三囑咐,必須得好好休息。
在門口踟躕了一會兒,寍丫決定去尋扁鵲問問這般熬夜是否有礙病情康復。
她剛剛抬腳,卻聞屋內宋初一喚道。「寍丫。」
「噯。」寍丫響亮應了一聲,又返回屋內,「先生有何事吩咐?」
「過來。」宋初一攤開一卷空白竹簡,將筆沾上墨。摸著竹片之間的縫隙寫下一行字,「你看我這字寫端正嗎?」
宋初一之所以刻字,是因為可以摸著痕跡不容易亂。但若是這麼刻下去,不僅慢而且辛苦。
「這個……」寍丫不識幾個字,但端正不端正還分辨的出,她看過宋初一以前寫的其竹簡,再看就難以入眼了。
宋初一聽她吱唔,便知道寫的不怎麼樣。
「那這些呢?」宋初一將刻的字攤開。
寍丫仔細看了看,「這個倒是很端正。與先生之前刻的沒有太大差別。」
「唉!」宋初一長歎一聲,「怎麼會這樣呢!」
「先生先用些飯吧?」寍丫道。
宋初一點點頭,不管怎麼樣,這殺身之禍的刀子利刃還未逼到頸邊,自己不能先倒塌了。養護這副身子也刻不容緩。
洗漱過後,用了些清淡的穀食,不多時,扁鵲過來施針。
「懷瑾昨晚沒休息好?」扁鵲自那日與宋初一把酒論道之後,對她就親近幾分,自然就改口喊她的字。
「前輩可真不愧為神醫。」宋初一想到扁鵲的耳提面命,不禁有些心虛。
聞言,扁鵲皺起眉頭道,「莫說老夫是醫者。便是尋常人一看你這臉色也知道。你若是不想好,趁早同老夫說,免得白費一番周折,將來還毀了老夫名聲!」
扁鵲倒不是個特別古怪的老叟,喜好也與尋常人沒有兩樣,只是尤為討厭不聽話的病人。若非是國君親自請他來看診,宋初一的性子又合他脾氣,遇上這等拂逆醫囑的病人早就甩袖走人了。
宋初一笑眯眯的道,「前輩名聲乃是巍峨大山,我這副小身板哪裡推的倒?只是……」她頓了一下,苦笑道,「我最近身陷生死局,若是不能破出,恐怕不僅這雙眼,連這條命都要到頭了。」
「既是絕境,老夫也不阻攔,不過你要保證每日至少睡三個時辰。」扁鵲的語氣不是商量而是告知。他除了病人的病情,別的什麼也不關心,更不會多問。
「好。我一定聽話。」宋初一滿口答應。
門外,堅稟報道,「先生,公子疾來訪,說是有急事。」
扁鵲正要施針卻被打擾,面色頗為不愉。
「前輩……」宋初一以詢問的口吻道。這一施針,前前後後加起來至少要大半個時辰,能等那麼久嗎?
扁鵲語氣平淡,「此時乃是施針固穴最佳時間,片刻耽誤不得,是治病還是談事,你自己選擇。」
宋初一抿唇,她有預感,只要自己現在選擇去找樗里疾,扁鵲便不會再管她的病了。
在醫術上,扁鵲是一個極度追求完美的人。
這段時間,他無論是配藥還是煎藥全都一手包辦,從不假手他人,並且連她每日的吃食、作息等等全部都有極為詳細的交代,他如此認真負責,就是努力要把這八成的把握提高到九成乃至十成。所以扁鵲打心底裡排斥那些不配合的病人。
「我一邊議事一邊接受施針,前輩是否會受影響?」宋初一只能想個折中的辦法,既然樗里疾說是急事,必然就是十萬火急,而且必然是關於她的!樗里疾不是個虛張聲勢之人,若是有別的麻煩,他無論如何亦不會在她養病其間叨擾。
「我能受什麼影響!」扁鵲拍案怒道,「往日我施針之時哪次不是讓你寧心靜氣?既然是急事,你能波瀾不驚的受針嗎?」
「我能。」扁鵲話音方落,便聽見宋初一平靜的說出這兩個字。
扁鵲愣住,居然忘記了一腔怒火。
宋初一緩緩道,「近來每個消息對我都至關重要,我大哥是個能扛事之人,但凡能解決的便不會在我病中相告。我既誠心想醫好眼疾,奈何也不能誤事,倘若前輩能不受干擾施針,我亦必不動心神!」
還是第一次有病人說出這樣的請求,扁鵲對自己很有把握,可是……
他不能容忍自己在行醫期間發生任何差錯,然而看著宋初一那雙如清潭無波的眼,他沉默了片刻,竟是妥協了,「唉!」
扁鵲將針袋取過來,一邊擦拭銀針一邊道,「老夫把幾十年的聲譽、醫德都賭在你身上了。」
宋初一呵呵笑道,「有如此兩座大山鎮我心神,除非天崩地裂,否則哪能動我半分?」
扁鵲這樣說,不過是想給她施壓,讓她不要冒險,誰知道這樣也能讓她順杆子往上爬。
只動思緒不動心緒?扁鵲沒有想像過,要知道,思緒與心緒息息相關,尋常人但凡思慮事情,就極難守得住心神。
「去請公子疾過來。」宋初一揚聲道。
「喏。」堅應了一聲。
「罷了!老夫晚節怕是要毀在你這後生手裡!」扁鵲歎道。不知是出於對外隱瞞,還是根本忽略宋初一是個女人,扁鵲常常「後生」、「後生」的稱呼她。
聽見「晚節」二字,宋初一瞬間本能的發揮了五歲時對詞語的理解能力,不禁扁扁嘴,心道,我對您的晚節可不怎麼感興趣……
扁鵲自是不知宋初一這番腹誹,仔細把針準備好。剛剛開始施針時,樗里疾便到了。
樗里疾進屋便愣了一下。
「出了什麼事,大哥但說無妨。」宋初一道。
樗里疾亦略通醫術,雖不會針灸,但明白其中緊要,「你先安心,我稍後再說。」
扁鵲不理他們說些什麼,自顧專注施針。
宋初一不能做過大動作,只含糊道,「既讓大哥來,便是無礙於施針,大哥權衡便是。」
這件事情的確已經火燒眉毛,要不然樗里疾也不會一散朝會便快馬加鞭的沖到這裡。
方才急匆匆過來,滿心是事兒,竟是沒聽說宋初一正在就診,否則也不會讓堅傳話。
略略一想,樗里疾覺得宋初一現在得守心神,說出來也沒有什麼太大作用,也不是等不了這一時半刻,於是便找了個不影響光線的地方站著等。
他沒有說,宋初一也就沒有再問。
樗里疾看著榻上那個骨瘦如柴的人,心裡便湧出一股說不出的情緒,憐惜她受難、讚賞她的才華和魄力、高興自己沒有看走眼……
不可否認,在衛國時,樗里疾主動結識宋初一並施恩於她,首先是抱著為秦國攬才的心思,再者是出於自己本就愛才、惜才,尤其當時見到宋初一不過才十六七歲,如此年幼博學,加之性子爽利,心裡更是稀罕。然而隨著逐漸深交,他不僅為她驚采絕豔感歎,更為她灑脫不羈的風姿折服。
在樗里疾心裡,宋初一既是知己又是妹子,更是攜手共同成就大秦霸業的同僚!而非一個需要時時刻刻保護的弱女子。所以事關宋初一本人的安危,他不是瞞著她自行解決,而是會想到與她商量。
兩三刻過去,屋內落針可聞。
外面響起輕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便是堅恭謹的聲音,「先生,君上召上大夫議事,使者正在門外等候。」
「懷瑾……」樗里疾沉吟片刻,心知此事目前恐怕還真的只有宋初一能解,必須的讓她早做準備。
「嗯?」宋初一應聲。
罷了,反正就算出了什麼問題,也不至於要命,他說的可是件要命的事兒,「山東諸國流言暴起,四處瘋傳懷瑾的《滅國論》,整篇六千言,字字都是殘暴逆天之言論,短短十餘日,竟是引得天下譁然,百家均有口誅筆伐之勢,墨家鉅子今早已親至咸陽拜會君上,質問君上為何用此等……此等……唉,如今時間尚短,其餘各家還未至咸陽。」
饒是扁鵲向來專注,乍聞此言依舊心中大震——如此之大的一個生死局!九死一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五章 清寰宇之心
就在事情開始時,宋初一就已做好心理準備,對方一心一意要置她於死地,又怎麼會散播言論之後就罷手?她已經預想無數個最糟結果,因而此刻聽了這個消息,的確不至於有什麼心緒波動,「大哥只管放心,《滅國論》是道家莊子一脈的《滅國論》。請將此言轉告君上。」
道家主張什麼?無為、清心寡欲……
老子的道,大致分為兩種,一是修身之道,二是治國之道,無論是無為而治還是小國寡民,都與家、國、天下息息相關;稷下學宮的黃老道學派將這後者發揚光大,成為相對而言的「實用派」;莊子的道,主張天人合一、清靜無為,摒棄榮華富貴、權勢名利,在亂世之中守心如一,求的實是人性之道。
在這大爭之世中,每個人都力爭上游,百家爭鳴也都積極表達治國之策論,就連老子和黃老道學派亦有涉及此類,惶惶世間,卻只有莊子逆流而下,欲圖脫世間一切束縛,追求思想的自由。在此時大環境看來,固然逍遙灑脫,卻也不免有些消極心理。
「大善!」樗里疾俊逸的面上總算露出一絲笑容。
扁鵲不放心的探了探宋初一的脈象,發現果然並無異樣,不由暗歎:年紀輕輕便有這份定性,當真是奇事一樁!
施針順利結束,宋初一又斂容認認真真的同扁鵲致了一回歉。
扁鵲第一次遇到這樣想撒手卻又不忍撒手的病人,內心實在很糾結,但既然妥協一回。也就不懼第二回,就當……是給她梅花酒的報答吧!
接著兩日,樗里疾都不曾過來,宋初一半刻不休的刻字。連用食都是草草了事。
扁鵲看著,終究忍不下去了,與她掏心挖肺的談了一席話。其中大意是:老夫對你這種不遵醫囑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好歹也要考慮一下老夫的心情,是不是?看著你這樣,那八成把握顯然就降了兩成,老夫不能眼見你成為自己人生中的污點!
宋初一耐著性子聽完,很是誠懇的勸慰道,「白璧微瑕嘛。即便懷瑾變成一個小污點,也掩蓋不了璧玉光華,據聞那和氏璧也並非沒有絲毫瑕疵,可見在這渾濁世間,人來世上走一遭。大抵都要染上纖塵的。怕是上蒼亦覺得前輩高潔的有些逆天,故而才給您添點堵。道法自然,前輩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話聽起來實在不對味,但又似乎很有道理。
扁鵲是個獨獨對醫術執著並苛求完美之人,這與道家順應自然的說法正相悖,可他也是真心推崇喜道家淡薄!
他平時並未意識到自己竟然自相矛盾,此時被宋初一挑出來一說,竟是被繞了進去,兀自閉門悟道去了。
「呼!」宋初一攤在席上。手腕的酸痛和指尖刺痛傳來,讓她一動也不願動。
躺了一會,宋初一爬起來,伸手摸到放在幾旁用來覆眼的黑綢帶把手纏起來,摸了刻刀正要繼續,忽而察覺到身邊輕微的呼吸。想也不想便用手中刻刀揮了過去。
手腕被人握住,那邊傳來一個冷冷的質問聲音,「弒君?」
宋初一故作一驚,抽回手,忙行了個大禮。
「起來吧。」贏駟淡淡道。儘管他是君,不報而入也是不對在先,所以就算明知道宋初一是刻意而為也不能反過來怪罪。只能吃個啞巴虧了。
宋初一心道,難不成白刃又被下藥了?那頭圓毛小畜生本來就時不時的犯傻,藥用多了會不會直接傻了?
贏駟拿起几上染血的竹簡,目光落在她的指頭上,「多久能完成?」
「依著這個情形,就算我腦中有一篇文章,沒有個七八日也刻不完。」宋初一頓了一下,問道,「君上可知有誰會模人字跡又值得信任的?」
「明知故問。」贏駟站在她對面,抄著手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口述,或用筆寫下,我來刻。」
想當初贏駟造假國書都能唬得住人,仿人字跡這等事情更是不在話下。
一時半會也找不出比他「手藝」更好,更值得信任之人了,但宋初一還是例行公事的客氣了一句,「豈敢勞煩君上!」
「少廢話!」贏駟將竹簡扔在案上,彎腰將筆沾了墨汁,但看見那指頭上的傷口,眉心微微皺起,修長的手指挑起垂落的綢帶,手法利索的把傷口包紮上,順勢又將筆塞了過去,「寫!」
宋初一乾乾笑了兩聲,摸了一卷空白竹簡鋪在面前。
贏駟這人乾脆利索的程度令人咋舌,如非必要,能直接暴力解決的事情絕不曲折迂回,能一個字表達事情絕不說兩個!宋初一腹誹,要不是他那張臉,就這性子半點都不惹人愛!
宋初一提筆,在竹簡上寫下一段已經想好卻還沒來得及刻下的內容。
贏駟固然也能仿筆跡,但在時下,一般重要的問卷底稿都是用刻的,一個人珍視的學術論言,即便先用筆寫下,隨後也會刻出來。
「君上,膳食準備好了。」外面衛士稟報道。
「進來。」贏駟道。
「喏。」衛士推開門,寍丫托著一大碗麵湯進來,小心翼翼的避著贏駟遠遠的端到宋初一面前,「先生,用晚膳了。」
「君上用過晚膳了沒有?」宋初一問道。
「嗯。」贏駟淡淡應了一聲,下令讓宋初一挪窩,「坐一邊去。」
寍丫連忙把麵湯端到另外一張小几上,給宋初一撲了席子,扶她做了過去,動作麻利比平時快了幾倍。
從寍丫開始說話起,宋初一便聽出她在顫抖,她怕贏駟。這是庶民對君權的敬畏。也是懼怕贏駟本身的嚴肅冷峻。
「我手傷了,伺候我吃飯吧。」宋初一道。
寍丫泫然欲泣,她現在抖的連箸都拿不起來……眼見宋初一等著,不由自主的偷看了一眼贏駟。
那邊年輕君主正伏案刻字。一襲玄色廣袖華服顯得低調威嚴又不失貴氣,頭髮整齊束起,未扣高冠。刀刻般硬朗的側臉在夕陽光下顯得略微柔和一點。
寍丫見他專注於手下的刻刀,悄悄吁了口氣,強自鎮定下來,用還在微微顫抖的手握起筷箸伺候宋初一用膳。
宋初一慢條斯理的用完膳,終於放了寍丫。
「這句‘天地之間,有人則爭,有爭則亂’之後再加一句‘亂不可以鞭樸治也。則有兵’,似乎更為順暢些。」贏駟抬頭看向宋初一。
宋初一略微理順一下,「天地之間,有人則爭,有爭則亂。亂不可以鞭樸治也,則有兵。兵者兇器也,不可妄用,則有法……是我疏忽了,君上看看前面還有哪裡需要改動?」
宋初一心喜,將之前刻的一卷取出來,請贏駟觀閱。
天色漸晚,贏駟令人進來點上燈,兩人將前半部分仔細斟酌了一番。之前的內容。因著宋初一思緒很快但刻字速度慢,能夠在腦海裡反復斟酌許多遍,倒沒有什麼不妥。
贏駟不曾想到,宋初一竟然能夠短短時間就寫出如此令人驚豔言論,從手法和敘述方式都頗有莊子之風,更難得的是。她也有如莊子一般瑰麗的想像力和吞吐八荒的氣勢。
贏駟不知這些東西並非短日之功。事實上,莊子都不可能如此迅速的寫出這樣的文章,宋初一又怎麼能?
她幼時對文字的理解常有偏差,莊子便讓她三日交一篇文章,不限內容,不限字數,十餘年來積累了很多。後來雲遊時遭遇變故,淪落到衣食不濟的境地,那三年雖短,但著實歷經煎熬,不僅是身體承受饑寒交迫,幾度徘徊生死邊緣,心理上更是遭受重重打擊……
那時候她已經能切實體會,師父追求的精神自由其實是對這個世俗的絕望,她自己亦迫切的想掙脫束縛,因此常常寫一些理想化的東西寬慰自己,抑或說麻痹自己。
她最終也不明白師父是否得到了大解脫大自在,但她一方面淡然,一方面卻生出了比旁人更強烈的野心——振清寰宇的野心!
哪怕用殺戮!
這個天下已經戰火紛飛,山河殘破,道義、道德、情感對人的約束越來越破碎支離,那就乾脆崩裂!破而後立!浴火重生!唯有在一切死亡的懵懂之中,才能開出新的生機之花。
人性,如道一般,有黑有白,看似是各種矛盾的糅合,實則一直有序而相對的存在。
君臣夜話。
一夜未眠間定了一千言。
贏駟將竹簡整理好,準備帶回宮去,批閱奏簡的空檔再重新刻出一份正式的。整理好之後,他推窗看了看天邊魚肚白,「這個死局,你打算如何破?」
對方既然有備而來,恐怕光憑這新的《滅國論》,不足以脫險。
「宋懷瑾光明磊落,誰能以陰奪陽。」宋初一一副要邪不勝正的模樣。
贏駟微微側臉看她,無聲微笑,語氣卻如尋常沒有多少差別,「莫糟蹋那幾個字!我走了,回頭令人給你送那份《滅國論》。」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恭送君上。」宋初一揮袖行大禮。
「嗤!」贏駟看了窗外一眼,發出一聲嘲諷,親自拿著那兩卷竹簡大步出門。
宋初一莫名其妙,心想自己這禮行的有什麼不規矩的地方?還是不夠心誠?她徹夜費神,即使以前積累深厚,也架不住要熬夜弄出個新的框架,此時什麼都不再想,拖著疲憊的身體趴到床榻上,須臾便昏睡過去。
寍丫縮在屋角的草叢裡,看那一襲玄袍的人領著虎賁衛出府,才癱軟在白刃身旁,「咱們可以出去了。」
白刃挪著屁股從裡面鑽了出來,等寍丫出來,一人一狼趁著天色朦朧摸回了宋初一的屋子,全然不知,想瞞住的人一個都沒瞞住。
寍丫進把窗子關了,給宋初一蓋上被子,又出去打水生火做早膳。
白刃湊到宋初一腳邊繼續睡。
贏駟回宮之後,在書房換了備用的衣物,便開始一日之始的朝會。
下了朝會,贏駟就著書案,草草用了幾口早膳,令人把墨家鉅子拿來的那份假《滅國論》給宋初一送去。面對堆積滿案的奏簡,又繼續打起精神批閱。
朝中官員大批換新,縱然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極准,可是有一大部分人是接手新政務,難免會生疏,紕漏不可避免。新上任的大良造公孫衍最擅邦交與兵事,也不能熟練處理內政,再加上外戰派出許多打算重用的人才,還有暫時調遣到各個郡縣的人,朝中可用之人太少,眼下只有他和樗里疾兩人挑大梁。而一般越過樗里疾到他案上的政務,更是個個棘手。
直到深夜,贏駟案頭清空,才得以刻宋初一的字。
「君上,國后令貼身宮婢送湯麵來。」門外內侍稟報道。
「進來。」贏駟放下刻刀。
總得來說,他對這個國后還算滿意,老老實實不惹事,也能把後院的事情處理妥當。
宮婢拎了食盒進來,跪在案前,伏身將面取出,「這是國后親自做的麵呢,君上請用。」
贏駟接過筷箸,也不管味道如何便吃了起來。他吃相算是豪放派了,宮婢偷眼瞧著,心覺得這才是大丈夫該有的樣子,那些她以前覺得高貴的、細嚼慢嚥的男人反倒不能入眼了。
一大碗湯麵吃的連一滴湯都不剩。
贏駟剛擱下筷箸,外面內侍又道,「君上,玉夫人親自來送湯麵。」
贏駟神色陡然一冷,嚇得那抬眼觀察他神情的宮婢一個哆嗦。
「扔回去,禁足半個月!」贏駟冷冷道,轉眼看見匍匐在地的宮婢,「你回去吧,時間不早了,讓國后早些休息。」
「喏。」宮婢心裡一喜,手腳利索的收了東西回去,規規矩矩的退了出去。
對於贏駟來說,雖是出於政治因素,既然嫁給他了,就是唯一的妻,其餘都是單純的政治犧牲品,他能給的就只有錦衣玉食而已。
至於他那唯一的妻……生的如何模樣似乎已經有些模糊了,罷了,等忙完這陣子在抽空去看看。
這般,日子平靜忙碌的過了六天。
贏駟暗中派到秦國各個郡縣的人已經將關於宋初一的傳言壓制下來,追查傳言的出處,也已經漸漸有些眉目。據說是從一些別國的商社流出,幾乎每一國的商社都有。
而各家學派的聲討無法遏制的掀起一個滔天巨浪來。
墨家這些年一直對秦國很是支持,這一大助力,秦國不能失掉,然而百家之中,卻屬墨家反應最為激烈。
墨家一直堅決反對暴政,更甚至不惜以墨之一家之力以暴制暴。
這件事情顯然不能久拖了,對宋初一的質問可以有,反對可以有,聲討可以有,但罪名一定不能坐實!贏駟一口咬定那《滅國論》不是宋初一所著,再加上秦國內部的輿論影響漸漸降低,諸子百家亦沒有對宋初一喊殺,但情緒依舊激烈,各家主事已陸續抵達咸陽,等著宋初一給個說法。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六章 真假滅國論
歷時九天。
一篇論主張吞併滅國的言論,在宋初一的重新構架下,變成了研究歷代王朝更迭滅亡的原因以及如何做才不至於被滅國。
這篇文章中認為,天下大爭、兵者兇器,以及人身上所有黑暗的一面,皆因為有「欲」,分析了歷代王朝因「欲」而滅的過程,而後宣揚用道家清靜無為的思想去平衡人性中存在的「欲」,達到不爭的目的。最後,又描繪了一個無欲、無爭的美好世界。
這是一個與原本《滅國論》截然相反的一套主張。
全文定下之後,贏駟便令人抄了百份,放給各個學派。
拿到這明顯帶著道家痕跡的言論,諸子頓時噤聲,細細研究了幾日,最終還是要請宋初一站出來說個究竟。
「明日在清風館裡。」樗里疾將一隻青竹筒塞進宋初一手裡,不無擔憂的道,「即便有這篇新的言論,懷瑾處境十分不妙啊,此行兇險……」
「大哥但說無妨。」宋初一握緊竹筒。
樗里疾略顯憔悴的俊顏上神情凝重,「我夜觀星相,覺形勢不妙,便為你蔔了一卦,卦象隱隱顯出血光。」
「只要留著我宋某人一條命,不瘋不傻,足矣。」宋初一唇角微揚,「就勞君上和大哥,保住懷瑾一條命了。」
樗里疾勉強扯起嘴角,「保你一命何難……我只是見不得你再受難罷了。」
有新的《滅國論》,百家一時也難以咬定宋初一的罪,活命不難,但……
「你讓我查的閔遲。」樗里疾忽然想到造成今日局面的元兇,「他如今是衛國上大夫,官拜右郎中。從各地密探傳回的消息來看,八成就是此人所為!」
樗里疾怒極拍案,「忒歹毒了!小人手段!」
宋初一垂眼,閔遲啊……當年你年近三十不過才能與我相當而已。今日我又豈會被你輕易逼死!就讓宋某人告訴你,挑錯了踏腳石會摔的多慘!
「君上那邊可準備好了?」宋初一問道。
樗里疾道,「我看過了,君上做出的竹簡就像舊的一模一樣。且與你刻的字跡分毫不差。」
宋初一點頭,「善。」
「你安心休息一晚,明天才能打起精神應對。」樗里疾拍拍她的肩,語氣堅定,「你既喊贏疾一聲大哥,贏疾就是豁出這條命,也必保住你。」
「大哥……」宋初一抬手握住他擱在自己肩上的手。「懷瑾今生結識你,何其幸哉!」
直到此刻,聽見宋初一動容的言語,樗里疾緊繃的心情才鬆動幾分。
宋初一一貫平靜的心底,也難得波動,直到樗里疾離開之後才漸漸平復下來。對於宋初一來說,這輩子有兩個大貴人,一個是趙倚樓。另一個就是樗里疾。
「倚樓。」宋初一自語。
她一直知道趙倚樓不是一個志在天下的人,但是大丈夫當頂天立地,她不希望他像堅一樣永遠跟在別人身後。宋初一沒非讓他變成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但至少能與她並肩而行,一起堂堂正正活在這世上。
她宋初一不是慫蛋,也不喜歡慫蛋!
月華清如水,滿咸陽不知多少人不眠,而這個深陷羅網之人卻是睡的又香又沉。
次日,早膳過後,扁鵲照常給宋初一施針。
樗里疾來接人,看見扁鵲,心中一動便邀請他一同去清風館聽百家爭鳴。
雖說各家各派的辯論早已屢見不鮮,但一次百家齊聚。也實在機會難得,便略略準備了一下,隨著一同前往觀看。
馬車之中,扁鵲打量宋初一幾眼,中肯的評價道,「懷瑾收拾起來。倒也挺能入眼。」
她今日還是一襲黑色廣袖袍服,領口袖口上繡著青灰色的獸紋,頭髮比平時梳的更整齊,眼上覆著黑色綢帶,幾乎遮蓋了半張臉。
宋初一咧嘴一笑,「前輩慧眼獨具。」
「不羞也!」扁鵲笑斥。心中不禁唏噓,由來天妒英才,天才大都在磨難中夭折,他希望宋初一能好好活下去。
馬車行進咸陽城的主幹道之後便有些堵了,今日百家齊聚,除了聲討宋初一,彼此之間也難免會有一場論戰,所以各國士子聞風趕來,這幾日咸陽城人滿為患,尤其是清風館附近,黑壓壓的一片,壯觀至極。
清風館是秦孝公所設,如今屬秦國廷尉府管轄,是為士子而準備專門論政、雄辯、演說自家學術的地方,也是秦國為發掘人才而設,所以並不向使用這裡的士子收取任何費用。有人想借用此處宣揚自己的言論主張,或與人辯論,或針砭時弊,只需向廷尉府下轄的文館投卷,倘若廷尉府認為內容佳,便可以無償提供場地。如果是有真才實學,秦國便會想法設法收為己用。
而直接想入秦為官的人,便可以直接通過清風館隔壁的文館登記投卷,這些文卷,會一卷不落的呈到大良造府,那裡有專門審核這些文卷的機構。然而自從孝公與商君先後故去,老氏族企圖復辟,手早已伸到文館,對於他們不利的人才,一律都攔在門外,文卷絕不會呈到大良造和秦公案上,所以這條路子已經斷了好幾年了,雖最近又重新開闢,但士子對此的信任度已大不如從前。
有黑甲軍開道,馬車徑直駛到清風館門口。
外面的噪雜聲漸漸弱了下來,扁鵲與樗里疾先下了車,隨後扶宋初一下來。
千人霎時噤聲,只安靜了幾息,便有些人猜出她的身份,「宋懷瑾!」
「是宋子!」
這兩種稱呼,顯然對她的態度不同。
轉眼間聲音又雜亂起來,不知是誰高喊一聲,「反對暴政!滅暴政言論!殺宋懷瑾!」
很快便有許多人回應。人們的情緒總是容易被煽動,不出片刻,呼聲越發大了起來。
宋初一嘴角一撇,隨著樗里疾從容步上清風館的臺階。
站在高臺上的官員大聲道,「諸位保持肅靜,以便稍後聽清館內侍者的傳話!」
他的聲音被淹沒其中,喊了好幾遍也無人搭理。
「嗚——」
犀牛角號聲鳴起,低沉肅穆的聲音讓現場激憤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
「君上到!」虎賁衛粗獷的聲音與犀牛角號和在一起,讓人仿佛置身軍營,零零散散的嘈雜也被壓下來。
馬車停下,虎賁衛立刻將清風館正門清出近兩丈寬。
一襲玄色廣袖華服的贏駟下車,兩側士人連忙躬身行大禮,「參見秦公。」
贏駟腳步不停的往清風館去,所過之處一片參拜聲。
在清風館門口的宋初一等三人也都避到一側,拱手見禮,「參見君上。」
館內早到的百家諸子亦紛紛出館迎接。
所有人都躬身參拜,贏駟站在清風館門口的臺階上,朗聲道,「諸位免禮!」
他頓了一下,待眾人直身,繼續道,「今諸子百家、天下士子疑宋懷瑾有殘暴言論,秦用宋懷瑾,諸位也算是懷疑我大秦暴政,疑贏駟暴君,但大秦尚未分辨,宋懷瑾尚未分辨,事情無定論,一切言之尚早,諸位判死刑前請準備好切實證據,否則,昭昭日月、朗朗乾坤,我大秦威嚴,豈能容他人隨意污蔑踐踏!」
一番話,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那年輕君主一身肅冷,氣勢迫人,數千人的廣場鴉雀無聲,無一人敢發出絲毫聲音。
宋初一緊緊抿唇,贏駟完全可以置身事外靜觀事態變化,倘若無法回轉,可以直接把她從秦國踢出去,然而,贏駟卻將她和秦國、和他綁在了一起。
這麼做固然能夠壓制住事態的發展,但也要冒風險。
贏駟率先進了清風館,眾人隨後陸陸續續進入。
待君臣諸子各自就坐之後,贏駟環視一圈,道,「想來諸位已經看見《滅國論》的手抄本了,宋懷瑾在此,盡可發問。」
君座下方的臺上設了二席,左邊是受問者之位,右邊是發問者之位。
贏駟話音一落,有侍者上前扶宋初一到左邊席位坐下,倘若有人想就學術言論上與宋初一辯一辯,就可以坐到右邊位置,倘若只是詢問只言半句,便不需要坐上來。
「敢問宋子,可知山東六國流出的《滅國論》?」有人立刻便起身發問。
「百家諸子在此,不敢當此稱呼。」宋初一先客氣了一下,接著道,「前些日已閱那卷《滅國論》。」
「先生以為如何?」那人緊接著問道。
宋初一篤定而言簡意賅,「殘暴不仁,有逆天道。」
那人陡然厲聲質問,「然而如此一卷言論,卻是出自你宋懷瑾之手,可是?!」
相對與此人的激烈,宋初一顯得如一灘死水,「閣下何出此言?何以證明?」
那人見宋初一不承認,冷哼一聲,旋即大聲道,「有博弈社中流傳,宋懷瑾曾在衛國酒館中言道:平生最大興趣就是滅人國!此話可是從你口出?」
「懷瑾在衛國,已經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既然早有此言,博弈社為何到今日才流傳出來?」宋初一不答反問,她冷笑一聲,「懷瑾的滅國論也早已寫就,為何偏偏待我從巴蜀歸來才半月之間傳遍山東六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七章 斷指之盟誓
「我等……」這蒼老的聲音並不是很大,卻暫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名素袍老者拄著手杖吃力的站了起來,一邊往宋初一右邊的位置走,一邊道,「並無切實證據,證明那卷《滅國論》就是你這後生所作,但明面上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你,為天下蒼生免遭塗炭,不得不慎重,只要你敢斷指賭誓,老朽便信你。」
「相子!」樗里疾忍不住站了起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能隨意毀傷,相子這個要求是否太過分了?」
「用父母所授盟誓以證自身清白,有何過分?」相子步上臺,在右邊的作為跪坐下來,「此事暫且不說,道家《滅國論》實令老夫驚豔,願以法家之學與後生辨上一辨。不知何人教出後生這等才學驚豔的道家子弟?」
他頓了一下,微微一笑,轉向南面次席一襲青衣的中年人,「莊子?」
莊子居然在場!他不是最厭煩參加這種聚會?
宋初一心中一跳,放在腿側的手微微收緊,她已經知道這世界不是自己原來的世界,可以說,師門問題是她最大的致命漏洞,今日她處於被質疑的被動位置,如果非要逼著說出個一二三……在座的可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莊子目光落在宋初一被黑綢帶遮去一半的面上,想起在蜀國她講的那個「夢蝶」,轉眼看了相子一眼,「且看輸贏吧。」
「怎麼,莊子不是淡薄紅塵?卻還在意輸贏?」相子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莊子閑閑的抄起手,微挑起唇角,「有無之相生,難易之相成,長短之相形,高下之相傾,音聲之相和,前後之相隨。道家說的是天道恒平。相子不懂道。不如與我先逍遙山水幾日。感悟一番,何故與後生較勁?」
這番話卻是一點也沒有給相子留情面!
世人只道莊子逍遙不問俗事,卻鮮知他其實是一把隱鋒芒的利刃,一張利口從不顧人情世故,能說什麼中聽的話?
「老朽的確不懂。」相子聲音絲毫不怒,但眼神似要在莊子身上剜兩個洞。「不過難得看到一個順眼的道家人,自要討教一番。」
言下之意,就是看著莊子特別不順眼。
「那請便就是了。」莊子淡然一笑。
言語占了上風,可是相子卻皺了皺眉。這才發覺自己被下了套,方才問題竟是被莊子輕鬆繞開。眼下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就不好再繼續盤問。
宋初一轉身向右,微微躬身施禮,「請前輩指教。」
「既是辯論就不分學道先後。」相子微微拱手,開始發問,「你在《滅國論》中言。人有欲,故而生出時間萬種惡,主張以道家無為之說使人淡薄,豈非變相的滅欲?豈非有失人倫之道?」
如今主流學派中,都有談到人之「欲」,對於不好的,多是主張用各種辦法加以約束,卻沒有任何一家是宣揚滅掉人之的。
相子並非無緣故的跳出來出風頭,而是要為逐漸衰落的法家扳回局面。
當世。之所以有百家爭鳴的局面,是因為各家都想證明自己的學說才是最合時的、最實用的,所以相子作為發問一方,主要是抓住《滅國論》中的漏洞進行抨擊,證明《滅國論》根本無以治世。
在駁倒宋初一之後,他可以再加以說明法家足以種種好處,達到宣揚法家的目的。只要得到國君的認可,並得重用,法家才能夠再次崛起。
這次宋初一的事情鬧的沸沸揚揚、舉世皆知。秦國又是借助法家人才強大起來。對法家的好處自然知之甚深,相子就是看准這次機會。才會親自出馬。
「相子言重了。」宋初一直身,「道家一向主張一切順應自然,從不助長什麼,亦不絕不會扼殺什麼。滅國論中不過是主張用道家言論教化民眾,道家人因明白,道法自然,順應天命,故而淡薄。我既未強迫人滅欲,又何來‘扼殺’之說?」
「既然如此,怎能保證別人能接受你言論主張?滅國論之說,治國無用乎?」相子直指根本,但他也意識到道家學說,無論怎樣都能轉圜,想把宋初一駁到啞口無言很難,因此變了策略,一邊駁,一邊用法家作為對比,一樣可以達到目的,「人因有欲,而生法賭,可謂無法不成國,我法家專注法、術、勢,富國強兵,重法、變法一段時間便可見成效,敢問如何能見《滅國論》之效?」
宋初一本就沒想辯贏,卻也不能輸。她微微側頭,道,「儒家治國無用乎?禮義仁德教化庶民,何以見效?滅國論本就不是治國實用之道,而是引導人心平和向善之言論,因此懷瑾無法回答相子所問。」
本來的出發點就不同,不是一條道上的,所以沒有什麼可比性,難以用法家學術推翻《滅國論》,就算相子本人能把宋初一駁倒,也難以證明法家學術更強。
到這個地步,相子的目的也達到了一部分,以他的身份地位,再糾纏下去難免顯得沒有風度,遂沉吟一下,拱手道,「倒是老朽偏執了,多謝賜教。」
「相子言重。」宋初一還禮。
相子起身回位。
這是正經的學術交流與較量,就算落下風,抑或辯輸了,也不會有人惡意嘲笑,更何況在此之前,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滅國論》本質。
「在下儒門吳繼。」隨著相子入座,儒家後排有人站了起來,「據聞宋先生主張滅巴蜀,並且以計謀亂蜀……既然先生主張道家學術,為何做此滅人國之事?」
宋初一道,「據說……也不過是傳言而已,秦公在此,您大可問清楚。」
贏駟主動開口道,「巴蜀之亂已經近百年,近來更是愈發不可收拾,豈是宋子可為?我大秦平桀紂之亂,先生如此說,是質疑我秦國別有居心?」
不僅解釋,而且倒打一耙。
吳繼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坐在左下的墨家大弟子開口道,「言歸正傳,老夫倒是覺得相子提議甚好。我等不能證明山東六國流傳的爆逆言論是宋懷瑾所為,但宋懷瑾也無切實證據證明不是自己所為,事情至此,總要給天下一個交代吧?」
卷二 謀於國 第二三八章 前世今生緣
墨家鉅子年事已高,因此並未親至,只派了坐下大弟子曲錮前來。墨家無意為難宋初一,也無意與秦國對立,只要宋初一肯發誓,便沒有再追究的必要了。
墨家的學派宗旨是「義」,當世之上與儒家並為最大、影響力最深的兩個學派,而相對於儒家的鬆散,墨家內部結構嚴密,規矩森嚴,是一把戰鬥力極強的利刃。
「以血盟誓即可,何必要殘體?」一名大儒皺眉,並不認同。
誓是必須發,關鍵是如何發的問題,在這個上面,就連贏駟也沒有發言權。
「那殘暴言論塗炭天下生靈,不賭以大誓,如何令天下信服。」曲錮看向宋初一,朗聲問道,「宋懷瑾,你可敢殘指以明清白!」
就算沒有人要求,宋初一也會以賭誓,只是沒想到相子先提出來了,而且不愧是法家的烈性子,開口就是斷指盟誓。法家向來以公正嚴明著稱,嚴於律己、嚴於律人,並非獨獨針對宋初一。
君子,能為自己說錯的一句話、做錯的一件事情,自裁以謝罪,為了證明自己的品德,亦可以豁出性命!這是在這個世上的生存法則,縱然,君子之道已經逐漸衰落,但只要百家學派還在,這些生存法則就無法被徹底抹殺。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宋初一緩緩說著,抬起手,「刀來!」
「不……」樗里疾猛然直身,話剛出口,卻被贏駟冷聲打斷,「宋子磊落!上刀!」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的確算是很好了……在場肯定有人要攪局,如果一直推三阻四,恐怕處境會更加糟糕。樗里疾眼睛泛紅,硬生生逼自己坐了回去。
黑甲軍將一把短刀送到宋初一面前,欽佩她的果敢磊落。「宋子請!」
「慢著!諸子事情沒弄清楚,就讓宋子發毒誓,以眾強淩弱,是否不妥?」一人從南牆角落站了起來。
宋初一已經將刀拔出鞘。這人言語中是維護她的意思,但也不排除是想繼續攪合,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如果是前世,別人能攻擊的也不過是她的女子身,但今生……滅國論、她的出身、她的師門,還有……她在蜀國的種種作為,或許別人不知。但當時閔遲也在蜀國,未必不清楚!
事情就此了結,捨下一根指頭也不算什麼。但這一根指頭不能白捨……
「閣下可是魏人?」宋初一問道。
那人愣了一下,「非是魏人,宋子何出此言?」
「在座可有魏人?」宋初一揚聲道。
座下零零散散有人應聲。
宋初一將手攤開在案上,微微挑起嘴角,「勞煩諸位轉告貴國右郎中,他也不過只能攻擊宋懷瑾本人罷了!就算宋某今日死於流言。也不能證明他就比宋某本事!」
話音一落,揚刀揮下。
眾人還在想她話中的意思,卻見一襲青衣如影般閃身到臺上。一隻手穩穩的抓住宋初一握刀的手,猛的轉了個方向。
冷光一閃,鮮血四濺。
宋初一愣住,滿屋的人也都張大嘴巴,略有些失態的盯著這一幕。
案上確實落了一根尾指,卻不是宋初一的,而是莊子的!
「這個誓言,我替她發了。」莊子不顧眾人驚訝,對天盟誓,「倘若那流傳在山東列國的殘暴之言是宋懷瑾所為。我願代她受上蒼懲戒,生生世世不得善終!」
說罷,鬆開宋初一的手,灑然而去。
溫熱的血液順著指縫流下,宋初一像是被灼燙一般,一鬆手。短刀咣啷一聲掉在地板上。
為什麼?這一世不過一面之緣,飲了一場酒,為什麼替她盟這樣重的誓言!宋初一喉頭滾動,眼中溫熱的水漬將覆眼的黑綢浸濕。
宋初一猛然起身,伸手扯下綢帶,可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辨不出方向。
記憶裡的師父,一直是個對任何事情都漫不經心的人,活的自在卻也孤寂,他一向對師徒情誼也一副淡淡的模樣。別說今生淺相識,便是前世,宋初一也不會想像師父有一天會把她的事情攬在身上。
若說此世莊子非彼世莊子,可,他絕然離去的行事風格,又如前世如出一轍。
宋初一緩緩坐下,伸手摸到案上浸在血水裡的斷指,忽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直固若金湯的心牆瞬間崩塌,眼淚更是不受控制。她伏案掩飾住自己的失態。
滿案的血浸染在玄色衣袍上,只留下微暗的痕跡。
眾人被這一變故驚的什麼都忘記了。
縱然莊子的言論對治國沒有什麼實質性作用,但是不可否認他的才學驚豔天下,那些氣勢恢宏、瑰麗無可比擬的文章,那些對天道徹悟的言論……皆受當下士子推崇,可說地位比孟子更超然。
這樣一個聖人,卻遭受斷指之難……
縱然,眾人不知他與宋初一的師徒關係,也並未逼師受過,但事情既已經發生,便是不爭的事實,在場之人無不羞慚悔恨,均不願再回想,便心照不宣的將此事揭了過去。
受魏王命令過來煽動輿論的人也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心知此事已經了結,這時誰要是再對宋初一發難,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
樗里疾回過神來,看見宋初一伏在案上,久久未能起身,心中鈍痛。
「莊子已代徒發毒誓,諸子看……是讓宋懷瑾再發一個呢?還是就此作罷?」贏駟冷漠的聲音打破寂靜。
「我等信莊子。」眾人齊聲道。
「《滅國論》迅速流傳山東六國,此事甚為蹊蹺,不論此人是針對大秦還是針對宋子,贏駟絕不會善罷甘休!」贏駟緩緩起身,目光從宋初一背影掠過,「諸位既齊聚秦國,可盡情論學,秦定當盡地主之誼。」
「恭送秦君。」眾人施禮目送他離開。
樗里疾迅速上前扶宋初一隨後離開。
*** ***
「如何?」馬車裡,樗里疾焦急的看著扁鵲。
扁鵲收回把脈的手。「昏了過去,並無大礙。」
樗里疾歎了口氣,他也摸不准宋初一的性子,但能清楚感覺到。她根本不在乎斬斷自己一根尾指,卻不能接受莊子代她受難。
樗里疾不明白,莊子既然剛開始不認她,為何又要有此一舉呢?
「真是不懂道家人!」扁鵲也說出了樗里疾的疑惑。
朦朧中。
宋初一又回想起許多年前,師父那聲歎息。
「我已決意斬斷俗事塵緣,你非讓我如此掛牽,當真是孽障!揍你都是輕的!」
那還是在師門時。她偷偷潛入附近的鬼谷,被穀中機關所傷,當時被鬼谷弟子送回師門,莊子當著他們的面把她痛揍了一頓。
當時她只有六歲多,高燒之中隱隱聽見師父這句咬牙切齒的話。可是時間太久了,後來她出師門,輾轉世上,受了諸多磨難。幾經生死,師父都沒有再管過她,於是這句話也被淹沒在時間洪流裡。不知怎的。現在居然十分清晰的記起。
沉沉一覺,宋初一再醒時已經是一天後了。
「先生醒了!」一個有些熟悉的女子聲音。
宋初一愣了一下,「是……贏璽公主?」
「先生還記得我?」贏璽看著宋初一蒼白的臉,喜悅被沖淡了幾分,「沒想到墨家也會迫先生……」
「原該遭此劫,公主不必往心裡去。」宋初一轉而問道,「這是哪裡?」
「還是先生府中,大哥不放心你,所以遣我來看著。」贏璽道。
「公主可知那根斷指在何處?」宋初一問道。
贏璽起身到外室,從案上捧了一個匣子返回床榻前。「二哥用冰把斷指存在這個匣子裡了,說等先生醒來再處置。」
宋初一接過匣子,輕輕撫著上面的漆繪,指端能感覺到從裡面滲出的冰涼。
她是一個習慣走一步看三步的人,就連今日的境地,亦在她意料之中。可以說。造成今日的局面有一方面因為事態的確已經難以控制,另一方面也因為她故意放任。她需要一個契機,把自己關於「滅國論」、出身等等潛藏的危機推出去,然後化解。這個契機來了,只是來的太過兇險。
閔遲手段雖然陰險,但宋初一也從中看見了機會,從而加以利用。
一切險險的被她握在手中,但這世上總有不受控制的事情,她千算萬算,也不會算到莊子會突然出面。
這一根斷指,幫她攔去之後許多要應對的事情,然而,她心中沒有任何僥倖之感,也沒有一絲絲開心。
宋初一讓贏璽幫忙在府中找了塊合適的地方,親手將匣子埋了之後,久久站在院中。
「先生,有客人拜訪。」寍丫道。
宋初一回過神來,「何人?」
「先生現在身體不合適見客。」贏璽見宋初一單薄如紙的身子,覺得她可能隨時倒下,不禁皺眉道,「大哥讓我來看著先生,先生要是有個好歹,他會扒了我的皮!」
宋初一也沒有太多精力,正欲回絕,卻聽寍丫道,「他說他叫閔子緩。」
「哈!」宋初一冷笑一聲,「想來看我落魄的模樣嗎?我就遂了他的願。寍丫,帶他到這裡來!」
「閔子緩……閔遲?不就是那個魏國右郎中!」贏璽驚訝道,「他倒是有膽。」
宋初一順著石板路走進亭中坐下,贏璽遲疑了一下,也跟了過去。
片刻,寍丫領著一襲青灰袍服的青年男子走了進來。
「宋先生。」閔遲身量比從前高出大半頭,也更接近成熟男人的體型,清風朗月一般的氣度,彷如這濁世裡纖塵不染的翩翩君子。
贏璽詫異的看著眼前這人,若非事先知道,很難相信此人手段陰險。
「閔先生何故來訪?」宋初一身子微微倚著扶手,面上微帶笑意,看不出絲毫仇恨的模樣。
閔遲拱手道,「先生在學論會上直言挑釁,閔某已經聽說,亦聽聞先生身體有恙,所以特來看望。」
「有心了。請坐。」宋初一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