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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1:51 PM

無處可逃 -【御繁華】《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11-14 02:53 PM 編輯

【書名】:御繁華

【作者】:無處可逃

【內容簡介】:

  驀然間被人抓住頭髮,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她被迫得抬起頭,驀然對上那雙漩渦翻湧的眸子。

  年輕男人聲音沉沉——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PS:其實這個故事中的愛情無關帝王將相,只是一個男人,很愛很愛一個女人,只是那個女人並未那麼愛他罷了。

  ---------------

  出書版文案:

  杏花林中初遇時,她尚是不諳世事的小郡主, 而他是先帝最寵愛的皇子,關外掃蕩敵寇, 功高蓋主,卻為新帝所忌,遠貶他方。

  彼時他尚無意競逐天下,她卻因家恨國仇, 以溫柔之鄉為陷阱,以繾綣之愛為利刃, 狠狠將他推上叛君叛國之路。

  三年後重逢,他已是雄踞一方的霸主,手攥長劍欲直取天下。

  而她是落魄琴師,一無所有。

  皇權霸業,永嘉混亂……金戈鐵馬,漫漫征途, 人命如草芥,愛恨亦浮雲。

  愛別離、求不得、生死兩隔, 她辜負他的一切,終究用最決絕的方式償還於他。

  直到他君臨天下,卻與她咫尺天涯。

  這一世的愛恨輾轉,皆付予她留下的一絹素箋上 ——承君深意無以報,望君此生御繁華。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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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1:57 PM

第一章 長風(一)

  青州府,雲榭台,是夜豪雨如注。

  初春的夜晚尚有些寒意,屋內鎏金博山爐內靜靜燃著檀木沉香,煙氣無聲裊繞。

  十數張案桌後坐著的一色皆是軍人,大碗喝著酒,眯著眼睛看著舞姬們飛旋著楚楚身子,如輕燕般從身前掠過。本是極為沉靜淡然的香氣,卻生生被酒肉與歌舞沖刷得隱然不見,席間男人們興致卻更高,鬧哄哄的聲響甚至打斷了姬人們的舞步。

  有人掀起了簾子,高大的身形帶勁一陣濕寒之氣。他甫一踏進來,席間便是此起彼伏的「孟將軍」、「孟兄」、「來得遲了罰酒」……

  男人身上的盔甲還未卸下,更未讓衛兵清洗整理,上邊還黏著血漬和幾塊可疑的污物,他卻渾然不在意,坐下之時,順道摟住了身邊踏著舞步掠過的舞姬,笑道:「罰我可不算本事。」他一手摟在少女裸露白皙的細腰上,另一隻手抓起酒壺,仰頭灌下了半壺,笑道,「夠了麼?」

  「再來!」同僚還在起鬨。

  孟良喝得急,下巴脖頸上都是倒出的酒水,他也不擦,笑罵了句:「一幫兔崽子,老子替你們收拾殘局去了,你們倒好。」

  那舞姬柔順倚在他懷中,微微仰著頭,忽然攀住將軍的肩膀,溫柔地吻上去,將那些酒漬舔舐得乾淨。孟良半閉著眼睛,一隻手在案桌上打著不成韻律的節拍,一邊道:「你們灌我可不算本事,上將軍來了,能將他灌倒,我孟良便心服口服。」

  「上將軍」名號一出,眾人啞口無言,歌舞聲一時間壓過了雨聲,軟紅萬丈,媚然可人。將領們靜了片刻,一人道:「上將軍嘛,還是算了。」

  琴聲倏然急了急,宛如翠珠落了玉盤,叮咚可喜。

  淡淡的人聲從帷幕後傳來:「為何到了我便算了?」

  人未到,聲先至。

  適才還縱聲酒樂、毫無顧忌的軍人們倏然起立,就連最為放浪不羈的孟良亦推開了懷中女人,肅然而立。雖無人監管,卻極為整齊劃一的單膝跪地,低頭道:「上將軍。」

  舞姬琴師侍女們急急雙膝跪地,悄無聲息。

  一道修長綽約的身影慢慢踱到主位上,一手虛扶,輕聲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雲榭台的右角,依著青州慣例,琴師奏樂處以幕布隔開,樂聲便如流水洩出,裊裊間盈滿整個房間。如今奏琴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指尖撥捻慢挑,他尋隙回頭,望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女:「手指沒事吧?」

  少女低垂著眼神,低低道:「沒事——不知怎地,剛才斷了一根弦。」

  「幸好大將軍進來,也沒人察覺。」琴師安慰她,又將眼神投向幕布外,清秀的臉上神色頗為複雜。

  少女不答,只是垂著頭,如同一座雕塑。

  幕簾外笑鬧聲更濃,幾乎便要蓋過了琴聲,忽然有人急步過來掀開了簾子。

  廳內小兒手臂粗的蠟燭便有數十根,燈火通明間,少女微微眯了眯眼睛,恰好看見遠處一位黑甲將軍正摟著一個女子,場面香豔糜人。

  「上將軍說了,要聽之前的曲子。」侍女急急吩咐道,「趕緊換一首。」

  琴師怔了怔,道:「喏。」待到侍女走開,才問少女,「你剛才奏得是什麼?」

  「葛覃。」

  琴師停下手上的《鹿鳴》,轉而起調,心下卻有些不解,貴族門都愛聽大雅小雅,世風便是如此。這上將軍……雖然頗有些特殊,到底也是皇室出身,怎得愛聽些鄉村野調。

  一曲未了,卻聽外邊那位遲來的將軍已有些喝醉了,大聲嚷道:「上將軍,打了勝仗,大夥兒心裡都高興。弟兄們說,回回都是咱們醉,沒意思。」

  隔了一會兒,才聽到上將軍淡淡道:「那如何才算有意思?」

  「來,孟浪敬上將軍一杯,恭賀崖城大捷。」

  「如此。」那低低聲音頓了頓,「我便喝了。」

  「譁——」一時間竟起了騷動。

  一時間敬酒聲此起彼伏,上將軍竟是來者不拒,一杯杯喝下。

  「錯了。」少女倏然開口提醒琴師,他竟彈錯了一個音。

  琴師赧然一笑,他只是太過驚訝了。為上將軍彈琴已有數月之久,吳軍每次打勝了仗設宴,他幾乎都在,卻從未聽過上將軍和同僚們喝酒。

  想來因為崖城大捷,上將軍極是高興吧。他收斂起略略分散的心思,重新捻下第一個音。

  「剛才是哪位彈的?」又一名侍應趕來,上下打量低著頭的少女,低聲催促,「將軍說要聽那位彈。」

  琴師看了看身旁少女,躊躇道:「她的手指受了傷……」

  就在適才上將軍進來之前的曲歇,她停下想喝口水,茶盅卻在手裡炸裂了。這才換了琴師。少女怯怯的對侍應舉起了手,纖長細白的手指上果然一道道都是被劃破的傷口。侍應為難地皺眉,嘆氣道:「這可怎麼辦?將軍他——」

  話音未落,有一人奔近,急喝:「怎麼這麼慢?上將軍要見琴師。」

  「大哥——」少女猝然抬頭,望著身邊少年,滿臉驚慌。

  少年琴師對她笑了笑,低聲安慰說:「沒事,上將軍是寬厚之人,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侍應帶著兩人走到廳堂中央,見這兩人木木地站著,大約是沒見過大世面,只低著頭,嚇得不輕,連忙低聲提醒:「快跪下。」

  兩人跪下,口中只說:「見過上將軍。」

  廳堂中靜謐如水,適才還在聒噪喧譁的將軍們皆止了聲,饒有興趣地看著下跪的兩人。

  主位之上,上將軍獨自坐著。一襲玄色厚錦長袍,黑髮以玉冠束起,眉宇英挺,明秀的雙目中因為含著淺淺酒意,十分水亮,他只淡淡凝視著跪著的少女,輕聲道:「抬起頭來。」

  少女身子微顫,良久,才慢慢抬起頭,卻因為兩側燭光暈染,只覺得主位上的人面容模糊。按著規矩,她臉上塗著厚厚的白色面脂,其實看不出長了什麼樣,一雙眼睛卻是烏黑璀璨之極,盈盈欲滴出水來。

  「剛才是你在彈葛覃?」上將軍把玩著酒杯,輕聲問。

  其實這水榭極大,堂距足有十數丈,他說話聲音並不響,卻一字一句,極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少女點頭道:「是。」

  「再彈。」年輕的將軍唇角的笑意濃了數分。

  「將軍,她的手……受了傷。」一旁的少年急急道,他聽聞上將軍素來待人仁愛,從不會為難下人,是以鼓起勇氣開口。

  上將軍眼睛輕輕眯起,卻只是慵懶的擺了擺手。

  侍衛知其意,帶下了少年琴師,依舊將少女帶回琴室。

  獨自在琴後坐定,少女的眼神竟不復之前的惶恐怯弱,漸漸鎮定下來。一旁侍應冷冷道:「快彈。將軍等著聽呢。」

  她的指尖傷口歷歷在目,鮮血尚未凝固,她卻只微微一笑,撫出第一個音。琴絃刮如傷口內,幾乎能聽到刺啦一聲,銀絲嵌入血肉之內。

  濃稠的鮮血一滴滴落下,婉轉帶出一滴琴聲。

  真的是一滴琴聲。

  那聲音越過了水榭外的湖面,似是從某葉小舟上而來,與此處遙遙相對,琴聲沾上絲絲點點的水霧,浸潤了每個人的心。然而是第二滴,第三滴……直至綿綿細雨,自空中飄下,如若牛毛,又似清風,密密的,柔柔的,沾濕衣襟。細雨漸至滂沱,洶湧而下,驚得人透不過氣,喘不過聲,彷彿金戈鐵馬,殺氣錚錚厲厲。

  良久,雨聲忽地止歇,琴音漸逝。

  「好!」廳堂中有人忽然大喝一聲,「好琴!」

  上將軍依舊在撥弄那杯酒,隱隱可見指尖泛白,他仰頭喝了下去,轉而笑道:「孟良,你何時懂得音律了?」

  「將軍,這琴師你便賜給我罷。」一旁的孟良放開了懷中舞姬,大大咧咧的開口,「你老說我不讀書,如今我多聽聽曲子,總也是好事吧?!」

  崖城一戰,先行官孟良悍不畏死,衝上城牆,立下大功。倚著以往的經驗,立下大功之人,開口討要個賞賜,上將軍從不拒絕。

  上將軍倚在案邊,額邊一絲黑髮落下來,遮掩住垂下的目光,卻只笑了笑,不置可否。

  孟良卻以為他是答應了,哈哈笑道,「那小姑娘怪可憐的,手指破了還得繼續彈琴。將軍,不然換個人吧?」

  上將軍將酒盅放下,卻不提此事,只道:「崖城一戰我軍勝得漂亮。諸位辛苦了。」

  座下將軍們紛紛立起,口稱不敢。

  侍應們送上了封賞,上將軍素來慷慨,賞賜之豐,令部下們喜笑顏開。

  「諸君各自盡興。」上將軍拂袖站起,便要離開。

  「將軍,我的琴師呢?」孟良追問一句。

  年輕男人半側了身,一半神情隱匿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之中,身形頓了頓,淡淡回答自己的得意部下:「她不行。」

  「嘎?」孟良頹然坐下,看著主公的背影,嘆氣道,「忒小氣了。」

  同僚湊過來,哈哈大笑:「別得寸進尺了。我看上將軍對那女子不一般。」

  「怎麼不一般了?」孟良悶聲道,「他眼中便只有一個薄姬,寵冠軍中,連打仗都時時帶著。我求個琴師怎麼了?」嘟囔之間,他並未注意到,那角落傳出的琴聲,漸漸的,止了。

  筵席散去已是深夜。

  下人們開始在水榭收拾狼藉一片的杯盤。一人瞄到角落的人影,笑道:「怎得還不走啊?」

  卻原來便是那少年琴師,慢慢走近,陪笑道:「我師妹還未出來,不知去了何處?」

  「啊!那個彈琴的女孩子啊?」下人古怪的笑了笑,「被帶去將軍府上了——你還是別等了。」

  琴師一時間怔住,等到反應過來,卻已人去榭空,只剩池中蛙聲,喁喁寂滅。

  少女被帶離水榭時,右手已經血肉模糊。

  她跟著侍女,直到進入屋內,才低聲問:「姐姐,這是?」

  「將軍命你將臉上面脂洗去。」侍女表情平板,指了指桌上的那盆清水。

  少女腳步頓了頓,似是聽到了極為難的要求,良久,才慢慢捲起長袖,低聲道:「是。」

  右手放入水中,一盆清水立刻成了淡粉色,少女輕輕倒吸一口涼氣,卻克制著沒有出聲,只是彎下腰,艱難的以手濯面。

  脂粉慢慢的洗去了,她微微揚起脖子,鼻尖上一滴水,噗咚一聲,落在渾濁的水中,蕩漾出小小的漣漪。順著那一波波盪開的水紋,一道黑色的身影驀然撞進了視線。

  她惶然起身,身後哐噹一聲,銅盆摔落在地上,濺了半身的水。而視線又偏偏被水模糊,望出去茫茫一片,只能隱約看到那黑衣男人正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她連忙跪下來,血肉模糊的手平直放在前,磕頭道:「上將軍。」

  那人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她能看到黑色厚錦長袍的一角,雲紋凝重華貴。心跳撲通,撲通,一聲響似一聲。

  她伏在地上,涼水浸濕了衣袖,手指痛得刺骨。

  良久,她控制不住地瑟瑟發抖,幾乎要暈厥過去,終於聽到他衣料拂動的聲響。

  她以為他要離去,卻驀然間被人抓住頭髮,用力一拉。

  頭皮吃痛,少女幾乎要叫出聲,卻驀然對上那雙黑沉沉的眸子,裡邊漩渦正越攪越深,洶湧起伏間,年輕男人聲音沉沉,叫人辨不出喜怒——

  「韓維桑,你怎麼敢,再出現在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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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2:10 PM

第二章 長風(二)

  她一動不動與他對視,許是因為吃痛,眼中蓄了淚水,卻始終未曾落下來,反倒笑了笑,輕輕喚了一聲:「殿下。」

  漩渦翻湧,終於成了熾烈的怒火,年輕男人跨上一步,低低問:「你叫我什麼?」

  韓維桑知道自己或許快死了,竟低低笑出聲來,一邊笑,一邊說:「殿下……」

  呵,殿下。

  似乎很多年沒有人這般叫他了。

  上將軍放開了她,目光從她狼藉的長裙,最終落到皮肉翻起的手指上。

  「我以為你死了。」良久,他安靜道。

  少女反倒笑了笑,揚眉望向他:「是,我……該死。」

  「你死了,比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強。」

  是夜,雨已停,露出遠處極淡極淡的一枚彎月。

  他走出屋外,夜風拂來,年輕將軍的長髮被掠起,頸處微涼。

  一道黑影身法迅捷如閃電,掠到他身旁,低聲道:「將軍。」

  「如何?」上將軍淡淡問。

  「已查過了。那女子是一年多前流落到此處,因孤苦無依,被老琴師收留在家。筵席每次都是琴師父子前來,今次老琴師病倒了,實在無法,便將她帶了過來……」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浮起一絲冷笑。

  「將軍。」侍女悄悄走上前,低聲道,「薄夫人還不願睡,一直在等您……」

  唇角眉梢間終於露出溫柔一瞬,他點了點頭:「知道了,這就過去罷。」

  屋內只剩下韓維桑一個人,她略略撐著口氣,在燭光邊坐下,仔細查看自己的手。

  右手的小拇指和食指指甲已經全然翻起,好幾處傷痕已經見骨,往下瀝著血水,一滴滴在地面上開出細微的血花。他離開了這裡,那股迫人的殺氣離開,彷彿才察覺到了痛楚。

  不過,相比起自己對他做的事,就算這十根指頭都被他活生生砍下來,也是毫不為過的吧?韓維桑咬著牙,拿衣角乾淨的布料輕輕抹去了血水,無奈扯起一絲苦笑,在他進來之前,有意弄傷了手,卻還是大意被認了出來。

  可是……又怎能不被認出來呢?

  她的琴藝,便就是他一手教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他還不是上將軍,是大晉朝的寧王殿下,十六歲便領兵征伐,立下赫赫戰功。如今天下分崩離析,他自立於吳楚之地,卻被視為最大的叛逆。

  江載初,卻早已不復當初了。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對著那盆渾濁不堪的水整了整鬢髮,方才靠在椅子上。她收了收思緒,他此刻既沒殺自己,必然還要再多加折磨,這麼一想,反倒坦蕩下來,她閉上眼睛,直至倦極淺眠。

  約是丑時,江載初從榻上起身,身邊的美人已經熟睡,一縷青絲披掛在紅錦被外,肩膀上的肌膚滑膩似雪,只留下些曖昧如紅蝶的痕跡。他側身,淡淡凝視了片刻,將錦被掖起至她頸下,方才走向門外。

  侍從連忙替他披上了風氅,低聲道:「蜀地的急報到了。」

  月色更明,只是因為初起,神色間還略帶慵懶。江載初腳步不急不緩,走向書房。

  「她呢?」

  侍從反應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前半夜被帶回來的少女琴師。

  「還在那裡,睡著了。」

  「她還能睡得著。」江載初抿了淡淡一絲笑,「把她帶過來。」

  書房內燃著數根粗蠟,亮如天明。

  景雲風塵僕僕而來,一見江載初便單膝跪下,行禮道:「上將軍。」

  他自小便是江載初的伴讀,自小便情誼深厚。江載初領兵平定邊疆,景雲便是副將。江載初用兵起事,他更是忠心相隨。江載初對他全不見外,伸手扶起,問道:「如何?」

  「蜀丞相楊林如今已把持朝政,小蜀侯是他手中傀儡,是廢是立,全憑他一句話而已。據說這幾日,他便會對蜀侯動手……然後奏報北邊朝廷,求冊立自己為蜀侯。」

  江載初手指輕輕在桌上敲擊,深夜之中,扣扣聲清脆明晰。

  景雲看著他平靜如水的面色,忍不住問道:「大哥,你看北邊會答應冊封麼?」

  江載初不答,片刻後,反問道:「你說呢?」

  景雲愕然,「你這是問我麼?」

  屏障之後,傳出一聲極為輕微的響動,似是什麼東西被碰倒了。江載初將目光略略抬起,徑直望向那個方向,抿唇不語,眸色幽邃。

  景雲忽然明白過來,莫非是……將軍的某位寵姬被還在這書房裡?他有些困惑地望向江載初,雖然知道上將軍確是將薄姬寵得極為驕縱,只是他卻從不會將公事和情愛混為一談,今日怎會向女人詢問軍國要事?

  「你看,北邊會不會答應冊封新蜀侯?」江載初沉聲,向那個方向又問了一遍。

  屏風之後,那道綽約人影一步步走出來,離著江載初十數步之外,撲通跪下。

  果然是個女子,只是衣衫樸素,並不像是將軍的寵姬。

  那少女本就瘦,雙膝扣地之時,咚的聲響,那聲音咯得景雲心口一痛。他仔細打量,只是那女子額頭抵在地上,並不曾抬起頭來,只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右手,卻不知道到底是何來歷。

  江載初見她不答,轉而對景雲笑道:「辛苦你了,去歇息吧。」

  景雲心下雖好奇,卻也只能轉身道:「景雲告辭。」

  他走到門口,正欲邁出,忽聽那跪著的女子開口,聲音微顫:「求將軍……求你,」她說得艱澀,「求你,救蜀侯。」

  那聲音令景雲渾身一震,他頓下腳步,轉身望定那少女,不可思議道:「你是……你是阿維嗎?」

  維桑沒有抬頭,依舊以額抵地,身姿瘦弱,卻如石像,一動不動。

  「將軍!她——」景雲急欲知曉,抬頭問道,「她是不是郡主?」

  江載初右手擱在案桌上,黑亮長髮只以一支烏木簪結起,閒閒道:「景雲你想知道麼?」

  景雲咬緊牙關,一手摁在劍鞘上,點頭道:「是。」

  「抬起頭來,見見故人。」他淡聲吩咐。

  維桑極慢極慢的抬起頭。她素淨著一張臉,下頜尖尖,那雙黑眸淨澈如水,只是臉色異常慘淡——當年那汪活水,此刻已然死寂沉沉。

  鏘——景雲手中長劍已經出鞘,直直砍向韓維桑。劍鋒冰涼如水,尚未觸及維桑身邊,劍氣已然割下一縷長髮。韓維桑不避不讓,睫毛未動,直直看著江載初,彷彿對這一劍置身事外。

  劍鋒已經割破她的脖頸,細長的血痕滲出鮮紅液滴,江載初才閒閒喊了聲:「住手。」

  景雲長劍生生停頓住,卻猶自架在她脖子上,恨聲道:「將軍!當年如果不是她——」

  「你現在殺了她,未免太過無趣了。」江載初輕笑著擺了擺手,繼而笑得愈發詭異,「嘉卉郡主,你說呢?」

  「是。」維桑跪著不動,黑眸中犯上一層血色,「景將軍,你我之間隔著國恨家仇,若是一劍將我殺了,豈不是便宜了我?」

  景雲鏘然收劍:「你這妖女當年差點害死將軍,今日還指望將軍幫你?」

  江載初微微彈了彈指,示意景雲出去,微笑道:「這事容我和郡主再商議吧。」

  景雲帶上了門。

  維桑極緩極緩地彎腰,磕頭,一字一句:「亡國女不敢稱郡主。」

  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她一個又一個重重磕頭,雪白的額上已經青紫一片,皮開肉綻。

  「剛才景雲有句話說錯了,如今我的確能幫你。只是要看,為什麼要幫。」江載初在磕頭聲中慢慢開口,「維桑,我給你一盞茶時間。你若能說動我,我便幫你保住蜀侯的性命。」

  維桑依舊跪著,只是挺直了身子,啞聲道:「將軍若能答應,韓維桑是生是死,是屈是辱,皆聽將軍定奪。」

  江載初輕慢一笑:「韓維桑,你未免將自己看得太重了一些——殺或是辱,此刻你在我手裡,還有商榷的餘地麼?」

  脖頸處細細癢癢的感覺,黏稠的液體沾濕衣襟,白衣一片猩紅猙獰。她卻徑直站起來,直視江載初,微微一笑:「將軍,你,果然不是當年的殿下了。」

  江載初依舊不言,神容雖淡然,指節卻微微凸起。

  「將軍救蜀侯,韓維桑自願為奴,助將軍奪這天下。」少女目光清亮,一字一句,「可好?」

  江載初霍然起立:「憑你?」

  「我知道將軍此刻不信。」韓維桑踏上一步,「三月之內,我將長風城獻給吳軍,以示誠意。」

  江載初反出晉朝,用了三年時間割據南方。而長風城卡在南北之間,三面圍山,是出了名的要塞,也是由南至北第一道關隘。上將軍如今在南方立下根基,繼而南圖,必然要攻克下長風城。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麼?」江載初走到維桑面前,一手擒住她的下頜,沉聲說,「長風城?」

  「不錯,長風城。」維桑毫不畏懼,與他直視。

  「好。我便保蜀侯三個月。韓維桑,你若是做不到,就算楊林不殺蜀侯,我也提兵把蜀地滅了!」他已將她逼到角落,「至於你,為奴為婢,有的是折辱你的手段。」

  得了他這一句話,維桑原本一口提著的氣驀然間鬆了,她不得不稍稍扶著牆,才能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多謝將軍。」

  江載初斜睨她一眼,眸色生冷:「滾出去。」

  每一步往外走,她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小心便會暈厥過去。待到掙扎到門外,一夜月輝灑落,她忽然覺得奇妙,人總是這樣,在極強的重壓之下,肉體的痛楚便會被隱藏起來。可一旦放開了憂慮,那些感覺便會於須臾間放大,波濤洶湧般湧至,直至將人淹沒。她隨手抹了抹脖子,一手的血,分不清是手上的,還是景雲那一劍劃的。

  真好,還沒死。

  她呵呵笑了笑,沒人告訴她現在該去哪裡,侍從們低著頭,彷彿她並不存在。她有些茫然的在門廳處頓了頓,便憑著記憶往之前的方向走去。

  到一個……只有自己一個人的地方,就好了罷。

  她這麼想著,一步步走得慢而踉蹌。

  景雲注視了她很久,眼神由憤恨到錯綜,深深吸了口氣,這才轉身,扣了扣門。

  上將軍負著手,仰頭正在看山川輿圖,不知為何,背影有些蕭索。

  「大哥,殺了她。」景雲一字一句,「你若下不了手,我來動手。」

  江載初依舊站著未動,只淺淺道:「景雲,她還有用。」

  「不管她有沒有用,我怕你……」他頓了頓,只不敢把下一句話說出來,「再說,打這天下靠得還是手中長劍,她——」

  「怕我心軟?」江載初打斷了他語無倫次的話,轉身道,雋逸的眉眼中極冷酷,「景雲,你想過沒有,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是老琴師收留她,於她有恩,她是代那老琴師來的。」

  「她明知我在這裡,卻還是來了,你信她只是報恩?」

  景雲雙眉一簇,他本是個溫和沉靜的年輕人,思緒間更顯穩重了,沉吟道:「是,她若不想來,可以找各種藉口。可她……還是來了。」

  「不僅來了,還在我入筵的前一刻有意弄傷了手,似乎想要避開我。」

  景雲想起她血肉模糊的右手,雙眸一亮:「她……也是故意的。一見面便示弱,想讓大哥心軟。」

  可究竟是為何?

  明知自己送上門來,會死,會被折磨,可還是來了。

  「我們的人能探知楊林想要廢蜀侯,她必然也知道。」江載初修長的手指輕輕揉著眉心,一字一句,慢慢的,彷彿在替自己理清思路,「蜀地斡旋不下去,她保不住蜀侯了,只能來求我。」

  「你打算幫她麼?」景雲大驚,「將軍,不可!」

  江載初安靜的看著這個兄弟,不知為何,很想笑一笑。他眼中的自己,或許還是三年前那個寧王,年輕衝動,意氣風發,可以不要江山故國,只要傾城一笑。可現如今,他麾下二十萬將士,追隨著他拚殺,一寸甲,一寸土的拼來如今的吳楚之地。當年的那個自己,實在太陌生,也太柔軟了。

  他輕輕咳嗽一聲:「她敢孤身來求我,必然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景雲,她說,可以拿下長風城。」

  景雲霍然而起,劍眉星目間,極是震驚:「長風城?」

  數日前的崖城一戰,上將軍終於徹底掃平了吳越之地名目繁多的各路大小諸侯,如今就該圖謀北上了。上將軍是軍事奇才,每每興兵佈陣出人意表,卻惟獨不提何時北伐,顧慮之一,便是第一道關卡,長風城。

  長風城並不是百攻不下之鐵城,只是若要拿下,必然得付出強攻的代價。高城破,萬古枯,他知道上將軍只是在尋找一個能令將士們保住性命的破城之法。

  「你來看。」上將軍招了招手,示意景雲站到自己身邊,鋒銳的眼神盯著輿圖的一角,「長風城三面環山,這是它的天然屏障。唯一的南城牆高百尺,晉朝花了幾十年時間加固,我曾經在城內駐守過,比誰都知道它軍事的堅固,遠非我們這些年攻克的城池能比。」

  「強攻吧!弟兄們不怕死!」景雲一揚頭,少年將軍眉宇間滿是常勝後才有的光芒。

  江載初不置可否,俊秀的眉峰下,雙目沉靜,他依舊注視著水墨筆畫下粗獷的城池標記,思緒卻漸飛漸遠,彷彿已經觸到那堅硬的城池,冰冷的鎧甲,和黏稠的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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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2:31 PM

第三章 長風(三)

  維桑翌日醒來時,只覺得頭腦渾噩,踉蹌著爬起來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便灌了下去。唇皮已經乾裂了,身上臉上都燙得厲害,想來燒得有些高了。

  窗外日光透進來,她摸摸自己的脖子,那道劍痕已經結痂,右手上的幾處傷口也止了血,只是未曾包紮,紅腫起來,大約是要起膿了。她估摸著時辰,大約已是午時了,這一日一夜,未曾進過米食,她倒不覺得餓,只是怕一會兒精力不濟。

  正想著,門被人推開,兩名侍女吭哧吭哧抬了一大桶水進來,為首的侍女在桌上放上一套衣衫,行了一禮道:「姑娘,待沐浴之後,請去面見將軍。」

  這是春日的天氣,雖不甚冷,卻絕不暖和。

  維桑走至桶邊,探手摸了摸,卻是冰涼徹骨的井水。她不驚不訝,微微還禮:「我知道了。」

  那兩名侍女對望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維桑解了衣衫,在木桶邊站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半跨進木桶中。

  腳趾甫一觸到冰涼的水,渾身立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每一寸神經都像是被利刃割過,冷得一顫。她卻重重踏了進去,拿浸濕的粗布狠狠擦起身子,直到肌膚通紅,才重新踏出桶外,強忍著身體的顫慄,穿上了衣衫。

  明明柔軟的綢衣,卻像是粗硬的麻布,蹭得每一寸肌膚生疼。紅腫的手指拿起篦子,一點點的整理頭髮,最後勉力結了一個髮髻,維桑看著鏡中的自己,膚色灰敗,唯有兩頰泛著極不正常的紅潮,脖頸上那道紫紅的傷痕赫然顯眼。她走至桌邊,一氣將整壺涼茶水灌了下去,這才從容抬步,走至門口,對侍女道:「請姐姐帶路。」

  上將軍府西苑。

  薄姬坐在銅鏡前,慢慢描著眉,輕聲問侍女:「怎麼樣?」

  「奴婢看著她洗了那涼水浴,如今已經去將軍書房了。」

  薄姬美目微揚,望向後室,拿纖長美白的手指在唇上比了比,笑道,「噓,將軍還在午歇呢。」

  正說著,慵懶的男聲自後室響起,略微帶著低沉睡意:「什麼時辰了?」

  「午時三刻。」薄姬連忙起身,捧了一盅熱茶至年輕將軍面前,柔聲道,「將軍,多睡一會兒吧。昨晚你一晚未歇。」

  江載初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鼻中嗅到清淡的香氣,星眸微挑,忽而微笑道:「你又做了什麼頑皮事?」

  薄姬抿了抿唇,嬌麗容顏彷彿欲開的國色牡丹,卻隱隱帶著不悅,嬌嗔道:「昨晚你帶了陌生女子回來,以為我不知道麼?」

  江載初微微一笑,俯下身靠近,不顧她掙扎,半是強迫地深深吻住那櫻唇,良久,直到懷中美人透不過氣來,方才放開她,低低道:「可我此刻還在這裡。」

  薄姬眸中直欲滴下水來,伏在他懷中,斷續道:「我……並未做什麼。」

  他不語,只是鬆開了她走至一旁,侍從快步上前,替他穿戴衣冠。

  「只是妾心中氣不過,讓人將她沐浴的水換成了涼水罷了……」薄姬從侍從手中接過了他慣常戴的玉冠,溫柔細緻的替他理著長髮,笑盈盈道,「將軍戴這玉冠,真好看。」

  江載初半垂著星眸,聽她有意將那吃味之事說得輕描淡寫,最後縱容一笑,站起身來,淡淡道:「阿蠻,看來我真寵得你嬌縱之極。」

  薄姬撅著嘴,退在一旁不語,眼神卻是如小兒女般,清澈無畏,大約是知道他絕不會真正生氣。

  江載初卻看著她有恃無恐的表情,怔了片刻,才淡淡道:「晚上不用等我了。」

  門甫一推開,江載初就看見半倚在椅上的少女,穿著再普通不過的淺綠色綢衣襦裙,長髮簡單挽了一個髻,閉著眼睛,似乎在沉睡。他也不喚醒她,只是靠在門邊,淡淡的看著,從她乾裂的唇皮,脖頸上的劍痕,直到紅腫的手指。

  維桑隱約覺得一陣涼風捲進來,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立時便醒了,看見玉冠玄衣的年輕將軍,立刻掙扎著跪下,啞聲道:「將軍。」

  江載初並不讓她起來,只道:「說吧,長風城如何拿下。」

  維桑跪著,卻倔強抬起頭,「那將軍答應的事呢?」

  江載初指尖閒閒夾著一封已經寫好的書信,「蜀侯的性命,就在這一張紙上了。我即刻便讓人千里加急,送至蜀地。楊林收到後,自然知道蜀侯背後還有一個江載初。哪怕他想要自立為侯,也得掂量我的份量。」

  維桑重重磕了三個頭,低聲道:「謝將軍。」

  江載初只是望著那輿圖,抿唇不語。

  韓維桑慢慢站起來,走至輿圖邊,輕聲道:「長風城三面圍山,是為天塹。自古以來,傳統兵家若要取此城,必然是強攻南門。前朝天寶皇帝為了取此城,六十萬大軍日夜不歇,攻了整整三月,方才攻克。我想,此刻將軍是決不想用此方法的。」

  江載初望著她的側臉,見她長睫微顫,聲音卻是溫和淡然的,彷彿成竹在胸,道:「你繼續說。」

  「將軍有沒有想過,從這裡攻進長風城呢?」維桑忽然拿手指了指長風城一側問道。

  「長風城三面圍山,你指的東面,便如你所說,也是山壑林立。大軍之中,騎兵無法上行,步兵無法攀爬,你說如何進攻?」江載初冷冷一笑,「這邊是你說的方法?」

  維桑只說了一句話:「將軍,若是把這山給夷平了呢?」

  江載初微微閉上眼睛,眼前彷彿長風城外山巒起伏,松濤陣陣。可如此天力,只憑人力,如何夷平?

  維桑向他走近了一步,正欲詳細解釋,忽然一陣眩目,不由自主的,身子便軟倒下去。她惶亂之間,伸手抓住了身邊人的長袖。

  江載初側過身,雙眸中掠過一絲涼意,抽開手,看著她重重往後倒了下去。

  屋內忽而變得安靜。只有她沉重的呼吸聲,嗤啦嗤啦的像是小小的風扇。江載初俯下身,看著她羶紅的臉,長如細篩的睫羽在眼瞼下落下一片密密的陰影。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韓維桑麼?

  似乎是,卻又不是了。

  他淡淡拂袖起身,喚來侍從:「將她抬出去,請個大夫來看看。」

  侍從抬起她的時候,才見她掙扎了一下,口齒不清:「阿莊,莫怕……」

  「等等。」江載初忽然叫住了侍從,走至她身邊,見她不安的翻了個身,又喃喃說,「阿莊……你再等等……」

  春日輕陽落進來,他看見她額上密密一層冷汗,細細絨髮貼在了鬢邊,那副掙扎而期待的模樣,近在眼前。他伸出手來,接過了維桑蜷著的身子,抬步走向後苑的暖閣。

  這個懷抱是真的熟悉,她本惦記著的那些人,那些事,就這樣如初雪消融了。只要這個懷抱還在,這個人還在……而那些噩夢,就真的只是噩夢。

  維桑只覺得舌尖清涼苦澀,慢慢的,就從那燥熱不安中醒過來了。

  這才發現自己睡在了錦塌之中,侍女正在餵自己喝藥,四肢軟軟的,一絲力氣都沒有,連挪動手指都覺得困難。一口口艱難地將藥汁吞嚥下去,眸中漸漸變得清明。

  「醒了?」屋裡端坐的男人冷冷開口,伸手喝退了侍女,諷刺道,「這病來得真是時候。」

  維桑看著一臉肅然的景雲,勉力坐起來,「將軍。」

  「這三軍上下,可等著嘉卉郡主出主意,如何拿下長風城呢。」景雲橫劍在膝,冷冷道。

  「是,我這就去見上將軍。」維桑掀開錦被,定了定神爬起來。

  景雲手中把玩長劍,那拇指抵著劍鞘,一下一下,一字一頓:「郡主,這一次,你最好規規矩矩的。若有一絲異動,不管上將軍如何,我一定,一劍殺了你。」

  「是上將軍讓景將軍來告誡我的麼?」維桑動作頓了頓,面無表情道。

  景雲冷冷哼了一聲。

  「不管將軍信不信,如今的韓維桑,已經不是當年的嘉卉郡主。如今的韓維桑,比任何人都希望,上將軍平定天下。」維桑慢慢抬起眸子,霧濛濛的眸色中,叫人看不出虛實,「這一點,景將軍或許懷疑,可是上將軍比誰都清楚。」

  景雲靜默半晌,起身離開,然而衣角在門口一現而逝,他頓步,並不回頭:「當年一劍之下,王朝分崩離析。韓維桑,你如今可覺得稱心?」

  韓維桑低低咳嗽不止,卻並不回答。

  景雲也不再等,摔了門,徑直離開。

  「等等——」維桑忽然喊住他,「帶我去見將軍。」

  景雲回過身,臉上的笑意有些詭異,微微拖長了聲音:「此刻你要去見他?」

  「三月之期,我不敢誤。」

  「跟我來。」

  景雲的腳程極快,維桑重病之後,略有些乏力,便有些跟不上。

  約莫一炷香之後,便到了王府西苑。景雲並不看身邊少女,只簡單道:「如今上將軍寵愛薄姬,起居都在西苑。」

  維桑「嗯」了一聲,蹙著眉,只望向前方庭院深深,雕樑畫棟,不知在想些什麼。

  通報的侍女匆匆奔來,「上將軍請兩位進去。」

  兩人走至門口,便聽到屋內有女子聲音,嬌柔問道:「將軍,用白芷還是甘松?」

  卻聽男子聲音沉沉,笑道:「讓她們去準備罷,你喜歡便行了……」

  白芷與甘松是沐浴所用香料,想必室內正是一片旖旎之情,維桑不由有些躊躇,不知是否該進去。卻聽江載初隔了門,淡道:「既然來了,怎得不進來?」

  兩人推門進去,卻聽見「哎呦」一聲,一名年輕女子穿著鵝黃色及胸裙,梳著雲鬢,站起身嬌嗔道:「將軍,後苑你怎麼隨便讓人進來呢?」

  「阿蠻,不許無禮。」江載初放下手中書卷,毫不在意地理了理略帶褶皺的長袍,唇角笑意寵溺,「景雲你認得的。這位韓姑娘,是我帳下謀士。」

  維桑抬眸,望著這年輕姑娘,她自小見慣美人,卻也只覺得眼前這位是真正絕色,宋玉說真正的美人「增之一分則長,減之一分則短」,真正便是說這樣的女子,也難怪他這般寵愛。

  「夫人。」她盈盈下拜行禮。

  薄姬笑了笑:「起來罷。」眼前這少女這般消瘦,近乎枯槁,身上手上傷痕纍纍,令她覺得前幾日這般吃味,還耍些小手段,當真是過慮了。

  「將軍,妾先迴避了。」薄姬美目在上將軍身上淺淺一撩,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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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2:38 PM

第四章 長風(四)

  「那日沒說完的,此刻繼續吧。」江載初展開案桌上輿圖,示意兩人走近。

  維桑走了許久,出了一身虛汗,不由舔了舔乾裂的唇,正要開口,卻見江載初將手中黑釉茶盅遞了過來,「先喝口水,慢慢說。」

  維桑接過來,卻躊躇片刻,因是他喝過的茶盅,只是道了謝便又放下。

  江載初黑眸中深渦一旋,復平靜如初。

  「將軍,東邊的山頭,這一座喚作獨秀峰。正對長風城中軸街。咱們要夷平的,便是這一座。」

  「你這不是異想天開麼?」景雲不耐打斷,「效仿愚公移山?是想挖上十年二十年?」

  維桑並不理他,只是注視江載初,淡淡道:「將軍,你可還記得蜀地的都江堰?」

  江載初面無表情道:「記得。」

  「那你可記得,當年我們去那堰堤處遊玩,有位老丈,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們這都江堰是如何修築的麼?」

  景雲臉色一變,霍然起立:「韓維桑!現如今提起當年的事,你是有意的麼?!」

  江載初卻極為平靜,只淡淡道:「景雲別打岔,讓她繼續說。」

  「當年李冰大人修築都江堰,為將嘉陵江換道,活生生劈裂了一座擋道的山峰。」維桑笑了笑,「他那法子,很是管用。」

  江載初站了起來,因是在內苑,他穿著甚是隨意,披著長袍,面色卻漸漸凝重。顯然,只這一句話,他便全然明白了維桑的意圖。

  「這段時日長風城乾旱未雨,獨秀峰上諸多枯木,倒是易燃。」他沉吟道,「可是水呢?」

  「前幾年,為解旱災,當地村民請人在山邊修了一道引水渠,能灌溉良田千畝。水量堪足。」

  「水渠如何改道?」江載初踱步到窗邊,眼見韓維桑果然獻上了計策,轉瞬間已經想到了數個疏漏之處。

  維桑笑了笑:「維桑帶了人來,前年,正是他幫著村民設計了水渠。」

  江載初雙眸輕輕一眯,她果然考慮得極為周全。

  「此刻他在青州府大柳街住著,將軍派人去接來即可。」維桑卻不查有異,續道,「這些日子,將軍要陸續派出士兵,喬裝成飢餓難民們前去長風城邊,上獨秀峰,裝作是挖野菜解飢,實則埋下火引……」

  江載初轉過身,倏然一步踏上,逼視維桑:「韓維桑,為了這一天,你籌備了多久?」

  被他清銳至極的目光一逼,維桑後退了半步,語氣略有些不暢:「……什麼?」

  「我說,為了等這『獻計』的一天,你籌備了多久?」他猛然擒住她的下頜,逼她直視自己,「接近我的琴師,再『無意』中被我發現,真是一條苦肉計。」

  維桑初初有些惶亂,只覺得下頜幾乎要被捏碎,事到如今,她倒不怕了,只是被他這樣抓著,笑得有些猙獰狼狽:「是啊……準備很久了。」

  江載初一雙黑眸彷彿要噴出火來,雙手不覺加大了力道,一字一句道:「韓維桑,每一次,只有在用得到我的時候,你才會接近我,是不是?」

  維桑被他掐得喘不過氣來,只閉上眼睛,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倒也很好,什麼都不用再管,不用負累,不用算計……

  「將軍,她快死了。」景雲踏上了一步,他跟隨江載初這麼多年,極少見他這般失態暴怒除了……除了那一次。

  江載初反應過來,鬆了鬆手勁。

  維桑捂著脖子,眼前滿是金星,後退數步,蹲在地上劇烈喘氣。

  「此計甚好,明日你把大夥召至帳中,還有些細節需要商榷。」他卻像換了個人,適才的暴烈殘酷然不見,彷彿暴風雨後露出一方明淨平和的天藍。

  「你先出去,我再和韓姑娘敘敘話。」他揮了揮手。

  景雲看了維桑一眼,似笑非笑:「將軍,留著她還有些用處,可別再一時衝動掐死了她。」

  良久,維桑才喘過氣,扶著桌子站起來,勉力笑道:「將軍,還有事麼?」

  「這三年,你在哪裡?」他便真如故人相見,淡淡詢問。

  「我被族人救出來,四處流落,直到……直到……」維桑苦笑,「將軍說得沒錯,直到我聽聞楊林有異動之心,想要殺蜀侯自立。我迫於無奈,便只能自投羅網,來求將軍。」

  江載初唇角的笑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將軍,維桑過去做的事,並不敢求您寬宥。可如今我既有求於你,這一條命,無論為奴為婢,都是將軍的。」她重新跪下,重重磕頭,「請,將軍信我。」

  「為奴為婢,都是我的?」他俯下身,極輕柔地挑起她下頜,緩緩重複一遍。

  「是。」

  「那麼今晚便你侍寢吧。」江載初斂了笑意,冷聲道。

  維桑眼神中慌亂之色一現,旋即低頭不語。

  江載初放開她,大笑起來,隨手將案桌上銅鏡擲在她面前,「開個玩笑罷了。如今的嘉卉郡主比起當年,可憔悴失色了不少。」

  維桑心中一寬,她依舊低著頭,卻也能看見鏡中自己青白的臉色,委頓的神情,低低道:「是,如今將軍見慣了傾城絕色,韓維桑在容貌上更是一無是處,只盼在智謀上,能對將軍有所助益。」

  「出去吧。」江載初不等她說完,似乎失了興趣,「過幾日出發,先去長風城探一探。」

  「是。」

  江載初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唇角的笑意漸漸淡去了,只剩一抹殘酷之色。

  老大夫扔了一地帶血的棉布,放下手中的銀針,嘆口氣道,「姑娘,怎得這麼晚才找大夫?」

  傷口起了膿,挑破之後還需用力擠壓,維桑臉色煞白,雖然竭力自持,卻難以掩飾身體的微顫,穩了良久的呼吸,才開口道:「耽誤了。」

  「每日都得這般挑膿……」老大夫用力一摁,滲著濃稠黃色液體的鮮血又湧出來,維桑用力咬住了唇,聽到大夫又說,「若要痊癒,可得不少時間。」

  「大夫,再過兩日我要出門,這手,可沒法騎馬啊……」維桑略有些擔憂。

  「倒也有個法子,只是開始更受罪。」老大夫沉吟片刻,「你這指甲已經逆生了,這般戳進肉中,是以總是好不了。若要快些痊癒,最好……最好是,拔了這兩片指甲。」

  維桑怔了怔,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手,旋即一笑:「那便拔吧。」

  「若是拔了,這右手的食指和小拇指只怕再也長不出指甲了……只怕也彈不了琴了。」

  「無妨,老先生,動手吧。」

  見她頗為急迫的樣子,老大夫卻笑了:「姑娘莫急。俗話說十指連心,拔去指甲可要受一番痛楚。我去尋些麻沸散來,姑娘也好受些。」

  老大夫淨了淨手,存心多安慰這姑娘幾句,溫言道:「麻沸散不易尋,幸而是在上將軍府上。上將軍多征戰,必然是備著的。」

  等了半個時辰,維桑盯著老先生顫顫巍巍走近的身影,也見到了他一臉難色。

  「老先生,怎麼了?」

  「這王府的藥房說了,前些日子麻沸散皆送去了前線,若要等送來,得等到明天。姑娘,不如明日……」

  「那便不用了吧。」維桑伸出手,「老先生,便替我拔了吧?」

  「姑娘忍得?」

  「忍得。」維桑依舊沒什麼表情,只頓了頓,望向老大夫,「老先生,可有軟木麼?」

  薄姬帶著侍女緩步走來,卻看見那熟悉的修長身影,負手靜靜站在廊邊,卻未進去。

  「將軍?」薄姬有些驚疑不定,輕輕喚了一聲,「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你找韓姑娘有事相商?」

  江載初卻只擺了擺手,淡聲道:「我也來得不是時候,裡邊在治傷。」

  薄姬踮著腳尖,往裡邊看了一眼,卻見那老大夫正拿了燒得通紅的銀簽子,穩穩挑向韓維桑的指尖。韓維桑口中咬了軟木,端坐著一動不動,卻只見黃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落下來。

  「這……」薄姬臉色煞白,正要驚呼出聲,卻被江載初掩住了唇,那股熟悉的麝香涼味擁裹左右,她雖定了神,一顆心還是撲通撲通在跳。

  「別出聲。」他神容淡淡的看著,另一隻手中不知攥著什麼,只放在身側。

  薄姬轉過眼神,卻見上將軍手中握著的事物,一時好奇,輕輕接了過來。

  卻是一塊淡黃色粗布,聞著有淡淡藥香,她剛要放在鼻下嗅一嗅,卻被江載初伸手壓住。

  薄姬只覺得腦中一陣輕微暈眩,醒悟過來:「麻沸散?」

  江載初一笑不答。

  「為何……不給韓姑娘用?」

  「她既能忍得,為何要用?」江載初眼神中無波無瀾,卻無聲冷笑,韓維桑,原來對自己,你也能這般狠。

  此刻屋內老大夫已經拔下一片半月形的小指甲,隨手扔在地上,手上不停,挑向第二片。這一瞬息的功夫,他望向眼前這個少女,她用力咬著口中軟木,鬢髮已經汗濕了一半,卻沒有發出絲毫聲響,彷彿這身子不是自己的。

  「姑娘忍著。」話音未落,老大夫手下一用力,第二片指甲被挑了出來,順湧而起的鮮血順著臂彎,如溪流般落在案桌上。

  維桑已經咬得滿嘴都是木屑,只是這一下痛得實在太狠,她只覺得眼前一黑,連呼吸都頓住了,痛得連心臟都抽了抽。也無怪,這是世間的酷刑之一。

  呼吸一點點的平緩,那種痛就更加清醒深刻的湧過來,鋪天蓋地,無處躲藏。

  「老先生,我,我會發燒嗎?」維桑提了一口氣問。

  「這指甲一拔,就像是拔了那病灶,想來是不會再發燒了。」老先生呵呵笑道,「不過姑娘遭這罪,倒不如燒一場,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才好。」

  「也不,也不,如何疼痛。」維桑吐出口中木屑,雙肩還在發抖,卻勉力笑道,「能快些好就行了。」

  「我給姑娘上這藥,敷上兩日,便開始長新肉了。只是今日這痛,可有些難熬。」

  老大夫沿著長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你來此處作甚?」江載初目光落在寵姬身上。

  「妾聽聞韓姑娘過兩日便要隨將軍出征,這王府裡女人又少,我便做主給姑娘縫了幾套衣裳帶上。」

  江載初看著她兀自笑靨如花,忽而失笑,或許這便是女人罷,不懂金戈鐵馬,刀劍霜寒,眼中一心一意,便只有眉心花鈿和霓裳羽衣。

  「她身上手上都有傷,你讓侍女送進去便成了。昨日府上送來的那些小玩意兒,你去看看吧。」

  薄姬剪水雙瞳隔著窗櫺,似有似無地看了韓維桑一眼,柔順地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江載初繞開一地沾血棉布,慢悠悠走至維桑身邊坐下:「這手可好了?」

  「將軍。」維桑掙扎著站起來,卻被江載初摁住雙肩,示意她不用動。

  「過兩日便能長出新肉。應該能趕上和大軍一起出發。」

  江載初俯身,握起她的右手,端詳了片刻:「以後可不能彈琴了。」

  「是。」維桑低眉順目。

  「其實你全不在乎能否彈琴。」江載初笑笑,放開她的手,在案邊坐下,「韓維桑,你這心,一天比一天硬了。」

  維桑抬頭,手指辣辣的似是有萬針戳入,她分不出功夫如往常般掩飾些什麼,只笑笑道:「將軍說的是。琴藝不過怡情所用。維桑天生享不了那些清福,實在不能彈,卻也沒什麼。」她目光掠過侍女送上的衣裳,目光中倒是掠過一絲疑問。

  「阿蠻送你的。那日讓你沐了涼水浴,她很是過意不去。」

  「夫人只是誤會了,維桑並不敢當。」

  「府上帳中,都說我對阿蠻太過驕縱了些。」江載初不經意言笑。

  維桑一時間沒有說話,卻只沉沉看著榆木案桌,輕聲道:「我倒覺得,這世上,若還有個人能全心縱容,便不會覺得太過孤寂。」

  「是麼?」江載初抿唇一笑,長髮髮絲落在頰邊,笑容俊美無儔,「那麼若是有人全心縱容你之時,不知韓姑娘又是如何自處的?」

  維桑怔了怔,唇角笑意凝在一處,良久,一字一頓,絕無回寰:「維桑無福之人,自然,無能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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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2:48 PM

第五章  長風(五)

  三日之後,青州府外一支商隊行往長風城。

  烈日昭昭。

  領隊的年輕商販回身看了一眼,一名身量頗瘦小的管事知其意,策馬趕上來,低低喚了一聲:「公子。」

  「傷已好了?」年輕人昂著頭,胯下駿馬行得不急不緩。

  管事穿著一身蓑衣,斗笠半遮面,露出尖俏下頜,以及脖頸上隱約一道新鮮疤痕。

  「託大人的福。」聲音中絲毫未見怨懟。

  「這方是你的本性?」年輕人忽然笑了笑,「殿下和我,當年都被騙了。」

  「本性?」瘦弱的管事低低笑了聲,伸手一扶斗笠,露出清亮至極的眸子,「連我自己都看不透,大人卻看透了?」

  此刻扮作了商販的左將軍景雲,緩緩將目光移過去,上下凝濯片刻,只說了四字:「天生涼薄。」

  天生涼薄?

  維桑咀嚼著這四個字,愈是回想,愈是唇齒生寒。

  從青州府到長風城,腳程快的,大約需走上六七日,只是扮作了商隊,暗中實則監視著流民裝扮的士兵們,景雲行得並不如何快。

  因天下四分五裂,諸侯林立,烽煙不斷,大道上常見流民們四散,諸城池的看守也習以為常。他們拔出刀劍,呼喊恐嚇這些難民,不准他們入城,將他們趕上週圍的荒山野嶺,任其自生自滅。

  落腳在離長風城十數里遠的營帳中,維桑拆開右手上包裹的棉布,粗粗看了眼長出的新肉,果然,沒有再長出指甲片。

  昨日痛楚尚驚心,今日卻已痊癒。

  這世上萬物,歷過再多傷痛,在時光流淌中,總也能漸漸完好。

  維桑彎腰出了帳篷,看著週遭莽莽群山,他們留在此地,已經一月有餘。

  眼見景雲帶著數人一身塵土,下山而來,維桑急忙跑去,問道:「如何?」

  景雲依舊對她不理不睬,他身後一名模樣老實的漢子抹了把汗,笑道:「姑娘,渠首已經找到,正在改道。」

  「與上將軍約定的日子,大約還有半月。」維桑心中盤算了片刻,又望望這極晴朗的天色,掩飾住內心焦慮,「徐叔,來得及麼?」

  徐叔沉吟了一下,並不敢答應,維桑心下一沉,卻聽景雲道:「按照約定,上將軍明日率軍開拔,今晚便開始了吧?」

  春日裡是極乾燥的天氣。

  鎮守長風城的是老將王誠信。老將軍生平並沒有什麼嗜好,唯好酒,入夜之後便會在府上小酌幾杯。這些日子雨水頗少,空氣中都是塵土的味道,老將軍倒了一杯酒下去,忽聽門口軍士傳報:「將軍,前邊斥候傳報,逆軍已祭過天地,明日便會開拔。」

  老將軍舉著酒杯的手微微一頓:「領軍是誰?」

  「江載初。」

  「寧王啊。」老將軍低低嘆了口氣,花白鬍子略有些翹起,他神色不動,「終有這一日,來便來罷。」

  話音未落,空氣中瀰散開一點火星子的燥味兒,濛濛夜色之中。亮光一現,卻是遠處群山秀木中,映得天邊星子也黯沉了下去。

  老將軍走至窗邊,眯眼望瞭望:「莫不是這山上走水了?」

  「天乾物燥,長風城周圍群山上多是挖野菜充飢的流民,只怕是夜半烤火,點了這山也未可知。」副將憂心道,「將軍,需要派人去撲滅麼?」

  「大敵當前,不得分兵。」老將軍霍然轉身,「傳令全軍,明日一早在點將台備戰!」

  「韓公子,火勢如今蔓延開半個山頭,只怕……城內守將會下令撲火啊。」

  灼熱的氣息旋流撲面而來,維桑站在山地,看著烈烈雄火,只覺得鬢邊的長髮都被烤得微微捲曲起來。

  「不會。」維桑篤定道,「此刻上將軍領兵而來,守將王老將軍是穩重之人,絕不會分兵出來滅火。況且……」

  「況且這大火將夜晚照得如明晝,長風城地勢頗高,裡邊的人能將城外敵軍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於他們有利。他們絕不希望這火滅了。」

  景雲接過維桑話頭,負手望著火景,悠悠道,「上將軍已經拔營。」

  「多謝景將軍告知。」

  「大戰當前,這般豪賭,你心底可有一絲忐忑?」景雲目光如刀鋒,彷彿要看出眼前這女子心底是否有一絲軟弱。

  「忐忑?忐忑可能助上將軍打勝仗?若是能,我便存些忐忑。」維桑衝著年輕驍勇的將軍一笑,半邊臉色映在火光之中,「若是不能,要來何用?」

  大晉光陽三年春。

  上將軍江載初率軍二十萬,由南自北,抵至長風城下。

  同日,守城老將王誠信接朝廷軍令,調集周圍城池守軍,共計三十餘萬,務必將逆賊斬殺於城下。

  許多年後,長風城周圍的老人們回想起那一戰,猶自心驚膽顫。

  自古以來,無數戰爭在此處發生。然而只有這一戰,被稱為「長風之戰」。

  攻城的軍隊抵達長風城下那一晚,分明已是星夜,可是漫山遍野的火光將大半天空照得明如白晝,壓過一切星辰。空氣中不安地瀰散著焦炭和松脂的味道,軍士們抹一把臉,抓出一道道黑痕,火勢隨著風勢,舔舐著夜空。

  長風城內,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駐紮安頓下的敵軍們。方陣一個又一個的矗立起來,人頭如同螞蟻一般,沉默而迅速。其中一個方陣忽然起了動靜,從中拉開一條空隙。旌旗翻滾間,一隊人馬急速行進,直入主帳。

  城頭上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將軍,那是……」

  「寧王殿下。」老將軍手握著長槍,仰頭一笑,「很好,軍容完整,訓練有素,未讓我失望啊。」

  老將軍一揮手,轉身的剎那,忽又停步,問身旁副將:「我在此處駐守,已有多久了?」

  「從先皇年間算起,已有二十年了。」

  「呵,當年他還是個孩子,先皇便送他來我這裡學習兵事,吃穿用度,和一般士兵無異。」老將軍撫了撫花白鬍子,「殿下倔啊,老夫就打,打到他下不了地……想不到,想不到有這一日,對陣為敵。」

  副將自是知道這段往事的,低著頭不敢開口。

  「如今兵場相見,就看看這小子,這些年可有進益吧。」老人慨然一笑,轉身下城。

  江載初在主帳中坐下,佩劍尚未擱下邊聽衛兵來報:「景將軍來了。」

  「如何?」江載初起身相扶。

  「這火已燒了月餘,獨秀峰幾已化成堅實焦土,熾熱滾燙,人足不能踏上。」景雲站起回稟,「上將軍,這山已經夠熱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渠道呢?」

  「徐先生督促著數千士兵,如今還在深山中挖掘改道。」

  「韓維桑人在何處?」江載初沉默片刻問道。

  「和徐先生一道進了山,十幾日不曾出來了。」

  「知道了,去把孟良叫來,明日攻城,他為先鋒。」

  「上將軍,守城的是,王老將軍。」景雲躊躇再三,輕聲道,「你和他……」

  「戰場之上,並無師徒之誼,往日之恩。」江載初在燈下輕拭佩劍瀝寬,一絲寒芒盈於眼中,語氣平淡,「老將軍與我一樣,心知肚明。」

  「可是——」景雲低著頭,一字一句道,「她用的這計,景雲覺得,有失天道。」

  「有違天道?」江載初霍然站起,唇角雖是抿著的,眼神深處卻了無笑意,「我江載初順應天道時,老天怎麼對我?!而這所謂天道,又何嘗順應過我了!」

  為主帥驀然竄起的烈火所攝,景雲後退半步,低頭跪下,再不敢言。

  翌日。

  江載初以孟良為先鋒,向長風城南門發起攻城之戰。

  列陣在前的虎豹騎只作試探之用,投石機上放下了巨石,如雨點般往城牆上砸去。砰砰砰巨響之後,青黑色的石牆上卻只留下淺白色的印記,絲毫不能撼動這座城池。士兵們扛起百丈雲梯,頂著城頭上的熱油、滾石,挪向城腳。

  江載初站在主帳,右手按在佩劍上,一瞬不瞬望向前方戰情。

  斥候如同流水般往來於前陣與主帳,帶回最新戰報。

  「虎豹騎先鋒傷亡過半,孟將軍已派遣步兵替上……」

  「目前尚無一人登上城門。」

  這漫天狼煙之中,江載初靜靜立著,修眉俊目之下,眼神冷酷。

  麾下一名守將躊躇片刻進言:「上將軍,這幾個時辰過去,都是對我方極不利的消息。不如,讓孟將軍暫緩攻城。以免一戰便挫傷了士氣。」

  江載初轉身回帳,廝殺聲中,他的聲音清晰傳到每一人耳中:「長風城防禦之強,我早就知曉。大晉朝數位皇帝熔了從天下收集起的數萬斤黃銅,澆灌在城牆上,真正是銅牆鐵壁。我原本也沒指望孟良能在首戰便攻克城池。」

  將領們互望一眼。

  「申時之後,連秀將軍率關寧軍接替孟將軍,繼續強攻。」

  「連秀接令!」

  陣前督陣的孟良接到軍令,狠狠罵了聲娘,操了長刀站在陣前,大聲喝道:「弟兄們!上將軍下了命令,虎豹騎久攻不下,要關寧軍來換咱們!」

  「咱們拚死拚活打了三個時辰,眼看要攻上牆頭,可這功勞要被連秀搶了!你們服麼?!」

  「不服!」

  「不服就他媽跟我上!申時之前把雲梯架起來!回去老子給你們慶功!」

  孟良首當其衝,奪過身邊士兵手中長弓,滿滿拉開,弓矢如同流星,三支並發,射向牆頭。城牆上千夫長被一劍斃命,直直倒下來,墜在虎豹騎中,腦漿鮮血四濺。

  三軍靜默片刻,孟良一抹臉上血泥,一臉猙獰:「殺!」

  這三箭之威,士氣登時大漲,士兵們隨著主帥重新衝向城腳。

  雲梯林立,士兵們如同螞蟻,悍不畏死地往上爬去,又一連串的落下,身體摔得稀爛。只是當次殺紅了眼的時刻,沒人在意生死,踩著同伴的屍體,依舊往前衝鋒。

  日頭一點點的挪移。

  虎豹騎勇猛至此,卻終究敵不過長風城這座可怕的絞殺之城。雲梯業已架穩,南牆一隅反覆爭奪,卻始終未被拿下。

  「孟將軍,關寧軍前來接替!」連秀舉著帥令,催馬至孟良身邊。

  孟良早已紅了眼,嘶啞喝道:「滾開!老子還沒殺夠!」

  「將軍是要違令麼!」連秀逼上一步,身邊親兵只待他令下,便要強行架走這先鋒官。

  孟良身邊侍衛長刀出鞘,兩下對峙,孟良死死盯著穩如金湯的城池,終於長長嘆口氣,下令:「撤軍!陣地交給關寧軍!」

  強攻六個時辰的虎豹騎慢慢從戰場上撤退,雖未克敵,卻始終保持高昂戰意。

  城上守軍們歇了口氣,一直在督戰的王老將軍點了點頭,嘆道:「若是平原衝鋒,此軍無人可擋。」

  接替而上的關寧軍亦沉默地目送同僚從身邊後撤,直到掌帥連秀舉起長劍,怒聲道:「關寧軍兄弟們,虎豹騎兄弟們打得如何?!」

  戰場上響起轟雷般答聲:「好!」

  「咱們佔了第二輪衝鋒的便宜,難道會不如他們麼?!」

  「絕——不——!」

  「好!那便隨我衝!」

  「殺!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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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2:58 PM

第六章 長風(六)

  這一戰從白日廝殺到深夜,又從深夜廝殺至白日。

  長風城山上火光照亮半面夜色,主帥帳營之中,上將軍盯著輿圖,燭光中側影拖於案桌邊。景雲隨侍上將軍身側,微微蹙著眉:「關寧軍是將軍麾下諸軍團中最擅長耐力戰的,又被虎豹騎一激,兩日過去,至今還在死戰。」

  江載初一下一下扣著實木桌面,輕聲道:「如今關寧軍傷亡幾何?」

  「兩成半。」

  「到了三成之時,便將他們撤下來。全軍休整,明日再攻。」

  「明日還要戰麼?」景雲吃了一驚,「上將軍,崖城一戰咱們統共傷亡不到萬人。如今這般強攻長風城,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是要在這長風城敗完麼?」

  「只有我們這邊強攻,才能牽扯住城內守軍的注意力。若是佯攻,以老先生的沙場閱歷,一眼就知道在耍花招。」

  「將軍,你真的信得過那個女人?明明說好我大軍抵達之日便能挖好,卻又一再傳來延誤消息。萬一她是和那邊勾結了,有意引我們來送死呢?」

  江載初短促的笑了一聲,篤定道:「她不敢。」

  「將軍!」

  江載初只揮了揮手,打斷了景雲,淡淡望向東方群山火勢迅猛之處,「你親自去探,看水渠那邊進程如何。」

  「是。」

  獨秀峰一側可以望見長風城下,兩軍皆已收兵。

  士兵與軍醫們穿梭在戰場上,忙著救治傷員,就地掩埋屍體。濃重的硝煙和血腥味道在烘熱的天氣中愈發刺鼻。韓維桑捲起了袖子,同普通士兵們一起挖土。

  本該在前兩日強攻之時便完工,偏偏誰都沒有預計到此處山土滑坡,水渠改道的進度立刻延緩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此刻戰場的形勢,能早修成一日,江載初的壓力便能減輕一分,若再遲上數日,江載初久攻不下,士氣低落,即便此計成功,只怕將士們也攻不進這長風城。

  灰頭土臉埋首在泥土搬運中,手上纏著的紗布早已脫落,幸而如今只是擦傷,沙沙癢癢的沒有大礙,維桑聽到潺潺水流之聲,可惜這水皆被面前這三塊巨石擋住,如今已經漫起到了腳踝處,卻始終無法順暢流過。

  「韓維桑呢?」

  來路方向忽然起了騷動,數名甲士擁簇著一位年輕將軍上來,兵器鏗鏘聲中,維桑甫一抬起頭,馬鞭末梢便已經捲住自己手腕,拖得她一個踉蹌。

  「何時能完工?」景雲雙眼都是赤紅的,一般將她拖至身前,怒聲道,「你可知你延誤一刻,底下多少兄弟要死?!」

  維桑掙扎了一下,直挺挺站在原地,嘶聲道:「大夥都在拚命挖。」

  凌空一記清脆的鞭響,所有人停下手中動作,愣愣看著面如寒霜的左將軍。

  他怒視著韓維桑,良久,狠狠一把推開了她,當先躍入水渠之中,帶著衛兵開始推第一塊巨石。

  天色越來越亮。

  王老將軍站在城牆上,三日之內,他們已經打退了敵軍數十次進攻。可是江載初卻絲毫不在意己方的傷亡,派遣出麾下虎豹騎、關寧軍、黑甲軍數個軍團,整日整夜輪番圍攻。

  這小子從來不是蠻幹的人……老將軍撫著粗糲的城牆,略略陷入沉思,為何這一次拼了命的死打?正自疑惑,萬軍之中,一匹白馬躍眾而出,馬上之人一身玄甲,手持銀槍,仰頭望向城池最高處。

  王老將軍怔了怔,即便隔了數百尺,他還能認出這年輕人的樣貌。

  初初見到,自己還有幾分不屑,總覺得這孩子生得太俊俏,可在這長風城的一年多時間,當時還是稚齡的寧王殿下便向所有人證明了自己的堅韌和毅力。他可以跟著士兵星夜起來操練;能隨著斥候伏在冬日深雪中一動不動,查看軍情;也能和同僚們一起嚥下發霉一般、凍得像磚頭似的的饅頭。

  寧王江載初歷練一年有餘,最後離開之時,只深深向老將軍磕了三個頭。

  咚咚咚三下,絲毫沒有作假,額頭破開,少年眼神清澈,一字一句道:「將軍,我走了。」

  老將軍也不避讓,頭一次露出微笑:「小子,可承我衣缽。」

  後來的江載初並未令他失望,先皇派遣他去西域掃平匈奴,他用三年時間,每戰必克,掃平敵寇。每每有捷報傳來,老將軍便在自己房內暢飲一番,擊節而歌。

  當年還顯得稚嫩的孩子如今已經羽翼豐滿,叛出了大晉朝,與自己兩相對峙。

  卻不知是自己會不會在他百戰百勝的記錄上,添上一筆呢?

  這一筆,又是勝是敗呢?

  老將軍一伸手,城牆箭垛後的弓箭手們悄然退下,戰場上一片寂靜,掉針可聞。

  「載初拜見恩師。」

  萬千雙眼睛的注視下,上將軍下馬,以弟子禮恭恭敬敬單膝下跪。

  王老將軍一手在空中虛扶:「戰場相見,殿下,不須多禮。」

  「恩師,可願獻城?」上將軍站起來,仰頭望著那直入雲霄般的城牆,上邊火把明滅,他看不清老將軍的面容,一字一句,說得分外清晰。

  「殿下的好意老夫心領了。既然效忠了大晉朝,若是朝三暮四,老骨頭折騰不起。」王老將軍慨然一笑,「我年事雖高,沙場上見,卻也絕不會繞過你。殿下,當年的師徒情誼算是一筆勾銷。」

  眾目睽睽之下,江載初微微垂頭,沒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卻只見他跪下,又磕了三個頭,轉身上馬,絕塵而去。

  「將軍,你同他敘舊這番話如此光明正大,若是傳到朝廷那裡,只怕不會饒過你。」副將壓低聲音在老將軍耳邊道。

  「呵呵……」不知為何,老將軍絲毫不在意的抬起頭,望向燒得通紅的天空,久歷沙場的老人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笑得愈發大聲起來。

  「老將軍?」

  「你嗅到了麼?」老人環顧這佔城,喃喃地說,「似乎是死亡的味道吶。」

  「我軍又進攻了!」景雲探身望向山下,眼見三塊巨石已去其二,他心中又是焦躁又是興奮,「快!快!」

  維桑數日未曾闔眼,此刻只是憑著一股毅力在勞作。只是這石頭足足有十數丈高,完全堵住了這山間缺口,光憑人力太過微薄,除非山上運來數十匹馬一道用力,方才能拉動。

  「這樣下去不行啊!」徐叔抹了把汗,抬頭看看時辰,「遠處玉山的雪水消融,水勢已經漲起來。如今水渠改道,若是這塊巨石再不移開,水流湧將過來,咱們這些人都跑不了。」

  一名士兵俯身,聽了聽地面深處傳來的轟隆聲,臉色蒼白:「水流馬上便要過來了!」

  「要不趕緊撤吧?」

  景雲雙眸之中直要噴出火來:「這改道水渠若是不能通暢,此計就是敗了!一旦敗了,要有多少弟兄們死在這長風城下!」

  他二話不說,直接脫了身上盔甲,露出身上精壯賁實的肌肉,跳下半人高的水中便去推石頭。維桑的力氣自然不如這些男人,心念一轉,忽然罵自己太過糊塗,叫來了數名士兵,示意他們將這兩日砍下的松樹搬過來。

  「一頭抵在石頭與地面縫隙間,用力撬另一頭,大夥兒一起用力,把石頭撬開!」

  漢子們紛紛跳下了水渠,豎起一根又一根撬棒,石頭略略動了分毫,眾人一陣歡呼。只是尚未開心多久,忽然見到遠處山間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巨浪洶湧奔來——

  「水!大水來了!」

  眾人大驚失色,唯有景雲面容不動,喝道:「再撬一次!」

  「一,二,三!」

  男人們低沉的吼聲中,巨石終於被撬動,轟隆隆的滾向一側。

  新的渠道打通!

  來不及歡呼,眾人忙不迭的四肢並用爬上兩邊高地,恰好與那山間洪流擦身而過。

  那萬馬奔騰的水流之威,令見到的每一人都大驚失色。

  山洪由上至下,奔騰澆灌那燃燒著的整座山頭,驀然間水火相接,天地間起了濃濃一股黑煙,幾乎將視線遮蔽起來。而長風城正在交戰的兩軍聽到這巨大聲響,無不望向城東那冒起粗壯濃煙牆壁的山頭,甚至忘了彼此廝殺。

  轟隆隆!

  轟隆隆!

  ……

  數十聲巨響之後,那巍峨壯闊的獨秀峰半座山頭,竟以肉眼可見的速率慢慢下滑,生生斷裂了!

  守城的士兵們表情變得驚恐——這山,竟然炸裂了!

  「媽呀!快跑!」

  「要被活埋了!跑啊!」

  在這天地之威中,士兵們扔下武器便開始奔散,王老將軍站在城頭,眼看著獨秀峰被炸裂,塵土飛揚中,天地齊暗,五指不見,忽的慘然一笑。

  早在半月前江載初命人放了這場大火,燒燙了整座山頭,想必他又遣人去山後改挖渠道,將今年第一波雪水化成的山洪引向整座燒得發燙的山。

  遇熱的山石驀然間被澆灌雪水,自然炸裂開!

  強攻是假!原來這才是江載初的殺著!

  獨秀峰這一傾倒,雖不至於湮滅整座長風城,卻足以讓城內每一個人聞風喪膽,全無鬥志!

  便在這瞬間,一直在軍陣後蟄伏的神策軍,也是上將軍江載初的嫡系軍出列,齊整上前,開始攻城!

  號角吹響,早已失去鬥志的守城軍丟槍棄甲,而養精蓄銳至今的神策軍不費吹灰之力登上牆頭,手持火把,在沙石瀰漫間開始攻城。

  王老將軍眼看眼前節節敗退的情景,卻慨然而立,手持佩劍,當先一呼:「所有守軍跟隨我的將旗,死守長風!」他的親衛軍不過千人,卻無一人逃跑,在敗退的人潮中如同中流砥柱,牢牢拖住了神策軍。

  三個時辰之後,地動之聲漸漸平緩,天空不再如漆黑不見五指,漸漸露出陰霾來。

  勝敗終分。

  這座懾人的城池終於緩緩降下了巨大的城門,彷彿是一頭被馴服的巨獸,歷經了傷痛的洗禮,迎接新的主宰。

  江載初策馬而入,戰爭已近尾聲。

  「王老將軍呢?」

  「王老將軍帶著最後一支親衛隊,退入了將軍府死守。」

  「讓連秀殿後,清掃戰場。」江載初閉了閉眼睛,「餘人隨我來。」

  至今,他都對這長風城的街道極為熟悉。

  跑過這練兵場,再往右拐,便是將軍府。馬蹄聲清脆的在青石板上踏響,他閉上眼睛,彷彿還在幼年之時,在練兵場上摺騰得滿身是汗,只盼著回將軍府換身衣裳。

  「籲——」

  烏金馬停在將軍府門口。

  將府上圍得水洩不通的將士們讓開一條路,江載初下馬,叩響大門。

  蒼老的聲音從容鎮靜,如同往日:「何人?」

  「是我,寧王!」他忽而掛起一絲笑,答得驕傲。

  「呵,在我這裡沒有寧王,只有兵士和將軍!」大門打開,王誠信老將軍一身血污,抱著自己的長刀坐在庭院中,擰眉看著來人。周圍是他剩餘不多的親兵們。

  「將軍,可以進來麼?」江載初靜靜站著,帶了腥味的風拂在臉側,卻襯得這年輕人愈發眉目如畫。

  「進來。」老人伸手召喚。

  「將軍,朝廷無德,你可願來幫我?」上將軍持劍駐地,以示尊禮,言談間並不似剛剛生死相搏,彷彿故人交談。

  「老夫說了,若是年輕上數十歲,說不定也跟著你一道反了。」老人摸了摸鬍子,「只是今年都已經七十九了,若再變節,豈不是被人笑話?」

  「是。」江載初恭恭敬敬道,「學生不敢勉強老師。」

  「那便好,那便好!」老人仰頭大笑,神容極為坦然,聲音卻漸漸轉低,變得柔和,「初兒,師父知道,這些年……你心裡很苦。」

  江載初定定凝視他良久,種種錯綜之色一閃而過,最終回覆到平靜無瀾。

  「……這一戰,你做得很好。」老人用嘉許的語氣續道,「往後,也還要這樣走下去。」

  「是,師父。」

  一老一少不再說什麼,江載初轉身離開,走至門外,那扇門重新重重關上。

  裡邊傳來老人慷慨豪邁的聲音:「孩子們,陪我戰死此處,你們怕麼?」

  士兵們齊聲怒吼:「追隨將軍!死守長風!」

  「神策軍何在?」上將軍背對將軍府,輕喝。

  「在!」

  上將軍負手望了望天,用不見起伏的聲音道:「攻下將軍府。反抗者,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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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04 PM

第七章 長風(七)

  此刻獨秀峰水渠旁,挖渠的軍士們一個個坐在高地之上,只看著奔湧而去的洪流,累得脫了力。

  「清點人數,下山。」

  「將軍,少了一十三人,皆是洪流來時來不及爬上被捲走的。」

  景雲靜默片刻,環顧四周,心頭忽然覺得一絲不安,叫來親衛:「韓公子呢?」

  「韓公子……也在這十三人中。」

  景雲怔了怔,忽然大喝:「誰都不許走!把韓維桑找出來!」

  將軍府最後一戰已經結束。

  江載初踏入府中時,兵士們站在庭院中提了井水,正一桶桶的沖洗地上鮮血。

  他的神容看似無異,只在踏入書房之時,看著門檻前那塊青石板,略略怔忪了片刻。

  「上將軍,王老將軍的身體已經收拾穩妥。」

  「厚葬。」江載初輕輕吐出一口氣,伸手推開了緊閉的窗,只覺得心口那極厚重的壓迫感令人透不過氣。

  「景雲下來了麼?」

  「左將軍還在山上……」侍衛眼神略有些閃爍。

  江載初蹙了蹙眉:「怎得還未下來?」

  「說是水渠挖成之時,有人被捲進去了,至今還在搜尋。」

  「何人被捲進去,左將軍說了麼?」江載初心中已有了一個答案,只是模模糊糊的,又令人難以置信。

  「左將軍沒細說。他只讓人傳話說……他會把人找回來。」

  江載初謔的站起,大步走向門口,然後腳步即將跨出時,他卻又將步子收了回來,立定在那裡。不知不覺中,扶在劍鞘上的右手青筋迸出,他一字一句:「傳令景雲,找不到便算了。給我回來!」

  戰後的事務相比起戰時,要瑣碎繁雜得多。

  往常戰場的清掃會交給孟良,而軍力整頓與佔領地治安則會交給相對謹慎的連秀。上將軍在將軍府上,也是通宵未眠。

  上將軍今日的處斷較之往日,並不算果斷。常常要反應片刻,才會回過神。然而愈是這樣,手下的將領們便愈發的提心吊膽,總覺得一個說不對,那雙微挑的鳳眸中便寒光一現,彷彿是利刃插來。

  「左將軍回來了。」侍衛推門來報。

  江載初手中的筆一頓,緩緩放下,「傳。」

  景雲進門時疲憊不堪,髮絲糾纏,身上衣上滿是淤泥,啞著嗓子道:「將軍,恭喜將軍攻下長風城。」

  江載初上下打量他,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

  倒是景雲看著他與往常無異的神情,續道:「我剛剛把人都帶下來了。有幾個被沖走的,也都找回來了。」

  江載初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在筆尖上,淡淡道:「好,去休息吧。」

  與一眾同僚打過招呼,被戲稱為「泥工」的左將軍景雲便退出了書房,只是在出門轉身之際,他重又看了上將軍一眼,心中片刻唏噓,輕輕帶上了門。

  站在庭院裡,景雲順手接過軍士手中的木桶,裡邊滿滿一桶冰涼井水,手一傾,嘩啦一聲便當頭灌了下去。身上淤泥被沖刷下去,他頓時輕鬆很多,卻想起適才在山上那一幕,忍不住心驚膽顫。

  韓維桑的確是來不及爬上高地便被洪流捲走。他命令士兵們漫山遍野的搜尋時,其實並沒有抱著多大希望,在他心底,甚至隱隱的覺得,若是這女人死了,那是真的很好。左右上將軍三年前心死過一回,如今再死一次,不過是難過上一段時日,那也便好了。

  到了後半夜,山下傳來了上將軍的命令,只說「找不到便算了」。

  仔細斟酌這六個字,一夜不曾闔眼的左將軍抹了把臉上的泥水,低吼道:「是活是死,都給我把她挖出來!」

  順著席捲而下的洪流,終於在岔道支流處,找到了韓維桑。

  真正是命大,她身子卡在兩塊巨石之中,才未被洪流捲走。

  雖是岔道支流,卻也水流湍急,士兵們忙著找繩索救人。隔了老遠,景雲一顆心就這麼懸著,往事一件件的想過來,如他這般的局外人,竟也不知此刻希望她是死了好,還是活著好。

  「將軍,我去把人救過來。」親衛往腰上繫繩子,卻被景雲奪了過來,淡聲道,「我來。」

  摸索到岔道對岸,爬上巨石,景雲先伸手探維桑的呼吸。帶著溫熱的氣流在指尖捲過,他倏然放下心來,隨即俯身抱在維桑腰間,用力一拖將她抱了出來。

  維桑本已神志不清,這一下被驚動,只以為自己要被水捲走,用力攥著手中事物,只是不肯放手。景雲凝神一看,原來是這山間巨木的根莖,足有小孩臂膀粗,想來她被沖走之時,伸手拉住了這樹根,才支撐到現在。

  被洪流浸泡至今,她身上肌膚都已虛浮起皺,手指比起往日,竟粗壯了數倍。

  景雲手中短刃一揮,將樹根砍斷,將她抱了出來。

  脫力蜷在他懷中的韓維桑忽然睜開眼睛,勾起唇角,竟笑了:「我,還,活著?」

  「死不了。」景雲雙手抱著她,一步步踏回水中,他因仰著頭,下頜方正而驕傲,「郡主,我想不到你這般想要求生。」

  韓維桑呵呵笑了笑,用力抓著景雲的手臂,喃喃的說:「活著雖累,可我,還不能死。」

  韓維桑這一覺約莫是睡足了好幾個時辰,迷迷糊糊中,她心中卻始終記掛著另一件事,到底還是不安穩,最終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姑娘醒了啊?」陌生的侍女腳步輕快的走過來,扶她坐起來,順手在她後背塞上一個錦緞腰靠,又遞過一杯斟好的茶水。

  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維桑迷迷糊糊道:「怎的不是參茶?」

  侍女怔了怔,手上便是一緩:「這裡……沒有參茶。」

  倒是維桑反應過來,搖頭笑了笑:「什麼時候了?」

  「姑娘睡睡醒醒的,好幾日過去了。」

  「好幾日?」維桑低頭一看,自己身上果然已經換上了夏日綺羅衣衫。

  從初春投身上將軍府,經歷了這長風之戰至今,堪堪三個多月過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維桑看著銅鏡裡的少女,雖不是極美,卻也清秀,一笑的時候唇邊露著梨渦,望之親切可親。

  「姑娘給我取個名字吧。」少女笑著說,「我很小就被賣進將軍府,做的是雜事,總是被阿三阿四的亂叫。不過前幾日上邊說了,以後讓我服侍姑娘。」

  維桑一抬頭,院中一棵桃樹至今未敗,深粉淡白綴滿枝頭,輕輕一笑:「滿樹繁華開未稀。你叫未稀好麼?」

  「謝謝姑娘,這名字聽著可真好。」未稀大喜,手中還在替她簪髮,笑道,「今日已經是六月六了呢。姑娘還是要男裝打扮嗎?今兒外邊可熱鬧呢。」

  「六月六了?」維桑一驚,「上將軍呢?」

  「將軍們總在後院書房議事,這兒可見不到。」未稀笑道,「姑娘先吃點東西吧。」

  維桑來不及喝上一口粥,匆匆趕到後院門口,卻見重重士兵把守,連半步都無法邁進。

  「煩請通報,韓維桑求見上將軍。」維桑向侍衛行了一禮,候在後院門口。

  片刻之後,侍衛便來回報:「韓公子,上將軍說了今日不見客。」

  「景雲將軍呢?」

  「景將軍去城外巡視了。」

  「那我便在此處等吧。」維桑無奈苦笑,靜靜立在門苑處。

  初夏輕柔的陽光透過了陰霾的天色,也透過榆樹茂密的枝葉落下,在黝黑的泥土上落下一顆顆圓圓的光斑。這座城池熬過了那時的殺戮和血腥,如今一片安寧。

  維桑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日頭從東挪移到中央,她聽到一名侍衛壓低聲音道:「韓公子,你還是別等了……上將軍一早就出府了。」

  維桑只覺得這兵士有些眼熟,才記得原來是當日一道上山挖渠的,想來他也是好意。維桑道了謝,轉身欲走,心下又琢磨了片刻,為何……他要瞞著人出府呢?

  「未稀,你可會梳螺髻麼?」維桑心急,自己拆下了束髮,又解開外袍,「還有,這裡有女裝麼?」

  「姑娘,慢慢來。都備著呢。」未稀拿起篦子,指尖靈巧地捲起維桑長髮,從容一卷,「姑娘要出去嗎?」

  維桑走出屋外,一時間為這陽光所攝,眯了眯眼睛。她本以為此刻的長風城城牆碎裂,必然滿目瘡痍,卻未想,短短數日過去,戰事結束,瞬間便恢復了生機。中軸之道上,城內居民們往來不絕,而遠處城牆上兵士們正在修補牆體,兩相無擾,很是和諧。

  她沿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穿城之河兩岸,卻見不少人站著,笑嘻嘻的將懷中家養的貓狗扔進河中。貓狗落了水,匆匆又游回岸上,抖落了一身水珠。

  所謂六月六,貓兒狗兒需得沐浴的習俗,到了此處竟也未斷。

  維桑正欲走得近些去看,忽然見到岸邊站著的年輕男人。

  穿著深藍色卷雲紋紋重錦長袍,背影肩寬腰窄,長髮以玉冠束著,靜靜立著,氣勢卻彷彿淵渟嶽峙。那衣料雖貴重,卻無織金,可見地位雖尊崇,卻又刻意低調。她沉默著注視半晌,心中掙扎,到底還是決定轉身悄悄離開。

  恰巧一隻大黃狗游上岸,狠狠抖了抖身上水珠,一大片掃來,那年輕人一時間沒有閃避,落了半身的水。一旁狗的主人連忙上前賠不是,年輕人只是擺擺手,側了身,淡淡道:「既然來了,又打算這麼悄悄的走麼?」

  維桑腳步頓了頓,折了方向,卻見江載初臉上都是水,數滴還掛在長長的睫毛上,將墜欲墜的時候,折射出正午日頭絢爛之極的光芒,而光芒之中,眼神深邃,難以捉摸。

  她並未多看,只遞出了一方錦帕。

  江載初接過來,卻只握在手中,唇角抿著笑意:「六月六了。」

  「公子的藏書、衣裳都曬了麼?」她微微仰起頭,下頜處的弧度柔和清麗,笑得雙眸彎彎。

  江載初極慢極慢的側過頭,目光中掠過她此刻的模樣,窄窄的鵝黃衫袖,蔥綠長褲,褲腳處拿紅線結住,上邊還竄著銀色鈴鐺,踏著軟線鞋,走路的時候叮叮咚咚的作響,遠遠聽著,便知道是她來了。他的眼神輕輕恍惚,彷彿見到那時的韓維桑一臉驕傲的跑來,肌膚如雪,額間點著殷紅鳳尾,高興的說:「剛才父兄阿嫂都來誇讚我呢,說我家阿維真俏。」

  他從未見過這般喜歡自誇的女孩子,卻也覺得這冰雪雕琢的模樣實在是很好看,於是故意轉過臉不:「哼,比起我晉朝的姑娘,差的遠了。」

  只是時光簌簌,無聲地從身旁流淌而過。

  現如今,他眯了眼睛,一絲一毫的搜尋,終於,只是在那記憶的彼岸找到那一劍,嗤的一聲插入,鮮血濺入瞳孔中,變得猩紅一片。

  他閉了閉眼睛,無聲一笑,向她伸出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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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10 PM

第八章 長風(八)

  將軍府內寂靜無聲,維桑是跟著上將軍進來的,一路皆暢通無阻,直到後院門口,上將軍跨了進去,她卻被攔了下來。

  維桑只是停下腳步,看著他漸漸遠離的身影,順從的站下了。糕點已經冷卻,她也沒了胃口,便攥在手中,呆呆立著。

  「你先走吧,上將軍和諸位將軍約了喝酒,一時半會的還是不見人。」侍衛勸道。

  她卻笑著搖搖頭:「那我便在這裡等等吧。」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打扮,總以為他還是有那麼分毫是會放在心上的,可他如今喜怒無常,要揣測那心思,實在是太難了……

  太陽漸漸要落下去了,舉目東望,可以見到那座裂了口子的山峰,猙獰如同巨獸之齒。因是迎著陽光,那鋒銳齒鑷之處,看得清晰明了。

  那真是她想出來的法子麼?

  且不算那沙場上的傷亡,她明知道獨秀峰下還有著一個村落的,他們上山時,還曾向其中幾戶人家要了水喝。可因為擔心城內守軍起疑,她不能告訴他們,讓他們搬走……山裂之時,想必那個村落,也被湮滅在石流之中了。

  韓維桑,你是真的狠。

  心中那聲音不知是誇是諷,她勾起了唇角,眼神亦有些恍惚。

  將軍府的書房內,景雲已經回來,與江載初對座飲酒。

  窗外最後一絲亮光已滅,江載初握著酒杯站起來,微醺之時,腦海中竟是那消之不去的銀鈴聲,叮鈴鈴的,甚是惱人。

  「她還在麼?」他只覺得自己開口時帶了淡淡酒氣。

  「還在等。」景雲也喝得多了,有些摸不著頭腦,「你們,不是一道回來的麼?她在等什麼?」

  江載初目光沉沉落在酒杯上,「等蜀地的急報。」

  「蜀地的急報最早也要明日才到。」景雲搖搖晃晃站起來,「我去把她趕走,太煩人了。」

  江載初並未阻止他,看著景雲走到門口,又折過身,「大哥,你見她今日穿的衣裳麼?」

  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冷冷一笑。

  「我去讓她滾。」景雲跨出了半步,卻聽身後面容平靜的年輕男人淡聲吩咐自己,「你喝多了,回去休息吧。」頓了頓,才道,「讓她進來。」

  清脆的銀鈴聲由遠及近,江載初仰頭喝下一杯酒,聽到身後一聲怯怯的「上將軍」。

  他本就心下煩躁,重重將酒杯擲下,快步繞到維桑面前,冷笑:「穿成這樣跟著我一天,韓維桑,你可真用心吶。」

  維桑怔了怔,臉色倏然一白,她慢慢退了半步跪下,低著頭:「維桑不敢。這身衣服將軍若是不喜歡,我即刻便去換。」

  江載初由上至下睨著她,不再說什麼,卻不叫她起來,只是在桌邊坐下,背對著她,自斟自飲。

  一室的酒香,熏得人染上幾分薄醉。

  維桑膝蓋漸漸的麻木了,她卻咬著牙,並未挪動身子,小心問道:「將軍,蜀侯……可有消息麼?」

  「未到。」江載初答得甚是平靜。

  維桑低著頭,不為人知的蹙了蹙眉,未到的意思是……即刻便到麼?

  「何時才能到長風城?」

  「不知。」江載初笑了笑,「許是今晚。」

  「維桑能在此處,和將軍一道等麼?」她生怕觸怒他,聲音分外柔緩。

  江載初不置可否,冷冷哼了一聲,「起來吧。」

  跪了許久,甫一站起來,膝蓋有些難以承受。維桑伸手扶著牆壁,見江載初睨了自己一眼,心下識趣,慢慢走過去,伸手從秘色瓷注碗中拿起了長頸酒壺,穩穩地往空酒盅中倒滿。江載初仰頭飲盡。她又再斟。

  其實維桑清楚他的酒量,遠遠及不上千杯不倒。喝到此處,也算極限了。可自始自終,她不曾開口勸酒,只是慇勤的服侍,一言不發。

  江載初見她垂著眸子,視線始終落在青玉案桌上那劃刻的棋局上,忽的一笑:「棋藝長進了麼?」

  維桑搖搖頭,低聲道:「王老將軍看來也愛下棋。」

  江載初伸手,輕輕撫摸著刻畫得平整的棋盤,笑罵了一聲:「他也是臭棋簍子——我十三歲便能下贏他。」

  維桑小心的抬眼,看他側過頭,望向窗櫺之外。

  此時已是初夏,夏蟲開始悄鳴,長長短短的聲響中,烘得整個園子愈發安靜。

  「那時我母妃剛薨,被遣派到此處,說是協同駐守長風城,可是皇城裡被驅趕出的失勢皇子是什麼地位,可想而知。」

  他的聲音低沉溫和,臉上亦不見往日的戾氣,竟出奇的像是個孩子。

  維桑心尖上輕輕抽動了一下,附應道:「想必王老將軍對將軍很好。」

  江載初笑了起來,「他哪是對我好啊?第一日便扔我進軍營,同士兵們一道操練。那些老油兵子見我是新人,想著法兒欺負我。」

  「最初我心裡老想著母妃,每日都渾渾噩噩的,被欺負了也全無反抗。後來忍不了了,一個人同他們打了一架,方才激起了血性。老頭這才把我叫回來,命我每日上午隨軍操練,下午便去他府上學習軍法。呵,一開始就讓我和他演練沙盤,輸了一次,就要罰跪。看到門口那塊青石板麼?」

  維桑側過身看了一眼,上邊不知是不是踩踏得多了,瓦亮瓦亮的。

  他低低笑了一聲:「是我跪的。」

  他手中又執了滿滿一壺酒,細頸對著嘴,酒水匯成一條晶瑩剔透的水流,直直落在口中。他喝得過癮,黑色髮絲落在肩上,微挑的鳳眸愈發顯得明亮逼人,說話也大聲起來:「這個老頑固,救了我一命,卻不肯讓我救他!」

  他的酒量果然到了極限,隨手將酒壺一扔,砰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喃喃道:「死老頭,你說這輩子以老為尊,不論做什麼,我都該聽你的……可我明明能不讓你死,你為何這麼固執!」

  江載初發起脾氣的時候總是扯著嘴角,真正像個孩子失去了心愛的玩偶。維桑一時間哭笑不得,只能走上前,扶他起來,低聲哄著:「是啊,老將軍太固執了。將軍,你也休息吧?」

  他掙脫開她的手,踉蹌著還要去拿酒杯,卻終究被維桑制止了。

  好不容易將他哄上了床,維桑已經出了一身汗。她低低喘著氣,在床沿坐下,微微俯下身,看著他俊美的睡顏,睫毛一根一根的,歷歷可數,隨著清淺的呼吸聲上下微顫。

  她默默的注視良久,終於伸出手去替他解開外袍。脫下外袍的時候,內裡的綢衣一道被拉開,那道疤痕就這麼猝不及防的撞進視線裡,淺褐色,凸起。

  即便是被拔去指甲的時候,她也覺得手沒有顫得這麼厲害,可她克制不住的伸過去,想要輕輕撫摸一下——哪怕她知道,這樣對過往的一切,亦是於事無補。

  指尖尚未觸到他胸膛的肌膚,門口忽然起了腳步聲。

  維桑連忙站起來,退到門口,有女子聲音輕柔傳來:「將軍在裡邊麼?」

  旋即有侍衛推開門,薄姬走了進來,一眼看到維桑站在門口處,又見她一身打扮,怔了怔:「你也在?」

  「將軍有些醉了,我正想出門去叫人來服侍。」維桑小心的撇清自己,不動聲色的退開,「夫人來得正好。」

  她正要掩上房門,薄姬的表情卻有些古怪,盯著她的腳踝處:「那是什麼?」

  「長風城少有女眷,這套尋來的衣服不大合身呢。」維桑輕輕一笑,「夫人,我先告退了。」

  薄姬放緩腳步走至床前,眼見上將軍面向床內睡得正香,正欲替他掖一掖被角。剛剛靠過去,卻被一股大力拖住,順勢倒在了他身上。

  江載初雙眸明亮,炯炯看著薄姬,修長的指尖滑過她如凝脂般的面頰上,沉沉問:「你怎麼來了?」

  「聽聞將軍打了勝仗,又怕沒人服侍,就趕來了。」薄姬索性靠在他的胸口,聲音輕柔。

  他閉上眼睛,嗯了一聲。

  「三更半夜的,你叫韓姑娘來這裡,存的是什麼心思?」她有意嬌嗔。

  江載初依舊閉著眼睛,唇角勾著一絲含義未明的笑,片刻之後,他忽然用力扯下薄姬身上長裙。她的身子還是溫軟柔順的,抱在懷裡的時候如同暖玉,可他將她壓在身下的時候,動作卻極粗暴。薄姬低低呻吟起來,表情似是愉悅,又似痛楚。

  「將軍……」她溫柔的伸手,替他拭去額上的汗,「除了我,以後,不許在別的女人身邊……喝醉。」

  他哈哈大笑,用力挺腰,戲謔笑道:「你看我醉了麼?」

  美人的表情意亂情迷,芙蓉帳內旖旎溫軟,可江載初卻只覺得心臟的某一處溫度正在急遽褪卻,他知道那句話還未說出口:「對著她的時候,我又怎敢……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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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15 PM

第九章 長風(九)

  翌日,維桑醒得很早。

  流鶯啾啾,日光輕快地從窗櫺外落進來,估摸著快卯時了,她想去書房那邊問問,卻又知道昨晚薄姬過來了,只怕上將軍沒那麼早起來。

  「你誰啊你?這院子能讓你隨便進出嗎?」

  「出去出去!姑娘還沒醒呢!」

  維桑披了外袍,簡單束了束,便推門出去。

  未稀手中握著掃帚,立在小院門口橫眉冷對:「你誰啊?出去出去!」

  維桑探過身,輕聲喝止未稀:「未稀,何人?」

  「是個莽漢!一大早的過來,說要見你。」未稀的聲音清脆潑辣,「我把他趕出去!」

  「住手。」眼見未稀已經揚起了掃帚,維桑連忙喊住她,繞到前邊,果然見到一個身材高大壯實的男人,大咧咧站在門口,嚷著「韓維桑是哪位」。

  維桑笑盈盈站在那裡,雙手一拱,「見過孟將軍。」

  「你,你不就是那個彈琴的嗎?」虎豹騎主帥孟良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維桑,「我知道了!是不是上將軍把你賜給了那個謀士?!」

  維桑依舊笑吟吟的:「哪位謀士?」

  「獻計取長風城的謀士啊!」孟良身上還穿著盔甲,走動間哐啷作響,「我要見見這位先生!看看是何人取下這長風城,當受我孟良一禮!」

  維桑站著不動,只是淡淡笑著。

  「怎麼,先生還在歇息?小娘子,快幫我通報一聲。」孟良面對女人,倒也收斂了些,只能一疊聲催促。

  維桑輕輕咳嗽一聲:「先生在此,將軍怎麼不行禮?」

  「你——」孟良如遭電擊,呆呆立著,看著眼前身板瘦弱、容貌清秀的少女,「你便是獻計之人?」

  「正是不才。」

  肅整軍容,扶正盔甲,孟良果然端端正正行了禮,俯下身去道:「虎豹騎此戰本不指望全身而退,多謝姑娘。」

  「是為了這個來謝我嗎?」維桑笑著扶他起來,「將軍真正該謝的是上將軍,你以為他就不吝惜軍士們的性命麼?若沒有這萬全之策,他斷然不會讓你們上陣。」

  孟良摘下盔甲,抓抓頭髮:「那也說的是。」只是在他心中,上將軍固然是天神般的人物,而今得知炸山之計是名陌生謀士獻出的,他剛下戰場便快馬加鞭而來,想要一睹真面目。

  「將軍既見到了我家姑娘,可以走了吧?」未稀踏上一步,「大早上的打擾我家姑娘清夢,我家姑娘還沒洗漱呢,成何體統。」

  「好厲害的小姑娘!」孟良呵呵笑了笑,他清掃戰場,數日未曾好好休憩,長了滿臉青茬茬的鬍渣,眼眶中皆是血色,他轉頭對維桑拱了拱手:「今日是孟良唐突了,改日再來拜訪韓姑娘。」

  「姑娘,這莽漢是誰呀?」未稀關上門時還在嘟囔,「把你吵醒了吧?」

  「你要是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對他這麼凶了。」維桑莞爾,「下次孟將軍再來,可得以禮相待。」

  未稀撇了撇嘴,「姑娘,再睡一會吧?」

  「不了,我先下去上將軍那裡一趟。」

  將軍府並不大,維桑走到後院門口,果不其然,被侍衛告知上將軍並未起來。

  「請問大哥,昨晚可有蜀地的探報送至?」維桑笑盈盈問道。

  那侍衛因與維桑頗為熟稔,壓低了聲音道:「密報皆是景將軍送來的,今日景將軍還沒來呢。」

  話音未落,景雲踏著滿地碎陽而來,見到維桑,腳步頓了頓:「你為何在此?」

  「景將軍,蜀地的急報可到了麼?」維桑溫言問道。

  景雲並未即刻回答,只是邁出腳步:「你且在這裡等著,我先去見過上將軍。」

  維桑唇角笑容不變,卻依舊攔在景雲身前,不溫不火道:「將軍,事關蜀地,維桑不敢等,也不願等。」

  景雲目光深處滑過一絲訝色,這些日子他見慣了韓維桑柔順的樣子,少見她這般頑固,竟絲毫不肯讓步。

  「上將軍當日與我約定,景將軍想必也清楚。我既踐諾,將軍又該如何?」維桑站得筆直,巴掌大的臉上波瀾不驚。

  景雲似是沉思了片刻,點頭道:「好,你隨我來。」

  兩人沉默著走過後院小徑,書房的門半敞著,景雲當先而入:「將軍,蜀地楊林的回信到了。」

  江載初在批閱軍文,肩上還鬆鬆披著長袍,也不抬頭,只伸出了手。

  景雲雙手奉上,靜立在一旁。

  江載初展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冷笑道:「這老東西打得好算盤。」

  維桑心中雖焦慮萬分,卻又不敢異動。

  「將軍,他怎麼說?」

  「楊林廢了蜀侯,已經自立。這信想必是抄了兩份,一份給了我,另一封抄送北邊。」

  景云下意識看了維桑一眼,怒道:「這老匹夫,他怎麼敢?!」

  「他怎麼不敢?如今南北對峙,蜀地糧草豐沃,楊林以此自峙,以為可以在兩家間斡旋,以此制衡。」江載初放下筆,沉吟道,「自立蜀侯,不得不依他。」

  維桑臉色煞白,一舉一動卻依舊鎮靜,低低道:「上將軍,維桑能否看一看這信?」

  江載初狹長微挑的雙目凝濯在她身上片刻,將信遞了過去。

  維桑仔仔細細將信讀了數遍,每一個字句皆記在心上,才小心將信紙這疊好,放回江載初案上,心中卻轉過萬般念頭,一時間臉色捉摸不定。

  江載初與她隔了半人距離,也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忽青忽白的臉色,打破了這室內的靜謐:「怎麼?不求我了?」

  維桑慘然一笑,目光與他對視,絲毫未有退避:「我若求了,將軍肯救麼?」

  江載初負手立著,淡淡道:「你不妨試試看。」

  「上將軍就這般喜歡看我卑躬屈膝麼?」

  維桑臉頰上帶著極不正常的紅暈,重重跪下,一字一句道,「維桑求上將軍出兵,救蜀侯。」

  空氣凝稠得彷彿要滴下水來,裡邊卻又有細細密密的弦,因被繃緊了,彷彿一觸即斷。景雲立在兩人之間,屏住了呼吸。

  「這次,你拿什麼來換?」江載初俯下身,挑起她的下頜,眼中一絲戲謔嘲諷極為明顯。

  「韓維桑手中已無籌碼。」維桑閉了閉眼睛。

  「既然沒了籌碼,我又為何要答應?」江載初放開了她,唇角勾著一絲涼薄的笑,「維桑,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明知其不可為,卻還要跪下求我,豈不是自取其辱。」

  維桑依舊低著頭,彷彿要將頭埋進塵土中,單薄的雙肩微微顫動,一言不發。

  「韓維桑,你當日答允我的,除了獻上長風城,還有一事。」他居高臨下,薄唇抿著,分外冷酷。

  維桑倉促抬起頭,她是答允他,這一世為奴為婢,哪怕受盡屈辱,也不會離開。

  清亮的眸子裡似乎盛滿了枯槁的餘燼,維桑有些麻木的點點頭,似乎還想要再求:「上將軍……」

  「既然上將軍說了不幫,還不起來,滾出去!」景雲忽然大喝一聲,將維桑拉了起來,重重一推,讓她跌出了門外。

  江載初將目光移向景雲,噙著似是而非的笑,安然回坐。

  「不是討厭她麼?」他將手中狼毫蘸了蘸墨,淡淡道,「便多看她跪一會兒,心中不忍?」

  景雲心下有些煩躁,卻又說不出為什麼,只粗聲道:「將軍,我覺得她不該是這樣的。」

  「哦?那她該是怎樣?」

  「她既求了你,你又不答應。她韓維桑便該拔出刀子與你拚命才是!」景雲想了想,苦笑,「就是不該這樣的……逆來順受。」

  江載初手中一頓,輕笑道:「阿雲,她早就不是那個動不動便拔刀子與人拚命的韓維桑了。」

  「可是你分明答應了她要保蜀侯。如今她取下長風城,你——」景雲想說「你也該踐諾」,卻又不敢,只能卡在那裡,用力蹙著眉。

  「阿雲,你為何這般在意我是否踐諾?」江載初饒有興趣問道,「你不是想殺了她麼?」

  「我是想殺了她!可,這般卑劣的女子,可我不想將軍您,虧欠了她一般——」

  「我並未虧欠她。」江載初笑著搖搖頭,這孩子跟隨自己這麼多年,心中意氣,卻還是如當年個少年,他慢慢解釋道,「我答應她保蜀侯,只是答應她寫那封信。若是楊林如常人一般想,自是會害怕我的武力威脅,不會廢蜀侯。」

  「可……楊林還是自立為侯了。」

  「這便是人心,人心難測。我做了我該做的事,只是對方卻不按照慣常的路數來,是我控制不得的。」江載初輕聲道,「她明白這個道理。」

  「那還要留著她麼?」景雲輕聲道。

  「嗯。」他含義不明的應了一聲,「讓她留在這裡。」

  「是。」景雲點點頭,眼下他心中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大哥,攻下了長風城,下一步我們怎麼辦?」

  「如今我們攻下長風城,有了屏障依靠,南北分治的局面已經形成。景雲,我要你修復這城池防禦,其餘則按捺不動。」江載初緩緩道,「北邊朝廷若有這魄力,便該派大軍前來征討。若是沒有,便正好讓咱們休整,只等來日,我便率軍北伐!」

  三年來日日不得安眠,此刻在這長風城駐紮下,宏圖霸業彷彿已近在眼前,景雲心中激盪,單膝下跪道:「是,上將軍!」

  江載初含笑看著他,輕輕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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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19 PM

第十章 長風(十)

  維桑回到小院,未稀正手腳麻利的晾出洗乾淨的衣裳,招呼道:「姑娘,我去給你倒茶。」

  她卻彷彿沒有聽到,走進裡屋,反扣上了門。

  小心將頸間那串鏈子摘出來,上邊掛著一個指甲蓋大小的錦囊,再打開,裡邊是一粒叮咚作響的小小鈴鐺。維桑拈在指尖,細細看著,直到此刻,一直繃緊的弦斷了。溫熱的液體溢滿了眼眶,她揚了揚頭,本想讓它們回落進眼底,可真的止不住,一粒粒滾落下來,彷彿是串珠忽然灑了。

  來到這裡,她做好了完全準備。

  準備被殺,被辱,她一直像是局外人一般,看著如今韓維桑的一舉動,彷彿是在看一場皮影。可是為什麼世事還是如此艱難?

  蜀侯被廢……下落不明……

  「阿哥,阿嫂,我真的做不來……」她拚命咬住了下唇,抑制住哭聲,雙肩劇烈抖動著,「我真的做不來……我以為能救阿莊的……我以為……」

  唇上想來已經咬破了,口中微微滲出血腥的味道,她緊緊閉著眼睛,忽然想起那一日,阿嫂雙目中滴著血,將那縮成小小一團的孩子塞給她,一字一咳,「小妹,阿莊就託付給你……」她將哭鬧不停的侄兒抱在懷裡,「我知道。」

  三年了,她做了一切陰狠刻毒之事,與故土別離,與愛郎反目,可是為什麼,卻還是不能完成當日的囑託呢?

  或許……或許你不該這樣了。

  或許,去救了阿莊出來,那些旁事、天下,又與你何干?

  維桑被這個想法擊中,臉上還掛著淚珠,呆呆坐了很久,才聽到未稀在用力拍門:「姑娘,姑娘你在麼?」

  她連忙站起來,從銅盆裡絞了塊帕子擦了擦臉,將門打開了。

  「姑娘你怎麼了?」未稀盯著她的臉,有些懷疑道,「不舒服麼?」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從容掩飾:「沒有,吃飯了麼?」

  未稀才收拾了碗筷,忽然怏怏跑回道:「姑娘,那莽漢又來了。」

  「不許無禮。」維桑連忙迎至門外,卻見孟良換了身深紫色衣裳,剃乾淨鬍鬚,儀表堂堂站在那裡,果然又來了。

  「韓姑娘,下午無事吧?」孟良爽朗招呼道,「咱們一道去看看長風城工事吧?」

  「孟將軍收拾之後,真正是風度翩翩呢。」維桑淺淺一笑,孟良長得雖遠不如江載初般俊美,只是舉手投足豪邁大方,望之便覺得胸襟生暢,也當真配得上虎豹騎的勇猛之氣。

  只是這素來不拘小節的將軍聽到這句誇獎,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倒是未稀撲哧一聲笑了:「有些人吶,連場面上的恭維話都聽不出來,還真以為自己風流俊俏呢。」

  孟良瞪了未稀一眼,卻見這小丫鬟並不懼怕,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哼了一聲:「好男不與惡女鬥。」

  「未稀,別看準了孟將軍好說話,便老是這般擠兌。」維桑搖了搖頭,「我這邊出去一趟。」

  孟良見她答應,很是高興,兩人一道往外走,穿過將軍花園,卻見不遠處也是一男一女同行而來。

  孟良迎上幾步,「上將軍。」

  「起來吧。」江載初眯了眯眼睛,看著這同行兩人,面上不動聲色,「你們這是去哪裡?」

  「我想帶韓姑娘去看看城內工事進度。」孟良快言快語,「虎豹騎不擅守禦,還想聽韓姑娘指點一番。」

  江載初的目光不動聲色落在維桑臉上,她刻意側著頭,也塗過脂粉,卻隱約可見微腫的眼睛。他無聲一笑:「孟將軍倒是虛心。」

  「將軍你這是和夫人飯後散步小憩麼?」孟良嘿嘿一笑,「如此,我們便走了。」

  維桑一直躲在孟良身後,直到此刻,才微微躬身行禮,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江載初喊住自己:「韓姑娘。」

  她不得不轉過身子。

  江載初一身白衣,烏黑長髮只拿一根玉簪簡單束了束,如同貴公子般,身邊伴著的是絕色寵姬。他的語氣溫煦,只是眼神卻是冰冷鋒銳的:「上午所說之事,盼你勿忘。」

  維桑恭順的點了點頭:「維桑記得。」

  他點了點頭,一伸手扶在薄姬腰間,眼神真正柔情四溢,帶著她走開。

  薄姬輕輕倚靠在將軍懷中,目光卻若有所思,輕聲道:「將軍,我看孟將軍是不是鍾情韓姑娘?」

  江載初勾唇:「是麼?」

  「你看他何曾將自己收拾得這般清爽?」薄姬輕輕一笑,試探道,「不如,你便成全他們,給他們賜婚可好?」

  江載初側過了頭,眼神中冰涼一閃而逝,語氣卻是縱容的:「阿蠻,別胡鬧。」

  接下去的數日,每日孟良都來請維桑一道去巡防。維桑其實並沒有真正上陣的經歷,所謂「請教」一事,不過是孟良頗為客氣,倒多是維桑向他請教。

  虎豹騎的將官們多是豪邁之士,維桑雖是女子,行事間也磊落大方,與眾人也都談得來。這一日在營中用了午膳,傳令官拎了一罈酒進來,笑嘻嘻道:「將軍,這罈酒是兄弟們孝敬你的。」

  軍中飯菜本就普通寡淡,孟良大喜,一掌拍開了酒罈上的封泥,滿滿倒了數碗,與眾將士分飲。喝得多了,他靠近維桑,倒還曉得壓低聲音:「韓姑娘,你可有婚配沒有?」

  維桑稍稍喝了兩杯,眼眸愈發明亮如水,只是笑笑:「尚未。」

  孟良一拍桌子:「那你看我怎麼樣?」

  維桑略略有些尷尬,未想到底下虎豹騎的同僚們皆聽得清楚,摔了酒碗,大笑起鬨:「將軍都這般沒臉沒皮的求了,姑娘答應了吧!」

  維桑笑著讓開了些:「將軍醉了。」

  「誰說我醉了!我沒醉!」孟良忽的站起來,狠狠瞪著她,「我還認得你,認得……上將軍!」

  話音未落,虎豹騎營帳中跪了一地的軍士,江載初身穿黑色鎧甲,緩步進來,笑道:「這軍帳裡可真熱鬧,在聊什麼?」

  「上將軍,咱們將軍在求親呢。」因打勝了長風一戰,人人高興,有膽子大的便回江載初道,「可韓姑娘不答應。」

  景雲數日未見韓維桑,倒覺得她清瘦不少,眾人起鬨聲中,她微微紅著臉頰站在那裡,低著頭,彷彿有些害羞。他今日陪著江載初巡視城防,本該往連秀大營而去,只是剛出了將軍府,上將軍便若有所思道:「虎豹騎如今駐紮何處?」他立刻領悟,輕車簡騎,便隨著他趕來此處,不想卻撞到這麼荒唐的一幕。

  孟良喝了酒,又被底下兄弟們起鬨,索性對著主帥單膝跪下,大聲道:「上將軍,當日在青州府我就看上韓姑娘了。那時求你賞賜,你不肯,我老孟也不願,還得謝謝你。」

  江載初似笑非笑:「為何?」

  「當日你把她賜給我,我也就如同普通賞賜般,帶回府就忘了——斷不能如今日般珍視。孟良求上將軍成全,娶韓姑娘為妻。」

  「孟將軍先起來,你總得問問人家姑娘樂不樂意啊。」景雲笑著走上前,踢了他一腳,只是眼神卻不經意掠過江載初,暗暗心驚。

  「韓姑娘,我孟良大老粗一個,但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孟良走至維桑身前,鄭重行了一禮,「你答應麼?」

  我若娶了你,一定待你好……

  維桑怔怔抬起頭,與他對視,忽然覺得鼻尖一酸,輕聲道:「將軍怎樣待我,算是好呢?」

  「唔,你要做什麼,我總順著你的意。你不是尋常女子,又比我聰明,我便都聽你的。」

  話音未落,底下哄堂大笑。

  江載初安然坐著,不動聲色瞧著這熱鬧的場景。

  維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雙眉彎彎:「那你府上蓄著的那些姬妾呢?」

  「都不要了!都不要了!」孟良大聲道,「往後上將軍再有賞賜,我也都不敢要了!」

  維桑輕輕轉身,直視上堂坐著的江載初,而後伏拜,輕道:「上將軍覺得呢?」

  她這樣跪倒在他面前,他能看到她弧度溫柔的後頸,以及濃密如雲鬢的長髮,纖纖的瘦腰不盈一握。

  彷彿一絲看不見的火星蹦起,江載初霍然站起,雙眸如寒冰,一個個掃過帳中將士,最後落在孟良身上,冷冷道:「長風城剛破,工事未穩,大軍不日還將北伐。孟將軍,此刻你在軍營中喝酒嬉鬧,可曾把將軍令放在眼中?」

  孟良悚然一驚,背脊上登時起了一層冷汗,連忙跪下道:「孟良知錯。」

  江載初大步走向營門外,侍從牽來了馬匹,他翻身上馬,忽聽身旁景雲趕上來,「上將軍,你不該……遷怒孟將軍的。你若真心要她,收了便是。」

  江載初勒住駿馬,下意識駁道:「我何曾——」

  只是這句話並未說完,景雲卻若有所思道:「將軍,你不覺得她,近日行徑有些古怪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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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23 PM

第十一章 長風(十一)

  入夜,馬蹄聲清脆如落雨,各營帳的將軍們皆帶著手下親兵們踏進將軍府。如今佔城一月有餘,北邊朝廷還未有反應,上將軍下令召集眾將領佈置城防。

  「都到了麼?」接過親衛遞來的佩劍,江載初隨口一問。

  「孟將軍還未到。」親衛躊躇片刻,「已經派了親衛來,說是要晚些時候。」

  江載初心下滑過一絲不安:「出了什麼事?」

  「孟良不知道凡是議事遲到者,嚴懲不赦麼?」江載初厲聲道,「去,把他給我拖過來!」

  約莫半柱香後,議事廳中的將軍們面面相覷,只有上將軍坐在案邊,手指扣著桌木,一下一下,雖無規律,卻無端叫人覺得心悸。

  大門推開了。

  孟良一臉惶急的奔近,下跪道:「將軍,孟良來遲了。甘願受罰。」

  江載初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漠然道:「何事遲了?」

  「我,我。」孟良顯然有些難以啟齒,良久方道,「午間喝了些酒,結果把令牌給丟了。」

  江載初握著劍站起來,戾光一現,軍中更是無人敢開口,無不屏住呼吸,不知將軍會不會發這雷霆之怒。

  良久,預期般的斥責卻並未傳來,孟良大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卻見上將軍站在床邊,目光落在西邊群山上,竟似有些茫然。片刻後,他轉過了目光,望著底下諸將:「孟良喝酒誤事,丟失軍中令牌,自去領軍棍五十,罰三月俸祿。」他頓了頓,語氣中彷彿有些蕭索,「今日散了吧,景雲留下。」

  人人看出上將軍心頭窩著火,也無人敢觸逆鱗,走得又急又快。景雲心領神會,待到諸人散去,侍衛已經傳回密報:「那邊沒人了。」

  景雲一顆心重重沉了下去,揮了揮手,轉身進屋。

  「如何?」江載初面色平靜。

  「她……想是拿了虎豹騎的令牌,已經走了。」景雲艱難道,「難怪這些日子刻意接近孟良。」

  江載初卻低了低頭,兀自一笑,側臉在光影明滅間,說不出的陰蟄難定。

  「景雲,你替我駐守,萬事以穩重。」

  「將軍!」景雲心裡重重嘆了口氣,勸阻道,「還是我去吧……」

  江載初卻只揮了揮手,「我即刻便回。」

  他愈是這麼漫不經心,景雲心中愈是駭然,「你知道她去了何處?」

  「何處?」江載初淡淡一笑,「必然是回去故地了。」

  景雲看著他的背影,急急道:「我點上些兵馬——」

  江載初揮了揮手:「我即刻出發,不要驚動任何人。」

  「將軍,你會殺了她麼?」景雲站在原地,終於還是道,「還是殺了吧,就此了結,於你於她,都是解脫。」

  那句話已似懇求,江載初俊美的臉上依舊佈滿戾氣,雙眉輕輕一蹙,開口之時已帶了殺伐之音:「我知道。」

  維桑抱膝坐在孤山中,不敢點火,便只能蜷著身子,靠在樹邊淺眠。

  入了夜,雖是盛夏,到底還是有些涼意,蚊蟲又多,她睡著片刻,又立刻驚醒,瞧著眼前漆黑黑的一片,心下終於踏實了幾分。

  前日她趁著孟良醉酒,悄悄拿了令牌。

  按著約定,她將令牌給了未稀,命她騎著快馬一路往西,而自己則千辛萬苦地從斷裂的獨秀峰爬出,先向南行,再折向西。

  想來,江載初也是會這樣以為的吧。

  她揉揉眼睛,從包袱裡拿出一塊烙餅,掰了一半下來,放在口中慢慢的咬。烙餅許是放得太久了,口感著實又乾又澀,她又趴到河邊,掬起一把水,喝了幾口。

  靜靜的河水倒映出一片狼藉的自己,不眠不休地走了這幾天,雙腿著實又酸又痛,可維桑掙扎著坐起來,告訴自己不能停下。

  她不確定江載初得知自己逃跑之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也許……她只是多慮了,畢竟現在的自己對於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除非,除非……他放不下的,是要自己死。

  遠方忽然起了一聲夜梟的叫聲,淒厲得似乎撕裂了這寂靜的夜。

  維桑霍然坐起,心底卻是一沉。

  這一聲信號,同伴在山下告訴她,江載初……已經開始著手搜捕。她必須盡快趕到山下,換上準備好的馬匹,快馬加鞭的逃離此地。

  維桑不敢再停留,咬牙站起來,抬頭望瞭望天上幾顆黯沉的星,勉強辨了方向。

  雖然早已料到這條路不好走,可是出來得匆忙,只備下些吃的,如今腳上布鞋早已走爛,卻也只能簡單拿撕下的布纏一纏,深一腳淺一腳,繼續往前走。

  這條山路罕有人煙,小徑早已不能稱其為徑,荊棘碎石遍地,時不時刺進腳底,她卻像毫無知覺似的——這種被人追趕的恐懼,催促得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往前走。

  再翻過兩個山頭,應該就出了長風城群山,到達琅溪縣境內。

  維桑抹了抹額上成串滴落的汗珠,已經不忍去看鮮血斑斑的腳,正估摸著時辰,忽然見這深山之中,忽然一群老鴉撲扇著翅膀,嘩啦啦的飛起來。

  維桑連忙將身子隱藏在大樹後,凝神屏息,聽到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

  似乎是有人被追趕著朝自己的方向而來。

  她不敢貿然現身,一顆心卻撲通撲通,跳得愈發的快。

  「郡主,快走!」女子聲音尖銳,刺破了這大片樹林的深邃寧謐,直刺維桑耳中。

  「郡主,別出來!」女子一邊跑一邊嘶聲力竭的喊著,很快,維桑聽到了兵器格架聲,沒過兩招,就有人悶哼了一聲,重重倒在地上。

  維桑後脊緊緊貼在樹上,剎那間冷汗淋漓。全身每一寸肌膚和神經都繃緊了。

  男人聲音低沉:「你們用什麼彼此聯繫?」

  之前那女子狠狠呸了一聲,沒有吐露一個字。

  輕輕嗤的一聲,尖銳的物體刺透身體,或許還有鮮血淌出的聲音。

  維桑下意識的伸出手,用力咬住了自己的手腕。

  「韓維桑,山下一共三十七人,二十個女子,十七個男子。若是你不想他們死,就自己出來罷。」男人的聲音漫不經心,甚至低低笑了一聲,「你該知道的,我既找到了此處,你跑不了了。」

  維桑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是要將所有的恐懼排出體外,又重重的吐了出來。

  指甲深深陷在掌心的肉裡,她慢慢的走了出來:「我在這裡。」

  江載初手中倒提著一柄銀色長槍,因為逆著光,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也不知,如他這般平日清貴俊美的男子,臉上帶了嗜血的表情又會如何。

  她只聽到他朝自己走來,槍尖在地上拖出略刺耳的聲音。

  這一次,是真的跑不了了。

  他平素的佩劍是先皇賞賜的名劍瀝寬,劍術也是世數一數二,可她知道他其實少用劍。因為在戰場上、在真正殺人時,他愛用長槍。

  這一次,他親自出來找她,帶的是長槍。

  隱約能感到勁風氣流捲過,然後那點冷硬停滯在胸口的地方,維桑閉上眼睛,也做好了準備。良久,卻並沒有被刺穿的感覺。

  她疑惑著睜開眼睛,恰好看到族人躺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胸口處赫然是一個血色窟窿,一槍致命,快而狠——她至死都睜著眼睛,眼神空洞,神容恐懼。

  「殺了我吧,求你。」她轉過頭,對上那對墨玉般的眸子,輕柔的笑了笑,「快一點,狠一點。」

  江載初看著她,彷彿是看著已經垂死的獵物,英俊的臉上如蒙嚴霜:「為什麼?」

  「為什麼要走麼?」維桑覺得有些不耐煩,呵呵一笑,「我要去救阿莊啊。」

  他唇角無聲牽動起來,只是那絲笑像是虛無的,匿藏著無窮無盡的寒。

  「韓維桑,和當年一樣,你還是辜負我。」他淡淡的開口,手中長槍往前送了半寸,穩穩抵著她的胸口,刺破第一層衣料。

  維桑一動不動,彷彿聽不懂他的這句話。

  他左手一動,一團事物拋向眼前閉目待死的少女。

  維桑伸手接過了,展開的剎那,最後一絲血色褪去了,霎那間蒼白如紙。

  是一張調兵令。

  本該是在前日,正是她計劃逃離的日子,他已準備下令麾下兩支軍團、十萬人向西,征伐蜀地楊林。

  江載初看著她惶然間抬起的目光、情急之下被咬破的唇,冷冷笑了笑:「韓維桑,你還是不信我。可我江載初,何曾背信於你?!」

  或許,真的是天意如此吧。

  世事就是這樣的,擰著力往那裡走,可偏偏,那是條岔道。

  她竭盡全力,走到此處,就此,算了吧。

  維桑慢慢閉上了眼睛,用低得難以辨識的聲音道:「是我始終不敢信你。」

  江載初看著面如死灰的少女,那柄槍還穩穩端在手中,卻忽然察覺到一股柔軟的壓迫之力。竟是維桑自己狠狠向槍口撞去。

  輕柔的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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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29 PM

第十二章 長風(十二)

  她的胸膛即將被穿透。

  那一個瞬間,無數個念頭如同蔓草般瘋狂在江載初心中生長起。

  那個最冷靜自持的聲音在告訴他,她這樣死了,會很好。往後的深夜,不會有突如其來的心悸,不會有胸腔中尚未散盡的鬱憤,不會有從來不曾得到的無力……

  從此,他只想要北定江山,還這個四分五裂的天下一個太平盛世——

  這是他欠這個天下的,卻也是替她還的。

  可所有的理智都抵不過下意識的反應,她可以死,但是絕不許她用自己選擇的方式死!

  江載初猛然驚醒過來,將長槍用力往後一撤,上前一步接住她倒下的身子,用力擒住她的臉頰,咬牙切齒:「韓維桑,你既然已是我的,何時能夠定自己的生死了?!」

  他毫不顧忌的扯開她胸口的衣衫,幸而槍尖只刺進半寸模樣,只破了皮肉。他隨手將一個瓷瓶扔在維桑身上:「擦上藥。」

  瓷瓶從身上滾落到地上,維桑並不撿起來,只是掩好胸口,站在江載初面前:「你為何不殺我?江載初,我已準備好了。」

  他抿唇不言,陰翳滿佈,眸色黑沉。

  她的笑容蒼白,卻很甜美,彷彿還在循循善誘:「留著我還有什麼用處?江載初,你……殺了我吧。」

  江載初轉過了眼神,漠然道:「你手中的劍雪呢?」

  「你——」維桑下意識看了那死去的族人,許是因為恐懼,聲音微啞,「你怎會知道——」

  「你當真以為,這三年時間,我只當你死了?只當蜀地孱弱無人麼?」江載初一手輕輕撫上她的脖頸,微涼的手指慢慢卡緊,「你要死,我攔不住你——可我會將劍雪中每一人,拉著去給你陪葬,這黃泉路,你也走得不那麼寂寞。」

  話音未落,並不見他手中如何動作,可他手中的長槍卻直直刺入那名已經死去的女子胸口,再一次狠狠貫穿——那具早就沒了知覺的身體,在這樣的巨力之下,一蓬鮮血洶湧而出,還帶著溫熱,濺在維桑臉上。

  「住手——」

  維桑被他卡著脖子,動彈不得,眼淚混雜著鮮血,一滴滴滾落下來,落在江載初的手背,柔軟而灼熱,他就這麼怔了怔,鬆開了手。

  維桑後退了兩步,她知道自己不該在他面前示弱。

  可是,阿爹,大哥,阿嫂……你們看到了麼?我想軟弱一回的時候,我想死的時候,卻還是不行啊……

  倉皇之間,她無法像往常那樣克己自持,抽噎著轉過身,像是個孩子一般蹲下,用力抱住了自己雙膝。

  這個徒勞而虛幻的懷抱,令她想起那時阿嫂抱著自己,自己又抱著阿莊……

  她無聲的咬住唇,眼淚滾落下來,彷彿永遠也流不盡似的。

  呵,若是流盡了淚,身上的血也一併流盡,或許便能見到你們了呢。

  維桑爬到那死去的族人身邊,極緩極緩的伸出手,合上了她尚未閉上的眼睛,然後扶著那桿槍,用力的拔起來。

  她的身體又是抽動一下,姿勢僵直,再也不會動了。

  維桑捧著那桿槍,復又膝行向前,跪在江載初腳邊。

  他唇角噙著冷笑,看著她一舉一動,淡淡道:「哭夠了?」

  拔出那桿槍時,她已不再哭。維桑驀然回望他,眼神重新變得清晰而堅定,只是聲音中透著那麼一絲茫然:「你看,每次我想放棄的時候……你們,你們都逼著我往前走。」她閉了閉眼睛,輕笑,「我只能,這樣往前走。」

  江載初的指節不自覺的握緊,眸中的黑色漩渦彷彿要將她吞噬其中:「你們?」

  是啊,你們……阿爹,大哥,阿嫂,還有你……她微微笑了笑,「你們。」

  許是這笑太刺眼,江載初轉開了目光,只沉聲道:「跟我下山。」

  足足走到入夜才下山。

  官道邊,烏金駒正打著響鼻,不耐的轉圈。

  驀然間見到主人,駿馬歡快的蹦近,蹭著江載初的身子不願再離開。

  江載初將長槍縛在馬上,翻身上馬,又將手伸出。

  維桑站著未動,低聲問:「我的族人呢?」

  「你還活著,他們死不了。」他笑得有些意味深長。

  她半仰著頭,那隻手平伸著,修長有力。她定定神,終於將自己的手放上去。

  一股大力將自己捲起來,下一瞬間,自己已經坐在了他的身前,烏金駒歡鳴一聲,撒開四蹄,往前躍去。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雖是夏夜,卻也覺得有些寒意。

  背後的胸膛雖然寬闊溫熱,維桑卻絕不敢往後靠,微微挺直著背,顛簸之中,覺得這姿勢異常難受。只是維桑不斷的往前挪移時,並未注意到身後那人刻意在貼近,而身後有意拖長的笑聲,似乎是貼著胸膛傳來的。

  等到她反應過來,腰便已經被卡住,就在烏金駒飛奔之時,身子從前往後掉了個。維桑面對江載初坐著,雙腿分開在他的腰側。

  因為胸口被用力扯了一下,痛得維桑倒吸了口冷氣,眼冒金星。她看著他驀然間靠近的眉眼,忽然覺得不妥。

  江載初單手持著馬韁,另一隻手探入她的裙下,用力一扯。

  「你做什麼?」維桑只覺得腿下一涼,下意識反手去阻止。

  他的動作遠比她快,嗤的一聲從她裙子上撕下一長條布料,將她雙手反綁在身後,順勢扶著她的腰背,不讓她往後倒下:「不做什麼,只是本將軍覺得,深夜行路,太過無趣了。」

  隔著布料,維桑能感受到雙腿間牴觸著的東西,堅硬而灼熱。

  風聲在耳邊刮過,她忽然明白他要做什麼——可他——要在這裡,他是瘋了麼?

  絕望和羞恥的情緒霎那間壓了上來,她呆呆看著他,下意識掙扎起來:「江載初,你敢!」

  「我不敢麼?」他一隻手扶在她的背腰處,不知在哪個穴位上輕輕一拍,她拚命踢蹬的身子驀然間痠軟下來,柔順的貼著他的胸口,難以挪動分毫。

  他微微昂著下頜,俊美的臉上帶著嘲諷的笑,旋即低下頭,彷彿在刻意欣賞她此刻的無措和屈辱,鳳眸中濃濃湧動著一種極為激昂的情緒,扶著她腰的單手慢慢往下,托住她的臀,用力抬了起來,幾乎跨坐在他的腰間。

  他的慾望蹭著她大腿內側的肌膚而來,瞬間,維桑覺得自己的下身被狠狠貫穿了。那股力道帶著難以抗拒的灼熱,沒有給她絲毫喘息的空間,直直的進來,漲滿了她的下身。

  撕裂的瞬間,溫熱的液體,正順著大腿根部滑下來,維桑痛得一仰頭,他居高臨下、微帶猙獰的表情撞入視線裡,遙遠,卻又那麼清晰。

  絕望霎那間蓋過了羞恥,她忽然想起那柄銀槍……那時沒有死,可真傻。

  江載初絲毫沒有顧忌到她的感受,單手微微用力,將她托得更高一些。烏金駒疾奔時的一顛一頓,彷彿是天然的助力,讓他不用費力便能更深的撞入她的體內。

  一下,兩下……維桑仰頭看著這夜幕,從疼痛,到羞辱,到麻木,那一顆又一顆的星子,明亮璀璨,可真像是阿嫂在深色錦緞上繡上的銀絲啊,那般華貴,那般柔美……

  淚水無聲從兩頰滑落,她或許已經將半邊星空數完了。

  許是行了五十里,又或是百里,等到他慢慢放緩馬速時,終於勻出了一絲力去看懷裡的少女。她的纖腰還在自己的手裡,彷彿再多來一次便會折斷。

  她的鬢髮濕濕地貼在臉頰上,還睜著眼睛,有些茫然的盯著自己身後的夜空,只是呼吸輕弱,密密如篩的睫毛正微微顫抖,就這樣隱忍地承受下剛才的一切。

  他還在她體內,終於覺得盡興,伸手將她手上的繩子解了,看著她慢慢撐起自己,然後收回了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自己。

  江載初慢條斯理的俯下施,彷彿還是沒有過癮,要親手拿著利刃,再活生生的剜出血淋淋的肉來,在她耳邊輕輕開口:「郡主,當年明媒正娶、洞房花燭你不要,如今便只配這野外馬上的苟合。」

  那些字句分明傳進了維桑耳中,可一個個組合起來,她又有些不明白……眼前的年輕男人,還是那時的模樣,秀挺的鼻,薄削的唇,以及清雋微微凹下的臉頰,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為何變得如此陌生?

  呵,她記起來,是她先變的,她先騙了他……

  若是時光可以回溯,世事可以倒捲,她寧願,那時杏林春暖,她與他只是擦肩而過,不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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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34 PM

第十三章 杏林(一)

  二月十五,春序正中,草木蒙青。

  暖風輕卷,蜀都街上家家戶戶結著彩,盛裝的女孩兒手中握拿著花枝,腳步輕盈。

  「姑姑,我要去吃熱糕……」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兒紅了眼眶,抱著少女的腿不肯放手,「我要吃青稞糰子……」

  少女穿著鵝黃色小襖,蔥綠褲子,許是怕褲腿太肥走路不便利,拿兩根紅繩繫在褲腳處,還別出心裁的繫上兩個小銀鈴,走起路來叮咚作響。她彎下腰,耐心地掰開小傢伙肥肥的爪子,笑眯眯:「你再鬧,姑姑下次不帶你出來玩。」

  小傢伙立刻噤聲,圓溜溜的眼睛轉了一圈,可憐巴巴的仰著頭,雖然不敢再抱大腿,到底還是饞,憋了半天:「姑姑,那裡有吃的嗎?」

  少女捏捏他的臉蛋:「你看這裡人人手中拿著花枝,咱們出城去那片杏子林,摘幾枝長得好的杏花給你母親好不好?」

  「可是,這街上便有賣的。」小男孩看著這一溜賣野桃花野梨花的,又望望甚遠的城門,著實覺得姑姑太不可理喻。

  「這是心意懂麼?」少女牽起小男孩的手,哼著歌兒,「阿莊乖,姑姑唱歌給你聽。」

  「胖娃兒騎白馬,白馬跳得高,胖娃兒耍關刀,關刀耍得圓……」少女頓了頓,大約是忘詞兒了,含糊幾句:「……胖娃兒絆下海。」

  「姑姑,你唱錯了……」小娃娃不滿的抬起頭。

  「呃……」少女微惱,什麼胖娃娃瘦娃娃,她能記住這幾句已經很不容易了!

  如此這般吵吵鬧鬧,出城沒多遠,果然見到杏林已開得大好,淺白粉紅遙遙一片,如晚霞蒸騰而起,驀然映紅少女的雙頰。

  「走,咱們摘枝去!」少女拉起侄兒的小手,加快了腳步。

  只不過走出了數步,少女放緩了腳步,有些好奇地向林中深處一側望去。

  「姑姑,摘啊!」胖小子急了,跳起來想去摘枝,「摘完去買糕吃。」

  「別吵,咱們瞧熱鬧去。」

  少女拉著小傢伙一陣快跑,見到一棵大杏樹下果然起了紛爭。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背對著自己,牢牢抓住了對面矮個黑皮中年人的手。那矮個口中嚷嚷著「冤枉」,目光卻四處流竄,顯然是想著要找機會溜走。

  高個子年輕人倒是沉著:「你將錢袋還我,我也不去報官,就此了結可好?」

  「呸,冤枉我偷錢!」矮個男子狠狠唾了一口,「小白臉,瞧你穿著氣度像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卻也不能這般平白無故誣賴人吶!」

  年輕人卻也沒生氣,右手輕輕一挑,在那人長袖中抓住了一個錢袋,沉聲道:「這是什麼?」

  「這是我的!」矮個男人伸手就去搶奪,只可惜個子不夠高,手臂不夠長,硬生生的搆不著,只能手腳亂舞嚷嚷,「這裡邊裝著些散銀子,都是我的!」

  少女便是在此時興高采烈的鑽在了兩人之間,笑嘻嘻道:「這裡出了何事?」

  「姑娘你來評評理,這公子爺硬是誣賴我偷了他錢袋。」矮個男子見來了人,精神一振,「俺這錢袋裡裝著五兩三錢銀子,不信你數數!」

  少女眼珠子咕嚕嚕轉了轉,轉而望向那年輕公子。目光甫一觸到,她心下暗暗讚了一聲,這公子長得可真好看。

  蜀地男子個子往往偏矮,外出勞作的緣故,膚色又黑,這年輕公子想是從中原過來的,膚色略淺,卻又不像她見過的那些羸弱的中原男子般白皙,一雙鳳眼微微勾著,沉靜溫和——想必父親見了,會讚一聲「這小夥長得精神」。

  「喂,你說,這錢袋裡邊有多少銀錢?」

  年輕公子卻怔了怔,道:「這裡邊有多少銀錢,我還真不清楚。許是六七兩吧。」

  少女彎起眼角笑了笑。

  那年輕人卻鬆了鬆手,覺得為這件事再爭執下去並無什麼意思,淡笑道:「幾兩銀子罷了,便算了吧。」

  矮個男子哈哈一笑,伸手去接那錢袋,將觸未觸之時,少女卻搶先一步拿了過來,沉吟道:「這事兒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公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年輕人點點頭:「從中原來。」

  「哼,若是不把事情弄清楚,豈不是讓你們這些中原人以為我蜀地乃蠻夷之地,無禮樂之教?」少女瞪他一眼,驕傲的揚起下頜,譁的拉開錢袋,裡邊果然是五兩三錢銀子。

  「我說這錢袋是我的吧?」矮個男人嘿嘿笑著,伸手去接。

  少女卻將兩手平攤開:「我不是官爺,也不懂斷案,只知道你倆糾纏不休,那麼我便將錢袋和銀子分開,你們一人拿一樣,這可公平?」

  年輕人唇角微勾,心想這姑娘果然年紀小,這般決斷,當真稀里糊塗得很。他也不多言,抿了絲笑道:「公平得很。」

  「喂,你要什麼?」少女轉向矮個男子。

  「自然是銀子!」矮個男子伸手便去拿她左掌上的銀錢。

  少女手掌卻輕輕一翻,右手順勢肘擊,啪的一聲,便將男子擊倒在地。

  「呸,無恥小賊!偷人東西還敢倒打一耙,把我們蜀人的臉都丟盡了!」少女雙手插在腰間,「這錢袋若真是你的,你豈會不知這是上好的織錦緞做成,十倍於五兩三錢都不止!」她一腳踩在那小賊胸口,轉身將銀子和錢袋交還年輕公子,「喂,還給你。下次可別丟了。」

  年輕人目中滑過一絲詫異,接過來道了謝,又見那人伏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塵,微笑道:「我看這位小哥也是一念之差,家中許是等著用錢也不一定。姑娘,還是算了吧?」

  「你……」少女鼓起腮幫子,看看那小賊,又看看眼前這氣度清貴的年輕人,終究還是鬆開了腳,「滾吧你!下次別讓姑娘再撞見你!」

  小賊連滾帶爬的走了,少女轉身向年輕人拱了拱手,歉然道:「這位公子,我蜀地其實並非盜賊橫流之地,只是今日被你撞到,那是例外……許是你,穿得太好了些,又孤身一人在此。」她抓了抓髮梢,又彎起眼角笑了笑,「總之,下次若是再見到這些無賴小賊,不需要同他們客氣,報官便是。」

  年輕人客氣的笑了笑,「姑娘說的很是。」

  「那就此別過。」少女伸手招了招站在不遠處數螞蟻的小傢伙,「阿莊,咱們走了。」

  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走遠,年輕人卻兀自站在原地,不遠處有人匆匆奔近,輕聲問:「殿下……」

  年輕人卻擺了擺手,兀自看著那個方向。

  少女穿著鵝黃小襖,翠綠長褲,顏色是極鮮豔燦爛的。他忽然想起剛才她那一笑,似是天邊萬千丈軟紅、數十里晚霞傾倒進了眼角,當真是明媚善睞,熠熠生輝。也只有那般顏色,才能襯出這般笑顏吧。

  年輕人眼底浸潤出笑意,卻聽那叮咚清脆聲越來越遠,漫漫隱入了杏花春事中,終於再不可望。

  「殿下?你沒事吧?」適才奔近的年輕人見他站立不動,有些焦急。

  「沒事。」年輕公子回過神,「景雲,蜀侯還不知我們已經先到了此處吧?」

  「不知。按照陛下聖諭,咱們該是在五月間來此處理事。」

  「不知道便好,你我一切低調。別讓旁人知道行蹤。」公子笑了笑,「這逍遙無拘的日子,我還能再過上一兩個月。」

  景雲卻略帶憂慮:「陛下若是知道你悄悄跑了出來……」

  公子卻只漫不經心道:「我將兵符留在京裡,皇兄雖知我的病假是託辭,實則外出遊山玩水。他樂得見我如此,不會怪罪。」

  「殿下,你在外領兵三年,出生入死,方才將匈奴趕出了這關外,領兵回朝不過一月,陛下便如此待你——我,我們做屬下的不服!」景雲恨恨道,「當真是狡兔死,走狗烹!」

  「景雲,住口!」公子面色一凜,看著下屬不忿的表情,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帝王之道,向來如此。我並無意與他爭這天下,便閒散了事,也能安然過此一生。」

  只是當時語氣蕭索的年輕人,卻並不知曉,自己的後半生,卻又該如何波瀾壯闊。

  少女摘了數支杏花,剛要入城時,她那小侄兒走得有些乏了,坐在地上歇腳,只是不肯起來。

  「你不起來,我便不給你買糕吃!」少女也怒了,索性也坐下,「咱們也不回去了!」

  小男孩哼哼兩聲,也轉過了頭。

  兩相對峙,直到一道溫和男聲打破了安靜:「姑娘,又見面了。」

  「啊?是你啊?」少女跳起來,還扯了小侄兒一把,「這麼巧?」

  小娃娃不明所以的看看兩人,偏過頭,坐著不動。

  「這小公子是?」年輕人嘴角勾著溫文笑意,彬彬有禮的問。

  「我家侄兒。」少女訕訕一笑,「我帶他出來踏青呢。」

  「小兄弟是走不動了吧?」年輕公子蹲下來,親切道,「我來這裡之前就聽聞,蜀地小二郎擅行路,今日一看,也不過如此,和中原的小姑娘差不多。不如,我來背你吧?」

  小傢伙立刻坐直身子:「我才不累,我能走。」說罷小胖腿一擺,幾乎是小跑著往城門衝去了。

  「哎——」少女還來不及叫住他,跺了跺腳,「走那麼快幹嘛!」

  公子卻攔住了她,揮了揮手,身旁一直沉默的景雲快步走上來:「殿——」

  他看看年輕公子的臉色,轉而道:「我去看著小公子。」

  少女看著遠去的兩人,搖頭笑了笑:「這小笨蛋,真是激不得!」

  「在下江載,從京都來此處,家中一直做錦緞生意。不知姑娘怎麼稱呼?」

  「我姓韓,唔,你叫我阿維好了。」阿維上下打量他,「江公子,你果然是來這裡做生意的。不知住在何處?」

  ……

  很多年之後,江載初都還記得初識的那一日。

  他是第一次來錦城,因閒來無事,漫步入了那片杏林,遇到了韓維桑。

  他們並肩回城的時候,他的步履還很沉穩,可她走在他身邊,蹦蹦跳跳的,像是隻小兔子。

  一動一靜,他的心跳竟然也隨著那叮咚作響的銀鈴聲,跳得快了一些。

  那時他們用的都是假名,可後來想起來,彼此用假名的時候,竟是最真心相待的時光。

  可見這世事,真正是,荒謬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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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37 PM

第十四章 杏林(二)

  待到阿維和江載初入城之時,景雲已經帶著小傢伙買了好幾包熱糕,就著酸梅湯,吃得不亦樂乎。阿維原本要坐下,抬頭看了看時辰,忽的跳了起來:「阿莊,走啦走啦!再晚就要被禁足了!」

  阿莊抬頭左右看了看,垂頭喪氣:「好吧。」

  維桑匆匆對江載初和景雲拱了拱手,心急火燎一般道:「下次再見。」

  「姑娘,我住在玉池街,你若有空,可來尋我,咱們一道結伴遊錦城。」江載初站起身來,追著少女的背影喊道。

  景雲微微側目,有些吃驚,卻見那姑娘百忙之中回頭應道:「一定來,一定來!」

  「殿下。」景雲若有所思,「你可看見那小公子手中戴著的銀鐲子,上邊的圖騰是金烏。」

  江載初略略回想了下,淡道:「是麼?」

  「殿下,還是小心些好……」

  維桑帶著阿莊溜到偏門口,門果然開著一條細縫。

  「快進去。」維桑拍了阿莊一下,兩人鬼鬼祟祟的正要進門,卻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氣聲。

  維桑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硬著頭皮轉過身:「嬤嬤。」

  嬤嬤果然早就在守株待兔了,上下打量了維桑許久,這才伸手抱過了阿莊,搖頭道:「郡主,你自個兒溜出去玩,侯爺不說什麼,老婆子也沒話講。可你還把小世孫也帶出去……」

  維桑暗暗翻個白眼,掐指算來,幾乎每個月她都會聽好幾遍,幾乎能背下來了:「……世子妃身子不好,世子又不在此處,若是小世孫出了什麼事,你怎麼向侯爺交待?」

  不過嬤嬤今日話鋒一轉,卻並未嘮叨她,只道:「快去侯爺那邊,世子來信了。」

  「真的?」維桑喜笑顏開,拔腿就往前廳奔去,看得嬤嬤又大搖其頭,連連嘆氣。

  繞過了偏門的遊廊,維桑差點撞上另一條走來的侍女,其實是她太過莽撞了,可侍女們呼啦啦跪了一地,皆低著頭道:「郡主。」

  維桑一眼就看見世子妃站在侍女們身後,微笑望著自己:「郡主,世子來信了。」

  「阿嫂,我來扶你。」維桑示意侍女們都起來,繞到世子妃身邊,伸手扶住了她,「大哥有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世子妃的娘家在蜀地是望族,她生得柔美孱弱,性子又溫和大度,維桑很是喜歡她。只是她身子不大好,生下世孫之後極少外出,府裡就維桑帶著小侄子四處瞎鬧。

  「我也還沒看到呢,一起過去吧。」世子妃由她扶著,忽道,「阿莊貪吃,你可別老縱著他。」

  「啊……哈哈!」維桑驀然被戳中心事,略略有些心虛,「嬤嬤們會看著的。」

  世子妃只是一笑,日光從她的身側落進來,透過遊廊便翠竹,淅淅瀝瀝,襯得她的側臉尤為柔和美麗。維桑看得有些發呆,忍不住稱讚了一句:「阿嫂,你真好看。」

  眸色流轉,世子妃撲哧一聲:「別說些討巧的話,想要糊弄過去。」

  維桑嘿嘿笑了笑,索性閉口不談。

  因為自個兒身子的緣故,世子妃總是盼著兒子長得活潑健壯,維桑帶著他四處亂跑,她心下是清楚的。於是堵住嬤嬤們的嘴,有時還在老侯爺面前美言幾句,世子妃明裡暗裡,總是幫著維桑。

  「阿嫂,台階小心。」維桑小心的引著阿嫂跨過一處台階,興致勃勃道,「我瞧大哥快回來了吧?也不知我讓他給我帶京城的玩意兒,他找到沒有。」

  老侯爺面色沉沉,拈著花白的鬍鬚站在窗邊,一見維桑的打扮就沒好氣:「又溜出去了?」

  維桑卻不怕,吐吐舌頭,搶著道:「阿爹,我今日還在城外抓了個小賊呢!」

  老侯爺卻並未如同往日般寵愛地將女兒誇上一誇,嘆氣道:「賦稅日重,蜀地民生多艱,這才盜賊四起……唉。」

  世子妃沉默片刻,望向桌上那張雪白信紙,低低問道:「父親,世子來信說什麼?」

  讀完了信,世子妃臉上僅有的紅暈一點點褪去,似是難以置信:「朝廷怎會這般荒唐?」

  維桑心急,連忙接過來讀了,尚未看至最後一行,便憤然道:「不是才打了勝仗嗎?這皇帝為何還要親征匈奴?!親征也罷了,憑什麼要咱們出錢出糧草?!還要大哥隨行?!」

  老侯爺苦笑一聲:「蜀地素來是天府之國,糧草豐沃,偏偏武力又弱,不壓榨這裡,卻又去哪裡要軍費?當初他們要你大哥監運貢品入京時,只怕已做好了這打算。」

  世子妃卻很快的收起了擔憂之色,匆匆向老侯爺行了一禮道:「父親,信上說太后喜歡上番進貢的錦鯉小屏,我這便再去做幾件。世子在那邊,總能過得舒服一些……」

  「阿嫂,你再繡下去眼睛都要瞎了!」維桑大急,眼眶都紅了。世子妃在蜀繡上的功力,這世上當真少有人能比,那些蜻蜓點水般的繁複繡法,繡娘們學不會,可偏偏是她,看一眼便會。這些年特供皇帝太后的貢品,皆是世子妃親自動手的。

  「小妹,這幾日大夫每日替我扎針,眼睛卻已好很多了。」世子妃微微一笑,「你便替我看著阿莊,阿嫂就謝過你了。」

  阿嫂模樣柔弱,真正遇到了事,她比誰都要堅強。維桑一時間不知說什麼好,只能岔開話題道:「阿爹,我聽人說,周景華不日便要離任,新的轉運使五月會來,卻不知會是何人。」

  「是啊,聖旨下月便要來了。」老侯爺嘆氣道,「皇帝是鐵了心,這親征的糧草銀錢補貼,是要從咱們這裡要去啊。」

  維桑咬了牙,這周景華仗著是太后內侄,在這裡為非作歹,搜刮民脂,若他真要離任……她眼珠子一轉,卻聽父親厲聲道:「你別再給我惹事,聽到沒有?!」

  維桑乖乖的點了點頭,腦中卻在開始盤算起來。

  玉池街是錦城最繁鬧的街道,小販們挑著吃食一路叫賣,店家打開了門,往來的行人隨意便進去喫茶喝酒,從早至晚,人聲鼎沸。

  江載初在錦城住在玉池街尾的小院中。妙卻妙在,這院落是三重進深,前後中庭皆植下榆樹,枝葉繁密,冠蓋遮住了大半天井。平日裡坐在樹下讀書下棋,當真清幽,取的正是鬧市求靜之意。

  這日他在石桌邊下棋,自攻自守,廝殺到激烈之時,門外忽然有了動靜。江載初眼尾輕輕一挑,是景雲走進來,面色不郁:「皇帝要親征了。」

  「是麼?」江載初掩飾下一絲失望,輕輕落下一枚黑子,「退隱的太傅、司馬兩人皆勸不動他?」

  「我就不明白了,好不容易匈奴被咱們趕到漠北,正好趁著這幾年休養生息,他怎會這般固執?好端端的便要勞民傷財。」景雲氣道,「再說咱們這陛下,能不能打仗還是個問題。他不就是為了證明自己比殿下你強麼——」

  江載初接二連三落子,恍若不聞。

  「還把你派遣到這裡,督促徵糧徵兵,這不存心讓你招惹蜀地怨恨麼?」景雲還未說完,白子卻已輸了,江載初興致闌珊拂了棋局,想了想問道,「這幾日可有人來尋我?」

  「不曾。」景雲心直口快,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殿下是說那位姑娘嗎?我瞧她早就忘了。」

  不知為何,表情素來都是雲淡風輕、極少動怒的寧王殿下,這次臉黑了黑,一言不發便回了裡屋。景雲尚不知自己何處惹到了他,咕噥道:「這蜀地的女子又有什麼好了,遠不如咱們中原的溫良賢淑。」

  話音未落,從窗櫺射出一粒暗器射出來,速度雖快,準頭卻不大好。他也不在意,隨手便格擋開,未想便算準了他這一格,暗器忽的折了方向,不偏不倚直中眉心。這一下當真是又快又狠,痛得景雲齜牙咧嘴,以至於偏偏在這一日,他見到了維桑,小姑娘瞪大眼睛看著他眉心的一點紅痕,委實有些吃驚:「你怎的學著姑娘家去點了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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