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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0:34 AM

第六十章 登基(四)

  士兵們開始掩埋屍體,以免造成軍中的瘟疫。這個戰場不復那一日嗜血的輝煌,安靜到如同一幅壯闊且亙古不變的畫,無聲而泣血。

  時間一日一日地過去,江載初不知道自己還在等待什麼。

  夕陽餘暉下,他坐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極目遠眺。

  「殿下。」忽然有人叫他。

  「你還活者?」寧王看著那個人,黑黃面皮,身材瘦小,帶著一身血腥味道。

  「斷了三根手指。」張二舉起草草裹著的右手,咧開嘴笑了笑,「還活著。」

  江載初沒再和他說話,聽任他在自己身邊坐下,耳邊是呼呼而過的朔風。

  「以後可能沒法做農活了,得靠家中的婆娘了。」他嘆了口氣,又從褲腰帶裡翻出了些劣質煙草來,扔進口中咀嚼起來。

  江載初從他手裡抓了些,學樣扔進自己嘴裡,剎那間口裡滿是苦到清醒的味道。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張二忽然啞聲道,「每個人都這麼想。」

  活著總比死了的好,真是每個人都這麼想嗎?

  江載初忽然想笑,為什麼他的維桑,從來不這樣想?為什麼她從來只想要他好好活著,卻從不顧慮自己?

  那一箭,她逼他射向冒曼,可冒曼又怎會拿她來擋箭呢!

  他看得分明,那是她自己刻意靠過去,卻假裝是被冒曼扯到了胸前,她用這樣蠢的法子,讓冒曼在族人面前顏面盡失;她用這樣蠢的法子,將這場勝利送給了自己。可她給的,從來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啊……

  臉頰上有冰冷的液體滴落,江載初仰頭看了看天,聽到身邊那漢子輕聲道:「嘿,下雨了。」

  永嘉三年九月,寧王江載初率洛軍於函谷關下大破匈奴。

  匈奴可汗與左屠耆王率殘部西退,景雲一路追擊,收復太原、平城等地,追至關外,匈奴入關時的精兵四十萬,最後只剩四萬多人。

  江載初留在中原,收整各路軍隊,前往陳縣迎皇帝御駕回京。

  十月,傳皇帝御駕回京途中感染惡疾,薨,諡號明帝。

  後世的史書這樣記載這位年幼而亡的皇帝:「帝雖幼,其志堅。佞臣周景華引匈奴叩關,後欲棄守京城南逃,;帝於朝堂之上,朗朗開口曰:『天子守國門,君王思社稷,寧戰不逃!』後景華藥之,帝自此聲啞體虛。然心智清明,召寧王,命其節天下兵權,力抗敵寇。九月匈奴敗走;十月,寧王迎帝還都,帝薨於途中,諡號明帝……若非早夭,明帝之建樹,不知幾何。」

  史書的記載自然成王敗寇,真假參半,其中的曲折經過,卻也帶著依稀的真實,多少留下了當年的影子。

  十月,寧王率眾臣回京。

  這一年的冬日來得分外的早,路上隨處倒著饑寒交迫的平民,江載初一身黑色盔甲,手按瀝寬,仰頭站在丹鳳門下,昔日輝煌的帝都經歷了匈奴鐵騎的踐踏,大肆燒殺搶掠之後,大片的宮殿燒成焦土,已頹敗之至。

  而就在這樣蕭瑟的天地間,御史大夫元皓率眾跪倒在地,請立寧王為帝。

  寧王三辭三讓,天地間忽然飄起這冬日第一場細雪。

  他的鬢邊沾染了那些新雪,彷彿青絲驟白,一雙清亮鳳眸望著瑟瑟發抖的文武百官,面上無波無瀾:「起來吧。」

  群臣間對望數眼,不約而同叩首,額頭貼在地面上,只覺冷如生鐵。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十二月,新帝登基,改國號永維。

  國庫因連年戰事告罄,百廢待興,修築宮殿的事便一再推後。

  江載初如今暫居在保存完好的太極宮內,群臣議事亦大多安排在此處進行。這一日剛剛送走幾名即將去西北守關的將領,內侍急急來報:「厲先生到了。」

  江載初扔下手中狼毫,急聲道:「請。」

  厲先生是顫顫巍巍地被人抬進來的,老人家腿上肩上猶負著傷,掙扎著要跪下行禮,卻被江載初扶住了:「先生免禮。」

  老人定定地看著皇帝許久,嘆道:「老頭子知道,終有一日,殿下能走到今日。」

  他一時間改不了口,皇帝也不怪罪,只淡淡看著他:「先生,當日的情景……能再告訴我嗎?」

  老人想了想,輕聲道:「你走後沒幾日,就有一隊人進來劫人。那時老頭子在谷外散步,韓姑娘不放心,又讓未晞陪著我,我二人方才逃過一劫。等到回來之時,家中的僕役、侍衛被殺得乾淨,屍橫遍地……那丫頭已經不知去向。回來之時……桌子上還隔著廚房剛端出的辣椒炒肉,那是丫頭最愛吃的……」

  江載初怔怔聽著,他說得越是詳細,自己心中便越是能勾勒出那幅畫面來。

  她必然鬆鬆挽著長髮,穿著半新不舊的襖子,笑眯眯道:「這辣椒還不夠辣嘛!」

  「殿下,那丫頭……真的死了嗎?」

  江載初木然搖了搖頭,並不願說出一個「是」。

  「老頭子有一個法子,能知道她是不是走了。」老人躊躇道。

  江載初眼睛一亮,鄭重道:「先生請說。」

  「先前我告訴過殿下,韓姑娘體內的血凝一日不除,迷心蠱便一直有功效。」

  江載初嘴角輕抿,是啊……青州府雲榭台他們別後初見,她受盡他的淩辱,卻默然承受。原來……那時迷心蠱一直在,只要她願意,便能讓他屈從己意。

  可她再沒有催動迷心蠱。

  直到函谷關下,她要他,親手取她性命。

  心神恍惚之時,卻聽厲先生道:「若是你血中猶有此蠱,那麼韓姑娘便還活在這世上。若是沒了……」

  江載初命人取來一枚銀針和一隻淨瓷碗,親手在食指上刺破小口,滴於碗內。

  老先生全神貫注地取出藥粉,灑入碗中,又靜候片刻,舉起細觀。

  等了很久,久到皇帝覺得這時光這麼漫長,日晷大約都已走了半圈。

  老先生放下來碗,嘴角邊是一抹苦澀的笑意。

  江載初只覺得自己的聲音驀然間啞了,竟不敢開口詢問。

  「陛下,須知生死有命。即便沒有匈奴人,丫頭身中劇毒,亦是熬不過一年。」

  九月至今這四個多月的時間,江載初不曾放棄,四處遣散了暗探去追尋她的下落,皆因堅信未見她屍首,她必然還活著。

  「陛下,你身上迷心蠱已解。」老先生已不敢再看他的神色,「意味著,蠱主已亡。」

  他卻比老人想像的平靜得多,只是命內侍送老人出去休息,獨自一人坐在殿內,安靜地望向窗外大雪。

  天空被撕破了一角,無數雪白蓬鬆的棉絮飛落而下。

  景雲進來之時,便見到這樣一幕:皇帝的背影分明是挺直的,卻又那樣蕭索,彷彿這天地間漫漫的白雪,皆落在了他身上。

  「陛下……」景雲輕聲喚道。

  江載初便循著聲音回望一眼,眼神卻是空落落的,彷彿什麼都沒看到。

  「阿雲,日後你找妻子,定然要找一個溫順聽話的。」江載初的聲音低沉悅耳,似是在和景雲閒聊心事,「最重要的是,她絕不可騙你。」

  景雲心中澀然:「我知道。」

  江載初嘴角卻浮起一絲模糊的笑,低聲自言自語:「你可知道,我寧可她還活著,騙我說死了,也不願她如今這般……真的死了。朕這心裡,就這麼空出一塊。」

  永維元年四月,朝廷罷黜偽蜀侯楊林,還權於韓家。

  只是韓東瀾年歲尚幼,皇帝留其在身邊親自撫養,最終派遣去蜀地的朝廷大員,卻讓所有人驚訝——派遣去的是元皓行。

  人人皆知元皓行使輔佐寧王登基的大功臣,匈奴入關之初,兩人更是並肩抗敵,私交甚篤。絕沒想到皇帝會把元皓行派去川蜀任職。

  臨行之前,元皓行最後一次去太極殿見了皇帝。

  彼時江載初淡淡抬起眸子:「你該當知道,朕為何將川蜀交給你。」

  「臣知道。」元皓行微微弓腰,「七年之後,待韓東瀾成年重回川蜀,臣自然會交還他一片富庶之地,禮儀之邦。」

  江載初點了點頭,不再看他一眼,示意他可以離開。

  「陛下,臨走之前,臣還有數件事啟奏。」

  「你說。」

  「臣的族弟元豐佑,能識善斷,性子秉直,臣想推舉他為大理寺卿。」

  「准了。」

  「元家如今如婦孺,若是舉家南遷,深恐他們體弱……」

  「元家家眷留在京中,朕會照應著。」

  元皓行爽然一笑:「如此,臣無他事了。」

  他正欲離開,江載初卻叫住他,若有所思道:「元皓行,你可知朕為何不殺你嗎?」

  元皓行毫無懼色,淡淡道:「臣也覺得古怪。陛下對臣,著實是寬容。」

  周景華與冒曼之間的暗線,是他讓人牽上的,至於韓維桑的所在,也是他令人告知周景華的。函谷關大戰之時,元皓行留在陳縣,看似什麼都沒做,卻又將一切做絕了。

  韓維桑一死,江載初再無弱點。

  他所要的,便是這樣一位冷酷、毫無缺陷的帝王。

  他做到了。

  真正到了這個時刻,他便是死,也已無憾。

  江載初的目光重新落在摺子上,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在他即將跨出大殿時,沉聲道:「好好治理蜀地,便算是你欠著她的吧。」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回想起那個女孩,他們相處過一段時間,他覺得她沉鬱卻又聰敏,病弱卻又美麗,只是偏偏不該,被帝王所牽掛。

  元皓行仰頭深吸一口氣,極目遠眺西南:「是了,臣欠她的,便還給她的故土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0:41 AM

第六十一章 儲君(一)

  盛夏時分。

  錦州城外的相國寺週遭,卻是鬱鬱蔥蔥,草木長得極深。日暮,前來上香的信徒們早就歸家,只餘檀香繚繞,這座千年古剎,驀然顯出一種滄桑與沉靜來。

  入寺古道上,一名年輕女子提著裙裾,正一步步往上走。

  「娘親,快點!門都關了呢!」她身前不遠處卻是一個四歲模樣的小男孩,穿著月白色的小褂和同色的綢褲,很是討喜可愛。

  女子站在遠處歇了歇,似是在調勻呼吸,小男孩便蹦蹦跳跳地跑至她身邊,笑嘻嘻地牽起她的手:「娘親,我扶著你。」

  她便由著兒子牽了手,慢慢往前走。

  「啊呀,真的關門了。」小男孩懊惱道,「你看嘛娘親!」

  「阿恆,寺廟門口,不能大聲喧譁。」年輕的母親溫柔地拍拍他腦袋,以示告誡,她又指了指大相國寺的山門,「這寺廟的山門,常年是關著的。咱們去上香呢,走側門就可以了。」

  阿恆抬頭仰望,卻見此刻晚霞斑斕,如同彩錦一般鋪陳開,煞是好看,一時間看呆了,良久,才問:「為何?」

  母親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才能令兒子明白。因大相國寺是蜀中第一禪寺,儘管往來貴胄極多,只是這山門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開的,百餘年才開過一兩次而已,據說百年前洛朝開國皇帝到此地遊玩,碧璽山樣瑞景現,有紫龍盤旋,久不離去,被當時住持方丈認出,才大開山門迎接。

  正在此時,卻見側門中有人走出,為首的卻是一名灰袍老僧。

  母子二人連忙避讓在一側,那老僧手持念珠,走過兩人身旁,倏然間停下了腳步。

  年輕母親低下頭,輕聲念了句「阿彌陀佛」,阿恆卻很是好奇地盯著那老僧人瞧,末了還說:「大師你好啊!」

  老僧笑容慈和,念了句「阿彌陀佛」,笑道:「兩位來敬香?」

  母親忙道:「是。」

  「惠風和暢,民眾日安,轉眼已是好多年過去了。」老僧人安靜看著年輕的母親,「當日有人問我,世上為何如此之苦,到如今,不知此題可解開沒有?」

  女子意外這老僧人還記得,身子輕輕一震,抬起頭來,一雙眸子當真如珠似玉,卻又容華流轉,輕聲道:「解開了。」

  「何解?」

  「以我之苦,換人之樂。」

  老僧沉默片刻,笑道:「妙解!」

  女子亦報以一笑,躬身道:「不耽誤大師外出。」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大師卻站在原地,肅然不動,白色長眉垂至臉頰處,輕聲道,「女施主,貧僧代故土萬千平民,多謝你當年慨然大義。」

  那年輕母親卻驀然間有些倉皇,搖頭道:「我的慨然大義,卻也連累天下蒼生。大師謬讚了。」

  老僧念了句「阿彌陀佛」,伸手招來身邊小沙彌,輕聲吩咐了一句話。那小沙彌連忙跑出去了。

  片刻之後,山門霍然洞開。

  許是因為長久未曾打開,鎖鑰銹蝕斑斑,開啟之時,還帶著吱呀聲響,驚起叢林中老鴉一片。

  「女施主與這位小施主請進。」老僧笑道,「大相國寺本該中門洞開,恭迎貴客。」

  女子臉色一變,忙道:「大師,這門百年來不曾開啟一次,如何能為小女子而開?況且犬子頑皮,更是不能承受這般福澤……」

  低頭一看,原本手中牽著的兒子,早己掙脫了自己,此刻正大步邁向山門內,小小身影,竟然也走得平穩坦然。

  「阿恆!」

  她連忙出聲想要喊住兒子。

  阿恆卻是走過了正門,才回身望向母親:「娘親快來啊,既然開了門,為何不走?」

  「你——」母親輕輕揉了揉眉心,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門你如何能走?」

  「我怎麼不能走?」阿恆站在那裡,抬頭望望極高的山門,一字一句道,「君子不行偏徑,當走正門,不對嗎?」

  小小年紀,說起這句話來,竟也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老僧看著這個眉目清秀的孩子,良久,方道:「小公子骨骼清奇,額骨隆起,光澤明淨,此乃帝……」他頓了頓,方才尋思著換了個詞,「大貴之相。」

  女子聞言,卻並不欣喜,只蹙了眉道:「大師,犬子如何能有這般福氣……不過,還是多謝大師吉言。」

  她雙手合十,向大師躬身行禮,旋即往側門走去。

  走出兩步,她又停下腳步,回身望向老僧,誠摯道:「若是……我不想我兒入帝王家,只想他這一生平安喜樂,大師覺得可妥?」

  枯榮大師雙眸中有一種淡然的力量,聲音蒼老而悠遠;「女施主七年前問我前路如何取捨,那時你明知前途艱險,卻還是走了最難那一條路。我本以為,你己經參透了。須知人人皆有自己命格,無可改變。這位小公子天生貴相,聰慧無雙,心志又堅,本就當得起這天底下最顯赫之權勢,施主又能替他遮掩上幾年呢?」

  母親默然不應,只是看著兒子活潑的背影,秀美的雙眉輕輕蹙起來,驟然陷入沉思。

  是夜,阿恆正在屋內專心致志指揮一套木質偶人行軍打仗,忽然抬頭望向母親,問道:「娘親,那大師如何知道你的名字?」

  她正在替他縫補一件小褂,聞言一怔:「什麼?」

  「維桑與梓,必恭敬止。」

  「很久之前,娘親和這位大師是認得的。」

  「那他……認得阿爹嗎?」阿恆忽然拋下手中人偶,一雙透亮的眼睛灼灼地看著韓維桑。

  「不認得。」韓維桑伸手將他抱在膝上,下頜輕輕靠在他的肩上,低聲問,「阿恆,娘親送你去見你阿爹,好嗎?」

  阿恆急急回過頭來:「娘親你說真的嗎?」

  她將他摟得緊一些,想起適才在大雄寶殿,阿恆像模像樣地同她一般跪下祈願,口中唸唸有詞,卻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菩薩保佑我能見到阿爹……

  她心底苦笑了下。自己以前賭咒發誓說過,不願孩子再踏入帝王家,可心中分明是知道的,這孩子天生聰慧,甚至能比那人更為適合那個至尊之位……

  終究,兒孫自有兒孫福吧。

  她伸出手去,撫了撫他軟軟的額髮,年輕的母親看著孩子帶著濃濃稚氣的小臉,微笑道:「是真的。」

  永維四年,對於朝廷來說,既平穩,卻又暗流湧動。

  在永嘉胡亂中被付之一炬的皇宮終於在去年五月修繕一新,江載初便從太極殿搬入了新的宮闕。六月始,朝廷之上陸續有臣子發聲,要求皇帝立后選妃,充實後宮,儘早誕下皇子,是為國之根本。

  最開始只是幾個小言官上書言事,皇帝也只看了看,扔到一旁不理。

  隨後,朝中大臣開始聯名上書,直言「以帝鼎盛之年,而無子嗣,國危矣」。

  接到這本奏摺的時候,皇帝正在同大司馬景雲下棋,倒是停了下來,仔細看了遍,伸手揉了揉眉心道:「朕的家事,如何成了國運?」

  景雲手執白子,目光落在棋盤上,低聲回道:「陛下,天子無家事。」

  江載初淡淡抿了抿唇,卻轉了話題道:「冉冉呢?今日怎的不帶進宮裡來?」

  前年皇帝將前戶部尚書、陸大學士的獨女指婚給景雲。

  下旨的前幾曰,他還特意將景雲召進宮來:「你真要朕指婚?」

  景雲沉默片刻道:「臣只要妻子溫順良善,陛下選的陸小姐,臣覺得很好。」

  江載初的雙眸平靜無波,淡聲道:「那麼倒是朕多慮了。」

  景雲看著他,眸色中隱含複雜之意,良久,嘆道:「情愛一途走來,不是每個人,都有陛下這般的勇氣與堅忍的。」

  皇帝一笑,不再勸說他。

  第二年,景雲便有了長女冉冉,粉雕玉琢般的一個小女孩,抱在手中會用烏溜溜的眼睛瞪人,江載初很是喜歡,常常要景雲帶進宮來逗玩。

  「陛下這般喜歡孩子,為何不要一個呢?」

  「這麼說,這封奏書,你也是知情的?」皇帝隨手將未看完的奏本扔在一旁,似笑非笑,俊秀的眉宇間卻己經蹙起薄怒。

  景雲單膝下跪,卻毫不退讓:「陛下不能因為一己情愛,置國祚而不顧。」

  這些年早已喜怒不形於色的皇帝霍然站起,拂袖之下,整盤琉璃棋子落在地上,發出清脆不絕的聲響。屋內立刻跪了一地的內侍與婢女,人人凝神屏息,不敢有絲毫異動。

  「陛下,這封奏書上,不止有我的簽名,亦有連秀、孟良、宋安……皆是當日隨你起兵的老部下。臣等的心情,望陛下亦能體諒一二。」

  「我曾答應過她……」江載初的聲音終於漸漸低了下來,竟似還有些恍惚。

  「她都己經死了!」景雲咬牙道,「再深厚的約定,也都過去了。」

  江載初依舊蹙著眉,緩緩擺了擺手,竟不再理他,逕自走了。

  此後,各地求請江載初立后選妃的奏摺如同雪片一般飛來。

  在這滔天的浪潮中,始終巋然不動、不曾上書的,卻是如今被貶在錦州做轉運使的元皓行。也曾有幕僚旁敲側擊,問他道:「大人關心天下事,為何獨獨對此事置之不理?須知這也事關國運啊。」

  彼時元皓行正在提腕寫字,左看右看,均覺得那一捺不夠有力。只是既然落筆,無從更改,他便只得放下了狼毫,淡淡笑道:「皇帝不會聽的。」

  他淨了手,又摸摸鼻子,低嘆道:「當年我本該記得這一茬……他又怎肯讓旁的女子生下自己的子嗣呢?」

  可事到如今,他亦只能期盼,或是時光模糊了君王如鐵的意志,又或者……世上或許還有奇蹟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0:4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6-11-15 02:39 PM 編輯

第六十二章 儲君(二)

  江載初雖不厭其煩,但在後宮一事上,卻也始終心志堅定,絕不肯退讓半步,朝廷之上,接連貶退十一名三品以上官員後,終於將奏書返退了一些。

  然而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群臣的智慧卻在皇帝強硬手段下,婉轉曲折地表現了出來。

  宮廷宴會,狩獵馬球……但凡有機會,總會有各式各樣的美女被送到皇帝面前露臉。秦國公的壽宴上,皇帝手中把玩著酒盞,帶了酒意的鳳眸微微揚起,笑道:「有人膽子再大一些,只怕朕這酒杯之中,也會被抹上催情之藥吧?」

  歌舞頓歇,舞姬們倉皇退走。

  最後還是秦國公勉強笑道:「陛下說笑了,誰能這般大膽?」

  「朕看你們之中,還真會有人這般大膽。」皇帝面色一沉,「好好的大家閨秀,竟要獻舞求寵?這算是變著法子讓朕選妃嗎?」

  秦國公一張老臉漲得通紅,只得跪下謝罪道:「陛下,老臣想著這場宴席並無外人,侄孫女又自小善舞,這才命她適才獻舞……」

  壽宴最後不歡而散,至此,皇帝算是毫不留情面地駁斥了朝中各級官員。雖然換了暫時清淨,卻也令君臣關係倏然緊張起來。

  九月初,景雲奏議,請陛下於初九帶領群臣外出「辭青」。

  江載初准奏,九月初九這一日,年歲五十以上大臣皆賜茱萸絳囊、菊花酒,登礬山賞景。

  礬山山勢平緩,棧道又修得齊整,站在棧道上便能望見皇城全景,開闊壯觀之至。

  禁衛軍本欲封山,只是皇帝念及京城百姓素來也愛來此處登山,便只囑咐封了西坡。

  江載初軍人出身,體力自然遠勝一眾上了年歲的大臣,不多時,便已經到了半山腰,見到半山亭掩在蔥蔥秀木間,不由心情大好道:「景雲,咱們去那裡坐坐,等等他們。」

  半炷香工夫,山道平緩,半山亭已近在眼前,江載初卻停下腳步。

  只見那亭子的石凳上,坐了一個小孩兒,手中拿了個香囊拋著玩。

  「陛下小心。」侍衛頓時緊張起來。

  江載初不禁失笑:「這麼個小孩兒也值得你們這般緊張?許是哪戶來遊玩的人家走丟的,父母可要著急了。」

  他緩步走向亭子,那小男孩因背對著他們,並未發覺,還興高采烈地哼著歌。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

  幾句歌聲飄入了皇帝耳中,牽動了腦海中最是遙遠飄渺的記憶,他一時間如遭雷擊,頓時停下了腳步。

  「陛下,待臣去將他抱開——」

  江載初驀然伸出手,制止了侍衛的動作,獨自一人邁進涼亭,走至小孩兒面前。

  小孩兒穿著深藍的錦緞襖子,底下是綢褲,略略有些肥大,看起來卻極是可愛。他乍一見到陌生人,倒也不害怕,跳下石凳,帶起一串清脆的銀鈴聲響。

  江載初凝眸看去,深藍的褲腳上,果然拿紅繩紮起來,上邊還穿著銀鈴。

  他再緩緩望向那張小臉,天庭飽滿,眼珠子烏黑,宛如紫黑葡萄一般,直欲滴下水來,年紀雖小,卻眉清目秀之至。

  他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頓了片刻,只是看著小男孩的臉,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卻覺得這樣熟悉,熟悉得能找出另一張魂牽夢縈的臉來……

  「阿爹?」小男孩仰著頭,口齒清晰地喊了出來,「你是我阿爹嗎?」

  簡簡單單的一個問句,江載初卻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活了三十多個年份,從未如此刻般心神激盪。連這短短的話,都在耳中起了重疊的回音,遠遠近近的,捕捉不住。

  「你叫我什麼?」江載初蹲下身去,與孩子平視,雖已狠狠克制,卻依然能察覺到自己聲音在發抖。

  「你不是我阿爹嗎?這麼多人中,我最像你的模樣啊!」小男孩回頭望著那站了一地的大臣和禁衛軍們,撓了撓腦袋。

  江載初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見恆。」孩子大聲道,「見微知著,日昇月恆,見恆。」

  「見恆……」江載初輕輕唸著這個名字,一時間竟有著怔忡。

  「對了,我姓江。」阿恆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腦袋,「娘親前些日子才告訴我我姓江,阿恆總是忘掉呢……」

  「江見恆……」江載初又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柔聲問,「你今年虛歲五歲,娘親的名字,是叫韓維桑,對嗎?」

  「呀!你真的都知道!」阿恆喜得不由分說,抱住了他的脖子,「你真是我阿爹!」

  江載初任由他樓著,卻輕輕閉上了眼睛,心中卻愛恨交織之至。

  她果然還活著……

  她活著,還生下了他們的孩子。

  這五年間,明知他相思欲狂,卻也能真不來找他……

  韓維桑,這世上,狠心之人,實在莫過於你。

  小孩兒很快放開他,有些手忙腳亂地去摘脖子上的一塊玉,一邊嘟嚷道:「娘親還說了,這塊玉是給阿莊哥哥的。阿爹,哪個是阿莊哥哥?」

  江載初定睛望去,卻是當年劍雪用作信物的血玉。

  她……這算是輾轉告知他,該將一切交回至東瀾的手上了吧?

  他心中更是再無半分懷疑,伸手摁住阿恆的手,微笑道:「你先戴著,你阿莊哥哥在家中,回頭阿爹帶你去見他。」

  果然是天生的父子,這樣同他娓娓說話,竟沒有絲毫的疏離感,阿恆當即停了手。

  江載初站了起來,自然而然地伸手給孩子,讓他牽住了,走向亭外。

  上了年紀的臣子們也都爬到了半山腰處,因不知前邊發生了什麼,都在半山亭外的空地上等著,卻見皇帝牽了個小娃娃出來,

  素來不苟言笑的江載初,此刻眼角眉梢,竟然綴滿了溫柔笑意,他本就是極俊秀的男子,這樣更顯得豐神俊朗。

  「陛下……這孩子是?」秦國公越眾而出,代百官問出了心中疑惑。

  江載初淺淺一笑,彎腰抱起孩子,從容道:「你們不是說朕欠這帝國一個子嗣嗎?」

  眾人惶惑間互視,一時間不明所以,唯有見過韓維桑的舊臣們,看著孩子的眉眼,心中猜到了幾分。

  皇帝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這便是朕的兒子,你們要的儲君!」

  秋風輕輕拂過山間草木,散開天上雲翳,又送來淡淡酒香與桂花香,沁人心脾。

  洛朝的臣子們反應了半晌,終於倒吸一口涼氣,明白過來,無數目光落在孩子那猶有些不明所以的小臉上。

  立儲君乃國之根本,原本不該這般兒戲,可這憑空冒出的孩子,卻並沒有令官員們覺得疑惑。

  這一日江載初穿的是家常的深藍重紋厚錦長袍,那小孩兒也穿的同色的掛子長褲,一大一小站在一起,竟說不出的神似。

  剎那間,半山亭外,跪倒了一大片身影。

  「吾皇萬歲!儲君千歲!」

  「恭喜陛下冊立東宮!」

  阿恆被抱在江載初的懷中,有些好奇地看著這一切,轉過頭問他:「他們是在跪我嗎?」

  江載初含笑點頭。

  阿恆的目光落在幾個年紀頗大的老人身上,半晌,掙扎著想要回到地上。

  江載初有心要看他做什麼,俯身將他放在地上。

  小傢夥大步走到看上去年歲最大的秦國公面前,伸手欲扶起他,又落落大方道:「諸位爺爺伯伯叔叔,請起來吧。」

  他這樣一說,眾人更是覺得惶恐,頭越發的埋低。

  江載初走上前牽了阿恆,聲音中亦含著微笑:「儲君既然說了,你們都起來吧。」

  阿恆因為尋到了父親,十分高興,回身眉眼彎彎地笑,仰頭道:「阿爹,母親還有一樣東西,讓我交給你。」

  江載初深吸了口氣:「什麼?」

  阿恆在自己袖中掏啊掏,最後摸出一枚圓圓的蠟丸來,遞交到皇帝手上。

  江載初伸手接過,捏碎之後,展開裡邊的字條。

  是她的筆跡,卻只有兩行話。

  風聲自耳邊輕柔捲過,那年她不過二八年華,最是鮮妍華美的年歲,雲霞盛開的杏林中,他見著她,傾心愛了這一場,也攪亂這盛世繁華。

  江載初一字一句讀過去,過往的每一幕,在這短短的瞬間翻湧至腦海,亦承載在她給他的這十四個娟秀的小字之間——承君深意無以報,望君此生御繁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0:57 AM

尾聲 重逢

  因這一日的辭青意外尋到了帝國儲君,御駕即刻回宮。

  阿恆第一次見到皇宮城闕,很是新奇訝異,一路上看得眼請都不眨。

  皇帝目光卻沒有離開過這個孩子,見他雖然好奇,也僅僅止於目光而已,安安靜靜坐著,行為舉止卻極為從容大方。想來,這般儀禮都是他的娘親教的。

  「阿爹,這裡的房子都這般大嗎?」阿恆有些吃驚地問道。

  江載初微笑著應了一聲:「是,以後也是你的家了。」

  「可娘親說過,不能太過奢華。」阿恆一本正經道,「有小一點的房給阿恆住嗎?」

  江載初輕笑,問道:「阿恆,你和你娘親,住在何處?」

  「錦州城外,」阿恆道,「平日裡只有我和娘親兩人,不過顧叔權會常來送些東西。」

  顧飛……江載初心中記住了這個名字,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道:「你娘親如今在何處?」

  阿恆茫然搖搖頭,「娘親說送我來找你,卻沒說自己會待在何處。」他頓了頓,祈盼一般望向父親,「阿爹,你會找到她的,是嗎?」

  江載初沉吟片刻,卻並未說話,良久,又聽到阿恆道:「阿爹,你為什麼不要我和娘親呢?」

  江載初只覺得胸口受了內傷,一口老血都要噴出來,卻又沒法對兒子說出實情,只能嘆氣苦笑道:「是阿爹不好,沒有將你們找回來。」

  他又極細緻地問了他們母子過去四年的生活起居,聽阿恆說起娘親身體很好,不禁鬆了口氣。厲先生是在前年走的,臨死之前,卻猶自不甘心道:「韓姑娘若還在,其實身上的蠱毒,卻是有一個法子能解的。」

  若是蠱主懷上中蠱之人的血肉,自然而然的,就能化去她身上排異了多年的血凝。

  只是韓維桑她極難受孕,卻是事實。

  如今想起來,這樣難得的一個機緣,她竟然得到了。

  可見老天……終究還是眷顧著她。

  只是函谷關下,她如何從那裡逃脫,又是什麼人在照顧她……生阿恆時吃了苦沒有……

  江載初思及這些事,真正是坐立難安,恨不得立時將她抓來問個清楚。

  馬車頓了頓停下來。

  江載初親自抱著阿恆下車,卻見寢殿門口,阿莊早已等在那裡,一見到皇帝就疾奔過來:「我姑姑還活著是嗎?」

  韓東瀾如今已有十三歲,是一個挺拔俊秀的少年郎了。因皇帝疼愛,一直帶在身側當做兒子一般對待,在宮中也從不拘於禮數。

  江載初含笑點頭,另一隻手牽過他,笑道:「這是你的表弟,江見恆。」頓了頓,又道,「阿恆,這便是你的阿莊哥哥。」

  阿恆倒是很快叫了一聲「阿莊哥哥」。

  韓東瀾看著這小傢夥,有些難以置信道:「姑父,這真是你和姑姑的孩子嗎?」

  江載初點頭之後,韓東瀾才笑起來,親熱地牽過阿恆的手,又問道:「那姑姑人呢?」

  江載初輕輕嘆口氣:「她終究是不願踏入這裡的吧。」

  韓東瀾「哦」了一聲,失望黯然之色不言而喻,掌心忽然間涼涼的,是阿恆將一塊玉塞在了他的手心,仰頭憨憨看著他道:「這是娘親讓我給你的。」

  韓東瀾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手中的血玉,又抬頭看看江載初。

  「既然是你姑姑給你的,你便收下吧。」江載初輕撫他的頭,遙遙望向西南,「阿莊,過不了多久,姑父也該送你回去了。」

  大洛朝如今有了儲君,朝廷上下便顯得其樂融融許多。

  自然還有一些書呆子、一根筋的史官孜孜不倦地上書,要求皇帝弄清儲君生母的身份,不過皇帝因為心情甚好,恍若未見,他們自覺沒趣,便也漸漸淡忘了。

  同韓東瀾一樣,帝國赫赫有名的大儒被招至東宮,為儲君授課。而景雲和連秀等數名立下卓絕戰功的將軍們,則開始教給儲君軍事謀略。

  江載初愛極了這獨子,卻不在面上表現出來,只是每日間必和他及韓東瀾一道用膳,用膳後也不過淡淡地詢問孩子們功課的進度。

  如此過了一月有餘,阿恆各種課業進展極快,江載初一直細細觀察他的性子。這孩子每日勤快背書,又要操練基本的軍法,間隙也纏著表兄玩鬧一會兒,竟沒有絲毫抑鬱或不快。所有人都對他讚不絕口。

  只是好幾次晚上,皇帝起身去看他睡得是否安穩,阿恆口中嘟嚷的卻是「娘親」。

  江載初心下微微一酸,伸手給他掖了掖被角,未想他竟醒了。

  阿恆迷迷糊糊看了江載初一眼,輕聲喊了句「阿爹」。

  「這些天,會不會覺得阿爹待你太嚴厲了?」江載初俯下身,摸了摸他的額角。

  「不會啊。娘親自小都這樣對我呢。」阿恆蹬了蹬腿,「可我不怕娘親,我知道她心裡可疼我呢。」

  「你娘親自小這樣對你?」

  「有時比阿爹還凶……」阿恆翻了身,又睡去了。

  江載初卻靠在孩子的床邊,心中五味雜陳。

  所謂嚴父慈母,他自然是見過韓維桑以前慣著阿莊的樣子。直到世事大變,她意識到阿莊總有一日必得獨當一面,才漸漸對他嚴厲起來。

  可是如今對這唯一的兒子,韓維桑竟也能狠下心……可見她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遲早要將他送回到自己身邊。

  「可你自己呢?」江載初揉了揉額角,苦笑著站起來,負手在身後,望向窗外。

  花窗外的白梅早已結下數串花蕾,淡淡幽香飄來,他忽然想到,這一生,看似是他君臨天下,可原來,是她事事走在他之前,甚至從不給他迴旋的餘地。

  「維桑……」他喃喃道,「你真的就這樣把兒子扔給我,再不出現了嗎?」

  永維五年的上元節,帝國己經經過了五年的休養生息,輕徭薄陚,民力得到極大緩解;而匈奴經此一戰,冒頓可汗在出關後病逝,部族內部四分五裂,再也無力在邊界挑起戰爭。左屠耆王冒曼在內鬥中被族人所殺,因新任可汗欲要和洛朝修好,將周景華送回了洛朝。只是在回國途中,周景華因憂思過重,暴斃而亡,倒是省了一番被千刀萬剮的痛楚。

  邊界安寧,四海昇平。

  皇城外的朱雀大道,寬敞本可以容十二匹馬並肩疾馳,此刻卻熙熙摟攘擠滿了人。

  江載初敕令,取消這一晚宵禁,小販們在大道兩邊便擺起小攤,販賣各式首飾、面具或是吃食,有些精巧的玩意兒甚至不遠千里來自關外,寫著燈謎的燈籠一連串地展開,將人們的臉頰襯得容色溫暖。

  「看,看!陛下來了!」

  人群忽然湧動起來。

  按照往年的慣例,江載初皆會在朝陽門上觀賞一年一度的煙火盛會,與民同樂。

  城門足足高有數十丈,仰頭望上去,其實只能看到模糊的身影罷了。可人們還是一個個努力仰起頭,去尋找那個高高在上的身影。

  況且,今年與往時不同的是,儲君也將出現在城門上,第一次接見臣民。

  江載初傾身向臣民們揮了揮手,頓時朱雀大道上便如驚雷一般,響起了「吾皇萬歲」的呼喊聲。

  更有眼尖的看到皇帝臂彎裡還抱著一個圓滾滾的孩子,那自然是儲君了,只可惜也只能遠遠看見而已。

  忽然之間,遠處轟的一聲,皇城似乎靜默了一瞬,旋即濃墨重彩的一筆在深藍色的天空被畫下,卻又巧妙地婉轉而起,如同牡丹一般瑰麗!

  「開始了!」

  所有人的目光終於從城樓上移開,望向遠方,不時發出讚嘆之聲。

  城樓之上,朔風更烈。

  江載初肩上披著厚厚的白狐裘,手中抱著阿恆,微微眯著鳳眸,亦望向那煙花綻放處。

  他的身旁,是一個容貌俊秀的少年郎,瘦瘦的身子上穿著黑色大氅,見到極精彩的煙花,也偶爾輕輕擊掌。

  「姑父,我幼時在錦州城,似乎也見過煙花。只是,不如此處的盛大絢爛。」少年忽然開口,聲音微涼。

  江載初抿唇笑了笑,「你姑母曾經約我上元節去看錦州的煙花……」

  他的聲音略有些低沉,韓東瀾不由得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對父親少有印象,自七歲時被姑父帶在身邊,便視他如父。在他心中,寧王也好,皇帝也罷,都只是他的姑父,深於謀略,勇於戰場,是個無所不能的人物。

  可他也知道,唯有提起姑姑,這個泰山崩於前不會變色的帝王,方才會短暫露出這般黯然之色。

  果然,片刻後,江載初己經面容平靜,笑道:「韓東瀾,將來你真正成了君侯便會知道,再絢爛的煙火,也不及民生安穩,會令人覺得真正喜樂。」

  「侄兒記下了。」

  他們低聲交談時,帝國的儲君正看著這漫天煙花,不敢眨一眨眼睛,生怕漏掉最精彩的一幕。

  趁著一個間隙,阿恆轉過頭,認真地同皇帝道:「阿爹,我想和娘親一道看煙花,你什麼時候能把她找回來?」

  這般的童言無忌,韓東瀾想要阻止表弟也已來不及,他只得抬眼,小心望了一眼皇帝。

  江載初安靜地抬起頭,月光與煙花交雜著,明滅不定的光在他俊美的側臉上留下閃爍的痕跡。他淡淡望向遠方,卻和普通人一樣,帶了些惆倀。

  良久,江載初笑道:「三個月後我將她尋來,那時正是春日,咱們一起去踏春,好嗎?」

  阿恆笑著拍起了手,

  韓東瀾略帶疑問地望向姑父,卻見他依舊沒什麼表情。他心下頓時明瞭,那只是姑父想要安慰表弟罷了。

  在城樓之下,所有人仰著脖子,為一朵朵綻開的煙花歡呼的時候,只有一個纖細的身影,立在城牆之下,安靜地看著朝陽門上隱約的身影,一瞬不瞬。

  她兜著風帽,雙手亦籠在裘衣中,也不知這樣站了多久。

  周圍的喧譁聲被阻隔在外,風帽柔軟的絨毛間,她的臉隱隱透出白玉般的色澤,鼻尖微翹,嘴角的笑意柔和如同此刻皎然的月光。

  丈夫,兒子,侄兒……

  或許一年之中,也只有此刻,她才能見到最親的人吧。

  他們就在那裡,她知道他們都很好。

  女子嘴角的笑意更深,終於低下了頭,正欲離開,忽被身邊看煙花的人撞了一下。

  她下意識抬起頭,卻見到是個尋常人家的少女,因被人群推搡了一下,便跌在她身上。那少女正欲道歉,卻瞥見風帽下這女子一瞬容華,驀然怔住。

  待到回過神來,那道身影己經消失在人海中了。

  上元節過後,宮廷內外卻為了一件事擔憂不已——好不容易皇帝有了儲君,小太子卻偏偏在上元節賞煙花時著了涼。

  本以為是普通不過的傷風,太子雖年幼,身子卻好,多吃幾服藥便能痊癒。未想到這病卻越來越兇險,連治了十幾日,反反復複的總是不見好。一月過後,竟轉為沉屙,儲君日日躺在床上昏睡,牙關緊閉,連一滴藥都灌不進去。

  江載初日日守在病床前,十餘日不曾上早朝,更是一連罷黜了五名御醫,儲君卻始終不得好轉。

  所謂病急亂投醫,各地開始不斷遣送珍稀藥物和所謂名醫入京,甚至不乏所謂「秘術」,卻無法讓這個幼小的身軀再獲得新生的力量。

  宮闈深處,燒得滿臉通紅的孩子勉力睜開眼睛,似是在找尋什麼,最終卻歸於失望,喃喃說了句「娘親」便又昏睡過去。

  江載初陪了他一天,終於慢慢站起:「命欽天監選一個吉日,朕去天壇祭天,祈求上天憐佑吾兒平安。」

  「陛下,有關殿下的病……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江載初眼中佈滿血絲,聲音亦是啞澀:「朕連秘術都信了,還有什麼不當講?」

  「京城外有個盲人,算命很是靈驗,昨日臣遣人去算了一卦……那人說,說是殿下命格與這紫宸殿不合……若是能送出靜養,當能疫癒。」

  江載初仔細想了想,不由道:「宮外的數處別苑,那人可說哪個方位與太子合宜?」

  「城西的天攬閣最為合宜。」

  江載初嘴角帶了一絲苦笑,長嘆了口氣:「也罷,命人將天攬閣收拾出來,明日便送太子過去。」

  城西的天攬閣是皇家別院,每年中秋,皇家皆愛在此登高閣賞明月,往常卻是沒人住的。因要移為儲君養病之所,頓時喧鬧了許多。

  儲君在第二日便悄無聲息地被送出宮。

  江載初親自抱著他,心急如焚,送至閣樓內,又是無眠無休地照看了一夜。

  欽天監選的吉日是三月二十四,皇帝因要提早齋戒沐浴,便早早離開了天攬閣。

  此處的守衛雖不比大內,卻也極為森嚴。

  入了夜,儲君所在的暖閣內門窗緊閉,雖是初春,天氣已不再嚴寒,卻依然燒著暖爐,瀰散淡淡一股藥香。

  侍女靜靜守在一旁,忽然宮中李女官走到門口,悄聲吩咐道:「你們先出去。」

  她是宮內品級最高的女官,侍女們聞言忙退了出去。

  待到她們走後,女官帶著隨從進了屋內,那隨從急步走向床邊,低頭望向的孩子,卻見他滿臉通紅,用力閉著眼睛,幾乎要將長長的睫毛夾斷了。

  她心中一痛,伸手探向孩子的額頭,低聲喚他:「阿恆……」

  阿恆迷迷糊糊睜開眼睛,恍惚間見到了娘親,猶自不敢相信,搖頭道:「是娘親?」

  「是我。」韓維桑扮作了極不起眼的宮女,想盡了辦法方才進來。

  如今見到了兒子這副樣子,既後悔不該讓他離開自己身邊,卻又怨恨江載初不曾好好照顧他,只恨自己不能分擔去孩子身上的痛苦。

  「娘親,我好難受……」阿恆輕聲道,「好難受……」

  韓維桑一開始得知孩子生病,還以為是江載初想了法子,總歸是要騙自己出現。未想到阿恆這一病便足足病了一個多月,幾乎驚動了整個帝國。她想方設法找人去詢問了好幾名御醫,又苦心安排民間良醫入宮,得到的消息確鑿無誤——太子真正是病重了。

  她趕回京城,得知江載初在祭天的前一晚要離開此處,便想了法子來探視孩子。

  「阿恆,娘親在這裡。」她心中焦灼,「如何難受了?」

  「就是……就是……」阿恆不知哪來的力氣,忽然踢開了被子,大口喘著氣道,「熱得難受!」

  「你——」韓維桑一時不曾反應過來,還要替他蓋上被子。

  「娘親,我裝病也裝得很難受!」阿恆跳起來,哈哈大笑,順勢抱住了她的脖子,「娘親你終於回來了!阿爹沒騙我!你回來了!」身後腳步聲響起,韓維桑一顆心倏然間漏跳了一拍。

  「阿爹,你看,娘親回來了!」阿恆的聲音歡天喜地。

  韓維桑輕緩地掰開兒子的手臂,深吸一口氣,緩緩轉過身。

  江載初就站在那裡。

  她眼中驀然泛起水光,便看不清他的五官與表情,只能一步步走過去,微顫著伸出手去,用指尖描摹那在時光長河中變得越發清晰的眉眼。

  手指剛剛觸到他的臉頰,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就放在自己臉頰邊,用力握著,雙眸深邃,彷彿要將她吸納到無底的漩渦中去。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江載初一字一句地說。

  明明是想做出威嚴的恐嚇的樣子,如同五年前在青州府一樣,可他知道自己克制不了嘴角的笑意,因那是從心底泛起的喜悅,失而復得的喜悅,只怕這世上,再沒一種情感,能強烈如此。

  她被他握住了手,滾燙的淚落下來,燙得要灼傷他的手背。

  可她只是揚了揚眉,聲音清泠,又帶著哽咽:「這些年,你好嗎?」

  江載初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忽然微微用力,輕而易舉地將她攬進自己的懷裡,薄唇貼著她的耳側,閉上了眼睛:「承君深意無以報……韓維桑,你負我整整八年。」

  她在他懷裡用力點頭,勉力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聲。

  此刻他不再是冷酷的帝王,只是和妻子久別重逢的丈夫,他輕柔至極地拍著她的背:

  「望君此生御繁華……維桑,你可知道……你在何處,那處便是我的繁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1:12 AM

番外 溫柔

  帝國的儲君略略有些不開心。

  娘親已經找回來了,可是他卻沒見上幾面,第二日便被送回了皇宮內,又過上了背書習武的老日子。

  表兄倒是傍晚才回來的,兄弟倆一道用的晚膳,他看看表兄微腫的眼睛,好奇道:「阿莊哥哥,你哭過了嗎?」

  俊秀的少年還有些不好意思,掩飾般擦了擦眼睛:「沒有,沙子吹進了眼睛。」

  「見到我娘親了嗎?」

  「見到了。」韓東瀾沉默了片刻,「姑姑……終於回來了。」

  「你怎的這麼早就回來了?」

  「姑父說姑姑一路趕來累了,就讓人送我回來了。」

  「……阿爹還在那裡?」

  「嗯。」

  阿爹居然還在那裡!

  阿恆委屈得有點想哭!

  昨日是誰一本正經地教育自己,說是作為國之儲君,不可一日荒廢學業。到頭來呢,他一國君主都沒回來。而辛苦裝病的分明是自己,被熱得半死的也是自己,他卻不能多和娘親多待一會兒呢?

  此刻在天攬閣,江載初陪韓維桑用了晚膳,心情甚好,攜了她的手道:「咱們去園子裡走走可好?」

  韓維桑默默看了他幾眼:「你今日不走了嗎?」

  「自然不走了。」他神清氣爽,理所當然道,「要去哪裡?」

  白日裡終於見到數年未見的侄子,見他如今俊秀挺拔的眉眼,她這個姑姑,只覺得說不出的高興。

  只是江載初早早地將他送走了。

  至於兒子,今日壓根沒送過來。

  「可……阿恆和阿莊,他們……」韓維桑略有些躊躇。

  「他們每日在宮中都有許多功課要做。」江載初輕描淡寫,「天子侯爵,也不是那麼輕易就能做的。」

  「可我……著實想他們。」

  韓維桑的聲音輕輕柔柔,又低著頭,皇帝便瞧不見她的臉色,心中驀然想到一件事,聲音有些沉沉。

  「若只是一個我,這輩子,你是不是都不打算再見我?」

  初春的夜晚,天氣涼涼的,又彷彿帶些微甜,韓維桑知他心中的鬱結,想了想,反手與他十指交扣,輕聲道:「那時我中了你那一箭,一時閉了氣,他們就以為我死了,將我拋在了那裡,是顧飛找到了我。我那時還醒著,求他帶我離開……我怕自己死在你面前,若是那樣,你不知道該多難過。」

  江載初停下了步子,澀然一笑。

  「這一生,我在你面前出現,又離開,反反復復那麼多次,我若是你,也早已放棄了。」她緩緩將頭靠在他胸口,聽到那顆跳動得平穩有力的心,低聲道,「多謝你一直這樣堅持,一直不曾放棄我。」

  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恍惚間想起前塵往事,忽然覺得能有靜靜相擁的這一刻,真正如同奇蹟,他和她,竟也這樣走過來了。

  「後來他們告訴我,我已經有了阿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緣故,身子也好的快了。那時你已稱帝,我心中想著,天下女子千千萬萬,如今你萬人之上,總能找到合適之人……」

  「所以你就躲著,原本是打算這輩子都不讓我知道你們母子還活著嗎?」

  她自他懷中仰起頭,討好地蹭了蹭:「這幾年過去,卻一直沒聽說皇帝立后納妃。」她眼睛晶晶亮,「我猜,是你的倔脾氣又犯了。」

  江載初低頭在她眉心輕輕一吻,皎皎月色落在兩人身上,涼涼似水:「當日我一箭射你胸口,往後的每一日,我都在這樣的夢中驚醒……你要我怎樣去接受枕邊睡著旁的女人?再說,我也曾答應過你,從今往後,再不會有別人。」

  「那時你自說自話時許下的諾言,我都已忘了。」韓維桑低低笑了聲,卻被他一把攫住下頜,抬了起來。

  「維桑,每一次,我向你許下的承諾,心中都是當做一等一重要的事!」江載初有些惱怒,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猛然間低頭吻了下去。

  她微微踮起腳尖,雙手亦攬在他的頸後,溫柔地應承著他,最後,輕喘著氣,笑著躲閃開:「這次我真的記住了……」

  他略略放開她,唇指間的甜美尚在流連,心中的微怒也散盡了。

  「說真的,如果我不把阿恆送回你身邊,你真打算就這樣和大臣們對峙嗎?」

  「是啊。」江載初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我不想娶別人,他們還能奈我何?就算是死了,死前給他們找個皇帝不就行了。」

  韓維桑咬了咬唇,他似乎沒對自己說實話。

  「江載初,你實話告訴我……你心中,原本是不是打算立……」她輕輕吸了口氣,「阿莊。」

  他略帶詫異地看他一眼,眸色旋即如常,朗朗一笑道:「瞞不過你。」

  「這怎麼可以!朝中百官怎麼會答應?」韓維桑苦笑,「你太胡鬧了。」

  「怎麼不可以?你不在的時候,阿莊跟在我身邊,和親生兒子也沒差。」他深深凝睇她,「再說,他身上總有你的血脈在……無論給你什麼,我總是甘願的。」

  韓維桑克制住哭意,輕聲道:「你總是對我這麼好。」

  「不說這些了,阿恆能回來,就是再好不過的事了。」江載初帶著她往花叢更深處走去,真正志得意滿。

  「元皓行……也能讓他回來了吧?」韓維桑輕聲道,「這些年我再錦州,親眼見著他真正將那裡治成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樣的人才,你不用,也太可惜了。」

  「嗯。」既然她還活著,江載初覺得心中那口悶氣倒也消了,淡淡道。

  「阿恆能順利送到你身邊,也是多虧元大人幫忙。」韓維桑笑道,「不過這件事,我也知道,他是一定會幫的。」

  「哦?」江載初的眼睛莫名地輕眯起來,這件事,他之前還不知道。

  「阿恆不是你讓人送到礬山半山亭的嗎?」江載初頓了頓,輕笑,「我知道當日劍雪的事,你還有些瞞著我。」

  韓維桑怔了怔:「那時你為何不……揭穿我?」

  江載初伸手揉揉她的頭髮,輕聲道:「那時雖然惱你,也不得不拿劍雪來威脅你……可我心中並不想真正將劍雪毀去。若沒了劍雪,只怕萬一我不在你身邊,又真的要派上用時,你獨力難支。」

  韓維桑微微怔了怔:「真正的劍雪,其實不過是皇宮侯爵大臣府上繡女們……地位雖低微,卻能探聽到許多朝廷大事。昨日是我請李女官帶我進到此處,也是宮中繡女替我牽的線。你……別怪她們。」

  江載初確實也是第一次聽說,見她略帶憂慮的樣子,低聲撫慰道:「將你送回到我身邊,我重賞她們還來不及。」

  「不過如今川蜀平民生活富足起來,卻也不用將女兒賣給富貴人家做繡娘了,以後劍雪……也會漸漸沒有了吧。」

  江載初應了一聲,心中卻想著另一件事,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難怪元皓行沒跟著眾人湊這個熱鬧。這麼說了,他安排阿恆到我身邊,是早就知道你好活著這件事了?」

  「嗯,也沒有很早,我是在七月的時候,派人同他聯繫……」

  「他卻不告訴我?」江載初冷冷笑了聲,「你還替他求情,讓他早日回來?」

  「嗯……」

  「依我看,他還是再留在錦州歷練幾年吧。」江載初的語氣斬釘截鐵。

  韓維桑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相勸,卻見皇帝表情已轉為溫柔,「走累的話咱們回去休息吧。」

  「江載初,你為何不問我今後如何打算?」她拉住他的手,終究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江載初看著她,不意她會這麼問,皺眉道:「這還需要問嗎?」

  她安靜地看著他,神色中卻略有一絲不安。

  「我自然知道你不願意和我一道回宮。」江載初輕聲笑道,「另外替你備下了住處,你什麼都不用擔憂,只有……不離開我就好。」

  韓維桑身子輕輕一震,什麼都沒說,目光盈盈地望向他,很快地踮起腳,在他薄唇上輕輕觸了觸。想要退開時,卻被他扣住了腰,月光下那雙鳳眸迷濛著情動,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只有這樣嗎?」

  她莞爾道:「還要怎樣?」

  江載初忽然攔腰將她橫抱起來,大步走向暖閣,順勢低頭看她一眼,輕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麼要支開他們?」

  夜半之時,韓維桑迷迷糊糊醒來了一次,卻沒睜開眼睛,伸手推了推身邊男人。

  「嗯?」江載初低低應了一聲。

  「我想喝水。」

  身邊傳來窸窣之聲,江載初起身去倒水了,又很快回來,扶起她肩膀,將一盞熱茶放在她口邊,低聲道:「小心燙。」

  屋內沒有留下一個侍從,他堂堂帝王之尊,做起這樣的事,卻得心應手得很。韓維桑被他用力托起,錦被下是裸露光滑的肩膀,軟軟靠著他的手臂,喝了半盞水。江載初又將她放回床上,自己將剩下的水喝了,又躺回她身側。

  韓維桑翻了個身,他的手卻如影隨形,依舊扣在她腰上。

  大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她伸手去掰了一下,他反倒將她往自己身邊扣得更緊一些,胸口完全貼在她柔美的背上,手卻從她腰下繞過去,撫摸在她柔軟的胸前。

  她的肌膚十分滑膩,可唯有胸下那裡,那塊凸起的疤痕,用指尖輕輕觸到,也覺得驚心動魄。

  「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痛?」江載初的聲音沉沉。

  「還好……」韓維桑覺得癢,不由得往前躲了躲,「比不過生阿恆的時候痛。」

  他的掌心覆在那裡,滾燙滾燙的,心中只是覺得愧疚,生阿恆那樣重要的時刻,他竟也一無所知。

  「你怎麼還不睡?」她著實有些被他鬧得惱了。

  「睡不著。」江載初低頭挑逗般咬了咬她的肩膀,「想著一會兒要回去上朝,索性不睡了。」

  「你不累嗎?」韓維桑喃喃地說。

  他良久沒有答話,忽然間用力摟著她的腰,將她放在了自己身上。

  韓維桑半睡半醒之間抬起頭,眼神帶著淺睡未醒的迷惘,長髮柔柔落在他的肩上,讓他覺得又輕又癢。他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灼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後,低笑道:「明早你睡個懶覺不讓人來吵你,好不好?」

  韓維桑只覺得他真正是索求無度,害得自己第二日果然是過了午時才起來的。剛剛洗漱完,門外就是一陣腳步聲,內侍來報:「夫人,是崔國夫人來了。」

  韓維桑連忙道:「請她進來。」

  「小姐——」那貴婦人打扮的女子已經站在門口,雙目盈盈,「我知道你還活著。」

  韓維桑乍見故人,亦是心神激盪,拉過了她的手。

  她比起以前略略圓潤富態了,只是眼角眉梢還是清秀,如同那年長風城初見,院中花滿枝椏。

  「這些年多謝你幫著照顧阿莊。阿恆入了宮,我也聽聞,是你常常去看他。」

  「那本是未晞該做的。」如今未晞已是一品崔國夫人,驃騎將軍孟良的夫人,卻還是以往那般潑辣直爽的個性,「那日孟良回來說陛下突然立了儲君,我就知道是你回來了。」

  韓維桑微微笑了笑。

  她猶自拉著韓維桑的手,想起這些年所經歷的一切,一串串落下淚來:「他們聯名上書,要陛下立后,孟良也簽了名,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氣哭。小姐,他們沒見過你受的苦,可我知道。陛下他……若是真的納了別的女人,我心中再也瞧不起他。」

  未晞猶記得那時她毒發時,全身蜷縮成一團,痛得難以自己的樣子,微微打了個寒戰,低聲道:「幸好一切都過去了。」

  韓維桑看著她的表情,欲言又止。

  「每次宮廷宴會上,你不知道那些夫人背後都會說些什麼……這下她們再不能說陛下喜好男風什麼的……」

  「未晞,我不會入宮,也不會當皇后。」韓維桑靜靜打斷她,嘴角的笑異常柔美,「我回來,只是想見一見你們,看看你們過得還不好。」

  未晞怔住。

  韓維桑並沒有解釋,只淡淡道:「這是陛下允諾我的……他一直這樣縱容我。」

  江載初是用過了晚膳才回來的。

  他在燈下批奏摺,她就陪著看書。

  江載初顯然有些心猿意馬,草草翻了幾本,正欲擱下筆,韓維桑恰好給他換了一盞茶,掃了一眼最上方的那一本摺子。

  「咦?」

  皇帝若無其事地想收起來,卻已經來不及了。

  「誰寫的?」

  「……景雲。」江載初勉強道,「是密奏。」

  「他應該很討厭我吧?」韓維桑笑道,「怎的還要立我為后?」

  「討厭你和立后這兩件事上,我想他還是會選擇後一件。」

  韓維桑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挑眉望向皇帝:「你要怎麼答他?」

  「不立。」江載初嘆口氣,伸手將她攬在膝上,鼻尖輕嗅到她沐浴後帶著的淡香,「我何時勉強過你?」

  「可是你若是一直沒有皇后,好像也不大對勁。」韓維桑低頭,忽然覺得,他對自己,實在是好得不像話了。多年之後,史書上該如何記載這位後宮凋敝的君王?又該如何描述生母不明、極為突兀地就被立為儲君的阿恆呢?

  「我不要皇后,也不要後宮,你想想,光脂粉錢,一年到頭就能幫國庫省多少錢?」江載初一本正經道,「再者,一群女人勾心鬥角,再弄出些外戚奪權的事來,以後阿恆的江山也坐不穩當。」

  他雖是這樣說,韓維桑心中卻還是覺得有些傷感。

  她這一生,對誰都好,只有對他,始終是太過任性了。

  多少人要爭那個位置而不得,她一句「我不願」,他便再沒有逼過她。

  須知立她為后不過是一道詔書,一場盛大禮儀……可是將她藏在身後,要付出的心力,要堵住的閒話,要頂住的壓力,他只一句雲淡風輕的「不立」就過去了。

  「我想我上輩子一定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良久,她回過身,雙手攏在他的頸上,對她嫣然一笑,「不然怎麼會遇到你呢?」

  江載初深深凝視她,也只輕輕嘆口氣,帶著促狹的笑意道:「那麼……我大概是做了許多許多惡事吧。」

  江載初最近有些心煩,倒不是哪裡起了戰事,或者鬧了饑荒,只是阿恆和阿莊的師父們紛紛回報說,這段時間儲君同蜀侯的學業進度,不約而同地慢了下來。

  他當即查看了兩個孩子的功課,果然,文章寫得亂七八糟不說,以往一套劍法韓東瀾四五日就能學會,如今也要花上兩倍不止的時間。至於儲君,更是在兵部尚書連秀大人親授的兵法課上睡著了。這是他以往最愛的科目,這下極大地打擊了連大人的積極性,更是覺得有負聖恩,連連在皇帝面前請罪。

  皇帝心中焦慮,想要找兩個孩子談談,卻又擔心拔苗助長,左右為難。

  這日在用膳之時,他的話也比往日少一些,韓維桑覺得古怪:「你身子不舒服嗎?」

  「沒有。」江載初忙否認。

  她稍微揚眉,只是見他不願詳談,便也識趣地不問了。

  用到一半,忽聽內侍的腳步匆匆,稟告道:「陛下……儲君殿下今日……」

  江載初瞟了瞟韓維桑,一句話便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他又怎麼了?」

  「殿下今日背書時候挨了陸大學士的打……」

  江載初眼風掃去,內侍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阿恆不會背書?」韓維桑只覺得匪夷所思,兒子幾乎是過目不忘的記性啊。

  江載初臉色有些尷尬。

  「你瞞了我什麼?」韓維桑冷了臉,「江載初!」

  江載初終於還是把這些日子孩子們的表現說了出來。

  韓維桑一直蹙眉聽著,良久,才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英俊的臉上滑過一絲尷尬,低低咳嗽一聲,去握住她的手,輕聲道:「這幾年一直是我帶著阿莊在身邊,現在又多了阿恆……我不想讓你覺得,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江載初微微抿著唇的樣子,有些懊惱,像個孩子一樣。

  韓維桑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指尖在他掌心輕輕撓了撓:「好啦,我知道你是好父親,也沒有怪過你啊。」

  他「嗯」了一聲,神色還是悶悶。

  「阿莊和阿恆都是聰明孩子,不會無緣無故這樣的。」韓維桑沉吟了片刻,「你和他們談過嗎?」

  翌日,江載初在午膳時間去了東宮,沒有帶上任何內侍,靜悄悄地站在門口,聽到屋內兩個孩子一邊吃飯,一邊在說話。

  「阿莊哥哥,我才不要學得那麼多呢。」阿恆的嘟囔聲,「我聽到阿爹那天還說呢,要是等我長大了,他就帶著娘親四處去玩……留我在這裡幫他做事。」

  江載初怔了怔,他前幾日是和韓維桑說起過:「這些年總是要委屈你,陪我待在京城……如今我只是盼著阿恆快些長大,到時候我便帶著你去江南看細雨,去塞外看日落。」沒想到被阿恆偷聽到了。

  屋內靜了靜,阿莊的聲音若無其事,卻在贊同表弟:「嗯,我也不想一個人去錦州。」

  「就是,阿莊哥哥,你別去錦州……」

  原來是這個緣故,江載初靜靜站在窗下,一時間心神起伏,忽聽屋內少年的聲音十分警惕:「什麼人在外邊?」

  韓東瀾拉著表弟的手一同走了出來,見是皇帝,頗有些驚訝:「姑父,怎麼是你?」

  江載初若無其事地往屋內走:「看看你們這兩日的功課做得如何。」

  兩個孩子立刻有些心虛,只見江載初在裡屋坐下來,笑道:「阿恆,今日你將陸學士氣得不輕?」

  阿恆往表兄身後躲了躲,只拿一直眼睛瞄著父親。

  江載初倒也沒責怪他們,又略略問了幾句話,對阿莊說:「你姑母蒸了些糖糕,知道你愛吃,一會兒你去看看她。」

  阿莊還沒說話,阿恆已經擠出來,一臉期待道:「我也要去看娘親。」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扔了一本書出來:「你娘親說了,背出來這本《策論》,才能去看她。」

  阿恆:「……」

  礬山以南是個山谷,谷內是白牆黑瓦的一座別院,看著並不起眼,唯一可取之處大約是三兩枝桃花探出來,帶著幾分溫柔地寫意,令人覺得這主人該是風雅之人。

  裡邊的屋子造得疏落而別緻,穿過前廳,已能聽到潺潺流水聲。

  後庭的水是從礬山上引下的活泉,池水中植滿青荷,此刻未到盛開季節,之間嫩綠圓葉,一朵朵漂浮在清水上,很是稚趣可愛。水中央卻是一個琉璃亭,夏日將琉璃窗推開,掛上竹簾,風聲細細,十分涼快。冬日則在中間生起暖爐,烘焙清酒,亦是暢快。

  韓維桑如今便住在此處,皇帝第一次帶著她來的時候,見到這水榭,不由笑道:「此處甚佳。」

  「你沒來過嗎?」韓維桑也喜歡此處巧思,不由笑道,「怎麼也是第一次見到的樣子?」

  江載初默然不語,只是走過九曲回橋,同她在琉璃亭坐下,方才道:「前年就造好了,卻是第一次來。」

  「為何?你不喜歡嗎?」

  江載初輕嘆一聲,望向竹簾之外,「這裡的每一處,皆是按著你喜歡的樣子造的,可你又不在,我來又有什麼意思?」

  「好吧,以後我便住在這裡。」她去握他的手,放在自己臉頰上,「每日等你下朝。」

  江載初仔細想了想,不由得嚮往道:「若是普通人家,家中丈夫外出掙錢,每日回到家中,見妻子一直等著他,心中可有多快活。」

  「你羨慕他們,可他們卻也羨慕皇帝,後宮佳麗三千,享盡齊人之福。」韓維桑微微出神道,「可見人心皆是不滿足的。」

  「誰說的?如今我心滿意足得很。」江載初笑著摟過她,「只恨不得阿恆快些成年,將來天下交給他,咱們就住在這裡,老得走不動了,每日盼著他和阿莊能回來看一看。」

  韓東瀾騎著快馬一路從花樹下穿過,待到勒定馬匹之時,身上肩上,皆落滿了深淺不一的花瓣。他翻身下馬,隨手將馬韁扔給侍從,整了整衣冠,方才進入院落。

  姑姑正坐在水榭的榻邊,手中拿了一卷書,看得十分認真。

  他不由想起幼時姑姑教自己識字,為了一個「鵝」字爭論不休。

  真是奇怪,明明小時候許多記憶都消失,唯有這件事,記得這樣清楚。

  「阿莊來了?」韓維桑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在身邊坐下,「擦擦汗。」

  「姑父說今日下午還有朝議,晚些過來。」阿莊伸手撿起一塊熱糕放進嘴裡,笑道,「姑姑,阿恆說給他帶一份過去。」

  韓維桑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也不說話,等他吃完,方道:「阿莊,今年幾歲?」

  「十四。」韓東瀾心中一緊,不由得望向姑姑。

  「十四歲……」韓維桑一手托著腮,眼睛輕輕眯起來,不知想起了什麼,「我在十四歲的時候,整日在侯府闖禍,是大哥明裡暗裡幫著我,才沒被阿爹禁足。」

  韓東瀾對父親的記憶著實不多,低聲笑道:「所以後來我一直闖禍,是姑姑明裡暗裡幫著我。」

  「唔,大約是我帶著你出去闖禍比較多。」韓維桑淡淡道,「從小到大,你都是個好孩子。」

  韓東瀾眼神微微閃爍,低下了頭。

  「姑姑在你四歲的時候離開了錦州。後來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那裡。玉池街上的小食,城外的野杏林,和每年上元節的煙花……那時你還那樣小,我總是想,若是大哥還在,或是阿爹還在,也不用我這樣辛苦。」韓維桑抬起頭,看著侄兒有些不安的臉,輕聲道,「韓東瀾,你跪下。」

  韓東瀾起身在她身前跪下,低頭道:「姑姑,是阿莊不孝,讓你這般辛苦。」

  「韓東瀾,今日讓你跪在這裡,並不是因為姑姑曾經做過些什麼,吃過什麼苦。而是你身為蜀侯,打算為你的臣民做些什麼?」她的聲音漸轉嚴厲,「如今只是背幾本書,練幾套劍法,你就覺得是讓你在吃苦?!」

  韓東瀾聞言抬了抬頭,嘴唇動了動,良久,還是委屈地說:「我不是怕苦才不練劍,不背書……」他的眼中已經有了淚水,卻強忍著沒有滾落下來,「我只是怕回到那裡,就又見不到你了……」

  韓維桑怔了怔,看著他倔強的小臉,拚命想要忍住眼淚的表情,忽然覺得心酸。

  他才十四歲啊……

  韓維桑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和,輕聲道:「年底,你姑父還是會送你回錦州,那裡終究是我們韓家的故土。」

  韓東瀾眼神一黯,低聲懇求道:「姑姑……」

  「姑姑知道你捨不得。」她終究還是將他拉起來,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目光遙遙望向遠方,聲線模糊而輕柔,「姑姑十六歲那年,要嫁去京城的時候,心中又何嘗捨得下你呢?」

  韓東瀾身子微微一震,望向韓維桑。

  後來發生的事,雖然她從未對自己提起過,可韓東瀾多少是知道的。

  有些事聽崔國夫人說的,也有一些,是景大人說的。雖然都是一段段截取的片段,並不能拼湊還原出完整的過往,他這樣聽著,已覺得驚心動魄。

  「可你要知道,像咱們這樣的出身,像姑姑,像你姑父,像你,甚至將來阿恆,誰都要這樣過來。」韓維桑將侄子摟在身邊,微微笑道,「別看你姑父如今整日威風凜凜的樣子,可他剛剛入伍,去長風城那會兒,卻也是被人欺負,整日想家呢。」

  「嗯?」韓東瀾實在難以想像姑父會有那樣的時候。

  「阿莊,姑姑這半輩子,該為蜀地做的,自認為都做了,也算是對得起嘉卉郡主這個身份。」她伸手將一絲被風吹落的鬢髮夾在耳後,悵然道,「我只是想,往後的日子,你能不能讓……姑姑覺得驕傲呢?」

  韓東瀾只覺得熱血上湧,重又跪在姑姑面前,大聲道:「姑姑,我不會叫你失望的。」

  她並未讓他起來,眼神中卻掠過一絲惘然。

  「你要離開這裡,離開我和你姑父,你也做好了準備嗎?」

  「……是。」

  「若是將來朝廷對蜀地課重稅,你要抗旨,可是下旨那人卻是阿恆,你也做好準備了嗎?」

  「……姑姑。」韓東瀾惶然抬起頭。

  「阿莊,我並不是說真的會有那一日。」韓維桑柔聲道,「可是居高位者,總會免不了地遇到這樣的衝突。若是必得割捨些什麼,你心中準備好了嗎?」

  「姑姑,那你呢?你是怎麼做的?」韓東瀾不答反問,仰頭望著她。

  他的姑姑只是怔了怔,輕聲道:「我做了許多自己都無法原諒的事。」

  少年俊秀的臉上,帶了幾分錯綜複雜之意。

  「可那些事,你姑父原諒我了。」她微微笑著,眯起眼睛的時候還是像靈動的少女,帶著幾分狡黠。

  「那姑姑你後悔過嗎?」

  「我常常在想,若是這一生重新來過,我會不會還是那樣做——」韓維桑漸漸收斂起了笑,「想來想去,只覺得還是會那樣去做的。儘管我知道,那會傷害到許多無辜的人。我也自責,可是,從不曾後悔。」

  午後的琉璃亭寂靜無聲,只有春風拂過圓荷,帶起輕輕漣漪波瀾。

  少年郎的眼神漸漸變得明銳堅定:「姑姑,我懂了。」

  她便將他拉起來,輕柔道:「真的懂了的時候,只怕會很傷心。姑姑倒希望你這一生,能平平順順地走下去,永不會懂呢。」

  永嘉五年十一月,蜀侯韓東瀾自京城回錦州。

  紫宸殿上,十四歲的少年下跪請辭,皇帝沉默良久,卻只照著慣例勉勵一番,便匆匆退了朝。

  大司馬景雲、兵部尚書連秀大人親自到丹鳳門送別,因從小教他謀略,師徒情深,各個囑咐他良久。韓東瀾翻身上馬,少年在馬上的身姿挺拔俊秀,又向各位大臣抱拳道別後,往西門而去。

  許是因為天氣不佳,官道上並沒什麼人,遠遠看見一個車隊停在路中央。

  侍衛正欲上前將他們趕開,韓東瀾卻伸手止住了他們,獨自一騎往前而去。

  「阿莊哥哥,我來給你送行。」阿恆掀開車簾,猶有些落寞,「你真的要走了嗎?」

  韓東瀾翻身下馬,伸手摸摸它的腦袋,又望向馬車前站著的男人,便欲下跪。

  那人卻只是伸手扶住他,靜靜道:「今日來送你的,是你姑母和姑父,一家人不分君臣。」

  「姑父……」韓東瀾眼眶微紅,此去西南,路途遙遙,終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元皓行大人會留在錦州再照看你一年。」江載初拍著他的肩膀,「有什麼不懂的,你盡可以請教他。一年之後,他將軍政大權交還給你。那時,一切都要看你自己的了。」

  「我知道。」

  「終於等到這一日,你阿爹和爺爺,也不知會有多高興呢。」韓維桑往前走了兩步,如今阿莊的身高竟比她還高了一些,她替他整理衣襟的時候,已經不必俯身了。

  她一邊替他整理,到底還是忍不住,眼淚落下淚,臉上卻是含著笑的:「姑姑心裡呀很高興。」

  「你一哭,阿莊心裡更不好過。」江載初輕輕拉開韓維桑,笑著拍拍侄子的肩膀,卻巧妙地將他推至旁邊,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道,「韓東瀾,你姑母這一生,吃了許多苦。可她能堅持走下來,多半都是為了你和故土。如今,我將她最珍視的東西交給你,你莫要令她失望。」

  少年用力點頭,滿是塵土的官道上,他直直跪下,又重重磕了三個頭。年輕的蜀侯翻身上馬,再沒回頭,背影決絕。

  韓維桑看著侄兒挺拔的背影漸漸消失在視線中,不由自主地低下頭,看了看站在身邊的阿恆。小傢夥死死盯著那個方向,喃喃道:「哥哥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江載初俯下身,將他抱了起來,不答反問:「江見恆,若是有一日,爹娘也將你送去了遠方,再不能回來呢?」

  孩子皺了皺眉,聲音依然稚氣,卻也十分鄭重:「那我也不會哭,我會讓自己過得很好,讓你們放心。」

  江載初與韓維桑對視一眼,心中皆是詫異,卻也明白,這孩子已經答得夠好了。

  因為遲早有一日,他也會走這條路,孤單而誘惑,危險卻榮耀。

  不能回頭,只能奮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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