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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44 PM

第十五章 杏林(三)

  她卻也不是故意將景雲的臉上弄得一陣紅一陣白,一轉頭見到江載初,很是高興:「江兄,好久不見了。」

  江載初立在景雲身後,甫一見到她,淡淡笑了笑:「姑娘。」

  「唉,我前幾日甚是想來找你,只是家裡有些事,著實出不來呢。」維桑原本嘆著氣,轉而眉開眼笑,「幸而今日出來逛逛,這麼巧,在街上遇到了。」

  江載初原本神情淡淡的,此刻略略沾了笑意道:「無妨。」

  「對了,生意做得如何?」

  江載初耐心答著,見她手中提著一個小包袱,忍不住問道:「姑娘買了些什麼?」

  維桑卻頗警覺,順手將小包袱放在了身後,裝作不在意道:「無甚,一些姑娘家的脂粉口紅罷了。」說著看見路邊有小販在賣熏香,便湊了過去,道:「我看看這香佩。」

  江載初怔了怔,這路邊賣的熏香是尋常人家用的,製作頗為粗劣,味道也辛濃,遠不及她身上那股淡淡瀰散開的素馨味優雅,卻不知她為何這般興奮。

  維桑很快挑了些香佩,付了錢放進小包袱裡,心滿意足道:「這下可齊全了。」江載初見她盡挑些味道濃烈的,如辟汗草、茱萸之類,且小包袱裡瓶瓶罐罐,微微蹙了蹙眉。維桑不覺有異,轉頭望了江載初笑道:「江兄,今日有空麼?我請你去喝酒吧?」

  「有空是有空,不過,還是我來做東吧。」江載初沉吟道,「只是我對這錦城不熟,姑娘你來選地方吧。」

  維桑也不推辭,呵呵一笑:「那便跟我來。」

  三繞兩繞,到了一座酒樓門口,維桑正欲踏進,江載初腳步頓了頓,景雲面色尷尬,好意提醒道:「阿維姑娘,這是,咳咳,花樓。」

  「今春樓這三字,我識得的。」維桑轉過頭,眼角處滑過一絲狡黠之色,「此地巴蜀聞名,姑娘們唱得好曲兒,糕點又好吃,我特意帶兩位來見識見識的。」

  景雲這才發現今日她特意做了男兒打扮,青衫一件,腰中配著漢白玉,活脫脫便是一位年輕公子。他還要說話,卻被阻住了。

  江載初瞧著她胡鬧的樣子,改了稱呼笑道:「兄弟,那便進去瞧瞧吧。」

  維桑不與他客氣,一進門便要了二樓雅座,順便點了美人唱曲,另有三人隨侍在旁。

  江載初與景雲平素少來這樣的地方,難免還有些拘謹,維桑卻甚是熟絡,笑問斟酒的美人:「怎得今兒這般冷清?」

  美人掩面一笑:「公子是不知道,今晚周大人包了這樓,許多熟客都知道呢,左右喝得不過癮,索性這午後也不來了。」

  「周大人?可是轉運使周大人?」維桑眼珠子一轉,彷彿很是新鮮,「周大人也會來這裡麼?」

  「熟客呢。」美人一笑,「出手和大方,只可惜,馬上便要離任了。」

  維桑手中握著那杯酒,並未喝下去,卻聽到江載初身邊的女子輕輕驚呼一聲:「公子,這傷……當時一定很痛吧?」

  維桑一時好奇,伸長了脖子望去,江載初已經若無其事間用袖子將腕骨處遮住了,她只來得及瞄到上邊一道極深極長的疤痕。

  「一次途中遭遇了劫匪,被砍了一刀。」江載初輕描淡寫,「過去許久了。」

  「江兄,人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雖是蜀人,卻從未走過,是真的這麼艱險麼?」維桑腦中勾畫了那一番凶險場景,略略有些唏噓。

  「太白這詩雖做得有些誇張,卻也差不離了。只是這路越艱辛,自然風景愈加壯闊,倒是值得一覽的。」

  維桑極是嚮往:「有朝一日,我也能去走上一走,也就不枉此生了。」

  江載初坐在她右手方位,卻拿眼睛淡淡將她看了看,眼中帶著一絲笑意,「下次不若咱們結伴同行?」

  維桑笑著應允了,正說著,唱曲的姑娘調了調弦,輕柔婉轉地唱了起來。

  「新婦磯頭眉黛愁,女兒浦口眼波秋……」

  一首《浣溪沙》真正把女子深淺不定的心思唱絕了,就連江載初也似是聽得極為專注,只有景雲一直冷眼旁觀,見維桑雖是安靜坐著,其實心思不定,眼神四處游移,不知在琢磨些什麼。不多時,她便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兩位兄長,小弟家中還有些事,今日早些回去。不如下次,小弟做東,請兩位喝酒。」

  江載初並不意外,也未挽留,待她東張西望下了樓,還在低著頭,彷彿研究手中酒盅已經入神。景雲卻懶懶站起來,問道:「何處解手?」

  雅閣內只剩下江載初一人,他懶懶靠在案邊,直到景雲回來,手中為琴姬而合的節拍聲未斷。

  景雲的表情卻略有些古怪,俯下身,輕輕在江載初耳邊說了句話。

  江載初並未有太多詫異之色,只是閒閒問身邊美人:「周大人來這裡,是入夜後即走麼?」

  「有時卻會留宿。」

  江載初點點頭,令景雲結了帳,起身離開。

  因他出手闊綽,那樓中老鴇追著兩人笑道:「兩位公子,下回再來。」

  江載初點頭笑了笑:「必來。」

  入夜,錦州水路轉運使周景華聽著時下最流行的小曲兒,漫不經心地同一眾同僚聊著天,老鴇則不失時機的湊上來,低聲笑道:「周大人,您這多久不來了?特意給您留著一個雛兒呢。」

  如今皇帝雖已親政兩年,太后卻依舊權勢熏天,當時將內侄派到此處,便是瞧準了錦城水陸轉運使是個肥差。周景華年過四十,養尊處優著,身子倒還精壯,手裡抱了個美人,卻見有人湊過來,小心問道:「卻不知那寧王是否好相與?」

  周景華笑著唾了一口:「你們消息倒靈通。」他眯著眼睛想了想,「寧王我只見過幾次,也不知脾性如何,只是年輕人嘛,又剛剛在北邊打了勝仗回朝,驕縱些是免不了的。」

  底下一溜官員提著耳朵皆聽得仔細,心下各懷心思,卻是在想著如何討好新來的上司,至於這眼前這個也不決不能得罪,回京之後只怕更能幫襯著提攜。

  酒過三巡,周景華便有些倦了,先去了後房。

  房中果然坐著一個女孩子,瞧著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模樣兒尚未長開,只是容貌已初見秀色。這種年紀的處子,風情自然尚未露出,只是腰細膚嫩,果然是按著自己的口味找的,周景華滿意地拈鬚,也不多說,伸開雙臂。

  少女怯怯的上前幫他寬衣,服侍他躺在床上,臉頰紅得要幾要炸開:「大人,我去,去吹了蠟燭。」

  還未走出半步,卻被周景華狠狠推倒在床上,他急不可耐的扯下她身上衣物,燈光下露出少女尚未發育完全的胸乳,周景華眯了眯眼睛,伸出手,毫不客氣的揉捏下去。

  這樣自上而下的角度,他能完全看清少女因為疼痛而扭曲的表情,卻又竭力忍著,不敢表現出來——這種有些凌虐的快感,總是令周景華覺得自己處在權勢之巔,他正自盡興,呼的一聲,蠟燭竟滅了。

  周景華頓了頓,一回頭,卻見窗開了。

  這晚上並無月光,一片墨黑之中頗有些瘆人,他有些掃興的從少女身上起身,正要喚小廝來點蠟,窗外忽然飄進一條長長的布帛。

  周景華一愣之下,覺得那布帛有些面熟。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那是府上已經死去的一名侍妾玉珮兒生前喜歡繡的錦緞紋樣。

  這般一想,他渾身起了激靈,口齒不清喊道:「來,來人……」

  只是話音未全,一個白色身影已經飄在他面前,枯槁長髮披散下來,手中持著雪寒利刃,面容慘白,吐著長長的紅舌,幽幽道:「大人,你有了新歡,卻忘了玉珮兒吧?」

  一股濃烈的茱萸香氣撲鼻而來,周景華想起她自盡那日,恰是重陽,府上四處是茱萸香氣,眼前一黑,幾乎要暈過去。

  玉珮兒湊得更近一些,匕首輕輕一劃,霎那間就在周景華臉上割破了一個長口子,鮮血滲落下來。她輕輕笑道:「奴家一年不見大人,大人不如跟我走吧?」

  「我不,走,不走——」周景華渾身顫抖,「你,你去找別人。」

  玉珮兒持著匕首的手衝他用力揮了揮,周景華卻真正嚇呆了,不管不顧,大聲喊了出來:「救人啊!有鬼!」

  瞬時,今春樓燈火通明,門外響起紛亂腳步聲。

  「女鬼」皺了皺眉,一拳將周景華擊暈,自己則趁著侍衛們奔來之前,躍身出了窗。

  奔在安靜的長街兩側,「女鬼」心下狠狠罵了一聲,自己早早的摸清了今春樓的地形位置,本來只是想嚇唬嚇唬他,卻未想到這人這般怕死了,逛次青樓卻帶了這麼多侍衛。

  耳聽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多,火把照亮了半邊街道,前邊又是死胡同,不知該往哪兒去了。她奔得有些力竭,卻又不敢停下,忽見前邊一條黑影朝自己衝過來,心下一沉,自己只是三腳貓功夫,若是前邊還有人堵截,這可就難以逃跑了。

  只是那條黑影掠過了自己,卻和身後的追兵乒乒乓乓打在了一起。

  她剛想回頭看一眼,另一人閃出,壓著她耳邊,低聲道:「快跟我走。」

  她用力點點頭,稀里糊塗被拉著衝進了小巷,只是沒跑出幾步,那人停下步伐,無奈道:「怎得是死胡同?」

  她側過頭,黑衣人雖蒙著面,一雙眼睛卻是狹長明亮,熠熠的彷彿吸進了漫天星光。

  「怎麼辦?」「女鬼」哭喪著臉,「跑不掉了嗎?」

  「只能打出去了。」黑衣人百忙之中還拍拍她臉,白粉便一層層落下來,他眼中笑意愈深,沉聲道:「跟在我身後,別怕。」

  他並未拿兵刃,好些追兵徑直繞開了前邊那人,衝他二人奔來。黑衣人拳打腳踢,侍衛們躺了一地,呻吟打滾,慘不忍睹。

  只是耽擱得太久,周景華卻也親自帶著人追了來,遠遠站著氣得跳腳:「格殺勿論!」

  眼見人越來越多,黑衣人反手攬著女鬼的腰,輕笑道:「不和他們玩了,走吧。」

  女鬼被他一帶,只覺得身子一輕,不由自主往牆上掠去。

  只是她回頭一看,身後卻亮起一排明晃晃的箭簇,「小心!」

  話音未落,箭簇如雨般飛近,黑衣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柄短劍,反手一揮將箭矢格開了。

  一劍之威,鋒芒閃露,她卻看見他手腕以上那道疤痕,不由怔住道:「你——」

  黑衣人帶著她幾個起落,身子頓了頓,低聲道:「動靜太大,錦城防禦使也帶人來了……」

  果然,不遠處一支黑甲軍正馳騁而來,火把照亮半邊夜空,為首的年輕將軍劍眉星目,急急往出事的街坊趕去。

  他帶著她悄然翻落,低聲道:「送你到此處,趕緊回去。」

  女鬼環顧四周,真巧,不遠處便是侯府偏門。

  她鬆了口氣,一轉頭,卻見黑衣人手臂上還插著一支箭,漓漓滲出血來。

  「你受傷了?」她大驚,「你,你隨我回家吧?」

  黑衣人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臂,輕輕將那箭桿折下,毫不在意道:「無妨。」頓了頓,終於還是含了無奈之意,溫和道:「下次別再胡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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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50 PM

第十六章 杏林(四)

  府中燈火通明,似乎許多人來來往往,維桑這一晚也不曾睡好。

  待到天濛濛亮,她等不及起身,恰好在前庭遇到一身鎧甲的城防使蕭讓。

  一晚的奔波,讓年輕的將軍看上去頗為疲倦,維桑叫住他,問道:「將軍,這麼早來找我阿爹嗎?」

  「昨晚周大人遇刺,追查了一夜,三名刺客還是都跑了。」蕭讓上前幾步,他與維桑自幼相識,也不大避嫌,「如今他暴跳如雷,說是要封城,挨家挨戶搜尋刺客。」

  維桑一時間有些心虛,訥訥道:「這錦州城這般大,誰知到刺客長什麼樣?」

  「其中一人受了傷,或許能查到線索。」蕭讓沉吟解釋道,只是俊朗的眉宇間隱含不屑之色。

  「這老賊,怎麼不讓刺客殺了乾淨呢!」維桑恨恨低聲道。

  見蕭讓笑出聲來,「別胡說,讓你爹聽到了又得挨罰。」

  維桑不便耽誤他太久,獨自一人回了房。嬤嬤來服侍她梳洗,見她正翻牆倒櫃的找東西,「哎呦」了一聲:「郡主,你這又是在做什麼?」

  維桑含糊道:「找些東西。」

  嬤嬤將她摁在椅子上,嘆氣道:「小祖宗,這幾日你可別出去玩了,外邊亂著呢,到處抓刺客。」

  維桑手指上繞著一縷長髮,後知後覺道:「欸?」

  「有人昨晚去行刺周大人,唉,如今那位大人正在侯爺書房裡不依呢。」

  維桑一拍桌子,大怒道:「他自個兒行為不端,遭人恨是常事,找我阿爹幹嗎?」

  「我看,是想走前再撈一筆。」

  維桑雙手握了拳,又是憤怒又是懊悔,早知昨日不這麼衝動……又或者不那麼心軟,徑直殺了他也好……嬤嬤梳完了頭,又吩咐丫鬟們端上早膳,只覺得郡主今日倒是乖巧,帶她漱了口,才心滿意足的帶人離開了。

  維桑心中卻有萬千隻螞蟻啃齧著,坐立不安。直到傍晚的時候,才找到機會,溜出了去。街上果然已經戒嚴,即便有行人走過,也都是低著頭,行色匆匆。

  維桑繞到玉池街,輕輕敲了敲門。

  景雲來開的門,一見是她,不由皺了皺眉:「姑娘,你今日還來作甚?」

  維桑卻不答,只憂心忡忡道:「江兄呢?」

  「……在裡屋休息呢。」

  她直闖裡屋,果然,江載初坐在書桌邊,左手持著書卷正在安然看書。他在家中只穿著在普通不過的素袍,唯獨眉目如畫,遠比素衣更加華麗。一抬頭見是她來了,唇角笑意和煦:「你怎麼來了?」

  維桑一股腦兒將懷裡的瓶瓶罐罐倒在桌上,訥訥道:「這些是傷藥。」

  江載初站起來,右手卻始終放在身後,淡笑道:「我沒事。」

  「嚇死我了,只怕你已經被那老賊抓去。」維桑至此,一顆心才完全放下,額上還滲著冷汗,「昨夜,我……真是,對不住。」

  景雲忍著笑意道:「你還真魯莽,就這三腳貓功夫就敢去當刺客。」

  維桑垂頭喪氣,也不好反駁救命恩人,只道:「我沒想著當刺客,只想著他要走了,我總得嚇嚇他。」

  江載初慢條斯理看了景雲一眼,制止他再說出什麼諷刺的話來,卻安慰她道:「大家都平安無事,你也不需難過。」

  「他帶了人正四處搜捕,我只怕會查到此處。」維桑急急道,「不如——」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了重重的敲門聲。

  維桑霍然站起:「真的查來了?」

  景雲卻淡淡一笑,「我去看看。」

  維桑跟著景雲走至門口,一開門,果然是一群侍衛,挎著長刀,正砰砰砰叫門。

  還未等景雲開口問,為首那人便已經極傲慢的跨了進來,環顧四周,最後打量他二人:「昨夜城裡有刺客,似乎是往這兒跑的,你們可曾見到?」

  「不曾。」

  「家中幾人?」

  「我和我家公子兩人。」

  「那這女子是?」那人上下打量維桑,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

  「我家公子的朋友,專程來探望他的。」景雲彬彬有禮回道。

  「探望?」那人即刻變得警覺,「你們三人,莫不是昨晚的刺客?你家公子呢?是病了還是傷了?」

  「大人,民宅豈可擅闖?」景雲腳步輕輕移動,擋在那人身前,「我二人乃是中原人士,豈會無事做刺客?」

  「哼,是與不是,我看看便知。」那人狠狠拔出半截子刀,「你讓是不讓?」

  景雲依舊立著,身姿挺拔,巋然不動。

  那軍官瞧著這年輕男女,心下倒也未必相信這是刺客,只是今日周大人吩咐下來,此番搜城,名義上是搜捕刺客,實際上見到了大戶人家,敲詐勒索一番,彼此心照不宣。他見這兩人衣著不凡,心中已經動起了這念頭,面上愈發兇狠:「把你家公子叫出來。」

  景雲輕輕一笑,語態輕蔑,「就憑你?」

  軍官面上掛不住,呼喝一聲:「抄傢伙!」

  嗤啦啦一片拔刀之聲,鋒銳冰刃晃亮了維桑的眼睛。她退在景雲身後,眼見一言不合,他竟然已經將那為首軍官揍倒在地,心中慌亂:這樣下去,他們人多,勢必要進到裡屋。若是看到他的右臂……

  景雲卻已輕鬆將五六人打翻在地,住了手,低頭望向那鼻青臉腫的軍官:「還要再打麼?」

  這一幕,與昨日黑衣人在人群中衝殺何其相似,那軍官一邊往外跑,一邊大聲喝道:「圍住這裡,是他!就是他們!」

  景雲唇邊抿著一絲諷刺的笑意,將維桑拉進屋中,傲然巡望院中那些侍衛們,冷冷道:「誰敢進來試試。」

  他一進屋,卻換了一副模樣,沖著江載初抓了抓頭,「公子,沒忍住,還是動手了。」

  江載初搖了搖頭,彷彿預見到此事,並未開口。

  「你怎麼這麼魯莽?」維桑急得跺腳,「現下他們去搬救兵了,一定會進來查看的。江兄的手臂還受著傷呢!」

  景雲哈哈一笑,戲謔道:「你說我魯莽?」

  維桑此刻哪有心思與他開玩笑,愁腸百結,事已至此,想來想去,也只剩最後一招了。她定了定神,向江載初道:「江兄,累得你做不成生意,我真是十分抱歉。不過,不過,也不需擔心,昨日的禍是我闖的,我自會承擔。」

  江載初側過頭,聽她說得這般鄭重,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咳了咳:「你卻要如何承擔?」

  「其實,其實我是——」

  庭院外又是稀里嘩啦一陣腳步聲,有人一腳踹開了書房的門:「什麼東西?給滾出來!」

  景雲幾步走上前,冷冷看著來人:「你又是什麼東西?」順勢一腳踹向那人胸口,將他踢出了門口。

  庭院中一個男子臉上還包紮著布條,身材精壯,神色猙獰,狠狠道:「三個刺客一個都不准少,給我殺了!」

  他身前一排弓弩手,拉滿了弓,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動手。

  景雲依舊安靜站著,聲音雖輕,卻滿是威懾:「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人——我倒要看看,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周景華聽聞抓到了刺客,匆匆奔到此地,卻見那年輕人站著,器宇軒昂,不由有些疑惑,旋即更怒:「動手!」

  長弓拉滿,箭在弦上,維桑忽然踏上一步:「住手,我是——」

  她話未說完,江載初卻已攔在她身前,擋住她的視線,右手負在身後,淺淺道:「周景華,你卻是要對誰動手?」

  雖已天暮,最後一絲光亮未歇。

  周景華驀然得見這俊美淡漠的容顏,正冷冷看著自己,腦子轟的一聲炸了。

  年初入京述職,恰逢寧王北征歸來,他在群臣中見到殿下穿著黑甲走在大殿中,雖然年輕,卻眉宇沉靜,腳步沉穩,只是渾身上下那讓人無法釋然的殺意,凜得他縮回了目光。

  卻未想到,此刻這「刺客」抓得竟是寧王!

  周景華只覺得自己雙腿發軟,拼著最後一絲力氣喝退了弓箭手,轉身狠狠給那軍官一個巴掌,雙膝跪下:「殿,殿下……」

  他身後的侍衛們不明所以,卻也呼啦啦跪了一地。

  江載初淡淡移開目光,心下卻只記得回過身。

  韓維桑愣愣看著他,「你便是新來轉運使,晉朝的寧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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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3:55 PM

第十七章 杏林(五)

  她的目光裡有震驚,也有難以克制的一絲厭惡。

  彷彿是最輕薄的琉璃展碎了,又或是最壯美的日落匿在黑暗中。終有一日,他們得面對真實的彼此——可這一日來的時候,我希望是我先開口。至少,這是我力所能及的誠意。

  江載初輕輕嘆了口氣,歉然道:「先前瞞著姑娘,很是對不住。」

  維桑還未開口,院子裡又呼啦啦來了些人,為首的卻是蕭讓。

  他不認得江載初,只見到維桑站在那裡,連忙半跪道:「郡主。」

  周景華呆呆抬起頭,卻見那少女兀自怔怔的站著,忽然明白自己這一抓,既抓了寧王,卻還抓了蜀侯的寶貝女兒,嘉卉郡主。饒是他素來橫行霸道,卻也不禁出了一身的冷汗。

  元熙四年,晉帝下旨,令寧王江載初赴蜀地,任錦州水陸轉運使,五月上任,督運所徵糧草與賦稅及上供錦緞,同理蜀地監察一職。

  諭旨尚未正式到錦州,寧王卻已如此尷尬的方式出現在錦州各股實力前。

  蜀侯韓文景得知此事,即刻趕來,要將寧王接入自己府上。寧王殿下略略謝過後,便不再推辭。

  蜀侯伴著寧王殿下走出小院的時候,特意看了女兒一眼,維桑心虛,下意識的往一側躲了躲。江載初不動聲色將這一幕收在眼底,彎腰入轎前,貌似不經意道:「王爺,郡主只怕這會兒還沒回過神呢。」

  蜀侯怔了怔,又狠狠瞪了小女兒一眼:「小女素來頑劣,還請殿下海涵。」

  「小王初入錦州城,確是掩飾了身份。郡主恰是在小王極窘迫的時候,出手相助。只是小王還沒機會表明身份,倒是讓郡主受驚了。」寧王薄唇一抿,似笑非笑望向亦步亦趨的周景華:「這倒是要謝謝周大人了。」

  周景華脊背一涼,饒是他老謀深算,此刻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託詞,只抹了抹汗,半哭不笑道:「沖擾了殿下,下官實在罪該萬死。」

  江載初淡淡道:「我初入錦州,城裡很是繁鬧,卻不知周大人在搜尋什麼此刻?竟將好好一座城攪得死了一般。」

  「是,是昨晚有刺客行刺——」周景華慌忙解釋。

  「依本王看,所謂刺客,不過是寥寥幾人罷了,周大人在錦州還是頗得民心的。」江載初說得頗意味深長。

  「是,是,下官原也擔心殿下初來此地,或許也會被驚擾。這樣想來,是下官做得過了。」周景華忙道,「我即刻讓人撤了這禁令。」

  「周大人很是寬厚子民。」寧王笑了笑,拂袖進轎。

  至此,追蹤刺客一事不了了之,直至離開蜀地,周景華都不敢再提起半個字。

  當日蜀侯便在府中設宴,將寧王請了進來。因前任周景華尚未離開,且轉運使府邸也未修葺,蜀侯便一力邀請寧王先在府上住下。寧王淺淺推辭了一番,便答應了。

  他獨自住在侯府東苑,這幾日蜀地官員絡繹不絕的趕來,輪番這般接見下來,也真是耗費了不少精力。這日下午,寧王殿下終於厭倦了,留下景雲一人頂著,自個兒出了門。

  侯府的花園雖比不上御花園,甚至比自己在京中的府宅園林還小些,卻勝在精緻。江載初沿著小徑,一路欣賞怪竹奇石,忽然看到前邊大柳樹下的石亭中坐著一大一小,周圍並沒有丫鬟嬤嬤伺候著,可兩人動靜卻不小,遠遠聽著便覺得熱鬧。

  「鳥鳥——」童音。

  「不對啦。」大的那個不輕不重的彈了一指在小娃娃額間。

  「咕咕雞……」

  「不對——」

  「姑姑,我要出去玩——」小傢伙終於開始不配合,踢蹬著小腿開始吵鬧。

  「噓,輕點聲!想姑姑被罵死啊?」維桑連忙塞了一塊糕點在小傢伙嘴裡,「等過了這陣再說。」

  身後忽然響起輕輕的腳步聲,維桑一回頭,卻見數日不見的寧王殿下背著手,含著淺笑站在身後,也不知聽自己和阿莊胡鬧說話聽了多久。

  她慌忙站起來行禮:「見過寧王殿下。」順腳還輕輕踢了踢侄子。

  「咦?」阿莊抬頭看了一眼,高高興興的說,「是大哥哥嗎?」

  「叫殿下。」維桑重重咳嗽了一聲。

  到底是世家出身,雖不清楚殿下和大哥哥有什麼分別,阿莊還是極有禮數的站起來,像模像樣的行禮道:「殿下。」

  「免了。」寧王一把抱起小傢伙放在自己膝上,翻著他扔在一旁的小人書,疑惑道,「這是什麼?」

  「姑姑在教我認字兒。」阿莊努力解釋道,「她非說我錯了。」

  江載初定睛一看,原來是首詩歌,第一句是……鵝鵝鵝。他失笑,微微抬眸,維桑坐在石桌對面,卻沒了往日的自然,反倒隱隱露著警惕疏離。

  阿莊卻不喜歡大人這般直愣愣的坐著,被江載初抱著又覺得無聊,掙扎了數下,自個兒去樹下玩了。維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琢磨著正是個離開的好機會,將將要站起來時,寧王殿下微微垂下眼簾,嘆了口氣道:「打算就這麼生分了麼?畢竟和姑娘也是過命的交情啊。」

  維桑怔了怔,默默看了他一眼:「那件事我很承你的情。可……我也不想瞞著你,我沒法子像以前一樣和你做朋友了。」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還不肯看著他,江載初只覺得心尖那一處又酸又癢,愣了好一陣才開口:「是怪我瞞著你麼?」

  維桑搖頭:「不,不是因為這個。可你是朝廷派來的轉運使大人啊。」

  江載初的眉目忽然舒展開,「你大可不必說得這麼客氣。」

  「呃?」

  「你是討厭朝廷派來的人。」他唇角輕輕勾著,眸色清亮,「可韓姑娘,你並不討厭我。」

  維桑噎了噎:「你不就是朝廷派來的麼?」

  「唔,寧王是朝廷派來的水陸轉運使,可我不是啊,我只是你在城外杏林遇上的朋友。」他聲音篤定,很是鄭重,「你以為我很是喜歡轉運使這頭銜麼?被派到此處收取糧草稅賦,這邊的農夫商販,哪個不罵寧王?可稅賦是朝廷定的,只是經了我的手送去,千兩也好,萬兩也罷,與我有半分關係麼?」

  他一長串說著,維桑聽得一愣一愣,下意識要反駁:「可是周景華——」

  「我知道你要說他。」他雙唇抿得薄而鋒銳,只語氣淡淡說了一句話,「可你要將他與我相提並論麼?」

  維桑無意識的卷弄著垂下的髮絲,她知道他說的每個字都沒有錯,可是……他們還是沒法像之前那樣相處了。她垂著眼眸,一言不發站起來,想要牽了侄子離開。

  「韓姑娘,我家在京城的府邸,只怕比你家的侯府還要大些。」

  他卻彷彿沒有察覺,徑直輕聲說著話。

  「很小的時候,我還跟著我娘和我爹一起生活,那時他便為我置下這產業。我娘不是正妻,可是爹對我們很好,好到大娘總覺得,我會分了她兒子的家產。」他望著碧綠的柳枝,慢悠悠的說著,「我娘不是個喜歡爭的,也從未那樣想過。可是爹太喜歡她,又或者是怕他自己若是走得早了,我們娘倆早晚得受欺負。」

  他講得分明是天子的家事,語氣卻像是在家長裡短一般閒適,維桑聽得入神,停下腳步,輕聲問道:「後來呢?」

  他卻不答,悵然道:「我娘早我爹一步先走了,沒倆天,爹也走了。大娘的兒子繼承了所有的家產,大娘卻始終對我不放心。於是將我派去很遠的地方,打理一樁很危險的生意。稍有差錯,我便回不去了。」

  「可我命大,三年時間,在那地方認識了一幫兄弟。那裡住的吃的,都比不上在家中精緻,每日間面對又都是生死大事,可是大家心胸寬闊,從不互相算計。要和人拚命的時候肝膽相照,性命相托;閒下來便圍爐吃酒吃肉,過得很是快活。」

  「大約是他們又怕我在那邊紮下了根,於是我又被叫回家中,來到了此處。」

  江載初淡淡一笑:「來到這裡,你是我交下第一個朋友。你刻意與我疏遠,我無甚可說。只聽郡主的意思罷。」

  溫煦的春風吹過來,輕輕撩撥起兩人的髮絲和衣角,維桑想著那個故事裡的江載初,心底忽然間有些刺痛。若說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被皇帝太后猜忌、須得活得小心翼翼的王爺;比起自己生活在父兄長嫂的庇護之下,可真憋屈得多了。

  站在那裡凝思半晌,她終於轉過身,試探道:「阿爹把我禁足了,殿下,你可以……咳,帶我和阿莊出去轉轉麼?」

  江載初略略沉思下,唇角笑意中隱現溫柔:「郡主既然開口了,小王自當盡力。」

  「江載初,打匈奴人會不會死很多人?」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是兩人獨處,維桑就不再叫殿下,只是連名帶姓的喊他。

  這偌大的帝國,會這樣喊他的,只怕也就她一個——當年哪怕是先皇在世的時候,似乎也極少這般叫他。可是在匈奴部落被視為「黑羅剎」的江載初卻欣然接受了她的叫法,甚至覺得她叫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語調輕快,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親暱。

  他們坐在街邊的食肆,等著老闆端湯麵上來,江載初看著她憂慮重重的樣子,沉吟片刻:「匈奴人的戰略戰術遠不及中原,只是他們的騎兵衝擊力太過強大,中原士兵甫一對陣,被氣勢壓倒,往往便輸了。」

  維桑聽得臉色發白,老闆將她平日裡最愛的蔥油麵端上來,她也顧不得吃上一口。

  「擔心你兄長麼?」他探手過去,將一絲落下的鬢髮重新挽在她的耳後,笑笑說,「放心吧,他是隨著御駕親征,又是蜀侯世子——皇帝不過是想將他放在身邊,倚此督促你父親多徵糧草,絕不會讓他陷於險境。況且……」

  「況且什麼?」

  「況且,神策軍是我一手訓練出的,和匈奴交戰三年,鮮有敗績,皇帝帶著他們,想來不會有事。」

  維桑聽著他甚是平靜的語氣,卻又隱隱約約的察覺出一絲異樣。她知道他並非是一個喜歡計較的男人。在許多事情上,他遠比尋常人灑脫,可唯獨這一次,他似是有些牽掛。

  許是注意到她詫異的眼神,江載初低頭挑起一絲麵條,輕聲道:「那都是三年同吃同睡的同袍。我帶著他們的時候,只會怕自己一道命令下錯,便會死成千上百人。如今換了別人……我也有些擔心罷了。」

  「所以說,還是皇帝不好。」維桑鼓起腮幫子,快人快語。

  江載初淡淡一笑,進而摸摸她的頭,卻嘆了口氣:「各安天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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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4:00 PM

第十八章 杏林(六)

  元熙四年的春日,注定是一個不安分的時節。

  晉明帝不顧朝中大臣們的反對,執意出征匈奴。兵部戶部緊急在全國範圍內抽調兵力、籌集糧草,在一個月內調遣精兵二十萬,號稱五十萬之眾,御駕親征。

  是年皇帝親政不過兩年,敢於這般大動武力,卻也是因為元熙三年晉軍在邊關大破匈奴。塞外對峙半年,大小戰役數十場,無一敗績,寧王江載初時任邊關總督寧,因此名動天下。以驍勇著稱的匈奴騎兵自此見到寧王便避退百里,士兵們甚至暗中稱呼他為「戈穆弘」,意為「黑修羅」。皇帝便是想藉著這一戰之威,率大軍徹底掃平匈奴之患。

  京城,御書房。

  散朝之後,年輕的皇帝只留下了寥寥數人。

  六部尚書等朝中重臣位列其中自然不足為奇,御駕親征需要兵部動員舉國兵力,而戶部上下忙乎了月餘,一直在做糧草調配。然而一個年輕人靜靜立在他們之中,身上的官服昭示著這個年輕人為六品言官,在這烏泱泱一片一品大員中,資歷與品級皆是極不入流的。可他站在離皇帝略遠一些的地方,身形挺直,俊美中甚至帶了些文氣的臉上,表情極為肅然。

  兵部尚書景俊正與皇帝商議調遣哪些精銳部隊作為皇帝直遣軍,「……如此便調遼東鐵騎入關……」

  話音未落,清亮悅耳的聲音便直直插落進來。

  「陛下,遼東鐵騎不如神策軍。」

  御書房內詭異的沉默,一時間竟無人敢再開口,直到皇帝淡淡道:「皓行,遼東鐵騎駐守邊塞百餘年,神策軍雖打了幾場勝仗,若說士氣與實力,還是無法與之抗衡的。」

  元皓行面容不變:「遼東鐵騎雖有百年盛名,一直與之作戰的卻是關外的金人。金人與匈奴人作戰方式迥異,如今陛下親征的是匈奴人,神策軍熟知敵人戰法——」

  「行了,神策軍曾經贏過匈奴朕很清楚。」皇帝有些不悅地打斷了他,徑直下一個議題。

  雖被皇帝斥責,元皓行卻也不見多麼沮喪,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文秀的面容上掠過一絲失望,他很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般不願帶著神策軍,一是為了證明寧王能做的,皇帝也能做到;至於其二,只怕皇帝對寧王親自訓練出的這支親信,並不如何信任吧……

  直到深夜,小朝議終於散了。吏部尚書、當世第一大儒王廷和走至元皓行身側,輕聲道:「年輕人,今日太露鋒芒了。」

  元皓行腳步頓了頓,望向微微搖頭的老人,「只求問心無愧。」

  老人同樣回望著他,笑笑道:「若不是你,說出那句話早已削官入獄。」

  元皓行怔了怔,看看自己身上這官服,倏然苦笑。

  此時的元皓行,尚不知曉這個看似並不重要的決定,卻又會如何深重的影響晉朝的國運。而十數年後回望這一切,這位被後世稱為黑衣宰相的鐵血名臣,卻只記得那一晚,皇城上天空的星星詭異的閃爍,隱隱令人不安。

  皇帝慢慢伸開手臂,妍妃細緻溫柔的替他換下朝服,雙手正環著他的腰間,忽然間被他狠狠捉住了下頜。

  妍妃一驚,抬眸望向天子。

  薄唇,鳳眸,斜斜上挑的長眉——其實他長得真的很像那人,只是這雙眸子裡所含著的神色,卻又和那人迥異。他比那人兇狠,有一種迫不及待的逼人氣勢。

  皇帝扣著她柔美的下頜,狠狠道:「一個六品言官,便敢如此同朕說話,你們元家人,還真是大膽啊。」

  妍妃怔了怔,掙脫了皇帝的手下跪,懇切道:「一定是臣妾兄長又說了僭越的話,請皇帝陛下恕罪。」

  皇帝盯著她雪白柔美的後頸看了又看,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忽道:「他堅持要朕帶上神策軍,你呢?是不是還想著那個人?」

  妍妃原本鎮定的神色倏然煞白,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皇帝冷笑數聲,心中又起殺意,可是皇室子弟素來的隱忍與陰狠讓他並未將那種慾望脫口而出,他知道,此刻自己還不能動手。

  元皓行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科舉折桂後身為言官,第一個彈劾的便是當時權傾朝野的楊文楊閣老,天下士子聯名支持,最後還真讓他把楊閣老扳倒了。

  能做到這些,倚仗的並不是幸運,而元家背後一股看不見、卻又不得不令人懼怕的勢力。自晉朝開國至今,一文一武兩大勢力集團,武官為景,文官為元,延續至今。元皓行的父親是國子監祭酒。雖說這個職務並沒有實權,可是元家門生遍佈天下,元皓行作為青年士子的領袖,更是一呼百應。

  ——父皇,這也是當年你生怕自己死後,江載初無人可依,才為他指婚元薇妍吧?

  可惜,女人,元家,乃至天下,通通依舊是我的。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不可查的陰冷笑意,伸出手去扶起了瑟瑟發抖的妍妃:「此事與你無關,你還有著身孕,起來吧。」

  此時錦州轉運使官邸修繕一新,江載初上任伊始,便頒佈朝廷旨意,蜀地課稅由十比一更改為五比一,蜀侯接旨,卻半晌沒有站起來,只倒抽一口涼氣道:「殿下,我韓家世代鎮守蜀地,蜀地雖為天府之國,朝廷卻也從未徵收如此重稅。」

  江載初微微閉了閉眼睛,彷彿不曾聽到:「侯爺,接旨吧。」

  老侯爺雙手輕輕顫抖著,卻始終沒有接過來,只道:「江浙富庶之地,課稅向來與蜀地齊平,敢問寧王,皇帝雖是御駕親征,可那邊的賦稅改了麼?」

  江載初揉了揉眉心,低聲道:「賦稅沉重,本王何嘗不知。只是戰爭時期並非常態,待天子御駕歸來,自會免除。」

  「民怨沸騰,殿下又當如何?」

  江載初垂眸,半晌,聲音悅耳,卻又清冷:「來此地之前,陛下卻給了我川陝兩地的調兵令。侯爺,本王並不想走至那一步。蒼生何辜。」

  「皇帝果然是要將此處榨得一滴不剩。」蜀侯接過了那道旨意,輕聲道,「這課稅的罪人,便讓我來擔了吧。只是盼陛下親征歸來後,憐惜我蜀地民力……蒼生何辜啊。」

  維桑為了這件事,氣沖沖的到了轉運使府上,「皇帝要打仗,拉了我兄長做人質,還課以五比一的重稅,他,他這是不把我們蜀人當人看麼!」

  只是江載初並不在錦州,新稅令已經頒佈,果然民怨四起,他免不得四出安撫。

  「江載初明知這兩年蜀地旱澇之災不斷,還這麼做就是助紂為虐。」維桑握緊了拳頭,說不出此刻氣的是皇帝,還是寧王。

  景雲見她小臉氣得通紅,不緊不慢道:「郡主,你若知道咱們來到這裡之前,朝議給蜀地定的稅賦是四比一,是殿下將它改成五比一,或許就不該這般憤恨他了吧?」

  維桑怔了怔:「那皇帝知道了?」

  「皇帝出關去了,一時間管不了。」景雲垂眸,掩去了那絲憂色,「回來打的是勝仗還好說,若是敗了,只怕殿下還有一個督運糧草不力的罪名。」

  維桑沉默下來,忽然覺得這個大晉王朝的王爺、當今皇帝的親弟弟,日子過得也著實艱難,一不小心,便裡外不是人。

  「景雲,你總說中原的女孩子美,那麼京城的美女,究竟是什麼樣的呢?」維桑轉了話題,小心翼翼問道。

  景雲斜睨她一眼,卻見她眼角眉梢皆是好奇的模樣,忍不住一笑:「下次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麼?」

  「那,京師的第一美人呢?」

  原來拐彎抹角的是在問這個。

  景雲微微有些尷尬,含糊道:「京師第一美人?我怎麼從未聽說?」

  「第一美人不是元家的小姐麼?」維桑卻並不打算放過他,追問道,「她真的如傳言中那麼好看麼?」

  景雲沒有即刻接話,他固然是知道維桑這般問的含義,卻偏偏沒法子回答。

  因為,這位元小姐,曾是先帝指婚給寧王的妻子。

  如今,她卻是聖眷甚隆的妍妃。

  這件說來不甚好聽的「兄奪弟妻」皇家秘聞,鬧得天下皆知,他雖知道其中的曲折,卻絕不敢多說一句。

  幸而此刻江載初回來了。

  許是知道嘉卉郡主就在府上,寧王腳步顯得有些急促,見到維桑之時,唇角輕輕一勾:「郡主怎麼跑來了?侯爺知道麼?」

  「我爹如今顧不上管我。」維桑眼尖,卻見到他官袍肩上泥漬,忍不住問道,「你摔跤了麼?」

  他不在意的拂了拂:「我去換一身衣裳。」修長的身影走至內堂,卻又轉身道,「維桑,就留在府上用晚膳吧?」

  「哦,好啊。」維桑應了一聲,回頭卻與景雲對視了一眼,彼此眼中,卻看到沉沉烏雲。

  只要朝廷還給一絲活下去的生機,蜀地的民眾總能頑強勤勞地過下去,甚至稱得上「逆來順受」。而這一次,江載初作為朝廷欽差,新任的轉運使出巡,卻被民眾投擲穢物,可見民間激憤何重。再者,若是換了前任周景華,只怕不依不饒告到朝廷,還得再把蜀地剝一層皮。

  呵,維桑自己也知曉,這便是她對他的矛盾所在了。

  明知他是代表朝廷來盤剝的,卻也知道他本意並非如此,這一趟還是被逼著來的。

  這麼一來,她便是想對他發脾氣,卻也覺得自己太過無理取鬧。

  少女心中正自糾結,卻見寧王殿下沐浴換衣之後,已經出來了。黑漆漆的頭髮大約只是簡單的擦了擦,頗為隨意地落在身後,身上帶著濕漉漉好聞的香料味道,襯著劍眉星目,彷彿是她從未見過的一個閒適慵懶的青年。

  許是察覺到自己注視得太久,維桑挪開眼神,胡亂喝了口茶水,問道:「稅賦收上來了麼?」

  「去年今年旱災不斷,我去了好些村落,家家戶戶連吃上清粥都困難。」江載初沉吟道,「我自會向陛下說明,能免則免吧。」

  「皇帝才不會聽你呢。」維桑也是愁容滿面,「這可如何是好?」

  他探身去,輕輕拿中指彈了彈維桑的眉心,篤定笑道:「我自有辦法。」

  僕人上了簡單的兩三個小菜,又端了兩碗麵條上來,維桑四顧:「景雲呢?」

  「我遣他去辦件事。」江載初神色自如,「我們先吃吧。」

  才夾了一口菜,江載初定定看著身邊的少女,突如其來道:「聽聞尚景侯之子到了婚配年紀,尚景侯正四處尋覓合適的官宦小姐。」

  「尚景侯伯伯與我爹很是交好呢。」維桑隨口便道,「尚兄我也認識。」她一抬頭,對上江載初略帶深意的眼神,忽然臉頰飛紅,搖頭道,「不過你說的那些,我可不知道。」

  他原也不過輕輕試探,見她這樣的反應,心中卻驀然蕩漾出了暖意。

  「江載初,你也到了該成親的年紀,那你,有喜歡的人麼?」其實維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子,竟把這樣一句話說了出來。

  或許,或許是因為下午在府上聽到父親說起京城裡的事,才知道他曾經有一門極好的婚配——未婚妻是名滿天下的元家小姐,兩人自幼青梅竹馬。

  只是天意弄人。

  本以為他在沙場上功成名就,回來便能迎娶佳人,最後她卻進了深宮內院,他則黯然被貶至此處。

  江載初手中的筷子頓了頓,似乎不意她會這麼問,不過兵來將擋,他的聲線沉穩而鄭重,一字一句道:「來錦州之前沒有;到了這裡,卻遇到了。」

  「啊?」維桑怔了怔,方才明白他說的話,兩頰更是紅透如同煮熟的蝦子一般,平日的伶牙俐齒全然不見,只是呆呆回望他。

  往日裡他看著她的眼神溫和煦暖,而此刻其中隱藏的熱烈情感卻澎湃而出,大約是怕她嚇到而拒絕,隱隱還帶著忐忑和脆弱。

  哪怕是蜀地最活潑最大膽的少女,此刻大腦裡也是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話,卻又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她聽到自己用最輕的聲音:「那你去問我阿爹吧。」

  塞外戰場上殺氣凌人的修羅,瞬間卻融成了繞指柔,他只覺得這一生都不曾這般如釋重負,只一個字,卻又承諾如同千鈞之重:「好。」

  此時的維桑心口彷彿小鹿亂撞,少女情竇初開,意中人也鍾情自己,或許是最美好的事了。她總以為,只要父親答應了,這個世界上便沒有什麼再能阻隔自己和他了。

  可那個時候,她並不知道,冥冥中主宰這一切的,不是他們兩個人,還有遠在京城、日日被她抱怨、卻從未謀面的皇帝,還有這天下間,萬千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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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4:06 PM

第十九章 舊知(一)

  一日一夜的疾馳,暮靄之中,長風城龐然大物般地輪廓已經出現在視線盡頭。

  江載初勒住馬韁,箭垛間有士兵問道:「來者何人?」

  他沉沉抬起目光,與那名士兵對視了一眼。

  「是上將軍。」

  城門後是忙亂的鐵索絞動聲音,包裹著厚實鐵片的城門緩緩打開了,江載初催馬而入,馬蹄在青石板鋪就的路上踏出清脆的聲響。只是沒跑多遠,迎面就是一支巡邏騎兵小隊。

  每一日的晚巡都是景雲親力親為,為防敵人夜攻,他需佈置當晚城防重點,今日也不例外。眼前城門口有人孤騎而來,景雲勒住馬,直到看清來人,年輕的將軍唇角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旋即揚了揚手,騎兵們齊齊翻身下馬,整齊劃一的行禮。

  上將軍騎在馬上,身姿未動,只淡淡道:「起來吧。」

  景雲對身邊的副官壓低聲音說了句話,騎兵們便紛紛上馬往前離去了,景雲牽著馬,正要說:「將軍,你一個人回來——」驀然卻見到他身前鼓鼓囊囊的,顯然,黑色的斗篷將另一個人隱匿了起來。

  景雲倏然間沉默下來,苦笑:「你還是把她帶回來了?」

  江載初沒有接話,深沉的眸色中不見任何表情,也叫人難辨喜怒。他只是一手攬緊了身前的女子,夾緊了馬腹。

  烏金駒飛馳而過,只在於景雲擦肩而過時,他說:「到府上來找我。」

  烏金駒停在將軍府門口,江載初解開斗篷,裹住維桑的身子,自己翻身下馬,跟著向她伸出手來。維桑看了他一眼,又慢慢將目光挪移到手上,很慢很慢的,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他將她抱下馬,徑直走向府內。

  維桑跟著他走到門內,逕自轉了方向要去自己住的西苑,他卻停下腳步,淡淡看著她,冷聲問道:「你去哪裡?」

  她的目光卻彷彿是失焦,用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自從昨晚那件事後,她就一直是這樣,渾渾噩噩,彷彿是那一晚抽走了所有的活力與精神,整個人遲鈍下來,停下了腳步。

  「西苑是給軍中謀士住的。韓維桑,你以為我真的將你當做謀士麼?」他慢慢走上前,忽然伸手探進他給她披上的斗篷裡,裡邊的衣裳早已破爛不堪,他隨手一觸,就能摸到細膩滑嫩的肌膚,他的眸色帶了幾分輕佻異樣,「現在是什麼身份,你這麼聰明,還不知道麼?」

  放在自己腰間的那隻手上明顯帶著常年行軍留下的厚繭,維桑只覺得自己在微微發抖,幸好在這裡他似乎沒有打算要對她怎麼樣,很快抽出了手,頗為隨意對趕來的侍衛道:「帶她去南邊,景雲一會過來,讓他去書房找我。」

  江載初身邊最寵愛的是薄姬,可是並不代表他的身邊只有薄姬一個女人。

  有些是手下將領送來的戰俘,有些則是地方官討好送來的歌舞伎,絕大部分都是有名無實,但她們統統都是一個身份——上將軍的侍妾。

  如今只不過又多了一個。

  院子裡有女孩子們說笑的聲音,在維桑走進去的時候戛然而止,她們好奇的看著這個裹著黑色斗篷的新人,目光中有著猜測,或許還有不自覺的嫉妒——多一個人,便多分一份榮寵。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有薄姬那樣的幸運的。

  維桑卻對這些目光視而不見,只在一個少女匆匆奔到她身前時才回過神來。

  「姑娘,你沒事吧?」未晞一把捉住她的肩膀,上下打量她,臉上淚痕未乾,抽噎道,「是我沒用,是我不好。」

  維桑定定看著她,似乎是想要伸出手去拍拍她的肩膀,柔聲安慰幾句,可終究她還是沒有動,只是艱澀地開口:「不關你的事,未晞,我想沐浴。」

  未晞要來了熱水,一桶桶的往澡盆裡倒。

  維桑坐在那裡,眼神直愣愣的,一動不動,清秀的面容在白色熱氣的蒸騰之後愈發的模糊。未晞探手進去試了試水溫,「姑娘,可以了。」

  這幾日她提心吊膽的等著,只怕維桑出什麼事,幸好她安然無恙的回來了,雖然看著精神不大好,但是只要人安然無恙就好。未晞不敢多問,繞過浴桶走到維桑身邊,伸手去替她解開斗篷,卻未想到維桑伸手擋開了,她的聲音嘶啞而暗沉:「我自己來就好,你去外邊等著。」

  未晞有些疑惑,卻也沒多問:「那我就在門口等著,姑娘好了喊我。」

  她悄悄掩上門,就坐在台階那裡,聽到屋裡隱約窸窸窣窣的解衣聲,然後是水聲,她稍稍放心,低頭拔了根草在指尖撥弄。

  天色已經暗了,未晞估摸著桶裡的水也快涼了,打算起身卻廚房再要些熱水來。

  南苑的門忽然被重重推開了,幾名侍衛立在門口,身形筆直,年輕男人的身影在他們之後才出現,腳步堅實,直直的朝自己的方向走來。

  未晞停下了腳步。

  昏暗的月色星光並沒有模糊男人清晰的輪廓,他雖是輕袍緩帶,只是身上那種令人無法呼吸的凜冽氣質還在,未晞連忙跪下,低下了頭:「上將軍。」

  上將軍腳步頓了頓,「人呢?」

  「姑娘在沐浴。」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試圖擋在門前,「我這就去喊她。」

  她微微抬頭,卻見上將軍的下頜輕輕繃緊了,甚至沒讓她將話說完,徑直踢開了門。

  哐噹一聲巨響,門栓碎裂。

  驀然而起的碎屑塵埃中,一豆燈光明滅,卻看不到人影。

  江載初大步走向屏風後,黃楊木的浴桶望著空空蕩蕩的,只有平靜的水面上淡淡的霧氣,隱約的細痕波瀾。

  他深邃濃黑的目光驟然收緊了,忽然探手下去,抓住了順滑如荇草般的長髮,嘩啦一聲提了起來。

  韓維桑纖縷未著,就被他這樣提出了水面,許是被水嗆到,重重開始咳嗽。或許是因為受驚,她的身子軟軟的要倒下去,卻因為被他狠狠的拉著頭髮,只能用手臂半支撐著自己,狼狽不堪。

  黑色長髮有些散亂下來,蓋住了胸房,卻掩不去胸口那塊刺破的皮肉疤痕。那個晚上,她是報了必死的決心撞上去,他雖然收了槍,卻依然刺入半寸。一路回到長風城,她竟從不曾理會,彷彿這個傷口不曾存在。此時因為熱水一泡,皮肉裂開泛著白色,那個傷口足足有寸許,原本就是沾不得水的,現在只怕愈發惡化。

  江載初定定看著她慘白的臉色,手指不由收緊,硬生生逼她抬起頭,承迎自己的目光。或許又那麼一瞬間,觸到她枯槁的眼神時,他也怔了怔,可是旋即那種冷漠與強硬便淹沒了一切,他鬆開手,轉身對站在後邊大氣都不敢出的未晞招了招手。

  未晞走上兩步,他徑直將一個小瓷盒扔在她懷裡,淡聲道:「給她敷藥。」

  他冷冷退開兩步,看著未稀把她從水中扶起來,給她披上乾淨外袍,背對著自己開始給她敷藥。直到她將一切收拾妥當,他平靜道:「跟我去書房。」

  那一晚後,她再也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話,此刻隔了未稀,她終於慢慢開口:「將軍要見我,何必親自跑這一趟?」

  他勾了勾唇,眼神中殊無笑意:「韓維桑,我說過你現在還不能死——或者說,你死之前,還有東西沒有交出來。」

  維桑咬著唇,一言不發站起來,她的身子還帶著些踉蹌,卻固執地推開了想要來相扶的侍女,只是死死的盯著江載初:「你做夢!」

  他並不動怒,甚至微微揚眉,只輕輕吐出一句話:「阿莊的下落,你不想知道麼?」

  維桑的兩頰上驀然泛起紅潮,她只覺得一顆心跳得越來越快,幾乎要從那個傷口的地方落出來:「你,你當真知道……」

  「你可以不信。」他的聲音篤然,轉身拂袖離開。

  「姑娘,姑娘……」未稀的聲音很輕,卻顯得很是焦慮,而維桑彷彿不曾聽到,跟著江載初的背影,跌跌撞撞的走出了門外。

  南苑裡無數的目光盯著這引人注目的身影,維桑卻全然沒有在意,她也忘了每時每刻的呼吸其實都在牽動著傷口,而眼前這個人的背影更是令她想到那個晚上——他就這樣冷酷的毀去她所有的廉恥和驕傲。

  心底那種翻湧的感情到底是什麼?維桑只是覺得茫然,是恨麼?可就算是恨,只怕他的恨,還是更甚於自己。至於曾經的愛,亂世之間,誰又敢愛?

  依稀那是阿嫂告訴自己的,世上之人,情愛最是誤人,放不下的那個人,便比旁人多了弱點——很早很早之前,她就把這個可怕的弱點摒棄了,用一種慘烈至極的方式。

  維桑腳步踉蹌著跟著他走到南苑門口,江載初放緩了腳步,轉身看著她。

  她倉促止步。

  「阿莊,你為了他……受這種種屈辱,是心甘情願的麼?」

  「他是我侄子,也是韓家唯一的血脈。」維桑語氣平靜。

  「那麼我呢?」江載初唇角笑意驀然間變得冰冷,「但凡不是你韓家人,你的族人,所謂的心意便全然無用了,是麼?」

  維桑低了頭,並未讓他看見自己的臉色,只輕聲道:「什麼心意?」

  「忘了?」他拿指尖輕輕挑起她的下頜,短促地笑了一聲,「那便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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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舊知(二)

  書房中站著兩名陌生的士兵,江載初略一揮手,他們呈上一個小小的包袱便退下了。

  江載初將包袱打開,裡邊卻露出一對孩童的銀鐲,以及一件對襟馬褂來。

  一顆心劇烈跳動起來,她認得那時侄子自小戴著,從不離身的鐲子——還是大哥尋了式樣,親自讓府上的銀匠去打的。而那件小褂,阿嫂在繡上團福圖案時,自己還曾不解道:「這件小褂阿莊總得三四年後才能穿吧?」

  「小丫頭,等你將來有了孩子就會明白了,做娘的……總是想著早早替孩子準備妥當。」

  現如今,阿莊已經七歲了,她卻已有三年未見到他。

  「楊林廢了蜀侯,把孩子送了過來,如今我已找人好好照看著。」他慢慢坐下,「現在可信了?」

  維桑回過神,顫聲道:「他沒事麼?如今在何處?」

  江載初卻不答,手指在黑檀木的桌上輕扣,鳳眼微微上挑,望定了她,卻一言不發。

  她知道他在等什麼,可是這樣東西,她手中握著的,僅剩的籌碼,她如何能給?

  他見她不說話,唇角輕輕一抿,笑道:「你不是一心尋死麼?既然如此,何不當劍雪也已死了?」他頓了頓,輕聲道,「韓維桑,將劍雪的暗令和名單交出來。」

  維桑微微後退了半步,本就蒼白的臉色褪去最後一層生機。

  「阿莊的是叫做韓東瀾吧?想來你也有三四年沒見到他了。」他將一支筆擲到維桑面前,「你當真不想見他麼?」

  「你要劍雪做什麼?」維桑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那支筆上,啞聲問。

  「你拿它做什麼,我就要它做什麼。當年你怎麼樣從皇宮逃出來,不正是依仗著這些死士麼?」江載初微微笑道,「左右你韓家在蜀地也已斷了根,劍雪在你手中,不若在我手中有用一些。」

  胸口的劇痛扯得維桑心思有些恍惚,江載初的聲音忽遠忽近,她只覺得自己從未這般躊躇不定。

  門外有人輕輕扣了扣,江載初說了聲「進來」。

  侍女托著托盤,輕輕將一碗藥放在維桑面前,又退了出去。

  江載初下頜微揚,示意她喝下去。

  維桑低頭看了那碗還冒著熱氣的藥,清苦的味道在書房內瀰散開,她盯著那碗褐色液體,心中卻想著,自己這條命,大約也只有在他能用得上時,還顯得金貴些。

  未幾,維桑將藥端起來,喝了下去,江載初狹長明亮地鳳目盯著她,直到她將碗放下,卻彷彿看出了她的心思,微笑道:「韓維桑,我看你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所以,這藥可不是治你傷口的。」

  維桑怔了怔。

  江載初卻笑得愈發輕佻了一些,「你只是不配有我的孩子罷了。」

  維桑驀然想起那晚的事,臉色滾上一片詭異的潮紅,全身微微顫抖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卻沒了再同她說下去的耐性,只叫來侍衛將她送到隔壁房中,淡淡道:「拿劍雪換韓東瀾,韓維桑,別高估我的耐性。過了今晚,即便你想換,我卻也不記得這筆賬了。」

  維桑站在那裡,已經止了抖,身影卻又顯得蕭瑟了些。

  她只是定定看著江載初,表情略略有些古怪。

  侍衛對她頗為客氣道:「韓姑娘,請吧。」

  她卻不動,只說:「我本可以傾盡劍雪之力,將阿莊劫出來的。」

  江載初淡淡抬眸看她一眼。

  「或許是我太傻了。」她輕輕笑了笑,腳步踉蹌著轉身欲離開。

  江載初卻已繞過案桌,攔在她面前,玄色厚錦長袍下襬微微晃動,冷峻的表情中竟出現一絲錯綜之意:「那你又為何要來找我?」

  維桑與他對視,往日那雙清澈透亮的星眸,如今也只剩黯淡,卻到底不肯再說了,只道:「我會將劍雪交出來,盼將軍保韓東瀾平安。」

  他猶自站在那裡,並未讓開,怔忪之間,維桑卻已繞開他,跟著侍衛出了門。

  屋內安靜下來,只有夜風掠過屋外竹枝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或許是我太傻了……」

  回想起那句話,江載初不自覺間,已經握緊了雙拳,胸口鬱結之氣竟難發洩,直到門口有人輕輕嘆了氣道:「殿下,你……何苦呢?」

  江載初這才發現景雲在門口站了許久,以他的聽力,竟也沒發現,可見真正有些失態了。

  不過須臾,江載初已經恢復從容,只冷淡了聲音道:「你喚我什麼?」

  「是,將軍。」景雲暗悔失言,忙道,「她願意交出劍雪麼?」

  江載初卻不置可否,只道:「我不在這兩日,朝廷有什麼動靜?」

  「就那樣唄。朝廷分成兩派,照例是太皇太后那一系聲勢浩大,嚷嚷著要派人征討,不過最後拍板的,應該還是元皓行吧?」

  江載初沉吟片刻:「以他的果斷,長風城被奪,卻已拖了這麼長時間沒有動靜,實在有些古怪。」

  景雲抿了抿唇,似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江載初略一垂眸,斥道:「你有什麼要說,只有你我兩人,還需顧忌麼?」

  「將軍,這是你說的。」景雲深吸了一口氣,「這番話景雲忍了很久了。」

  江載初略有些詫異,卻也淡聲道:「你說。」

  「你說元皓行拖了這麼久沒有行動,可是殿下你呢?明明奪下長風城便趁勢追擊,以騎兵最快速度向皇城掠進方是上策,你卻……為了她,拋下這裡整整數日。」

  江載初怔了怔,一時間沒說話。

  景雲已經瞧出他的臉色鐵青,只是話了說一半,斷也沒有再吞下去的道理,索性上前一步,拿起適才維桑喝過的藥碗,放在鼻下輕嗅了嗅。

  「你們剛才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殿下,這明明便是消炎療傷的用藥,你又何苦這樣對她說?」

  江載初面無表情聽著,卻一言未辯。

  「劍雪雖好,卻到底是蜀人的死士,韓維桑交出來,殿下你敢用麼?」景雲頓了頓道,「你脅迫她交出劍雪,究竟為了什麼,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江載初目光涼涼,只是看著景雲,聲音薄淡:「你說為了什麼?」

  「你把她找回來的路上,她是不是一意尋死?」景雲咬牙道,「你覺得用阿莊一人已經不夠,便要她交出族人——你手中籌碼多一些,她便不會輕易尋死,是麼?」

  「夠了!」江載初驀然打斷他,「我留著她的用處,不用一一告訴你。」

  景雲原本還要再說,卻見江載初臉色著實可怕,先是那股不怕死的勇氣便驀然間消散了,只單膝跪下,輕聲道:「將軍,此女禍國。」

  他將自己的呼吸壓抑得很低,卻聽案桌後江載初呼吸聲,竟比自己粗重了數倍不止。

  他知他終究還是無法說動江載初,只嘆了口氣,欲要離開。

  「你心裡,是不是在嘲笑我,像個傻子?」江載初卻輕聲開口,目光掠向屋外,思緒彷彿神遊。

  「不敢。」景雲腳步滯了滯。

  身後終究再沒有聲音,景雲離開時,大著膽子往後看了一眼,上將軍卻已經低頭看著那張輿圖,側顏如雕斫般冷硬,彷彿……並不曾問出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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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4:25 PM

第二十一章 舊知(三)

  夜愈發深了。

  侍女悄無聲息地在上將軍手邊換上一盞熱茶,後退開三步,方問道:「將軍,子時了,要去薄夫人處麼?」

  江載初自案卷中抬起頭,一口飲盡熱茶,淡聲道:「今日不去了,讓她早些歇下吧。」

  他走出屋外,在廂房門口腳步頓了頓,隱約能看見坐在桌邊的人影。

  並未敲門,徑直入內,韓維桑在燈下坐下,亦未回頭。

  他便倚著門,看著她的背影,一言不發。

  空氣裡彷彿凝聚著無形的水汽,沉沉直欲墜下,她微微動了動,輕聲道:「劍雪有無名四使總領,甲乙丙丁。甲使就是那日……死於你長槍之下的女子。另有三使,需要召喚時,才會出現。」

  他淡淡「嗯」了一聲。

  「劍雪的主人,只能姓韓。我自兄長手中接手四年至今,除非我死……東瀾自然成為劍雪主人,除此之外,蜀人的死士,絕不會聽從外人調遣。」

  「你這是在告訴我,沒辦法交出來麼?」江載初走至維桑身邊,但見溫柔暖色燭光將她小小的臉龐映照得明暗不定,長長睫毛遮去了此刻眼神。

  「這是劍雪所用暗令,我已全部寫下。」維桑恭順站起來,雙手遞過一張紙,「將軍若要驅動劍雪,只需用上邊的暗令,以及……信物。」

  他凝眸細看那套紛繁複雜的切口暗號,問道:「什麼信物?」

  維桑右手手掌綻開,掌心是一塊一寸長短、色澤溫潤的魚形玉珮。

  江載初從她手中接過,玉珮冰冰涼涼,雖是好玉,卻不見有何特異。

  許是察覺他的疑惑,維桑拔下髮間一根銀釵,在右手食指指尖刺了一下,一滴鮮血湧在指尖,彷彿一團紅花驀然綻放。

  她將指尖的鮮血擦在玉珮上,原本玉潤光澤倏然染上了一層血色,那些血液彷彿是活的,竟絲絲滲透進玉珮裡層去了。

  「暗令,血玉,兩者缺一不可。」維桑輕聲道,「上將軍,這便是您要的劍雪。」

  「只有韓家人的血,才能令這塊玉成為血玉?」江載初沉吟問道。

  「是。」維桑答道,「晉朝開國之初,蜀地多巫人,善巫蠱,韓家先人能平定蜀地巫蠱之患,和血統中多少帶有巫術有關。」

  她淡淡抬起視線,與江載初對視,平靜無瀾:「這些,將軍應該已經清楚了。」

  他瞳孔似有些收縮,不過片刻,已經恢復平靜。

  「劍雪門下雖是死士,但是也請將軍……勿要濫用。」維桑輕輕拜倒在地上,「請將軍答應。」

  「起來吧。」江載初凝眸在她後背一瞬,揚手便將那張紙放在燭焰上燒了。

  紙屑飛飛揚揚,如同黑色枯蝶翩躚起伏,維桑還跪著,有些震驚地抬起頭,江載初抿唇一笑,聲音從容道:「如今韓東瀾在我手上,諒你也不敢有二心。至於劍雪……需要用到時,我自然會要你的血。」

  維桑躊躇片刻,心中雖想問侄兒的下落,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略一遲疑的樣子被江載初盡收眼底,他卻並不追問,只往內室走了兩步,又回頭道:「不早了,睡吧。」

  這間廂房想來是日常他歇息的地方,自維桑被勒令來此廂房內默寫出暗令時,便知道江載初並不打算僅僅以劍雪放過自己。在這裡的一個多時辰,維桑早已有了準備,可當他這樣開口的時候,她還是微微一抖,倉皇間從地上站起來,膝蓋卻是一軟。

  江載初背對著她,彷彿對身後發現的一切毫無知覺,只是微微張開雙臂,示意她寬衣。

  維桑小心站子啊他身後,雙手繞過去,小心解開他胸口衣結。江載初只一低頭,她的指尖修長柔軟,適才被戳破的那一下並未即刻癒合,在他胸口白色衣料上點上了一枚硃砂般的血點。他怔了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許是因為太過用力,她合身撲在他寬闊的後背上,因撞到胸口傷處,悶悶輕哼一聲。

  也只是一聲輕哼罷了。

  旋即再無聲響。

  那種溫熱柔軟的感覺透過薄薄的布料,一直傳到肌膚上,江載初微微閉著眼睛,屋中只聞燭火畢啵聲響,夜色無限綿長。

  「你在發抖?」江載初的聲音穿透此刻靜謐傳來,分外平靜,「是怕我麼?」

  維桑並沒有答話,卻也是因為,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終於還是放開她手腕,她便順勢後退了一步,只逆來順受地低著頭,輕聲道:「是怕服侍得不稱將軍心意。」

  那個類似擁抱一般的溫熱的觸感迅速消融,江載初抿著唇,眼角露出諷刺笑意:「像馬上那一次,你哭喪著臉,的確不合我的心意。」

  維桑身子僵了僵,眼睜睜看著他在床上躺下,渾身上下卻又起了潮意,冷汗一層疊這一層往外滲。

  「是要我親自抱你上來麼?」他半靠在床邊,嗓音略略有些低啞。

  維桑咬牙,走向床邊只有短短五六步,於她卻不啻於千山萬水,當真要豁出一切,才能做出……爬上他的床,這般毫無廉恥的事吧?

  他卻饒有興味地靠在床邊,彷彿在欣賞這一切,並不出聲打擾。

  膝蓋剛剛屈起觸到錦墊上,身子便是一輕,江載初已經攬著她的腰,迫不及待將她抱起,放在床的裡側。單手撐在她的枕邊,他修長的身子似乎下一秒就要覆上來,維桑心中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怕,強迫自己看著那張臉,依舊是那樣,劍眉星目,好看得挪不開眼睛,卻也籠著冷漠殘忍的目光。在他眼眸中倒映出的,不過是一具獵物罷了。

  「當初的明媒正娶你不要,便只配馬上苟合……」

  她一直不敢再去記起那句話,可是此刻,這句話又這樣清晰的印刻在心底。

  「其實……你怎麼知道我不要那時的明媒正娶呢?」她忽然難以克制地低低說道,目光卻是渙散的,彷彿並不是在和身邊的男人說話。

  江載初幾乎疑心自己聽錯,可她的語氣這樣輕柔恍惚,他用力看著她輕微蠕動的唇,良久,目光變得冷戾,右手掐在她的頸上,一點點,慢慢地收緊。

  「韓維桑,我問過你多少次,求過你多少次?」他不怒反笑,「你那時,又是怎樣答我的?」

  她臉色發白,眼睛幾乎要凸出來,不由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卻又怎敵得過他此刻的暴怒氣力,只是徒勞地掙了掙,發出絕望嘶啞的聲音。

  月光從窗櫺外落進來,透過層層床幔,他意識到她真的快要死去時,終於鬆了手。

  維桑雙手撫在脖子上,劇烈咳嗽起來。

  他卻已經恢復冷靜,看著她滿臉通紅、咳嗽得渾身顫抖的狼狽樣子,輕聲笑道:「還敢不敢說那樣的話了?」

  她縮在床角,拚命搖頭。

  他淡淡笑了笑,重又躺下來,「睡吧。」

  咳嗽了許久,方才止住了。那種窒息的壓迫感覺卻還在,維桑看著他微微張開的手臂,知道他在等她。

  維桑終於還是靠過去,輕輕將頭放在他的手臂上,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年輕男人的呼吸輕緩平和,分明是交頸而臥,這樣纏綿旖旎的場景,可她心裡卻始終是涼的,又……怎麼安眠呢?如今他,大多數時候冷酷淡漠,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爆發出難以克制的戾氣。可她……卻也只能這般承受。

  江載初約莫是在兩個時辰後起來的。相擁著睡了一晚上,他除了將她抱在懷裡,並未再如何進一步動作。

  維桑還在沉睡,乖乖地側著身,卷在被衾中一動未動。

  江載初自行起來,穿上了外袍,出門的時候腳步卻頓了頓,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影,淡淡笑了笑。

  他的嗓音還帶著晨起的慵啞:「韓維桑,以後日日給我暖床,你這樣夜不能寐,恐怕會撐不住身子。」

  床上的人影終於有了動靜,窗幔輕輕飄動。

  維桑動了動早已僵硬的身子,慢慢從被衾中坐起來,聽到門扣上的聲音,昏昏沉沉的閉了閉眼睛。

  她確是一晚未睡,直到他出了門,身體才算鬆弛下來。

  可她拚命將呼吸壓抑得這樣低,他竟然也知道她並未入睡……

  即便同床共枕,他們還是在彼此防備吧?

  維桑苦笑著慢慢躺回床上,傷後脫力睏乏至今,他不在的時候,她終於可以稍稍安心睡一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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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4:31 PM

第二十二章 舊知(四)

  凌晨還是月明星稀,侍衛已經備了馬。江載初隨手牽過,翻身上馬,向永安門附近駐紮的軍營疾馳而去。

  天還未亮,長風城籠罩著淡淡一層白霧,馬蹄聲敲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清脆如同雨落。一路上幾大軍營還在休息,只有巡邏士兵見到他,恭謹立在一旁行禮。

  虎豹騎的主帳還亮著燭燈,江載初下馬,踢門而入。

  卻見孟良倒是已經起來了,今日本就該他當值城牆守將,前次已被上將軍訓過,他倒不敢遲到誤事,正催促衛兵裝備鎧甲。一抬頭見到上將軍進來,倒是被唬了一跳,忙問道:「上將軍……」

  江載初也不多說,順手從兵器架上抽了兩支長矛扔給孟良:「你的親衛,陪我練練手去。」

  孟良嘿嘿笑了笑,伸手接過來,卻扔給了身邊親衛,笑道:「你們小子好運氣,上將軍想拿你們練練手。」

  親衛們手中持了長矛,站在練武場上,看著一身玄色外袍的上將軍,面面相覷,卻無人敢動手。

  孟良站在一旁,笑道:「兔崽子們別給我丟人,誰手中長矛能刺到上將軍衣角的,我重重有賞。」

  江載初手中卻是一支折去了矛尖的漆木長桿,看了看身前四名惶恐的虎豹騎侍衛,笑道:「誰能刺到我的衣角,便升為虎豹騎千夫長。」

  他素來積威極重,雖是這樣說了,卻依然沒人敢動作。

  江載初略皺了皺眉,手中長棍橫掃而出,帶出烈風一片,其中一名動作略慢了一些,沒有及時避開,被棍風掃到,往後翻了個觔斗。

  餘下三人對視一眼,一咬牙,三柄長矛同時刺出,威勢驚人。

  「不錯!」江載初低低讚了一聲,翻身避開,手中長棍如同蛟龍出海,速度快如閃電,卻已將其中兩柄挑飛。

  「真他媽沒用!換人!」孟良看得著急,手一揮,又換了四人。

  旭日初昇,練兵場上一片狼藉,橫七豎八躺著的人還沒爬著挪開,又有人被掃在地上,呻吟聲不斷。

  這一場練兵驚動了幾大軍營,小半個時辰後,眼見自己的親衛倒得七七八八,孟良派人將連秀等人一併請了來,心中想的,大夥兒一起丟人,便也不怎麼算丟人。

  親衛們依舊一個個在倒下,場中的上將軍卻並沒有停下的意思,看得一眾將領紛紛咂舌。孟良更是低聲問剛剛趕來的景雲道:「他是不是那個……那啥……?」

  景雲莫名看了同僚一眼。

  「欲求……不滿。」孟良壞笑道,「薄夫人不是帶在身邊麼?」

  景雲瞪了他一眼,揚聲道:「上將軍,差不多了——再練下去,便要誤了全軍操練的時辰。」

  江載初放緩了動作,卻不料場中眾人廝殺正酣,一名士兵手中長槍沒有收住,直直刺向江載初小臂處。他雖急身避讓,到底還是刺破了衣裳。

  那名士兵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嚇得扔下長槍,呆若木雞站著。

  江載初從天色未亮練到日出東昇,真正酣暢淋漓,他看了看手臂,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那士兵的肩膀:「哪個營的?」

  「虎豹營。」

  「好!今日第一位刺到我衣角的,若是戰場上,我這條手臂便賠給你了——孟良,升他做千夫長!」

  孟良大感得意,忙道:「是!」

  江載初隨手將手中長棍扔給旁人,招呼眾人道:「你們自去練兵。」又將景雲招至身前,邊走邊道,「練完兵你同他們一道過來。」

  他翻身上馬,景雲卻道:「上將軍,昨晚……」

  江載初練得興起,渾身臉上皆是汗水,唇角亦帶著笑意。忽然聽他這樣提起,眼神略略冷淡下來,「我自有分寸。」

  景雲看著他的背影,知他是在警告自己勿要再多言。可他上一次這般不眠不休找人練武,卻又是何時呢?景雲心中盤算追憶了一會兒,也只記得那還是他初初領兵征討匈奴之時,許是因為血氣方剛,打了勝仗難免得意。可現如今,上將軍一日一日間,威名盛熾,喜怒不動於顏色,可今日這一場練兵下來,他也看不出他究竟是鬱結或是開懷……

  可無論如何,還是那個女人的緣故。

  景雲驀然間想到往事,卻不知將來會如何,亦只能輕嘆一聲,抿唇不語。

  維桑只覺得淺眠了一會兒,便被門口的爭執聲吵醒了。

  她本就睡得不安穩,當下索性披衣起來,一開門,卻見到未晞攔在門口,正被兩個丫頭扭著,另一個年長些的一大耳刮子正要扇過去。

  維桑皺了皺眉,輕聲道:「住手!」

  聲音雖輕,卻極有威嚴,那三個丫頭不由自主的停手,望向身後。

  未晞趁勢跑到維桑身邊,氣道:「姑娘,她們硬要闖進來——」

  維桑已經見到薄姬站在不遠的地方,唇角微抿,那雙美目正望著自己,目光中是赤裸裸不加掩飾的恨意。

  她怔了怔。

  「你還叫她姑娘?」薄姬冷冷笑道,「上將軍都收了她,總該叫聲夫人了吧?」

  維桑凝睇著這渾身上下皆是醋意的美人,又或許是被那句「夫人」刺到,倏然挪開了目光,輕聲道:「薄夫人,一早怠慢了。」

  薄姬腳步輕抬,徑直進了屋內。昨晚她得知江載初留了人宿在廂房,一時間難以置信,她受江載初獨寵近兩年,首次嘗到被分寵的滋味,原本就酸澀難當,一大早便過來要見江載初——未想到他已去練兵,依然把那女子留在了房內。

  原來還是她。

  薄姬見她面色蒼白站在那裡,容顏雖憔悴,卻也帶著楚楚動人的姿態。再想起之前她以琴師之名進入府中,扮成謀士的樣子,更是步步經營,到現在上將軍竟留她在廂房睡下……冷冷笑道:「上將軍呢?」

  維桑卻只是看著她,眼前的年輕女子穿著藕荷色襦裙,鬆鬆綴著望仙髻,雖未施脂粉,卻也美得清麗動人,那雙眼睛裡……更是翻湧著各式各樣的情感,如今她能讀出來的,便是憤恨。

  自古女人爭寵,無不將自己掩藏在溫婉順和的面具之下。江載初是該有多寵一個人,才能允許她將種種情緒不加掩飾的表達出來呢?

  彷彿是有什麼東西爬過了心口,維桑勉力收斂起情緒,笑了笑:「我也不知——」

  話音未落,薄姬卻轉過身,狠狠道:「別以為將軍一時寵幸你就敢用這種語氣同我說話!」

  維桑笑了笑,彷彿事不關己道:「夫人若能勸得將軍……將我放離此處,我也感激不盡。」

  她尋尋常常的語氣,聽在薄姬耳中,卻不啻於極大的諷刺。

  薄姬一時氣急,反手便是往她胸口重重一推。

  雖是女子的力道並不甚重,卻恰恰推在她傷口的地方,維桑只覺得眼前一黑,胸口劇痛,一時間竟再也站不穩,跌坐在地上。

  「你——你還裝柔弱!」薄姬更是怒極,正欲再上前斥罵,門口丫鬟卻喊道:「夫人,上將軍回來了。」

  薄姬不欲再同她糾纏,轉身便去尋上將軍了。

  屋內未稀連忙跑上來扶起維桑,幾乎要哭出來:「姑娘,你沒事吧?」

  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強把那陣劇痛壓下去,勉力笑道:「你先扶我起來。」

  未晞將她扶到床上,小心翼翼解開衣裳,卻見先前敷著藥的傷口,原本結了淺淺一層痂,此刻又盡數裂開,鮮血正緩緩淌出來,觸目驚心。

  未晞嚇得手一哆嗦,真的哭了出來:「姑娘,我,我去找大夫。」

  江載初將將從熱水中站起來,身後便有一雙柔軟手臂將他抱住了。

  溫熱的觸覺讓他回憶起昨晚,一瞬間的怔忡之後,他很快意識到是誰在抱著自己,輕輕拉開她的手,他淡聲道:「怎麼了?」

  她卻不依不饒,手中雖拿著白色軟布,卻也未替他擦拭身體,只哽咽道:「將軍如今是……再也不看我了麼?」

  江載初轉過身,薄姬微紅了眼眶,有些執拗地盯著他看,一字一句道:「將軍,你還,喜歡我麼?」

  他的臉上原本帶著幾分淡漠似的不經意,驀然聽到這句話,「你還,喜歡我麼」……卻不知想起了什麼,只是語氣溫柔了些,抬起她下頜道:「什麼事不開心了?」

  薄姬見他並未生氣,膽子便大了些,雙手纏在他頸間,嗔道,「你不是收了別的女人麼?」

  如今她全身皆緊緊貼著他,薄料長裙因此也沾了水,被熱氣一熏,更是曲線畢露。她又是一意要討好鬧他,纖細平坦的小腹更是在他精壯的腰身處廝磨,又順勢踮起來,去親吻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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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4:36 PM

第二十三章 舊知(五)

  江載初站著不動,一手扶著她的肩膀,由她輕喘著吻在唇上,良久,卻不輕不重推開她,沉聲道:「別鬧了,景雲他們還在等我。」

  薄姬驀然被推離,重重咬了咬唇,幾乎要哭出來。

  他卻已穿好了衣衫,走至門口,方回頭,皺了皺道:「 你不要去見她。」

  他說的是那個女人。

  屋內只剩自己一人,唯有浴池內的水還帶著白色霧氣,正裊裊飄散。

  薄姬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還是在鄉下田間勞作的採桑女。

  聽阿爹同鄉里鄰間聊起來,說是這江南府變了天,有人帶著造反了。當時她還不甚明白造反的含義,卻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只在心中祈求家中父親不會被抓去當兵。

  結果日子過了一日又一日,並未有什麼變化。照例是在春日採桑,餵給蠶寶寶們吃。倒是聽說帶著造反那人傳了道命令,將稅錢和徭役皆減輕了。省下的錢,或許能央著阿娘給自己買盒胭脂呢。這樣想著,每日去桑林中採桑,也分外高興了些。

  那一日春光極好,她和鄰里姐妹們一道出門,因穿著母親的褲子,式樣老舊了些,怕被姐妹們取笑,便兩根細繩綁在了褲腳處,走路也輕便些。

  走在官道旁的時候,數匹駿馬極快地從身邊掠過,揚起漫天飛塵。

  她被嗆得轉過身,走得慢了一些,心中詛咒著那些騎馬的人,卻不易一匹黑馬去而復回,直直衝自己而來。

  她從未見過這般高大的駿馬,清亮的嘶鳴聲中,它揚起前蹄,在她以為一定會踢到自己的時候,卻穩穩地停住了。

  馬上的年輕人輕袍緩帶,拿一根玉簪束起黑色頭髮,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而他的身後,皆是回身追來的騎兵侍衛們,退開大約兩三尺的距離,拉開成兩列,沉默地等待。

  她原本驚魂未定,卻對上那雙深邃明亮的雙目,驀然間緋紅了臉頰。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年輕男人……只是,臉色蒼白了一些,神情卻又有些古怪,那目光,似是深情,又似仇恨。

  「你叫什麼?」收斂起那些目光,他輕聲問道,聲音悅耳且低沉,是一口標準的官話。

  「爹娘叫我阿蠻。」脫口而出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竟把乳名告訴了他。

  「好,阿蠻,你……願意跟我走麼?」他淡淡笑著,目光落在她一身並不如何好看的打扮上。

  她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才會對一個陌生人說:「可我有了婚約。」

  年輕人輕輕扶著胸口大笑起來,直到雙頰上泛起紅色,「有了婚約又如何?」他俯下身,將她抱上馬放在身前,那一籃未採完的桑葉落了滿地,四散飛揚。

  那是她是第一次騎馬,嚇得一動不動。

  耳邊是他低低的聲音:「阿蠻,你只要跟著我便好。」

  那樣深沉卻又悵然的聲音,幾乎令她覺得,他是不是認錯了人。

  可他又分明是真的寵愛她。

  將她帶在身邊,父母也再不用辛苦勞作,過上了以前從不敢想的日子。

  一開始拘謹,到後來慢慢地有恃無恐,她覺得這樣的幸福和幸運,來得實在太過輕易。十多年未曾這樣的被一個人寵著,她自知常常做些刁蠻的事,並不是她天生刁蠻,只是想試探他的底線而已。

  可每一次,他都不會生氣,眼神看著她,更像是看一個孩子。

  現在,他皺了眉,聲線冷淡:「你不要去見她。」

  薄姬手一鬆,軟布啪的一聲,落在水池內。

  此時的書房內,江載初推門而入,麾下諸將皆已齊聚,一時間沒了聲響,只聽聞他腳步不急不緩走至案前,指著輿圖,沉聲道:「我已考慮清楚,大軍明日開拔,這一次,直取皇都。」

  即便勇猛好戰如孟良,也倒吸了一口冷氣,更遑論其餘老沉持重的將領,心中顯然皆有無數疑慮,只是憚於上將軍威嚴,斟酌著不知如何開口。

  江載初將諸將的反應盡收眼底,卻只抿唇輕笑,修長指尖觸在羊皮紙製成的輿圖上,沿著山巒起伏、河流彎道一路往上,直到皇城,輕聲道:「兵分兩路,這便是第一軍出兵的路線。」

  「這,這不是繞了很多路麼?」孟良皺眉道「上將軍,最短的路線,應當是從長風城出,一路經寅水、太原、雁門,直取皇城。」

  「最短的路線,卻不是最快的。」江載初目光巡視眾人,顯然並非在對孟良一個人講,「太原雁門皆是易守難攻之地,雖說並非打不下來,卻足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而這一條路,雖然難行,卻少有人經過,守將及兵力也不足為慮。」

  「我們的騎兵足夠精良,快速突進,十五日內就可抵達皇城之下。這時朝廷恐慌,元皓行必然命各地出兵勤王,此時的太原、雁門、平城等地軍隊開拔往皇城,守備空虛,第二軍從孟良講的這條路行軍,當可輕鬆取下這數個關口。」

  「此時數支軍隊必然回趕,騎兵繞過皇城,前後夾擊,先將這幾支軍隊剿滅。剩下的皇城,便如探囊取物。」

  「呵……」

  「這樣啊……」

  諸人皆是帶兵打仗的行家,茅塞頓開——這條路不是沒人走過,卻是從未被人用作兵道。

  輕輕感嘆聲中,人人心中默念的,卻是一句:兵行者詭,眼前這舉重若輕的男子,卻著實是這兵道的大家。

  「上將軍,我還有一事不明。」關寧軍統帥連秀踏上半步,「原本我們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才是最好的時機。為何卻又要拖了這幾日,給朝廷準備的時間呢?」

  江載初面容平靜如水,似是輕輕掃過了立在一旁的景雲,開口道:「我特意給朝廷留了這幾日的時間。」

  「若是取下長風城即刻出兵,朝廷上下絕無二話,定然即刻調兵遣將前來圍堵。若是給了他們幾天時間……」江載初唇角露出諷刺淡笑,「元皓行和太皇太后那一派系必然會起矛盾。」

  景雲一直沉默著,直到此刻,才明白江載初的真意。

  太皇太后的兄長周步銀如今是丞相,為人傲慢狂妄,卻因是外戚,且控制著小皇帝,權勢滔天。青年官員的首領元皓行心思縝密,手段周全。兩派之間爭執不斷,常常勢同水火。

  江載初取下長風城,並未即刻北征,並非為了女人沖昏頭腦,失去戰機。

  相反,他是刻意留給朝廷這兩派內訌的時間,坐收漁翁之利。

  這般一想,昨晚自己實在是太過唐突,也太過淺薄了。

  「關寧軍的騎兵,我素來信得過。」江載初笑著指了指連秀,「阿秀,你跟著我,咱們辛苦點,皇城下跑一趟。」

  連秀雙眸放光,大聲道:「是!」

  「至於第一軍,景將軍,交給你了。」他淡淡抬起頭,望定景雲,「我會將虎豹騎神策軍整編後交給你,第一軍七日後出發。」

  能夠感受到同僚們羨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景雲只覺得氣血激昂,單膝觸地,低聲道:「定不辱上將軍期望。」

  他想起剛起事那個夜晚,江載初與他商討佈陣,末了輕道:「阿雲,連累你跟著我,腦袋說不定也會不保。」景雲只得嘿嘿一笑,「殿下,我不怕死。」

  整整三年的時間,上將軍麾下良將愈多,可所有人都知道,能令上將軍將性命託付出去的,也不過一個景雲罷了。

  軍令已下,後續籌備糧草、繪製行路圖的事便一一由部下領去,江載初獨自一人坐在書房內,聽到侍衛來稟報:「厲大夫看過了韓姑娘,在門口等著。」

  厲大夫原是京中老御醫,告老還鄉之後回到江南。又因為江載初起事,老人家不請自來,笑眯眯把著鬍子道:「殿下,您幼時的病症都是老夫治好的,現如今,可還用得上這把老骨頭吧?」

  老人家醫術精湛,江載初素來敬重,見他一步一搖地進來,站起相扶。

  「先生,她的傷怎麼樣?」

  「這姑娘吃了不少苦吧?」厲大夫橫了他一眼,「指甲拔了,脖子上一圈紅痕,胸口的傷好不容易結痂,又裂開了。」

  江載初沉默不語。

  「不過這些都是外傷,也都能治。」老人話鋒一轉,「你可知她體內有些怪異?」

  他怔了怔:「什麼?」

  「老夫說不上來具體是哪裡不對,可按理說女子的寸脈尺脈總是一沉一浮,可她的寸脈極為怪異……」老先生皺了皺眉,「總之,這種脈象的女子,將來不易受孕。」

  「不易受孕?」江載初輕聲重複一遍,「是她……體質如此麼?」

  「不。」老人搖頭道,「這才是詭異之處。我瞧著她的寸脈似是被什麼壓制住,卻又說不出是什麼,卻絕不是尋常用的金石藥物。或許是,蠱吧。」

  心中瞬時有鬱結,彷彿被什麼堵住了,江載初沉默良久,方問道:「先生,這樣的體質,能調理好麼?」

  「姑且一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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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4:40 PM

第二十四章 舊知(六)

  送走了厲大夫,江載初走至廂房門口,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裡邊的低語聲,似是有人在低聲抽泣。

  他皺了皺眉,手扶在門上,便沒有用力推進去。

  一念之間,卻聽到維桑的聲音,雖然虛弱,卻是安靜的:「未晞,別哭了……我沒事。」

  「怎麼沒事呢?那麼大一個口子?」未晞抽泣道,「我就該攔在姑娘身前的……是我沒用。」

  「薄夫人也不是有心的。」她斷斷續續道,「我現在睏極了,你這般哭下去,我可睡不著呢……」

  驀然間止了哭,未晞道:「我去給姑娘看藥,姑娘睡一會兒。」

  哭的並不是她……江載初閉了閉眼睛,卻不知為何,心底鬆了口氣,卻又空蕩蕩的無所著落。她早就不會哭了,哪怕昨晚差點被自己掐死,她也只是看著他,一意的忍受。

  江載初恍然間記起以前她好奇他的佩劍瀝寬,趁著他不在時偷偷抽了出來把玩。

  他正巧回府,她一慌,手中長劍哐噹一聲掉在地上,還被劍氣割破了手指。

  他鐵青著臉走近,她卻以為他要責罵,一抬頭的時候便含著淚水,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明知割破手指沒那麼痛,也明知她不過在裝可憐,可竟然還是心疼她欲哭不哭的樣子,伸手替她擦了眼淚,無奈道:「手指給我看看。」

  至今還能記得她狡黠的眼神,怯怯的,卻又十分靈動。

  並不是現在這樣,隱忍沉默,叫他再也窺測不出她的心思喜怒。

  「上——」未晞開了門,卻見上將軍立在門口,倒是嚇了一跳,正要行禮,卻被制止了。上將軍微微頷首,並無什麼表情:「她還好麼?」

  「剛剛睡著。」

  他點了點頭。

  「將軍……要進去看姑娘麼?」未晞還記得昨日他凶神惡煞的樣子,一時間不敢離開。

  他並未回答,似是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轉身離開了。

  長風城內諸大軍營兵馬開始調動,街道上人馬往來不絕。

  神策軍主營,江載初坐上座,手中展開輿圖,與景雲低聲商討數個關口如何突進。

  正午至深夜,期間簡單用了餐,江載初將自己所慮詳細告知景雲,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更多的,卻是要依仗統帥的經驗和判斷。

  「上將軍,我卻有些擔心你……」景雲擯退了侍衛,低聲道,「關寧軍雖精銳,到底不過三萬人,若是一路被拖上一拖,大軍圍剿過來……」

  江載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便是要正面強攻,有硬仗要打,關寧軍也綽綽有餘。」

  「或者,還是您帶著第一軍,我來帶第二軍。」

  「這次騎兵只求一個快字。我曾帶著神策軍在荒漠追擊匈奴九日九夜,騎兵突擊經驗,我比你們都更熟悉些。況且,遣你去奪關,我亦經過思慮,行兵佈陣上,你習的是最正統的兵法,軍中無人能勝過你,再合適不過。」他輕輕搖頭,「畢其功於一役,阿雲,若是順利,以後便不用這般顛沛流離四處征戰了。」

  景雲看著他平靜的側臉,由衷的信服,輕聲道:「是。」

  「還有件事。」他頓了頓,「交給別人我並不放心。」

  景雲心中隱約猜到了,卻不說破,只道:「將軍請說。」

  「我揣測元皓行的反擊,除了就地圍剿,還有一個……就是直搗後營。」江載初沉默了片刻,秀挺的眉輕微上挑,眼神明銳,「長風城,或許會是他的目標。」

  「你是說他可能不管兩支軍隊,直奔這裡而來?」景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一細想,卻又像是元皓行的作風,皺了皺眉,「那怎麼辦?」

  「兩軍動作要快——至於這裡,你派人將女眷老弱送回後方。」

  「女眷?」他頓了頓,有意問道,「都送回去麼?」

  江載初站了起來,「她留在這裡調理身子,過兩日我會讓人送她過來。」

  景雲並不問「她」是誰,額角輕輕一跳,追問道:「送去哪裡?」

  「我身邊。」江載初簡短道,「劍雪能護住她,我另從親衛中選了幾人,還需神策營中數人,你知道就好。」

  「將軍——」景雲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勸說,「行軍打仗帶著她,實在諸多不便。」

  有夜風從營帳外捲進來,燭火明滅,年輕男人狹長明秀的雙目輕輕眯了眯,卻終究還是黯了些,終不復指點萬軍時的從容。

  他彷彿沒有聽到那句話,直到走至營帳門口,方才聽到景雲又說了一聲:「將軍,我將她送至後方,日夜讓人看著……這樣呢?」

  「她若是不見了呢?」他腳步頓了頓,並不回頭,「我輸不起這第二次。」

  將軍府靜悄悄的,江載初走進廂房,未晞原本靠在桌邊守夜,一個激靈便醒了。

  江載初示意她出去,徑直走至床邊。

  維桑睡得正沉。

  他在她床邊坐下,許是床榻有輕輕一動,她甚是警醒,立刻睜開了眼睛。一抬眼,方見到是江載初,她掙扎著便要爬起來。

  他不輕不重地按住她的身子,淡聲道:「韓維桑,你究竟對你自己做了什麼?」

  她睜著眼睛,眼神略略有些迷惘,長睫柔軟而微翹,彷彿並不懂他在說什麼。

  他俯下身,愈發得迫近她,「你身上帶的,抑制寸脈的,究竟是什麼?」

  維桑倏爾微笑起來,聲音謙卑而柔和,「這不正是合了將軍的心意麼?其實昨日,你不必給我喝那碗藥——因為我本就無法受孕。只是……卻也沒有機會告訴將軍。」

  他的瞳孔有輕微的收縮,唇角冷硬地抿起來:「你對自己做了什麼?」

  維桑終究還是慢慢坐起來,目光垂下,輕聲道:「我對自己做了什麼,與將軍有何干係?這不是將軍所要的麼?」

  他的眸色正一點點的變緊,濃黑,凝濯,忽得變成勃發怒氣,「你何時在自己身上種下的?如何拔除?」

  「出蜀之時。」她淡淡抬起眸子,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中,卻未帶著絲毫情緒。

  「三年前?」

  「將軍說得不錯,我不配有將軍的孩子。」她輕輕揚起唇角,笑容微薄卻帶著幾絲不易察覺的驕傲與固執,「可是一個蜀人,卻不該,也不會懷有晉人的孩子,不是麼?」

  清脆的啪的一聲——

  他揚手揮去,下手亦不輕,維桑臉頰紅腫了半邊,唇角裂開,細細一道鮮血滑下。

  她卻不避不閃,只是輕笑,彷彿不明白他為什麼動怒。

  江載初冷冷看著她的臉,一字一句道:「韓維桑,為了你這句話——將來有朝一日我若得了天下,你們川蜀之地,男為奴,女為婢,永世不得翻身!」

  終於還是激得他拂袖而去,看著修長的背影漸漸離開,維桑卻慢慢攏起雙腿,抱住了自己的膝蓋。

  未晞匆忙奔進來,小心翼翼打量維桑,輕聲道:「姑娘,你……在哭麼?」

  她慌忙擦了擦眼淚,輕聲道:「沒有。」

  「你的嘴角……」未晞小心地替她抹去鮮血,「上將軍他……打你了麼?」

  維桑微微有些恍惚,最後卻只是笑了笑,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他……只是比我更有些難過吧。」

  未晞要扶她躺下,她卻不肯,仔細聽了聽外邊的動靜,方才問道:「外邊出了什麼事麼?」

  「不知道,跑來跑去都一天了。」未晞輕聲道,「姑娘,我聽到……適才上將軍的那句話了。」

  維桑怔了怔,「哪句?」

  「男為奴,女為婢……」

  維桑見到她擔心的眉眼,只輕輕地笑了。

  她身上處處負傷,眉宇間又時常鬱結,這是未晞頭一次見她笑得這般舒心——彷彿是一朵花,在滿是塵埃的土上綻開了一朵花,這一笑的風華,又遠勝人人讚譽的薄夫人。

  「未晞,你想家麼?」她忽然輕聲問道。

  「我記得家中好吃的辣子醬呢。」未晞心情竟也好轉起來。

  「總有一日,咱們會回去的。」她喃喃地說,「不會有人再欺負咱們,不會有人逼阿娘阿嫂繡到雙目滲血,不會的。」

  未晞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卻又覺得,這樣的姑娘,又是她從未見過的。

  這般頑強,又這般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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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5:12 PM

第二十五章 舊識(七)

  翌日上午,未晞服侍維桑梳洗時,咕噥了一句:「怎的外邊多了這許多侍衛?」

  維桑往外望去,果然,院子裡站著不少人,皆是些生面孔,許是江載初換了衛隊。

  「讓我進去見上將軍!」

  門口忽然響起女子聲音,未晞立時警覺,低聲道:「又是她,姑娘你別出去。」

  維桑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無妨,倚著窗邊聽了一會兒,那聲音卻越來越大,直欲闖進門來。想來這麼多侍衛也知道薄夫人是將軍最寵幸的女子,也不敢對她如何阻攔。

  片刻之後,門外動靜小了些,卻聽見男子清冷卻有禮的聲音道:「薄夫人,何事在此處喧鬧?」

  「上將軍為何要將我送回後方?」薄姬的聲音收斂了些,卻依舊不肯罷休,「我要親自找將軍問清楚。」

  「上將軍已經不在長風城了。將軍走前吩咐人將你送回後方,亦是為了你的安危,還請夫人勿讓我們難做。」

  「那她為何能夠留下?」薄姬怒道,「她為何不同我一起回去?」

  景雲沉默了片刻,回道:「韓姑娘身上有傷,不宜挪動。」

  薄姬驀然指向維桑,「她能下地,能走動,有什麼傷?」

  景雲見到維桑,只略略點了點頭,轉而對侍衛道:「送薄夫人回去,馬車半個時辰後出發,不得延誤。」

  「我要見上將軍。」薄姬卻彷彿沒有聽見,怔怔地站在那裡,「他說過,無論何處都不會拋下我……」

  維桑無聲地打量這個年輕女人,她今日是細心裝扮過的,髮髻結得活潑可愛,原本寬鬆飄逸的裙褲,卻拿紅繩縛住褲腳,嬌俏甜美,如今卻紅著眼眶,站在那裡,只是不肯走。

  「上將軍走了麼?」她問景雲。

  景雲並不想同她說話,只生硬點了點頭。

  「那我也去後方吧。」她不欲她難做,低聲道,「我同夫人一道走。」

  「不行!」景雲脫口而出,看到薄夫人怨懟的眼神,頓時覺得頭大,卻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得道,「你的傷不能長途行路。」

  維桑怔了怔,也不欲糾纏下去,轉身回房。

  身後的喧鬧聲漸漸小了下去,大約景雲到底還是將薄姬勸走了,她卻看了一眼如今空無一人的書房,江載初竟真的已離開了。

  心神恍惚地坐在桌邊,喝水的時候才覺得味道有些古怪,維桑看了一眼抿嘴偷笑的未晞,這才發現自己端起的是一碗剛熬好的藥。

  「姑娘一氣喝了吧。」未晞笑道,「剛剛煎好呢。」

  她捏著鼻子喝了下去,卻見門口景雲大步進來,看著她將藥喝完,方道:「將身子養好,再過上十餘日,我會讓人送你過去。」

  「去哪裡?」

  「將軍那裡。」他平靜道,目光卻深深地在韓維桑身上臉上輾轉,似是在仔細查看她的表情。

  「他是北征吧?」維桑怔了怔,「我會與他添許多不便……」

  「這點你知我知,他自然也知道。」景雲淡淡道,「可他偏偏放不下你。」

  維桑沉默下來。

  「韓維桑,我若是他,見你之初,便已殺你百次千次。」

  維桑並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唇角帶出一絲笑來,卻又牽動昨日裂開的傷口,密密帶著刺痛:「那麼,有時候,我真希望他同你想的一樣。」

  景雲清亮的眸色中劃過一絲怒氣,最後卻忍了下來,「這一次,你莫要再辜負他。」

  她靜靜望向窗外,輕聲道:「我欠他多少,總歸,我會一一還他就是了。」

  疾行數日,關寧軍騎兵精銳的前鋒已經抵達常淮地界。

  上半夜休息了一個時辰,數萬人馬並未埋鍋造飯,只是在細雨中無聲地吃著乾糧,就著冰涼的雨水,靠著馬匹睡了片刻。前方又傳來了命令,不能耽擱,即刻前行。雨勢漸漸變大,道路變得泥濘難走,騎兵們下了馬,默不作聲地牽著韁繩往前走。這樣艱苦的行軍,卻並沒有人出聲抱怨。因為每個士兵都知道,他們的統帥在最前邊,一樣淋著冷雨,啃著石頭一般的乾糧。

  「京師傳來的密保。」連秀勒住馬韁,將一粒蠟丸遞給江載初。

  雨水越來越大,彷彿是將天幕傾倒下來,江載初接過蠟丸,驅馬行至一棵柳樹下,命左右點亮了火摺。

  捏碎蠟丸,裡邊紙上卻只有一句話:元皓行出京,不知去向。

  雨滴透過柳樹枝葉落下來,很快便將字跡打濕,墨團糊成一片。江載初收攏掌心,沉吟著沒有說話。

  「還有一封。」連秀趕至他身邊,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遞上一張蓋著封印羊皮紙卷。

  封泥上印著金烏的圖案,他撕開後看了一遍,臉色漸漸凝重。

  「將軍,上邊說的什麼?」連秀察覺到他臉色有異,追問了一遍。

  「景雲那邊動身了麼?」

  「前日開拔。」

  江載初凝視那道幾乎劃破長空的閃電,忽道:「奪下長風城至今,已經過去多少日了?」

  「近二十日。」

  「二十日……」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可當此時,除了一力奮進,並無他法可想,他沉吟片刻,下令道「全軍上馬,明早務必趕到淮州境內。」

  關寧軍接到命令,但見黑甲翻騰,騎兵們默不作聲地翻身上馬,綿綿不絕的隊伍彷彿是一條覺醒的巨龍,由前及後,在暗夜中向前方奔馳。

  巨雷聲響,滾滾而來,而閃電亦未停歇,照亮四方荒野。

  視線彷彿被那那長長的閃電灼傷了,一個念頭一閃而過,江載初猛地勒住馬,竟覺得風雨中多了分寒意,下意識喊道:「連秀!」

  「在!」

  「你帶上我的親衛營,即刻回長風城,去將韓姑娘接出來!」他面沉如水,握緊手中韁繩。

  「即刻?」連秀怔了怔。

  「馬上回去!」江載初唇角緊抿,雨水從臉頰邊滾落,線條冷峻。

  「上將軍,你的親衛營從不離身——還是我從關寧軍抽調些人……」

  江載初卻並未聽他說完。

  他的身後一支數十人的騎兵已經出列,駿馬低著頭,打著響鼻,呼出的白氣在雨夜中團成一圈又散開,騎兵們一色玄色鎧甲,靜默無聲。這支親衛從神策軍中精選而出,六七年前就開始跟著上將軍,平日裡悄無聲息,也不見蹤跡——卻如一團暗影,寸步不離。

  「無影,跟著連將軍回去,務必把她接回來。」

  此時的長風城亦是疾風暴雨。

  巡防士兵如同往日一般在城牆上值守,因為幾大軍營都在數日間撤出,巨大的城池在雨幕中顯出幾分寂寥空闊。

  雨越下越大,將城頭的火把幾欲澆滅。

  士兵往城牆上的箭樓屋簷下躲了躲,試圖稍稍避開這雨,然而轉身的一瞬,他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城牆之下,漫山遍野亮起了火光。那些光亮儘管也被雨水攪得搖搖欲墜,卻在暗夜之中,如同無數野獸的眼睛,瑩瑩發亮。

  士兵揉了揉眼睛,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返身衝進箭樓,拚命敲響了大鼓。

  咚——咚——咚——

  肅穆低沉的聲音穿透了密密雨水,在全城迴蕩。

  維桑胸口的傷已經漸漸地好了,卻被這一晚上風雨聲催得睡不著覺。

  未晞奔了進來,大聲道:「姑娘,不好了!敵人打過來了!」

  甫一進屋,她就看見維桑站在窗邊看著遠處城牆,身上卻已穿好衣裳,神容鎮定。

  「姑娘,說是敵人在攻城呢!」未晞嚇得有些發抖,「……怎麼辦?」

  維桑回過頭,撫慰般對她一笑,「別怕,咱們不會有事的。」

  她只簡簡單單說了這句話,未晞卻覺得鎮定下來,彷彿瞬間拂去了慌亂。

  「韓姑娘。」屋外有人敲門,聲音極是有禮。

  維桑示意未晞去開門,進來一身鎧甲的士兵,恭敬道:「長風城有敵軍來犯,末將送姑娘出城。」

  「守得住麼?」維桑輕聲問道,「是什麼人來犯?」

  「這些末將不知。」那人只道,「姑娘這便跟著走吧。」

  待到走至將軍府外,才發現門前街道上已經站了數十人,為首的男子將韁繩遞給韓維桑,問道:「姑娘可會騎馬?」

  維桑點了點頭,翻身上馬,又問未晞:「你會騎馬麼?」

  未晞搖了搖頭。

  「來,和我共乘。」維桑向她伸出手。

  那軍官卻將未晞抱起,放在自己馬前,清斥一聲:「走!」

  他們前行的方向是往東北,經過城中一個路口時,維桑忽然勒過馬頭,徑直從隊伍中穿過,一夾馬匹,往城頭奔去。同行的侍衛們顯然不知道她的騎術如此精湛,愣了愣,方才催馬追上去。

  維桑奔至城頭遠眺,卻見大雨之中,城門北向的攻城之戰已經開始。城牆下是望不到盡頭的火把光亮閃爍,雲梯正密密架起,箭矢如流星般在空地上穿梭。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

  維桑終於看得清楚,敵軍之中,帥旗迎著暴風烈雨並未墜下,寫的是一個「元」字!

  轟隆隆的聲音從遠及近,連堅固地城牆都微微顫抖。

  「是元皓行麼?」她眸中露出訝色,喃喃道,「怎麼會是他統軍?」

  「韓姑娘,城樓危險!」侍衛終於策馬奔近,攔在維桑身前,擋住了視線道,「姑娘,快下樓吧!」

  「我只是想看一看,究竟是誰長途來襲。」維桑抱歉一笑,「我這便下去。」

  「守城大將是誰?」維桑忽然問道。

  「洪陵將已經在受到攻擊最為猛烈的北牆上督戰。」

  「那我們出得去麼?」

  還未等到回答,東北方向已經馳來一隊軍士,口中高喊:「快!要出城的趕快!」

  離開之前,江載初果然已經全盤佈置妥當,只是……他有沒有預料到元皓行千里奔襲,直取長風呢?若是預料到了,他又會如何反擊?長風城又能不能抵禦攻擊?

  維桑心中轉過萬千個念頭,奔至東北城門下,城門已經打開一個小口,恰能容一人一馬通過。維桑正要上前,卻被拉住了馬韁,那名侍衛肅然道:「姑娘,以防萬一,我們的人先出去。」

  侍衛們出去了三分之二,他才放開韁繩,示意她先走。

  滴水不漏。卻不知防的是城外敵軍,還是她……

  維桑心中瞭然,卻並不說破,順從地策馬而出。

  身後城門緩緩合上,似乎也隔斷了慘烈的攻城防守戰役,而他們沒有片刻的停歇,直奔東北而去。

  將近一夜的疾馳,快天亮的時候,雨終於漸漸止歇。

  「前邊有廢棄的廟宇。」

  為首的侍衛揮了揮手,「便去那裡歇上半個時辰。」

  維桑並不知道這是哪裡,只是叢林掩映,茂林修竹間,那座破落的土地廟也只有幾片黑瓦遮蔽著。佛像早已傾倒,蛛網四結,走進去便是一片嗆人的味道。

  「姑娘,騎馬怎得這般難受?」未晞坐在維桑身邊,低聲抱怨道,「好像……都裂成兩瓣了。」

  維桑無聲地笑了笑,「習慣就好了。」

  「會有人來追殺咱們麼?」未晞往那火堆靠近了些,雖是夏日了,卻淋了一夜的雨,此刻她凍得有些哆哆嗦嗦,「姑娘,你怕麼?」

  維桑抱著雙膝,耳邊是柴火燃燒時的畢啵聲響。

  「……你怕麼?」

  那時他躺在自己懷裡,渾身都是血,那麼多傷口……她甚至不知道該從何處幫他止血。

  可他回過頭,只是看著她的眼睛,聲線溫和鎮定,「你怕麼?」

  她強忍住要落下的眼淚,終於說,「你快死了,我反倒不怕了……大不了,便是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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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5:16 PM

第二十六章 舊識(八)

  從回憶中驚醒,維桑笑著撫了撫未晞的肩膀,「別怕,不會有事的。」

  ——話音未落,廟外卻響起了尖銳的哨聲。

  維桑豁然起來,卻見侍衛奔進,急道:「韓姑娘,即刻上馬,往東北走,會有人接應——」

  門外已經有稀稀疏疏的箭矢射來,侍衛們全都一應而起,看樣子會留下一半迎敵,另一半則護送維桑離開。維桑與未晞共乘一騎,跟著數名侍衛往東北方向急衝,身後已經傳來近身肉搏的廝殺聲,想來敵人來襲的速度極快。

  一口氣奔出了十多里,斜斜一支箭矢射來,就在維桑身側的一名騎兵中箭,從馬上摔落下來。馬匹受了驚嚇,往前狂奔,卻將那侍衛的身子拖在一側,鮮血四濺。

  「這邊也有敵軍!」

  侍衛們抽出了長刀,護在維桑馬前,撥開第一輪箭陣,為首那人回過頭,沉聲道:「往前跑。等解決了這一批,屬下等會趕上來。「那陣箭雨已經過去了,地下凌亂的箭支,以及開始負傷的侍衛,都昭示著這只是開始。不遠的地方,應該有更多的敵人正在聚攏,準備圍殲。

  這或許也意味著,留在那座破落的小廟中伏擊的侍衛們,也已經盡數陣亡。

  剩下的人不多,不過二十多人,可是他說出這句話時,卻如同一堵銅牆鐵壁,無聲地帶有一往無前地強悍氣息。

  維桑眸光在這個至今她還不知道姓名的侍衛臉上停駐半瞬,微微頷首,「保重。」

  身後的未晞還在發抖,此刻維桑分不出精力安慰她,只是控制著身下駿馬,躍過一條小溪,忽然間又勒住了馬頭。

  「姑娘,怎麼了?」未晞嚇得一哆嗦。

  維桑卻輕盈地翻身下馬,將馬韁放在未晞手中,「你在這裡等我,哪裡都別去。」

  未晞還未來得及說話,維桑便已經撥開樹叢,往深處去了。

  一路往裡行走,橫七豎八倒了不少的屍體,從衣著上看,有自己人,也有敵軍。

  維桑擯住呼吸,將腳步放輕,終於看到前邊的人影,以及哭喊廝打的聲音。

  「啪」的一聲。

  腳下踩斷了一根樹枝,那名士兵轉過了臉,先是看到有人,手下動作便頓了頓。旋即才發現又是一名女子,倏然間放鬆下來,笑道,「又來了一個。」

  他的身後,卻是個女人,趁機往後退了幾步。

  維桑慢慢走上前,那士兵迎上來,扭住維桑的手臂,刺啦一聲,撕下了她長裙上一條布料,正欲將她綁住,因見她並無絲毫放抗之意,倒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卻只是這樣一眼,他手中動作慢了下來,一絲光亮,冰涼之意在喉間滑過,瞬間,大蓬鮮血飆射出來,他嗓中發出荷荷的聲響,悶聲倒地。

  臉上還濺落數滴鮮血,帶著溫熱黏稠的觸感,維桑也不抹去,徑直走過去,一把拉起了那個衣衫凌亂的女人,沉聲道:「快跟我走!」

  薄姬還記得那個男人撲過來時,身上帶著汗水混合血水的惡臭,她想過要死,可衛隊盡數戰死,身邊連武器都沒留下。他的手已經伸到了自己胸口,衣襟已經被扯開,又聽到了腳步聲。她曾聽過有女眷在戰場上被敵軍羞辱,卻未想到自己也會輪到這樣的厄運……只覺得一顆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未想到竟有人來救她。

  而那人,卻是韓維桑。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她昏昏沉沉間問道。

  「你的首飾落了一地。」維桑不欲多言,只是催促她腳步快一些,「快點,這裡隨時還有人來。」

  走出了小林子,未晞還牽著馬,焦急地張望著,見到她出來,鬆了口氣:「姑娘你回來了!」她看清了維桑身後帶著的女人,眉目沉下來,「姑娘,你要帶她一起走麼?」

  許是陽光倏然間落下,薄姬忽然間被驚醒了:「你——你殺了人?你剛才使了什麼法子,殺了那人?」

  維桑皺了皺眉,心知她受驚嚇太過,也不在意,只道:「未晞,扶著薄夫人上馬。」

  未晞雖不情願,卻也只能伸出手。

  薄姬卻用力推開了她,長長的指甲在未晞手臂上化出血痕,尖聲叫道:「滾開!別碰我!」

  維桑皺了皺眉,「這個當頭你再發瘋,我就把你扔下,你自尋活路吧。」

  許是想到了剛才衛隊被全殲的場景,薄姬瑟縮了一下,「你……你為什麼救我?」

  「你是他的女人,我便不能看著你被糟蹋。」

  薄姬怔了怔,慘白的臉色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

  維桑卻毫不在意,將韁繩交到未晞手中,「這匹馬負荷不了三人同乘,你們往東北走,會有人來接應。」

  她轉而望向薄姬:「你會騎馬麼?」

  薄姬只是死死盯著她,卻不開口。

  「未晞,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昨日騎了半宿,剛才我又一路帶著你,你如今總會一些了吧?」維桑語氣沉緩而溫柔,「你帶著薄夫人,往那邊走,不要停下。」

  「姑娘你怎麼辦?」未晞哇地一聲大哭出來,「你和她一道走吧,未晞留下來!」

  「不許哭!上馬!」維桑表情轉而變得肅然,未晞瞧著她的臉色,竟不敢違抗,爬上了馬背。

  「你也上馬!」維桑親自伸出手去扶薄姬,她終於驚醒過來,大聲喊叫:「你算什麼東西?我,我不要你救!上將軍會來救我的!」

  維桑冷冷看著她,忽而一笑。

  薄姬從未見過這個年輕女人這般的笑容,在這之前,她總是低著頭的,謙卑,收斂,忍辱負重。可是現在,她卻彷彿變了一個人,微微仰著下頜,笑這樣驕傲,眼角隱露出的輕蔑,似是對她的,卻又依稀不是——更確切的說,她的眼中根本沒有自己的存在。

  她忽然間明白過來,之前韓維桑對自己的退讓,並非因為恐懼,只是因為……漠視。

  心頭狠狠被剜了一下,她想要說什麼,去打破此刻心底的脆弱,維桑卻收斂了笑意,不緊不慢地開口了。

  「你的上將軍江載初,或許是你視若珍寶的男人,可我並不稀罕。」維桑一字一句,眸色清冷,「你見過他後背一道道傷口麼?知道那是怎麼來的麼?你又知道他為何反出晉朝?」

  薄姬怔怔看著韓維桑,她的面容平靜,可氣度清貴至極。一字一句看似荒謬,可她心中……心裡隱隱約約,竟然覺得她並沒有騙自己。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麼?」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麼?」

  「你覺得我在和你爭?可我和你,又有什麼好爭的?」

  維桑頓了頓,眉梢微揚,無聲淡笑:「你要知道,我救你,並非為了你——」

  「只是因為,江載初還能願意這般寵你,是他心未被我傷絕,你於他,還有些用。」

  她唇邊滑過一絲苦笑,卻吞下最後一句話,用只有自己聽到的聲音道:「這一輩子我欠他的,不過是盼他莫要再心寒。」

  一句句的話語,卻比昨晚無聲的驚雷更為令人膽顫。薄姬用力咬著唇,分明她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女人,可她卻覺得,在這一字一句中,自己卑微到了極點。

  維桑卻不再多言,用力在馬臀上拍了一下,清聲斥道:「快走!」

  馬匹嘶鳴一聲,躍蹄往前而去。薄姬緊緊抱著未晞的腰,卻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韓維桑就站在泥濘的地上,髮髻早已散開,衣衫亦是髒亂,甚至臉頰上還有血跡未曾擦去。可是狼狽的形容絲毫未損此刻的皎然氣度,她骨子裡所帶著的驕傲,終於令薄姬覺得……那樣難以逼視,難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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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5:21 PM

第二十七章 舊識(九)

  視線盡頭已經看不到馬匹和馬上的兩人身影,維桑聽到身後的馬蹄聲、腳步聲,越來越逼近。

  一隊異常精銳的騎兵,身著銀色鎧甲,頭盔上方紅纓烈烈,是之前自己從來的方向疾馳而來。

  維桑立在原地不動,直到那隊騎兵圍住了自己,為首那人冷冷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長風城連夜護送出來的,是個婢女?」

  他手中長刀虛劈了一下,作勢要砍下來時,維桑不避不讓:「我要見元皓行。」

  那人手中長刀收住,「元大人的名諱是你可以直呼的麼?」

  「我要見元皓行。」維桑依舊用平靜地聲音說,「我就是江載初連夜讓衛隊送出的那人。帶我去見他。」

  那人又細細看了她數眼,又和身邊的人輕聲商量了幾句,收起長刀,俯身將維桑提到自己身前,勒轉馬頭,呼喝了一聲:「收隊!」

  約莫是在傍晚時分,重回長風城。

  只是離開之時,維桑在城牆上方,看著城下洶湧而來的攻城巨浪;此刻,她身處巨浪之中,徑直被送去了主帥營帳。

  侍衛掀開了厚重的油氈布,案桌後方坐著的男人抬起頭,淡茶色的眸色流轉,最後落在這個腳步依舊從容、並不見如何懼怕的年輕女人身上。

  片刻之後,他站了起來,輕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嘉卉郡主。」

  記憶中的元皓行還停留數年前,他站在群官之間,品階不高,面容亦是俊美秀氣,那時維桑對上他的眸子,只覺得冰如寒潭,莫名的心中微顫,卻還是江載初在她耳邊說:「那便是元皓行。」

  沒出川蜀之前,她便已聽說過這個年輕人的名號。晉朝中武將盡數出自景家,而文官則以元家為首。那時維桑因為知曉京城第一美人便是元家的女兒,更是曾被指婚給江載初,連帶著對元家也極感興趣。

  「那京城最好看的男子呢?」

  江載初笑道:「這可難倒我了,景雲你說呢?」

  景雲斟酌道,「也有人說過元皓行好看……」

  維桑歪著頭,上下打量江載初,秀挺的鼻樑,劍眉斜飛入鬢,薄唇又那樣斯文好看……那個元皓行,莫不是比他還好看麼?

  許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江載初唇角笑意更深,卻只淡淡道:「皓行確有美男之譽,京中號稱風儀無雙,只是他心中未必喜歡這個稱謂吧?」

  「你和他……和元家很熟麼?」維桑躊躇片刻問道。

  景雲已經識趣的躲了開去,他便沒什麼顧忌,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臉頰,低聲笑道:「我雖與元家小姐有過婚約,也只在幾次宴席上見過。你還想問什麼,不妨直說。」

  她用手托著下頜,低低問道:「你和那位元小姐的婚約若是沒有取消,可你又遇到了我呢?」

  他輕柔地笑了笑,指尖捲著她長而柔順的髮絲,戲謔道:「你可有願意同別的女人共事一夫?」

  維桑直起身子,用力搖了搖頭,極是認真地鼓起腮幫子:「那你可別想!」

  他似是能猜出她的回答,溫柔笑了笑,「總歸我要把你明媒正娶接進門,那麼,那個婚約總得想法子推掉的。」

  明明是說著玩的話,她卻當了真,嘆氣道:「那元小姐可真可憐……」

  江載初輕輕笑了笑:「怎麼會呢?京中貴胄,求娶她的人千千萬萬。我卻覺得,她跟著我這樣一個落魄的皇子,以後日日提心吊膽,才是可憐呢。」

  維桑知道他是開玩笑,卻笑不出來,只能用力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道:「你怎會這麼想?」她頓了頓,面頰略略有緋紅,「我卻覺得,嫁給你,也是件很好的事。」

  如今回想起來,那個時候彼此允諾的事,竟一件一件的,都沒再能實現,卻也令人嘆惋。維桑揚起微笑,「元大人,三年未見了。」

  元皓行繞過了案桌,站在了她面前。

  他是文臣出身,即便在軍營之中,亦是輕袍緩帶,素白長袍簡單清雅,面容俊美如畫,聲音亦是溫文爾雅:「寧王殿下夤夜護送的原來是郡主,那麼我便明白了。」

  時至今日,他依然叫江載初寧王殿下,維桑笑了笑,卻不點破。

  元皓行眸色在她身上頓了頓,「其實時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郡主到底何處吸引了寧王殿下,令他甘願為了你,不惜傾覆了天下。」

  維桑知他只是感慨,並未回答,心中卻悵然,那段王朝的往事,她又該如何回答?

  他卻依舊不緊不慢道:「若論姿容顏色,只怕郡主還比不上舍妹……」

  「元大人是文臣領袖,今次怎得以身犯險,親征長風城?不怕京中皇帝與太后有什麼不測麼?」

  「郡主倒是很關心我。」元皓行微笑,命侍衛端上了茶,一副長談的樣子,「如今朝中的形勢,也不必瞞著郡主。太皇太后和周銀生都盼著我鎩羽而歸才好呢,一時半刻也不會對皇上下手,這我倒不擔心。」

  「所以,長風城陷落的消息一到京城,你便星夜入宮,向太后和皇帝要了兵符,直奔此處而來?」

  「不錯。」元皓行輕描淡寫道,「當然也稍做了準備。」

  「可惜江載初不在城內。」維桑嘆息了一聲,「大人可白跑了一趟。」

  元皓行笑了一笑,鳳眸好看地彎起來,似是有些苦惱:「也是。我倒沒想到他已經跑了。」他話鋒一轉,「幸而郡主在我營中,興許,他會願意為了你,再回來這一趟。」

  維桑抿了抿唇,「那麼,只怕大人要失望了。」

  元皓行一笑不答,卻似對那些往事極感興趣:「郡主可知道,當年若是朝中那幫人聽了我的話,卻也不會落得這個局面。」

  「大人當時說了什麼?」

  「倒也沒說什麼,只是覺得,那一日便應該將寧王殺了,那幫人囉囉嗦嗦,惹出了那麼多麻煩。」元皓行嘆惋道,「也是天意如此吧,只可惜了郡主一段好姻緣。」

  維桑微微笑著,「都過去這麼久了,原也不記得什麼了。」

  「今日與郡主暢聊,真令人感慨人生在世,光陰若過客……」元皓行手中托著茶盞,輕聲感慨。

  維桑注意到他手中的器具,竟是如今皇親貴胄皆難求一片的汝瓷華口茶托。

  雨過天青的溫潤色澤,與這年輕男人的氣度交相映襯,彷彿這不是軍營,更像是是曲水流觴的精緻園林。

  「外出打仗,還把汝瓷帶著,大人真風雅。」

  「郡主喜歡?我家中還有一套,遣人去拿了來送與郡主,名瓷配美人,倒也不錯。」元皓行抿唇一笑,「今日郡主行路也乏了吧?我讓人送你去休息。」

  維桑跟著侍衛出門,抬頭才發現,這夏日的天氣,竟也這般陰冷。

  遠處兩軍似乎暫時休戰,她抬頭望了望直欲壓下的雲層,輕輕咬了咬唇,江載初……這些年過去,你該當不會如同那時一般不顧一切了吧……

  因為連日暴雨的天氣,關寧軍被困在暴漲的禹河邊四日了。

  河水比起往日寬了整整一倍,橋又被沖垮,士兵們忙著伐木做工事,一時間卻也沒有辦法搭成,將領們急得嘴角皆起了水泡,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日夜督促。

  這一日傍晚,江載初終於接到了來自長風城的密報,他看了看落款時間,心中略略盤算,忽然大步出營,示意侍衛將烏金駒牽來。

  「將軍,去哪裡——」

  未等侍衛說完,他已經飛身上馬,輕輕「籲」了一聲,胯下駿馬如箭般射出,往西南方向去了。

  濕潤的夏風擦在臉頰兩側,得知了她的行程,江載初只覺得一顆心終於漸漸放下來了。

  大雨後突起洪峰,隔斷了去路,卻也讓她趕了過來,這樣想來,倒也不全是糟心的事。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他略略緩了馬速,聽到遠處有零星馬蹄聲傳來,心思一動,凝眸向前方望去。

  果真是有數匹馬奔近,他反倒拉住了韁繩,靜靜等著。

  約莫是十數人,為首的騎兵間路中央一人一馬,揚手示意同伴放緩速度,抽出了長刀:「前方何人?」

  烏金駒不耐地嘶鳴一聲,那人驀然見到江載初的臉,急急喊了聲「籲!」

  旋即十數人皆翻身下馬,單膝扣地,唯有中央護著的那人以風帽遮面,依舊坐在馬上,緩緩催馬前行。

  她行至身側,江載初沉默看著,只覺得一顆心跳得愈來愈快……明知將她帶在身邊諸多不便,可現如今,亂世之間,他實在不放心將她留在身後。卻不知,這一路,她又經歷了艱險不曾。

  這般想著,他探身過去,雙臂微微用力,將她抱至馬前。

  然而抱起的瞬間,那顆尚在用力跳動的心,卻倏然頓住了。

  他抱過她許多次,可這一次……

  風帽滑落,露出女子的側臉,美豔不可方物。

  是他熟悉的臉,可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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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5:27 PM

第二十八章 舊識(十)

  江載初只覺得渾身僵住,任憑她撲進自己懷裡嚶嚶哭泣起來,卻一動不動。

  「怎麼會是你?」

  他醒悟了一般,重新抬眸,望向薄姬,繼而放開她,翻身下馬,走至連秀面前,怒聲道:「韓姑娘呢?」

  「韓姑娘在我們趕到之前,已被擄走。」連秀不敢抬頭,沉聲道,「路上遇到了薄夫人逃難而來,末將便擅自將她帶了來。」

  「你說她落入了敵營之中?」江載初咬著牙,重複了一遍。

  「元皓行在長風城陷落的翌日就趨軍疾行,抵達長風城下立刻攻城。那一晚侍衛隊護送韓姑娘出城,途中被截殺,侍衛隊全部戰死。韓姑娘被擄走——」

  只覺得一股熱血湧上腦海,江載初一言不發,卻赤紅了眼睛,回身走至烏金駒前,伸臂抱下薄姬,自己又翻身上馬。

  正欲催馬前行,忽然覺得有人扯住了自己的右腿。

  急怒之下,江載初低頭一看,卻是親衛營無影。

  無影自他起事開始跟隨他左右,雖是啞巴,武藝卻精深,素得江載初的信任。

  他無法開口,只能用力抱著江載初的腿,只是不放開,目光中滿是懇求。

  「滾開!」他低聲喝道。

  無影用力搖了搖頭,伸出一隻手,在自己喉間比劃了一下。

  江載初大怒,右腿用力一掃,徑直往他胸口踢去。

  這一踢何等力道!

  無影承受不住這樣的巨力,噴出一口鮮血,卻依然緊抱著他,一動不動。

  連秀與眾騎兵皆跪下,一臉驚懼,齊聲道:「將軍,不能回去!」

  幾滴鮮血濺在臉上,漸漸變涼,江載初終於冷靜下來,那股暴戾之氣漸漸褪下去,他終於啞聲道:「放開。」

  無影臉色蒼白至極,依舊倔強地抬頭看他,彷彿在等他一個承諾。

  江載初握緊了腰間佩劍瀝寬,這細雨茫茫中,仰頭長笑。

  這世事待他,為何這般艱難?

  他只想退隱避世之時,叫他遇到韓維桑,傾心待她的後果,卻是片體鱗傷;

  如今他奮起於亂世之間,重遇當日騙他的女子,卻也決意將她留在身邊,陰差陽錯,她又被擄走,生死不明。

  他與她若是無緣,為何一再遇上?!

  若是有緣,又為何總是這般錯身而過?!

  笑聲漸漸止歇了,前方忽然有一匹快馬疾馳而來:「上將軍!浮橋已經架起!可以渡河了!」

  江載初挺直脊背,望了望前方茫茫夜景,心中明白,這是渡河的最好時機。他該趁著元皓行率大軍被長風城拖著,全力向前行軍,直抵京師。

  可……就這樣將她拋在身後麼?

  若是等上一等……元皓行若生擒了她,必然要他回軍作為交換,只怕信使即刻便到。

  這一生中,他經常要做兩難的抉擇,卻又覺得,從未有一次,如這般艱難。

  雨水順著鬢角,漸漸滑落至下頜……他只覺得頭顱要炸開一般,思考與衡量變得異常艱難。直到無影跪著,扯了扯他的長袍,對著北方,比劃了一下。

  他先是漠然看著。

  忽然間茅塞頓開!

  江載初勒轉了馬頭,對傳令官道:「即刻渡河,延誤者斬!」

  人人鬆了口氣。

  江載初俯身,將無影拉了起來,低聲道:「多虧你提醒我。」

  無影白森森的牙齒上還有鮮血,甚是可怖,卻對他憨厚笑了笑。

  如今等著元皓行找上來未免太過被動,但是他可以盡快長驅直入,直抵皇城,以整個大晉朝廷來脅迫元皓行,交換韓維桑。

  這也是他最好的選擇——

  和元皓行爭奪時間,不給他拖延的機會!

  波瀾壯闊的禹河上浮橋已經搭建起來,徵調的民船樓船也已經在岸邊就緒,兵馬嘶鳴,卻又井然有序。先鋒營已經渡過河去,在對岸接應,同時預防敵人突襲,連秀帶著親兵在橋邊督視,忽的想起了什麼,低聲問:「景將軍那邊還有消息麼?」

  親兵搖頭道:「還沒有。」

  他抬眼望向主帳,這個素來勇敢果決的軍人,眸色中竟也流露出錯綜複雜之意。

  江載初回到營帳之後,絕口不提適才之事,神色如常。大軍過河之際,他還在靜靜看著輿圖,指尖頓在京城之下,似是竭力在思索什麼。

  薄姬悄聲踏進,他也不曾抬頭,只道:「這一路急行軍至京城,不知有幾場硬仗要打,我會送你在附近小住,戰事結束便送你回青州府。」

  薄姬卻恍若不聞,只是走到江載初身邊,跪了下來:「將軍,你帶著我吧。」

  從下而上的角度望過去,他的下頜方硬堅定,目光卻是只落在桌上,並未有絲毫流連在她身上,只說,「別胡鬧。」

  「你帶著她就不是胡鬧麼?」薄姬伸手抓住他的長袍,輕聲道,「將軍,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他終於俯下身,將她拉了起來,淡淡道:「我不喜一樣的話,卻要說上許多遍,阿蠻,你知道的。」

  眸色那樣的深冷陌生,薄姬記得適才自己戴著風帽,慢慢走近他時,他就在馬上看著自己的身影,眼神卻是灼熱喜悅的……從指尖開始發麻、變冷,她直直仰起頭,看著這個年輕男人,輕聲道:「可你就不問一聲,為什麼是我來這裡麼?這一路上,我又遇到危險了不曾?」

  江載初皺了皺眉,聲音愈發冷淡:「你好好的在這裡。」

  「當日我被景將軍送出了城,是我一心要見你,便吩咐衛隊折了方向,未想到遇上了敵軍。衛隊全部戰死,我差點被人污辱,是韓維桑救了我。」薄姬一雙明澈的眸子緊緊盯著江載初,「可你知道她和誰在一起麼?」

  江載初怔了怔,「誰?」

  「是個極好看的年輕人,我聽她叫他元大人。」薄姬勾起一絲笑,眼神怨毒,「我不想被她救——我寧可在那裡便死了!可她救了我,還對我說……」

  她分明能感受到這個男人身上聚集起越來越重的寒意,曾經溫柔將她望著的眼睛也變得陰鷙可怕,彷彿有無形的壓力迫在自己身上,竟無法再說下去。

  「你說,她和元皓行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元皓行,但她叫他元大人,似乎很親暱——還,請他放了我。」

  「阿蠻,我可以容忍很多事,唯獨她的事……」他抿起唇角,冷聲道,「你最好不是在騙我。」

  薄姬駭得雙膝跪下,伏身道,「我,我不敢欺瞞將軍。」

  「這件事我並未同連將軍他們說,因為,因為,韓維桑對我說的那些話,我不敢說。」

  江載初略略低頭,看著她修長潔白的後頸,輕道:「你說。」

  「我聽到他們在說起什麼蜀地,侄子之類……然後那位元大人請她放心。韓維桑對元大人說,說她欠你良多,便請他將我放了,算是……還你的人情。」

  說到這裡,她悄悄抬起頭,覷了一眼江載初的臉色,卻見他俊美的臉上收起了怒色,竟沒什麼表情了,怔忡之間,只問道:「她還說了什麼?」

  此刻薄姬心中稠亂如同燙粥,驀然想起路上那人對自己說:「你若要得到他的心,便聽我的話,這般告訴上將軍——」

  那時自己還問:「可這般騙上將軍,他發現了怎麼辦?」

  「韓維桑的事,他會失了分寸,我會叫他相信的。」

  ……

  事到如今,她竟開始覺得害怕,不敢再說下去。

  「我問你,她還說了什麼?」上方傳來的聲音已然冰涼徹骨。

  她打了個哆嗦,只能鼓起勇氣,學著韓維桑當日的語氣道:

  「你見過他後背一道道傷口麼?知道那是怎麼來的麼?你又知道他為何反出晉朝?」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麼?」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麼?」

  「你覺得我在和你爭?可我和你,又有什麼好爭的?」

  ……

  主帳中就這樣沉寂下來,可是空氣之間,分明有暗流在激湧,薄姬分不清那是什麼,此刻她只是跪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絕不敢抬頭去看那個人的臉色。

  那根細細的弦被拉緊到了極致,下一秒就要斷開。

  「你信她說的麼?」江載初忽然間開口,語氣極為淡漠平靜,彷彿說起旁人的事。

  薄姬難以克制地開始顫抖,她依舊伏身,將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斷續道:「我,我,自然是不信的。」

  男人短促地笑了聲,卻不置可否。

  案桌上燭火明滅不定,侍衛掀簾進來,遞上一封急報:「蜀地急報。」又悄無聲息地退開了。

  江載初壓住胸口翻湧的情緒,在燭光下展開密報,上邊只有一句話:

  韓東瀾被劫。

  砰的一聲巨響。

  薄姬瑟瑟抬起頭,卻見一張黃木案桌已經被擊得粉碎。他不再是那個遇事舉重若輕、待人溫文和雅的年輕男人,取而代之的,是英俊的臉上那樣駭人的神情。

  暴怒,卻又哀涼。

  平靜,卻又洶湧。

  他踏著一地狼藉,徑直走出營帳外,翻身而上烏金駒,疾奔至禹河邊。

  關寧軍已經渡過了小半,江風拂在臉上,黏黏濕濕,他望著奔騰而過的河水,忽然開口道:「她又騙了我。」

  身後無影慢慢催馬而出,在離他一丈的地方,神情複雜地看著年輕統帥。

  「央求元皓行救出阿莊,這一次,她又拿了什麼去換呢?」江載初用指尖輕輕揉了揉眉心,掩去了悵然無奈,「這世上,大約也只有我一個人,會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

  無影默不作聲地站著,也不知有沒有聽見。

  江載初鳳眸輕垂,從不曾與外人言說的軟弱與徬徨就這般漸次而起。他望著奔騰不息的禹河水,唇角浮起一絲冰涼的笑意:韓維桑,你心中可曾想過,我也不過是個尋常人,卻也經受不起……這般再三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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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0 05:32 PM

第二十九章 婚約(一)

  元熙四年年末,逢五抽一的稅率在蜀地施行近一年;年中之時,戰事膠著,兵部從全國緊急徵兵。蜀地軍力素來不強,卻也勉強湊出精壯男子三萬,奔赴西北。蜀地民生日艱,又遇上百年難遇的大旱,鄉間鬻子賣女,民怨沸騰。

  維桑拉著小侄子去給父親請安的時候,老遠在門口,就聽到父親的嘆氣聲。

  她將阿莊拉到自己面前,低聲道:「韓東瀾,爺爺心情不好,你一會兒背詩給他聽,可別背錯了。」

  阿莊似懂非懂地聽著,用力點了點頭。

  門嘩的一聲拉開了,蜀侯韓壅負手走出來,阿莊小跑過去,一疊聲叫:「爺爺!」

  韓壅俯身,抱起孫兒,笑道:「阿莊今日認字了麼?」

  「認了!」阿莊忙道,「爺爺,我背詩給你聽!」

  且聽著小侄兒流利地背完了,維桑乖巧地跨上半步,「阿爹,你午飯吃了麼?」

  蜀侯看了女兒一眼,「上午去了哪裡?」

  阿莊搶著答:「去了寧王叔——」

  維桑連忙拿手摀住小傢伙的嘴巴,「我帶著阿莊去街上轉了一圈。」

  素來寵愛女兒的蜀侯臉卻微微一沉,伸手喚了侍女過來:「帶世孫去休息吧。」

  「我帶阿莊去——」

  他打斷了女兒的話,徑直道:「你跟我進來。」

  維桑略有些惴惴,跟著父親進了書房,父親卻只坐著,並不開口。

  「去了轉運使府?」

  「呃……」

  「寧王昨日已經和我說了。」韓壅長嘆了口氣。

  維桑臉漲得通紅,低了頭,暗暗地想,早上的時候江載初為何不曾說起這件事。

  「尚德侯與虞文厚的世子,我皆去看過,人品與才識都不錯。我韓家與他們又幾代交好……都是良配。」韓壅頓了頓,許是因為頭次這般和女兒說起婚姻大事,竟也是字斟句酌,「寧王雖貴為皇子,為父卻覺得……」

  「父親,我知道你不喜歡他,川蜀之地,沒有一個人喜歡他。」維桑抿了抿唇,輕聲道,「可他現在做的,並不是他想做的事。」

  她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著父親,「你說的那兩位世子,他們都很好,可是,女兒不喜歡。」

  韓壅盯著女兒,許久方道,「你知道寧王的身世麼?他這般的處境,我怎麼放心將你嫁過去!嫁過去留在京師終日擔驚受怕麼!」

  「好歹他也是皇子,是王爺。總能護著我。」維桑低了頭,輕輕咕噥了一句。

  韓壅一時間竟不知說什麼好,這個女兒自小捧在掌心長大的,正因為太過寵愛,養成了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一時間要勸她回頭,卻也不知從何說起。

  寧王……他並不是討厭這個年輕人。

  按理說,晉朝的二皇子,戰功彪炳的大將軍,也足以配得上女兒……昨日他也確是真心實意地向他提親,可現如今的朝廷內憂外患,皇帝對這個弟弟如此忌憚排斥,他如何能答應?又如何敢答應?

  心中下定了決心,蜀侯將臉一沉,「朝廷的事你懂什麼!今日起我會讓人看著你,不許再出門找寧王!」

  維桑怔了怔,仰著頭,只是盯著父親,用力咬著下唇,眼神分外倔強。

  「沒聽到我的話麼?」他不得不又提高了聲音。

  「阿爹,我喜歡這個人。哪怕嫁過去是吃苦,我也是甘願的。」她用又輕又快的語速說完,再不敢看父親的表情,轉身奔走了。

  韓維桑長到這麼大,不知道在錦州城闖過多少禍,會被嬤嬤嘮叨,卻從未被人禁足。

  她的阿爹給了她最大的自由,卻在這一次,動了真格。

  有兩次她同往常一樣使了老伎倆,想要矇混出門,剛到街口,便被人捉了回去。維桑這才知道,以前她被勒令禁足,自己還能出去……並不是因為本事多高明,而是阿爹默許的。

  如此這般心煩意亂地在府中待了五六日,阿嫂每日來陪她說話,她也悶悶不樂,到了晚上,更是輾轉想著父親的話,難以入眠。

  門被輕輕敲了敲,維桑有些不耐煩地拿被子矇住頭:「嬤嬤,我不要喝蓮子粥!」

  果然安靜下來,她捲著錦被翻了個身,忽然聽到低沉悅耳的聲音:「那麼桂花年糕呢?」

  她只以為自己聽錯了,縮在厚厚的被子裡沒動彈,隔了一會兒,猛的掀開。

  江載初就坐在自己床邊,素色長袍,也未披狐裘,這般俯身看著她,眉宇間全是溫柔。

  「你,你怎麼進來的?」維桑大驚。

  「給你送吃的來了。」他果真伸手掏出了一份油紙包著的小食,「喏,這麼久沒出門,你最想念的桂花年糕。」

  維桑慢慢伸出手去,並未接那個小紙包,卻握住了他的手。

  外邊飄著小雪,他的手亦是冰涼的。維桑用力的握住,輕聲說:「你和我爹爹說了?為何沒告訴我?」

  「你爹爹當時並未允諾我,我便沒告訴你……」江載初由她握著手,低聲道:「是我不好。這些本該由我解決的事,卻讓你為難。」

  「我沒有為難啊!」維桑盤膝坐著,忽而仰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我和阿爹說了……」她頓了頓,似是有些難為情,重新垂下眸子,「我不會嫁給旁人的。」

  因在臥房中,她本就只穿著鵝黃色的裡衣,隱約露出胸口精緻的鎖骨,脂粉未施,臉頰卻帶著一抹淡紅,長髮末梢擦過江載初的手臂,輕柔而微癢。他忽而情動,卻只是輕柔至極的將她攬在懷中,「維桑,你去過江南麼?」

  她在他懷中搖頭,能夠感受到他胸腔輕微的震動,安心而妥帖。

  「是個很美的地方,春天會下小雨,雨水沾濕了青石板,馬蹄踏上去的聲音很好聽。到了初夏,可以乘船遊湖,還能向農夫們買些菱角吃,剝開來脆脆苦苦的,回味卻又是甜的。秋天可以吃蟹,就著你最喜歡的桂花黃酒,涼風微起,菊花的花瓣被垂落一地……」

  維桑聽得神往,追問道,「那冬日裡呢?」

  「冬日裡,那邊卻有個琉璃亭,望出去皆是透明的,雪景彷彿觸手可及。可風又透不進來……咱們生一個火爐,溫上一壺清酒,就像現在這樣,一起說說話。」他微笑道,「你若是願意,也能下下棋。」

  「那你得讓我十子!」維桑皺了皺鼻子,「還得允諾我……可以悔三步棋。」

  他低下頭去,鼻尖與她的廝摩,輕笑:「讓你二十子也行。」

  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你會帶我去麼?」

  他將她抱到自己膝上,雙手扣在她纖細柔軟的腰間,「那是我的封地……你嫁給我,我自然不能留你在京中受委屈。咱們就去那裡……你想做什麼,我都陪著你。」

  「那我豈不是能無法無天了?」維桑眨了眨眼睛,眸色深處,她喜歡的男人這般寵溺地望著自己。她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都是多慮的——只要有他在,她什麼都不用怕。

  「郡主,睡下了麼?」嬤嬤忽然來敲門。

  維桑嚇得一個激靈,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倒是江載初還鎮定,順手把簾子一拉,默不作聲地將她抱在懷裡,一同躺了下去。

  維桑趴在他身上,作出睏倦的樣子,答了聲「嗯」。

  按著每日的慣例,嬤嬤還會來檢查火爐燒熱了沒有,維桑聽到她走進來的腳步聲,隱隱約約的光線中,她的身影越來越近……一顆心砰砰亂跳,她隨手拖起被子,把兩個人都罩了起來。

  黑暗之中,卻依稀聽到江載初輕微至極的笑,悶悶的。她本就擔驚受怕,湊到他耳邊,想叫他別出聲,只是腦袋剛剛動了動,卻被溫軟的東西堵住了。

  她原本合身撲在他身上,他卻翻了個身,順勢將她壓在了身下。

  黑暗之中,他卻也能看到她受到驚嚇的眸子,似是一汪清澈的潭水,驀然間捲起了幾分情動的波瀾,而耳邊依稀還有她劇烈的心跳聲,如同在擂鼓一般。

  他依舊捧著她的臉頰,不輕不重地,綿長地吻著。

  嬤嬤終於出去了。

  維桑在近乎迷亂的情緒中找回了一點理智,雙手扶在他肩側,用力推開他。

  他順從地離開她的唇,卻依然抱著她不放。

  「江載初,你耍流氓!」她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

  江載初眼中滿是笑意,卻同她一樣紅了臉,「遲早你也是要嫁給我的。」

  「可是沒有拜堂成親之前,你便……不能這樣。」她語氣雖有些氣急敗壞,只是盈盈眸色,柔軟似水。

  「是說不能這樣嗎?」他很快俯下身,輕輕在她唇上啄了一啄,卻在她一怔的時候,翻身到了一旁,再沒有踰矩之舉。

  被衾早已掀開,亂七八糟地堆在一旁。窗櫺外的月光隱約透進來,江載初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忍不住勾起唇角。他喜歡她,便更應該尊重她,只是剛才的那個瞬間,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掌控自己的情緒。那樣溫軟的身體抱在懷中,他畢竟……也是正常人啊。

  「睡吧。」江載初深吸了一口氣,提她將被子拉起來,遮到脖子的地方,又俯身在她額角親了一下,「提親的事不用多想,有我在。」

  維桑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著他的身影,忽然自被子下邊伸出了手,拉住他的衣角。

  江載初腳步一頓。

  「你等我睡著了再走。」她只將鼻子以上的部位露出來,甕聲甕氣地說。

  他轉身坐在床邊,輕輕將她的長髮攏起來,又將她的頭放在自己腿上,溫柔道:「這樣呢?睡得著麼?」

  她沒有再說話,他便安靜地看著她的側臉,膚色如雪,睫毛長長的,輕柔地捲著,鼻尖翹翹。

  她睡得迷迷糊糊,卻還記得輕聲問:「阿爹不讓我出門,你可以……每天晚上都來陪我麼?」

  他輕輕「嗯」了一聲,心中滿是柔軟的情緒。

  這是他深愛的姑娘,他願意以後每個晚上,都這樣陪著她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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