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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1 02:00 AM

第四十五章 引狼(六)

  離永寧城還有十多里的時候,空氣中竟也瀰散開一種古怪的味道,彷彿是血腥氣,又像是殺意,濃烈得胯下駿馬都感受到了不安。

  元皓行離開已經足足有半日了。在這樣的兵荒馬亂中,他竟還能找到城外一座極為妥帖隱蔽的院落,讓韓維桑先行住了進去歇息。

  一路風塵僕僕,日夜兼程,直到此刻才能沐浴休息,侍女替她輕柔地擦著頭髮,又端上了一碗銀耳羹湯,放下之後便悄然退開了。

  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那座城池裡,此刻元皓行一定已經見到他了……韓維桑心中卻略有些把握,元皓行暫時不會將自己交出去,畢竟,他手中可用的籌碼不多。

  「郡主,元大人從城中回來了。」

  韓維桑連忙站起來,一頭長髮來不及梳理,便簡單束了束:「帶我去見他。」

  元皓行亦換了身衣裳,神清氣爽地坐在書桌後,低頭看著輿圖正在沉思。

  「大人見到上將軍了嗎?」韓維桑不欲再與他兜圈子,徑直問道。

  元皓行抬了抬頭,若無其事地繼續將目光落到桌面上,涼涼道:「郡主當心著涼,否則我不好對寧王交代。」

  「韓維桑只是來問一句,大人準備將我交還至他手中嗎?」韓維桑眉梢微揚,伏下身的時候,只覺得涼意要滲透過胸腔,再難克制。

  「交還是要交的,不過不是現在。」他用平淡的語氣道,「寧王出城去了,我並沒見到。」

  「這些話,維桑想了一路,到了此刻,也不得不說了。」她依舊伏著身,不讓他看見此刻自己的表情,聲音卻極為鄭重,「請大人不要將我送回他身邊。」

  元皓行手中的筆頓了頓,極自然地擱下,走至案桌前,親自將她扶起來,笑道:「你既然這般說,必然有了說服我的好理由。」

  「大人欲要和他聯手,驅除匈奴,對嗎?」韓維桑雙眸灼灼地望向他。

  「是。」

  「對於外敵而言,他是一柄不世出的利劍,無人能擋其鋒芒,是嗎?」

  「是。」

  「那大人可知……我是什麼人?」韓維桑忽而輕笑,笑容卻極慘淡。

  元皓行從未見她這樣自棄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動,卻不再追問下去了。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汙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韓維桑收起了那抹笑,長睫深瞳中,帶著難掩的黯然,「元大人,你若要收復故土,便不能將我送回他的身邊。於他而言,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許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含意,元皓行微微皺了皺眉,門外忽然有人道:「大人,寧王已經來了!」

  韓維桑一驚,直直望向元皓行。

  他反倒舒展了眉眼,掩去心事,重新望了韓維桑一眼,右手一拂,房間左壁豎著的那博古架緩緩打開了,露出黑漆漆一個暗室。

  韓維桑立時會意,閃身躲進去,博古架剛剛複位,門已經被推開了。

  她屏住呼吸,從牆面上那一絲縫隙間望出去,視線撞到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臟似在瞬間停止跳動。

  江載初剛從戰場上巡視回來,一身戎甲尚未卸去便趕至此處。

  進門之時,帶來一股淡淡血腥的味道,元皓行早已嗅到,眉心微微一蹙,起身迎道:「寧王,三年不見了。」

  江載初冷冷笑了笑,略去一切應酬話語,沉聲道:「左屠耆王剛出京城,揮軍南下,至此大約還有十日。」

  元皓行亦慢慢將笑容抹去了:「不是剛打了一場勝仗嗎?」

  「匈奴的前鋒,不過萬餘人,贏了也沒什麼厲害。」江載初淡聲道,「待到他們兩軍會合,才是真正的硬仗。」

  「我手中八萬人,如今停在陳留郡。以陛下的名義令各地勤王,總還能徵十萬人。」元皓行明白他的意思,爽快道,「寧王你呢?」

  「景雲手中十萬皆是精兵,我這裡還有六萬人。」江載初指間扣著瀝寬劍鞘,「便是全部。」

  即便是江載初在朝中為親王時,這兩人也並無多少交道可言,遑論後來反出,兩人更是宿敵。可是此時,不用多言,彼此也都明白了心意。

  「匈奴騎兵正不斷從平城等關口入關。若是不截斷源頭處,一味被動圍堵,便是殺不盡的外敵。」江載初輕舒一口氣,「若是元兄無異議,不如便請景雲、景貫兩位將軍攜手,收復平成關口。」

  元皓行沉思片刻,道:「他二人不過與平成關口數百里之遙,當可託付。如此,你我便皆下令吧。」

  江載初一點頭:「如今永寧是抵禦匈奴由北往南的第一道重鎮防線,不知在十日之內,元兄能為我籌措多少人馬?」

  元皓行淡淡一笑:「籌措兵馬不難,難的是,如今我找不到皇帝。」

  「我若替元兄找到了呢?連同太皇太后、太后,以及朝中數位大人。」江載初不動聲色道,「到了那時,他們可不如元兄這般好說話。」

  「亂世之中,寧王手中有兵,又有何懼?」元皓行道,「至於亂世之後,天下誰主沉浮,元某尚不敢定論。」

  江載初定定看著這個男人,他的風儀如同三年前一般,美好得令人難以移開目光。可這般風姿之下,此人智謀之深遠,心智之堅定,足以讓自己心生警惕。

  「出兵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若一切順利,在長風城下抄你家底,逼你回軍自救,最後臣服於皇帝腳下,三年內亂當可了結。」元皓行似是讀出他心中所想,慨然一笑,「未料世事變遷竟如此之快,我竟要與你聯手,當真可嘆。」

  江載初的神容卻極平靜,薄薄唇中,只吐出四個字:「天意如此。」

  這一刻,拋開一切朝堂上的爭鬥,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再不復言。

  沒有盟書,沒有密信,沒有任何的佐證,只是言語的約定,便終結了綿延了三年的內亂。永嘉胡亂中,中原抵禦關外敵寇最為強悍的聯盟,便在這兩個男人輕描淡寫的數句話中結下了。後世之人提及這場中原王朝兒戲一般引起的動亂,唯有感慨這永嘉之盟,是為萬民之中流砥柱,無形長城!

  江載初轉身便欲出門,目光不經意落在左牆博古架上,淡淡掃視片刻,開口道:「元兄,你在長風城下這些日子,不知可曾見到我的一位家眷?」

  元皓行微微訝然:「哦?何人?」

  「當年含元殿上,也有過一面之緣。」他頓了頓,「嘉卉郡主。」

  元皓行從容笑道:「嘉卉郡主?哈,城下倒是有一面之緣。不過此趟前來著實時間緊迫,郡主金枝玉葉,我實在不敢將她帶來前線,自然留在後方妥帖命人照顧了。」

  「如此。」江載初微微頷首,「那暫且有勞元兄了。」

  他轉身便走,許是太過匆匆,叮咚一聲,竟落下腰間一樣物品。

  元皓行上前拾起來,竟是一小塊上好的和田白玉。

  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年輕人臉色卻倏然間變了。

  韓維桑從暗室中出來,看到元皓行緩緩轉過身,眼神如同望不到底的深潭,心中立時一沉。

  果然,元皓行舉起手中已經碎掉的和田玉珮,輕聲道:「郡主,對不住了,我需將你送回他身邊。」

  韓維桑深吸了一口氣,卻難敵此刻胸口寒意:「他手中……握了什麼把柄?」

  「難怪他這般從容,竟不與我談任何條件。」元皓行低低嘆了口氣,掌心摩挲著那塊碎玉,「他已經找到了皇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1 02:04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6-11-11 02:10 AM 編輯

第四十六章 引狼(七)

  江載初走至門口,無影剛將烏金駒牽了出來,他卻不急著上馬,略略等了一等。

  果然,內裡有紛亂腳步聲傳來,侍衛喊道:「請將軍留步,元大人說,將軍漏了一個人。」

  他在此刻才看到侍衛們簇擁著的年輕女人,明明是七月的天氣,天地間熱得如同火爐一般,她卻拿風帽兜住臉,垂著頭站著,無聲無息,也了無生氣。

  江載初靜靜注視了她一瞬,卻什麼都沒說,只翻身上馬,往永寧城,絕塵而去。

  他並未急著入城,又去北門外查看工事,直到深夜方才和連秀一道回到城內。

  同往常一樣,進了將軍府,宋安還是不肯放過他,等著他聽自己彙報完各地徵來的糧草方才離開。宋安的個性極為堅毅,即便是前幾日打了勝仗,也沒見幾分喜悅,倒是一如往常地早出晚歸,整編軍隊,這幾日幾乎累得瘦脫了形。連秀一見到他都頭大,好不容易等他走了,打著哈欠道:「他可是我見過的最較真的人了。」

  「去休息吧。這幾日還會有兵馬不斷收整而來,你得撐著。」江載初若有所思,「宋安打仗一般,後期倒是做得細緻謹慎。」

  「我寧可和匈奴出去幹一仗,也不耐煩做這些事了。」連秀露出疲態,嘟囔著告退了。

  屋內之餘江載初一人,無事可做的時候,那道淡淡的影子便再也無法閃避,從思緒最深處的幽潭中,慢慢地浮起來。

  她以為元皓行能庇佑她嗎?普天之下,但凡有一個利字,一個權字,便沒有換不來的人或物。她也一樣。

  可這個道理,聰慧如她,卻還是不懂。

  耳邊依舊滑過她說起的那些話,刻骨的,傷人的,在這個金戈鐵馬的夜裡,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愛與恨攪作了一團,能在局勢如迷霧一般的戰場上殺伐決斷的將軍,此刻卻也有些茫然。

  終究還是一步步地往那間屋子走去,屋內油燈已熄,目光在黑暗中望定床上的瘦弱人影。

  窗外月光清淩淩灑落進來,淡色柔光抹去了臉頰上的嫣紅,長睫隨著呼吸輕動,她睡著的時候,總是這般平和柔美。

  江載初在她枕邊坐下,慢慢伸手過去,在觸到臉頰那一剎那,她卻醒了。

  猶不知身處何處,亦忘卻歲月流光,她帶著睡意的憨態抱怨:「江載初,你又這麼晚來,還吵醒我……」又十分慣性地將頭放在他膝上,換了個姿勢,重新睡去。

  那些甜蜜的記憶紛亂而來,他一時間竟沒有推開她,亦忘了來這裡的原因,就這般在暗夜中坐著。過往緩緩而過,懷中的女子第二次睜開眼睛,這一次是真的清醒了,幾乎是毫不猶豫離開他的懷抱,跪倒在一旁,誠惶誠恐,一言不發。

  他心中怒火又躥了起來,無形之中,越燒越盛,可這樣的激怒之下,他的語氣越發平淡,只輕聲道:「知道回來了嗎?」

  她伏在那裡,一動都不敢動,彷彿是被獵住的小動物。

  「啞了?」他探手過去,扣住她下頷用力抬起來,「韓維桑,你不是很會說?對薄姬你說過什麼?」

  他手勁極大,又沒有節制,輕而易舉的,在她雪白的下頷上留下青紫的指印。

  韓維桑身子都在微微顫抖,被逼著與他對視,卻死不吭聲。

  他重重放開她,給她留一個生冷強硬的背影,將侍女喚進來點上了燭火,方才覺得自己稍稍平緩了情緒。

  韓維桑已經從床上下來,束手站在屋子一角,依舊低著頭,就連氣息都屏得更低。

  「你和元皓行,何時開始暗中聯繫的?」江載初亦在桌邊坐下,平靜問道。

  下頷還是火辣辣地痛,不過和千瘡百孔的心比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

  韓維桑用一種極謙卑的聲音道:「扮作琴師入府時,我就已和他聯繫。那時我並沒有把握將軍會幫我,也不敢將所有賭注放到將軍身上。」

  江載初修長的指尖在桌子上敲擊,發出沉悶且不規律的聲響。他抿出一絲笑來,燈光下顯得那樣溫柔,卻又聲聲迫近:「所以,你拿什麼和他交換?」

  「我早就一無所有。」她反倒坦然抬起了頭,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失去了焦點,「留在外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回到你身邊,不過一場死局。」

  江載初深深看著她,將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盡收眼底,忽然泛起了一陣倦意,是真正地倦了。她說得沒錯,他們之間,是一場死局,解不開的死局。

  如今,無非是他將她禁錮在身側,而她虛與委蛇罷了。

  「你知道他曾向我求親,最後,卻是我不願嫁他嗎?」

  「你知道他為了救我,連命都可以不要嗎?」

  「利劍若是沒有合適的劍鞘,終日纏在泥汙油布中,終有一日,也是會鏽的。我……從來皆是不祥之人。」

  那皆是她心中的話語,不曾向他坦白,可句句為真。

  「韓維桑,我真的累了。」江載初靜靜看著她,俊美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絲難以掩去的倦意,輕聲道,「從今往後,你跟在我身邊,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韓維桑有些艱難地抬起頭,眸中泛起薄薄的水澤,只覺得耳中嗡嗡作響。

  「你說什麼?」

  江載初卻主意已定,心中一片輕鬆,聲音亦是低沉悅耳:「我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她輕輕眯起眼睛,不可置信地凝視他,他是連日征戰太過疲倦了嗎?否則,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過去的那些事,就這麼算了嗎?

  她那樣騙他、害他,他卻說「過去的事,我不會再提」。

  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儘管神容疲倦,眼睛卻明亮得如同天邊星辰,他從不妄許諾言,亦從不騙她,從那時,到現在。

  本已乾涸的枯潭,清泉突地又泛起。

  韓維桑死死地盯著他,聲音輕忽得不像自己:「過去的事,你怎麼能忘記呢?我騙你,利用你,害你江家的天下四分五裂,戰亂難止……你怎麼能不提呢?」

  他漠然看著她,她的話聽得分明,卻又彷彿只是無意義的音節。

  他最後站起來,冷冷笑道:「這些你不用擔心。」頓了頓,又道,「你在怕我如以前一般淩虐你嗎?」

  她一怔,卻搖頭道:「我不怕。」

  他用黑幽的雙眸看著她的表情:「你連這個都不怕,還怕留在我身邊嗎?」

  「江載初,還記得那時我說過的那句話嗎?」

  重逢至今,她頭一次叫他的名字,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

  他抿唇,修長的劍眉輕輕蹙起。

  「我說,若是有一天,我做了對不住你的事,請你……不要再這樣喜歡我。」她用盡全力去複述那句話,「我不值得。」

  本以為如今的一句「喜歡」會招致百倍的羞辱,可她靜靜等著,他卻只是一言不發。

  良久,年輕的男人抬步走到她面前,輕輕撫著她的臉頰,聲音啞澀:「你還要我怎麼做?」

  淚水難以控制般從眼角滾落下來,豐澤而溫潤地沾濕他的指尖,她淚眼模糊地看著他,惘然間彷彿也見到了那些歡愉的過往,可如今,她早已不配承受。

  韓維桑避讓開他的手,後退了半步,盈盈跪下去:「將軍,若你還記掛著過往,維桑與你……還有一絲情分在,請……答應我一件事。」

  江載初的手還懸在半空中,留下冰涼濕潤的肌膚觸感,開口的瞬間,只覺得空落落的:「你說。」

  「維桑這一生,並未愛過任何人。當年與你在一起,感激多於情愛。」韓維桑輕輕抬起頭,與他對視,「之後更是為了一己之私,陷天下於不義。錯已鑄成,無可挽回,只願終身伺佛,遙祝將軍終有一日,能平定中原之亂,君臨天下。」

  夜風吹得燭火明滅,兩人的身影落在牆壁上,時而扭曲,時而交錯。

  他的呼吸沉重起來,隱忍克制許久,方仰頭大笑,只是笑聲中飽含滄桑與涼意。

  這一世,他的念想不過如此簡單,奈何她心中,原來沒有半分情愛,方才這般殘忍,這般輕賤自己。

  大笑聲中,他答應下來:「好,韓維桑,我答允你。」

  他拂袖離開,終不帶一絲眷戀,韓維桑卻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視線再也無法捕捉到分毫,終於軟軟跪倒在地上,宛如被抽走了最後一絲力氣。

  身上忽冷忽熱,韓維桑捂著嘴開始咳嗽,而身體彷彿是開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只是發出近乎枯槁的聲響。她慢慢爬回床上,用錦被裹緊了自己,閉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間,卻有人推開了門:「韓姑娘,馬車已經備好了。」

  她吃力地坐起來,耳朵還帶著嗡嗡的鳴聲:「去哪裡?」

  「將軍吩咐了,今日便送姑娘去定州的清涼庵。」

  韓維桑深深吸了口氣,心尖的鈍痛正分分毫毫地被磨礪到更深,可她只是揚起嘴角,淡聲道:「好。」

  此時的永寧城南門,江載初著一身黑甲,正與連秀低聲商議著派遣一支先鋒,先行去京城探尋情況,忽見一個老人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跳下來。

  「先生不是在長風城嗎,怎麼忽然過來了?」江載初有些吃驚,「軍中不差大夫——」

  厲先生聞言一瞪他道:「老夫又不來找你。那姑娘呢?」

  江載初沉默片刻:「我送她去了別處。」

  「找回來!」厲先生吹起鬍子道,「馬上把她找回來!」

  江載初輕輕抿了抿唇,只道:「厲先生遠道而來,先歇著吧。她那病,不看也罷。」

  厲先生忽地跳了起來:「不看也罷?!你當是傷風感冒嗎?!」

  江載初本已轉身欲走,聞言腳步頓了頓。

  「老夫翻遍了古籍,終於找到了線索,只是如今還不能肯定。你快帶我去看看她!」老人抹了一臉的汗水,「遲了就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江載初重複了一遍,「為何來不及?」

  「古書上記載,洮地有一種蠱喚作迷心。中蠱者不得違抗蠱主任何命令,而完成蠱主之命後,中蠱者會七竅流血而亡。」

  江載初心頭隱約起了一絲不安,盛夏的正午,日頭毒辣,他卻無端開始覺得脊背生寒。

  「她出身韓家,精於使蠱,難道還會中了迷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嘶啞。

  「她的脈象古怪,當日我說她的寸脈被壓制,如今想起來,並不是中蠱。」老人看著他的神色,嘆氣道,「她是蠱主,曾向人施蠱。」

  斜長入鬢的修眉皺得越發深,他已隱隱猜到事情的脈絡走向。

  「若是中蠱那人沒有死,那麼蠱主又會如何?」

  「有一古法,可以令中蠱之人不死。只是蠱毒反噬,便是蠱主身死。」老人嘆口氣,補充道,「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而已。」

  分明是極晴朗的天氣,江載初卻覺得狂風驟雨暴起,迫得人無法呼吸。

  三年前,她給自己下蠱,便已布下反噬這一步嗎?

  三年後,她重新回到自己身邊,令他覺得她已變了一個人,再沒有生機與活力,只餘下死氣沉沉與強顏歡笑。

  她只求他恨她,她罔顧他不顧一切的挽留,原來只是因為這樣。

  她要死了。這四個字跳進腦海,江載初只覺得徹骨寒意:「先生,她還能……活多久?」

  「韓家精通蠱術,她能熬過這三年,已是不易……」老人拈鬚沉吟道,「上一次我見她,寸脈已被壓制,若是蠱毒將尺脈也一併壓制,那便是回天乏術。」

  「還有多久?」他追問。

  「說不準……或許還有一年半載,又或許是,須臾之間。」

  話音未落,江載初已大步離開,徑直牽過了親衛的馬匹,向定州方向疾行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1 02:17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6-11-11 09:46 AM 編輯

第四十七章 迷心(一)

  定州是在永寧西南方向,這一路難民流民並不算多,還不見亂象。

  馬車走得並不快,停停歇歇,眼看要入夜了。

  韓維桑倚在車廂內,半夢半醒時,總是被自己的咳嗽嗆醒。

  這一醒,便再也無法睡過去,直到馬車一頓,停了下來。

  韓維桑等了一會兒,心下微微覺得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忽然車簾被掀開,黑影靜靜停駐在車前,影子一直拖到自己腳尖處。

  韓維桑胸口微涼,雙手握拳放在身側,心知江載初這樣追上來,必不是什麼好事。

  他背著光,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只覺得身子一輕,已被抱出了馬車。

  「江載初,你昨晚答應了我的。」韓維桑被他放上馬背,用力掙了掙,驚怒交加。

  她還是鮮活的,暖和的,她還能同自己說話,一顆提著的心慢慢落回了胸腔。他將她緊緊攬在懷中,聲音透過胸腔,沉沉地傳至她的耳中。

  「韓維桑,這世上,你若是做了一件事,我永不會原諒你。」

  韓維桑微微顫抖起來,彷彿有預感他會說什麼,卻強笑道:「將軍在說什麼?」

  江載初抱緊了她,幾乎要將她的身子勒成兩半,咬牙切齒:「我不許你死。」

  韓維桑只覺得一顆心跳的又急又快,這樣炎熱的七月中,她一直在發寒,卻又出了一身虛汗,越發的難受,只能艱難地回過頭去看他,勉強道「將軍你說笑了……好端端,我怎麼會死。」

  他定定看著她,瞳眸如同上古寒玉,直接握緊,隱約能聽到喀拉聲響:「那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我中迷心蠱後卻沒有死?」

  韓維桑皺起了眉,很快地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笑意中帶著一絲憤怒,他咬牙切齒道:「到現在你還不願對我說實話是嗎?」

  許是他此刻的表情太過猙獰,韓維桑避無可避,慌亂間拽到馬匹韁繩,駿馬嘶鳴一聲,便往前躥出去,身後車伕侍衛呆呆看著,尚未反應過來,月光下兩人便已消失在塵煙中。

  兩人並乘一騎,往前奔出了十數里,江載初終於緩下速度。

  官道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處那輪圓月,明晃晃地懸著,幾絲雲翳漂浮而過,更顯得清幽。他的呼吸就在韓維桑身後,又從髮間拂過,帶著溫熱的癢,暖得不可思議。

  「阿莊已經救出來,你再無牽掛了是嗎?」

  「韓維桑,在你心中,我究竟算是什麼?」

  他一字一句地問,她的手伏在他的手背上,指甲深深地掐陷下去。

  他雙臂用力更緊,將她抱在自己胸前:「當年你給我下的,是不是迷心蠱?」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道:「時間那麼久,我忘了。」

  「你對我,當真連一句實話都不願說嗎?」

  他的下頜輕輕擱在她的頭上,語氣平靜似水,「你若死了,可曾想過我會怎樣?」

  江載初的語氣是真的平靜,彷彿是在說起一件不甚重要的家常往事。可韓維桑卻越加心涼,脊背僵硬,默然不語。

  江載初將她抱下馬,彼此面對面站著,伸手替她撥開散亂的髮絲,一字一句:「維桑,我信這世上,再艱難的困局,也能找到出路。可前提是,你要告訴我實話,我們總能找到法子。」

  江載初有意讓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沉著,不驚不亂,聲音中亦有著令人神定的力量。

  可韓維桑想,又有什麼用呢?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眼淚重新落回去,淡淡地說:「早死晚死,總歸是這一條路罷了。」

  他的聲線變得異常強硬:「可這條路,我不許你先走。」

  夏蟲悄鳴,江載初的目光落在她下頜的淤青上,昨晚那一幕在心底掠起,似是有一根根針無聲地刺入心底,良久,他輕聲道:「厲先生已在府上,你隨我回去。」

  長夜漫漫,她微微仰著頭,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

  「江載初,沒用的。我會死,或許是明天,或許是後天……」淚水附上瞳眸,她只怕自己微微一動,淚水就會連串落下,「迷心蠱反噬,水不可逆。」

  她終於還是承認了。那塊大石砰然落下,卻又將一顆懸著的心砸得血肉橫飛。

  追來的路上,他也在問自己,究竟是盼著她說出怎樣一個答案來。

  可直至現在,才恍然明白過來,他還是希望她昨日說的是真話,她不愛他,只是想不顧一切的逃離他,總甚於此刻,得知她身中蠱毒,無藥可醫。

  他伸臂將她抱上馬背,不復多言,往永寧城直奔而去。

  厲先生把脈足足已有小半個時辰,從左手換至右手,深深地皺著眉,卻一言不發。

  第四次讓韓維桑伸出手的時候,江載初終於有些忍不住了:「先生,如何?」

  厲先生習慣性地撚須,彷彿沒有聽到江載初的話,只盯著韓維桑問道:「你且將當年的事告訴我,我才能想想,可以去哪裡尋個方子來試試。」

  整整一夜馬上的奔波,韓維桑本就難掩倦色,晨曦從窗外進來,臉色更顯蒼白。

  韓維桑想了許久,方道:「三年前,我確實給人下了迷心蠱。」

  一旁江載初眉目不動,似是在聽旁人的事。

  厲先生等了半晌,不見她續話,追問道:「而後呢?」

  「而後?」韓維桑的眼神微微有些渙散開,聲音低落下來,「先生看過那張古方,迷心之蠱,絕不可逆。中蠱之人和施蠱之人,總得有一人死去。」

  厲先生收回了手,嘆氣道:「我說你這女娃娃,既狠心給人下了迷心蠱,就該狠心到底啊。如今你這反噬之毒,只怕比中蠱那人,要痛苦上千百倍。」

  江載初眉心微微一蹙,不由的望向韓維桑,只是她有意避開了他的視線,低聲說:「先生費心了,只是維桑下定決心之時,便已不求生死,那些痛楚,倒也沒什麼。」

  「容老夫好奇地問一句,那人可是你至親之人?下蠱亦是迫不得已?否則……你又怎會甘願付出如此代價!」

  韓維桑身子僵硬住,不敢偏頭去看身邊人的神色,良久,低低說了句:「是,他是我至親之人。」

  屋內如同死水一般的沉寂,江載初霍然立起,推門而出,再沒有回頭。

  韓維桑怔怔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耳邊老先生忍無可忍地加大了音量,才略帶抱歉地回過神道:「先生,您說什麼?」

  「你一直在服用的藥丸,可否借老夫一看?」

  韓維桑從瓷瓶中倒了一粒出來,遞給老人,低聲道:「其實如今也無多少效用了……發作的次數越來越多……」

  厲先生拈在指尖,放在鼻下聞了聞,眉頭皺得更深:「柏子仁,蓯蓉,夏蟲,玄參……皆是安神的藥物。」

  「是。」

  老先生定定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你先歇著吧。」

  遊廊邊江載初獨自站著,目光落在庭院內鬱鬱蔥蔥的竹木之間,側臉略有些怔忡,顯得心事重重。

  老人有意放重了腳步,江載初一側頭,疾步走來,眼神中的怔忡變為焦灼:「先生,如何?」

  老人沉吟著:「三年時間,這丫頭吃了不少苦。蠱毒發作之時,萬蟻噬心,內臟如焚,她只是靠著幾味安神之藥,方才忍了下來。」

  江載初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既能熬過這三年,是不是意味著不會即刻毒發?」

  「所謂迷心之蠱,不過是蠱主的血強壓受蠱之人的血脈,迫使受蠱之人去做本不願做的事而已。蠱毒入內,自然而然形成血凝,是為劇毒之物。韓姑娘是循著古法,將那血凝放在了自己體內……保得受蠱之人安然無恙。可她自己體內血凝不除,必死無疑。」

  「真的沒有挽救之法嗎?」江載初一字一句,說的艱難。

  老先生只是沉吟良久,苦笑道:「盡人事,聽天命吧。」

  「若是需要什麼藥材、古方,先生請不吝告知。」江載初鄭重行了一禮,俯下身又緩緩道,「她於我,極為重要……請先生盡力。」

  老人的目光落在這個高傲且冷漠的年輕人身上,嘆氣道:「若是老夫沒有猜錯,殿下便是當年被下了迷心蠱之人吧?」

  遊廊的盡頭,花窗外芭蕉垂柳,一片深綠如同翡翠般粲然欲滴。

  他恍惚間一笑不答,轉身離去。

  站在屋口就聽到她已經壓低的咳嗽聲,單薄而枯槁。江載初緩緩推門而入:「我已讓人去煎藥,每日早晚服下兩帖。」

  韓維桑抬起頭,乖順道:「好。」

  他又看她數眼,聲音依舊淡漠如初:「當年既已決意負我,為何還這般對待自己?」

  她怔了怔,抿唇不答。

  江載初大步走至她面前,居高臨下地望著她,見她蒼白的近乎透明的唇色,一顆心似是哀涼,卻又滾燙。滾燙的是壓抑至今的怒氣,哀涼的,卻是她對他,即便生死相許,卻始終不曾坦誠。

  「韓維桑,到了此刻,你依舊是這樣對待我嗎?沒有多一句的解釋?」他克制住捏起她下頜的衝動。

  她於恍惚間抬起頭,卻柔柔笑了笑:「將軍,你要我如何解釋?三年之後你我重見,我若說自己命不久矣,你便能原諒我?你便不會折辱我?」她截斷他的話,「你便是這樣做了……我心中,卻也是覺得意難平。江載初,終究是我對不住你。」

  眸子如千年古潭一般平靜無波,他斂盡情緒,終究黯然道:「韓維桑,時至今日,你也只是自以為是罷了……又何曾……真正明白過我的心意?」

  韓維桑仰頭看著他,一瞬不瞬。

  江載初轉身欲走,忽聽身後低低一聲「殿下」,腳步便是一滯。

  回過頭去,韓維桑卻已經跪在地上,聲音切切:「殿下,請您……再容忍我任性一回吧。」

  江載初心中有一絲極不好的預感,右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一字一頓道:「你說。」

  「我所剩的時日已經不多,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做了,也不曾後悔過,只是,這三年多未回故土,也未見過阿莊……請殿下允我,能重回蜀地。這一生,也算落葉歸根。」

  風聲掠過屋外枝葉,發出如細雨落下的聲響。

  江載初輕笑起來:「該做的,不該做的,你都已做了嗎?」

  韓維桑不由得抬頭看他,見他清俊至極的臉上那抹掩飾不去的蕭瑟。

  「對你來說,我究竟算什麼?」江載初的笑意苦澀,「那時你答應嫁我,最終卻負我。我用三年時間,將你逼到絕境,不得不回來找我,心中雖恨你入骨,卻也抵不過一個情字。我做的這些,又算什麼?」

  「這一生,總是我負你太多,已經還不過來了。」她仰著頭起牽他的手,笑容美好宛若枝頭新抽出的花蕾,毫無瑕疵,微揚的眼角亦含著淡淡的淚水,「江載初,你便……再讓一讓我吧?」

  江載初魔怔了一般,幾乎要將一個「好」脫口而出,可終究還是理智覆壓了過來。他閉了閉眼睛,將手抽了出來,一言不發地離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1 02:32 AM

第四十八章 迷心(二)

  「左屠耆王的大部已至南陽,距永寧不過三日行程。」城牆之上,連秀正在和元皓行低聲商討,「速度比我們想的還要快些。」

  正說著便見到江載初上來了,臉色沉沉,徑直道:「有件事我忘記吩咐你們,遣一支馬術精的騎兵隊,將還未入城的流民儘快護送進來。守城的士兵,統統換成外鄉的,離此地越遠越好。」

  元皓行輕輕蹙了蹙眉:「這是為何?」

  「匈奴人攻城,首先便是驅使附近蒐羅而來的平民百姓來哭城。若是守將心軟放他們入城,則藉機攻克城池。若是守將堅持不開城門,那麼第一批射上城牆的弩箭上,串的便是那些百姓的人頭。」

  連秀這些年不知打過多少硬仗,聞言臉色微變,咬牙切齒道:「那來不及入城的百姓呢?」

  「總會有人被抓住。」元皓行平靜道,「也算是這些人命中的劫數。」

  連秀匆匆領命而去。

  江載初遠眺北方:「元大人似乎並不意外,想來對匈奴的手段已熟悉過了?」

  「聞所未聞。」元皓行淡淡道,「只是打了仗,總要死人的。」

  「元大人這幅冷硬的心腸,做文臣真是可惜了。」江載初語氣帶著輕微的諷意。

  「朝廷上的明爭暗鬥,往往比戰場冷酷萬分。」元皓行恍若不覺,笑道,「殿下親身經歷過,又怎會不知?」

  江載初分明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卻不接腔,只遙遙望著遠處山河,心中卻並無半分大戰前的熱血慷然或是悲壯豪闊,只覺得心底某處空蕩蕩的。

  「數日之後,這裡便是屍山血海,也不知這城池是否會被鐵騎踏破。」元皓行輕聲道,「殿下,你昨日實不該將她追回來。」

  江載初轉頭看了他一眼,心知昨晚的舉動並沒有瞞過他。

  「郡主曾求我不要將她放回你身邊,當時我不懂她是何意,現下卻有些懂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眼神中浮現一絲憂慮,「我確實不該將她送還給你。」

  江載初淡漠看了他一眼,不欲多言。

  「永寧雖有你坐鎮,卻遠不如長風城穩固,依我看,留她在此處還是危險。若是城破全線後撤,你更是顧不上她。」

  「元大人,你素來以天下為重,何時這般關心一個女子了?」江載初截斷他的話,冷冷笑道,「便是到了今日,你關心皇帝遠勝你的親妹妹吧?」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了一張紙,遞給元皓行道:「向各地徵兵勤王的旨意我已擬好,大人不妨看看,是否還有不妥之處。」

  元皓行心中微微一動,凝眸望向落款處,卻見天子之印端端正正的落在上邊。

  「皇帝如今在哪裡?」元皓行不復之前輕緩的神容,正色問道。

  「元大人覺得我會告訴你嗎?」江載初絲毫不避諱,輕笑道,「如今皇帝在何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我攜手合作,先將這胡人之亂平定。」

  元皓行遮去眼中怒意,這幾日他布了不少明線暗線,為的便是探知皇帝的下落,卻一無所獲。如今江載初已經將皇帝牢牢控制在手中,自此之後,天下局勢大變,江載初打的便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主意。

  許是察覺到他的神色,江載初卻笑了:「你在擔心嗎?擔心我從此以後挾天子以令諸侯?」

  元皓行面色冷硬不答。

  「本王再昏庸,也不會如太皇太后與周景華一般,放匈奴人入關!」江載初眼神中噙著淡淡的嘲諷,「不知元大人以為如何?」

  元皓行一時語塞,卻見江載初眸色閃動,從容道:「你真想知道皇帝近況?」

  江載初叫來一名士兵,不多時,便拖了一人到兩人面前。

  那人身子略有些肥胖,因被兩名士兵托挾著,背亦是佝僂的,暮然見到了元皓行,便猛撲過去:「元大人救我!」

  元皓行踏上半步,臉色鐵青:「周景華,皇帝如今在何處?」

  周景華此刻卻絲毫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猶自帶了幾分故作的傲慢道:「元大人你既然到了,又怎能和這逆賊在一起?還不勤王去救陛下和太皇太后?」

  元皓行見他一副死到臨頭尚不自知的蠢樣,恨不得一腳將他踹下城牆去,只能捺住了性子問道,「陛下可好?」

  「陛下可不好。」江載初抿著一絲淡笑道:「我在淮水邊找到御駕,陛下便已經病重了。」

  「殿下自小一直體質健壯,得了什麼病?」元皓行一怔。

  「這就要問周丞相了。」

  周景華肥碩的身軀微微一抖,竟一個字說不出來。江載初便漠然道:「那麼我替你說。」

  「匈奴騎兵兵臨皇城之下,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主張守城直到援軍前來,一派主張棄守南逃。周大人自然主張南逃的。可朝會之上,小皇帝卻堅持要守城。」江載初頓了頓,眸色略有些複雜,「於一個四五歲的孩童而言,自然沒有人將他的話當做真正的命令。只是朝中有權臣開始覺得皇帝不好控制,於是在他的早膳中下了藥,保證這段時間,小皇帝不會再出聲反對自己。」

  元皓行不知想到了什麼,身子一僵,隨即上前一步,抓起了周景華的衣領:「你竟敢給陛下下藥?」

  「他這個逆賊說的話,元大人你不可相信!」周景華從未見過這個年輕人這般狠戾的神色,身子如抖篩一般,說話結結巴巴。

  「陛下如今如何?」他用力推開周景華,轉向江載初。

  「算是穩定下來,暫時不會有危險。」江載初淡淡道,「不論如何,他也是我親侄子,我會讓人照顧好他。」

  元皓行一腳用力踹在周景華胸口,明秀清軍的臉上露出暴怒之色:「等到平定了內亂,我會好好同你算這筆賬!」

  永嘉三年七月,在太皇太后和丞相的授意下,皇帝棄守京城南逃。途中頒下旨意,為平叛亂,擢皇叔寧王江載初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加封大司馬,節制各地兵馬,務必將匈奴驅除出關,光復中原。

  聖旨一出,舉世皆驚。

  三年前因為含元殿弒君一劍而成為叛逆的寧王,一日之間重回朝廷,引起了無數質疑。而頭一位響應這道聖旨的,是御史大夫元皓行。他毫無怨言地將手中兵馬皆交予寧王,這一舉動,被視為皇帝真正認可了這位親皇叔,也全然堵住了天下人的疑心。

  各地軍隊開始源源不斷的往永寧一線開拔,以此同時,左屠耆王冒曼的騎兵先鋒已經出現在永寧城郊,後續部隊在兩三日內必將抵達永寧城下。

  此時的城內,馬車已經準備妥當,韓維桑站在府門口略等了一會兒,抬頭望望這天,盛夏的暑氣一層層逼上來,到了下午,或許便會有一場疾風驟雨。

  天氣悶得一絲涼風也無,韓維桑下意識地望向北門方向,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麼,卻只是覺得,這一趟離別之後,或許,真的相見無期。

  她悵然轉身,踏上馬車之前,聽到身後馬蹄聲響動。在這座變得無聲無息的城池中,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動聽,如同落雨。

  她暮然轉身,撞入視線的卻是一個陌生軍士的身影。

  「郡主留步。」軍士勒住了馬頭,利落地翻身下馬,遞上一封信箋。

  韓維桑接過來,紙上卻只有兩個字。

  她怔怔看了許久,內心最柔軟的深處彷彿被重重一擊。

  那淚水無聲落下,洇濕了挺拔峻峭的字跡,再抬頭望出去的時候,視線一片模糊。

  「丫頭,走了走了!」前一輛馬車的簾子忽然間被掀開,一個鬍子花白的老頭探出頭來,「再不走來不及了。」

  韓維桑吸了吸鼻子,將那張紙小心摺疊好放在掌心,對老先生揚起一個微笑道:「來了。」

  城牆上,江載初看著馬車漸漸遠去,手中握著瀝寬劍柄,越握越緊,直到視線盡頭,再也看不見那一隊人馬。

  「上將軍。」

  江載初並不回身,只問道:「交給她了嗎?」

  「是。」

  「她說了什麼?」

  「郡主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他「嗯」了一聲,聲音中難分喜怒抑或失落。

  此刻,所有的兒女情長,都已交付在那張紙上。

  他想,她會懂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1 08:11 AM

第四十九章 迷心(三)

  元熙三年七月,匈奴左屠耆王冒曼整合所有入關軍隊,一路氣勢洶洶而來,直插永寧。若是永寧失守,則中禹水以南只剩長風重鎮作為最後防線,再無遮擋。

  十三日下午,永寧城以北約五十里處,一支急行軍的匈奴大軍停下休整,冒曼接到前鋒急報,不遠處已能見到洛軍斥候身影。

  隨軍回來的匈奴貴族休屠王年歲稍長,行事頗為謹慎,一掃之前志得意滿的模樣,皺著眉問:「他們是大部而出?還是至今仍在永寧關?寧王呢?」

  尚未等到回答,冒曼笑道:「叔父,你未免太過謹慎了。連京城都被我們拿下,何況區區一個永寧城?」

  「當年江載初出關之時,沒人知道他會打仗。」休屠王嘆氣道,「等到知道的時候,已經一敗塗地了。」

  左屠耆王是匈奴的儲君,能征善戰,當年江載初出征關外時,他恰好出征月氏,兩人並未對陣。因此,雖然久聞「黑羅剎」之名,冒曼心中並不恐懼,相反,心中存著躍躍欲試之心。

  「這個人,你說他是狂妄呢,還是太過自信呢?」冒曼看著輿圖,指尖指著如今他們所在之地,「中原人武器精良,行陣嚴密,但騎術遠不如我們。他竟然敢在此處佈陣,意圖與我騎兵對衝。」他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我倒要看看,這黑羅剎,到底是不是浪得虛名。」

  十三日晚,元皓行和宋安坐鎮永寧城,大司馬江載初率軍出北門,精銳盡至永寧城北垂惠縣。在歷經了前期不戰而敗、京城失守的困局後,中原軍隊終於首次正面迎擊匈奴軍團,軍隊中瀰散著一種古怪的氛圍,約莫是緊張的躁動,只有當年跟著江載初出過關的老兵們老神在在地就地閉目養神。

  營帳內,江載初正在擦拭瀝寬,連秀站起踱步,暮光頻頻落在帳外。

  「不知西北戰況如何了。」許是受不了戰前這樣沉悶的氛圍,連秀問道,「景雲那小子也不知能不能頂住。」

  「他同他伯父在一道,景老將軍素來謹慎,無需擔心。平城的缺口不是那麼容易堵上的,也會是一場苦戰。」江載初頓了頓,插劍入鞘,隨意道,「走吧連將軍,咱們先把眼前的麻煩解決了。」

  他說的甚是輕鬆隨意,彷彿是要去做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連秀看著他,眼神頗有些複雜。一日之前,他決意出城之時,遭到了幾乎所有麾下將領的反對。並不是怕死,只是覺得沒有出擊的必要。

  最後唯一出聲支持的,確實御史大夫元皓行。

  元皓行只說了一句話:「是該先打一場勝仗了。」

  江載初亦淡笑道:「這一仗不主動,天下人便以為我們不敢打。」

  一文一武兩位統帥,其實彼此間並沒有事先約定,卻又不謀而合。正如後來寧王給將領們解釋的那樣——以永寧城為屏障,固然能穩守一時,哪怕敗退,也有背後長風城馳援,可是天下戰意卻為此而一再衰竭,這場戰事,也許會因此而綿延更久。

  兩邊的兵馬都在無聲地調動,冒曼眯起眼睛,借看夕陽,遙望對陣。

  怎麼,他們也正在把騎兵往前拉,步兵方陣往後退嗎?

  真要與自己的騎兵實打實地對衝?

  冒曼嘴角帶出一絲不自覺的笑意,半明半暗的光線中,他高高舉起手中長刀,身後是地動山搖一般的呼聲。

  中原對匈奴的戰爭,之所以長久都佔不到上風,並非雙方戰力差距過大,更多是因為長久以來中原士兵對匈奴人心理上積累起的恐懼。騎兵對沖時,轉瞬間敵人已經殺到眼前,那種恐怖的衝擊感,會令普通士兵在一瞬間起了怯意,放棄勇戰的決心。

  江載初在關外待了三年多,頭兩年一戰未接,同麾下的士兵一起精煉騎術刀法,每月的考核異常嚴苛,長官與士兵一視同仁,若是不過關,一樣罰俸祿和加練。後來江載初回到中原,在訓練麾下士兵時,用了同樣方法。

  火把光亮無聲地閃爍,江載初覺得自己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荒漠之中,他帶著自己親手訓練出的士兵們,去迎戰暗夜中環伺的強敵。

  萬事俱備,如今便只缺第一場勝利,來徹底消融每個人心中的恐懼了。

  江載初勒過馬頭,聲音低沉,卻又清晰地在戰場上迴響。

  「你是哪裡人?」他手中長槍隨意指了指列在第一排的一名士兵。

  騎兵列陣而出,許是因為緊張,聲音有些顫抖:「回殿下,我是涿郡人。」

  「家中有多少人?」

  「父母,和一個九歲的妹子。」

  「他們,他們遣人來送信,已經南去避難了。」

  「你呢?哪裡人?」

  ……

  他一連問了好幾個士兵,烏金駒馳到了陣型中央。

  「對面的那些人,你們怕嗎?」

  士兵用一種比往常高亢得多的聲音道:「不怕。」

  江載初無聲地笑了笑:「你們不怕?可是我不想瞞你們,我在害怕。」

  戰場瞬間靜了靜。

  「我怕你們看見他們的駿馬時就怕了,我怕你們見到他們的馬刀就怕了,我怕你們在兵器交加的那個瞬間就怕了。你們怕了可以跑,或許跑了還能活下來。可你們身後的那些人呢?你們要保護的那些人呢?」

  江載初指著那些一個個報出鄉籍和家人的士兵:「你的父母呢?你的妹子呢?你忍心看著家中父母的頭腦被切下,妻子和姐妹被人淩辱致死嗎?」

  薄暮自遠處蔓延開,莫名的寒意從每個人的背後升起,一張張或年輕或年長的臉掩在盔甲之後,眼神無聲的閃爍,泛起深刻的恨意,和一往無前的決心。

  「我們可以死,可我們的父母和女人不能!」年輕的將軍可以停頓了片刻,吼聲低沉。「你們現在還害怕嗎?」

  彷彿悶雷一般,每一個男人的聲音彙聚在一起:「不怕!」

  「你們手中的長刀,現在,跟著我舉起來!」

  明晃晃的刀鋒舉了起來,將每個士兵的眉眼都襯得異常堅毅。

  「殺!」

  「殺!」

  「殺!」

  戰鼓擂東昇中,烏金駒長嘶一聲,江載初一馬當先,已經衝向敵陣。

  他的身後親衛營無聲跟上,再往後,是所有騎兵們,聲勢浩大如同潮水一般,湧向對面同樣蓄勢待發的敵人。為騎兵們衝刺作掩護的,是他們身後的步兵方陣。弩箭手們將手中的弓弩指向天空,箭支如同流星一般射向對面的敵軍。

  遊牧名族還在使用弓箭時,中原的弩箭已經相當完善,射程也遠遠大於普通弓箭,兩軍尚未接戰,一些匈奴的騎兵邊陸續中箭倒下。

  冒曼眯了眯眼睛,作為這支軍隊中最尊貴的王,他並未在前陣列衝鋒。事實上,他覺得,這樣一場戰爭,也不需要自己親自出手。可是敵軍敢於出擊的勇氣,已讓他覺得有些意外了,他本以為,這場戰鬥會如同入關之後的每一場那樣,毫不費力的擊敗對方。

  匈奴騎兵的前部已經和洛兵混在一起,兵刃交響間,冒曼目光落在一員黑甲將領身上,他的騎術極精,所到之處,有摧枯拉朽的破敵之勢。

  「那便是江載初?」冒曼揚起馬鞭,低聲問身邊的休屠王。

  休屠王死死盯著那個身影,深碧的眸色中竟有幾分恐懼,直到聽到左屠耆王喚自己,方才回過神:「是他,戈穆弘。」

  五年前前可汗命休屠王剿滅來犯的洛軍,休屠王之子便是死於江載初槍下,是以休屠王一族人對江載初心有餘悸。

  左屠耆王似是讀書了他的心事,道:「叔父,且看本王為你報仇。」

  休屠王緊緊鎖著眉,良久,方道:「賢王,不可輕敵。」

  「江載初的部隊果然和尋常部隊不同。」冒曼冷冷看著陣仗中央,此刻匈奴人生生的被洛軍撕開了一個口子,騎兵們迅速向中間突進,勢如破竹。

  「就是這個陣勢。」休屠王在馬背上坐直了身子道,「當年在關外,江載初就是用這個中央突破的陣法,幾乎無往不利。」

  「中央突破……只要馬夠快,刀夠利,膽子夠大,就能做到極致。」冒曼冷冷盯著那道鋒線,一字一句道。

  「賢王,弟兄們快頂不住了!」前線有士兵匆匆奔回,「洛人太多,左右翼好像還有他們的人馬……」

  左屠耆王也已經看出了己軍的頹勢,自己的騎兵即將被分割成兩塊,左右合圍之下,敗勢已顯。他緊緊皺起眉:「我本指望他們在多頂一個時辰。」

  「這支軍隊並不是隨便湊起來的,如今是元皓行駐永寧,江載初帶出的這支軍隊,是他麾下的主力軍。」

  他握緊了手中的韁繩,馬匹頗不安的打了聲響鼻,心中略有些難以決斷,只是緊緊盯著前方的戰況,一言不發。

  此時的洛軍卻殺得極為興起,前鋒如同一把尖刀,已經深深插於了敵軍內部。

  江載初略略收起了手中長槍,極目望向前方。

  如同意料之中,以關寧軍為主力,輔以北方籍的士兵,突破了匈奴騎兵,並不算困難。

  他不指望這一戰就能擊潰匈奴,而這一戰的目標,也僅僅是為了鼓舞匈奴入關以來的己方士氣,告訴他們匈奴人並不是怪物,一樣也是可以戰勝的。

  該適可而止了。

  江載初喚來親兵,身後戰鼓變換點奏,騎兵們紛紛勒住馬韁,身上沾滿鮮血血漿,意猶未盡地望向主帥。

  此時,江載初的目光卻望向前方,憧憧人影之中,匈奴騎兵雖然在不斷敗退,但是戰場上的直覺卻告訴他,或許這場戰事並未結束。

  前方傳來重物壓過土地的沉悶聲響,如同鼓點,又似馬蹄,隱含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意。

  洛軍的鼓聲加急,如同驟雨一般,騎兵們加速回營。而寧王卻停留在原地未動,只是舉起了手中瀝寬長劍,低喝道:「神策營何在?」

  他的身後是五百匹列陣以待的駿馬,騎兵們一色的銀白鎧甲,皆伏低身子,眼神堅毅望向前方。

  從夕陽西下決戰至此時,天地間已沒有光亮,只餘對陣兩營之間點燃的火把。

  淡淡薄霧中,匈奴騎兵崩潰的態勢終於止住了。

  因為一支近乎怪物般的軍隊集結列陣,緩緩地向洛軍推進!

  連秀縱馬至江載初身側,高聲問道:「上將軍,那些是什麼?」

  那支騎兵約有千人,連成一線,前後三層鋪開,胯下所乘馬匹異常高大,黑色鎧甲將人與馬連在一起,足有七八尺高,彷彿一座堅硬而沉重的塑像向南方推進。

  「列陣!」江載初低喝一聲。

  連秀舉起手中長刀,身後神策營將士皆是曾經跟著江載初遠征關外的精銳,片刻之間已經調整隊形,刀鋒向外,如同一把巨大的楔子,對準了敵軍。

  敵軍推進的速度也在加快,馬匹因為負重緣故,快跑起來,發出轟雷般的聲響。

  江載初列陣在最前,身後跟著的是自己最為心腹的軍隊,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催動了烏金駒。

  假若對方那支黑色的騎兵是盾,他也有足夠的自信,神策軍中百里挑一的騎兵們,也能將它切開。

  塵土飛揚中,兩支騎兵越來越近!

  直至轟的一聲撞在一起。

  像是兩堵巨大的牆碰撞在一起,不同的是,匈奴甲士的陣線只是略略搖動片刻,卻如同一柄巨大的馬刀,輕而易舉地切斷一切,又開始往前切進。而洛軍騎兵們被撞得反彈開去,人仰馬翻間,敵軍鐵蹄轉瞬便碾碎了那些摔倒的人馬。

  烏金駒也是嘶鳴一聲,往後退了數步,江載初終於看清這般巨大的反彈之力來自哪裡。這些匈奴騎兵由人至馬,皆以黑鐵盔甲覆身,彼此之間又用鐵鍊鏈接,當其整齊劃一地壓迫而來,足見威悍強懾之力。

  面對這樣強勁且陌生的兵種,若是普通軍隊,必然已經一敗塗地,所幸此刻洛軍大部已經撤離,留下掩護的皆是江載初麾下身經百戰的精銳親兵們。

  無影吹起尖銳至極的鐵哨,已經陣容淩亂的神策軍往兩側一拉,士兵們催動胯下馬匹,往斜前方掠走,在最後時分,避開了敵人鐵騎致命一擊。

  在洛軍騎兵們紛紛往兩側避讓的時候,江載初卻並沒有同士兵們一道離開,反倒勒住了金馬駒,掂了掂手中長槍,直直向前刺出。

  銀槍刺中了那名士兵胸前的鏡子甲,精鋼煉成的鐵甲擋住了這銳利的一擊,雄渾的力量卻傳遞至士兵胸口,硬生生地將他撞下了馬。人狠狠摔了下去,鐵甲卻還和旁人連在一起,被拖在地上,直到慘叫聲漸漸湮滅。

  江載初又勒住馬,仔細看了半晌,心中有了定論,這是一支無懈可擊的重騎兵!

  唯一的弱點,大約就是行軍速度不快。

  無影焦急地伴在他身邊,無聲地催促他趕緊回營,江載初沉沉應了一聲,跟在神策軍後邊,撥馬離開。

  普通士兵們遠比他們早進入了營地,因為並未經歷最後那一戰,皆以為打了一場勝仗,個個展開笑容,紛紛對他打招呼。

  原本便是他麾下的弟兄們喊他「上將軍」,而原屬朝廷的士兵們則喊他「大司馬」或「殿下」。江載初滿臉的汗水,盔甲未卸,皆笑著回應。

  「我軍傷亡八百多人。」連秀奔近道:「匈奴那邊死傷約是我軍三倍。」

  月光之下,江載初鬢邊的長髮已經落下來,側臉如同石刻般:「神策軍呢?」

  連秀沉默了片刻:「一百七十三人。」

  五百人中,陣亡近兩百。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平靜無瀾的五官,雙眉終於皺了起來。

  這支極為精銳的隊伍隨他征戰三年多,從不曾在一場戰鬥中傷亡如此之多。

  「那些究竟是什麼騎兵?」連秀回想起那支黑衣甲士的可怕之處,猶有些後怕。

  「阿秀,你聽過鐵浮屠嗎?」江載初沉聲道。

  「……不曾。」

  「匈奴可汗麾下最精銳的騎兵,馬匹與騎兵皆渾身披鐵甲,從不輕易動用,我出關近四年,也只是聽聞而已。」江載初雙眉緊蹙,「今日終於見到了。」

  永寧城中的元皓行得知了消息,深夜疾馳至垂惠。

  侍衛替他牽過馬,他撩開簾帳,逕自入了主帳道:「戰況如何?」

  江載初手執了捲軸,淡淡抬起頭來:「你怎麼趕來了?」

  元皓行也不與他多說,徑直道:「他們帶了鐵浮屠入關?」

  江載初放下手中捲軸:「匈奴人從不輕易動用鐵浮屠,如今這支重騎兵已在冒曼手中,有兩種可能。一是冒曼已經在匈奴內部掌權,二是可汗冒頓也將入關。」

  「不管哪種可能,足見此次匈奴入關都是籌謀良久的事,並不是以前他們燒殺搶掠一番就走的行徑可比。」元皓行伸手重重擊在榻上,越想越憤,「周景華和那婦人真正壞我大洛萬代基業!」

  江載初眉梢微揚,這是他頭一次聽元皓行如此憤怒,也不尊稱一句「太皇太后」,可見這些日子他雖四處奔波,力挽狂瀾,內心著實積怨不小。

  「說正事,殿下,如何可破鐵浮屠?」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我聽聞今日撤退掩護的是你的親兵,損耗也極大。」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不知元大人在這軍中佈下多少眼線?」

  元皓行倒也不遮掩,只笑道:「擔憂戰局罷了。」

  「大部分士兵在鐵浮屠出戰之前就已經撤回,並未見到這重騎兵。」江載初緩緩道,「這是唯一的幸事了。」

  「當真這麼嚴重?」元皓行微微蹙眉,「有法可破嗎?」

  江載初沉吟良久:「以我軍騎兵的戰力與衝擊力,並不是鐵浮屠的對手。」

  「你的神策營也不行嗎?」元皓行駭然道,「你以前在關外時沒見過這支重騎兵?」

  江載初搖頭。

  「那麼,我們按著鐵浮屠的樣子,也操練這樣一支重騎兵如何?」元皓行眼睛一亮,「我們中原的鍛造工藝比匈奴精湛得多,這種連人帶馬的盔甲應該也不難鑄造。」

  江載初徑直搖了搖頭,簡單道:「馬不行。」

  元皓行悚然一驚,江載初說的不錯,中原產的馬大多個矮,負重能力差,腿力不強,這也是中原對匈奴戰力頗弱的重要原因。

  「今日之戰,有喜有憂。」江載初站起身來,緩緩道,「最後我們固然沒贏,可是他們本可以讓我們以為自己勝了。」

  元皓行沉思片刻:「殿下是說,他們本可以不用使用鐵浮屠?」

  「不錯。」江載初輕聲道,「這一仗我軍是為了士氣,可對他們來說,即便敗了,也無損當下的形勢。」

  「他們本可以不用這麼早派遣出這支重騎兵的。」元皓行點頭道,「冒曼初領大軍,確實心浮氣躁了一些。」

  時值深夜,兩人一時間沉默下來,門外腳步聲踢踏,連秀掀簾進來,口中道:「上將軍,整軍完畢——」話音未落,才瞧見元皓行坐在一旁,當下行了禮,放道,「現在就撤嗎?」

  「現在撤。」江載初乾脆利落道。

  元皓行看著連秀離開的身影,沉吟道:「真的無法可破?」

  「短期內雖無法可破,可鐵浮屠也有一個弱點。」江載初頓了頓道,「這支重騎兵雖然強悍,可人數有限,不過千人,加上對承重、馬術要求極高,非一般士兵可以補充。」

  元皓行目中露出了然之色,卻又嘆道:「若是用人海戰磨完他們,我軍的傷亡只怕也太大了一些。」

  江載初心意已決:「所以在找到破解之術前,全軍退回永寧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1 08:25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6-11-11 09:45 AM 編輯

第五十章 迷心(四)

  元熙三年七月中旬,垂惠一戰中洛軍首次獲勝,只是戰事結束時,也見識到了匈奴鐵浮屠的強悍。為避免過多傷亡,大司馬江載初下令全軍退守永寧,以堅固的城池拒敵軍於外。此後左屠耆王冒曼數次強攻永寧,皆不能破,遂聽取休屠王建議,指揮大軍往西北方向行軍,直取睢陽、麻鄉等地,守軍皆不能擋。

  與此同時,洛朝另一隻大軍,由景氏率領,在西北平城等處截擊源源而入的匈奴其他族部援軍。雖一時間無法將其盡數趕出關外,卻也開始堵住敵人的缺口。

  八月,皇帝頒佈詔令,凡屬戰火延綿之地皆堅壁清野,不給敵人留下糧草補給。

  因為被匈奴鐵騎淩虐數月,民憤積攢,各地民眾、豪強皆紛紛響應,開始往南線撤離,大洛立朝百年,積攢下無數珍寶,乃至口食糧草,皆被付之一炬。

  這場戰事,漸漸在中原大地上呈現出膠著態勢。

  永寧城內雖有江載初坐鎮,今日卻傳言匈奴可汗冒頓將入關,親自征伐中原,漸漸人心慌亂起來。

  宋安負責收納各地而來的難民,籌措糧草,對於連秀頻繁地請求出城追擊敵軍,這位沉穩持重的守將總是以「耗費糧草」為名拒絕。三番兩次被拒之後,連秀終於一怒之下,告到了江載初座下。

  這一次,江載初倒沒再勸他,只說:「若是見到鐵浮屠,你預備怎麼辦?」

  「打不過自然就跑。」連秀毫不猶豫道。

  「那便去吧。」他笑著揮揮手。

  連秀領了五千關寧軍,興沖沖地便出營了。元皓行若有所思地看著江載初:「你信他會見好就收?」

  「不信。」

  「那你讓他去送死?」

  江載初還未回答,忽然看到無影閃身進來,遞給他一封密報。

  江載初看完,神色一鬆。

  「郡主如何?」元皓行閒閒問道。

  「無事。」事關韓維桑,江載初並不願多說,只是命侍衛取來了盔甲,「元兄,此處還是勞你照看了。」

  八月初十,連秀率五千關寧軍輕騎突襲匈奴,在湖嶺相遇,展開激戰,鏖戰至深夜,鐵浮屠加入戰局。

  許是因為前一次已經見識過這可怕的兵種,這一次洛軍的應對顯得鎮定得多,數千人馬並未和鐵浮屠正面衝撞,左右拉開呈包圍態勢。略略與敵軍拉開距離後,騎兵們紛紛解下背後弩箭,近距離向鐵浮屠射擊。

  嗤嗤聲不絕,幾乎能聽到箭支射向盔甲時金鐵撞擊的聲音,偶爾也會有弩箭穿過嚴密的鐵甲,漏入盔甲連接之處,數名重騎兵倒在馬下。

  可是更多的鐵浮屠安然無恙,繼續穩妥地向前推進,碾碎了部分落在後邊的洛軍。

  連秀正欲吹響口哨,喝令騎兵們再射一輪,忽然之間從鐵浮屠的身後,冒出無數箭頭,對準了洛兵。

  江載初原本只是在後邊掠陣,心念一動,己方對鐵浮屠終究瞭解太少,原來鐵浮屠身後配備了輕騎兵的掩護,以防被人從後背突襲。

  果然,連秀的撤退指令還未下達,便有許多士兵被對方箭雨射中,連人帶馬摔在地上。而鐵浮屠卻已催動了馬匹,快速向前推進,眨眼之間和關寧軍戰到了一起。

  關寧軍一時間失去指揮,不知該留該撤,開始混戰起來。

  混戰之局已經形成,江載初心知須將關寧軍帶出困境,深夜之中,他夾緊胯下馬匹,直入戰陣,大喝道:「關寧軍向我靠攏回撤。」

  聲音響徹在每個人耳邊,關寧軍因為得知主帥位置,無不精神大振,而匈奴軍則不約而同地開始向江載初所在方向猛攻。

  赤裸裸地將己方要害暴露在敵軍面前,這著實是一個勇敢卻又莽撞的舉動。

  箭陣如同雨點般襲來,無影揮舞長槍,如同盾牌一般替江載初擋開箭支,而更多的士兵蜂擁而來,口中呼喝道「保護上將軍」。

  主帥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士兵,令旗往後一揮,關寧軍開始準備撤離。

  只是鐵浮屠如同鐵甲,牢牢將他們包裹起來,讓他們的撤退顯得異常艱難。

  這是江載初從軍十數年來,經歷的最兇險的一次苦戰,明明只是想撤退,卻彷彿被關進了鐵籠中,作困獸之鬥。

  將士們只能不斷砍殺,試圖在敵軍戰線上撕開一個缺口,他們中的許多人,身上鎧甲已經濺滿了敵人血肉,黏稠滑膩,幾乎已經握不住長槍,全憑著毅力在支撐。

  從深夜戰至淩晨,東南處響起了馬蹄聲,永寧方向終於來了援軍!

  內外夾擊,戰局一變,洛軍終於開始從缺口處撤離。

  策馬奔出了數十里,江載初回頭一看,身後跟著自己的親兵一個個成了血人,渾身負傷,狼狽至極。

  他忽然勒定馬頭:「無影!」

  一直緊隨著他的無影早已在馬上搖搖欲墜,前胸後背好幾處刀傷,再也難以支撐,身子直直墜到了地上。

  人馬回到永寧城,死傷大半。

  連秀極為自責,掙扎著去主帳請罪:「五千人,只剩了一千多人回來,皆是因為我好大喜功。」

  江載初欲扶他起來:「你起來,這一仗是我不好,明知必輸,卻放任你去打。」

  連秀一怔。

  「不這樣打一場,便無法得知鐵浮屠真正的實力。如今既然知道他們會與輕騎兵配合,便知這段時間咱們的應對戰術全然無用,必須另想他法。」江載初嘆道,「連秀,你與關寧軍,大大有功。」

  連秀虎目含淚,想起麾下弟兄,便不願起來。

  江載初拍了拍他的肩膀,勸慰道:「你先回去養傷。這一戰於大局無關緊要,日後決戰之時,咱們再向他們討回來。」

  好不容易勸走了連秀,江載初便去看望無影,掀簾而入,卻見無影臉色白的似紙一般,呼吸微弱,尚在昏迷。

  昨晚混戰中,他飛身掩護江載初,中了兩箭,幾乎力戰而竭。

  如今他的傷口已經包紮,躺在床上,上邊卻是傷痕纍纍。

  無影是從江載初叛出京城開始便跟隨他,那是他是天牢中的獄卒,在寧王舊部衝進牢獄,想要將他劫走時,他主動帶著他們,給了許多指引。

  後來江載初問起,他才比劃著說,自己家在關外,一次江載初擊退來犯匈奴,救下了本該被屠戮的城池,其中便有他的全家,同關內關外的百姓一樣,他也感念寧王至今。之後他便一直擔任江載初的親衛長,雖不能言語,卻極忠心,每有危險,總是奮不顧身護主。

  江載初問過軍醫,得知他沒有大礙,正欲離去時,目光無意間略到無影右臂內側的一塊疤痕上,黑眸瞬時一凝。

  傷疤不大,不過一塊銀幣大小,像是炙烤過後留下。而傷疤的下邊,卻隱約有一塊青紫色的皮肉,彷彿是……紋身。

  江載初看了許久,表情依舊平淡無波,可似有風暴開始在眼中聚集,他頓了頓:「再叫軍醫來。」

  深夜,無影醒過來時,營帳中江載初還在。他一時間覺得惶恐,想要爬起行禮,身上卻實在沒有氣力,只在喉間發出呵呵聲響。

  江載初淡淡望向他:「蕭將軍,這些年委屈你了。」

  無影怔了半晌,不知哪來的力氣,竟坐了起來,胸前的傷口裂開,鮮血重又滲了出來。

  江載初目光轉為淩厲,自上而下地打量這個啞巴侍衛:「磨骨,扮啞,這三年多時間,堂堂錦州城防禦使,可真是忍辱負重。」

  他惱怒自己被蒙在鼓中,若不是他手臂內側那塊屬於荊州城防軍的紋身未徹底毀掉,只怕還是不能識破此人身份。

  無影側著身子滾到了地上,悶悶的聲響,又強撐著磕下頭。

  江載初看著他,一言不發。

  空氣中似乎有蘸著水的棉絮,沉沉墜下來,死一般的靜謐中,「啞」了三年的無影終於開口了,頭一句話完全不成語調:「殿下……」

  「誰讓你一直埋伏在我身邊?所謀又是何事?」江載初抽出手中長劍,抵在無影喉間,語氣中已經蘊含怒氣,「是不是她?」

  劍尖已經刺破皮肉,鮮血流下來,無影卻並無懼色,雙目直視江載初:「殿下,這些事與郡主無關,請……勿要牽連她……」

  江載初短促地笑了聲,手微微用力,劍尖便往前送了半分:「與她無關?」

  「當日的迷心蠱,全是我的主意。一開始,郡主並沒有答應,後來侯爺與世子妃接連去世,她又要奉旨入京,深恐小世孫無人照應、被人欺淩,方才聽了我的話……」

  回想起那段時間,他又何嘗不明白韓維桑心中的糾結與怨恨,可他也只能逼她,一步步不能回頭罷了。

  「路上的馬賊,亦是事先安排下的。殿下為了救郡主身負重傷,在昏迷的數日內,郡主在你身上下了蠱……按照約定,我假裝力竭身亡,實際上悄悄趕赴京城,削骨易容,換了身份,做了獄卒,等候大婚那一日。」

  「中迷心蠱之人,原本是必死的。可郡主千方百計找來了術士,將反噬的血凝用在自己身上,確保殿下無恙,才有了含元殿那一幕。」

  江載初自然早已知道這一層,只是蕭讓是第一個親口這般證實的。

  他狹長雙眸輕輕眯起,聲音不辨喜怒:「你繼續說。」

  「事發那一日,黑甲軍在深夜前來救人,雖是聲勢浩大,一路強攻……可是殿下,若沒有郡主事先佈置下的人裡應外合,卻也很難將人從天牢中就出。」

  「殿下可知道……當日我向郡主進獻此計,郡主沉默良久,問我,若是她這般做了,我能不能留在你的身邊做護衛。否則,她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心。」

  「她拼盡全力做下了這一切,三年後……我卻看著她留在你身邊,被折辱得不成人形……殿下,她這樣一個驕傲的人,為了你,真的什麼事都能忍下來……」

  營帳中重新安靜下來,無影的目光望出去,視線已有幾分模糊,他只覺得自己胸前背後傷口皆在裂開,火辣辣地疼痛,可他此刻強自撐著,繼續道:「殿下,你可以殺了我……可不要再責怪郡主……」

  背後那道刀傷終於裂開,濃稠的熱血瞬間流了出來,無影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喃喃地重複:「殿下,請不要再責怪郡主……」

  最炎熱的夏季已然過去,如今初秋的深夜已經帶來絲絲涼意。

  江載初站在營帳之外,心中氣結翻湧往復,一時間竟不能平順下來

  世事弄人,他肩上負擔的天下蒼生、民族大義,如何能說拋下便拋下?

  而他只是要見她,親口問問她,卻也關山萬里,見面亦是奢念。

  「大司馬,元大人在四處找你。」一名侍衛匆匆跑來,「請您即刻前去主營。」

  江載初強行壓下心中鬱結,緩聲道:「知道了。」

  元皓行這些日子消瘦的厲害,不復當初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眼瞼下一片墨青色,顯然也都不曾睡好。

  「新陣法還是破不了鐵浮屠嗎?」元皓行徑直問,「一點辦法都沒有?」

  江載初額角隱隱生疼,揉了揉,啞聲道:「不行。我們的輕騎兵對於馬匹來說,還是太重,無法將速度優勢發揮到極致。只要稍稍慢下來,便會被對方所克。」

  「是啊,總不能讓士兵不穿盔甲便上陣。」元皓行面有憂色,「最新邊關來的線報,冒頓可汗果真已經入關,景雲景貫沒有攔住,只怕他很快就會過河西,入函谷關,同冒曼回合。」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若是被匈奴人佔據函谷關和關中平原,即便日後能收復中原大地,從此以後也沒了天塹格擋,匈奴騎兵隨時長驅直入,中原再無寧日。

  江載初疾步走至輿圖前,深鎖雙眉,目光緊緊落在中央那一塊:「他們是在誘引我們,希翼兩處大軍彙聚在函谷關下。那裡適合匈奴騎兵衝擊,將我們一舉殲滅。」

  「那如何應對?」元皓行緊緊抿著唇,「不能眼看他們佔據關中平原。」

  「我軍氣勢、戰力皆不遜於匈奴。若是能找到克制鐵浮屠的方法,我也有信心同他們一戰。」江載初修長的手指在輿圖上移動,心中一時難以定奪,「若是沒有其他方法,便真的只有用人海戰術,與他硬拚了。」

  「對了,你的侍衛沒事吧?」元皓行轉而問道,「剛才你是從他那裡來?」

  無影……蕭讓……

  腦海中有隱約的想法一掠而逝,江載初驟然沉默下來,良久,方喃喃道:「皓行,適才你說我們的士兵若是不穿盔甲速度就能起來了,可以從容在鐵浮屠前變陣夾擊。」

  元皓行奇怪道:「是啊,可是如何能不穿盔甲?」

  「如果能找到一種更輕卻又堅固的甲冑……」江載初眸底有了淡淡光亮,「以及一支騎術更為精湛的士兵的話……」

  無影再一次醒來時,意識到自己的傷處已經重新包紮過了。

  「那年你們佈置下用來伏擊送親隊伍的馬賊,是從何處找來的?」年輕男人的聲音沉沉響起。

  「殿下。」蕭讓又一次掙扎著要爬起來。

  「不必起來了。」江載初淡淡道,「躺著吧。」

  「那些馬賊……皆是川洮真正的馬賊。」

  「數量有多少?」

  「那時民不聊生,各地都有馬賊,人數不下萬人。我們找了大約五百。」無影頓了頓道,「其實那些馬賊雖然出身卑賤,卻極為桀驁不馴,也是因為郡主的緣故……」

  「她那時小小年紀,為何能同那些人有交情?」

  「也不算交情,只是那時川西馬賊興起,一次抓了許多,按侯爺的意思本要盡數抄斬的,後來是郡主開口求了情,才改成流放。」無影低聲道,「後來消息傳出去,那些馬賊很承郡主的情。」

  江載初站起身,在軍營中踱了幾步,似是在沉思,良久,他身形頓住:「本王若是要那些馬賊為我所用呢?」

  無影怔了怔:「那……恐怕要郡主再幫一次忙。」

  元熙三年九月,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左屠耆王率軍向西北與其回合,統軍約三十五萬之眾,一直在河西、西州兩郡牽制敵人的景雲引軍南歸追擊,與此同時,鎮守永寧一線的寧王江載初亦率軍二十萬北上追擊,收復中原淪陷之地。

  大部軍隊開始往函谷關調動的時候,並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寧王江載初,沒有在前往函谷關的路上。

  官道之上,十數騎人影正悄然無聲地疾馳向蜀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2 07:08 PM

第五十一章 許諾(一)

  九月之後,便是一場秋雨一場寒。

  四合院中,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正在練劍,用的是一把木劍,一招一式雖然稚嫩,倒也是像模像樣。一套劍法練完,在旁等著的少女手中拿著一件外袍,急忙要幫他披上,小男孩卻抹了抹臉:「我再練一遍。」

  少女本想勸阻的,身後有人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讓他練吧。」

  小男孩一見到她,笑得眉眼彎彎:「姑姑,我練給你看。」

  「姑姑看著呢。」韓維桑笑道,「練完咱們再一道吃飯。」

  她是在一個月前見到阿莊的,時隔三年多,小傢夥長大了不少,個子也到了自己的腰間,比起小時候肉乎乎的樣子,眉宇間已經是顯出了一絲清秀俊朗來,就像他的父親。小傢夥剛見到自己的時候,愣了愣,並沒有同她十分親近。她立在原地,也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眼眶卻已經是濕潤了。

  「是……姑姑嗎?」小男孩終於遲疑著跨出了一步。

  她沖他伸出手。

  小男孩仰頭看著她,終於撲進她懷裡,喃喃地說:「姑姑,你騙我……你說三個月便回來的啊……」

  如今望著那個小小的身影,韓桑偉心中覺得既慶倖有滿足,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時間,留下侄子一個人。她也曾經害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因為當了三年多的傀儡而變得膽小懦弱。可如今再見,他雖然有些認生,行為舉止彬彬有禮,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嚴。

  阿莊練完了劍,未晞便帶著他去擦臉換衣,厲先生推門進來,都總嘟囔著:「餓了,何時用午膳?」

  韓桑偉抬起眸子,笑道:「先生來了,今日備下了梅子酒,想來先生會喜歡。」

  厲先生慢悠悠的走過來,似乎連話都懶得說,搭上了她的手腕。

  「比起昨日好了些,午後還是要記得去泡藥浴。」老人施施然往裡邊走,直言不諱,「每日這麼做,雖不能拔除你身上的蠱毒,但也能保你無恙。」

  厲先生嘔心瀝血,終於尋到一張古方,上邊要用到一蜀地特產的名貴藥材,喚作赤箭。因新鮮摘下的赤箭葉舒緩氣血的功效最強,江載初便將她送到了川西產赤箭的山谷附近住下,如今也有近兩個月了。

  午膳十分簡單,是新鮮的竹筍燒肉和炒青菜,桌上三個人,吃的津津有味。

  「姑姑你下午還是要泡藥水嗎?」韓東瀾放下碗筷,禮儀十分周全,「那我去練字了。」

  午後略略休整,便是固定泡藥澡的時間。

  韓維桑是真的不大願意去,偏是厲先生和未晞盯得緊,她只能回到房中。

  屋子裡飄淡淡的藥香,韓維桑遵照厲先生的囑咐,每日午時要泡整整一個時辰。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泡在這藥水中,渾身上下像有無形的小針密密紮著,這一個時辰著實十分難熬。

  韓維桑閉著眼睛忍受著身上的痛癢感,聽到身後大門響動的聲音,低聲懇求道:「未晞,今日泡半個時辰好嗎?」

  未晞並沒有理她,只是往水桶中加水,她心知這件事上未晞很是堅持,只能輕輕嘆口氣道:「那你幫我把頭髮挽一挽,有些落下去了。」

  未晞放下了水桶,回身找了會,才找出了篦子。

  長髮被放了下來,重新挽了挽,紮上去的時候卻有些笨手笨腳,韓維桑被扯到了幾縷頭髮,忍不住低低呼了聲痛,回頭道:「輕點——」

  屋內蒸騰的熱氣中,她的視線裡出現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劍眉星目,比起數月前,面色略有些黝黑,眸子是異樣的黑沉,深邃得望不到盡頭,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接著,在那黑沉的漩渦之中,泛起了幾絲笑意。

  韓維桑眨了眨眼睛,那一瞬間,只覺得自己病發了,以至於出現了幻覺。

  她魔怔一般,將手伸出來,直到濕漉漉的指尖觸到他的臉頰,咦?那樣真實的觸感。

  「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自己。」他的聲線低沉悅耳,「不是在做夢。」

  韓維桑終於反應過來,驚駭之下,整個人沒入藥水中,只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

  「我在外面等你。」他明秀的眼中含著笑意,揉了揉她的頭髮,轉身離開。

  屋外是匆忙趕來的厲先生,因為剛從午歇中被叫醒,見他從韓維桑房間出來,老人有些不悅地皺起眉。

  江載初一路風塵僕僕而來,尚來不及換衣休整,顯出幾分風霜之色來:「先生,她現在身子如何?」

  「不是每日都給你遞書信嗎?」老先生橫眉冷對,「男女授受不親……殿下怎的這般隨便?」

  江載初臉上掠過一絲尷尬,從容道:「本就是內子,我關心她有何不妥?」頓了頓,心中卻只關心一件事,「先生,蠱毒有辦法拔除嗎?」

  「當年韓姑娘將血凝放在自己的體內……我找遍了法子,也沒辦法化去。」說起這個,厲先生又愁得揪起鬍子,「如今只能以赤箭強壓著。」

  如此說來,赤箭只是治標不治本。

  儘管信中早已得知,課江載初這近一個月快馬加鞭兼程來此處,心中到底存了念想,以為會有些進展,只是聽到此處,他心中重重一沉。

  「寧王叔叔!」身後忽然有童聲傳來,還帶著幾分驚喜。

  江載初回身一看,卻見阿莊正興奮的向自己跑來。只是跑出了數步,孩子又停下了腳步,上下打量江載初,俊秀的小臉上露出一層淡淡的倔強隔閡來。

  江載初大步走向孩子,半跪下來與他對視,摸著他的頭道:「長這麼大了。」

  阿莊下意識的想要避開,最後終究還是沒有動,低聲道:「姑姑和你都騙我。」

  胸口的酸澀難以抑制,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道:「阿莊,是叔叔不好。」

  「可我想,大概你們都忙不過來吧,所以,早就不怪你們了。」阿莊努力挺直腰背,小大人似的,認真道,「叔叔,在姑姑面前,我們就不說這個啦!不然,她好像很難過呢。」

  他站起身,笑道:「我知道。」

  說話間未晞走來,牽過阿莊的手,笑道:「咱們練字吧,小姐醒來還要檢查呢。」他拉著阿莊走開,經過江載初身側時,目光猶自惴惴。

  因為赤箭有安神之效,每日浸泡完藥水,韓維桑總要沉沉地睡上一個時辰。

  未晞給她換上衣裳,扶她走至床邊,低聲道:「上將軍來了。」

  「嗯。」她眼神已經微倦,正欲躺下去,卻見未晞為難的樣子,又問,「怎麼了?」

  未晞至今還能記得在長風城他對小姐兇神惡煞般的樣子,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若是他問起之前的事……」

  「他不會問你的。」韓維桑安慰般輕輕拍她的手,閉上了眼睛。

  因為藥效,往日裡這一覺皆是無夢,彷彿墜入了黑暗的深淵。韓維桑又體寒,即使早早在被內放了湯婆子,每每覺得那個深淵總是又暗又冷。

  可這一次,不知怎麼回事,彷彿有人生了火,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暖和,以至於神智慢慢回來時,竟貪戀這夢裡的溫暖,不願睜開眼睛。

  她隱約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強迫自己睜開眼。

  江載初就睡在身邊,蓋著統一床棉被,自己枕著他的手臂,正縮在他懷裡,向來冰冷的雙腳因為貼著他的腿,竟也暖烘烘的。

  他亦是沉睡,許是剛剛沐浴,頭髮還是濕漉漉的,隨便撥在一旁,眉眼鬆弛,嘴唇勾著笑意,不知在做什麼美夢。

  韓維桑睜大了眼睛,適才匆忙的一瞥,她並未看得如何仔細。

  可現在再看,他是真的瘦了,兩頰都凹陷下去,更顯得五官的深邃立體,眉骨處幾乎凸出來,而劍眉斜斜揚起,幾乎插入鬢間,只是如同裁剪過的鬢裡,竟混雜了一絲白髮,是老了嗎?

  就像自己照鏡子時,也能發現眼角下極為細微的皺紋。

  她的眼眶微微發燙,身子輕輕動了動,他在夢中彷彿察覺到了什麼,手臂更加用力,將她扣在懷中,不讓她離開。

  韓維桑慢慢將頭低下去,額頭抵著他結實的胸口,重新閉上了眼睛。

  而她並不知道,在她又睡去之後,江載初卻悄無聲息睜開眼睛,用一種緩慢而堅實的力量,一點點地將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懷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2 07:24 PM

第五十二章 許諾(二)

  韓維桑第二次醒來時,對上他清醒的雙眸,雙頰緋紅,掙扎著便要起來。

  「陪我躺一會兒。」江載初靜靜地說,輕撫著他的肩膀,彷彿在懇求,「就一會兒。」

  他的手臂抱著她,這樣用力,他也無從選擇。

  「每一日我在軍中,和匈奴人對陣的時候,都在擔心……擔心你有一日悄無聲息就走了。」他將臉埋在她烏黑如瀑的秀髮間,喃喃地說,「幸好你還在。」

  「上將軍……你怎麼會在這裡?」韓維桑遲疑著問,「匈奴人被打敗了?」

  江載初不答反問,「你還叫我上將軍?」

  她在他中怔了怔,如今她早已習慣稱他上將軍。

  「有一件事,我還未謝你……」韓維桑鼓起勇氣道,「這三年,多謝你一直照看著阿莊。我一直怕他獨自留在錦州,做著有名無實的蜀侯,終日被人擺佈,變成了怯懦遲疑的性子。多謝你將他保護起來,他如今……和我預想的,很不一樣。我……很高興。」

  這三年時間,江載初一直扶持楊林,又將蜀侯接到一處別苑,由專人看管。阿莊每日心無旁騖地習武練字讀書,從未受到政局影響。

  江載初輕描淡寫道:「將來天下大定,川蜀這一帶,終究還是要還給他的。我怎能看著他自小成為傀儡,迷失了自己的性子。」

  她怔怔地自他懷中抬起頭,他亦低頭看著她,聲音溫和:「再者,他也是我的侄子。我本該這麼做。」

  韓維桑此刻心中一片茫然,全然不知他一句「也是我的侄子」是何意,想要說些什麼,卻無從說起,只能愣愣的看著他。

  「我曾向你求親,是你不願意。我為你傷痕纍纍,反出洛朝,這些不是你對別說的嗎?」江載初長長嘆口氣,伸臂抱緊了她,嘴角笑意輕柔,「我江載初這一生,也只遇到了一個你,如今,你可還願意嫁給我?」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他,不知所措。

  這幅樣子極是可愛,江載初忍不出湊過去,與她鼻尖廝磨,又動情的吻了下去。

  良久,韓維桑用力推開他,微微氣喘,卻搖頭,堅決道:「江載初,我不願意。」

  他深深看著她,並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眼神有一瞬間黯然:「你還是不信我。」

  韓維桑掙扎著坐起來,抱住自己的膝蓋,並不望向他,輕聲道:「我不是不信你……是不信我自己。」

  「我信將來總有一日,四海昇平,九州清晏。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她的眼神有些輕微的迷離,遙遙地望向那裡,最終聲音變得清晰,「江載初,會有那樣一日的。所以,你絕不能娶我。」

  他坦然望著她,想了想,低聲道:「是擔心沒有子嗣嗎?」

  「不,我並未想那麼久遠……」韓維桑靜靜道,「只是過往的那些事,便是你原諒我了,我也沒法原諒自己。」

  如今再提起那些事,江載初總覺得彷彿隔了前世今生,那些記憶都變得模糊不清,至於其中的愛恨,他也不願再去分辨了。

  可他知道她素來固執,也知一時間無法勸她回心轉意,索性略過這個話題不說,只是貪戀一般看著她,此刻她在自己身邊,便已心滿意足。

  韓維桑心中還有許多疑問:「你過來這裡,誰替你鎮守中原?」

  「元皓行。」

  聽到這個名字,韓維桑眼神略略閃爍了一下,欲言又止。

  倒是江載初不甚在意道:「他還不知道自己替你和景雲背了黑鍋吧?」

  韓維桑頗有些心虛地望向他:「你早就知道了嗎?」

  「你何時和景雲串通的?」江載初淡淡看她一眼,「那時送走薄姬,冷靜下來,我就知道這件事沒有那麼簡單。」

  韓維桑轉開了視線。

  「你來青州府找我,心中自然是存著幾分對過往情分的把握。可元皓行,你同他毫無淵源,怎會求他相助?」江載初頓了頓,「我只是氣你,即使到了後來,亦不肯對我說半句實話。」

  他亦坐起來,口中說著氣她,可眼神卻是平靜而和煦的。又問:「那個時候你自顧不暇,為什麼要將薄姬送回我身邊?」

  他有些彆扭地看她一眼,其實心中想問的是另一句話:「難道你對她,真的沒有半分介意?」可到底說不出口,良久,才沒好氣地說,「你以為我行軍打仗,帶個女人在身邊很方便嗎?」

  韓維桑從容地回望他,不知為何,清透的眸子裡露出淡淡的悵然,輕聲道:「我錯了……那時我總以為,你心中定是在乎她的。而我又是必死之人,何必再拖累你……所以找了景雲,求他替我劫出阿莊。這樣,你會覺得我又一次背叛了你,會真正對我死心。」

  她在說話時,長睫如同蝶翼般在輕顫,江載初專注地看著她,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你還錯在哪裡?」

  「我還錯了許多。」她將頭放在他的肩膀靠著,「我不該以為,自己這般逆來順受,你心中會覺得高興一些。」

  他不輕不重地擁著她,閉著眼睛,鼻中能嗅到溫暖的藥香味道,內心深處只覺得溫熱踏實,語氣繾綣至極:「還有呢?」

  「……還有?」

  「還不懂嗎?你最錯的是……隔了三年,隔了這樣久,才來找我。」江載初側過頭,去親吻她的臉頰,喃喃道,「三年,等得我都老了,等得我……以為你不再會回來了。」

  淚水終於決堤而下,韓維桑靠著他的肩膀,抽噎著說:「江載初,可我不敢去找你……」

  他微笑,繼續尋覓著她的唇:「對我,你還有不敢做的事嗎?明知道我頂多就是生氣,也不會殺你。」

  「我不是怕你殺我……」她被他含住了唇,聲音有些模糊不清,「我只是怕見到你看我的眼神,像是看陌生人一樣……對不起,江載初,真的對不起……」

  他漸漸加深這個吻,不依不饒,彷彿在她唇邊舔舐蜂蜜一般,呢喃道:「我知道。」

  「後來找你,是因為我體內的蠱毒越來越頻繁地發作,我很想……能在死前看一眼阿莊……」韓維桑微微將他推開,慢慢地說,「可我更想看一看你,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

  她說了一個「死」字,江載初心中一痛,可面上卻若無其事,只替她擦去眼淚,哄她道:「不許再說死字。你身上的毒,總會有辦法治好的。」

  她明知他是在安慰她,卻只含淚點了點頭,說:「好。」

  睡了整整一下午,此刻已經入夜,廚房單獨為他們做了些飯菜。大廳內,江載初剛坐下,一名面孔陌生的親衛走進來,目不斜視,彎腰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句話。

  韓維桑手中筷子頓了頓,等到侍衛出門,方不經意道:「無影沒跟著來嗎?」

  江載初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你把他怎麼了?」她只說這一句,韓維桑便知道無影的身份已經被識破,略略有些驚慌,「他……他雖瞞著你在先,可是是我讓他這樣做的。」

  他終於長嘆一聲,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承你的情。」

  他的掌心因為有著薄繭,顯得有些粗糙,卻很溫暖。

  韓維桑垂下頭,任由他握著,良久,才輕聲道:「我也只能這麼做。」

  這終究還是他們之間的心結,即使他不在乎,可她心中始終記掛著,負疚至今。

  江載初看著她黯然的側臉,目光又落在桌上,晚膳吃得很是清淡,不過兩碗清粥,再加上涼拌的幾碟小菜。

  如果……他們只是普通人的話,這幾年,就能一直這樣相伴而過,煩惱的也不過是些柴米油鹽的小事,或許孩子都已能學步走路,牙牙學語。

  終究,在彼此的身份面前,連這樣簡單的念想都只是奢念罷了。

  江載初放開她的手,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笑道:「不分晝夜行了十多天,終於能吃上一頓熱飯菜。」頓了頓,又道,「你放心,蕭將軍無事,只是受了些傷。」

  韓維桑想了想,雙眉蹙得越深:「能傷的了無影,敵人必然已經離你很近,是匈奴人嗎?」

  他面色如常,只道:「上了戰場,難免要受傷,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你有事瞞著我。」韓維桑忽然道,「厲先生每日都與你傳書,告知我你暫時無恙。你雖牽掛我身上的蠱毒,可匈奴入關這樣的大事,你怎會不在意。我不信你會放下蒼生不顧,只為了來見我一面。」

  江載初眉宇間有意含了輕薄怒氣:「維桑,你真的不願陪我安安靜靜吃了晚飯,再談那些倒胃口的軍國大事嗎?」

  韓維桑只得不語,吃了小半碗粥,她便沒了胃口,放下碗筷,看江載初吃了足足五碗粥,方知他是真的餓得狠了,只怕這些清粥小食不能填餓,正要叫廚房再做些吃的,江載初卻擺了擺手,眼角眉梢都含著滿足笑意,道:「夠了,你吃什麼我便吃些什麼吧。」

  碗筷收拾乾淨,廳內只有他們兩人,江載初卻有幾分躊躇,沉吟良久,方道:「維桑,我若想要向蜀地借兵,你可會答應?」

  韓維桑怔了怔,面色凝重起來:「外邊的局勢已經這般緊張了嗎?」

  江載初不願瞞她,點了點頭。

  她沉默下來,跳動燭火將她一張象牙白的小臉映得明暗不定。

  「你若不願意,也可與我直說。」江載初淡淡一笑,握住她的手,「畢竟中原與匈奴交戰百年,川蜀之地少有波及,強徵你們出戰,也無甚道理。」

  「不。」她抬起頭,秀麗的臉上是一種令人覺得平靜的堅定,「川蜀子弟自當與你們並肩而戰。」

  江載初怔了怔,當年洛朝強徵世子和三萬士兵隨御駕親征,全軍覆沒,悽慘之景歷歷在目。彼時她深恨洛朝,未想到現在竟然能完全放下心結。

  「我雖愚鈍,也知道如今這情勢不能與當年相比。那年我兄長與三萬士兵皆是枉死。」韓維桑看出了他的錯愕,低聲道,「這次若是蜀人不同你們站在一起並肩抗敵,下一處遭到屠戮的,便是這裡,這數月時間,亦要多謝你們在外拒敵。」

  江載初看著她,唇上漸漸帶著笑意,握緊了她的手。

  「你笑什麼?」韓維桑只覺得他的笑意有些古怪,「我說的不對嗎?」

  「不,很對。」江載初抿唇道,「我只是在想,得妻如此已足矣。」

  她怔了怔,表情卻漸漸轉為苦澀,不置可否地抽開手:「還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他目光灼灼:「你說。」

  「韓東瀾年紀雖小,可我還是想請你帶她出去歷練,總好過在我身邊,事事無憂。」她思及往事,又低聲道,「我當年,便是太過驕縱了……」

  江載初低低一笑,應承道:「這件事我答允你。」頓了頓,又道,「韓維桑,這一次徵兵,並非如你所想。」

  「何意?」

  「這次要徵的兵,卻只有你能徵來。」他含著笑意道,「因為我要招的,不是普通士兵。」

  韓維桑略略好奇:「那你要徵什麼人?」

  他詳細向她說了鐵浮屠一事,以及目前洛軍面臨的窘迫局面。

  「我的軍中,缺的是川西馬賊。」江載初一字一句道,「韓維桑,你能幫我嗎?」

  「他們真的能克制鐵浮屠嗎?」韓維桑躊躇著問,聽上去那是非常可怕的重騎兵。

  「我雖沒十分的把握,可衝著三年前那些人能將我砍成重傷,你還不信他們嗎?」他目光含著促狹笑意,有意同她玩笑。

  她臉頰有些微紅,認真想了想,方道:「我明白了,那明日我們就啟程吧?」

  「你告訴我如何找到他們,我去就行了。」江載初搖了搖頭,「你的身子不宜遠行。」

  「只怕你頂著堂堂大司馬、寧王的名號,他們不會見你。」韓維桑淡淡笑了笑,「況且此處離他們所聚之處也不算遠,兩三日便能來回。」

  他到底還是不放心:「明日問過厲先生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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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09:26 AM

第五十三章 許諾(三)

  說活之間夜色已深,未晞過來提醒道:「姑娘,該歇下了,不然老先生又該嚷嚷了。」

  「好。」她起身,又問道,「隨你來的那些侍衛都安排下住處了嗎?」

  江載初明亮的眼神中含著淺淺笑意:「安排了。那我呢?我睡在哪裡?」

  遣走了未晞,江載初到底還是跟著韓維桑到了房門口,伸手便要推門進去,她卻躊躇了片刻,低聲道:「這裡屋子很多,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隔壁這一間。」

  他的手還伏在門上,臉上笑意卻凝注了,終究沒說什麼,只是有些失落地收回手,悶悶說了句:「那你早些休息。」

  韓維桑有意忽略心中的不忍,正要伸手合上門,忽然一雙手伸進來,卡住了門,他的聲音低沉,似乎還帶著一絲懇求之意:「維桑。」

  當真是臉皮厚的很。

  韓維桑卻輕輕嘆了口氣,終究沒有那麼冷漠,其實在他面前,那些堅強都是易碎的琉璃,只要他略略執著,便能輕而易舉地擊碎吧?

  「像以前那樣,我只想看你睡著。」他閃身進來,臉上掩不去的得意。

  燭火吹滅,江載初坐在床邊,如同那是一般握著她的手。

  「這三年的時間,很多個晚上,我都夢到這樣的場景……」他的聲音在暗夜中分外柔和,「你的頭枕在我膝上,可我每次想要碰一碰你的臉,你卻不在那裡。」

  韓維桑身子微微動了動,半張臉埋在錦被中,淡淡道:「可你枕邊也並不是沒人啊。」

  氣氛詭異地沉默下來,似乎還有些尷尬。

  他的聲音良久才響起,有些不自然道:「嗯。」

  韓維桑翻了個身,被子忽然被掀開,涼涼的,有風灌進來,隨即男人躺下,順勢將她圈住了。

  韓維桑掙了掙:「你幹什麼?」

  「沒什麼,只是忽然想到,反正也是無恥了,不妨再過分一些。」他用一種半是認真,半是賭氣的語氣道。

  韓維桑無聲笑了笑,她並不是有意提起他的那些寵姬,事實上,薄姬對她做的那些事,她也並未如何放在心上,於是順便問了一句:「如今薄姬在何處?」

  「逃回南邊了。」

  韓維桑伸出手,輕輕按在他胸口,低聲道:「江載初,你信嗎?其實……我很羨慕她。」

  她的掌心分明不帶什麼溫度,卻將他的體溫撩撥得滾燙。

  「她的眼中只有一個你,所以願意為了你,去做任何事情。」韓維桑的聲音帶著悵然,「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她……」

  江載初慢慢靠過去,輕輕吻她的額頭。

  「我也想像她那樣,喜歡一個人,就不顧一切地對她好,有別的女人覬覦他,可以不用裝作大方,想吵就吵,想鬧就鬧。」韓維桑的聲音漸漸帶了哽咽,「可我喜歡一個人,卻要騙他,利用它……」

  他的薄唇貼在她的額上,秀長的雙眉輕輕蹙著,明明想要安慰她,卻又無話可說,只能慢慢地低頭,親吻在她的唇上,鼻尖廝磨,又慢慢探入她的口中,一點點地加深,糾纏。

  她沒有像以前那般去抗拒,雙手鬆鬆攔在他的頸後,許是因為難以承受這樣的柔情蜜意,星眸亦帶了一絲迷濛。

  不知吻了多久,江載初的手撐在她的頸側,將自己的身子支撐起來,輕輕覆壓在她的身上,薄唇從她的唇齒間往下,至尖俏的下頜,又遊移至鎖骨間。

  她的身子終於僵硬起來,下意識地伸手去推他,他一抬頭,對上那雙清泉般的眼眸,驀然看到了幾分懼意。

  那一次在馬上,他本就因為她想要逃走而怒極,加之她那副生死不顧的決然,真正令他一時間措手不及,於是帶了刻意折辱的心思要了她,令她再不敢離開自己身側。

  事後時時想來,那一晚的自己,真和瘋了一樣。

  將她撥轉至身前,明明見到了她絕望恐懼的眼神,還是衝動到無以復加。

  那時她所有的保護只剩下殘存的幾分驕傲,可他毫不憐惜地傷了她的自尊。

  江載初停下了動作,重新在她身邊睡下,將她攬在懷裡,低聲道:「對不起。」

  韓維桑努力將呼吸平緩下來,卻不願再想起往事,只是側過了頭,只是閉上了眼睛。

  翌日醒來的時候,江載初已經不在枕邊。

  時辰還早,外邊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韓維桑簡單洗漱了一下,剛走進前院,就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正在細雨中比劃著練劍。

  韓維桑放輕了腳步,側身在一根廊柱之後,不想打攪他們,就只靜靜看著。

  江載初換了一身深藍色的長袍,正半蹲著,耐心糾正阿莊刺劍時的姿勢。

  兩人不知在這細雨中淋了多久,比劃之間卻是興致勃勃,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未晞悄悄在韓維桑身上加了一件衣裳,笑道:「我都勸小公子不要在雨中練了,他不肯聽。」

  「沒事,讓他練吧。」韓維桑淡淡道,「是男孩子,總要能吃苦些。」

  江載初將阿莊的手肘往上抬了抬,點頭道:「再站一炷香時間,今日就練得差不多了。」

  阿莊很是懂事,維持那樣的姿勢一動未動。

  江載初走向韓維桑,低頭含笑道:「這裡風大,我先陪你進去。」

  兩人用完澡膳,阿莊才跑進來,一臉的水,也不知是雨是汗,口中卻嚷嚷著:「叔叔,我練完了!」

  「未晞,帶他去把衣服換了,小心著涼。」韓維桑摸摸他腦袋,誇道,「今日練得很好。」

  「我還想再練一會兒。」小男孩卻盯著江載初,認真道,「叔叔,你趕緊將整套劍法都教我!若是這幾日不教完,往後又見不到了。」

  「韓東瀾,要切記練武之事,不能心急.」江載初含笑道,「叔叔答應你,往後時時會指導你,這樣可好?」

  「不能很快學會那套劍法嗎?」阿莊有些懊惱,「可我想快些學會,這樣……我就能保護姑姑了。」

  韓維桑心底柔軟之處被這孩子簡單的一句話擊中了,幾乎要落下淚來,卻又怕孩子多想,將他拉至身邊,柔聲問:「阿莊,你還有多久才及弱冠?」

  阿莊心中數了數年份,很是糾結,不由大聲道:「寧王叔叔很早就去戰場歷練了,那時他也未曾弱冠吧?」

  「可即使是拿寧王叔叔的年歲來看,你還差著好幾年呢。」韓維桑溫柔地替他撥開一絲落下的頭髮,「在這幾年裡,姑姑會在你身邊好好照顧你,待到你長大了,那時,便是你照顧姑姑了,可好?」

  終究是孩子,阿莊高高興興地答應了,又跟著未晞去換衣裳,韓維桑看著他的背影,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又是在哄騙他……自己這身子,還能撐到什麼時候呢?又能照顧他多久呢?

  回過神來,才意識到江載初一直看著自己,將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在了眼底。韓維桑連忙收斂了思緒:「我已經問過厲先生,他說離開兩三日無關緊要,一會兒咱們就走吧?」

  江載初猶自不放心:「你這身子,能騎馬嗎?」

  商議了半天,帶上了厲先生熬製的丸藥。兩人趕在午膳前出發,韓維桑便和江載初同乘一騎,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將她密密裹起來,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睛,牢牢攬在胸前,方才催動馬匹。

  江載初來時帶的二十多人,並未全數跟去,只挑了四人隨行。

  雖下著綿綿密密的細雨,韓維桑躲在大氅中,倒是全無知覺,只是馬匹總比大車顛簸些,江載初不敢弄得太快,途中停停歇歇,不遠的路程,卻到了傍晚時分,一行五人才入了一個名為「十崖」的小鎮。

  小鎮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細雨洗過之後,露出賞心悅目的深淺綠色來。層層疊疊,如波浪般鋪展開。韓維桑推了推江載初的手臂,示意他在道邊停下來。

  他身後濕了一大片,卻小心替韓維桑拉下了頭上風帽,又觸了觸她的臉頰,並不覺得冰冷,方才鬆了口氣。

  煙雨中,一個穿著灰袍的中年男子快步向他們走來。

  韓維桑迎上去,那人面無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禮,轉過身走入深巷中。

  「走吧。」韓維桑悄聲道,「他們的首領叫顧飛,喚一聲顧大哥便好。」

  小巷竟是異常的綿長,東擱西繞,走了一炷香時間,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門大院前。

  門口立著一個身量頗矮的中年男人,面色有些黑黃,容貌極為普通,站在那裡十分不起眼,韓維桑上前一步,笑道:「顧大哥,許久不見了。」

  顧飛連忙行禮,笑道:「郡主。」

  待到直起身子,看見韓維桑身後的江載初,顧飛的臉色頗有些複雜,冷冷道:「這不是寧王殿下嗎?」

  江載初並不意外他能認出自己,只以為是韓維桑事先遣人告知了,笑道:「顧大哥。」

  顧飛陰陽怪氣地看了他幾眼,冷冷哼了一聲:「當年寧王殿下蜀地剝皮的名聲,當真響亮的很。」

  他對江載初這般不敬,四名侍衛頗有怒容,江載初卻對他們輕輕搖頭,示意不可惹事。

  韓維桑只當做沒有聽見,顧飛伸手相扶:「裡邊有熱茶,郡主請。」

  屋內果然奉了茶,卻只有一杯放在首座。韓維桑並無不悅之色,徑直坐了,捧起茶盅笑道:「這天氣忽然就冷了。」

  她轉頭看了江載初一眼,重又向顧飛道:「寧王一路送我過來,身上都已淋濕,顧大哥可否允他換件衣服?」

  江載初深深看了韓維桑一眼,拱了拱手道:「有勞顧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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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09:35 AM

第五十四章 許諾(四)

  待江載初離開,堂內只剩兩人,韓維桑喝了口熱茶,開門見山便道:「顧大哥,這一趟來,實是有事相求。」

  顧飛摸了摸鼻子,爽朗笑道:「郡主開口的事,顧某義不容辭。」在她開口之前,他又補充道,「只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規矩,洛人的事是不幫的。」

  韓維桑從容放下茶盅,淡淡道:「顧大哥這樣特意關照我,是覺得我會做出一些對不起自己身份的事嗎?」

  顧飛怔了怔,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空氣中漸漸沉寂下來,似是有看不見的張力橫亙在兩人之間。

  韓維桑十指交疊在膝上,輕聲道:「這一趟來,是為了寧王,卻也不儘然是。」

  顧飛不置可否。

  「匈奴入關,中原大亂的事,大哥一定比我還清楚。」

  「他們洛人也有這一日。」顧飛噙著一絲冷笑,眼神十分狠戾。

  「我便是想請顧大哥能出關,助寧王抵抗匈奴。」

  顧飛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色看著韓維桑,良久,方笑道:「郡主說笑了。」停了停,言辭間毫不客氣道,「郡主忘了當年狗皇帝強徵我蜀人出征,三萬子弟盡數埋骨關外的慘劇了嗎?郡主忘了洮地大旱,朝廷的稅率逢五抽一卻不變,各處賣兒鬻女,盜賊四起的往事了嗎?若是我沒記錯,當時的轉運使便是這位寧王吧?」

  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

  「我都記得,甚至記得比你清楚得多。」韓維桑終於開口,聲線清晰而堅定,「我的兄長在關外戰死,我的父親和大嫂因此病逝,我卻要嫁給皇帝……這個世上,沒有人比我更記得這些深仇大恨了。」

  顧飛有三年多未見到她了,那時候匆匆見過一面,印象中是個極漂亮又帶著幾絲天真的少女,可如今看,她的容顏依舊,只是眼神中多了幾分歷經世事的從容與滄桑。

  他心中一動,低聲道:「是。」

  「我記得父親說過,顧大哥當年是因為家中母親病重,卻無力醫治,才做了馬賊。其情可憫,其因可嘆,是以,他想盡方法救了你們。後來蕭將軍又找到你,顧大哥和弟兄們答應他的囑託,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車隊,傷亡極重。這些韓維桑皆記在心中。」

  顧飛聽她提起劫持送親車隊一事,心知有異,只是他當年並不知道其中內情,全然是出於對蕭讓的信任,方才答應下來。

  此刻便忍不住問道:「郡主,當年一事,我始終不明白原因。」

  韓維桑慘然一笑,並不避諱,直言將原委說了。

  她平鋪直敘,並無一絲刻意的轉折,其間動人心魄之處,卻令顧飛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我蜀地三年的休養生息,一半功勞是顧大哥和兄弟們用命博來的,維桑很承你們的情。」

  顧飛眼中看著這個嬌滴滴的年輕女孩,心中便是多了敬重之意:「那,那寧王這般深仇大恨,他如今……」

  韓維桑心中泛起一陣苦澀:「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卻還是這般包容我,可是顧大哥,我今日來求你之事,並非是因為他的緣故。」

  「中原抵抗匈奴的統帥,如今以他為首。可即便不是他,是元皓行,是別人,我也一樣會來求你。」

  「匈奴若當真滅了大洛中,下一步,必然是吞併我川蜀。顧大哥覺得,以我川蜀的兵力,能抵抗他們的鐵騎嗎?」

  顧飛心中衡量了片刻,搖頭說:「的確不能。」

  「洛人的骨子裡的貪婪,卻也講究假惺惺的禮義廉恥,便是要盤剝我們,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樣子,可是換了匈奴呢?」韓維桑低聲道,「他們燒殺搶掠,毫無顧忌,顧大哥,咱們好不容易掙來這三年平和,很快又要毀於一旦。」

  被一語驚醒,顧飛思及這般前景,越是覺得可怖。

  「況且,此時我們選擇幫助洛朝,還可以提出條件: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亂,他們必得遵循約定,廣設學堂,減輕賦稅,再不能如往日般在這裡橫行。

  「只是……洛朝人信得過嗎?」

  韓維桑微微一笑:「我信得過江載初,也請顧大哥能信得過我。」

  顧飛手指在桌面上輕叩,良久,終於抬起頭,決然道:「如此,顧某願聽君主調遣。」

  韓維桑亦鄭重站起,輕輕一道:「此戰艱難,維桑先行謝過諸位了。」

  江載初「拾好」換好了衣裳,緩步走進大廳。

  顧飛再看著他時,便無初始那般排斥,只拱了拱手,命人端上了茶。

  「這杯茶喝的可不易。」江載初意味深長道,「此行前來,所求之事,不知郡主告知顧大哥了嗎?」

  他已見到韓維桑如釋重負般的微笑,心知此事已成,倒也不再憂心。

  「顧某答應了。」顧飛徑直道,「不知殿下要多少人?」

  江載初伸出手,比劃了一下。

  「五千……」顧飛沉呤道,「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三年前川西馬賊遍地,後來皇帝老兒死了,這邊賦稅倒是減了許多,兄弟們眼看著種地也能活下來,紛紛金盆洗手,我這邊組了個鏢局,留下些武藝最精深的,大約是數百人,旁的……要重新籌募。」

  「多久能籌到?」

  「最起碼也得三五日吧。」

  「如此,還請顧大哥即刻招募,川蜀的弟兄們此次仗義而出,與我洛軍並肩抗敵,本王絕不會虧待各位,將來平定叛亂,每位的酬勞……」

  顧飛冷冷打斷了江載初:「寧王殿下,我們兄弟這次答應幫你,並非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銀。」

  這個其貌不揚的漢子挺直了腰桿,一字一句道:「你為你的洛朝百姓,咱也是為了川蜀父老家眷,死在戰場上也不後悔,你若用金銀來補抵,卻是小看了我們!」

  江載初心中敬意油然而起,鄭重站起,深深躬身道:「是本王失言。」

  顧飛方看他一眼,冷哼一聲:「我這便去讓人傳信。兩位先在這府上住上三日,三日之內,我帶五千人馬跟你走。」

  長途奔波至此處,韓維桑已不勝睏倦,顧飛讓人收拾了房間,江載初扶她去休息。

  遊廊外風雨聲漸急,不時有風帶著碎雨落進來,江載初伸手攬著她消瘦的肩膀,笑道:「你同顧飛說的話,我聽到了。」

  她停下腳步:「聽到哪句?」

  很多句,幾乎都聽到了。可他只記得她說:「我信得過江載初,也請顧大哥,信得過我。」

  他的嘴角越發含著笑意,卻不說,只淡淡看著她,伸出另一隻手,將她的掌心包裹其中。

  「我並非同他信口開河。」韓維桑卻認真起來,「廣設學堂,減低賦稅,不可派人來此地總領政事耀武揚威……這些事情,你答應我,將來定要做到。」頓了頓,猶自不放心,「立字為憑。」

  他將她的手舉起,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你便是不說,我也會做到。」

  她放下心來,笑容亦變得明媚。

  江載初看著她躺下,方才俯身在她額角親了親。低聲道:「我還得和顧飛去商議些事,你先睡一會兒。」

  她乖順地閉上眼睛。

  江載初等她呼吸變得平緩,方才離開,去前廳找顧飛。

  徵募令已經發出去,顧飛略有些懷疑道;「我雖是草莽之人,卻也知道中原騎兵以殿下的神策軍、虎豹騎、關寧軍為首,如今殿下捨棄自己的兵團不用,指望咱們一幫匪寇能克敵制勝嗎?」

  江載切分明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卻也不惱,淡然道:「這正是江某要與顧大哥商討的事。」

  他簡略地將鐵浮屠說了,顧飛面上浮起難以置信的神色:「真有這麼可怕的的騎兵?」

  「說來也不怕顧大哥見笑,我麾下關寧軍與鐵浮屠交戰兩次,皆大敗而歸。我雖有破解之法,奈何手上無人可用,才想到了你們。」」

  「我們?」

  「鐵浮屠衝擊力雖大,行動卻緩慢,是以我四處尋覓一支負重輕、馬術又極為精湛的騎兵,可以用最短的時間,破他們的陣法。」江載初定定看著顧飛。

  「這世上,若說有著最輕便鎧甲、騎術又個個精湛的,真正只有你們了。」

  言罷,江載初示意顧飛靠近,手中蘸了蘸茶水,在桌面上邊畫邊說。

  顧飛時而沉思,時而點頭稱是,聽到後來,站起道:「口說無用,殿下,咱們去馬場試練一回?」

  兩人去了練馬場,直到深夜才回。

  韓維桑見他滾了一身泥回來,駭然道:「你去做什麼了?顧大哥找你打架了嗎?」

  江載初也渾不在意,不經意問道:「你曾救過顧飛?」

  韓維桑想了想,輕笑道:「還是瞞不過你。」

  「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滅蜀道馬賊,我爹自然不敢違抗,官兵清繳了許多賊寇。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農民,加之他們也算盜亦有道,搶掠時並不殺人……所以,最後並沒有殺那些人,只是遠遠地流放了。」

  「那是在你來錦州之前,那時為了堵住周景華的彈劾,阿爹還給他送了許多財物……後來旁人以訛傳訛,不知怎麼的,就成了我救過他們。」韓維桑抿唇笑道,「他們雖是賊寇,卻很感念阿爹。果然,有好幾年未再做馬賊,這蜀道也清靜了許多。後來朝廷賦稅又加重。民不聊生,他們便重又幹起了這勾當,當時蕭將軍才將他們請了出來,劫掠你我入京的車隊。」

  「原來如此。」江載初點頭道,「顧飛雖是草莽,倒是有錚錚鐵骨。」

  「你覺得他們能破鐵浮屠嗎?」

  「十成中總有五六成吧。」江載初輕描淡寫道,「莫想太多了,你早些睡下吧。」...<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09:52 AM

第五十五章 許諾(五)

  翌日,小鎮上果然人馬喧譁,四下的鄉親們牽著自己的馬,負著一套看上去許久未用的藤甲,陸續趕來了。

  川蜀的男子個子不高,看上去黑瘦,卻又不失精壯,往往是某一鄉里來兩三人,彼此間熟絡地打著招呼,叉結伴去顧飛設下的數個接待處。

  最後被招募入伍的每個士兵,皆是顧飛遴選過的。

  韓維桑看著一張張樸素、平淡無奇的臉。分明還足農夫模樣,著實難以想像他們也曾經舉著大刀,做過馬賊。

  身旁有個男子牽著馬往前走,不經意間撞到了韓維桑,忙略帶欺意道了聲「抱歉」。

  韓維桑卻覺得他有些眼熟,出聲喊住他:「你——你不就是——」

  那中年男子只得停下腳步,訥訥笑道:「小姐還記得我?」

  面皮黃瘦,下頜上幾根稀疏的鬍子,就連江載初都認出來了,那是他剛到錦州時偷他錢包的小賊。

  「我,我不是來偷東西。」那人結結巴巴道,「我是去打仗的。」

  「你?」韓維桑有些吃驚.「你曾經做過……馬賊嗎?」

  「之前做過,後來大家都回家種地了,也養得活老婆孩子,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搶劫的毛病。」那人抓了抓頭髮,「昨天有人來村裡,說是那些洛人不頂用,快打不過匈奴人了,咱雖不喜歡他們,也不能看著那些蠻子打到自己家裡來啊!」

  「你家中老小呢?」

  「都存著糧呢,夠他們吃個半年一年的。」那人笑了笑,竟也沒了當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那日的事,實在對不住了,也多謝這位公子沒有將我送官。」

  「你此去戰場,不怕死嗎?」江載初忽然靜靜問遒。

  那人抹了抹臉,低頭想了半晌,方道:「昨晚來募兵的兄弟道理說得明白,這仗咱們不打,將來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那時為了一家老小,我馬賊也當了,錢袋也偷了,都是九死一生的勾當,打仗還有什麼好怕的!」

  韓維桑看著他平凡甚至有些醜陋的臉。他的辭藻並不華麗。甚至結結巴巴的,她卻覺得眼眶微熱——

  這幾年的時間,她做的一切,皆是為了守護腳下的這片土地和這些再普通不過的人。

  她也曾經覺得太過疲倦,難以支撐,可到了這一刻,她真正覺得,自己所做的那些,都是值得的。

  遠處有人喊;「張二,我替你簽了!」

  他遠遠答應了一聲,一骨碌翻身上了自己牽著的那匹瘦弱的馬匹,朝兩人拱了拱手:「我先過去了,兩位,再會了。」

  韓維桑看著他瘦弱的背影,無意識地握緊了江載初的手,輕聲道:「你答應我……會帶著他們打勝仗,讓他們能……回家。」

  江載初微微偏過頭,聲音低沉:「將他們盡數帶回來,我或許做不到。可是,維桑,我允諾你,只要在戰場上一日,我就會和他們在一起,絕不背棄。」

  韓維桑握緊了他的手,他的眉眼沉靜,溫暖堅定的力量,也一併傳遞而來。

  到了第三日,小鎮上便容納下了遠不止五千人。

  因十崖鎮上有數個曬穀場,被闢為新兵操練營,顧飛開始著手訓練新入伍的士兵們。

  江載初午時過後匆匆回來,「我下午送你回去。」

  韓維桑怔了怔:「這麼快?」

  他淡淡看她一眼,又若無其事轉開目光,只說了一個「嗯」。

  顧飛抽身出來,親自將他們送至小鎮外,臨別之時,這個其貌不揚的漢子朝韓維桑拱了拱手,大聲笑道:「郡主,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了。」

  身後江載初將韓維桑的風帽拉起,烏金駒歡嘶一聲,直往前奔出去。隔著風帽,他的臉頰在她側臉輕輕摩挲,溫暖而貼切,忽聽她輕聲問:「你何時走?」

  他的目光注視前方,並不願回答她這個問題,卻也不得不說:「明日。」

  她在他懷裡微微蜷曲起身子,並沒有什麼反應,只說:「哦。」

  入夜時回到谷中,江載初鬆開韁繩,懷中韓維桑已經沉沉睡去。他小心將她抱下馬,徑直送去了臥房。侍衛遞了封急信過來,江載初拆開看過,有片刻怔忡,隨即將信紙放在燭火上點燃了。眼看著紙片化為灰燼四散,他目光遠眺東方,低聲道:「準備一下,淩晨起程。」

  韓維桑迷迷糊糊間睡到半夜醒來,屋內點著一盞燈,江載初坐著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

  她並不是有意想要驚動他,可是稍稍翻了個身,他卻已經察覺,走至床邊道:「我吵醒你了?」

  她搖了搖頭,江載初的表情有些僵硬,雖是刻意放低了聲音在同她說話,卻帶了些沙啞。

  「你怎麼了?」韓維桑想去拉住他的手,他卻只是向她微笑道:「我陪你躺一會兒。」

  躺下後,韓維桑才覺得他的睡相不太規矩。翻來覆去,似乎藏著心事。她並未開口詢問,將臉貼在他的脊背上,一時間竟捨不得睡去。

  江載初忽然一個翻身,薄唇落在她纖細溫熱的頸上,像是孩子一樣,蜷縮在她懷中。

  「你怎麼啦?」她終於遲疑著問他。

  他的聲音略略有些沉悶:「皇帝病重。」

  韓維桑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如今不過三歲多的小皇帝。她心中有個模糊的想法,卻又不敢去求證,只能沉默下來。

  「不是我做的。」江載初忽然說,「周景華給他下了藥。」

  驀然間被他猜中心思,韓維桑有些尷尬:「我知道不是你做的。」

  他自她懷中抬起頭,似笑非笑:「你心中從沒這麼想過?」

  韓維桑轉開了視線,沒有說話。

  「我找到他的時候,希逸就已經不能說話了。」江載初嘆了口氣,「加之一路難逃,路上難免艱難困苦,又受了風寒,如今病重不起。信上說,恐怕會早夭。」

  「他叫希逸嗎?」

  江載初並不知道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麼,低聲道:「名字好像是他母親取的。」

  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無拘無束的意思嗎?

  韓維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親,她是元家的小姐,本是江載初的未婚妻,最後卻嫁給先帝……那時也曾在含元殿見過她一面,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他們……皆算是名門出身吧?可是,若能夠自己選擇,那位年輕的太后大概會和自己一樣想,寧可安安穩穩地生在尋常人家,遠勝留在帝王家,整日擔驚受怕。

  「你打算瞞著元皓行嗎?」韓維桑輕聲問道。

  江載初一時間沒有回答,這些天元皓行與自己攜手抗敵,一是因為國難當頭,而是為了自己手中掌握著皇帝生死。若是小皇帝一旦駕崩,自己手中變沒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

  韓維桑摸索著去握住他的手,輕聲道:「元皓行那邊,我想,若是皇帝駕崩,與你們反倒是一次轉機。」

  他抬起眸子,嘴角抿緊,如同刀鋒。

  「你父皇只有兩個兒子,你兄長那一支血脈若是斷了,本就應將天下交還你手。」她的聲音平靜,「元家向來忠君,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還能再去輔佐誰呢?」

  微弱的燭光之中,她的聲音很輕,卻極為清晰。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殘酷,帶著血腥瀰散的味道。

  他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卻只是輕輕合上眼睛:「維桑,這三年時間,我一直在想……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劍,總有一日,我與他也會反目,或是他將我賜死,或是我反出朝廷,將他逼死。」他的聲音有些恍惚,又笑了笑,「你說,我這樣想,其實不過是因為心中不安,極自私地找個藉口吧?」

  韓維桑只覺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皆被他這恍惚的語氣生生剪出了豁口。

  他哪裡是在給自己找藉口,他分明是……是在給她找藉口。

  當年若不是她,又怎會把他逼到這條路上,自此背負弒君弒兄之名?

  敘事察覺到她忽然間地落下的情緒,江載初伸手攬緊了她,低聲道:「不說了。這些朝堂上的事,總是不令人省心罷了。」

  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心下卻是一片空洞洞的涼:「我們這樣的人,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卻是最難得到的吧……江載初,有時我也慶倖自己沒有孩子。」她喃喃地說,「即便上天給了我一個孩子,我也想要他,永不入帝王家。」

  她的話說的慘烈,他並沒有接話,也沒有安慰。

  良久,燭火明滅,他側頭去看她如明玉般的側臉,長睫輕輕顫動,彷彿蝶翼,擦在他的心間。

  忽然間便醒悟過來,他們彼此的人生,終究已是這樣不完整了。

  只留了當下而已。

  他抬起頭,輕輕吻著她的下頜,最後遊移至唇上,吮吸般的親吻由輕至重。最後幾乎變得如同狂風暴雨般,瞬間將她拉入極熱烈的情緒之中。

  韓維桑勉強握住他開始不大安分的手,努力睜開眼睛,卻只在他一雙如同深淵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浸湧的深情。

  「江載初……」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破碎。

  他滾熱堅實的男性身軀已經覆蓋在她身上,一隻手輕柔地托著她的後頸,彷彿身下這具纖瘦的身子上抹著甜美的蜜糖,他正一寸寸地探索,不願錯過分毫。

  他的吻纏綿動情,用盡了全力,想要讓她放鬆下來,卻終於還是頓了頓。

  韓維桑並沒有再抗拒,只是微微側過了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體,溫熱而細微的,卻那樣的鹹澀。

  江載初直起身子,捧著她的臉,拇指滑過她的臉頰,微微帶著粗糙,低聲說:「對不起。」

  男女間的情事,本該是相愛之人自然而然的發生,是他那時強迫了她,而在那之後,她心中的陰影便一直橫亙在心間未化。

  「我,我不是害怕。」韓維桑低低抽了抽鼻子,強自克制住微微發顫的身體,聲音低弱下來,「我真的……沒有害怕。」

  蠟燭快要燃盡,靜謐的夜中發出嗶剝聲響。

  他安靜地看著她,又俯下身,重重吻在她唇上:「從今以後,我只有你一個。」

  他修長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軟的胸前,似乎要讓此刻的話深深銘刻進她的心上。

  淚水接連地滑落下來,這個瞬間,韓維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過往的一切撲面過來,塵煙紛繁間,他待她,卻猶如初識。

  若是只有初識,沒有後來種種,又該多好?

  韓維桑的手臂攬在他堅實精瘦的腰身上,指尖輕輕扣攏,這樣輕微的一個動作,他卻讀出了暗示,伸出手,指尖拂過她的額髮,低聲道:「你真的可以嗎?」

  她眼角還帶著淚光,卻只是溫柔地努力抬起頭,在他唇上輕輕觸了一下。

  那盞油燈噗的一聲滅了。

  像是有人將火摺扔進了松油之中,升騰而起的熊熊烈火,剎那間吞沒了江載初所有的理智。

  秋雨瑟瑟的夜,兩人交疊的身影,在這落下的床幃間,從疏離漸至交融。

  而他竭盡全力的,只是將他自己的體溫,傳至她的身上。

  寅時。

  因為他折騰了她半宿,最後韓維桑睡去的時候,鬢邊的黑髮還帶著濕漉漉的汗意。

  他卻捨不得睡,輕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臉頰,乃至唇邊,她便不自覺地躲著,直到大半張臉埋在了錦被中。

  起身穿衣的時候,他終是回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刻,她是真的睡得極沉,他又俯下身,在她眉心烙下一吻。

  薄唇輕輕一動,他說的是兩個字。

  便是那時他留給她的手書——等我。

  戰場上磷磷白骨,生死等閒,可我會為了這兩個字,努力活下去。

  我亦知你重病纏身,一日日活得艱難,可你為了這兩個字,也請努力地活下去。

  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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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09:59 AM

第五十六章 許諾(六)

  江載初輕輕帶上門,侍衛早已在院外候著。

  阿莊是睡夢中被抱過來的,猶自揉著眼睛:「叔叔,要去哪裡?」

  他伸手將他放在烏金駒上,淡淡笑著,並不回答:「韓東瀾,以後我不是你叔叔。」

  小男孩懵懵懂懂看著他,他摸了摸他的腦袋:「我是你姑父。」

  「你不早就是了嗎?」阿莊又揉了揉眼睛,不解地問,「有什麼差別?」

  他爽然一笑,正要上馬,身後卻是厲先生拄著枴杖,一瘸一拐地過來了:「殿下!」

  「老先生。」江載初走至他身前,伸手扶住,鄭重道,「內子的身子請務必上心,我不求蠱毒拔盡,只求……她還能活著。」

  厲先生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江載初聽完垂眸,淡淡一笑:「明白。」

  翻身上馬時,終於還是轉身,望向她的方向,心中卻只有三個字:「我信你。」

  雨水漸漸變大,這二十多騎快馬在小道間大氅飛揚,終於消匿在這一川煙雨中。

  因是快馬,出蜀道不過花了五六日時間。

  阿莊是在第二日清早時,徹底醒了過來。

  一行人停下歇息,阿莊呆呆地看著江載初:「姑姑呢?」

  他塞了塊餅子給他,淡聲道:「韓東瀾,前幾日你不是還說要隨我去打仗嗎?」

  「你真的帶我去?」阿莊立刻站了起來,雙眼放光。

  江載初拍著他的肩膀,重新讓他坐下,慢聲道:「自然是不能讓你上戰場的,可怎麼打仗,怎麼治人,你可以慢慢學。」

  阿莊埋頭狠狠咬了幾口餅子,驀然間又抬起頭:「那姑姑怎麼辦?」想了想,皺眉道,「我和你都走了,姑姑一個人留在那裡,誰來保護她?」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你姑姑比誰都要勇敢,也都要堅強。不過阿莊,我答應你,咱們打完了仗,就馬上回去找她,好嗎?」

  小男孩將一塊餅子吃完了,默默點頭,自覺地爬上了馬匹:「姑父,咱們快點走吧!」

  江載初應了一聲,翻身上馬,往東北方向疾馳而去。

  前方戰報已經如雪片一般飛來,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即將和左屠耆王冒曼會師函谷關。而中原軍隊主力亦在向函谷關移動,雙方如今尚未正式對陣,但是不日的一場決戰不可避免。

  江載初策馬卻沒有直接馳向函谷關,出蜀道至陳縣,又花了足足兩日時光。

  縣城前的官道上,已經有一隊人馬停在那裡,似是在等人。甫一見到西南方向來人,便有人疾馳而出,翻身下馬道:「殿下,我家大人等候許久了。」

  江載初策馬至那株大榆樹下,目光落在侍衛們簇擁著的年輕男人身上。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勒轉馬頭,當先入了縣城,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獨宅大院停下。

  元皓行早已發現,此處守衛極其森嚴,他走近江載初身邊,冷道:「殿下費了不少心思。」

  江載初亦不否認:「天子所在,便是皇城,本王豈敢大意。」

  元皓行面色不善:「如今我可以進去了嗎?」

  江載初做了個請的姿勢,隨他一道入內。

  遊廊上亦是站滿了士兵,最後一間屋子門口,元皓行聽到了裡邊低低的抽泣聲。他隱約識得是妹妹的聲音,心下一緊,用力推開了門。

  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裡邊一股藥香苦澀,撲鼻而來。

  年輕的太后半跪在床前,大約是在給皇帝餵藥,不時發出抽泣聲。

  「阿逸,阿逸,張開口……」

  她勸說的聲音忽然被一道尖銳又有些蒼老的女聲打斷了:「哭什麼哭!哭了皇帝就能聽到嗎?!」

  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背對著他們,聲音顯得煩躁不安:「把皇帝的嘴掰開,喝不下去,就灌下去吧。」

  兩位侍從正要上前,卻被太后擋住了,她轉過頭,幾乎用一種狠戾的目光看著那兩人,嘴唇微微顫抖者,正要斥責,倏然見到元皓行,手中藥碗幾乎要翻倒:「——大哥!」

  元皓行幾步上前,踢飛了兩名侍從,扶起妹妹,低聲問道:「皇帝現在如何了?」

  她心慌意亂,只是垂淚:「從昨晚起,就什麼都吞不下了。」

  元皓行接過她手中的碗,一隻手扶在小皇帝的額上,低聲道:「阿逸,是舅舅來了。」

  小皇帝臉色青白,肌膚是滾燙的,起先沒什麼反應,慢慢地,眼皮竟動了動。

  元皓行連忙試探著將勺子放在他唇邊,他竟吞下去了。只是未吞兩口,太皇太后霍然站起,指著元皓行道:「元大人,你帶走的十萬多精兵,如今終於來救駕了嗎?」

  元皓行恍若未聞,將一碗藥餵完,才轉向太皇太后,面如寒霜:「十萬多精兵盡數交給寧王殿下,抵抗匈奴,這是陛下頒下的旨意,太皇太后忘了嗎?」

  「你,你好大膽子!居然和逆賊勾結!」大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氣,眉目猙獰,「好,你們元家也是要反了嗎?」

  元皓行小心地替皇上拉上被角,平靜道:「太皇太后縱容周景華與匈奴勾結,釀下滔天大禍,此等叛國之大事,太皇太后又準備如何自處?」

  太皇太后被噎得說不出話,嘴唇氣得發抖,用指尖指著元皓行,又指向太后,尖聲道,「你們都是勾結好的!」頓了頓,又道,「妍妃,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歡的是那個逆賊!現在好了,皇帝若是不治,你正好去投靠他!」

  她本是出身名門,身份極為尊貴,可如今神智已失,一句比一句不堪。

  太后先是怔怔聽著,臉色越來越白,沒有絲毫血色,兩行眼淚便撲簌滾落下來。

  「皇帝還在,豈容你瘋了一般胡言亂語。」元皓行踏上半步,他素來溫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噴出火來,「把太皇太后請下去,勿要吵到殿下。」

  屋內的紛亂告一段落,江載初終於緩步而入。

  恰好兩名侍衛「扶著」太皇太后出門,她一見到江載初,真正如瘋了一般便要撲上去。

  「江載初!你還我皇兒命來!」她尖聲叫著,眼中佈滿了血絲,「你這個賤婢生的逆賊……」

  江載初腳步頓了頓,微微側頭,望向她的目光錯綜複雜。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輕而易舉地壓倒了她的胡亂尖叫,平靜道:「三年前我殺皇兄,並非本意,可事後我想,我若不殺他,遲早也會被你們所殺。」

  他諷刺地笑了笑:「所以,走到這一步,我不悔。你們也是咎由自取。」

  太皇太后一時間沒了聲響,只是死死盯著他,嗓子裡發出類似嗚咽的聲音。

  他終是不再看她,侍衛將她拖走,呼喊聲也漸漸遠去了。

  床榻邊,太后不敢相信一般,看著緩步而來的寧王。

  數年不見,他和記憶中那個清貴明秀的少年,似乎大相逕庭了。

  那時的他,遠沒有此刻這般沉著內斂的氣度和這樣舉重若輕的眼神。

  江載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終究依著規矩,向他和太后行禮。

  太后眼睜睜地看著他給自己行禮,身子輕輕顫抖著,卻遲遲不能說出一句「免禮」。

  這個男人,她曾以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最終自己的丈夫卻死在他的手上……

  而當她僅有的兒子,頂著「天子」的名號,被迫逃離皇城,甚至被灌下啞藥……卻又是他派人將他們救走,留在此處悉心醫治。

  她最不想見的人,見到了她最狼狽無助的時刻。

  多麼諷刺……這一刻,即使他跪在自己面前,她卻真的已經欲哭無淚。

  江載初並未久留,稍稍看望了皇帝,便走出屋外。

  不多時,元皓行出來,同他並肩站在遊廊拐角處,極目遠眺:「阿逸是個好孩子。我教他的那些,他都記住了。」

  被後世稱為「鐵血宰相」的御史大夫微微合目,記憶紛至遝來……

  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卻也是他的親外甥。沒有旁人在時,他很愛爬到舅舅的膝上,聽他講故事。他給外甥講自古以來皇帝們的故事,講他們如何思社稷,如何守國門,他聽懂了,便說:「舅舅,以後我也要做那樣的皇帝。」

  那一日小皇帝的腦袋圓圓的,眼睛也是圓圓,聲音亦是稚氣,可元皓行卻並不知道,小傢夥真正記住了這句話,且在朝堂上,親口駁斥了周景華「棄守南逃」的提議。

  「我知道。」江載初頓了頓,低聲嘆道,「畢竟,他也是我的親侄子。」

  說起來荒謬,他雖然弒殺了先帝,可畢竟和這孩子有著相同的血緣,真正到了這一刻,心中竟也不算好過。

  「寧王,這句話我不得不問,若是皇帝薨了……」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氣,放把這句話說完,「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你想如何?」

  秋風自花窗外掠進來,兩個男人的脊背挺直,眼底皆是無聲的肅殺。

  「秘不發喪,待中原平定,再行喪禮。」江載初一字一句。

  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你願意以他的名義,平定這場胡亂?」

  「他本就是一個好孩子,卻承受了太多醜惡之事,身後不該再留下駡名。」江載初輕聲道,「這大概是我這個叔叔,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

  「周景華呢?」

  「可以交給你,任由你處置。」江載初毫不猶豫。

  元皓行沉默半晌,心中不由得想到,你若得知當年賜婚之時,正是因為周景華橫插了一腳,才令世事凋零至此,只怕未必能如此刻這般淡定了。

  江載初停了停,又道:「我還需趕去函谷關,此間的事物,便勞煩元大人了。」

  「這般信任我?」

  「驅逐匈奴之後,你心中願奉誰為主,我心中並無把握。可至少現下,你我目標一致,無需多言。」

  元皓行定定看著他,輕聲道:「若是我願輔佐殿下呢?」

  江載初淡淡掃他一眼,依舊沒什麼表情:「我自是樂意之至。只是來日尚且方長,大人不妨長思慮後再決斷,以免搖擺不定,傷人傷己。」

  江載初離開時,玄色錦緞長袍被風帶著微微掀起,腳步沉穩而堅定。

  這是元皓行心中尋覓已久的帝王,敏銳,擔當,智慧,冷酷……可惜,並不完美。

  他尚有一個弱點,元皓行心中那個念頭一閃而逝。

  既然決意奉他為主,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點瑕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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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0:23 AM

第五十七章 登基(一)

  永嘉三年九月,各路人馬調動,漸漸彙集在函谷關下。

  此時距匈奴入關,已過去半年時間,中原大地烽煙四起,難民們背井離鄉。洛軍分為兩支,寧王率部堅守永寧關數月,儘管城牆工事並不甚牢固,卻也未讓匈奴人再往南踏入半步。景貫景雲一路西進,雖未能將匈奴後續援軍完全隔絕於關外,卻也極大地牽制住了敵軍後部。雙方接戰數十次,互有勝負。

  匈奴軍隊按著遊牧民族的習性,就地掠奪糧草。後皇帝下令各地堅壁清野,退守南方,各地的糧倉在軍隊退守前被毫不吝嗇地燒燬,洛人在這一戰中開始表現出破釜沉舟的勇氣與決絕,而匈奴人的補給漸漸短缺。

  只是對匈奴人來說,數百年來擺脫寒冷貧瘠的土地,入住富饒中原的夢想近在此刻,他們也絕不會放棄。匈奴可汗冒頓入關,同左屠耆王會師意圖在最短時間內徹底擊潰洛軍。

  江載初趕到函谷關以東數十里外,已能察覺到此處地勢極為險要。據說前方更是壁立千仞,所謂「車不方軌,馬不併轡」,此處偏偏又是關中平原與腹地威夷平坦之途,是以兩軍不約而同選擇此地決戰。

  遠處一小隊人馬急速趕來,尚未至身前,為首那年輕將領就已經翻身下馬,單膝跪下,他仰頭看著來人,神情隱隱有些激動。

  輕車簡騎而來的江載初扶起了他,臉上帶著笑意,用力拍肩:「起來吧。」

  「殿下……」景雲心神激盪,這個許久未喊的稱謂脫口而出。

  自長風城一別已有近半年的時間,江載初仔細打量他,景雲自小便跟著他,遠勝親弟,如今雙鬢依稀染上風霜,遠比半年前沉穩得多了。

  「西北這幾仗打得不錯。」江載初拍拍他的背,笑道,「比起往日更磨得下性子了。」

  說起這個,景雲臉上卻有了慚愧之色:「殿下你是在安慰我嗎?我若是打得好,匈奴可汗冒頓就不會入關了。」他語氣中還帶著不忿,顯然對此事耿耿於懷。

  「若是這麼說,這幾月我不能盡殲左屠耆王的軍隊,豈不也是失職?」江載初輕輕搖了搖頭,「景雲,你我能堅持住這段時間,這函谷關下的決戰,我便多了幾分把握。」

  「殿下何意?」

  「匈奴入關後,直取千里,大破京城,銳氣不可當。但之後我們守住了陣腳,不就不算輸。如今時間已過去半年,這個時節,關外已開始飄雪,他們不思鄉嗎?」江載初緩緩道,「軍人也是人,最大的弱點在於心志軟弱。所以,我必得要拖上半年時間,才同他們決一生死。」

  他的語氣雲淡風輕,景雲卻莫名地覺得心中一塊巨石落地。

  他心知,這或許便是江載初作為統帥之於全軍的意義所在,只要有他在,他們便覺得一切都是妥當的,面對再強的敵軍,都能覺得心安。

  「對了,那些鐵浮屠究竟是什麼怪物?」景雲翻身上馬,同江載初並行,「我前天剛從西北趕來,尚未與其接戰,為何連秀提起便是一副咬牙的樣子?」

  「他是被打怕了。」江載初莞爾一笑。

  「哦?關寧軍也有被打怕的一天?」景雲哈哈一笑,「那神策軍和虎豹騎就更不能錯過了。」

  「你的神策軍,也被打怕了。」江載初淡淡看他一眼,「所以這一趟,我是去找救兵了。」

  「普天之下,還有哪支軍隊,能強過咱們?」景雲臉上頓時有些驚訝。

  江載初也不答,只回身望了望。

  景雲隨著他的目光,竟看見另有一支隊伍,緩緩地從視線盡頭出現。

  其實道路並不寬敞,密密麻麻的騎兵們湧出來時,景雲有些愣住了。

  他本以為會看到一支極威武的雄師,甲冑精良,眼神無畏,卻不想眼前這支軍隊,騎著的皆是蜀地所特產的矮腳馬,偏生那些馬還都瘦骨嶙峋,皮毛稀拉,著實不是什麼良種。至於那些士兵,個個黑瘦,身上穿著黃色的古怪護甲,哪有半分精兵的樣子。

  「是他們!」景雲看清他們的護甲時,恍然大悟,「他們不是……那時劫持過我們的馬賊嗎?」

  「是他們。」江載初直接道,「是韓維桑帶我去找的他們。」

  「這麼說,當年的馬賊,果然是她安排下的?」景雲咬牙道,「殿下,你怎麼——」

  「你做的那些事,我也不同你計較了。」江載初安靜道,「如今她遠在故土,自然也不會再禍及我,你不必憂慮過重。」

  景雲漲紅了臉,看江載初的臉色,明白正是因為他沒傷害到韓維桑,才這般好說話。

  當時是她親自來找自己,言明只要能救出侄子,她便有方法令江載初心死。本就合了他的心意,他自然一口答應下來。

  後來韓維桑遇上薄姬卻是巧合,只是他們索性順水推舟,想來那番話讓薄姬說出來,更能令江載初死心罷了。

  「那些人如何能信得過?」景雲此時也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難以置信道,「強盜小賊,如何上得戰場?」

  江載初皺眉不答,徑直道:「入了軍營之後,你替我做一件事。」

  「何事?」

  「將軍中最好最快的馬,換給他們。」

  「什麼?」景雲幾乎要跳起來,額上起了青筋,「殿下,這如何可以?!」他目光中又帶著幾分不屑回望,「他們能抵擋得住匈奴人的馬刀嗎?殿下你不知道以往洛軍軍中,他們蜀人也只配運送輜重嗎?」

  江載初勒停了馬匹,甚是冷靜地看了景雲一眼。

  「知道我為何讓你去做嗎?」

  景雲心中一凜,心知他心中真正是已動怒,可自己如今能這般胡來?將麾下精銳騎兵們的戰馬讓給這一幫來歷不明的馬賊,他又如何跟通遼將領們交代?

  「讓你去做,是因為要破鐵浮屠,非得如此不可。」江載初一字一句道,「與敵寇的決戰就在來日,主帥的命令,你如今也不聽嗎?」

  他們在戰場上並肩,從來就極有默契,他也從未同景雲說過這般重話。

  景雲愣了半晌,方才低聲道:「是。」

  往前行了數十里,終於見到函谷關。

  這連接關內外的重地,在夜色中透出一股肅殺之氣。關口以西如今被匈奴人佔據,隔著厚重工事和城樓,江載初默然抬起頭,高懸的燈籠透出瑩瑩光亮,是這殺伐之地唯一的暖色。

  兩軍各自的陣線之前,是一塊極大的空曠之地,足以承載雙方騎兵們的慘烈廝殺。

  他微微閉上眼睛,鼻中彷彿能嗅到血腥味瀰散開來。

  「殿下,元大人傳來的迷信。」

  江載初接過那枚蠟丸,捏碎之後,卻見裡邊只有兩字:帝薨。

  早就知道這一日遲早會來,小皇帝的狀況一日比一日糟,可真正得知之時,他還是覺得胸口透涼——是一種十分寂寞的哀涼。

  這個世上,比起自己居更高位、更難以選擇自己人生的那個人死了,儘管他只是個孩子。

  而剩下的這一切,家國、戰爭、權謀,自此全然落在自己肩上,他再無路可退。

  江載初深深吸了口氣,聽到親衛低聲道:「還有件事,將周景華自永寧城押往陳縣途中,他……跑了。」

  「何時的事?」

  「半個多月前了。」

  「他不會武功,如今又沒有同夥,如何能跑?」江載初聞言一怔,皺眉道,「捉回來了嗎?」

  「沒有。」

  如周景華這般敗類是該殺,可他若是跑了,對如今戰局亦毫無影響,況且他這般小人,如今沒了權勢,很難掀起波瀾,頂多是讓元皓行覺得心下不爽罷了。

  江載初待要將這件事放在腦後,卻驀然間覺得,心底有一絲難以言明的不安。

  此時匈奴軍營中,一輛馬車正緩緩駛入,最終停在主營帳口。

  從車上跳下的男人略有些消瘦,許是因為精神不佳,臉色暗沉,又像是頗富態之人倏然間瘦下去,面皮都是鬆鬆垮垮的。

  在這精兵圍繞之中,男人略有些緊張與拘束,腳步又急又快,幾乎是踉蹌著跪倒在營帳中間,頭都不敢抬起。

  上座的男人開口,卻是一口極流利的中原話:「周大人起來吧,無需多禮。」

  「謝左屠耆王。」

  男人顫顫巍巍站起來,小心抬起頭,卻見手臂粗的牛油蠟燭間,那人身材高大,濃密的長髮紮成一條條小辮,又匯成一股極粗的束在腦後,五官極為深邃,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周大人所說的『厚禮』何時能到?」

  「在,在路上了。」

  冒曼又審視著男人,克制住心底冷嗤聲,若不是他找了人送來一封密信,直言有辦法對付江載初,他早就忘了當日能入關來,便是託了這位仁兄的福,竟異想天開地許諾萬金「借兵平亂」。

  為了以防萬一,冒曼派人將周景華救出,聽他說的那個方法,他卻覺得頗不靠譜。

  若不是可汗親臨此處,自己又頂著巨大壓力,想要在最短時間內迅速擊潰洛軍,他也不會聽著周景華的建議去做那件事。

  「還有幾日能到此處?」冒曼沉吟了片刻。

  「三日內必到。」周景華忙道。

  乍聞這個名字,周景華臉上頓現扭曲的表情,良久,方道:「大王只要這件事聽我的,便是要他下跪臣服,也不是難事。」

  「周大人,如今江載初著實對鐵浮屠一籌莫展,連戰連敗,我救你不過因了往日的情分。」冒曼冷笑了一聲道,「你那些手段,當真是洛人風格,下作得很。」

  周景華用力咬了咬牙,眼中閃過一絲毒蛇般的光亮,低下頭道:「是。」

  冒曼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先下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0:26 AM

第五十八章 登基(二)

  這個夜晚,已經可以察覺到對方正在頻繁調動方陣,冒曼一伸手掀開厚重的幕簾,遠眺這函谷關。決戰就在近日,關山萬里,戎馬半生,先輩們用了數百年未曾做到的事,就要在自己手中完成。冒曼只覺得自己一顆心跳得如同戰鼓。

  這一夜洛軍的營帳中,確實頗不平靜。

  副帥營帳中,擠滿了高級將領。

  景雲看著底下一張張不甘的面孔,只覺得腦袋如針刺般,一波接著一波的痛。

  「景雲!為何讓我虎豹騎讓出一千五百匹戰馬?!」孟良從進帳至今,就是暴跳如雷的模樣,「我的士兵沒了馬怎麼打仗?!」

  他開始還在耐心解釋,無奈進來的將領越來越多,漸漸地,景雲沉了一張臉,一言不發。

  吵了好半天,景雲的耐心耗盡,終於猛地拍了桌子,大聲道:「你們鬧夠沒有!」

  帳內安靜了半晌,景雲站起來,面色陰晴不定,看著眾人道:「不願換馬,你們怎麼不願去向殿下請命?一個個在我這裡鬧算什麼英雄!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辦事嗎?!」

  「你虎豹騎換了一千五百匹,可知我神策營換了多少?」景雲狠狠盯著孟良,逼問道。

  孟良怔了怔,猶自不甘心,嘟囔道:「反正我不願換!我這就去找上將軍,就說虎豹騎明日願首戰出征。那鐵浮屠就交給我們來對付好了。」

  景雲不怒反笑:「好,你去找上將軍!」

  營帳中火藥味漸濃,忽聽有人道:「關寧軍願意換出這一千匹戰馬。」

  人人轉向那個方向,連秀面容平靜道:「我這便去佈置。」

  「連秀!你可是被鐵浮屠打怕了嗎?」孟良聞言脖子一梗,沒好氣道,「你可知這些戰馬是換給誰的嗎?那幾千人我已去看過,個個蔫巴巴的,哪像能打仗的樣子!回頭你怎麼對得起你手下的兵!」

  「連秀正是為了對得起手下將士的命,才願意將戰馬換出。」連秀深吸一口氣,「在座各位,可曾和鐵浮屠交戰?」

  無人應聲,只是從他們的臉上,能看到不服與好奇之色。

  「關寧軍五千精銳,追擊匈奴時與他們撞上,上將軍同我親在前線指揮,五千人還是被打殘,只剩一千多人回來了。」回想起當日慘痛戰況,連秀用力咬牙,臉頰上肌肉微微鼓起,「諸位或許覺得是關寧軍不夠勇武,可我現在敢這樣說,關寧軍若是和鐵浮屠重遇,我們眉頭不皺就能再上!可是五千人還是會如上一次這般,折損大半而歸!你說我怯懦也好,膽小也罷,這一次,我還是信上將軍的安排,自然有其道理所在。」連秀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營帳。

  剩下的人面面相覷,良久,孟良等人終於不甚甘願地點了頭。

  江載初在淩晨時召集了諸將領,陣圖展開,指著劃成片區的左右中三部道,直接道:「我軍與匈奴皆已備戰多日,天亮後戰端開啟,再無退路。」

  麾下眾人眼神皆是一亮,他們從各地趕來,等這一日,亦是等了許久了。

  「左翼,孟良領虎豹騎。」

  「是!」

  「右翼,景雲領西北軍。」

  「是!」

  「中陣——」

  江載初頓了頓,目光巡視眾人。

  按照往日的習慣,他從來都是自領中陣。而中陣被選中的軍團,亦是覺得能和上將軍並肩作戰,極為榮耀。尚未領命的諸位將領皆都屏息,眼神中卻是極為期待。

  「景貫將軍,請你領神策軍與你原本麾下四萬精銳,坐鎮中央,務必向前推進。」

  景貫是軍中將領年歲最大之人,聞言起身,拱手道:「必不負殿下期望。」

  「上將軍,那你呢?」孟良抓了抓腦袋。

  江載初淡淡笑了笑:「我領五千蜀軍,居後策應。」

  不顧在座之人錯愕的臉色,江載初霍然站起,一字一句道:「諸位將軍,中原氣數在此一戰,請務必竭盡全力,驅逐胡虜,不死不休!」

  天亮之時,雙方不約而同擺出陣勢。

  朔風已起,旌旗獵獵。

  在左屠耆王和休屠王的簇擁下,冒頓可汗登上高臺。

  左屠耆王麾下近二十萬士兵,加上自己入關帶來的十萬,此次己方兵力之盛,直逼當年自己橫掃漠北各大部族之時。

  「開始吧。」冒頓簡單一句話,傳令兵飛馳而去,高臺之下的人浪開始湧動。

  黑壓壓的一片片如同巨型齒輪,往前翻滾。

  「父汗,我去掠陣。」冒曼手握長刀,單膝跪下。

  冒頓揮了揮手:「去吧。」

  同以往每一次都是由匈奴軍隊先行挑釁不同,這一次,卻是由洛軍率先發起攻擊。

  左右兩軍先行,勢不可擋,如同雄鷹展翅一般,將匈奴軍陣包裹在兩翼之間。

  而匈奴軍隊順勢被壓成錐形,尖峰處已經同洛軍中部衝撞到一處。

  在將領的催促下,騎兵們開始一次次反覆地往前衝擊,洛軍試圖包圍對方後圍剿,而匈奴軍隊則意圖中央突破,期冀但時間內將洛軍中央方陣一割為二。

  如此拉鋸戰最是考驗士兵的戰意和耐力。

  戰爭開始之時,往往他們還能殺紅了眼。可是持續兩三個時辰後,還能活著的士兵們手中多少已有了數條人命,砍殺的動作也成了本能,疲倦得只想停歇下來。

  「那人是誰?」冒頓指著遠處陣中一員黑甲猛將問道。

  「可汗不記得了嗎?當年洛朝皇帝親征我匈奴,被打得大敗而歸,入關時還險些被活捉,是當時土木關守將前來救駕。」

  冒頓尚有些印象:「原來是他。」

  「呵,又是江載初。」冒頓環視這烽煙四起的戰場,並未發現他的身影,疑惑道,「他向來站在一線,這次為何不在?」

  「想必是洛人要留有餘力,對付鐵浮屠。」

  冒頓點頭微笑起來。即便是好幾年前,江載初率軍在漠北所向披靡,冒頓也沒有出手下這支最為強悍的重騎兵。

  時至今日,他已不用再等了。

  可汗揮了揮手,淡聲道:「讓左屠耆王下令吧,出動鐵浮屠。」

  兩下相持的軍隊忽然間起了一絲異動。

  洛軍明顯察覺到敵軍開始有了退意,景貫經驗極為豐富,緊緊抓住這一瞬的機會,下令中軍全軍突進。洛軍狂飆猛進之下,匈奴軍隊開始節節後退,然而一炷香時間後,低沉整齊的鐵蹄聲開始在匈奴軍後部響起。

  景貫聽到前方急報,並不驚慌,只略一揮手,身旁傳令官點起了一枚火炮。

  尖銳的聲音響徹天空,老將軍沉穩下令:「所有騎兵停止追擊,盾牌手往前,弓箭手在後,步兵就地待敵。」

  中軍雖有六七萬之眾,令旗一到,鼓聲一變,變陣卻迅捷。

  景貫眯起眼睛,已經能看到視線盡頭,鐵浮屠黑色身影,如同憧憧鬼影,在地平線另一端出現。

  待他們近一些的時候,才發現用「鬼影」一詞又不足以形容這支重騎兵,不如說他們是一座移動的堅實巨型城堡,輕而易舉地就能絞碎對手的抵抗。

  行軍打仗這麼多年,景貫沒見過這樣可怕的敵人,凝神屏息,正欲發令,忽然掩護用的左翼軍中起了混亂。

  一支騎兵全力往前突進,直直衝向鐵浮屠,為首那名勇將一身黑甲,口中呼喊著「虎豹騎兒郎跟我上」,身後騎兵們亦是豪邁熱血,揚起無數塵土。

  「這——」景貫很快反應過來,定是孟良心中不服,不等寧王指令便擅自突擊。

  可如今,說什麼也晚了。

  眼看著虎豹騎已經要撞上鐵浮屠,老將軍一咬牙,令旗重揮:「中軍掩護虎豹騎,全軍突進!」

  大戰已到正午,孟良的虎豹騎也已經初到了鐵浮屠的鋒芒。

  這個生性勇猛的將軍這才發現,之前自己對鐵浮屠的種種猜測,真的只是想像而已。

  他不是沒有暗中嘲笑過連秀的謹慎和膽小,心中認定一樣的戰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虎豹騎必能撕開對方戰線。可是今日一戰,方知鐵浮屠真正如同銅牆鐵壁,上邊還有無數利刃刀鋒,輕而易舉地就絞殺了自己的士兵們。

  後背不由起了一身冷汗,孟良抹了把臉,單手勒住馬匹,大聲向士兵們喊道:「重整隊伍,再衝!」

  虎豹騎不負江載初麾下最為勇猛騎兵的稱號,聽到主帥這般呼喝,紛紛勒住馬頭,身子伏低,義無反顧地準備第二次衝鋒。

  然而幾次衝鋒之後,鐵浮屠傷亡不大,虎豹騎卻已折損近三分之一。

  這是極危險的數字,跨過這條線,再勇猛的軍隊也會面臨士氣崩潰。

  所幸此時中軍開始填補虎豹騎逐漸薄弱的陣容,他們人雖多,確實一點點用血肉阻攔鐵浮屠的推進,場面堪稱慘烈。

  而匈奴軍隊在鐵浮屠之後,意識到對方左翼力量的薄弱,全力開始猛攻。

  整個戰場的局勢因為鐵浮屠的加入,驀然實現了逆轉。

  左屠耆王百忙之中往後張望一眼,看到高臺上父汗的身影,忽然更有信心,伸手一揮,下令道:「全力突擊,爭取在傍晚前擊潰洛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11-14 10:30 AM

第五十九章 登基(三)

  此時江載初正落在洛軍後方,收到了前方急報,孟良擅自出戰迎擊鐵浮屠,景貫不得不上前應援,合兩軍之力,卻無法拖住鐵浮屠,已落了下風。

  江載初側眸,鋒銳之色一閃而過:「顧大哥,是時候了。」

  顧飛在他身側,翻身上馬,淡聲道:「那就上吧。」

  他的身後,五千蜀兵身著藤甲,背後皆負著長刀,也都上了馬,動作雖然不齊整,可這支隊伍莫名帶著令人心寒的詭異殺氣,無聲望向遠方。

  江載初在馬上回過身,目光從左至右,聲音清晰地傳至每一個人耳中:「我的妻子是蜀人,這一戰,是她將諸位請至此處,也是她要我答應,將你們活著送回故土,再見到你們的親人。」

  黑瘦的漢子們沉默地望著這個挺拔的年輕統帥,眼神中閃爍光芒。

  「可我無法答應她,因為我們中的一些人,必將把這條命留在函谷關!」江載初頓了頓,「我能答應她的是,無論如何,我與你們並肩在同一個戰場,為了父母妻兒,不死不休!」

  漢子們的心怦怦跳動起來,這樣冷的天氣裡,竟也出了薄汗,血液也是熱的!

  「不死不休!」

  隨著雄渾的呼喊聲,三枚響箭依次射出。

  這是軍中最高等級的指令,前線將領一旦收到,無論何種情況,都要立刻命令下屬撤退。

  虎豹騎和中軍當即開始後撤,而鐵浮屠依然用不緊不慢的姿態往前推進,碾碎一切阻力!

  大片的戰場空了出來,冒頓可汗看著戰況,仰頭大笑道:「讓孩兒們再衝一把,今日就全線擊潰洛軍!」

  正當此刻,一支數千人的騎兵用一種快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向鐵浮屠突進。

  一盞熱茶的工夫,就已經距離鐵浮屠不過數十丈遠。

  左屠耆王第一眼在那些騎兵中看到了江載初的身影,一身銀色鎧甲,手持銀槍,與週遭士兵土黃色的藤甲格格不入。

  五十丈,三十丈,二十丈……

  最後五丈,所有士兵竟然翻滾下馬,藉著馬匹衝力,迅疾往前打滾,從腰間抽出數把明晃晃的短刃,輕巧至極地在鐵浮屠的馬蹄下滾過。

  在他們滾進鐵浮屠陣仗之後,戰場似是沉寂了片刻。

  一聲巨響——

  無數披著銅盔精鐵的馬匹轟然倒地,鐵浮屠的士兵們因為穿著連接馬身的盔甲,隨之摔倒在地上,一時間無法起身。

  塵土夾雜著血腥的味道,直直地撲到每個人鼻間。

  蜀兵們一個個敏捷無比滴爬起來,扔下短刃,抽出後背所負長刀,精準地劈向那些摔倒士兵的腰間——這是全身武裝的重騎兵們渾身上下,唯一的連接之處,只要刀法精準,便能一擊即中。

  對於這些出身馬賊的士兵來說,滾落下馬後避開鐵蹄,專割馬蹄筋骨,就好似以前他們在劫貨時,用最快的速度挑開捆綁貨物的粗繩,雖有不同,但大同小異。練了一個多月,個個駕輕就熟。

  果然一戰而勝!

  左屠耆王尚未反應過來,就見到大批鐵浮屠已經倒在地上,如同待收割的麥子,輕易便被砍倒了。他不禁急怒交加,喝令輕騎兵上前掩護。

  變故來得太快,匈奴輕騎兵們正要上前時,洛軍的中軍與右翼已經上前,同時掩護蜀兵後撤。

  瞬息之間,戰局依然是膠著,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於匈奴軍來說,王牌鐵騎慘遭覆沒,自然是對信心的極大摧殘。而對於洛軍來說,去除了鐵浮屠這一巨大心理負擔,鬥志為之一漲!

  雙方都好不吝惜兵力,開始往戰場上填人。

  日頭慢慢挪移,光線越發的慘淡。

  左屠耆王已打算親自上陣,忽然又親兵奔近:「大王,那漢人說的人到了!」

  殺紅了眼的冒曼聞言一怔,視線觸及遠處的江載初。

  他在陣中左突右砍,如入無人之境。

  冒曼已知道今日這一戰無論如何勝不了,唯一要做的就是趁著夜色尚未降臨,挫一挫洛軍銳氣,明後日再行來過,也未必會輸。

  他勒轉馬頭,向後營疾馳。

  清晨至傍晚,天邊的雲彩多了幾分血腥一般的玫紅。

  「殿下,夜戰嗎?」

  江載初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和血水,沉聲道:「一鼓作氣!絕不能停!」

  「是!」

  虎豹騎和中軍開始後撤,關寧軍、黑甲軍填補了主力位置,數個軍團輪迴上陣進行車輪戰,是洛軍的拿手好戲。

  「殿下,你看那高臺上……」

  江載初停下手中動作,抬眸望向高臺。

  原本冒頓可汗站在那裡,如今卻換了一男一女。

  遠遠的,他本看不清是誰,可是那女子的身影……那種強烈的不安又泛了起來!

  江載初夾緊胯下烏金駒往前直奔而去,那高臺原本築造在匈奴軍內部,因為洛軍的突進,如今離自己不過十數丈而已。

  他終於還是看清了!是韓維桑!

  似是一支無形的箭刃射中心臟,週遭的殺伐之意剎那間如同被虛幻了,他的眼中,便只剩下那道素衣白裳的身影。

  她怎麼會被他們抓住?

  種種紛雜年頭一閃而逝,臺上的兩人又有了動作。

  冒曼伸手將韓維桑推至高臺欄杆邊,她的半邊身子都幾乎折往下方,她的一頭黑髮在朔風中飛揚而起,那張原本蒼白的臉上,此刻更帶著決絕的淒豔。

  「江載初!這是你的女人嗎?」冒曼目光投射而下,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由近及遠,士兵們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皆望向高臺。

  「你們洛人,就是這樣保護自己的女人的嗎?」冒曼一把拽起韓維桑的長髮,逼她抬起頭來,目光與江載初相觸,狂放笑道,「江載初,你若跪下向我匈奴可汗磕三個頭,我便暫時饒了她。否則,今日便剝下她的衣裳,讓你我的士兵皆看一看,你的女人究竟長什麼樣。」

  冒曼的話傳進了江載初的耳中,嗡嗡作響。

  可他恍若未聞,自下而上,同韓維桑的眼神對望,那裡沒有驚恐,也沒有顫抖,只是無聲的悲愴。

  冒曼見江載初在原地未動,心中大是快意,略略放開韓維桑,伸手喚了親兵來,作勢便要撕開韓維桑的上衣。

  「你敢!」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蜀軍,他們一個個認出了韓維桑,直欲跳起來拚命。

  江載初伸手,示意他們靜下來,聲音沉靜,卻又極為清晰。

  「冒曼,戰場之上本是男人間的你死我活,不辱婦孺。」

  「你當年以戈穆弘之名,縱容洛人殺了我匈奴多少婦孺!」冒曼咬牙切齒道,「如今抓你一個女人又如何?」

  江載初眼神掠過高臺一角,卻是一道熟悉身影站在那裡——周景華。

  一切頓時都明白了。

  必是他同冒曼勾結,獻上此計,從蜀地劫了韓維桑來威脅自己。

  這樣的陰毒小人,本該一早就千刀萬剮!

  「江載初,你究竟跪不跪!」

  江載初周圍數位將領疾馳而來,搶在他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道:「殿下,不可!」

  江載初半生倥傯,大小戰事無數,也曾九死一生,可當此時刻,往日的決斷皆不見了。他只是定定看著她,他們明明在同一個戰場上,視線可及,彼此間,卻又隔了那樣遙遠的距離!

  江載初此刻只想仰天大笑,任憑自己英雄半生,可這一世,他從未真正照顧好她。

  她的故土被橫徵暴斂,她被強行指婚、家破人亡之時,他從來都是無能為力!如今更是身陷敵營,便是得了這天下,卻無力救回最愛的女人,他要這天下何用?

  江載初翻身下馬,仰頭望去,卻見韓維桑嘴角輕抿,笑容如水般溫柔。

  那親兵已經撕開韓維桑第一層紗衣,嗤啦一聲,很輕,卻極為刺耳。萬千目光注視下,韓維桑口角處流下細細一道血痕,只是眼神依舊無畏無懼。

  江載初眼中不再有其他,正欲上前一步,忽然與她目光交融,耳邊響起低聲呢喃一般的咒聲,心神俱蕩。

  他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感覺,清醒的神智正漸漸褪去,他不由得反手抽出背後負著的強弓,手法如流水般,架上狼牙長箭。

  「你們看到了,我的女人,被匈奴人這樣折辱!」他的聲音渾厚低沉,在戰場上響起來,送入每一個士兵的耳中,「若是不將他們打敗,下一個被折辱的,便是你的妻子,你的母親,你的女兒!」

  長弓拉滿,江載初的雙臂已經負荷到極致,可是頭腦中隱約還有一個聲音在叫喊:那些話不是我說的!這箭……絕不能射!

  高臺之上,韓維桑能感受到他在竭力抵抗自己,又一次用力咬了舌尖,血腥的味道再次在口腔中散開。

  是,她又一次對她用了迷心蠱,因為血凝還在自己體內,她便隨時能迷惑他的心智。

  這一次,她要他做的,是射出那一箭。

  「我知這是你最不會原諒我之事,可我本就是必死之人……九泉之下,若能得見天下太平,得見你君臨天下,亦是欣慰。」

  她最後對他一笑,唇形比的是三個字。

  這三個字,她一次一次,對他說過很多遍:「對不起。」

  很多年之後,經歷函谷關一戰的士兵們尚能回憶起那一幕。

  寧王手中的強弓已經被拉滿,那支長箭直指高臺,射向匈奴左屠耆王!

  那是要怎樣的臂力與精準!

  那支箭如同流星一般直直射出,最終,匈奴王推搡了身前的女人,用她纖細的身子,擋住了那一箭之威!

  女人胸前鮮血飛濺開,身子亦軟倒下去。

  士兵們不忍地挪開了視線……而寧王站在那裡,已成石雕。

  「為郡主報仇!」顧飛紅了眼睛,飛騎而出。

  他的身後,是許許多多早就沒了戰馬,卻徒步奔襲的蜀兵們。

  他們被洛軍騎兵們追趕而上,適才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經讓他們真正明白,一旦匈奴入主中原,自己所面臨的,便是這般殘酷的種族。

  這一戰,他們必須要勝!

  而匈奴人因見主帥在眾目睽睽下欺淩弱女,這個民族骨子裡的英雄情結被這一幕折損耗盡,驀然間沒了戰意。且戰且退,終於在深夜時分,數個洛軍兵團的輪番轟炸下,匈奴士兵開始漫山遍野地往西逃竄。

  「殿下!清掃了好幾遍戰場,沒有找到郡主的……遺體。」

  親兵們在這幾日裡反覆地告訴寧王這句話,可是江載初魔怔一般,走在纍纍屍骨之間,用手翻起那些殘骸和斷肢,心中存了萬一的念想。

  他甚至將追擊匈奴殘部的重任一併交給了景雲,留在此處,細細尋找。

  那一箭……他知道的確射進了她的身體。

  可無論如何,他要將她找到……

  便是死了,這一縷孤魂,他也不能放任她在這裡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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