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只因暮色難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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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8 11:52 PM

☆、第60章 同歸(下)

「劉老師,辛苦了,辛苦了。」

幾乎是才剛從審訊室裡鑽出來,宋隊就把劉瑕給接住了,表情很興奮,但音調並不高——雖然這間監控室裡,只有可以絕對信任的寥寥數人,但他還是下意識地壓制著自己的音量,好像在防備著D租寶背後那神通廣大的主使者似的。「要是沒有您,林小玉這條線就真要斷了!檢驗科的那條線索也就別提了——」

說到這裡,他自己噓了一聲,握著嘴不再提了,鬼鬼祟祟,反而比那位涉案的檢驗人員更像內.線。劉瑕莞爾一笑,「其實,最應該感謝的還是公孫良……要不是他的那兩粒頭孢拉定,林小玉這個案子就成了真正的鐵案,在不使用違規手段的情況下,打動她的幾率,接近於零。」

「也是林小玉救了自己,最終還是向正道靠攏了。」宋隊直搓手,「——要沒她的阻斷劑,能不能把海.洛因和她自己聯繫上,還真不好說,現在至少邏輯鏈條是建立起來了——當然,更得感謝沈先生了。哎呀,這怎麼說呢,您二位的專業素養簡直比我們警察還過硬,瞧這知識儲備,這實幹水平!」

「就是就是,」祁年玉經過幾個案子,已經蛻變成了劉瑕的狂信徒,至於沈欽,在他心裡大概是護法尊神的地位,屬於劉瑕光環的一部分,「這入侵手機的技術就不說了——說了我也聽不懂,公孫太太那個態度我也不說了——別人去聯繫,她不肯答應,劉姐打了聲招呼就辦妥……這都屬於日常!我就不明白,屍檢的化驗報告劉姐你怎麼都讀得懂?居然還能看出不對來,你是心理醫生,沒修過法醫學吧?」

確實,林小玉這個案子,幾個突破點,事實上都和劉沈二人組脫不了關係,沈欽找到攝像頭,肯定了林小玉的活動軌跡,劉瑕又從公孫良的屍檢報告中發現了紕漏——實際上,馬桶裡的海.洛因溶液有沒有留存還真不好說,只要林小玉多沖幾下,未必檢測得出來,再加上現在現場還有檢驗科的人在活動,倉促間,已經是草木皆兵的宋隊,還真找不到好借口去現場提取證據,這個點,是劉瑕空口嚇唬林小玉的,直到林小玉的表情發生變化,她才肯定,對方是真的把海.洛因丟進了馬桶裡,這完全是沾的對方見識少的光。

真正擊潰林小玉心防的實質性證據阻斷劑,線索是沈欽從她的手機中快速提取出來的。林小玉手機裡的對話記錄和瀏覽記錄是隨說隨刪的,正常像經偵大隊的技術員,要從各大軟件服務商那裡調取證據,至少要幾個工作日,到時候林小玉早就被釋放了。要不是沈欽動用了一些灰色的技術手段,劉瑕再神也猜不到林小玉居然還給自己弄了這玩意兒。像這種藥物,一般的血檢都是檢不出來的,再說,如果沒有劉瑕的周旋,專案組也很難拿到公孫良的血樣——死因已被判定為頭孢拉定和酒精產生雙硫侖反應,心力衰竭致死,公孫良的死就是意外事故,不作刑事立案處理,遺體也就不會再儲存在警局的冷櫃裡,Lucy來辦的就是這個轉交遺體的手續,下午她已經把遺體轉移到了臨近的殯儀館中,沒有劉瑕,Lucy會和警方搭話?

最後這點,祁年玉這樣的小夥伴們肯定沒有感覺,但連景雲就未必了,祁年玉在那快樂地履行狂信徒的讚頌職責時,他就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瑕一眼,劉瑕笑笑,任他去看,這邊祁年玉說著說著,也好奇了起來,「哎,對了,劉姐,你到底是從哪看出的破綻?這份報告寫得很簡單啊,我們都看了,完全沒發覺到底有哪裡不妥。」

時間緊急,又要求保密,劉瑕調兵遣將時根本來不及解釋,大家也沒心思細問,現在總算取得階段性進展,有閒心學習了,祁年玉這一問,大家的眼神都聚過來,「對啊,劉老師,您是從哪看出的不對呢?」

劉瑕猶豫片刻,眼神掃過人群,祁年玉、宋隊、沈欽、連景雲……

她和連景雲對視片刻,又挪開眼神。「是肝損和心臟,最主要還是心臟……雙硫侖樣反應最直接損害的就是肝臟,也會讓心肌充血腫脹,公孫良的解剖照片裡,心肌卻呈現典型的缺血反應。檢驗科可以在血樣上做手腳,輸出無毒品的結果,但解剖上卻露出了破綻。這也是我為什麼說,有問題的時檢驗科的原因——法醫出的檢定報告裡,如實地記載了心肌和肝臟的損傷,還附上了清晰的解剖照片……他們判定公孫良死於雙硫侖樣反應,主要是受檢驗結果的蒙蔽,對同事太過信任,此外,也因為雙硫侖反應致死,是極小几率事件,解剖特徵並不普及,幾重因素作用,導致的一時疏忽——」

「——恰好,我學生時代接觸過相關的資料……我繼父以前也很愛喝酒,我專門查過類似的病例,還留有很深的印象,所以這張照片,對我來說,就是個很明顯的破綻了。」

她的解釋,讓專案組更慶幸自己的運氣:這個案件看似千頭萬緒的,鏈條不少,但在對方後台強大的基礎上,要合法、合規地找到突破口,難度著實不低。想要在對方陣營裡招攬林小玉級別的內線,恐怕也不是那麼簡單。宋隊不免為自己的正確決定顧盼自豪,一群人也適時地各處拍拍馬屁,頂頭上司當然是英明神武,少不得讚頌,但劉瑕這裡也不能缺了打點——至少要混個臉熟吧,之後有什麼為難的案件,也多一條出路。

只有連景雲,沒有說,沒有動,依然站在辦公桌邊,英氣面容上濃眉微鎖,眼神落在劉瑕臉上,暗潮湧動,帶著微涼。

劉瑕含笑應付著身邊的小夥伴,偶爾和他眼神交匯,她的笑容不變,甚至還更燦爛了一點——她知道他在想什麼:她繼父劉叔叔雖然的確很愛喝酒,但身體健壯,幾乎從不感冒,就算有什麼小病小痛,也絕不會帶傷上酒陣。連景雲和她從小一起長大,這一點,他是知道的。

但她說得是實話,這一點,他也是知道的,認識這麼久,他能看得出來。

這一次,他會鼓起勇氣來問她嗎?

劉瑕心不在焉地想,她無意間捂了捂心口——那枚戒指的邊緣似乎越來越鋒利,陷入肌膚,帶給她輕微的、持續的痛感。

#

審訊室內的歡欣氣氛,並沒有帶到辦公室裡,給林小玉辦理釋放手續時,祁年玉的臉拉得老長,在外人看來,專案組的氣氛低迷得可怕,就連劉瑕幾人往外走的步伐都比平時匆忙,連景雲直把劉瑕送到車邊才開口說話。

「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擰起的眉毛散開了,Lucy、雙硫侖樣反應的屍檢照片……不論出於什麼原因,連景雲又一次消化了翻騰的心事,亦真亦假的低沉被收了起來,他彎下腰,隔著車窗叮囑劉瑕,又抬起眼瞥瞥副駕駛座,唇邊迸發一縷謔笑,「我過幾天再找你——注意把持住啊,可別下次見面你就真結婚了,那我媽非得把我打死不可,連婚禮都沒邀請,太不把她當自己人了。」

沒等劉瑕回話,他拍拍車頂,為她合攏車門,轉身長笑而去——從小到大,這可能是他第一次在劉瑕跟前佔到了完全的上風。

……劉瑕看著他鑽進自己的座駕裡,發動車子倒出停車場,似乎都能聽到連景雲哼歌遠去的歡快……

她又轉頭去看沈欽——這個人自覺地不得了,自己剛上車,眼一花,那邊門就開了,一個人默不作聲鑽進來坐好,還很乖巧地自動繫上了安全帶。一點都不需要她操心的樣子。

「……」劉瑕斜眼看他,她落敗的緣由,恥辱的開始,完美形象的瑕疵——

半晌,她吐出一口氣,「大哥,你自己車呢?」

「跟在我們後面啊……」沈欽縮手縮腳地說,拚命對她眨眼睛,「看,我連駕駛室都佈置好了。」

劉瑕從後視鏡瞄了一眼奔馳——還真是,沈欽不知道什麼時候還真把駕駛室裡的假人又吹了起來,這個距離看去,可以以假亂真。

她輕哼了聲,從胸前撈出戒指,尾指勾著晃來晃去,沈欽的眼睛,就跟著那團璀璨的光焰晃來晃去,都快被晃出重影了。

「劉小姐……」他怯生生地衝她求饒。

該拿他怎麼辦?劉瑕自己其實也沒想好,沈欽現在有點軟硬不吃的意思,不理他,他自然有不少幼犬系幻術纏磨她,想要把他嚇跑……上次的奔馳情侶事件,就是極好的教訓,而她可沒興趣在警察局的停車場裡,把這一切再重演一遍。

難道還真走到『你這個小妖精,我該拿你怎麼辦』這一步了?

劉瑕的目光,在沈欽臉上巡梭而過,滑過他雙眼中洶湧又坦然的情感,多少念頭像是沸騰的水泡,在心海中浮沉,戒指已取下,但幻痛依然在,那精巧的輪廓,像是長出了荊棘,在她心口盤踞,扎根深吮。

不是沒有人對她好過,她能平安走到現在,總要依仗他人的好意,她也不是沒為人追求過,當然有很多追求者,願意把一枚真心送到她腳底,連景雲不就是其中一個?只是……沈欽的做法,是不能拿來和任何人比較的,她的猶豫,也不是因為他比所有人都更瘋狂——敵人的攻勢誠然更猛烈,但堡壘自身,也確已變得軟弱。

而她……她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感覺,她不喜歡心軟的感覺,不喜歡嘴角隱泛微笑的感覺,不喜歡他這樣橫穿整個城市送來戒指的感覺,不喜歡失控的感覺……她不喜歡自己如果問『送戒指是算求婚嗎』,沈欽絕對會高興得全世界都開花,點頭說是的感覺。對他的所有那些舉動,換做另一個人,她只會冷笑以對,強吻,巴西柔術正為登徒子而備,戒指,他不肯收回,她也有多種辦法替他回饋社會。但對沈欽,她……只是……無法停止去想,她可以把戒指還他,把它丟了,把它退掉,把錢捐走,她有那麼多種辦法來懲戒沈欽,讓他不敢再犯,但她只是……真的無法停止去推演沈欽可能的反應,去估算他因此受到的傷害。

她是他這樣愛過的第一個人吧,世界對他這麼殘酷,以至於到現在,他身上猶帶著深深的傷痕,滴下的血跡淌過,留下種種余痕,而她的決心就像是中了詛咒的荊棘,它在不斷的生長,但卻又總是被他輕而易舉地拔除——

劉瑕忽然歎了口氣,修長手指捻起戒指,舉在眼前,第一次欣賞起那璀璨的光華。

這麼漂亮,這麼好,值得全世界溫柔以待,被沈欽捧著送到她面前——可惜,終究不是她的,不會屬於,不能要,當然也不能心動——她本來就沒有心,又怎麼去悸動?

「說說Lucy的事吧。」她說,不再糾纏於鑽戒的問題。

「?」沈欽做了個疑問的表情,他的眼神深情又純淨,盯著她沒有絲毫失焦,彷彿她比手中的鑽石都更完美。

劉瑕把鑽戒收進包裡,她忽然感到很疲倦,伏在方向盤上斜眼看沈欽,「這一步,還不是不能回頭,和林小玉接觸的,不會是核心人物,頂多是多割幾塊肉,還動搖不了沈江的根本……但筆記本電腦裡的直接證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下一步該怎麼走,你,想好了嗎?」

「Lucy什麼事……」意料之外的,沈欽雖然監聽了對話,但卻很茫然。

劉瑕瞪大眼,沈欽訥訥地,「我……我就聽到你說你還沒拿到戒指……」

然後就一路狂奔出去了,後面更重要的內容完全都沒上心,是嗎……

……深呼吸,深呼吸……

這樣的人,即使拒絕掉也絕對是沒問題的,這智商根本無法和你搭配……就為了優生優育也得把他pass了……劉瑕揉著額角,連著深呼吸幾十下,耐著性子把Lucy的要求轉述給沈欽聽,「想要這1800億的家產,你最好仔細思量思量,和沈鴻先生好好溝通。雖然拿到證據,但沒有他的配合,你要拿下你二叔恐怕還有一定的難度……」

一邊說,沈欽的表情一邊已告訴她答案,說實話這並不能讓她感到驚奇:沈欽當然對股份沒有覬覦,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錢根本就不是問題,也解決不了他的任何問題。1800億與1800元,都約等於零。

「那……」另一個問題浮現,與之關聯鋪展的種種後果也在瞬間如樹形鋪展開來:沈欽會對此做出的反應,他會不會和今天一樣,把它視為她的暗示和邀請……

雖然有種種顧慮,但劉瑕還是按不住問了,「既然不想要,你為什麼不搬出月湖別墅呢?你和沈家人的種種糾紛,其實都因為你被捲進了這個漩渦,想要解決這些麻煩,搬離24號別墅,其實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那個地方,你住得並不愉快,也令親戚對你諸多忌諱——」

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吞了下去,劉瑕不自覺坐直身子,怔然注視著沈欽臉上閃過的陰霾——開始輕顫的手指,下意識畏縮的雙肩……這是一次小型恐慌發作的前奏,這個問題,觸及了他內心深處無法提起的那些隱秘,是他尚未康復到可以和她分享的區域。

她不再說話,轉過頭啟動車子,平緩地上路,又拉下遮陽板,聊勝於無地為沈欽遮擋一些空間,幸運的是,現在已是夜晚,低柔的光照,不是那麼強烈的刺激——

車子駛上環城高速,在一片寂靜中,粗重的呼吸聲,慢慢平靜了下來。

「……謝謝你,劉小姐。」沈欽的聲音很低。

謝什麼?謝她的不追問?謝她的關心,謝她讓他感覺到一絲溫暖?所有未盡的言語,都被六個字傳遞進她心底。

劉瑕的唇微翹起來,她沒答話,而是加快速度,打開車窗。

溫暖潮濕的南風吹了進來,幾乎掩去沈欽的細語,「因為一些複雜的原因,暫時,我還不能搬離祖父身邊,這一次回國,我有一定要做到的事,一定要保護的人,這其中,也包括了……」

他的眼神,纏繞在劉瑕的側臉上,幽深繾綣,尚有些許顫抖的雙手,慢慢緊握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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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8 11:55 PM

☆、第61章 化學閹割——嘶,莫名菊緊

【如何評價D租寶辦公室發生的群眾**件?

如題,這已經是最近一周內的第三起事件了,小弟也有幾十萬在D租寶裡,買的是和當時聲稱祿安保險掛鉤的安安寶,現在很迷茫,不知何去何從,安安寶畢竟是和保險公司掛鉤的,還能翻身嗎?請大神指點。

匿名用戶:

匿名就不謝邀了,利益相關:D租寶用戶,死GWY一枚,僥倖在大佬手下打雜,知道一點內情。

先說結論,D租寶還有沒有救?個人認為答案已經很明顯了,奉勸所有還有錢在D租寶裡的朋友,不要相信理財師的任何一句話,即使不知道內情也看得很清楚了,D租寶已經徹底完了,以下的內情,建立在這個基本結論上,不會給出任何解釋,大家愛看不看。

內情1 大量贓款不知所蹤,疑似被大莊提現,現在專案組在迷宮一樣的賬簿裡暈頭轉向,不知東南西北!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200億以上的贓款已經被洗出國外,不知所蹤,難以追查!

內情2 祿安保險的涉案高管(知情人都知道我說的是誰),已經被處理掉了,理由是吃了感冒藥後大量飲酒,呵呵,多麼巧合啊,剛查到他頭上就被飲酒了,當時現場還有他的情婦,但GA拿她沒有任何辦法!據說該女背後還有更強力人物撐腰,全身而退!現在高管屍體已火化,妻子不知所蹤!她公司已經報案了,家裡存款全部轉移,好像早有預謀。據說高管父母現在除了一套房子以外什麼也沒拿到,且房子還被公司扣住,現在上層極為惱火,祿安為此事商譽損失極大,調查組遲早進駐!

內情3 據說這件事背後有人,和南方某大地產集團有一定關係,更多的不能再說了,只能說,水很深,大家謹慎!

至於事態發展,在此給出私人預測:D租寶各地資產肯定會被查封,但銀行團會是最優先賠退對象,法律就是這麼規定的沒辦法,廣大投資人血本無歸!莊家拿走大量盈利,繼續人生贏家,外逃的負責人經過整容,改頭換面,要麼享受大筆分紅,要麼繼續回國開始下一個新任務,反正,人傻錢多,大量心理測試的結果表明,窮人的錢是永遠騙不完的!未來兩年內,互聯網金融騙局必將此起彼伏,受害者社會階層會一再下切,直到騙到能騙的最後一分錢!】

「……真有這麼可怕啊?D租寶都鬧這麼大樂,這種人還能繼續騙?」午餐間隙,張暖捧著手機喃喃自語,把屏幕亮給劉瑕看,「劉姐,你看,你們剛辦的那個案子上知乎了——現在的人,在網絡上什麼都敢說,就不怕被查水表?」

自從她從劉瑕那裡挖出了不少沈彥祖的事跡,張暖現在的信息安全意識是空前高漲,儼然已是小行家,「就算匿名了,也查得到的吧,警方上門,網站不可能不交出他的真正ID的,案子還沒結,機密敢外洩?這不是在作死嗎?尤其這還是公務員,一聽就是打入隊伍內部的節奏,他會不知道內部紀律嗎,怎麼如此自作死——」

說到這裡,她自己也意識到不對了,愣了一下,「啊——這不會是……釣魚貼吧……」

挺機靈的,劉瑕笑笑,沒有正面回復,張暖看看她的表情,多少也明白了,「啊,知道暴力機器如此流氓,我也就放心了……那,劉姐,你覺得帖子裡的預測准嗎?」

她一邊觀察劉瑕的表情一邊修改說辭,「這個釣魚貼的內容,不會就是你編寫的吧?」

劉瑕只是笑,不說話,張暖伸伸舌頭,攤開手示意投降,她才開口,「知道敏感就少問兩句吧,接下來這段時間,還是少碰P2P為妙。」

「啊,真的啊?」張暖的關切,果然是因為自己和這件事息息相關,「不可能所有P2P都是龐氏騙局吧,那些背靠大公司的平台,總不可能也是假的吧?」

「和公司捆綁的,保險係數當然會高點,但之後騙窮人錢的山寨P2P也不會因為D租寶而銷聲匿跡,這也不僅僅是釣魚貼裡光為了聳人聽聞的看法。」劉瑕搖搖頭,「越窮的人,越看重收益率,也越容易被推廣期的蠅頭小惠籠絡,無視風險地投入大筆存款,這可以說是破窗效應的一種,用俗語解釋就更簡單,『破罐子破摔』。越缺錢的人,越沉迷於用小錢贏到大利的幻想,這是迫切的渴望驅動下的自我催眠。再者,他們也缺乏足夠的時間去瞭解最新的財經動向,很難付出學習知識的時間成本——你可以輕易地推導出這一點,越窮的人越天真,越窮的人越容易被騙,結合媒體傳遞往鄉鎮的滯後程度,一個相同的騙局,經過社會階層的傳遞,由

上到下反覆行騙是很正常的現象……」

看到張暖眼裡轉動著的小算盤,她歎口氣,停了嘴,張暖嘿嘿笑,「劉姐,怎麼不說了?」

「你這不都已經被P2P理財的高收益那點蠅頭小惠給籠絡住了嗎,」劉瑕沒好氣,「我還說什麼?」

「嘿嘿嘿嘿。」張暖諂笑著直搓手,「我就是那愚昧的99%嘛,看知乎都是先看一句話結論的——哎,劉姐,說起來,沈彥祖先生是不是也有關注這方面的消息——畢竟和網絡有關嘛,他那麼年少有為、緊跟潮流,又高、又帥、又有錢……」

她一邊說,一邊直看自己的手機,一句話拉開十萬里的距離,斷了好幾次才說完,「……肯定能篩選出特別靠譜的平台——哎,怪了……」

「幹什麼。」劉瑕問,其實心裡多少早猜到答案。

「沈先生居然沒誇我哎……」張暖把手機翻來覆去地看,「連一個紅包都沒有,這可不像他啊……」

……雖然已經猜到了,但劉瑕仍有幾分扶額,「所以,你最近提到她的次數陡增,基本每天都要在我面前見縫插針地誇他,其實是在刷紅包對嗎?」

「對啊對啊,」張暖忽閃著眼,坦然地說,「既然劉姐你意志堅定,不可能被我動搖,我刷個幾十塊當零花也蠻好的嘛——」

她納悶地按了幾下手機,「奇怪了,只要我在你面前說他的好話,幾秒內沈先生的紅包就過來了,再晚也不會超過五分鐘的,都會給我發紅包的……劉姐,沈先生會不會是病了啊?」

「這……他應該在忙別的事吧。」劉瑕怔了下,「或者已經意識到自己在做無用功——」

戳了張暖一下,看到小姑娘衝她伸舌頭賣萌,劉瑕也沒怎麼怪責她:張暖做事有分寸是一,二來,沈欽和外界能多交流,畢竟是好事……

她又看了張暖一眼,忽然有些不肯定,自己的底線,是否因為沈欽正在變低,而張暖又是不是看出了她的這點動搖,才敢於這麼明目張膽地收受『職務賄賂』?她能在前台做這麼久,和自己還算交好,這份機靈勁兒的確是一點不欠……

「還是快吃吧,小算盤收一收,別打了。」她搖頭苦笑,沒有為了掩飾什麼,反而遷怒張暖——這是典型的自欺欺人。「想讓沈欽給你篩選P2P平台,還不如和景雲多聯繫,他做這行的,對金融詐騙最敏感,問他錯不了的——再不吃,下個案主都要上門了。」

張暖吐吐舌頭,趕快收起手機努力扒飯,劉瑕撐著下巴看看她,心不在焉地摸出手機來把玩,有意無意,也點開了和沈欽的對話窗口。

從昨晚到現在,他也有十幾個小時,沒找她了啊。

平時被他騷擾慣了,耳邊忽然安靜下來,的確……有那麼點小小的不習慣啊……

在輸入窗裡,幾個字被無意識地按了出來,叫出表情,劉瑕的眼神流連在那可憐兮兮的發抖皮卡丘身上,就彷彿看到了主人的臉。

想到自己搜索『無語表情包下載』時的心情,她笑了笑,手指盤旋猶豫,但終究還是按下了刪除鍵:既然已經打算等D租寶結束後,就和沈欽說明一切,那麼……她的耳邊,遲早會重新安靜下來的,還是……別把自己寵壞來得好。

門鈴叮噹響,一個瀏海覆面,拱肩縮背的宅男走了進來,她的咨詢者到了。

#

「李先生,你看起來好像有點煩心事。」

劉瑕觀察著,給春夢先生遞上一杯水——已經進了辦公室,但春夢先生卻還沒和往常一樣,別瀏海、摘眼鏡,而是恍惚地坐在沙發上,盯著她身後的牆面發呆。

「啊——噢!」春夢先生回過神,整個人跳了一下,「我——嗯——我——」

他邪魅的容顏上,不協調地露出猶豫掙扎的神色,「我……」

劉瑕的視線,和他一起,落到了被他緊揪著的背包帶上,她伸出手,「介意我看看嗎?」

桃花薄唇微張,開合幾下,終究一語未發,李先生把背包遞過去,劉瑕從裡頭掏出了幾個小藥瓶, 「氟他安、甲地孕酮……李先生,你……已經下定決心了嗎?」

「我……」丹鳳眼內風暴欲來,即使無意也是那麼勾魂,李先生的長指爬梳過微亂頭髮,「我……我不知道,劉老師,但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上周回家以後,我按照你的建議,和老婆公開談了一次,把我一直以來的煩惱都給她坦白了。但沒想到,沒想到我老婆的回應居然是……她其實不介意我在外面找發洩管道,只要保證健康,還有對家庭忠心就可以了。」

「她說她絕對相信我對她的感情,她也很愛我,看到我這樣,她也很痛苦,但是她也真的不想再繼續這樣下去了,這些年來她已經受夠了每天都花這麼多時間來處理這方面的問題,如果要讓她每天再把時間翻倍,她會受不了的。她也不想和我分開,她說她經常都在考慮離婚,覺得這個陰影掩蓋了所有婚姻的樂趣……」

「她說……她以前就有過這種念頭,」這種話,並不是很好啟齒,李先生也說得磕磕絆絆,「只是覺得我這個長相,就算要找炮友也難,找小姐她又不願意,怕髒,現在倒是好了……這樣她也能放心生小孩,不然她一直都不敢要孩子,就怕在孕期我憋得太厲害,鬧出事情來……」

做心理咨詢的,日常就是和極品打交道,劉瑕表情不變,點了點頭,眼神落到手機上——她並沒有關機。

手機安安靜靜,一點沒有震動,看起來,沈欽的確不在電腦旁邊,不然,即使不吐槽妻子的『神邏輯』,這麼個深情種馬預備役,甚至已經打動了大老婆,拿到了『殺人許可』,和她共處一室……

劉瑕重新望向這位言情小說兼新任種馬小說(都市後宮系列)男主角,她慣常很少會對咨詢者的表現產生情緒反應,但這一次,她確確實實,有一點同情。

「這樣的進展,恐怕你很難接受吧,李先生,」她輕聲說,「幫助你對抗的因素,又減少了一條,現在,這場戰爭真的就只有自己去打了——你和自己的戰爭……你和你太太說過嗎,你之所以極為排斥對外尋找渠道的想法,是因為你的成長經歷,讓你非常排斥自己變成父親一樣的人嗎?」

沈欽不在,她就沒有說得太詳細——可惜了,這本來是她預想中的鋪墊——李先生的好相貌,當然有所傳承,他的父親也和他一樣,天生自帶荷爾蒙,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李先生的道德操守,或者說,他並沒有李先生那樣強勁的意志力。

「說了。」李先生把臉埋進雙手裡,過了一會才甕聲甕氣地說道,「我說你對我太有信心了,我一直抵禦到現在,就是不想變成我爸那樣的失敗者,我怕我開了個頭就收不住了。她說我不會的,她相信我,我和我爸是不一樣的人……她覺得我們還是能克服這個問題走下去的,現在夫妻很多都玩得很開……我和她根本說不通,索性就……」

兩個人的眼神,重新回到了那兩個白色的小藥罐上,劉瑕的睫毛垂了下來。

「李先生,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弄的藥,但你應該知道,這種藥物,不是完全沒副作用的,事實上,副作用會相當明顯,很難不被發現——副乳、聲音變得尖細、噁心、肝功能減退……」

「所以我還沒下定決心。」李先生的手動了下,像是想要抓頭,又忍住了,他直直地看著劉瑕,萬千星輝凝聚的雙眼寫滿絕望,聲音黯啞,「劉老師,這真的是我最後的辦法了,但我真的不想……真的不想對不起我老婆——」

劉瑕噓出一口氣。

「李先生,」她同情地看李先生,放輕了聲音,「我們很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你對自己這種高漲性.欲的排斥,本質上並不是你擔憂對不起你妻子……事實上,它更是……」

「我對父親的對抗,」李先生低聲說道,「我把成長過程中的陰影,投射到了自己的生活裡……」

「對,你不想要變成你父親,重演你父親對家庭的傷害,你對自己的所有譴責,都是當年對父親情結的體現。」劉瑕輕聲說,「但更重要的是,它也是你對自我的對抗和否定。一直以來,你濃重的羞恥感、對這件事避之唯恐不及,如衛道士般的道德觀,都是一種『本性自愧』的表現,你羞於承認,真正的你,就是有如此強烈的需求,你的咨詢目標,一直是解決掉你的這個『問題』,回歸到正常人的生活裡。但……我也很多次和你解釋過,李先生,這世界,並沒有所謂的『正常』。」

「一個天生下肢萎縮的嬰兒,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愧嗎?一個因為慕殘癖,清醒自願地為自己做了截肢手術的成年人呢?他應該羞愧嗎?我們來到這世上時,基因就已經為大部分命運做了安排,在一無所知、最為孱弱的嬰幼兒時期,純粹的幾率做了第二次糾正,在那以後,每個人都活動在自己固定的軌跡上,想要憑借自我的意志改變,那是千難萬難……就像是你的太太,她這荒謬的建議,該受到譴責嗎?她會為自己感到羞愧嗎?」

「在我看來,雖然也許她尚未意識到這點,但你太太的態度,要比你更為勇敢,她已經承認了你的真實,接受了你的真實,並努力在為你們的真實做出協調,希望你們能重新建立一段和諧的關係,她是個天然的咨詢師,已經了悟了咨詢師最重要的指導原則——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心理問題,都是不治之症,永無治癒的可能,『患者』能做的,只有協調出最好的狀態,以期帶病生存。」

並不是每一次咨詢都會勾動她的回憶,但這一次是例外,也許是因為李先生,也許是因為她自己近來動盪的心情,劉瑕的眼神,不知不覺地越過了李先生的肩膀,她對著素雅牆面前悄然煢立的小女孩輕聲地說,「這也許聽起來很讓人沮喪,就像個無可奈何的臨終關懷計劃,但……」

那小女孩衣衫襤褸,頭髮被扯得蓬亂,臉上的淤腫青青紫紫,唇畔猶帶一痕血絲,但她看不出沮喪,沒有一點懼怕,雙眼雪一樣冷亮,隔著漫長時空,不動聲色地望著劉瑕,像是聽不到她的聲音,又像是對她的每一句話,都早已瞭然於心。

「但……每個人的一生,其實都只是一次漫長的死亡,」短暫的晃神後,她收回視線,重新看向李先生,「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和自己和解呢?」

「我並不是建議你真的開始奉旨出軌,只是,我真誠地認為,如果你對自己的欲.望沒有這麼羞愧,這麼否定,對『正常』的渴望不會這麼深刻的話,來自潛意識的反撲,也不會那麼強烈。你可以在網上尋找一些服務,也可以嘗試用工具解決,但我強烈地不建議你動用藥物手段。」

她的睫毛又垂了下去,「按照我個人的觀點,性/欲是一種複雜的需求,並不是壓制雄激素這麼簡單。即使你讓自己的陰.莖喪失功能,也不意味著,你的性.欲就找不到別的出口了。它的呈現方式,可能會更扭曲和險惡,不再像是春夢一樣的無害……」

李先生欲言又止,眼神在藥瓶上遊走,又回到劉瑕身上,來回幾次,「劉小姐……我……」

「你知道那種感受嗎?本應該是你人生楷模的父親,卻成了摧毀你世界的惡魔,在那種扭曲的家庭裡長大……」

他的聲音破碎了,英俊的臉上,寫滿了崩潰,他再一次把臉埋進手中。「你恨透了他,卻一天比一天長得更像他……」

劉瑕的雙眼是冰涼的,她的視線,透過李先生,看向後方的牆面,「我可以體會。」

「我真的不想變成他,我為什麼會是這種人的兒子?」李先生呢喃自語,「為什麼基因的力量這麼強大?為什麼我就只能和他一樣地去活?難道在命運跟前,人真的無能為力?」

他似是自問,又似是在問劉瑕,「難道我就永遠都擺脫不了這條軌跡?」

劉瑕張開嘴,又合攏,她沉默地與李先生對視,見證著他眼神激烈的掙扎,一個決定正被做出,一個決心正在構建——

李先生一咬牙,他忽然伸出手,在半空頓住,猶豫片刻,又伸過來,飛快地奪走了劉瑕面前的藥瓶,手指緊緊扣住,把它塞進了背包裡。

「我知道了,劉老師。」他說,不敢和劉瑕對視,站起身匆匆往外遁逃。

劉瑕望著他的背影,沒有說話,當然也並沒有阻止他。倒是李先生,腳步到了門口,又停了下來。

「劉老師……」他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語氣是心虛又試探的,「我要是……」

他揚揚背包,「在過程中遇到問題了……還能來找你嗎?」

劉瑕暗歎一口氣,露出包容的微笑。「當然可以,遇到任何問題,你都隨時可以回來和我傾訴,李先生。」

她的注視,一定包含了什麼內容,傳遞到了李先生眼中,讓他的眼睛,稍稍明亮了一點,肩膀也挺直了一些。

「謝謝你,劉小姐。」他說,那雙憂鬱的、勾魂的眼睛裡終於出現一絲煩躁以外的情緒,「你是個好人……祝你幸福。」

劉瑕牽牽唇,只是保持微笑,目送李先生堅定又輕柔地邁步出去,反手為她合攏房門。她忽然感到一絲疲倦——公孫良接受了本我的真實,而李先生選擇抗爭到底,但,耐人尋味的是,等著這兩人的,似乎都並不是太好的結局。人類似乎真的很難在和命運的抗爭中找到合適的姿勢,不論是順流而下還是奮勇拚搏,盡頭總是那個永無止境的黑色漩渦。

人生至此,豈無感慨?不知不覺間,手機再次出現在她面前,沈欽的最後一句話,還在屏幕上停留,【劉小姐那我睡了先晚安好期待明早起來和你道早安如果你能給我錄一段早安鈴聲該有多好】,就像是有個沈欽,在她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嚷著這句話,用氣喘來掩飾提出最後這個要求的害羞。

【這都不說話,你很忙嗎?】

一手撐著下巴,她遲疑良久,還是沒有忍住,就像是偷吃巧克力的女孩一樣,有些匆忙地按下了發送鍵。

沈欽可能的回應,一一在腦海中上演,她的唇瓣揚了起來,這個笑有些秘密的甜蜜,他會怎麼回?激動還是裝酷,表情轟炸還是無標點流?還是乾脆又一次殺到辦公室裡?

想像中的沈欽,隨著沉默的拉長一點點破滅,劉瑕的笑容,漸漸消失,她盯著屏幕,良久,點開撥號盤,撥出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電話號碼。熟悉,是因為它不知什麼時候被存在了快速撥號和號碼簿的第一位,陌生,是因為她從來也沒有撥打過它。

「您好,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Sorry,The number you dial……」

很快的,機械的女聲給出了回答,劉瑕唇邊最後一點笑意,也隨之慢慢凝固。

不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不是『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是『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格拉拉』,桌椅發出刺耳的擦地聲,沉重的電腦桌,被她推開了幾寸距離,但劉瑕對此,一無所覺,她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走出去,經過驚訝的張暖,手抖了幾次才撥通了連景雲的電話號碼。

「現在馬上和我一起去月湖別墅。」電話一接起來她就說,聲調僵硬又古怪,幾乎不像是自己……

劉瑕閉閉眼,調整了一下,繼續說,「——沈欽出事了,可能和D租寶的案子有關,我要你和我一起去見沈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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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8 11:56 PM

☆、第62章 愛情呼叫轉移

「你最後一次和沈欽聯繫是什麼時候?」關鍵時刻,連景雲沒有廢話,剛上車他就問,手扣在手機上,蓄勢待發,隨時準備給宋隊電話。

「前天晚上,」劉瑕說,她僅僅只是稍作猶豫,「算到現在,已經36個小時了。」

「平時他和你聯繫的間隔大約都有多久?」

「幾小時吧,」劉瑕說,在連景雲詫異的眼神裡,她有點輕微的不自在,但這尷尬很快為對沈欽的焦急取代,「別這樣看我,你知道他有監控到我的辦公室,知道我什麼時候有空,那時候他一般都會冒出來聊兩句,並不是整天沒事做就和我糾纏。」

「不是嗎……」連景雲暗自嘀咕,但沒再繼續追問,「昨天他消失了一天,你有試圖聯繫他嗎?」

「沒有,我以為他在忙Lucy的事,Lucy配合調查的前提,是讓沈欽幫她辦出身份,讓她擺脫國內這攤爛事,去國外生活。」劉瑕再度有一定的尷尬——這個理由當然很冠冕堂皇,但現在公孫良的筆記本電腦還下落不明,以連景雲的能力,他很難不有所聯想——

果然,連景雲劍眉微蹙,望著她的眼神也深邃了起來,「所以……那天你和Lucy談的,就是這件事嗎?」

隱約的指責與明悟,在言外流轉:如果僅僅是這樣,她有什麼不好對連景雲坦白的?她在瞞著他,他也知道,沒有人提起,但生疏感已不其然向上湧動,在過去的那段時間,有一種變化正在發生,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比以前還要更遠。

連景雲沒有變,變的人是誰?

「……並不止,還有公孫良的筆記本電腦,根據Lucy的說法,公孫良的後手確實是儲存在裡面,在她這次出差前,公孫良已經意識到了危險,所以把電腦給她,如果出事的話,希望她能以此為籌碼營救自己。」劉瑕硬著頭皮說。說了尷尬,但再裝糊塗,真的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她不信任警方,只相信沈欽和他背後的沈鴻派系,我也只是個傳話人……在確定沈欽的想法,以及Lucy本人的安全以前,我不便告訴你。」

這是合理的考量,警方畢竟不是私人,無法通融,更很難說絕對可靠,檢驗科被滲透的那位雖然級別極低,也是個警示,不論沈欽意願如何,為Lucy的安全考慮,這個筆記本電腦的下落,顯然不宜一開始就知會警方。

連景雲沉默下來,車內氣氛從緊張逐漸回落,劉瑕把方向盤打上拐道,駛入環城高速,順手戴上墨鏡,意圖游移於抵禦陽光和連景雲的目光之間。

「為什麼?」

「?」她的手緊了緊,這對話的走向,她很不喜歡。

「在你心裡,不告訴我,不是為了Lucy本人的安全,主要,還是為了沈欽的意願吧。」連景雲轉過臉看她,表情認真而平板,就像是在辦一樁切身案件,因為太牽扯情緒,所有外露的感覺反而都收了起來,「以往,你不是這樣的。」

以往,她的所有咨詢案件,都是為連景雲而接,以往她會把連景雲的意願,放在第一位考慮,以往,即使是要顧慮到Lucy的安全,她也會先行告知連景雲電腦的存在,這不僅僅是信任,還是親近的象徵。現在,信任還在,但更親近的人,已把他取代,他不再是第一位,他一直沒有變,是她變了。

「……」劉瑕張張嘴,首次感到無言以對,她最終強拗地說,「如果你是在說我和沈欽……別想太多了,我對你說過的話,從沒有改變。等這件事過去以後,他就不會再出現在我身邊了。」

她對他說過的話,是的,她對他說過,在西北難得的春日和陽之下,在那個長長的塑膠跑道上,漫步閒談間,她曾那樣平平常常又認認真真地對他說過。「我才不會早戀,你白費心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戀愛結婚……這事,永遠也不會有改變的。」

她還小,才剛上高中,身量剛拔高,像柳條一樣婀娜多姿,吸引著少年的視線,那是個升學導向的高中,集合了全市精英學生,但即使如此,她的情書也從來都收個沒完。連景雲半開玩笑,要她注意早戀風波——這其中或多或少,蘊含了醋意,隨年歲的增長,慢慢發酵出的歡喜愛慕,到了快開花的時候。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才那樣說,她知道,連景雲總能分辨出,她的話是不是認真,她知道他足夠靈敏,總能領會到她言外的拒絕。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這麼想……這句話她從來沒重複過,他也沒有再試著做過改變,不是不想,和她一樣,他怕求不得,最終什麼都失去。

那時候,她確實曾有那麼一點……喜愛他,他是她和正常世界聯繫的唯一紐帶,那情感對她來說,已無限地接近於愛,雖稀薄,但對她來說是那麼罕見,曾以為會銘記一輩子……但沒想到,這麼快就為時間沖淡,他的地位,已被另一個人取代。

即使是她,也應該有點感慨,這很不應該,她不能這麼做,應當馬上得到糾正,劉瑕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連景雲此時的心情,只是……她已完全無法再被觸動,她現在所考慮的只有沈欽與他的下落不明,是的,他的安危應當暫時不是問題,但……

——原來,感情這種事,比所有金錢往來都殘忍,一旦轉移,就再沒有痕跡,甚至連轉賬明細,都會模糊,不知時地,發展得好快,劉瑕也不禁暗暗心驚,原來,現在的沈欽,已經真真切切,成為了她生命中有史以來最靠近愛的存在。

「……你以為,我會那麼狹隘嗎?」

連景雲似乎也梗了一下,再開口時,隱隱有點怒火,「你以為我是在妒忌?」

難道你不是?

劉瑕沒說話,只是望著前方關注車況,側顏繃緊,柳眉微蹙,這樣看,她身形更加單薄。

連景雲望著她,眼底的怒氣漸漸消散,感情沒有遮掩,漸漸加溫,這姑娘,他從小就被吸引,一路呵護長大,盡他所能,即使……即使最終仍然不是他的,但又怎麼不希望她好?

「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不是我……你為自己劃了一條線,劃出線那天起,再也沒有人能突圍一步。」

「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他能去到線裡面,哪怕只是一點點,為什麼我卻不行。」

「是因為我媽嗎?還是因為我自己?是什麼讓你否定掉我。」

他的聲音,是千噸痛鍛成的凜然,但連景雲沒有逃避,沒有哽咽,沒有責問,只是這樣平平淡淡地提起來,坦然地索求一個答案。

對此時的他,對豁出去到這步的他,謊言是侮辱。劉瑕收回眼光,慢下油門,漸漸把車切入蛇山出口,在高速外的青翠芳草裡,隱隱能看到一對小兒女牽著手走路,如她和連景雲,青蔥時光,不管在江南漠北,回憶裡來看,都是一樣悠然。

「是因為你。」

她迸出回答,「如果一定要說的話……不是因為鍾姨,是因為你。」

連景雲的眼神,一下亮了起來,像是超新星爆發前的弧線,所有的疑問、壓抑與痛苦都匯聚成一點,是因為他?他有哪裡不好?沒開始就已經出局?

「……明白了。」

幾秒後,他把頭扭向窗外,聲線悶悶的,但態度已恢復專業。「之後再說,現在……還是先來討論沈欽的事情,這裡距離月湖山莊,還有多遠?」

#

「抱歉,劉小姐。我們不能讓您進去。」十數分鐘後,月湖小區的崗亭前,保安有些尷尬地說道——他還是那天提議用電瓶車把劉瑕送到24號別墅門口的熟面孔,「這個,上頭有指令,您的通行權,幾天前就被收回了。」

連景雲想要爭執,但被劉瑕攔住,「我是來找沈欽先生的,你知道他是誰嗎?老先生的孫子,上次送我出來那個。」

保安在她的眼神裡,有點不自在,像是一切都被看穿(事實也的確如此,本地人,好鑽營,有兩個兒子,經濟壓力大——也因此很容易被打動),他囁嚅一下,眼神飄飄崗亭,只是笑笑。「這個……」

「沈先生前天回來以後,有沒有出去過——我知道你不方便回答,你別說話,不用說話,只聽著就好,我現在問你,沈先生回來以後,有沒有出去過?」劉瑕緊盯保安,慢慢地問,「很好,我明白了,這幾天,沈家還有誰來過?大先生?大姑姑?二先生、四先生?二姑姑?」

她逐個逐個,把沈家人的名字念出來,片刻後點點頭,「謝謝你,沈先生不會虧待你的——我們回去。」

連景雲默不作聲,和她一起回到車裡才說,「怎麼樣?」

「情況比我想得好一點,」劉瑕不避諱,長出一口氣,心跳這才平復下來。「不是D租寶事件,是別的事……他人還在別墅群裡。沈二和沈鑠這幾天也沒來過。」

還在別墅群,就是和老爺子在一起,不管老先生怎麼把孫子當槍,總不可能危害到他的性命安全,沈江要為了D租寶事件來收拾沈欽,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帶走,不可能還留在這裡。他不親自過來,也很難不為人知地騙出沈欽,這些推理環節,連景雲也是一眨眼就能反應過來,「那沈欽怎麼會忽然失聯?最重要的是,你不是一向是老爺子的寵兒嗎,怎麼現在忽然間失去通行權——現在,我們該怎麼接觸到沈欽?」

「失去通行權,可能是上次事件的結果,」劉瑕一邊說一邊推理,「不對的,時間點是幾天前,和沈欽回來的時間幾乎重合……這幾天沈二基本都不過來,大姑姑和沈鴻現在都還在……我大概明白了,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應該還是和沈二有關,包括沈欽現在失聯,也是如此。沈二手裡,果然不止握著那麼一點消息……」

她頓了一下,瞥連景雲一眼:看起來,也無法繼續瞞下去了,他總是需要一個解答的。「沈二每一次想破壞沈欽和老爺子的聯繫,都會拿我開刀,我的學費和包養傳言、我媽自殺的事,每一次爆料都會逐漸升級——這其實是個極大的疑點,但現在先不說什麼……我估計,這一次他是又做升級,把另一個更大的秘密說出來,這一次,連老爺子都被他打動了……當然,表面上,他還是利用了大姑姑來當槍……」



連景雲沒說話,但表情很明顯:過去的事情,挖到母親那一步已經差不多了,再要往下,還有什麼好挖的?

「一會進去當面對質就知道了。」劉瑕說,她已經下了決心,就不會再被干擾,再者,現在連景雲的變化,已非她的優先考慮,情緒集中在另外的焦點上,「這一招雖然已經用爛了,但其實還挺奏效,他們肯定是把沈欽關起來了……雙方說不定爆發了很嚴重的衝突,我們最好馬上進去找他。」

「怎麼進?月湖這邊的安保當然是最高級的,」連景雲疑問,「想要闖進去,不太可能,即使我能幫你放倒一個保安,我估計你也很難跑到24號別墅——」

「不需要。」劉瑕說,「我有辦法。」

連景雲吃驚地望著她,片刻後若有所悟,眼神微沉,但沒開口反對。

劉瑕拿出手機,吸口氣,撥通了一個號碼。

「是我。」對面一接起來,她就說,「我想請你幫個忙……我現在在蛇山月湖小區門外,我需要進去辦點事,你在這裡有產業嗎?」

「沒有的話,你能找到朋友幫我這個忙嗎?」

「嗯,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我會滿足的。」劉瑕把手機拿開,沖連景雲點了點頭,輕聲說。「辦妥了。」

大約五分鐘後,保安亭接到了電話,保安拿著電話,吃驚地望著堵在入口處的大眾,劉瑕衝他肯定地點點頭,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猶豫一下,手握著電話,和同事略微商討了幾句——

門桿冉冉升了起來,劉瑕把車開進小區,立刻掛掉了電話。

這很不禮貌,不過,從頭到尾,坐在一邊的連景雲,都噤若寒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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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8 11:58 PM

☆、第63章 靜海無波

「劉——」

門一開,保姆就驚呼,但聲音很快噎住——她瞥了身後一眼,聲音壓得不能再低,「劉小姐,你怎麼來了,快回去吧,我就說是敲錯門了,真的真的,快回去吧——大先生和大姑姑都在,還有四先生……你一個人怎麼能好?」

劉瑕眼神微斂:照料老先生多年,阿姨在沈家地位多少有些超然,一向以老先生的意願為依歸,她對自己的認識一向清醒,不認為自己具備多出眾的人格魅力,阿姨幾次態度上的改變,其實,都代表著老先生對她的看法。

現在看來,老先生對她的態度似乎尚有轉機,但這並不能解釋沈欽被關在家裡的進展……為了屏蔽他和外界聯繫的管道,沈家這個區域現在已經連手機信號都不覆蓋了,這樣的動靜,不取得老先生的同意是很難做到的,甚至劉瑕都很難想像,除了老先生以外,沈家還有誰會為了沈欽把心操到這個地步……

「我倒也是想事先聯繫一下的,」思緒在剎那間繞著地球跑了個來回,劉瑕的應對並沒有停下,她的眉毛皺了起來,焦急的情緒富有感染力,足以帶人入戲,「但電話打不通,網絡上也沒人回應——」

阿姨的笑容有點尷尬,「這幾天剛好小區的信號塔檢修……劉小姐,你還是先回去吧,過幾天等老爺子氣消了,身邊也安靜點,再來……」

她的語氣曖昧,富有暗示性,劉瑕眼神一閃,聲音更細,「阿姨,明人不說暗話,這一次……是誰在搞我?」

「霞姨,是誰在外面?」

阿姨有點為難,沒來得及說話,屋內已有男人聲氣問了起來——這反倒幫她下了決心。「是大姑姑,那天拿了一個文件袋過來,老先生看了很生氣,叫欽欽來,說不許他再見你——欽欽當然不肯……」

她說得又輕又快,看著劉瑕的表情也很複雜,顯然,已多少打探到了文件袋的內容,「不過,最生氣的還是大先生,他現在比老爺子更關心欽欽——」

「霞姨?」

未得到回答,男人的腳步聲接近了,阿姨把身子一讓,露出劉瑕來,聲音也恢復正常,她有點為難,「四先生,是劉小姐,她不肯走……」

四先生停在門口,眼神和劉瑕對上,兩人一時都沒說話——四先生憔悴了一點,手腕間的皮質護腕已經不在,看來,在老先生的壓力下,他業已回歸『正常』,之所以沒和三先生一樣,被放逐到海外,大抵是因為已經自動失去角逐繼承人的資格,老先生也怕把他放到海外,不利於糾正他的『壞習慣』。

劉瑕眼尖,瞄到他胸前襯衫一處隆起,隱約可見下面的紗布,以及領口處蔓延出的皮膚紅腫,但她聰明地不予置評——在S.M圈子裡,刺青時常也是表明身份的一種方式。

四先生的眼神,和她一起落到自己胸前,再抬起來和她對視,劉瑕的眉毛挑了一下,四先生臉上的絲絲快意,才漲潮,又立刻消退了,他退後一步,給劉瑕讓出空間。

劉瑕抿抿唇,衝他微微笑笑,她走進玄關,腳步輕盈,一路走到小會客室門口都未被發覺,屋內大姑姑的聲音沒被打斷,漸漸清晰,「……現在這個樣子,只能是把欽欽送到國外去好些了,護照拿走,他回不了國,這邊再看緊點,音信斷了,到底過幾年也就忘掉了,是吧,爸,或者,您要是還不放心的話,就跟著欽欽過去美國住幾年——」

劉瑕走進屋裡的時候,她一時還沒停,雙眉深鎖,滿臉憂慮,一頭顧老爺子,一頭又顧大哥沈鴻,一邊說,一邊瞟了沈鴻一眼,被劉瑕正正接住,眨眼間就把他的意思看得明白:讓老爺子陪沈欽到美國去,彰顯的是她的清白,送走沈欽,並非要離間老爺子和孫子的感情,圖謀濱海家產,劉瑕當日,純粹抹黑,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大姑姑一家,對濱海的股份,從未有過不該有的想法。

這樣看,她拿出那份文件袋時,多數也是走蒙冤忠臣路線吧,那樣的媳婦,絕不能嫁入沈家,如此不堪的女人,也絕不是沈欽的良配……網絡上經常把一種特定的女人叫做綠茶婊,像大姑姑這樣理直氣壯地自我欺騙,一邊坑人一邊真情實意地把自己當做好人的中年女性,也許應該榮膺白蓮婊的稱號……

劉瑕眼神微斂,按下心頭忽來的情緒潮湧:她倒不在意大姑姑針對她的攻擊,其實那多數也是實話,只是想到她對沈欽懷有的惡意……

「老先生,沈先生,沈女士。」她說,用眼神和幾個人都打了招呼,明眸顧盼間,所有人的反應,盡收眼底。

老先生畢竟是大風大浪經歷過來的,神色只是一動,就又深沉下來,看不出喜怒。沈鴻手按椅把,洶湧澎湃地盯著她,清雋面容上愛恨情仇寫得滿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劉瑕和他有多複雜的故事,大姑姑臉色很明顯地僵硬了一下,露出少許怯意,表現亦算得體——知道了她的過去,她有這樣的反應也算正常,又可提醒老先生,她是個多可怕的人。

老先生,劉瑕先不處理,沈鴻她更懶睬,在他心裡,自己幾次表現失控,直接欠了他一個拿到1800億的機會,猶如虧欠他一整個世界——沈鴻心裡,自然是有恨的,但又何嘗不還抱著一線希望,總希望她能回頭同他配合?即使心裡和大姑姑一樣視她如洪水猛獸,只要能為他拿到這筆錢,他也是樂意把沈欽獎賞給她的。

「沈女士,您也不必這麼造作。」她從大姑姑入手開刀,「見到我,反應就這麼大,你又該怎麼和你的兄弟們相處呢?」

即使身處一干要人中,劉瑕也有不自覺帶動氣氛的能力,不論是老先生、大先生還是四先生,聞言都不禁看向大姑姑,似乎是被劉瑕一語點醒,看懂了她的造作。大姑姑臉漲得通紅,看向老先生,「爸!」

老先生衝她虛按按,一雙眼望著劉瑕,表情深沉並不說話,表態終究曖昧,大姑姑更生氣,「爸!連您也把我往壞處想?我要是什麼地方做錯了您告訴我,我這一門心思為家裡考慮……」

她有些哽咽,「欽欽女朋友不懂事,好,我忍了,不知道那件事以前,我說過她一句不是沒有?還不是看在欽欽不好談朋友的份上……按理說,嫁出去了,沈家事也不該我管,欽欽和她結婚以後怎麼樣,濱海以後會怎麼樣,我在乎什麼?這又都不是我的事,我的公司。」

她矛頭指向沈鴻,「連大哥都不管欽欽死活了,我還在乎什麼?——大哥,你也別老在那端著,當我看不懂你的意思?吞吞吐吐的就是不肯把欽欽送到國外去,要不是爸堅持,你都不想管他,還要由他和這種惡毒的女人混在一起,你不就是……」

「好了!」沈鴻的盤算要被她揭穿,且又要繞到為父失責的弱點上,臉沉下來低斥,「你失心瘋了是吧?胡言亂語到處亂咬人,瞎說八道——劉小姐,還沒問你呢,你是怎麼進來的?」

這正是她挑大姑姑開刀的用意,這種怨婦型中年女性一開口就夾纏個沒完沒了,最適合拖延時間,劉瑕笑笑,不接沈鴻的眼色,拒絕按他暗示出演,「走進來的呀。」

「什麼走進來的,我看是闖進來的!」大姑姑怒氣未消,又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四先生,「老四,你還讓她進來了?看不懂你了,還是不是男人,連點血性都沒有!」

四先生自從劉瑕出現以後,就一直很安靜,貼在門口做隱形人,誰知被颱風尾一掃,大姑姑一句話帶到隱痛,他一下暴怒起來,臉漲得紫紅,「什、什——」

「好了!」眼看客廳亂成一團,老先生驀地輕喝一聲,一頓枴杖。

猶如暴風捲過,屋內一下就又安靜了下來,沈家人都變成了鵪鶉,老先生目注劉瑕,語調依然很穩,聽不出一點情緒,「請問劉小姐,你今天,有何來意?」

一句話,就把劉瑕營造的紛亂氣氛肅清,將主導權重新拿到手裡,劉瑕在這等人物的眼神裡,難免也有點不太舒服,但她也不露聲色,笑容依舊溫和,坦然回視老先生,脊背依舊挺直。「我是來請您放了沈欽的,您知道,以他現在的狀態,並不適合被長期囚禁——對於您和其餘家人關心的問題,老先生,我的態度一直沒變,我從來沒有,將來也不會,癡心妄想,以為自己能嫁入沈家,和沈欽結婚。事實上,我也沒有興趣和沈欽戀愛。」

「……說的倒是比唱的好聽。」大姑姑的語氣不陰不陽的,「那還上新聞啊?奔馳情侶……當我們老一輩就不會上網?」

這是漂亮的一擊,沈鴻都微微畏縮一下,老先生眼神也微沉了點——

「沈女士,」劉瑕把眼神轉向大姑姑,語氣客氣又認真,像是老師給學生解釋難題,「你這麼緊隨潮流,不知道聽過這個詞嗎——炮.友,或者,說得再直白一點,性.夥伴?」

大姑姑被倒噎一記,面龐更紫漲,四先生發出模糊的聲音,嚴重疑似幸災樂禍的笑聲,劉瑕置之不理,轉向老先生,誠懇地說道,「當然,我知道,我不願意,並不是結束,改變沈欽的意願,才是關鍵。如果您還相信我的話,請把沈欽放出來,讓我和他見一面,好好談談,我保證——沈欽在那之後,會改變主意的。」

「劉小姐。」沈鴻坐不住了,沉聲喊她,話中喝止之意很明顯。大姑姑倒是眼睛一亮,一時間不計較劉瑕剛才的調侃,追問,「你用人格保證?」

「人格擔保。」劉瑕似笑非笑瞥她一眼,對她的心機,洞如觀火:沈欽的改變,是因為她,失去了她以後,有很大可能倒退回兩人剛相遇時的狀態,對於沈家繼承權來說,當然是大姑姑的利好消息。

「爸爸,我看——」四先生固然記恨大姑姑的那句『還是不是男人』,在這樣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終究還是拿穩了立場,望著老先生,也開始幫腔了。「老把欽欽關著也不是辦法,再說現在這沒網沒電的,時間久了,別的住戶也該有意見了——」

原來,為防範沈欽,連整個電網都切了……劉瑕環顧周圍,果然沒看到什麼電器開著,她有些發噱,心裡更暗暗警醒:老先生還真是不含糊,他未必知道沈欽的本事,只是習慣性把事做絕,這樣的家庭教育,耳濡目染之下……還是要勸沈欽回美國,再耽擱下去,沈家的爭產風波,真不知道會鬧到什麼地步。

但……沈欽之後的事,和她已經沒關係了……

她搖掉了這逾越的想法,靜靜等著老先生的決定,在心裡計算著時間:拖延了至少20分鐘,連景雲應該已經從後院裡爬進去了吧,監控探頭,需要網絡才能運作,既然小區斷網,相信沒人會來阻止,她上次觀察過,以24號別墅的結構,要從一樓翻到三樓去並不困難,以他的□□,順利的話,現在應該也能和沈欽會合了,就不知道,沈欽的狀態好不好,能不能和他一起出來……

老爺子的動作,讓她的心神一下重新收束——他考慮了一會兒,隨後,似是下了什麼決定,示意霞姨拉開他身後的抽屜,取出了一份破舊的文件夾。

劉瑕眼神收縮,一下就認出了那熟悉的LOGO,經過15年,那有些暗淡褪色的警徽,還是烙印在她記憶深處,標誌著每一次審訊、筆錄、調查、談話……

居然是原件拿來,沈家的能量,果然不小。

「這份檔案,我已經仔細看過了。」老爺子的手,穩穩地按在封面上,抬眼望著劉瑕,似乎是要把她的身軀看破,看到她的心底,「白紙黑字,似乎無可抵賴……」

大姑姑和四先生同時微泛喜色,沈鴻表情暗沉,老先生的眼神,兜過室內一圈,將一切盡收眼底,也泛上一絲輕笑。

「但,」他話鋒一轉,「公.安的手段,我見得多了,尤其是那個時候,在那個地方……這些記錄,沒憑沒據,我只信7成。」

「爸!」三人同時叫,沈鴻驚喜,另外兩個人,則完全是驚嚇了——看著劉瑕的眼神,甚至有些駭然:連這件事,都扳不倒劉瑕,老先生對她的寵信,已到這個地步?

老先生對一切質疑,置之不理,聲音還是穩穩的。「這一面之詞,我聽過,劉小姐……現在,我想聽聽你這方面的說法。」

這當然是個出口,是老先生給予最難得的機會,從三人的表現就能看得出來,只要她應答得當,這風波,頃刻間也許就能消彌於無形——當然,她的回答必須很得當,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在死局裡天賜的一條生路,重要性不管怎麼溢美都不算高——

但,劉瑕的表情沒有一點動搖。

「沒什麼可談的,」她秀美的臉孔上,也露出了笑,完美的、冰冷的、漠然的笑,「辦這個案子的人,是個真正的警察,沒有刑訊逼供、沒有任何黑.幕,文件裡說的,都是真的……」

「我確實在13歲那年冬天,殺害了我的繼父劉敏,因為未成年人保護法,我沒有受到任何懲罰,不過,這件事確實發生過,確實如案卷裡所說,一切都是我一手策劃……這件事,絕對不會有假。」

沒有了現代科技,沒有那些無處不在的電力傳輸,那些電器,24號別墅居然是如此的安靜,她甜脆的聲音,毫無阻礙的傳到門外,傳到了樓梯轉角處——

連景雲輕快的腳步,猛地頓住,要不是沈欽眼疾手快,他險險就從樓梯上滑下,他英挺的面容,完全失去了自制,被極度的震驚扭曲。

「這……不可能……」

低喃聲後,他猛地發覺不對,轉向身邊人,「你……早知道了?」

沈欽俊美的臉,如靜海般無波。

在一段讓人窒息的沉默後,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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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12:00 AM

☆、第64章 往事並不如煙

雪花從深灰色的天幕裡一片一片落下,連綴成線、成海,緩緩地把小鎮吞沒,在窗外堆積起來,又被暖氣烘化,留下一道道水痕,很快就結成了冰,連警官打著呵欠從洗手間回來,漫不經心地張望了一眼,嘀咕了一聲,「怎麼又下雪了。」

「又下雪了?」床上的鍾姨彈了一下,聲音還有點朦朧,「那你一會出門時候小心點,別又滑了,老胳膊老腿,傷筋動骨哪有那麼快好,上個月落下的骨裂還沒完事呢,又沒人給你發獎金,追那麼賣力幹嘛,就讓小年輕沖唄,就你逞英雄……」

連叔聽慣了嘮叨,左耳進右耳出,在洗手間裡進進出出,警服換上了,鍾姨也爬起來,「今天這麼早就過去所裡?」

「昨晚是小孟值班,剛上崗沒多久,怕他業務不熟練,本來該去突擊檢查的,後來不是喝多了嗎?」連叔吱吱地刮鬍子,「今天得早點過去看看。」

「噢。」鍾姨也沒別的話,又想起來,「你一會過去的時候,繞到小劉家裡看看去——他昨晚肯定也多了,你去看看蝦米有事沒有。」

說到這裡,她也來氣,手裡的衣架順手就朝老公揮過去,「叫你勸著他別多喝,叫你勸著,屁用沒有,你說話到底還管不管事了,所長!」

「怎麼沒勸,怎麼沒勸。」連叔躲閃得狼狽,「勸著呢,可人家都多大歲數了,就好一口酒,也不耽誤事,你怎麼管?又不是小年輕,還指著往上爬,他這個年紀也就這樣了,你說多了人家還不愛聽呢,以後不和你一道喝了,和別人喝去,你管的著嗎——」

「那也不能由著他喝啊,一喝酒就打老婆,老婆沒了打孩子……蝦米多好的孩子,被他打得——我告你啊,再管不了他就接到我們家來養活,兩件事你必須得管上一件,知道沒有?」

「哎,」連叔語氣也無奈,「知道了,知道了,一會就過去。」

他想想,也歎口氣,「到時候看著辦吧——也不能深勸,說白了,小劉就是酒後脾氣爆點唄,其實人真不錯,挺恩義的——現在願意供著她已經是情分了,勸多了反而不好,你說他要甩手不管,蝦米怎麼辦——」

看鍾姨把眼睛立立起來了,他趕忙告饒地說,「且不說生活費的事了,就說戶口吧,她戶口該往哪落呢?你知道她這個情況,當時她爸爸始終沒分上房子,小謝又把自己那套房子給賣了,現在戶口還在小劉那呢,小劉就不讓她落也沒人說什麼,才結婚幾年啊,老婆就去了,留這麼大的拖油瓶……還是那句話,能供著已經是情分了,你要勸過了,小劉以後續上弦,把她給趕出去,那怎麼辦?」

「那就……把她戶口落到我三姨家去,」鍾姨不服氣地頂了一句,「就藉著掛一下,到時候考上大學肯定遷走了,要不然,落我們家。不就是操作一下嗎,誰不會啊?」

說是這麼說,她也知道這只是抬槓,「算了算了,改天我去打聽打聽,給她辦個寄宿算了,不住一起,不受他那氣!」

看丈夫還要再說,她一眼掃過去,連叔的話就轉成歎息,「行行行,就這麼辦唄……」

他的考慮,就藏在了心底:住宿是可以,生活費誰來出?小謝前幾年下崗了,有什麼積蓄可供繼承?現在的蝦米,吃繼父的用繼父的,外人管多了真不好,好像他多虐待孩子似的,真說煩了,一甩手,這孩子沒著沒落,難道還真落在自己一家身上?若是寬裕還好了,自家也是緊巴巴的……

話雖如此,夫妻兩個收拾著吃過早飯,等鍾姨衝進屋裡去弄賴床的連景雲,連叔騎上摩托車,猶豫一下,還是往劉家過去了,車停在樓下,三步並作兩步上了筒子樓,劉家門口一停,他眉頭就是一皺:在門外都能聞到酒味,這個小劉,確實也越來越不像話,越來越貪杯了。

「小劉,小劉。」他敲敲門——門一推就開了,得,昨晚喝多了回家又沒鎖門。上次就是這樣,醉倒在樓下雪地裡,大冬天的,要不是鄰居起夜看見給送上來,說不定命都沒了。「小劉,你——」

聲音在喉間變成了吸氣,即使連叔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人了,此刻仍是愣在原地,好一會反應不過來,諸多思緒流轉間,居然是一個最荒謬的想法首先浮上:這房子的風水,是不是不好啊,這已經是兩年內死的第二個人了……

但很快,老警察的本能又讓他冷靜了下來,盯著刺鼻的酒氣和嘔吐物味道,連叔走上前,在小劉身邊蹲了下來,輕巧又仔細地扳著他的臉看了看:沒戲,死透了,要不是屋子裡有暖氣,都要僵了。

再看看口鼻間的白沫,這五大三粗的漢子俯臥的姿勢,地上成攤的嘔吐物……他腦海裡已迅速勾勒出了生動的畫面:酒後的小劉踉踉蹌蹌、罵罵咧咧地走進屋裡,從傢俱凌亂的痕跡判斷,應該還鬧了一場,然後酒意上湧,往地上一癱就昏睡了過去,半路醒來,吐了一次,還沒吐完,頭一栽又喪失意識,就這樣在自己的嘔吐物裡窒息了……

這死法不算太熱門,但去年有一期內部通訊上通報過類似的案件,連叔還有點印象,他有些茫然——這和每一次失去戰友時的感情並不一樣,小劉這是把自己給喝死了,他說不上悵惘憋屈,只有點恨鐵不成鋼的痛惜:挺利索的小伙,怎麼就這麼想不開呢?這小劉就是倔,每件事都做得和一般人不一樣,從結婚起,這選擇就特怪,黃花大閨女不找,找了個失婚婦女,這要是當時找個一般的人家,回家能有人端茶倒水照應一下,也不至於這麼年紀輕輕就去了,一牆之隔就有人在的,翻個身就能避免的事……

「蝦米。」門後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連叔的眼神,落到了關得嚴嚴實實的小臥室門上,他看看表:也該起了。「蝦米,我是你連叔,你起來了沒有?」

腳步聲頓了下,隨後走向門邊,接著是一層一層的開鎖聲,連叔數著,除了正常的門把彈簧鎖,至少還有兩道後來加裝的門柵。

對小劉去世的哀痛減弱了,他瞇起眼,瞥了地上的屍體一眼:蝦米從來沒提過,但看起來,這裡面,有事啊……

當久了警察,遇事都習慣往壞處想,連叔很快有搖搖頭:也許只是防著小劉酒後打人呢?也別把人心想得太黑暗了——

吱呀一聲,伴隨著叮叮噹噹的金屬撞擊聲,一個瘦弱的身影從門後閃了出來,踏出一步又有點畏縮,連叔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忽然就是一怔——劉瑕這小姑娘,生得一直都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如小鹿一樣優雅,像是一串風鈴,行動間碰出脆響。

但現在,黑青色在臉頰蔓延,淤血腫塊觸目驚心清晰可見,這串風鈴生了銹,白瓷有了裂痕,美被扭曲、被破壞,比單純的醜惡更觸目驚心,剛才輕描淡寫的感慨、的評價,在腳步蹣跚的少女跟前忽然全變成罪惡,連叔忽然竟無法直視劉瑕。

所有的無奈此時都變成逃脫的藉口,他的憐惜更反襯出自己的無能,這世上除了劉瑕以外,還有千千萬萬和她一樣的女孩,這些他都全幫不到,只能在這冷漠的世道裡掩上自己的眼,即使熱血已被現實冷卻,這依然不好接受,更不好接受的是這點——就連身邊的劉瑕,他其實也沒能幫到。

他轉過眼深深吸氣,平復胸口塊壘,又趕忙喝止劉瑕的動作,「別靠近——你劉叔叔已經……死了。」

劉瑕蹲在地上,還維持著想去推動繼父的動作,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向連叔,臉越發只有巴掌大,在臉頰處支出一塊,這個角度看,五指痕跡明顯,是新鮮的掌摑傷。她沒有太多的表情,只用眼神表達疑問,眉毛挑一下,臉上就閃過痛楚——牽動了肌肉。

「昨晚他喝酒回來,你知道嗎?」連叔放柔語氣,拿出小靈通開始撥號。

劉瑕點點頭,又垂下眼去,仔細地打量著繼父。

「回來以後,他打你了?」

無言地點頭。

「你後來逃進去,把門鎖了?」

點頭。

「那就是了,他可能想追你進去,但沒過去就醉倒在地上,趴著吐了……如果沒猜錯,應該是被嘔吐物窒息而死。」連叔說,他感到一陣不舒服,和電話那頭的同事講了幾句就撂了。「別怕——別蹲那了蝦米,過來——不,你先回屋把衣服穿好,我給你鍾姨打電話——」

他轉過身,開始翻找妻子的電話號碼,在心裡打起了算盤:走走關係,報個貧困生,免掉學雜費應該不成問題,小劉這套房子,多少還值幾個錢,租出去一年也能收個幾千,應該夠她的生活費了,不夠的自家再幫補點,讀大學的時候就把房子賣了,幾年的學費生活費也都能出來……還好,小劉家庭也簡單,二老前幾年都去世了,也沒人來爭這個家產,這樣看,說得絕情點,小劉的悲劇,對蝦米來說,其實倒是好事,雖少了人照應,但也不再挨打,身上的衣服,也不用老婆總為她操心籌措了……

思維轉得快,電話嘟嘟地響,連警官的眼神,無意飄過地上斜躺的一面鏡子,他的動作,為之一頓。

鏡面反射,巧合地照出了房間門口的景象——其實,也沒什麼出奇的,劉瑕站在門口,低頭望著繼父的屍體,嘴角似翹非翹,似乎是在笑,她臉上看不到太多悲傷,只有鎮定的冷嘲。

連所長事後仔細想想,不悲傷不是破綻,相處時間有限,繼父又一直打她,不悲傷也很正常,這份鎮定自若的掌控感,才觸動了他的第六感。——但在當時,他想不到那麼多,只有警察的直覺,在耳邊拉響警報,又像是有人在他耳邊說——

「這裡面……有事啊!」

#

現在

「劉小姐!」

「劉小姐——」

「劉小姐……」

在她這句決絕的表態後,大先生、大姑姑和四先生異口同聲地喊了起來,但情緒當然是天差地別,就連老先生也第一次讓詫異的情緒,表現在了臉上,但劉瑕不為所動,她依然維持著筆直的站姿,對周圍那種種反應,維持著寬容的沉默,也不無幾分輕嘲:對於殺人犯,正常人會是怎樣的反應?害怕、畏懼、遠離、好奇,這都是正常的心理,即使對她流露嫌惡,她也不會在意什麼,但沈家人的態度,跟著利益在走,他們在意的又哪裡是殺人?

「我說過,我從來都無意嫁進沈家,」樓梯間的聲音,已說明她拖延時間的目的達成,劉瑕不再去管別人,盯著老先生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我也不會和沈欽糾纏下去,老先生,這一點,您可以放心。」

老爺子表情端凝,欲言又止,劉瑕退後幾步,衝他輕輕點點頭,往外走去。

「爸——」沈鴻的聲音在她身後短促地響起來,但很快戛然止住。

「蝦米……」連景雲的臉色極白,在門口等她,他的出現,讓屋內傳來一陣吃驚的呼喝聲,「霞姨,你怎麼連這個人也放進來?!」「四先生,這個人剛才沒有在的,你也看到了——」

「你到車裡等我,景雲,我們的事,回去的路上再說。」劉瑕簡潔地說,她的眼神越過連景雲,落到他背後的沈欽身上。

再深的決心,也無法阻擋那一瞬間的衝動,由上到下,將他一一望過,尋找著傷害的蛛絲馬跡,直到確認他的確一切安好,她的身體才收歸自有——劉瑕輕聲說,「一起出去走走吧?」

沈欽默默點點頭,鬆開扶住連景雲的手,和她一起走出了24號別墅。

四月初,風也有些熱了,垂在毛衣上,似乎能暖到心裡,太陽躲在垂柳背後,投射出一樹搖曳的光影,整個別墅區異樣的安靜,只有鳥叫從湖邊樹上遠遠地傳過來,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劉瑕的步子有點慢,風吹過她的頭髮,把她吹出了一點柳樹的搖曳,沈欽修長的身影在她身邊,像是一挺竹,堅韌得不動聲色,一旦抽節,速度又快得讓人心慌。

「你早知道了。」劉瑕說,在湖邊站定,她抬起頭去看沈欽,有點被陽光刺傷似的瞇起了眼睛,「——剛才,我聽到景雲問你了。」

沈欽點了點頭,他在這樣的時刻,已放棄可愛,留下來的反而是靜如淵海的從容,「我比所有人知道得都早……」

是什麼時候?劉瑕有輕微的猜測,但並不奇怪,是第一次沈欽造訪警局時,要求一個人留在內網資料室裡的那次嗎?還是之後市局對他漸漸建築起信任以後?現在的天網是全國聯網,信息化儲存,他有心的話,查出這件事並不奇怪。

「但,劉小姐,」沈欽在老爺子常坐的凳子上坐下來,長腿放平著交疊在一起,雙眼盯著她不放,他的語氣和緩而平靜,彷彿在陳述一個事實,「你知道的,我一點都不在乎。」

「我知道你不在乎。」劉瑕也輕易地承認,她在沈欽身邊坐下,托著腮,望著金麟片片的湖面,「這不是太奇怪的事,你知道我長期接受家暴,你知道他對我的侵犯一步步升級,你也知道我求助無門,在那樣的環境下,一個女孩選擇用間接謀殺的方式來保護自己,似乎也很情有可原,很多人在思考後都能接受這一點……這不是我希望你放棄我的理由。」

她回過頭,認認真真地看向沈欽,認真到他俊美的容顏,似乎都在她的視網膜上留下燒痕。「之前,我們曾談論過本性這個話題,討論過人類和遺傳基因的鬥爭,李先生的本性就是高性.欲,公孫良的本性是貪婪……沈欽,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本性是什麼?」

「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本性,就是沒有感情。我是一個無法對任何人、事、物產生感情的人,沈欽,我是個對親生母親的墮落和死亡都毫無感觸的人,如果你用常識來判斷的話,我是個非常、非常可怕,非常、非常沒有人性的人。」劉瑕說,「而我的看法是,常識是對的,我真的很可怕,因為我不但聰明,還缺乏道德和人性的約束。如果人們不這麼認為,那也是因為我十分善於操縱人心,總是給他們想要的東西,雖然有的人還是或多或少地感覺到了這一點……只是他們也不明白,真正的我到底有多麼的違反公序良俗。」

「可怕的是殺人嗎?並不是,可怕的是殺人後的反應,殺人前的策劃,為了殺死繼父,我斷斷續續地嘗試了半年之久,研究了太多辦法,好幾次都遊走在被發現的邊緣,但即使如此,從頭到尾,我都沒有任何多餘的感覺,嘗試時我沒有害怕,成功後我也並不喜悅,沈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也許是從我的原生家庭破裂開始,也許是從我母親自殺開始,也許是從我決心殺掉繼父開始,我的心裡出現了一個黑洞,所有的感情都從那裡漏走了,沒有什麼能存得下來。」劉瑕的眼,在陽光下是兩泓幽幽的、純黑色的深潭。

「為了你自己好,沈先生,走吧,在被吞噬以前,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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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12:01 AM

☆、第65章 希望

「說說你和你繼父的關係吧,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打你的?」

「一開始。」

「他和你媽媽結婚後沒多久就開始打你了?」

「嗯。」

內陸小鎮,經濟多年來上不去,派出所的辦公條件也簡陋,一間辦公室加個錄音機,就算是審訊室了——與其說是審訊,倒更像是聊天,對坐的兩個人都是多年的老相識,連所手裡抱著個搪瓷缸,眼皮耷拉著,思量著語氣,他偶然瞥劉瑕一眼,就像是從不認識這個瘦弱的小女孩:辦了這麼多年案子,什麼窮凶極惡的人都打過交道,多少在鄉間橫行魚肉的地痞流氓,一進來就滿面堆笑,把警察當爺爺伺候,良民更是如此,有理沒理,進了審訊室先怯三分……這個十三歲的少女,甚至還沒脫女童的影子,就這樣篤篤定定地坐在這裡,坦然地和他問答,不猜測、不畏懼,雖然她是回答的一方,但卻隱隱掌握主動——連所有種清晰的感覺,他現在問出來的所有,都只是因為她願意說而已,如果她有什麼不願意說的,恐怕別說問出來了,自己連該怎麼問都不知道。

他變換了一下姿勢,思索著切入口,最終還是讓直覺做主,「還記得第一次打你時是怎麼個情況嗎?」

「記得。」劉瑕說,她稍事思索,順暢從容地說,「是他們結婚後第二個月,他喝了一些酒,進我屋裡看我做作業,和我說話,我沒搭理他,他忽然把我推到桌邊上,打了我一巴掌。」

她的語氣平鋪直敘,簡潔卻生動地描繪出圖像:安寧的氣氛被忽然打破,原以為是新生活希望的繼父,忽然間把希望全部打散,那瞬間的猝不及防、震驚與絕望,是可以想見的,但劉瑕的語氣裡沒有絲毫痕跡,這樣的對比反而更讓人難受,像是缺了一塊的拼圖,倒能讓人睜眼醒來看到全景。這樣的事發生了千百年,誰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它不太好,但只是細枝末節,影響不了大局,連所記不得自己親眼看到多少婦孺捂著臉坐在門邊低泣,甚至就連他自己的親人也不是沒有類似的遭遇,但現在,當劉瑕用絕對的平靜來訴說,空白由他來補完,事實本身的重量開始蔓延,真實得讓人幾乎不能承受。

「你當時是什麼感覺?」這個問題,全因直覺,脫口而出,連所盯著劉瑕,試圖對她建立起一點認識,這女孩的表現,已經超出他的認識範圍。

劉瑕看了錄音機一眼,顯著地猶豫了一下,在這一刻,連所和她似乎建立了某種程度的心靈鏈接,他能感覺到劉瑕的遲疑和顧慮——這必定是個更反常識的答案,對她本人在審訊中的地位不利,她正在謊言和誠實之間猶豫,謊言是最合情合理的選擇,但情感帶來的稀薄聯繫,這些年連家給予的關照和溫情,又讓她不免有少許猶豫。

在天平傾倒之前,連所抓住了這個機會。

「蝦米,」他沉聲說,「你信連叔嗎?」

那雙黑嗔嗔的瞳仁挪移到他身上,劉瑕似乎還有點搖擺,這個稚齡少女固然有很多地方和常人不同,但她也有一點和所有人都一樣——她還小,還有些青澀,還不成熟,所以還能被打動,到底還有些猶疑,還有些感情用事的基礎。

該信嗎?能信嗎?從理智上來說,不該信的,劉警的死亡,無疑是一場意外,甚至於他的同事都不理解連所把劉瑕帶回審訊室的舉動,只要堅持這個說法,誰能拿她怎麼樣?

可,也許情感上來說,她是想要相信的,沒有任何道理,只是不想讓他失望,只是想要吐露,這樣稀薄的人性,依然存在於她體內,尚未被嚴酷的現實重重打擊,完全變冷。也許她也想要傾訴,她也想要相信,有人能幫助她,為她解決問題——即使這已被她的經歷證明了,這只是一種虛假的幻覺。

劉瑕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連所能夠感覺到,那搖搖晃晃的天平,能感覺到無數個過往的瞬間從她眼中閃過,這些年他們為她提供的幫助,讓她感覺到的溫情——他不會說自己和妻子做得很少,但,想到這些基於同情和義憤的熱心,竟能成為她心中這麼重的籌碼——

「……我沒有感覺。」

片刻後,劉瑕開口說,她的語調還是那麼的冷靜,「這樣的事,或遲或早都會發生的,我早就又感覺了。」

「你是說,你早就看出了他喜歡打人?」

「我知道他喜歡用暴力來發洩情緒,但這不是全部……他對我有欲.望,我一直都知道,但這是……變態的,他自己知道這點,他也還把自己當個好人,所以,他一直在壓抑,每當他對我有想法的時候,他就打我,這種施虐,是性.欲的一種發洩,對社會道德來說,也無傷大雅。」

劉瑕扯了扯唇角,眼神似乎能看進連所心底,她慢慢地說,「畢竟,打孩子是很常見的事,他娶了我媽,又沒把我這個拖油瓶踢走,我應該念他的恩德……別人都是這麼想的,他受到的壓力,也不會那麼大。」

連所說不出話,不僅僅因為蝦米,這個才13歲,就像是個瓷娃娃的小女孩吐露出的高深詞彙,也因為這事實的驚悚和個中蘊含的冷嘲,她沒有說謊,他知道,只是——

「那……你媽知道嗎?這個……變態的事。」

「她知道,不過沒說過。」

「她是什麼反應……」

「有時候她會罵我,說我是狐狸精、不學好,不過也不解釋為什麼那麼罵。有時候她會保護我,和劉叔叔吵架,然後也一起被打,視她當時的情緒而定,你知道,自從她被拋棄以後,精神狀態就一直不是太穩定,對我的看法也時起時伏,有時候她看到我,會想起我生父,然後打我、罵我,有時候她又會抱著我一起哭,她再婚後,這種愛恨的移情就換做另外一種形式來表達。」

「你……為什麼不和我們說?」

「沒有用。」

「……」

「那,她自殺,和這件事有關嗎?」

「嗯,有關,頭天晚上,我在洗澡的時候,劉叔叔讓我出去,說我洗澡費水,要打我。她和劉叔叔大吵,第二天起來繼續吵,我感覺她當時的情緒已經快崩潰了,她自殺的直接誘因應該是這個。」

「你猜到了……但為什麼不和我們說?」

劉瑕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沒有用。」她耐著性子解釋,「她是沒有辦法離開男人一個人生活的,你看,她被拋棄以後,日子過得多麼淒涼,其實有很多辦法可以維持下去,但她做不到,她心靈上不能沒有男人支持。」

「如果她夠狠心,能無視劉叔叔的變態**的話,也許還能活下去。但她有時候又放不下責任感,或者說,還有一部分,是不能接受自己只是這個婚姻的搭頭,劉叔叔是因為我才娶她,她根本沒能佔有到這個男人的挫折感在反彈——一定要介入劉叔叔對我的虐待。那接下來她只能面對兩種後果,第一種,再次離婚,帶我離開這個男人,這是身為母親的責任,和正常人的選擇,但這樣的話,她又沒有男人了。連叔叔,我媽媽過不了沒有男人的日子的,沒有男人,她的心就是死的,她離婚以後,我和她一起單獨生活了兩年,我明白的。更何況,她下崗了,沒有工作,沒有錢,離開劉叔叔,我們兩個去哪裡,吃什麼?」

「第二種,就是放任劉叔叔對我的□□,那其實結果也一樣,等他得到我以後,也不會再睬她了,連現在發洩式的逞欲都不會有,她還是失去了她的男人。」

「至於除掉我,她可能還沒那麼極端——總之,工作沒有了,自立的能力沒有了,她活著的支柱就是她的性吸引力,現在連吸引力都沒有了,男人也不是她的,一旦這些事爆發出來,她還要背上旁人指指點點的目光,說她不是個好母親,連這樣的家庭都待得住。各方面都是壓力,她總會撐不下去的,不是這一次,就是下一次。遲早都要死,我阻止一次,阻止得了一世嗎?」

「…………」

這一次,連叔的沉默,持續了很長的時間,他有點不知何以為繼的感覺,一種慣性推動的憤怒,讓他想要責問劉瑕的不孝,甚至伸手代社會責打這個不孝的女兒,但另一種沉澱冰冷的重量墜住了他的手肘,這力量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甚至蓋過了那不可思議的驚奇——他吞嚥了一下,乾澀地問,「你……是不是很恨她?」

「不恨。」劉瑕自如地說,即使剛才對母親的絕境以及自殺以前的心境進行了詳細的推理,看起來也絲毫未能影響到她的心情,「雖然很艱難,但她至少還是試圖承擔母親的責任,只是力有未逮。比起離開的人,我會更尊重——沒必要太苛責。」

「但你對她的死亡表現得很平靜。」

「因為我並沒有辦法幫她。」劉瑕的眼睛略微瞪大,像是看懂了連所的想法,她有些吃驚地說,「我連自己的處境都沒有辦法改變,又談何幫她呢?」

連所無言以對,「所以……對她的死,你也不傷心?」

「不傷心。這是很自然的過程,她的性格決定了她的選擇,她的選擇就決定了她的結局,這是很自然的事,誰能改變呢?社會就是這樣子的。」

「既然沒法改變,該做的,是接受,而不是傷心。」

「這……聽起來有點絕情,是不是?」

「是啊,但我就是這樣的人啊。」劉瑕眨眨眼,看看他,補充了一句,「如果我不是這樣的人,我怎麼能坐在這裡呢?」

「……那,你繼父的死,你也不傷心了?」

「是。」

「他的死,和你有關嗎?」

「有關。」

「為什麼?」

「少了我媽做緩衝,他越來越過分了,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對我出手的,不是強.奸我,就是某次矛盾情緒爆發時失手把我打死,或者打殘。這兩種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結果。再者,我算過,他死了以後,財產如果被我拿到的話,足夠我維持生活到有自理能力……對我來說,死了的他,比活著的他有用。」

「你……真的沒想過對外尋求幫助嗎?」

「沒有啊。」那雙眼裡露出了輕微的嘲笑,像是看穿了連所在這句話後的心虛,櫻色的唇,輕輕吐出淡然篤定的字句,「誰能幫得了我?」

你能嗎?你也不能的。

即使離婚,父母對小孩也有撫養義務。

對失去父母的孤兒,社會有扶助的責任。

婦聯的主要職責是維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

虐待罪是刑法中明文規定的犯罪。

組織下崗職工再就業是政府的重要職責。

在一張漂亮的藍圖裡,她有千千萬萬種出路,即使這些全都落空,連所也能輕易地把她拯救出來,但現實裡,沒有人能,沒有人會。這一點,他們心知肚明。

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對於沒法改變的事,該做的是接受,而不是自我欺騙。

這句話,沒說出口,但寫在劉瑕的態度裡,被連所讀得清清楚楚,他不適地動了動,像是有東西從額角蜿蜒而下,抹了一把,才知道是汗。

該感謝她嗎,沒說一句假話,出口的都是冷冰冰的事實,對這社會,13歲的她,看得比他還透,連所幾乎無言以對,是啊,易地而處,他難道能做出別的判斷嗎?這社會的冷漠,做警察的他,豈不是最清楚?

只是,只是……

「你有想過,如果被發現的話,自己該怎麼承擔後果嗎?」

「你不是要我相信你嗎?連叔。」劉瑕說,她雙眼是兩泓幽幽的、純黑色的深潭,「你覺得,我應該承擔這後果嗎,連叔?」

法律是維護社會公平的重要武器,但劉瑕從沒有享受過法律的保護、社會的福利,連所忽然口乾舌燥,他想到自己見過的所有那些無法去改變的現實,這些人被社會拋棄,活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裡,大多數人就那樣默默地被吞噬,連死亡都沒有聲音,只有劉瑕,她憑著出眾的,幾乎是怪物的天才活了下來,坐在了這裡,為自己創造出了一條路,一條離開黑暗的路。

她應該承受法律的後果嗎?未曾享受過權利,應當承受這責任嗎?

她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這樣看著他,但連所隱隱有種感覺——劉瑕是盼望他做出相反決定的,她盼望自己就這樣把她交給上峰,將她用故意殺人罪起訴,為她的未來平添出多少波折——這能給她帶來多少阻礙,他不知道,這很難說,但她隱隱盼著他這麼做,這麼親手斬斷她身上還餘下的一些東西。

是什麼,信任?人性?溫情?

失去了最後這些東西,她會變成什麼?

她應當承受這後果嗎?

連所無法回答,第一次,他沒能壓制住自己的慌亂,躲避起了劉瑕的目光,看向了那卷依然在轉動的錄音機。

#

現在

「你是怎麼計劃殺他的?」

「一開始想用藥。」

「用什麼藥?」

「研究了很久,大部分能和酒精配合致死的藥物都研究了,最後想試試看頭孢拉定,我查了一些期刊,這個藥物可以引起雙硫侖反應,會嚴重破壞肝功能。而且這種藥很常用,我也能買到,比起來,能讓心動過速的丹參類藥物就太貴了。」

「但後來又放棄了?」

「嗯,致死幾率太小,太冒險了,在他沒感冒的前提下給他吃下去,也比較困難。」

「後來又嘗試了什麼方法?」

「催眠。」

「怎麼會想到用這個?」

「圖書館有一些心理學的書,裡面提過催眠,我以前在我媽身上用過這種辦法,試著想治好她,但不太容易,書上說,這種療法不能讓病人干違背本性的事。」

「打算怎麼實施?」

「有一天他喝的很醉,回家後我對他催眠,讓他以為自己走錯家門了,往下走三層樓,往外走100步才是他家。他相信了,但沒走出100步,就醉得睡著,後來被起夜的鄰居發現,又送回來。」

「他知道這些事嗎?」

「當然不知道。」

「一而再、再而三地謀害一個完全不知情的人,你會覺得不安嗎?」

「不會啊,公訴人,你覺得他打我時會不安嗎?」

「他為你提供了生活支持,你不感恩嗎?」

「感恩,所以我希望他死得比較沒有痛苦,聽說凍死的人會很幸福,臉上都帶著微笑。」

「……你最後成功謀殺他,用的是什麼方法?」

「他經常醉醺醺地回家,回家後就打我,或者試圖對我性騷擾,鬧上一陣後會睡著,然後半夜醒來嘔吐幾次。他睡著以後,我會給他吃一點安眠藥,然後把他擺成仰臥,這樣如果他嘔吐的話,就會把自己嗆死,但是有一次他嗆醒了,所以後來我就把他翻過身,讓他俯著,這樣如果他吐了,就會被自己的嘔吐物窒息死亡。」

「你不覺得自己很可怕嗎?為什麼不向別人求助?你有老師,你爸爸媽媽的朋友——派出所的連所長對你一直就很照顧,我知道你想擺脫這種生活,但你不覺得用殺人來擺脫很可怕嗎?」

「公訴人,你真的覺得他們會幫助我嗎?你真的覺得他們能改善我的處境,而不是讓我被打得更慘,甚至被打死嗎?」

「公訴人,你能否認這個說法嗎——如果劉叔叔把我打死,他最多也就坐6年牢就能出來了,因為他是男性,力道大,容易失手打死受害者,主觀惡性不強,屬於家庭內部糾紛,無前科,對社會危害小,身份上是父女,管教行為存在合理性,毆打行為也屬於管教的一種……他不可能被判死刑,甚至是10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公訴人,你能否認嗎?」

「……你這個小姑娘的思想怎麼這麼灰暗!你就不能相信政府,相信國家嗎!」

「因為現實就是這麼灰暗,公訴人,對絕望的現實懷抱希望,只是一種可悲的自我麻醉與欺騙。它可以屬於你,但不能屬於我,我沒有自我欺騙的空間。」

「我覺得你的精神有很大問題,你的精神絕對有很大問題。」公訴人激動的聲音帶著沙沙的聲響,這是磁帶時代特有的白噪聲,低劣的音質慢慢地小下去,沈欽收起手機,把它□□口袋裡,他坐直身子,轉過臉面對劉瑕。

「我經常在聽這卷錄音帶。」他說,俊美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情緒,廉價的同情、憐憫,全都欠奉,「我一邊聽,一邊在想,你是什麼樣的人,你為什麼活下去。」

「劉小姐,只有像我們這樣的人才明白,活下去,是真的很不容易的,我們並不缺乏生存資源,但,如果你已經無法從『活著』這件事裡體會到任何快感的時候,為什麼還要繼續呢?」

「我並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你需要的只是足夠的愛——你不是那種三流言情電視劇的女主角,只是受傷太深,恐懼再愛。你和Lucy的對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人類能對抗天性嗎?你認為不能,一個人只能接受它、處理它,學會和它共存,而你已經清楚地認識到了你的本性,是它讓你從最黑暗的年代活下來,和我一樣,你沒有受過好的教育、家庭的呵護,它不是教育的產物,你的高智商、天生的冷靜,感情的匱乏,都是你的天賦,它確實是你的禮物,沒有它,你不可能走得出來。所以你珍視它,對它投注了很多的情感,我想——我也研究過一段時間的心理學,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你足夠自戀,一個人也能自給自足,而且你也的確從沒有和任何人建立起牢固的情感聯繫,在這方面,你和我一樣沒有經驗……」

「我能理解你嗎?你覺得?」

沈欽認認真真地說,雙手合十,把他堅定的態度,傳遞到劉瑕心底,「我能理解你的,我覺得,我們都體驗過那種最純粹的絕望,沒有人能幫助你,沒有人能救你,世界遠遠沒有它聲稱的那麼美好,現實就是這麼殘酷,我們都生活在最深最深的黑暗裡,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放棄自己……」

「你走出來了,依靠的是你的天性,寫在你基因裡的禮物。我也走出來了,依靠的一樣是我自己的天性——」

「你的天性,是絕對的冷靜和自我,我的天性,如果我對自己夠誠實、夠客觀的話,就是對生命的堅信……說起來很俗氣,沒有你的聰明——我的天性,就是強烈的求生欲,我總是想要改變,總是懷有希望,即使一次又一次地被傷害,我也停不了渴望,我也永遠沒辦法放棄,下一次,我依然會去相信。」

「我終於遇到了一個人,他改變了我,從黑暗裡拯救了我,我得救了,全因為我沒有放棄。」

「現在,我又遇到了你。」

他說,微風吹亂他的頭髮,讓他的俊美看來更憂鬱、更迷茫——但風吹不動他的眼神,這眼神是一把熾熱的炎劍,衝著障礙劈出,直直燒出了一萬里,劉瑕有些頭暈目眩,像是被釘在劍尖的蝴蝶,正在快速地失血。

這是她第一次在邏輯上被沈欽完全壓制——順著這條邏輯往下推理,只有唯一一條結論——

「如果你說得對,一個人只能學著和本性共存,」沈欽說,他慢慢地把手放到劉瑕肩上,雙手用力,從容不迫、然而不可阻擋地把她擁進懷裡,「那麼,我怎麼能阻止我的天性?」

他的體溫,如沸騰的冰,讓她同時又熱又冷,他的味道,像飄散的硫磺,一路灼燒進她的身體裡。「你說,劉小姐,我怎麼可能放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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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這一章反而不知道說啥好了,哈哈……在做設定的時候,我想過,如果劉瑕不是劉瑕,她還能從她的困境裡逃脫嗎?

我想是不能的,在不毀掉自己的前提下,她沒法擺脫自己的厄運。

那麼問題來了,大家覺得,劉瑕應該受到法律的審判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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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12:03 AM

☆、第66章 驅逐

「怎麼樣?」

幾乎是剛走進24號別墅,大姑姑就迫不及待地迎了出來,她對劉瑕的態度很古怪,說親近不是親近,說不親近,又飽含了期許,恨不得劉瑕一舉功成——不管是否繼續在一起,沈欽反正距離1800億已經越來越遠,她還是更傾向兩人成功分手,這樣以後也不必看見劉瑕這惹人厭的臉。

但,這期許後難免也有一點猶豫,兩眼在劉瑕和沈欽之間掃來掃去,似是被他們出奇鎮定的氛圍迷惑,又生出疑慮:被劉瑕甩掉,沈欽多數是會陷入頹廢,自動出局,和劉瑕在一起,老爺子那關過不了,對他們一樣有利,唯一可慮的,就是兩人暗通款曲,表面分手,實際上只是耐心地等待股份分配的時機……

劉瑕對她甜甜地笑笑,把大姑姑嚇得臉色丕變,她隨後變臉,面無表情,昂然從她身邊穿過,走進小會客廳,沈欽墜在她身後,不靠近,但也不肯遠離。

「怎麼樣?」老先生和大先生、四先生雖然沒出聲,但表情說明一切。劉瑕搖搖頭,歉然對老先生,「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沈鴻臉色頓時一沉,眼神殺向兒子,沈欽就當沒看到,忠心耿耿地站在劉瑕背後,下巴抬得很高,眼神堅定又閃亮,有點少年意氣、銳不可當的意思,看得出來,他是已經豁出去了,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誰也阻擋不了他的決心——即使是劉瑕本人的意願也不能。

沈鴻可能還想再講兩句,但大姑姑和四先生的眼神,都轉到老先生身上:人,是老先生要關起來的,多大年紀了,對家裡的事情,還是說一不二,沒人能改變什麼,現在沈欽忤逆到這一步,是多少年來第二代就連最大膽的三先生都沒敢踏足的禁區,接下來的風暴,會有多恐怖?

老先生的臉色還是那樣穩,但週身氣壓已低下來,他雙眼望牢沈欽,一字一句,說得很慢,「打定主意了?」

沈欽白眼向青天,不和老先生眼神相接,氣勢上弱了一籌,看得出來,在老先生的重壓下,他的氣勢不是沒受影響——即使已經大有改善,但以他的精神狀態來說,這樣短兵相接的對抗,尤其對像還是一個屢次傷害過他的人——

劉瑕偏過頭,冷眼旁觀著沈欽的反應,他的肩膀漸漸僵硬,氣勢有崩潰的趨勢,畢竟,不論他自己的謀生能力如何,沈家對他來說,始終提供著最基本的安全感,而老先生正是他和這個家庭的最後一點聯繫……

「……嗯。」

長達數十秒的無聲角力後,沈欽低下頭,很輕,但很堅定地輕輕嗯了一聲,他的聲音有些發抖,雙手緊握成拳,腳步不自覺向劉瑕身後挪移,怯懦仍在,這壓力,依然讓他承受不住,有逃跑的衝動,但……即使如此,在巨大的恐懼面前,他也還是做出了明白無誤的表態。

劉瑕挪開一步,不做他的蔭庇,這表態,讓沈欽的肩膀顫動了一下,也讓沈鴻露出惱怒神色,大姑姑和四先生交換了幾個眼神,又擰眉瞪向劉瑕,最看不起劉瑕的人是她,但這時候,她又多了幾分不由分說的護短和慈愛。

老先生的神色也冷冽了幾分,空氣濃厚到了讓人喘不上氣的程度,他閉上眼,似也在天人間掙扎。

「……那,你走吧。」

「爸!」

「爸——」

不同音色的驚呼同時傳來,老先生全都置之不理,他重新睜開眼,表情威嚴無倫,似是皇帝在宣讀他的詔書,「給你三天時間,從別墅搬走,你的那些設備,全都帶走,以後,不要再回來了。」

1800億的夢想,轉眼間成了泡影,沈鴻的臉色再也無法控制,沉得能擰出水來,他厭惡又排斥地掃了沈欽和劉瑕一眼,倒看不出討厭誰更多,「爸!欽欽怎麼說都是被你一手帶大的——」

「你也不必對他再寄予什麼希望,沈家,沒有他這樣的子孫。」老先生的字扔在地上,都能砸出坑來,他閉閉眼,表情有輕微不捨,但更多的還是壯士斷腕的痛楚,「斷絕對他所有的經濟供應,從今天起,濱海、沈家,都不再會是他的後盾。」

沈欽臉色一下煞白,他退後幾步,大姑姑站起身做了個安撫的姿勢,但很快又意識到兩人的矛盾已表面化,尷尬地放下手,沈鴻錯愕地望著兒子,又看看父親,深思之色從臉上掠過,幾次要開口,但都收住,顯然,對現在的他來說,沈欽的利用價值已經大減,即使有撫慰,也不會在老爺子跟前。

「爸,那股份的事——」四先生最急切,剛開口就被老先生瞪了一眼,訕訕地坐回原位。

老先生不再去看孫子,目光落到劉瑕身上,似乎看穿了她事不關己下的諷笑,他的眼神銳利了起來。

「這段時間內,家醜外揚,讓你見笑了,劉小姐。」他的語氣,重新回到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淡然,「以後,相信不會再麻煩到你,這期間的辛苦,濱海會有合適的表示,也希望你能為客戶保守秘密。」

「當然。」劉瑕淡然說,「我也無需物質報酬,大家橋歸橋、路歸路,濱海不要再和我為難,就足感盛情了。」

「好,這件事,我答應你了。」老先生說,但劉瑕不為所動,只是揚眉衝他一笑,眼神帶過沈鴻、大姑姑和四先生——

目光掃過幾個兒女,令他們都不適地蠕動起來,老先生唇邊露出一縷森然笑意,似是看透他們的心意,「我沈均廷說出去的話,就從沒有不算數的,這個家有人敢不聽的話,沈欽就是他的前車之鑒,劉小姐,你儘管放心。」

他和劉瑕眼神短暫交織片刻,「——阿霞,送客!」

#

劉瑕走到停車位時,連景雲還真的就坐在副駕駛座上等她,他雙眼是放空的,直視前方,臉上常見的英氣與幽默不見了,餘下的只有一片空白的茫然。

她坐上車,點火,開走,一路順暢地開出別墅區大門,注意到保安們正在忙碌地處理著監控設施,之前還是被人力拉動的橫桿,現在已經又成了電動——看來,老先生的動作也很快,現在就把電力給恢復了,就不知道網絡恢復了沒有,應該也恢復了吧,不過無所謂,只要信號解除屏蔽,沈欽也不難找到住處……

「……所以,他們當時把我送到市裡。」

車子開上高速後,連景雲忽然說,他還直勾勾地看著前方,聲調微弱,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和記憶中的自己對答,「他們說要幫你處理劉叔叔的後事,沒精力帶我……但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從來都沒聽說過一點風聲?」

「未成年人保護法,審訊和偵破過程是要保密的,」劉瑕說,手下的方向盤依然穩穩的,「這個案件,又不足以吸引什麼媒體的目光,連叔叔始終是獨立偵破,縣裡甚至市裡都沒有兒童法庭,經過連叔叔的努力,這個案件,是在省城審理的,圓桌會議就那麼幾人,檢察院那邊負責的是實習生,我猜也是他努力的結果……如果,不是這幾年檔案電子化的話,也許知情人一直都不會超過十個吧。」

「但我媽知道。」連景雲說,他轉頭看向劉瑕,「我媽一直都知道,這就是你那麼說的原因……這就是你從前回絕我的原因?」

「嗯。」劉瑕說,她掃了連景雲一眼,歎了口氣,「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我說過,我沒有答應你,原因和連叔叔、鍾姨都無關。」

「無關?」

「嗯,我並不怪他們啊——他們對我有這麼多的恩情,給了這麼多幫助,我為什麼要怪他們呢?」劉瑕說,併入進城車道,「其實,說開了也好,這樣連叔叔以後也可以來S市和你團聚了,這麼多年,他心裡一直有個疙瘩……現在能解開也是好事。」

連所和鍾姨都已退休,但連景雲在S市工作的這些年,連所從未過來探親,連景雲的雙唇緊抿起來,「所以他們都不贊成我當警察……我媽擔驚受怕了一輩子,再不想為兒子擔心,我爸……我爸是因為……」

「是因為我的案子,」劉瑕點點頭,「他最終還是選擇了立案偵查、調查移送……他一直覺得對不起我,辜負了我對他的信任,害怕我因此恨他。」

「你難道不恨嗎?」連景雲緊接著問,幾乎把她的話尾打斷,他的眼角突突地跳,一根血管浮現出來,這是痛苦到極致的表現——這個男人的情緒不像是沈欽那樣外露,幾乎是個模版式的北方男人,真正心疼愛護的是母親,但崇拜的是父親,連景雲想當警察,因為他爸爸就是警察,她知道,這是他從小到大的夢想,父親挺拔威武的身影,接受表彰時的榮耀,維護正義、偵破案件時的魅力……這些形象,在小小的連景雲心裡,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跡,但今天,夢想開始有了裂痕,「他……一直知道劉叔叔打你,但還……」

嗯,看來她一直沒猜錯,連叔和鍾姨從沒有告訴連景雲,劉叔叔除了對她經濟上有點剋扣以外,還會打她。

「你對你父親太苛責了,」劉瑕說,「想想吧,那是世紀之交的西北小鎮,那地方的開化程度大約要落後S市三十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景雲,不要陷入常見的心理陷阱,為壞人的一個閃光點感動,對好人求全責備,你不能對人有超越時代的期待……」

「但是!」連景雲的聲調高了起來,「但是他還是選擇了立案起訴——」

「你是太激動了,」劉瑕搖搖頭,輕柔地打斷了連景雲的發洩,「景雲,你想想,如果是你的話,你會選擇起訴嗎?」

「……」

「你也會選擇起訴的,D租寶的案件,即使查到最後,追回了贓款,受害人能得到多少賠償?銀行拿走一部分,祿安拿走一部分,經辦中拖拖拉拉,散失一部分,最後回到受害人頭上的錢,能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嗎?但你還是會去追查,即使那會賠上你的前途,讓你陷入不可測的風險,你還是會去做……所以連叔叔也會選擇繼續查下去,選擇上報,選擇立案,即使這辜負了我的信任,因為他是警察,正義也許愚鈍、蒼白、扭曲又艱難,但他也還是會一直堅持。」

連景雲沒有說話,胸膛劇烈起伏,望著劉瑕的眼神,深邃又傷痛。

「所以,這也是你拒絕我的理由,你覺得我是個真正的警察,我……不會和一個殺人犯在一起,不管她有什麼理由?我不會理解你,一旦知道真相,我會接受不了,和你分手……這就是你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在一起的理由?你以為你夠聰明了,誰都在你的掌握裡,你的猜測就是事實,你覺得我不願意,我就真的會不願意?」

……其實並不完全是,但……

劉瑕掃了連景雲一眼,決定今天說出的真相實在已經太多了,這並不是什麼誠實節,沒有這樣的節日。

「那,你願意嗎?」她問。「你願意和真正的我在一起嗎?」

連景雲張口就要回答,被她止住,「不要衝動,好好想想,再回答我,所有的前因後果,你大體也瞭解了——這不是衝動殺人,這是一場謀殺。景雲,你想一想,你真的願意和一個謀殺犯——和一個冷酷到對親生母親的死都沒有感覺的謀殺犯,在一起嗎?」

連景雲望著她,眼神中的怒火漸漸冷卻,掙扎浮現,這是個很簡單的問題,但他的嘴張開又閉,始終無法給出一個答案。

劉瑕發動車輛,往城裡開去,她在連景雲公司門口把他放下來,自己直接開回家裡,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

窗外下起雨,大雨敲打著窗欞,聲音讓人平靜,吃完飯,健身、洗漱,換上睡衣,靠在床頭打開筆記本電腦,她猶豫了一下,鼠標還是指向了租房網站。

三天後就要搬離了,沈欽現在估計還在反應期內吧,以他對私有空間的眷戀來說,如果三天內不能辦妥搬家事宜,老先生有過激行動的話,恐怕他的精神又有崩潰風險了。為他租一套房子,一起把Lucy這個案子收尾,差不多也可以分道揚鑣了。當然,他恐怕還會纏上來……

她揉揉額角,頭疼地發覺自己居然沒有太好的辦法對付沈欽的糾纏,當然,擊潰他的精神,讓他回退到那種無法和外界正常交流的階段會是個辦法,不過那似乎有些太過殘酷和惡毒……

「叮咚、叮咚。」門鈴聲忽然響了起來。

劉瑕看看電腦下方,已經十點半了,她嘀咕著起身去開門。

「景雲,你——」

連景雲還是兩人分手時的西裝,只是全被淋得透濕,貼在身上,露出雄健的身材,濕發一樣貼在臉頰上,更顯得眼神銳利英挺。

「我願意。」劉瑕一開門,他就說,嘴唇抿緊,目光像要把她刺破,聲調低得幾乎是在生悶氣。「你猜錯了,我願意。」

劉瑕皺起眉,雙眼從他臉上爬過,一寸寸、一分分,連景雲任由她去看,對自己極有信心,他是認真想過,他也是真的願意,這些事,她的自我,家人的反對,這麼多阻礙——即使都和他的道德相左,也無法阻礙他的鍾情。

她從心底歎一口氣,要說話,但最終仍不忍心,他的反應絕不會好的,她能肯定。

「好啊,」她說,心念漂浮,轉眼下了個決定,「那……」

她倚在門框邊,挑眉看他,嫵媚在眉間偶然散逸,聲音輕輕的,有些戲謔,「那——你現在想吻我嗎?」

連景雲吃驚得瞪住她,顯然思想上全沒反應過來,也許他還在為即將到來的爭執運氣準備。但,他的身體有自己的意識,幾乎是才聽到她的話,便自動自發上前一步,高高的影子投下來,一下就將她完全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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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12:05 AM

☆、第67章 一吻定

充滿了陽剛范兒,身高一米八幾的俊朗青年,長髮斜挽、微笑耐人尋味的魅力女青年,兩人間快速縮短乃至幾乎消失的距離,深夜的樓梯間,滴水的髮梢……氛圍不可抑止地向曖昧狂奔而去,幾乎就像是一出偶像劇的高.潮片段,慢動作又似快放,連景雲的手握上了劉瑕的肩膀——

『嗶——』

刺耳的警報聲忽然響了起來,四面八方地向樓梯間包圍,天花板上的消防噴頭伸了出來,開始向四面八方噴射水柱,連景雲受驚,大大地後退一步,瞪了劉瑕幾秒,回過神,「他在看?——你是故意的?」

如無必要,劉瑕很少說謊,她微笑,連景雲眼中燒起怒火,「你利用我?」

劉瑕的笑容絲毫沒有黯淡,她的聲音柔柔的,就像是咨詢時的語氣一樣,懇切又讓人舒服,但仔細品味,這種專業的親切背後,並沒蘊含什麼真切的情緒。「一舉兩得,不好嗎?」

連景雲梗了一下,他要說話,但又被打斷——另兩扇緊閉的門打了開來,男主人伸頭出來,都嚇了一跳,「哦喲!消防探頭壞了是吧?得趕緊給物業打電話。」

眼神在連景雲身上打個圈,同情地嘖嘖響,「都淋成這個樣子啦?趕快躲躲呀,先生,小劉你別出來了,我來按下,我來按下應該就好——」

「那就麻煩你處理了,張哥,我去給我朋友拿毛巾噢。」劉瑕在外人出現的一瞬間已站直身,她對連景雲勾勾手,「還不進來?」

有幾個外人在,連景雲強掩怒氣跟進來,但對劉瑕,他已抱有戒心,眉頭皺起,展示自己不俗的推理能力,「為什麼關上門?——沈欽沒監控你在屋裡的行動,你想誤導他什麼?」

這就是和聰明人來往的壞處,劉瑕先翻出兩條毛巾丟給他,「不要把水到處亂甩——」

她衝他扭扭眉毛,但這可愛的表情並沒能讓連景雲放鬆下來,「如果能借此讓他死心,難道不好嗎?」

「用這種手段?」連景雲把毛巾扯下來扔到地上。「你同時侮辱了我們兩個人。」

劉瑕聳聳肩,只是笑,「一舉兩得,說得上侮辱嗎?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了——如果沈欽真的有底線的話,他看不到,也干擾不了——怎麼樣,景雲,想要繼續嗎?」

連景雲擰起眉審視著她,片刻後似有所悟,忽然低斥,「不要故意表現得惡劣,來逼走關心你的人。這樣做很幼稚,而且只能讓人感到你很……」

他嚥下最後兩個字沒說,劉瑕打開冰箱的手頓了下,「很什麼,可悲?」

連景雲別開眼,不和她對視,他憤怒的氣焰低了下去,囁嚅著沒有回答,劉瑕取出樂扣盒,放進微波爐裡,她的語氣還是很心平氣和,「如果我也覺得自己可悲的話,現在應該會生氣的——可悲的矯飾,最怕被說穿了,因為這是一種軟弱。景雲,現在屋裡的確有一個軟弱的人害怕提起當年的事,但這人並不是我。」

連景雲沒有說話,他的唇角抿成倔強的弧度,有些事害怕被提起,哪怕只是想想,都有錐心的疼痛,是因為世上所有的痛苦,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憤怒自己的無知無覺,自己的無能為力,憤怒讓他想要回到過去,想要在那個瞬間挺身而出,想要在每一個被劉瑕推遠的瞬間上前緊抱住她,但世界上最大的痛苦,就是奔流入海的時間永遠不會再回,錯失的一切也許就將永遠錯過,劉瑕猜錯了,他不在乎,但那又如何,時間點已經錯過,世界上並沒有一種緣分,兜兜轉轉,能把離開的人帶回到他身邊。

「……但你不應該這樣對沈欽,」但他依舊倔強地撫平了自己的傷痛,嚥下所有苦澀,抬起頭繼續自己的執著,「這麼做,太挑釁和惡意……你知道,他要比一般人更脆弱。」

「你對他的關心也太過頭了吧?」劉瑕把飯盒從微波爐裡取出來,放到餐桌上,毛巾重新扔到他頭上,「擦乾淨再來吃飯——這是我和他的事,你覺得你會比我更懂得心理嗎?」

連景雲愣了下,猶豫片刻,終於妥協地擦起頭髮,氣氛似也因此緩和,只有他的聲音在毛巾裡,悶悶的,仍不妥協。「……我也許沒受過專業訓練,但我知道人心。你這樣做,比直接拒絕更殘忍。」

「嗯——哼。」劉瑕心不在焉地說,掀開飯盒,看看連景雲,偷偷地倒點辣椒粉進去,再放進去微波。「但是直接拒絕並沒有用啊……奇怪,景雲,你對你的情敵好像有點太在乎了,難道你希望什麼,我和他雙宿雙飛、恩恩愛愛嗎?」

她把最後一盒菜放到桌上,走過去掀連景雲的毛巾,手伸過去,被他握住,溫熱的手還帶著濕氣,捏著她的手心,他從毛巾下望著她,表情難得地脆弱,

「不……我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我想要你和我在一起。」

連景雲低聲說,眼神如此赤.裸,似乎在自陳自己的軟弱,「但,我不想你這樣把他推遠,是競爭對手,也無所謂,危險不危險,我不在乎……你選了他,也可以……我只希望,這世上,能多一個人來愛你。」

他幾乎從來不說這樣直觸心靈的話,北方漢子,一切情緒都表達在行動裡,這句話,連景雲說得悵惘無比,所有濃烈的愛意、愧疚與遺憾,似乎都化為了此時的一聲歎息。

能多一個人來愛你就好了,能多一個人來保護你就好了,總是這樣,想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總想要守護著你……一直以來,我就是這樣愛著你。

劉瑕的手,頓了一下,她忽然想問,景雲,你到底愛我什麼?但這問題似又太矯情,他給她的愛,比所有人都多,她從來不能回報,把他困在這樣的窘境裡,他卻沒有一絲的抱怨——

她的手,扣住連景雲的十指,表情慢慢凝實,雙眼微閉,輕輕向連景雲傾過去——

這一次,滿室都是安靜的,再沒有人出來阻攔,她的唇,輕觸到某種柔軟又粗糙的東西——

劉瑕睜開眼,額抵上連景雲的額頭,眼裡露出疑問,「?」

連景雲的手指,隔著手指,輕輕拂過她花瓣一樣嬌嫩的唇瓣,他苦笑了一下,額頭輕輕用勁,在她頭上輕敲一下。

「你是不是,想要證明什麼?」

他就是這樣,猜度人心的本事,精準無比,如果不是為了製造機會和她相處,又有什麼案子需要她的幫助?劉瑕垂下眼睫,不再和他對視,她含糊地問,「你怕了嗎?」

「有點怕……」連景雲的輕歎,吹過她的唇,「我怕輸……我知道,現在我沒佔優勢。」

這一吻下去,答案就出來了。愛情的產生,總離不開那該死的三大化學物質,這並非任何意志可以勉強,連景雲看過她和沈欽的視頻……這一吻下去,兩個人彼此都蒙騙不了,他和沈欽,總會分個誰高誰低。

輸了的人,還有顏面繼續在賽道上掙扎嗎?

「高中時候,你喜歡過我,是不是?」但連景雲並沒神傷,他似乎也不懼怕自己的受傷。

劉瑕點點頭。

「讀大學的時候,我們很難見面,警校不能帶手機……分開兩地的日子裡,你想過我沒有?」

劉瑕猶豫片刻,搖搖頭。

「一次也沒有?」

繼續搖頭。

「……所以你看,」連景雲自嘲地笑了,「累計的路程,已經歸零了,現在,我還差沈欽好一段路呢,我怎麼能讓他出局?如果他是那個能跑完終局的人呢?我不能讓他就那麼跑掉……但,蝦米,我也有信心贏他。」

「比起愛你的程度,我不會輸給任何人,我只想要你給我個機會。」他的聲音醇厚又壓抑,情緒激越到極處的平靜,「……給我們倆一個機會吧,蝦米!」

蝶翅一樣的眼睫,扇動了下,又垂下,劉瑕從他的懷抱裡掙脫開來。

「不給。」她說,「我不會給任何人機會。」

連景雲愕然地望著雙手,好像還未習慣失去,劉瑕搖搖頭,「景雲,你是個聰明人,你自己想想,我說我以前喜歡過你——這句話,不是騙你的,我的感情,你能感覺得到。」

沒有隻言片語,只有眼神交匯時閃過的一絲笑,只有回頭時偶然望見的瀏海,只有被老師拖堂,著急趕到校門口,發現她靠著石獅子看書時頓住的腳步,但他是能感覺到的,當然如此——

「但,離開家鄉以後,我只有情緒,沒有情感,在當下,我會有相應的短期的反應和衝動,看到一隻貓,我也會覺得可愛,受到捉弄,我也會生氣,被人恐嚇,我……好吧,我並不經常畏懼,但偶爾我也會感到煩惱,但,這些反應,最終全都會散去。」劉瑕望著他,但又不是望著他,彷彿越過連景雲,她又看到了那個遍體荊棘的小女孩,「離開了就是離開了,很快我就會忘記……我什麼都會忘記,連恐懼和陰影都會忘記,在哈佛的時候,我聘請過男.妓——」

「什麼?」

「對,我聘請過一個亞裔男.妓,指定了特別的情景服務——我把我的公寓鑰匙給了他,讓他在一周內的任意一天來襲擊我,如果我反抗,就停下來,如果我不反抗,就繼續粗暴地對待我,看我能承受到什麼程度。」劉瑕說,「無需我特別說明,你就會明白,他長得和劉叔叔很像……我特別挑選了這麼一個人,再造了這麼一個環境來做這個試驗。」

「試驗的結果是——我沒有感覺。沒有恐懼,沒有失控,沒有尖叫,什麼都沒有……過去他對我的虐待,本會摧毀一個人的一生,但對我來說,影響力為零……從這個角度來說,劉叔叔真是徹底的失敗,作為一個加害者,他在這世上,連最後的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沈欽和你都沒有任何機會,你覺得沈欽相對你走在了前面,是的,因為我對他的反應更多、更大……但……」

再多、再大,能和繼父比較嗎?

連景雲微微張開嘴,劉瑕搖搖頭,「但,不論現在的反應如何,都會褪去的,沒有什麼能留下來,從根本上來說,你們兩個都沒有任何機會。」

她望著那稚嫩襤褸的小女孩,輕輕地重複,「沒有什麼能留下來……」

……

#

隨著公寓的門,又一次打開,運動警報被觸發,音箱發出輕微的滴滴響聲,但又被很快按掉——從監控攝像頭可以看到,濕西裝失魂落魄地走出來,他回頭和門裡人說了幾句什麼,又抬起頭,意味不明地看了攝像頭一眼,這才走進電梯。模糊的像素,無法描繪出他的精細表情,但從肢體語言來看,他現在似乎有些茫然無措,彷彿失去了方向。

電梯門打開,門內的女人探出身,抱了抱他,濕西裝走進電梯裡,長髮女子也看了看攝像頭,彷彿還笑了笑,這才回身進屋,合上了那彷彿堅不可摧的深色木門。

電腦前的男人操作了下,把監控畫面關閉,他在電腦椅上來回轉了幾圈,輕輕地嘀咕了一句,「笨蛋。」雙手擺到鍵盤上,很快就敲出了一行字:【機會,從來都不是別人給的,當然都是自己爭取來的啊!】

收件人那欄裡,連景雲的名字赫然在上,手指在Enter鍵上盤旋了許久,多少個應該按下的理由,被極有效率的大腦列了出來,條條框框:是的,即使是競爭對手,即使成功的人不是自己,也希望能多一個人愛她,也希望,對方不要就此放棄……

連景雲這個大傻瓜,堅持著無謂的正義,連爭取機會時,都不忘帶他一個,用的是我們……

這條微信,他應該發,在品格上他不能被連景雲比下去,尤其是在她面前更不能,但……

Enter鍵有些微凹陷,但在觸發之前,又鬆彈起來,沈欽輕輕地詛咒了一聲,手指按下刪除鍵,快如閃電,刪掉了這行危險的字樣,又吐了口氣,不敢再看連景雲的名字,快速關掉對話框,切換到了『劉小姐』這一欄。

*所以,你是在故意挑釁我嗎?【好生氣哦,但還要保持微笑】劉小姐,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這麼惡劣。*

*剛才還在為我看房子,現在有機會就來刺激我,你是想要告訴我什麼,女人都是善變的嗎?還是你根本一點都不喜歡我?抱歉哦,我真不知道,女人還這麼擅長自我欺騙?【怒火熊熊】*

對方那邊的智商,輕易地就能推測到了一切,並且也答覆得很快。

*噢,所以說,你還是監控了我的私人電腦嘍?沈先生,說到惡劣,還真是彼此彼此啊。*

*再者,我也沒有『惡劣地』對你,我只是在做我自己而已,沈先生,也許你可以試著接受這個事實:你可以試著感動我,但我也可以不被你感動,並傷害你,並且,很可怕的——完全不會因此愧疚。*

*更何況,我從沒有答應你什麼,在我的生活空間裡,和我的朋友正常進行社交,請問,這和你有什麼關係呢?你又是以什麼立場來進行關切?請你好好思量自己的界限,我沒能說服你,你不放棄,這我沒法干涉什麼,是你的自由,但也請你別來干涉我,沈先生,我想,這是我們生而為人的基本人權。*

她對他的康復情況瞭如指掌,所以,現在裝可憐這招也越來越玩不轉了,但這一切狡辯都無法否認她確實是有意惡劣對他的事實,沈欽發了十幾個嘟嘴的表情過去,這事實,還影響不到他,但劉瑕和連景雲不斷靠近的畫面,仍然讓他感到極度的不悅。就算她說得都對又怎麼樣?他反正也從來沒講過道理。

情緒驅使之下,他又發一連串表情炸屏,對她那文縐縐的聲明置之不理,*呵呵,你會玩野的,我也會啊。*

*劉小姐,啥也不說了——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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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12:06 AM

☆、第68章 清晨陽光

『叮』——羅森的店門打開又關上,剛過上班高峰期,前來結賬的顧客開始減少,店員反射性地看了門口一眼,才對走到收銀台前的漂亮姑娘露出笑臉,「袋子需要伐——」

『叮』——

店門又響了下,店員的眼神跑過去了又回來,他嘀咕了一聲,「要死了,感應門壞掉了是伐?開伐開伐,怎麼搞的——小姐袋子需要嗎?」

『叮』——這一次,店門的開關聲還伴隨著滋滋的小噪音,店員順著聲源看過去——是店裡的移動攝像頭,忽然間停止了擺動的幅度,對著劉瑕轉了過來,一扭一扭的樣子,配合著不斷開關,但前方空無一人的自動感應門,在陽光充足的一大清早,居然營造出了陰森恐怖的氛圍——

「啊!」

手裡的袋子和飯團一起落下,剛加熱好的飯團也順著滾了下去,在地上砸成一灘,所有人的眼神都本能跟著向下——劉瑕然後看回駭然的店員,再看看幾個議論紛紛,已經在往外掏手機的顧客,打從心底歎出一口氣,把錢放在桌上,擺擺手,飢腸轆轆地往外走,站在路口想想,乾脆也不打車了,就這樣安步當車,往辦公樓過去,還好,房子買得近,預約時間也還沒到,不過是五公里,一兩個小時,該走也能走過去。

會這麼做,當然是對沈欽的操守沒太大信心,對他的能力太有信心——這位仁兄的報復,當然並不是在便利店突然開始的,從早上六點起,他就全方位地為劉瑕演示了,在這個現代科技主宰的世界,得罪一個頂尖黑客有多麼的不方便……

早上6點,她在嘈雜的滴滴聲中醒來——三先生入侵事件後新裝的保全系統不知哪裡故障,一直在執著地報警,拔掉電源都不管用,劉瑕看過《老友記》,大約就是菲比家的報警器出問題的感覺,當然,她的表現沒那麼抓狂,但這種規律性的噪音對神經的刺激也極大。

對此,她不是沒對策,祭出降噪耳機便輕鬆應對,不過睡意一旦消失,終究難以培養,起身洗漱,她很快發現了家裡的另一個不便之處:停電了。

「劉小姐,今天這麼早起呀?是的,我家也沒電了,好像是總配電房出了問題——」

一群人下到停車場裡,就看到幾個保安汗流浹背地調試著電子門閘,「手動開閘都開不了,壞掉了是吧?」

劉瑕:……沒車用,我可以打車呀。

出租車裡:「搞什麼搞啊!紅綠燈腦子壞特了吧!紅燈完了又一個紅燈?這個路口要等多久,五分鐘?十分鐘啊?有病的!這樣下去五公里的路要走一小時啊?」

司機樂觀了,事實是,光在前兩個路口,不過500米的距離,空空蕩蕩的清早,就因為紅綠燈的鼓掌,堵了半個多小時……

劉瑕歎口氣:「師傅,不耽誤你生意了,我下車吧。」

短時間內她估計都很難忘記,她下車那一瞬間,一整條路的路燈忽然間都由紅變綠的那一秒,司機師傅望向她的眼神……

反正時間還早,乾脆走走吧,順便吃個早飯行不行?

永和大王:「小姐請問您需要什——哎呀,經理,點單機怎麼卡住,沒反應了?」

「小姐不好意思您換一台機——」

「我這裡也卡住了!」

劉瑕:「……沒關係,你們先忙……」

芭比饅頭:「小姑娘,要點什麼——哎喲,怎麼回事啦!」

嘀——嘀——嘀,消防火警開始噴灑。

劉瑕:「……這都有點老調重彈了啊……」

這種『創意枯竭類』的評語,對藝術家的刺激顯然很大,羅森的消防系統就很安靜,沈欽突破自我,創造性的引入了驚悚氣氛,結果大獲成功,觀眾的反應成功地說明一切,她肚子空空地站在路口,在大清早就不斷消耗自己血糖值的現狀,也極好地肯定了他的努力。

察覺到背後幾個前羅森顧客的指指點點,劉瑕把臉埋進手心裡,深刻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沈欽不像連景雲,不是那麼好欺負的——君子可欺之以方,小人可鎮之以靜,窮人可以勢威嚇,庸人可戲之以智,但一個有錢的天才瘋子,這道題,基本無解……

「你夠了沒有?」她能應付很多非常人能忍受的困境,但低血糖帶來的暈眩感不在其中,劉瑕又走幾步,找了個長椅坐下,放棄無謂的堅持,掏出手機發起談判要求。

「劉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清晨七點半,沈欽卻秒回,這謊言拙劣得簡直可笑。劉瑕瞪著屏幕,一陣磨牙——任何人沒吃早飯脾氣都不會太好,她當然也不例外。

「裝傻就不像了,」劉瑕回,有點牙癢癢,又衝動加一句,「你敢保證你和我現在的處境沒有一點關係?」

「我以為你的行為,和我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我沒任何立場來評論啊。」沈欽回了個微笑的表情。

你能玩這一套,我也能玩,說到惡意行使權利,誰不比誰強……雖然很挫敗,但劉瑕不得不承認,在這方面,她和沈欽的能力,確實有差。

「我已經明白你的邏輯了,沈先生,你把你的觀點表現得非、常、強、烈。」她咬牙鍵入,「所以,你大可放心,這樣的事情不會有第二次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連景雲在正式『贏得』她之前不會這麼做,但沈欽沒必要知道。

「嗶——」駛過附近的一輛城管巡邏車忽然發出刺耳的喇叭聲,嚇了制服青年們一跳,沈欽繼續回,「Wrong Answer。」

……好吧,看來他昨晚被刺激到以後,真的還突入了她的電腦,直接就竊聽到了她和連景雲的對話,探知到這個答案的取巧和敷衍——

沈公子,說好的底線呢?劉瑕牙癢,但因自己是理虧的一方,只能忍辱負重,「那你想聽什麼?」

「你猜?」

「餓死了不猜。」

「嗶——」

「Wrong Answer!」

「要死了,這車喇叭搞什麼啊!」城管也開始慌了。

劉瑕開始認真思考:如果一再升級戰役的話,沈欽會不會在她逃出S市之前把整個城市都弄癱瘓掉——但其實這也不能解決問題,因為去一個新的城市他也還是可以如法炮製再來一遍……

「……求求你了大爺我真的快餓暈了你想說什麼你說我照念不誤行不行行不行啊?」

在她發去的皮卡丘含淚表情,以及對沈欽語言風格的模仿下,沈先生龍心大悅,發來一個高高在上,品著紅酒的金館長,【年輕人我很欣賞你!】「說,欽欽我愛你。」

「欽欽我愛你。」

「複製黏貼的不算,重來,自己打字。」

「……欽欽我愛你,可以了嗎?」

「說,一會見到你,我要親你一口,再緊緊地抱著你,深深地訴說我的歉意。」

「……」

劉瑕關掉對話框,打開攜程APP,開始認真地搜索離開S市的最早一個航班。

「好啦好啦,」她的手機強行被切換到了對話框裡,沈欽終於見好就收了,「嘻嘻,一句表白也差不多了——你早上想吃什麼?豆漿油條可不可以?」

「我喜歡吃糯米飯團……」低血糖已經嚴重拖慢了劉瑕的反應速度,她本能地回了以後才意會,「等等,一會見面——你現在在哪裡?」

沈欽回了幾個微笑的表情,沒再搭理她,劉瑕放下手機左右看了下,茫然地指望電子設備能給她一點提示——

「嘀嘀。」路邊一輛豪車忽然嘀了兩下喇叭,一位穿著黑西裝的司機開門走下來,為她拉開車門,「劉小姐,請。」

開往公司的路上一路綠燈,劉瑕開門走下來的一瞬間,另一位黑西裝把豆漿油條送到她手裡,「劉小姐慢用。」

出電梯,走到公司大門前,第三位黑西裝給她開門,「劉小姐早上好。」

「……」劉瑕走進公司裡——理所當然,張暖還沒到,距離她上班還有半個多小時,但公司內當然不只有劉瑕一個人。「你到底起得是有多早?還有,這些人哪裡來的。」

「貴賓服務叫來的。」沈欽衣著整潔,表情愉快,清爽得就像是清晨第一縷陽光,他對她揮揮手,指間露出一張黑卡,劉瑕投去『你就為了裝逼特意叫貴賓服務』的一瞥,他一邊揮退服務人員,為自己解釋了下,「我需要搬家服務嘛。」

「你已經找到房子了?」劉瑕瞇起眼,有絲不祥預感,「在哪裡?」

沈欽衝她露齒一笑,笑臉俊美得很欠揍,「劉小姐,你剛才可就說了一句話啊。」

「什麼?」劉瑕問,然後才明白過來,她的反應力已經下降到一個極限了,乾脆擺擺手放棄對峙,坐下來打開早餐吃起來,「說起來,既然都搬家了,你為什麼又出現在這裡?不需要去調試你的那些設備嗎?」

「需要啊,所以我這不是來上班了嗎?」沈欽看她吃飯,也跟著露出饞相,劉瑕瞟他,「……等等,你該不會……光顧著整我,忘了讓他們也給你買份早飯吧?」

今早裝逼大獲成功,沈公子似乎想要延續勝利,所以倔強地抿緊嘴沒說話,但眼神已透露一切……

劉瑕沒顧他的臉色,痛快地暢笑十幾秒,護緊她歷經艱辛才到手的早餐,打掉沈欽覬覦的手,痛快咬口飯團,「等等——你說的來上班,什麼意思?」

「就是來上班啊。」沈欽指指手裡的筆記本電腦,「我的私人機房實際上一直運行在美國,S市那些機器只是很少數的辦公終端,反正都是通過網絡,拆裝工人會做,調試工作我可以在這裡遙控。」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你來這裡上班……是什麼意思?」

「噢,這個啊。」沈公子又亮出『清晨第一縷陽光』的微笑,他的心情看來真的不錯,居然未受昨天的事件影響多少,這讓劉瑕感到有絲不對勁——他又擺出幼犬形態,雙眼水淋淋地看著劉瑕,張口就說瞎話,「你知道,劉小姐,因為你,我被祖父趕出來了,經濟條件有限,租不起什麼大房子……你得對我負責啊,劉小姐,從今天開始,我的辦公場所,就麻煩你啦。」

…………

劉瑕吞下飯團,和著無數刁鑽的回復一起噎下去:有錢辦黑卡你沒錢租房嗎,有錢裝逼你沒錢租房嗎,有地方擺你那些機器你沒地方辦公嗎——

「我這裡也沒空的辦公室啊。」最終,她選擇了一個最務實的角度——儘管這角度透露著些許不祥的氣息,「你只能在接待區,這裡大部分時間都人來人往的,你確定你能適應?」

「不能。」清晨陽光笑,「所以,我擅自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合適的辦公室——」

劉瑕順著他的眼神比過去,「我的?不行,咨詢的時候當然不能有第三人在場,這是嚴重的違規——」

「除非獲得了咨詢者的同意,或者出自咨詢者的要求,對不對?」沈欽笑瞇瞇地說,他打開一個文件夾,送到劉瑕面前,「放心把,劉小姐,已經都談妥了,由我在旁見證和參與,正是咨詢者的要求……」

劉瑕瞪著他幾秒,慢、慢、慢、慢地拿起文件——至少,今早第一個時段的首次咨詢者,還真是簽署了同意書,聲稱自己要求沈欽的參與。

「這個咨詢者,是你安排的吧?」她眼前有些發黑,「你給她出的錢?」

沈欽對她露出牙齒:清晨的陽光,是多麼的燦爛,多麼的美麗,多麼的輝煌——他伸出手,從她手裡掰走了半個飯團,她甚至都沒來得及阻止他。

「……你能不能給我劇透一下,她來咨詢的,會是什麼問題?」

啊,清晨的陽光,人生的希望,春天來了萬物的生長——

清晨陽光對她眨眨眼,雪白的牙齒細嚼慢咽,「你覺得呢,劉小姐,你覺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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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12:07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6-23 12:46 AM 編輯

☆、第69章 綠茶拜金婊

「像我這樣的人,是不是真的永遠也沒法結婚了,劉老師?」

很好,真是一點也沒驚喜,老梗到讓人不感動——果然是這個問題。

劉瑕打量坐在眼前的咨詢者一眼,又掃一眼她的資料:任小姐,32歲,幼年父母離婚又分別再婚,跟隨祖父母長大,大專畢業,現在S市一傢俬企做文員,從21歲起迄今,相親戀愛十餘次,但仍未結婚,每次關係都在進入下一個階段之前分手。本人曾為此進行過多次情感培訓、心理咨詢,但收效均不明顯。

「劉老師,」任小姐長得當然很漂亮,否則也不會一次接一次地戀愛到32歲,幾乎從沒有空窗期,她穿一件棒球外套,頭髮散下來,看來只得23歲,從外套的款式來看,不是奢侈品當季新款,應該是C&A、H&M這種快消品牌出品,只有這種衣服才會把風格盡量靠向基本,縮減Logo甚至沒有Logo……棒球外套是最近興起的潮流款式,會跟隨流行,但選擇快消品牌中較好看,有性價比的款式,任小姐的日子過得很精細,白皙的皮膚、潔白的牙齒和得宜的儀態,再再都說明這點——現在她就很好看地蹙著眉,專注地望著劉瑕,對沈欽絲毫沒多加注意,一心一意地訴說著自己的煩惱,「這種模式是不是真的永遠也擺脫不了?我真的很喜歡我現

在的男朋友,我知道,他應該也很喜歡我,可能最近就會提出求婚,但……」

她歎了口氣,表情是半糾結半認命的妥協,「但我現在已經……就想到他可能會對我求婚,我就整個人都不對勁,看他忽然間就覺得很討厭,其實他和以前還是一樣的,沒有任何變化,是我的心態變了,就像是一條線,跨過去以後,整個心態和思考模式都會變化。被求婚以後,整個人就變了,能想到的只有趕快結束這段關係,結束和這個人的一切聯繫,就像是著了魔一樣,甚至會覺得和這個人訂婚的自己很可怕、很可憐,不知道該怎麼說,就是從心底湧上的,本能的反感。」

「不怕你笑話,劉老師,因為我長得還可以,一直以來都不缺追求者。很多女孩子在這樣的情況下,性格會變得很傲慢,但我從來沒有這樣,可能因為和老人一起生活的關係,比較會照顧人,做飯也挺好吃的,比較會體貼人,所以每一任男朋友都對我很滿意,很快就想和我結婚,覺得我長得漂亮,又會打扮,有點小情趣,愛做飯、愛照顧人……」

「確實是一般男性心中很適合結婚的對象。」劉瑕頷首同意,看了沈欽一眼,沈欽衝她飛過一個媚眼,她瞪大眼,對他做出無聲的威嚇表情,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回任小姐的訴說中:不論任小姐是被誰介紹來的,又有誰陪同,背後隱藏了什麼用意,既然接了她的咨詢,她自然會做到專業。

「是的,所以從大學開始,我的男朋友就一直在積極地計劃和我的未來。」任小姐並沒有注意到劉瑕的表情——她已經沉浸在自己的訴說裡了,也許是因為劉瑕的收費標準,與裝潢的高檔,讓她先入為主地有了崇拜權威的信任感,也許是因為她的確受此問題困擾良多,她的配合程度和傾訴欲望,對於初次咨詢來說,高到罕見。「一開始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只是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們每次在計劃將來的時候,我都很不愛聽——這些並不是壞內容,我男朋友都知道我的家境,有些人真的很好,給我買這買那的都不說了,有好幾個提到說願意把全款的婚前房都加我的名,想和我一起去看望爺爺奶奶,還有幾個男朋友,戀愛幾個月後就開始給我交工資卡,說隨便我花,花完都沒事。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家境不太富裕,很普通的平民階層吧,工作能力也平平,每個月就拿那麼點死工資,上升空間也看不到,那其實應該就是要靠老公過這輩子,應該很珍惜自己遇到的好男人,早點結婚才對,可一旦越過那條線,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和那個人共度一生了……」

任小姐抱住肩膀,抖了抖,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劉瑕點點頭,「之前做過的心理咨詢,有對你的情況進行分析嗎?」

「因為我工資不高,這個錢也不好讓男朋友來付,所以找的都是比較低層次的野路子咨詢師,有一些是啊呀娃娃式的那種PU值分析什麼的,他們咨詢的,怎麼說吧,有種隔靴搔癢的感覺,PU值什麼的就不說了,我覺得那就是江湖騙子,說的都是早知道的事……咨詢師有的說我受到父母離婚的影響,有的說因為我還沒遇到真愛,是潛意識在提醒自己要逃……」任小姐搖搖頭,表情苦惱,「真正科班出身、經驗很豐富的咨詢師,攢錢去試了兩次,但體驗也不怎麼好,一個勁給我分析什麼佛洛伊德的那套,說我是童年時留下的陰影,但問題是我自己並沒有什麼童年陰影,雖然說父母離婚,但那是和平分手,讓我住在爺爺奶奶家也不是因為爸媽都不要我,主要是我爸爸媽媽都是做建築的,一直長期出差、四處奔波,沒離婚以前,我也一直都是給爺爺奶奶帶的,不然根本沒法安定下來讀書——她讓我回憶,我回憶不出來,後來鬧得很不愉快。一直到這一次我發帖求助,意外遇到沈先生,給我介紹了劉小姐你,並且願意贊助我為止——」

她雙手合十,沖沈欽拜了幾下表示感謝,但眼神仍凝聚在劉瑕身上,「我再也沒找過咨詢師,都覺得自己不可能得到幫助了。但是,沈先生給我看了劉老師你的履歷,讓我又燃起一點希望,而且,怎麼說呢,也是有點病急亂投醫了吧……我現在這個男朋友各方面的條件都不錯,對我也很好,32歲,再拖下去真的來不及了……」

任小姐長長地歎了口氣,「劉老師,你覺得我的問題出在哪,我還能不能把這個毛病給治好?我……」

她抿抿唇,似乎在克制,但眼淚仍流了下來,「如果這輩子注定一個人,我也認了,只是死也要死個明白吧,我真的不明白我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怎麼一聽到求婚就發瘋,就千方百計地要分手……他們罵我是感情騙子,說我花花公主,玩弄他們的真心,搞得我像個壞人,我也不想啊,我真的也不想的啊,但是……但是……」

一般的心理咨詢,總需要幾次談話來確定信任,瓦解咨詢者本能對於陌生咨詢師的心防,這就像是一場攻堅戰,咨詢者既希望能解決自己的煩惱,又不希望咨詢師知道自己太多隱私,總是下意識地加以隱瞞,只給予自認為有用的信息,而咨詢師要做的,就是從由語言和表情等多重元素組成的表達去『反編譯』關於咨詢者的真相,並加以分析和引導……劉瑕並不知道別的咨詢師是怎麼操作的,但她一向都是如此進行,她從沒有救世主情結的困擾,也不會因為幫助不了咨詢者而感到失落,可以輕而易舉地做到冷靜客觀的科學態度,大腦就像是一台機器,辨別真偽、輸入數據,得到結果。就像是和春.夢先生的咨詢,前三次,劉瑕已斷定他對性.欲的反常排斥和克制,必定來自於他父母的離婚,但他本人直到第六次咨詢以後才肯承認這個事實。

但任小姐並不一樣,她能看得出來,這個咨詢者的配合意願異常地高,甚至帶了點疾病晚期的急切,恨不得把一切細節都捧到她跟前來求一個診斷,她的困惑,並不是明知故問、欲蓋彌彰的自我欺騙,而是切實存在的焦慮和惶急,她控制不了某個時段的自己,這種失措感讓她感到脆弱無助,就像是真的得了重病,但因經濟條件所限,無法得到好的醫治,這讓找到一個經濟條件良好的丈夫這需求變得更加急切——這是一個死循環,而任小姐正困惑地被其淹沒,這讓她對於任何『醫治』都抱持著開放的態度,即使會觸痛,也毫不在乎。

劉瑕又看沈欽一眼,她有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似乎自己淪入了沈欽的節奏——他應該沒有相關知識,僅僅是憑本能挑中了這個最合適的對象,但不管怎麼說,現在事態的確朝著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換句話說,她現在說的每句話,都是在為自己挖坑。

「任小姐,我大概已經有點明白了,」她收攝心神,不再去想無法改變的劣勢,「並不是我在為我的同行辯解,不過,我得說,你可能有點誤會那位科班出身的咨詢師了……我知道,你可能覺得弗洛伊德理論已經有點過時了,這個是百度可以輕易告訴你的知識,而她的年紀,會讓你很容易地感到她是那種抱著過時理論繼續咨詢的老頑固——」

從任小姐的表情來看,她確實說對了,劉瑕的權威性在繼續建築,「我不知道她平時是否也是這樣應付所有咨詢,不過,在你的案例上,她的結論方向可能並沒有錯誤,你這個心理障礙的根源,還是要從童年階段,甚至是更早的嬰兒階段去挖掘——這個階段,也是弗洛伊德最為看重的人格雕塑階段,他認為一個人性格中的各個側面,都是在這個你甚至不會有任何記憶的階段形成的,這個理論目前來說已經逐漸過時,不過,在你身上,的確是適用的。」

任小姐的眉毛皺了起來,她要說話,被劉瑕止住了,「但這並不是說,你的心理障礙和父母的離婚有關,我相信你的陳述,父母的離婚對你的確沒有造成什麼很深的影響,你沒說謊——你的這種親密關係恐懼症,根源應該是來自於你父母的職業。」

「我父母的職業?」任小姐愕然地重複,「劉老師,你的意思是說——」

「任小姐,從你進門以來,我就一直在好奇一個問題——你是個想要結婚的女孩子,沈先生是個很適合結婚的男孩子,至少從外貌上來看是這樣的,不管你有沒有戀人,在這種心態下,注意合適的潛在對象,是人類的本能,」劉瑕又看了沈欽一眼,他斜靠在沙發上,側頭觀察著任小姐和她,「有個簡單實用的觀察技巧,不管眼神是如何表現的,肢體語言不會騙人,你對誰有興趣,你的肢體就會指向誰——」

任小姐不由看了看自己和沈欽的距離:雖然兩人的沙發形成直角,但她的身體完全靠向了沙發反面,再加上沈欽是斜靠在偏向劉瑕的那邊,這使得他們的身體距離異常疏遠。

「從許多細節都看得出來,但你對沈先生幾乎沒有任何關注和好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這不像是個對談戀愛很有興趣的人會做的事,尤其你的咨詢還是由沈先生資助,這是個非常有趣的接觸理由,你可以坦誠地回答我嗎,任小姐——你對於沈先生資助你的理由,有沒有一點好奇?」

「……有是有,但是……他說過不希望我問,又答應過絕對會為我保密,再加上我自己絕對出不起這個錢……所以我也就……」

「是的,理智會選擇不問,但感性上的好奇很難磨滅,我認為,你肢體語言中的疏遠,是因為一個男人為你付錢這回事,似乎也暗示了他對你的興趣。」劉瑕抿了一口茶,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重,她似乎正在為自己咨詢,正在親手揭開自己的重重面紗,那種被暴.露的感覺並不好。「這才是你迴避他的主要原因,這種嫌疑讓你本能地想要迴避,即使他有錢、英俊又神秘,對任何一個適齡女性應該都有很強的吸引力。」

「並不想談戀愛,這和你頻繁戀愛的經歷似乎有所矛盾,但從你的陳述中這一切似乎又有了答案,你透露出這麼幾點信息:會順從人、照顧人、會做飯、愛打掃衛生、會打扮,對於PU值等戀愛理論不屑一顧,因為你自己已經是個中大師,以及你衡量這段感情是否可貴的標準,他對你在物質上有多好,有多喜歡你……在這所有的陳述中,你對於他的喜歡,只有在最開始出現過一次。」

任小姐的眼睛瞪大了,她顯得有點不舒服,「劉老師,你也覺得我在玩弄他們嗎?」

「我並不這麼覺得,我發覺到的是,你對戀愛其實沒有太多興趣,同時又一直很想結婚,」劉瑕說,「而你也很坦誠地告訴我理由,你覺得自己家境不太好,應該要靠男人來過上好的生活,婚姻是最好的手段。任小姐,照顧人、做飯、打扮、打掃衛生,這些事,真的能讓你感到開心嗎?還是你為了找到更好的結婚對象,做出的努力呢?」

任小姐盈盈的雙眸再度浮現水光,似是受到侮辱,又不知該如何反應,這表情相當惹人憐惜,「我……」

「別誤會,我並沒有批判你的意思,這只是觀察的結果,」劉瑕笑了,「如果你能如實回答,會對之後的咨詢更有幫助,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我們都有各自的陰暗面,誰也不會隨意批判什麼,你可以放心——而且,也應該珍惜時間,任小姐,咨詢時間是有限的,咨詢費很貴,沈先生的好心幫助能持續多久,這也不是你能左右的因素。」

最後這句話很有效,任小姐的眼神變了,她略經掙扎,終於歎口氣,「……女孩子總是要得為自己打算吧,我覺得,為了進入好的婚姻改變自己,其實也不能算是什麼不道德的事……」

「當然不是,」劉瑕寬慰她說,「不過,我想問問任小姐,你每個月的收入是多少……從資料上來看,你的月收入在九千元左右,這個數字正確嗎?」

「……正確。」

「你目前和祖父母一起住,從住址來看,你們住的小區其實並不差,不過還蠻新的,搬進這裡以前住在哪裡呢?」

「住在老公房裡,後來我父親給他們換了一套房子,我也跟著一起過去住了。」

「住處多少平啊?」

「120多吧,劉小姐——」

「任小姐,我並不是想要指責你拜金、貪婪,」劉瑕笑了,「接下來還有幾個問題——父母收入是否很高,答案應該都是肯定的,你父親能為父母換這套房子,經濟條件應該不差,前二十幾年建築業都很旺,你母親的收入應該也不差。你父母對你是否很疏遠?否定的,你談到他們沒有怨恨之情,說明他們一直都有盡到父母的責任,至少是努力過了,這一切你都看在眼裡。」

「成長過程中,你在金錢方面很匱乏嗎?否定,聚少離多,要表達關愛只能靠錢,所以在金錢方面你應該沒受過多少委屈。你的物慾很強烈嗎?看不太出來,你穿著快消品中難得有品位的新品,好看、緊隨潮流但所費不多,證明你過日子精打細算,從不盲目追求奢侈品。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有一筆不少的積蓄。」劉瑕一邊觀察著任小姐的表情一邊說,「但你還是覺得看一千元一小時的心理醫生很貴,你還是以為自己需要婚姻作為下輩子的保障,還是為了追求更好的婚姻而改變自己,不想戀愛但一直在戀愛,你沒有經濟負擔,小有積蓄,和家人的感情都很不錯,但安全感似乎依然不夠,你一直都覺得自己很貧窮……這安全感的匱乏,讓你加倍地渴望婚姻,但卻又同時加速遠離這種穩定的長期關係,形成一個死結,如果我們把它抽像出來的話,那就是,你認為你需要依靠一個人——這種需要,可以解釋為一種渴望,你渴望有個人能讓你依靠,但你卻又做不到去依靠別人。」

「這種失能,往往被解釋為創傷性記憶導致的惡果,比如說……」劉瑕閉閉眼,斥退湧上舌尖的類比:比如說,你的父母都先後背棄你而去,你母親因為不想救你自殺,最後一個能照顧你的人想的只是你引發的獸.欲,比如說任小姐,你知道嗎,我的銀行存款也不少,而且一直都在逐步增加——任小姐你肯定不知道,但沈欽應該知道……「比如說一些破碎家庭的孩子,在他們需要有人依靠的時候,卻缺少他人的回應,這樣的小孩從小就沒有這種情感鏈接,長大後也會很難建立親密關係。」

「但是,從任小姐你的敘述看來,沒有已麻木的疼痛,沒有隱藏、逃避的感覺,沒有一點不快,我判斷,你的傷痕應該要比你父母離婚的時段更早——你父母是在你七歲時離婚,那時候的小孩已經有很好的記憶能力了,如果發生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傷害事件,你會知道的。」

劉瑕頓了下,對茫然無措的任小姐發問,「任小姐,在你的嬰兒時期,你是不是經常離開母親,被交到保姆手上——這個保姆,是不是也經常更換,導致你從未處於一段穩定的照料關係之中?」

任小姐的表情,在那一瞬間幾乎天崩地裂,所有精緻的溫柔都掉落下來,美麗被驚駭扭曲。

「……是……是,我媽媽休完產假以後就去外地了,只能幾個月回來一次……」她說,反射性仍為母親辯解,「帶我的幾個保姆也都是換來換去的,有的被我媽媽和奶奶換掉,有的是自己不做——但是後來我奶奶退休,她就一直在帶我了——」

「你奶奶是你幾歲時退休的?」

「……3、3歲?」

「我們可以用一些特殊的咨詢手段,來探索你的潛意識,確認是否是這個時間段中,你的情感需求得不到滿足落下的陰影。不過,現在越來越多的科學研究的確告訴我們,雖然剛出生時,我們像野獸更多於人,但那時期的我們依然具有豐富的心理需求,而且在此期間受到的影響,確實很容易就伴隨一生,而且難以治癒。這其中最富有威力的影響因素,就是穩定的陪伴與充分供給的皮膚接觸——」

「劉老師。」任小姐打斷她,表情仍有幾分疑慮,但,也不知是否從自己的記憶裡搜索到了什麼含糊的陰影,她已漸漸傾向於相信,這也讓她的發問更加急切了,「原因可以之後再解釋——那,如果是因為嬰幼兒時期的這種經歷形成的障礙,能治好嗎?」

她忐忑地望著劉瑕,雙手交握成拳,不自覺地形成一個類似祈禱的姿勢,「聽你的語氣,這種問題好像……好像治癒起來很難,甚至完全沒有希望的樣子……」

『啪』地一聲,陷阱閉合,劉瑕發誓,她幾乎都能聽到那響亮的聲音——她的雙眼,轉向在一邊靜聽的沈欽,和他撞在一起,在寧靜的氣氛中激起陣陣漣漪:沈欽沒有說話,甚至沒有得意的表情,只是那樣平靜地回視著她,彷彿就像是一面鏡子,倒映出了她難堪的矛盾——

她說她不可能改變,她說她心裡的洞會吞噬一切——

但……她是個心理咨詢師,她的工作,就是告訴咨詢者——

「沒有什麼障礙是不能改善的。」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柔和而有力,就像是對自己的撫慰與催眠,一遍又一遍,安撫著一個又一個疲倦的心靈,現在終於輪到了自己,「……任小姐,沒有什麼障礙,會完全沒有希望,心理領域最奇妙的一點,就是永遠都充滿無限的可能……在這個領域,沒有絕症,沒有不可能,再大的創傷也能改善,只要,你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

那雙如靜海的雙眼,波光粼粼,沈欽唇角的微笑,如此耐人尋味,他無視若有所思的任小姐,忽然開口問。

「我有,劉小姐,你有沒有?」

「劉小姐,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麼會來做心理咨詢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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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12:08 AM

☆、第70章 景雲助攻

連景雲從電梯裡走出來,先差點撞上一個漂亮姑娘——她一邊走一邊打電話,語氣慢慢細細的,很安閒,「曉得了,我下班就過來,你今天午飯有沒有好好吃呀?」

從這部電梯出來,只能通到劉瑕的工作室,連景雲免不得多看她幾眼,在他見過的咨詢者裡,這姑娘的氣質算是罕見的安定了,長相文秀、打扮得體,說話聲音細細柔柔,很容易就能讓人產生好感,真不知道這樣的姑娘內心還藏著什麼秘密需要咨詢——在心理咨詢室進出多了,真容易讓人對這世界失去信心。

就像是在保險調查部,在派出所,在檢察院、法院,有時候連景雲也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問題,離開警界,又進了保險公司,總逃不脫這種性質的工作,見多了人性的陰暗面,那種芯子被抽空的感覺,比任何重體力活都疲倦,做這行的人都需要個支柱來撐下去,有時候,是信念、信仰,有時候是某個特定的人,有時候是一種情結。

他呢?他是為了什麼?為了豐厚的佣金,為了給公司挽回損失?為了揭穿各種惡意騙保的違法行為?在這個崗位上,維護社會的正義?

「你覺得法律存在正義嗎?社會存在正義嗎?」一道一樣細細柔柔,安安閒閒的聲音,在他腦中悠悠地問,似乎在提醒他,剛才那女孩能獲得他的注意,是因為她聲音的氣質和另外一個人很相近,「你覺得,我該受到法律的懲罰嗎?」

和遊走在黑白之間,還算得上是面對污穢、捍衛清白的他比起來,她從頭到腳都浸透了黑暗面,她的過去與現在,人生與職業,似乎都和這些糾結、無奈的絕望脫不開關係,從昨晚到現在,連景雲都禁不住在想,究竟是什麼支持著劉瑕走下去,究竟又是什麼讓她一直選擇在這樣的行業裡前行,當時在哈佛,她有很大希望留校任教,繼續一線研究,是什麼驅使她回到S市,開設這個咨詢工作室?

模糊又突兀的響動聲,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連景雲散逸的些許思緒頓時收了回來——歸根到底,他還是極為實際的,大男人哪有那麼多時間傷春悲秋?他加快腳步走進接待室,「暖暖,你劉姐——」

還沒說完,他就高高地挑起了一邊眉毛——聽出來了,隱隱傳出異響的那個辦公室,的確是屬於劉瑕的那間……「喲,這是——」

回頭看了看門口,他壓低聲音,「剛才那個客戶,有那麼難搞嗎?」

張暖的小耳朵也是立立了起來,兔子耳朵似的,轉向聲源全力偵查,她也是悄聲細語,「沈先生在裡面呢,一早就來了……剛才咨詢都沒出來,可奇怪了,客戶也不介意——她好像是知情的。」

沈欽,一早就來了……現在辦公室裡,鬧騰出了彷彿重物墜地的動靜……連景雲也不禁側耳細聽,可惜隔音太好,只能隔三差五聽到點清脆的破碎聲,人聲未能突破障礙傳出來——

好奇心剛醞釀到高處,砰地一聲,辦公室的門忽然被撞開了,沈欽抱著頭鼠竄而出,口中高呼,「要打死了要打死了,再打就真的死了——」

看到連景雲,他眼睛一亮,長腳三步並作兩步,剎那間轉到他背後,頎長身材縮起來躲在他背後,剛好把連景雲頂出去做擋箭牌,過一會,看沒有動靜,又小心翼翼伸出半邊頭,發覺劉瑕就靠在不遠處的過道牆邊,立刻縮進去。

連景雲低頭看一眼,啼笑皆非,往左邁一步,想要暴.露他,但背後隱隱的壓力也跟著挪動一步,貼得仍然是分毫不差,他索性也就放棄了和幼稚比幼稚的想法(並隱隱體會到劉瑕的崩潰),只是盤著手,有趣地繼續和劉瑕對視。

臉頰還有薄紅,胸脯起伏不定,秀眉蹙起,她又一下從一幅畫變成了一個人——只是,雖然剛被抓到『從辦公室一路追打沈欽出來』這種和她平時的成熟淡定截然不同的行為,但劉瑕畢竟是劉瑕,手一背,塑料筆筒藏在背後,頓時又是若無其事,甚至還反過來沖連景雲挑了挑眉,表情有點隱隱的費解和挑釁:這可是你的情敵,剛和我關在辦公室裡,現在好像又在打情罵俏的,對他這麼和氣,你確定嗎?這……是不是有點沒種啊?

她這完全就是因為被沈欽不知怎麼又刺激抓狂,卻又對他沒什麼辦法,所以在給他找事吧……雖然很清楚這點,但連景雲的心臟還是被狠狠拉動了一下:劉瑕當然也不是沒有追打過他,但那還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現在,能激起她這樣反應的,已經換了人了……

又酸又澀的感覺,混合上被刺激到的求偶本能,讓他想要在心儀的異性跟前好好地展露展露肌肉——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收拾情敵,證明自己的有種,他反射性地想要再跨一步——但又懸崖勒馬,盯著劉瑕眼中一閃而過的得意,慢慢地收回了腳步……總是這麼狡猾,這個操縱人心的大師,現在最希望的,就是兩個追求者鬥在一起,她好藉機脫身吧?

不能順應她的念頭,忽然間,他和沈欽又成了同仇敵愾的戰友,面對這最艱險的堡壘,最狡猾的敵人,容不得絲毫內鬥——

連景雲笑了笑,他故作糊塗,就當沒看見劉瑕的眼神,「幹嘛呢這是?有什麼問題不能用對話解決啊?這不是你常說的嗎,所有的暴力都是一種軟弱,所有的肢體衝突,是對真正交流的迴避,兩個成年人了,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打起來像什麼樣子,暖暖,你說是不是?」

「是!」沈欽從他背後冒出來,非常響亮地回答。

「Sh……」張暖剛發了個氣音,劉瑕一眼殺過去,她聲音卡在喉嚨裡,僵持一會,左顧右盼地開始吹口哨,「shhh——噓噓噓……」

「我……我去廁所……」沈欽找到突破口,貓著腰從劉瑕身邊跑過去,劉瑕像是一台殺人機器,攝像頭跟著他的背影,充滿威懾力地轉過去,但終究沒再繼續出手——她終於露出人性化一面,雙手一插腰,轉過來怒視連景雲,聲音捏起來,但因天生的嬌柔,還是很像在撒嬌,「景、雲——」

連景雲忍不住悶笑起來,酸澀感仍縈繞,但更有種心酸的暢快——他終於又看到這個劉瑕了,雖然不是因他,但這表情,已足夠珍貴。

「幹嘛?」他痞痞地回,「難道,我說得不對?這是你自己說的呀,難道我記錯了?」

「沒……沒記錯……」張暖氣虛虛的,但仍勇敢挺他,「劉姐是有這麼說過……」

劉瑕一眼殺來,她又縮回去,連景雲鼓勵地拍拍張暖的肩膀,「不怕不怕啊,我給你做主,你們老闆太不講理了,你怎麼在她淫威下活下來的,要我說,她必須得給你加工資——」

很明顯可以看到,劉瑕纖柔的雙手,握成了拳頭,繃緊著顫抖了一會,她深深吸一口氣,才勉強控制住了脾氣,又恢復那無懈可擊的常態,「我不是也常說,雖然暴力是最差的解決手段,但對於一些無法交流的特定人群來說——」

她盯著低眉順眼如鵪鶉的沈欽,似笑非笑,「也是唯一的手段嗎?」

「你的意思是,沈他先生是那種文化程度極低、五十歲以上,性格固執且罹患重度精神障礙,或是心態極為扭曲的社會底層嘍?」連景雲盯問她,劉瑕含怨飛他一眼——她是無意的,他知道,可這生動的她,一言一笑,不經意流露出的美麗,不知勝過昨晚那刻意的撩撥多少,重錘在他心口,「景雲,你到底來幹嘛的,沒什麼事,就和沈欽一塊走吧。」

「喲,都下逐客令了?」他暗自平復了一會呼吸,才把異樣壓下,「不巧,我找你還真是有正事的——這不是,又有案子請你幫忙了。」

有正事,劉瑕就不好擺臉色了,她自然地往前,「那,邊走邊說吧——暖暖,你送沈先生出去。」

沈欽的肩膀耷拉下來,衝她一個勁眨巴眼睛,手在手機上點點按按,大抵是通過手機加強攻勢。連景雲看了好笑,「沈先生不來啊?」

「來啊來啊。」

「不帶他玩。」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沈欽的小狗臉更明顯了,劉瑕仍然視如未見,連景雲啼笑皆非,止住劉瑕前進的腳步,「蝦米,我這還真不是故意和你作對——」

有人會主動邀請情敵來摻和難得的獨處時間嗎?他的無奈,半真半假,「但,這個案子,的確也需要沈先生的幫忙——沈先生,過來吧,蝦米不帶你,我帶。」

「……」沈欽歡天喜地,衝去拿他的電腦,劉瑕無奈地投來哀怨的眼神,連景雲衝她攤攤手,扮個鬼臉,沖劉瑕伸出手,作為示好的表示,劉瑕別開頭想了想,還是把手伸出來,連景雲在她手心裡撓撓——這是他們一貫的小動作,鬧過了追過了,和好的時候,連景雲伸出手,小大人似的要握手言和,把剛才的恩怨情仇一筆揭過,臉頰還有些圓的小蝦米也伸出手,要握上去的那瞬間,她一縮脖子,唇邊露出兩個小笑窩,柳葉一樣的手指,飛快地在他掌心撓撓,帶來輕微的癢意。

往事泛起,溫情暖意蘊出的笑,從心底浮上來,那漂亮得讓他心痛的姑娘,眼簾微垂,唇角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這表情像一陣風,吹得他心裡的花一朵朵開出來,連景雲和她對視一眼,笑意漸漸加深,他伸手拿過她手裡的筆筒,放到接待台上。

「說真的,」他們一起轉身往外走,經過雙眼圓睜、欲言又止的張暖,沒等還在收拾電腦包的沈欽,他有點好奇地問,「你們剛在說什麼呢,能把你說得這麼無言以對,只能靠暴力轉移話題。」

不得不說,沈先生確實有點本事,能把劉瑕觸動成這樣,這個能力,他就從來不具備。——雖然被追打的人是沈欽,但輸的,其實是先動手的那個人,這道理,劉瑕和他都一樣清楚。

劉瑕的表情,有片刻僵硬,似是被他觸動不快回憶,他們走進電梯,沈欽匆匆追來,但在趕上前一刻,被她殘酷按下關門鍵,只能失落地(在連景雲忍笑又同情的表情中)被阻擋在門那一頭。

他們都沒再說話,連景雲盯著鏡面反光,不敢多看,深恐自己也被遷怒,電梯傳出輕微失重感,他們平穩下降。

「他問了我一個你也問過的問題。」

不知過了多久,劉瑕的聲音,幽幽地說,輕得像是風中的柳絮,在樹梢飄揚,稍不留心,就會錯過,「他問我,為什麼要當心理咨詢師。」

連景雲不禁愕然——

這問題,他的確也問過,在她回國伊始他就問過,「為什麼回來?」,只是,他從不知道這問題,竟然能把她觸動至此,被她用幾句話輕易地搪塞過去,便不再問。

但沈欽是搪塞不過去的,是嗎?他會一直問,一直問,問到她崩潰,只能用暴力來逃避回答,所以他也才能享有她的笑容、她的熱吻、她的在意,她就像是一塊無情的隕石,在兩個行星中間穿行,誰的引力更大,她的軌跡就更向著誰——

長髮如瀑,屏障了她和他之間的距離,但這阻擋不了連景雲的視線,他望著鏡面中她的倒影,望著她罕見深蹙的眉,沒有焦點的視線,疑問懸在舌尖,就要發問——「那,你為什麼想當個心理咨詢師?」

但他能感到一種氣氛,一種輕微的崩碎聲,這句話的重量,像是有一千斤,似乎只要問出來,就能將她擊潰——

這句話,千回百轉,終究沒有出口,『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魔咒被打破,劉瑕邁步先走出去,看起來已是宛若無事,連景雲凝望她背影半晌。

他忽然有輕微後悔,但時機已過,最終,也只能選擇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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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09:10 PM

☆、第71章 態度良好

「這是一起疑似騙保案——當然,我這是廢話。」兩人在停車場等到沈欽,一路無話,進了市局回到熟悉的會議室,連景雲才開腔介紹案情,一開口就把一屋子人都逗笑了,「沒有保險因素在內,我來幹嘛啊。」

「來做場外指導唄。」

「對對,最強第六人,連哥,乾脆給你在市局也安排一張桌子算了——」

一群小年輕大呼小叫地開著玩笑,連景雲邊笑邊喊,「別鬧,別鬧啊,這介紹案情呢,都嚴肅點——」

他打開電腦,一邊連投影儀一邊介紹,「死者高興亮,52歲,家境殷實,具有風險意識,多年來陸續在我司投保人壽險、意外險等等,保額超五百萬元,屬於人身險中的特大險情——」

「連哥,我也發現了,你們這保險公司調查員,就是變著法不給賠錢是唄。」祈年玉眨巴著眼插了一句,一群人頓時又笑了起來,倚在門邊的張局笑得最歡,一邊笑一邊給祈年玉豎大拇指。「你這高級調查員,就是集中力量,保額越大的案子,越不給賠錢——」

連景雲英氣的眉毛立起來了,嘴巴抽抽著,舉起手要打,「你小子說什麼呢?」

在笑聲中鬧了一會,他才半真半假地解釋——似乎也是在說服自己,「保額越大,非正常死亡的可能就越高,背後潛藏的風險相應也就越高,邏輯鏈是很完整的嘛,再說了,這案子你們自己看看,自己看看,敢說背後沒保險什麼事兒——」

「死者高興亮,52歲,今早經群眾報案,在世紀公園內被發現死亡。報案人比較特殊,是個外國人——」

投影屏幕上出現了一個有幾分英俊的外國男青年,他臉上還有些沒擦乾淨的血跡,表情也是震驚過後的怔忡,連景雲沖屏幕擺了擺手,「傑克.威爾森,在S市出差,酒店就在附近,每天早上都有晨跑的習慣,他到世紀公園裡晨跑時發現了現場,沒帶手機、語言不通,一路跑到很遠,據說連問了七、八個人,最後還是找到一個一樣是出來晨跑的外國家庭,才有人願意把手機借給他,這充分說明,我市人民的警惕心再次得到增強,現在連外國人也沒法騙走他們手裡的手機了。」

「好現象,好現象。」一群警察紛紛說,「崇洋媚外現象有減輕,這是民族自信心增強的表現——」

笑鬧完了才說正經的,「應該還是因為語言不通,這沒耽擱關鍵搶救時間吧?」

「沒有,發現的時候應該就已經是屍體了,死因是割喉,活兒非常的乾淨,就是在急診室割的都救不回來。」隨著一張張血淋淋的照片被放出,會議室內慢慢地安靜了下來,「現場那邊初步推斷,兇手應該是職業的,一刀斃命,要做到這程度,技巧和經驗都必不可少,這不是宰雞殺狗能練出來的,兇手必定是一個多次犯案的危險匪徒。」

「然而,案件偵破也頗有難點——世紀公園相當大,每天早上都有很多市民進來晨練、散步,出入口很多,基本都沒有監控,園內當然更是無從談起了。而且高興亮並沒有什麼仇家——他已經退休多年,主要靠吃房租為生,也就是傳說中的包租公——」

「會不會是和房客發生矛盾呢?」有人問。

「他的房子是統一交給中介打理,和房客基本沒有接觸。高興亮每天的生活就是和幾個鄰居搓搓小麻將,家裡人一起散散步,到處旅遊,可以說過得相當的與世無爭,即使和鄰里有紛爭,也很難想像對方會□□。更何況根據高興亮家人的回憶來看,他們家和鄰居基本沒有爭吵,關係都處得比較和睦。——然而,難道這個案子就是有個人忽然間想不開,散步到一半,掏出一把刀來把路人割喉嗎?」

一群人都搖頭,就連張局也皺起眉,本能地投入到了這樁莫名的案件裡,「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被謀殺,他周圍肯定是有事,就看你們會不會挖了。」

「所以,對案件的調查,注意力最終就集中到了高興亮購買的保險上——前面我也說過了,高興亮先後購買的保險,保額已經超過五百萬元了,這是個不小的數目,有可能成為殺人騙保的動機——」連景雲在電腦上調出了幾張照片,「高興亮十幾年前就和原配離婚了,至今未婚,他的保險受益人是法定繼承人,也就是高興亮的母親和兒子。如果沒有意外的話,這五百萬保險金將由高興亮的母親和兒子均分,當然同時均分的還有他價值上億的房產——這也是我們認定這不是高興亮自殺騙保的原因,他的經濟條件非常良好,應該沒有自殺的動機。」

「也就是說,從保險調查的角度來講,只要能證明高興亮不是被他的母親或兒子殺害,這筆保險金就一定要予以賠付,對不對?」張局一下就抓住了關鍵,「我記得你這一陣子都在忙活經偵那邊的案子,這案子如果不是很有希望,領導應該不會把它交到你頭上……高興亮的老母親今年都快九十歲了,可以先排除——這麼說,你們的初級調查員認定,高興亮的兒子有很大嫌疑了?」

「張老師明鑒,」連景雲抱拳托馬屁,「這是一周前的案子,本來是由我的另一個同事在跟,我們的調查熱情並不是很高,因為功利地看待,對保險公司來說,這筆錢肯定是要賠付出去的,無非是賠付給誰的問題而已。但昨天晚上,案情的新進展讓他有點不安了——高興亮的母親去世了。」

現場頓時興起了一陣交頭接耳的嗡嗡聲,劉瑕也放下托腮的手,坐得直了一些,這是她進門後第一次發言,「兒子剛去世,老人家年事已高,是不是有自然過身的可能?」

「確實不能否定,」連景雲也不動聲色地點點頭,「不過,高興亮沒有其餘的兄弟姐妹了,所以,不管怎麼說,高興亮的兒子,現在的確成了這五百萬保險金和上億房產的唯一繼承人——一個巧合或者不巧合的事實是,他平時基本和父親沒有往來,出了這事以後,才又一次以孫子的身份登門,這是他在高家暫住的第三個晚上……還有一點,根據高興亮鄰居的證言,他和祖母、父親的關係,一直都非常緊張,三四年前,還曾經多次上門騷擾,向父親索要錢財……」

這就解釋了連景雲在昨晚的事以後,為什麼會這麼快又重新出現在她面前了:典型的無直接證據案,高興亮之子在各方面都有強烈嫌疑,但缺少指向他的直接證據,普通刑警的審訊也無功而返,她的審訊技巧和沈欽的數據挖掘能力就成了破案的關鍵——

劉瑕的手機忽然震了一下,她往下瞟了一眼,微轉過頭去看沈欽——他正埋頭坐在自己的電腦後,雙肩微塌,不自覺地靠向窗邊。

缺少安全感的典型表現……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沒有擋在他和所有人之間,也沒有為他營造出相對幽暗的環境,在上車以前兩人的爭執,讓她完全遺忘了這一點。

他的進步當然是極快速的,在某些極端的情緒支配下,他甚至能和自己的四叔甚至是祖父正面爭執,也無懼於他人打量的,甚至是惡意的目光,但這並不意味著沈欽已經在康復的路上大步狂奔,心理障礙的排除、治癒往往是極為緩慢,甚至是極為反覆的,在這樣明亮的環境下,和一群代表了公權力,因而顯得格外有侵略性的同性坐在一起,心理上的保護者——她,剛才又追打他、排擠他,對他表現出極強的惡意和怒火——當然,他這是咎由自取,但,不管怎麼說,能堅持著坐在這裡,而不逃開,甚至於能堅持著搭乘另一部電梯追上他們,離開自己的座駕,進入連景雲的車子,看著情敵和心上人有說有笑……在現在這樣的時刻,能夠坐在這裡,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即使對於他人來說簡直是再自然不過的小事,但對沈欽而言,也已經是艱苦鬥爭的成果了吧。

她依舊未對沈欽之前的安排釋懷,但在這一瞬間,有一種莫名的情緒軟化了她的心防——劉瑕扇了扇睫毛,點開了手機中的對話框。

「高洪傑,男,28歲,目前在某淘寶店擔任客服,」她讀出對話框中的文字,對連景雲揚了揚手機,連景雲眉毛微挑,眼神隨後落到窗邊,他走過去拉起半邊窗簾,室內的光線一下就柔和了不少。「現在居住地址是……」

她念出一串地址,隨後投影儀上出現了幾幢小樓,「嗯,老公房了,高洪傑的經濟條件不是很好,這一點,他的信用報告和銀行流水也能看得出來。這是他的照片——」

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男人出現在投影裡,他的眉間有幾道深紋,讓他看來比實際年齡顯老,不過除此之外,並沒有太多地痞無賴常見的油滑,穿著也是簡單但見品味,一件有點設計感的暗褐色夾克,白T和牛仔褲,讓他的氣質顯得乾淨、斯文。

「以這張照片為基礎,在全市的攝像頭緩存中搜索,找到了這段錄像。」

一張監控錄像被放了出來,地址標注為世紀公園附近的一個路口,可以看到,一個身量和高洪傑差不多,面目也依稀相像的年輕男人站在行道樹下,他也穿著一件暗褐色夾克,在路邊來回踱步,時不時掏出手機看一眼,很明顯是在等待著什麼,過了一會,他向上走出了鏡頭,失去了蹤影。

「這是案發當天早上7點20分的錄像,20分鐘後,傑克打電話報案,」劉瑕繼續充任擴音器的角色,心底掠過一絲不情願的欽佩:看來,她在這個案子裡,也就只能當個擴音器了。「我想,線索應該是比較明顯了吧?」

「我們已經看過了公園附近的幾個主要監控攝像頭……」

「這是在支路上的攝像頭,由周邊住宅小區的物業安裝,只有這個鏡頭能照到一部分道路……」

對於沈欽出眾的搜索對比能力,市局小隊已經有些麻木了,締造奇跡彷彿已屬於日常,一群人四散開各做各的事,張局招呼了連景雲一聲,「走,等你好久了——一起去經偵那坐一會……」,一時間居然沒人來招呼劉瑕和沈欽——這不得不說,是對沈欽的一種體貼。劉瑕把手裡的資料歸置了一下,好奇地翻了翻高家人的資料,站起身拉開窗簾,往窗外看了一會。

「警車這就開出去了……他們動作還挺快。」她轉頭對沈欽說,「反正人都出來了……我一會去國金看樓盤,你呢?」

沈欽猛地從屏幕前抬起頭,清晨陽光之微笑再現,他鼻音濃濃的,撒嬌的味道很重,「劉小姐……」

劉瑕又有抓起筆筒砸他的衝動,她伸出手指,警告地點點他,「一振。」

沈欽的精氣神如氣球,剛吹起來,又肉眼可見地癟下去,他趕忙俯回電腦前,繼續辟里啪啦地敲打鍵盤,一身的鵪鶉樣子,劉瑕白他一眼,又坐回去看材料——寬大的辦公室裡,就剩下他和她兩個人,剛才那無言的緊張已是水月鏡花,現在,空氣是寧靜、和謐的,沈欽趴在屏幕後敲敲打打,偶然伸出一點腦袋,看劉瑕一眼,在被抓包以前又趕緊縮回去,當她不知道。劉瑕好氣又好笑,只能置之不理,每隔一會,右臉就刺癢一下——某人又偷看了,還以為她發現不了。

她托腮看著資料,春日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過一會,一陣春風吹過,把她的唇角吹得揚了起來,又吹出了一點輕輕的笑聲。

空氣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下融化了,沈欽手裡沒停,眼睛看過來,觸到她的眼神,兩人都笑了起來,這笑,沒什麼來由,但又是那麼的有道理,像是剛才的那陣風,一下就把一早的爭執全都吹走。

「我在過高洪傑的網絡足跡,如果能找到對話證據的話,案件就更明確了。」沈欽自然地閒聊,「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國金看房子好不好?」

劉瑕『Hmm』一聲,沒說什麼,沈欽也沉默下來,辟里啪啦又打一會字,他閒聊地問,「劉小姐,你為什麼想當心理醫生?」

他的話,不再咄咄逼人,只有單純的好奇,眼神中純淨的情感流淌而出,將她漫過,劉瑕望著紙張笑了起來。

「我為什麼想當心理咨詢師?」她說,「因為……我想治癒像我母親一樣的人,讓她們不再無處尋求幫助,結束這種悲劇——對自身缺憾的彌補?」

「因為我想自我治癒,你最想聽到的答案,我想搞明白我的問題出在哪裡?——自我救贖的衝動?」

「如果說實話的話,其實都不是,我研究心理學,是因為我想知道正常人對世間萬物的反應,他們看待這世界的視角……初衷,是因為我想要更好的偽裝自己。」她隨意地說著——她沒看沈欽的雙眼,但可以確定,他眼中絕不會有震驚和探究,不像景雲,不像她曾師從過的專家,雖然他們或有深厚的關心,高貴的品格和淵博的知識,但在瀏覽真相的那一刻,眼中仍會閃過本能的審丑震撼——尊重與迴避,是修養的產物,但本能是無法改變的。歐美地區盛行的戒酒互助會的原理,只有一個殘缺的人才能真正接納另一個殘缺的人,人類本能的抱團心理,最低級的安全感機制……

話雖如此,但這仍無法阻擋她心中那輕鬆的感覺,這是她第一次對人說起往事,而無須擔心對對方造成什麼傷害,「我很小的時候就意識到,我和一般人不一樣,開始我通過本能的模仿和學習來偽裝,但那時常會露出馬腳,我不想和……」

瞥沈欽一眼,她貼心地嚥下了連景雲的名字,「和別人太不一樣……我不知道,雖然沒有明確的意識,但我猜,那時候我還希望能博取別人的喜歡。」

「但後來,這動力已很次要,我發覺心理學,是個相當奇妙的世界……你在這世界裡見到的奇觀,絲毫不會比物質世界更少,在我們現有的觀察手段下,宇宙很小,我們能獲取的故事也許就只有這麼多,更多的奧秘還是未解之謎,但世界上有60億人,就有60億個豐富多彩的宇宙,只要你懂得恰當的敲門,這60億個宇宙都會為你敞開。」她說,唇角浮現微笑,「我覺得這是一門最奇妙——「

」最有意思的科學。」沈欽為她補完,不知什麼時候,他已經不再敲擊鍵盤,而是撐著下巴看著她,眼神玄奧,像是看穿了什麼,但沒揭穿,他的語調慢吞吞的,「你在哈佛入學面試的最終陳詞裡,也是這麼說的。」

劉瑕也對他揚起眉毛,她有種自己又踏入陷阱的感覺,「……對,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段話,不行嗎?」

「行,當然行了,」沈欽聳聳肩,又回去打鍵盤,聲音含糊,但仍能被聽清,「只是任何人都知道,入學面試上說的所有話都是又大又肥的謊話。」

Big fat lie,這陳述簡單又直接,那蓋棺定論的味道,讓她猝不及防,幾乎無法招架,思緒紛亂成片段:他抓到她撒謊?從來沒人能抓到她撒謊,不對,那不是撒謊,應該是技巧性地有所保留,也不對,她並沒有撒謊的意圖,這本來就是真話……

「……奇怪。」不過,沈欽倒似乎沒有繼續追究這問題的意思,在她能拿定主意之前,他嘟囔了聲,猛敲一陣鍵盤。「奇怪……」

「……怎麼?」劉瑕的情緒還沒成形就被引開了。

「他的手機痕跡,不應該這麼乾淨的,他分明不具備這種程度的知識儲備……」沈欽開始抓頭髮了,「他用了一種反編譯工具來維持手機的絕對無痕,我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但這種編譯器,需要一定的J□□A基礎……高洪傑沒上過類似的課程吧,他的安全意識完全就是小白水平,沒有任何理由在手機上反而成為專家了……」

他的手指陷入髮絲裡,雙眼閃過快速流光,彷彿在思索著什麼,另一隻手輕敲個不停,就像是一台最精密的機器給人的感覺——在這一刻,智慧的魅力是直觀且懾人的,這天才的大腦,正在最有效的運作——

沈欽忽然間切掉了眼前的窗口,隨手敲擊幾下,投影儀便開始工作,投出了審訊室裡的畫面:祈年玉正審訊著高洪傑,很顯然,他開門見山地拿出了那段錄像。

「你平時在家上班——住在閘北,早上七點多鐘到世紀公園門口。」他的語氣裡已經充滿了勝利的意味——以警方手裡現在握有的證據來說,高洪傑基本也是不可能為自己脫罪的了。「高洪傑,你說你不是去找你爸的,那你是去找誰的?你爸被害的時候你就在公園外面,這個情況你之前為什麼不說?」

高洪傑的態度很平靜,他甚至還低下頭笑了一下,「警官,我說了,我是去見一個朋友……我不知道我手機怎麼回事,但我真的是去見一個朋友。」

「但你後來沒見到他,也聯繫不上他,你甚至不知道這個朋友叫什麼名字,連你說的那個App你都沒註冊過。」祈年玉叉起手往後一靠,這姿態還有點像劉瑕呢——「高洪傑,如果你有證據,我勸你拿出證據,如果你沒有,那我也勸你主動交代,至少爭取一個認罪態度良好——」

高洪傑又沉默了一會,伸手抹了一把臉,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投影的清晰度,不足以映照出他的表情細節,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瀏海下,清秀的唇角似乎是勾起了一個小小的弧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似乎是想通了什麼,吐出一口氣,突然抬起頭,燦爛地笑了起來,「認罪態度,怎麼樣算是良好啊,警官?」

劉瑕霍地一下站起身,但這並不能暫停時間,祈年玉愕然的表情裡,高洪傑的笑容漸漸擴大,「這樣——能算是良好嗎?」

在沈欽和畫面中祈年玉的驚呼聲中,他的手猛地一抬一送——為了避免嫌疑人激動傷人,他手裡戴了手銬,但沒和桌面鎖死,這也給他的活動提供了空間,在這力道十足的一插後,暗紅色的液體立刻汩汩地從喉間冒出來,高洪傑慢慢地歪出了畫面,只有他連嗆帶咳的恐怖嘶鳴聲,還留在了畫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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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09:11 PM

☆、第72章 Trigger再現

「是鋼筆。」連景雲從急診室門口走過來,手裡抱著幾瓶礦泉水,「很少有人會相信影視劇裡的橋段,所以這是今天份的冷知識——鋼筆能殺人,不需要特製,質量稍好一些的金屬鋼筆就夠了,可以演出電影裡的飆血畫面,只要你戳對位置——還有,當然,多練習幾次。」

祈年玉、沈欽和劉瑕在走廊的陰影裡坐成一排,沈欽又戴上了兜帽,雙手抱住膝蓋,形成一個自我滿足的圓,祈年玉的臉色也怏怏的,劉瑕嗯了一聲,「他應該沒生命危險吧?」

「得看今晚,」連景雲含了一支煙,遞給祈年玉,祈年玉擺手不要,他強塞過去,「失血過多,就看血壓能不能穩住了,能穩住應該還行。不排除有後遺症——不過,能活下來已經夠幸運了,很少有人劃傷大動脈以後還能活下來的。」

他頓了下,給祈年玉點上火,又觀察劉瑕的臉色——這時候,私人感情已完全退居二線,他談論案情的樣子和父親很像。「雖然高洪傑的反應很激烈,但諷刺的是……他的自殘舉動,其實更坐實了他的嫌疑。」

話是對祈年玉說的,小年輕扭了一下,抓過煙狠狠吸一口。

「我覺得……他是無辜的。」

「證據呢?」連景雲說,「你不能因為嫌疑人鬧自殺了就開始同情他,高洪傑很可能是因為證據十足,已經無法辯駁,走投無路之下做了不理智的決定,不能拿正常人的邏輯去衡量殺人犯,如果他們正常那就不會殺人了。」

祈年玉垂著臉,倔強地搖搖頭,「我覺得他沒撒謊,不是他幹的……」

他求助地看劉瑕,「劉姐,你說呢?」

「從邏輯上說,我贊成景雲,確實,高洪傑能這麼準確地用鋼筆尖戳進動脈,這一點很可疑。」劉瑕一直在繞頭髮,「沒有經過相應的訓練和練習,別說用鋼筆尖了,就是用□□,一個人都很難劃破自己的脖子或者是他人的脖子,脖子是脆弱部位,而且很纖細,除非受過專業的殺人訓練,一般的打鬥很少有人會對脖子產生什麼想法,大部分人會瞄準軀幹,尤其是下意識地會瞄準肚子、背,因為那裡距離心臟很遠,如果高洪傑下意識瞄準的是自己的胸口,也許都會更合理,他想要自殘甚至是自殺,手裡有銳物,在一般人心裡,心臟被刺也約等於死亡。他不太會去考慮筆尖能不能刺到心臟的問題,當然也不會知道,心臟被刺的危險度還在頸動脈被刺之下的事實。」

「當然,這也可能是他受到父親死法的刺激和暗示,情緒上頭時本能的模仿,但這並不能解釋他怎麼只一下就劃破頸動脈,動作流暢嫻熟,就像是排練過多次,而且對於劃破的後果非常的肯定——如果不是醫學專業的話,第一下戳刺有很大可能戳到胸鎖乳突肌,你是警校畢業的,你能第一下就摸到頸動脈嗎?」

祈年玉摸了一下,搖搖頭,他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些,但仍很黯淡,「可……」

「但,從我的專業知識來說,我也贊成你。」劉瑕話鋒一轉,看向連景雲,「我看了審訊錄像……高洪傑沒有說謊,我能判斷得出來,他說自己沒有殺人時,並不是在說謊。」

連景雲抿抿嘴,沒有反駁,他靜靜地說,「我知道,我也有類似的感覺,我不覺得他在說謊,但……證據高於直覺,目前來說,所有證據都對他極為不利,這是事實。」

祈年玉狠狠悶了一口煙,「我覺得他也知道……他也知道自己洗不清了,所以才會……」

幾個人都沒再說話,太陽灑在不遠處,人聲、救護車警報聲來來回回,像是一首不安的背景音樂,過了一會,祈年玉沉悶地吐了口氣。

「這案子會怎麼結尾?」他似是自問,又似是在問連景雲……甚至是劉瑕,「我的處分肯定是逃不掉的,這倒沒什麼……他呢……會定罪嗎?間接證據是都有了……」

「很難說,」連景雲的語氣也低沉,但要比祈年玉穩定些,「人死了也就談不上定罪了,活下來的話,也逃不過審訊的。除非他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否則的話,現有的證據,夠他喝一壺的了。」

祈年玉肩膀更沉,連景雲看在眼裡,頓了一下,「年玉,我知道你現在心情不好,但這都是事實,而且審訊也都是那樣的,你沒做錯什麼,別想太多,都能理解的。」

也不知這句話觸了祈年玉的哪根筋,他動彈了下,有些不服氣地說道,「師兄你又沒當過警察,能一樣嗎?要負責的人又不是你……」

劉瑕的眉立刻就皺起來了,「祁警官——」

祈年玉回過神,一捂嘴,滿臉都是懊悔,訥訥的說不出話,「對……對不起,師兄……我……瞧我這臭嘴——」

連景雲眼裡,失落、無奈和傷痛都只是一閃即逝,他笑笑,用力捶了祈年玉肩膀一下,「知道自己嘴臭就行了——好了,別說了,對你口才沒信心,怕你越描越黑!」

小小的衝突,因他的大度化為無形,祈年玉滿臉通紅,摸著後腦勺嘿嘿乾笑幾聲,情緒倒振作多了,「那,現在怎麼辦啊,師兄,難道真就……這麼算了?」

「你是警察,你告訴我啊。」連景雲說,看祈年玉一臉茫然,他恨鐵不成鋼,又捶他一下,「你覺得高洪傑是無辜的,但現在所有線索都對他不利——然後呢?」

「然後……然後……」

「傻啊,當然是啟動調查了。」 連景雲一巴掌蓋祈年玉腦袋上,「清醒點沒?——還原真相,堅持正義,當警察不就是為了這個?」

「哦哦……」祈年玉終於回過神來,「對對,調查,調查……可,這該怎麼調查啊?除了高洪傑以外,實在是想不到還有誰能有這個動機了。」

「在調查中,也不能排除高洪傑的嫌疑——我們都認同的是,他沒有說謊,這件事不是他幹的,但這只是感性的認識,理性上來說,目前只有『他沒說謊』,是經過專家認可的結論。」連景雲點點劉瑕,「邏輯上來講,高洪傑有沒有可能自我說服?比如說,他買兇了,但不認為父親的死和他有關,因為他沒有親手去幹,所以在審訊的時候表現得特別真誠——」

「有,自我催眠型應對策略,對測謊機是很有用的。」劉瑕肯定地說,瞄了沈欽一眼:高洪傑自殺,對所有人都是震撼,祈年玉當然受到最大的衝擊,但目前看來,沈欽受的影響也不小。「某種程度來說,身體影響思維,但有時候思維又能輕而易舉地影響身體……只要自我欺騙得足夠成功,你就足以騙過任何審視的眼神。」

「甚至也包括你,劉姐?」祈年玉將信將疑。

——正因為他是真的不信,這馬屁才托得好,劉瑕唇邊,露出一點微笑,公事公辦的語氣稍微鬆懈了點。「當然也包括我,難道我不是人?」

「……好的吧……」祈年玉勉勉強強,「那,這麼說,也的確還是不能排除高洪傑的嫌疑……」

「好了,調查走訪時間到。」連景雲看看手錶,沉聲佈置,「年玉你們幾個,去走訪高洪傑的同事和朋友,還有他以前的老同學,我會和保險的人一起去盤高家的繼承關係——如果除了高洪傑以外,還有人有動機要殺害高家母子的話,那麼動機應該也出在遺產繼承方面,這也能解釋他們為什麼想要陷害高洪傑……蝦米,你呢?你怎麼看?」

連景雲的分工雖然不那麼規範,但其實恰到好處,保險公司對繼承關係是最敏感的,和錢有關,不知比警察更在行多少,至於調查走訪的累活當然歸屬給菜鳥警察們——他是看沈欽窩成一團不好直接說話,事實上分配給他的活也很清楚:現在高家人死的死,搶救的搶救,信息量根本不夠劉瑕做分析的,沈欽正好運用專長,把關鍵人物給她挖掘出來。

「……走訪的時候,注意問一下高洪傑的性取向。」劉瑕回連景雲一個眼神,但並沒特意去看沈欽,在緊張情況下,甚至一個眼神都可能加重他的崩潰。

「性取向?」祈年玉又開始冒問號了。

「高洪傑是個很有時尚感的男青年,沈欽說他經濟困窘,但即使如此,他的穿著還是很有質感。」劉瑕說,故意停頓幾秒,給沈欽留出缺口——「而且他還在襯衫口袋裡別一根鋼筆,在這個時代,這屬於很有情懷的表現。」

「一個有情懷的男青年約等於Gay,劉姐你是這個意思嗎?」到底年輕,祈年玉已經漸漸從震撼中恢復,大呼小叫起來。

「一個有情懷的男青年大概不等於Gay,不過一個沒有案底,從事淘寶客服這種職業,而不是在賭.場看門、為大哥跑腿,沒有紋身、氣質乾淨,看起來非常不像是混社會的獨子,非但和父親關係惡劣,甚至和祖母都不共戴天,這就很有問題了。」劉瑕說,「高家家產過億,高興亮就這麼一個孩子,千頃地一顆苗,你想想有什麼事能讓高興亮放棄這個兒子,甚至連老祖母都不肯為他說話,相反還把他堵在門口罵,一分錢都不肯給他?——從傳宗接代的角度來看,他無比寶貴,要讓他喪失這個價值,也就只能是因為……」

「他沒法傳宗接代,是家族的罪人……」祈年玉明白了,「所以,他是Gay。」

「搜查他房間的時候,試著多看看他的電腦,看下裡面的聊天記錄和交友信息,如果他是的話,會有很多證據為我們證明的。」劉瑕又看看沈欽——這個口子已經留得很大了:沈欽剛才其實已經進到高洪傑的電腦裡去搜尋,如果是平常,估計早就一臉優越地接過話題,即使他覺得自己也要為高洪傑的自殺負責,心情低落,哪怕是為了避免重複做工,現在也該開口了吧……

沈欽還是沒有任何反應,他就像是一個能呼吸的球,自動黏在劉瑕身邊——仔細想想,從他們來到急診室不久之後,聽到高洪傑很有可能不治開始,他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Trigger——這個詞電光火石地劃過腦海:沈欽曾說過,他『沒有直接故意殺過人』,難道之前有類似的情況,因為他的關係,間接導致了誰的死亡?

他對網絡搜索極為熟悉,這種網絡配合調查的模式,他說他以前做過許許多多非常可怕的事,這件事是所有那些可怕的事中的一件嗎?是這件事改變了他的狀態,讓他從頹廢中驚醒?但不像,他說過他『以前不出外勤』,這麼說他還是在和警方合作,只是做的是技術支持的內勤,在警方督導下,有什麼事是『非常可怕』的?

關於沈欽,實在還有太多秘密沒有揭開,似乎有個巨大的答案正在緩緩浮出水面,呼之欲出,但卻又還是隔了一層簾幕那麼的模糊。劉瑕沖連景雲和祈年玉揮揮手——連景雲憂慮地看了沈欽一眼,衝她點點頭,又對欲言又止的祈年玉搖了搖手指,領著他走遠了。

劉瑕沒有說話,她學著沈欽,環住膝蓋,曲下來盯著水泥台階,不看、不說話,不給他壓力,只是靜靜地偵查著他的點滴信息,給他安靜的陪伴。

——還說要治癒她呢,分明自己還脆弱得要命,雷區多得不行,隨便踩一個就炸了……先為自己擔心好嗎,追女生什麼的,還是等好了再說吧。

心裡默默地吐槽著,她又等了一會——猶猶豫豫地,還是把手放在了沈欽肩上。

「你……」

她想問『你怎麼樣』的,但手一放上去,話就噎住了:沈欽渾身上下那細微不斷的顫抖,已經足以回答這個問題了。

原來,他隱藏得這麼好,所有人就在他身邊若無其事地對話了這麼久,卻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不對,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情緒不佳,沒人想到,他已經崩潰了這麼久。

為什麼不表露出來?因為從小,表露出來也沒人在乎,所以沒養成這個習慣,在受創最深的時候,只有本能?這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情意結有多重要?他的反應甚至比初次見面時的崩潰更大,比校園暴力那次Trigger出的更為封閉和遮掩……

他就坐在那裡,身子縮得越來越小,像是情緒越堆越高,黑色的頭顱埋在膝蓋上,對外界的所有刺激都沒有反應,這一幕有種病態的力量,讓人無法挪開眼睛——劉瑕的眼神,就被黏住了,她想要問,『你到底遭遇了什麼?』,她想要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多少傷痕,以至於甚至連他孤獨的童年和悲慘的校園都僅僅只是次要的問題,她甚至對自己很生氣,她本該早點注意到,如果她不是也為自己沒去看高洪傑的審訊而有輕微的心煩,之後又是祈年玉對景雲的那句話……

沈欽的顫抖開始放大,她甚至聽到他牙關打戰的聲音。

所有的思緒全都漂浮起來,她能意識到的只有他的崩潰,不再有理智的分析,不再有利弊的權衡,甚至無法意識到他們在什麼時候走到了這麼遠——

劉瑕對沈欽伸出手。

你會忘記的,你會對他造成更大的傷害,這是極不負責任的,情感建築得越深,在失去的那天他就會毀壞得更厲害——

意識中似乎有個聲音在喊叫,在聲嘶力竭地阻止著什麼,紛亂的意像在腦中閃過,一片堅冰凝成的大壩碎了一塊……幼年的她幽深的凝視,連景雲、鍾姨,無數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劉叔叔,母親、父親……

劉瑕穩穩地抱住沈欽,所有幻象瞬間蒸發,世界忽然變得無比堅實和簡單。

「嘿,別怕,別怕……我在這。」她輕聲說,貼著他的耳朵低語,「Shh……I『m here for you……」

她把他攬在肩上,手順著長臂下滑,觸到了他緊緊交握環膝的雙手,拂過發白輕顫的指節。

沈欽的手反扣過來,十指交纏,牢牢握住,就像是船錨吻上海底,飛船捕獲發射艙——動盪仍然劇烈,但卻再也摧毀不了這微弱又明確的聯繫,抓住了,就再也不會放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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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09:1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6-23 12:47 AM 編輯

☆、第73章 功敗垂成

鏡頭有點晃動,扭動的人影投上白牆,在半黑不黑的天色下顯得斑駁而詭譎,一個微弱的,不確定的聲音從音箱裡傳了出來,斷斷續續的,就像是一道絕望的靈魂正自言自語。「……能聽見嗎,能聽見我嗎……」

……

「能聽見,但聲音有些小,鏡頭也晃。」一道穩定的聲音,終結了所有遐想,劉瑕對麥克風傾過身,「暖暖,別偷懶了,把手機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來,隔了布聲音肯定傳不出來。」

「呃,好吧。」在下班後又被抓來加班的張暖,聲音裡的幽怨可以煮沸三江四海,她拿起手機,四處轉動著拍著辦公室,「地方真的不小哎,劉姐,裝潢也挺不錯的,我看我們都不用怎麼修改就可以搬進來了。辦公室比之前大,還多了一個,可以拿來做遊戲室——之前收著的沙盤有地方放了。」

「嗯,硬裝不用大動了,軟裝還是要佈置一下,這裡空間太大,之前那些傢俱填不滿。」劉瑕說,「暖暖,停一下,轉到左邊,那邊需要掛一幅畫。」

「我看現在擺在大廳左面那副就不錯的,對了劉姐,你不是說自己看的嗎,案子那麼忙,連脫開一小時都不行啊?」

「我有點事,現在走不開,暖暖,大廳差不多了,幾個辦公室都進去看看……」

「哎,劉姐,還真有情況。我們剛才登了高洪傑的微信,在群裡問了一下,已經和他的幾個朋友取得聯繫了。——高洪傑確實是Gay,他很多朋友和同學都知道,當然微信裡也有一些同道中人,現在都在和我私聊呢,都快忙不過來了,哎呀,這個移動年代,走訪實在太方便了,沙發裡一窩就能搞定,有新消息我隨時和你說啊——」

「已經和高洪傑高中時候最要好的朋友聯繫上了,對方在去醫院的路上,不過他說他也很久都沒和高洪傑坐下來聊了,高洪傑讀大學的時候,父母離婚了,他跟母親,從那以後經濟就比較緊張,大部分時間都在四處打工,朋友都沒什麼時間一塊玩。你知道,他以前家裡有錢嘛,來往的都是那個層次的,後來家裡出事以後,經濟條件變了,他也比較消沉,所以和朋友也都漸漸疏遠了。」

「祁警官,如果可以的話,問問他大學同學,有沒有當年高洪傑輔導員的聯繫方式……」

「蝦米,剛在系統裡查了,如果信息沒錯,從繼承順序來看的話,高洪傑沒有繼承人。他母親兩年前已經去世了,癌症,他的外祖父、外祖母很早就去世了,唯一的一個舅舅一直沒有結婚,現在80多歲,住在養老院裡,是老年癡呆晚期,基本已經不認人了,平時都是高洪傑在付養老院的費用,我想他應該不可能陷害高洪傑。而且從法律角度來說,這也沒有意義,如果他陷害成功,高洪傑會被剝奪繼承權,高興亮的全部財產和保險金都會面臨徹底無人繼承的局面,不管是高洪傑舅舅還是他身邊的人,都拿不到錢。」

「高洪傑父系那邊初步篩查,結果也差不多,總之,如果從錢財的角度考慮的話,高洪傑是唯一有動機這麼做的人,除非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國家已經發展了一波特工殺手,專門來回收這種富裕家庭的財產。」連景雲笑了下,「我會加入年玉那邊,看看高洪傑的朋友圈裡有沒有什麼線索可挖掘——如果他有個仇人的話,那倒又說得通了。他的感情生活可能也的確有點能挖的空間。」

「你這是性向歧視。」劉瑕說,同時打字和張暖溝通,審視著工作室的新辦公室。

「說我歧視好了,當警察……調查的時候思維就得現實,至少咱們國家,男同性戀的感情生活比異性戀混亂的可能性非常高。」連景雲說,「他好點沒?」

劉瑕噓了一聲,回頭看看,沙發上那個球還在黑暗中一動不動,電話那頭,連景雲連忙收聲,「抱歉,抱歉……關於調查方向,還有什麼建議嗎?」

「高家有沒有聘請保姆?」劉瑕問,「如果有的話,問問她高興亮父子的事,看看能不能挖掘出更多線索——高洪傑確實否認過自己為了錢殺害父親,但祈年玉可沒問過,他有沒有為了復仇去買兇殺害高興亮。」

「明白了——還有,別生年玉的氣,你知道他,還年輕,有口無心。」

「我沒生氣。」劉瑕簡單地說,連景雲笑了笑,顯然沒相信。「那我去高家坐坐,一會聯繫你。」

「劉姐,剛給輔導員那邊打電話了,還有高洪傑高中的班主任……」

「那我回去了,劉姐,晚上我先看看淘寶,有什麼中意的傢俱我發給你……」

熱情的、疲倦的、撒嬌的,各式各樣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出,彷彿一曲曲不同的背景音樂,伴著窗外暮色往深,終於,紛擾告一段落,劉瑕托腮坐在電腦前,時不時敲上一段話,偶爾回頭查看沈欽的動靜——她有點著急,但仍克制著自己,以免對沈欽造成壓力。

漸旺的食慾提醒著她,夜已經深了,沈欽也已經有近24個小時沒有進食了……他今早就只吃了半個飯團,之後兩人到現在都還沒有進食的機會。

如果說有什麼比PMS更讓人沮喪的,那就是低血糖了……劉瑕轉過椅子,小心地打量著沙發上的球:對於這種精神崩潰中的障礙者,是否需要外力介入,判斷的標準永遠含糊不清,有時候他們需要他人的幫助,但有時候,來自外界的打擾會讓剛好轉的一切變得更糟。她把他安頓在這裡,用免提和所有人交談,已經是在為他營造一個良好的回歸環境,按理說,現在應該讓他自行恢復較好,不能犯那些關心過度的家人常犯的錯誤,但……

「嗶嗶嗶」,在她站起身之前,Facetime忽然和手機一起響了起來,把劉瑕又帶到了電腦跟前,連景雲略帶疲倦的聲音在另一側響起,「蝦米,我剛問過他家的保姆了,她剛在高家做了半年,對高興亮和高洪傑的問題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就說了一些日常相處的事情……她挺喜歡高興亮的,對他的死很傷心,光顧著哭了,沒什麼有價值的資料。」

「她對高興亮的感情這麼深?」劉瑕有點吃驚。

「還年輕吧,涉世未深,心還是熱的唄,如果是四十多歲的保姆,這會不卷款走了,估計也在操心這個月工資誰來發。」連景雲說,「就一個18、9歲的小姑娘,我上門的時候還在抹眼淚,看起來不是裝的。」

「這麼小?」劉瑕又怔了下,她捏住鼻樑,似有一條思路閃過,「現在的年輕小姑娘,已經很少有願意做保姆的了……她長得漂亮嗎?是哪裡人?」

「呃,漂亮說不上,就是比較清秀吧……」連景雲有些遲疑,「是貴州一個村裡出來的——怎麼,你懷疑她和高興亮的關係不一般?」

「這得看他之前更換保姆的速度,以及他們家保姆的年齡段了。」劉瑕說,「去問問她,高興亮是通過什麼途徑聯繫到她的,再聯繫那個機構確認一下高興亮以前對保姆的要求。」

「這個我剛問了,保姆是在58同城上看帖子找過去的,但不知道他之前是怎麼個找法,這個估計得聯繫技術科那邊去找高興亮的ID——」

「不用了。」

低低的聲音,從沙發後傳來,有絲力竭後的疲倦,就像是跑過馬拉松後的喘息,「……不用聯繫了,讓他按這個去找吧。」

沈欽仍維持著蜷縮的姿勢,只是支出一隻手,把手機遞給劉瑕,「上面是高興亮從08年到現在的保姆名單……一年換一個,年齡都在25以下,你猜得沒錯,他對於小保姆的確有特別的嗜好。」

「……你聽到他說的了,我把名單用微信發給你,盡量找兩到三年前在高家工作的那幾個,也許他們對高興亮父子間的恩怨會有瞭解。」

劉瑕掛掉Facetime,低下頭操作手機,然後繞過沙發,在另一邊坐下,過了一會,深思熟慮地把手機放到茶几上。

「……你知道我還是要用手機的對吧?」沈欽還是球一樣地蜷縮著,從陰影裡傳出悶悶的聲音。

「我知道啊。」劉瑕說,她對沈欽齜牙笑一下。「所以,我是故意的呀——我想讓你坐起來拿。」

「……」

十幾秒鐘後,沈欽慢慢地坐起來,但沒去夠手機,手撐在膝蓋上,搓了搓臉,「你……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沒有,」劉瑕搖搖頭,和沈欽一起盯著眼前的電視屏幕——全黑的,倒映出他們倆朦朧的影像,就像是被關在囚牢裡的影子,又像是一團含糊的、洇開的墨水,「你又不是我的咨詢者……這不是你常說的嗎,你絕不會接受我的咨詢。」

「但我以為我是你的朋友……你不把我當成你的朋友嗎?」沈欽顯然正在恢復,他的做法,就是無視掉剛才的崩潰,把異樣埋葬掉。劉瑕不禁暗自點頭:這正說明他根本還無法處理這個導致崩潰的情結。

「朋友之間也允許保有秘密的吧?」她說,唇邊泛上一點笑意,「這正是我一直想要告訴你的,沈先生,朋友之間也有點隱私和秘密的。」

「朋友之間有。」沈欽同意說,他的聲音也有了笑意,就像是那個正常的——好吧,這個正常其實也不那麼正常——那個煩煩賤賤的,惹人討厭的,胡攪蠻纏的,但不管怎麼說,充滿活力的沈欽,正在艱難地通過她創造的通道回到現實,「男女朋友之間就沒有。」

「且不說我們並非男女朋友,」劉瑕吐槽,「即使我們是,沈先生,你這個愛情觀也太可怕了,男女朋友之間當然也是可以有秘密的,只要不影響對方就行了,真的,這才是健康的愛情觀,試著去接受這點:監視你喜歡的女孩子一點也不甜蜜,事實上那很嚇人。」

「但你就沒被嚇走啊。」沈欽開始笑了,他轉頭盯著劉瑕,眼睛彎成兩道彎,「會被嚇走的人也不會被我喜歡,很有效率的篩選法,是不是——我只追不會被我嚇走的女孩。」

「那麼,如果你不更改作風的話,你的擇偶範圍會相當有限。」劉瑕忠告道。

「全世界只要有一個人滿足條件就夠了。」沈欽說,嘴唇輕翹起來,他慢慢往劉瑕靠近,聲音越來越低,「全世界只要有一個女孩,早上還被我欺負,下午還是願意給我提供肩膀……還是對我這麼好,這麼溫柔……」

劉瑕在慢慢地後靠,她開始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選擇和沈欽坐在一起——他一向是很懂得利用情勢為自己討點好處的,她早該想到,但他就是能擊中她軟弱的那點,從剛開始到現在,她確實給他太多特別待遇,多到再否認已太牽強,即使是現在,她也在猶豫地牽掛著他的精神狀態:他剛從崩潰中恢復過來,反應太劇烈的話,會否刺激到他,讓他重回剛才的療傷狀態裡?

想法太多,猶猶豫豫,在她能決定之前,沈欽已經把她輕柔地攬在了懷裡,他的語句沉在她耳邊,止於氣音, 「……只要有這麼一個女孩,就夠了……」

他的懷抱和他的話一樣,全心全意的虔誠和滿足,說不出口的感激與珍愛,在那麼多次無助的崩潰過後,這一次,終於有另一個人給他關懷,他能感受到她感情中的真誠,即使她自己都不……不願坦誠,但她說不了謊,通過撫觸,通過眼神,通過眼角髮梢,沈欽能意會到她,她也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他的心情,此時此刻,無以名狀,只想要緊緊地、緊緊地抱著她,任心中的熱淚長流——這眼淚並不因為痛苦,也不因為喜悅,充滿太複雜的情感,終於可以釋放……若非要用言語來形容,只可凝固成四個字:

不再孤獨……

劉瑕閉上眼,她能一一說清沈欽的情緒,但卻不願去釐清自己的感覺,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爬上沈欽的背,扣住了他的肩。

在她的回擁裡,沈欽迅速地放鬆下來,她的額角感受到他唇瓣的弧度,但同一時間,頭頂的髮絲似乎又被打濕,劉瑕垂下眼瞼,無意識地收緊了雙手,她聽到什麼聲音,穩穩地跳著,慢慢地加快,咚、咚、咚咚咚,就像是什麼東西在撞擊著她,越來越用力,她越來越無法抵禦——

「……如果……」

她遲了半秒才聽到沈欽的聲音,「……劉小姐,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

他的聲音,還是輕輕的,沒有絲毫的表功、示好、討價還價,僅僅就只是一片赤誠,一片柔軟的癡心,他這麼說著,並非是不知道這背後的痛苦,他剛剛從這痛苦中恢復,但他依然這樣說,「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

那攻城槌一樣的響聲越來越大,像是為他的宣言伴奏,這是何等巨大的勇氣,何等豪邁的氣魄,一個人從網絡後現身,從他營造的那安全的,時時刻刻都在掌控中的數碼堡壘內走出,他是如此的沒有安全感,網絡是他一重又一重的外衣和武器,通過監控滿足著他、保衛著他,而他自己早習慣置身於黑暗之中,對所有人無所不知,自己卻保持著絕對的神秘。她是他的例外,他對她談論過自己,但這句話依然是不同的,意義如此重大,在這句話後,再也沒有緊閉的門,所有的秘密都變成了邀請,她要做的,僅僅是輕輕一推。

如果你問的話,我會說的……那,如果我問的話,你會說嗎?

劉瑕口乾舌燥,她不停地提醒著自己:如果她問了,沈欽說了,那麼,沈欽問的時候,她難道還能不說嗎?這是個危險的提議,這是個極為、極為危險的提議——

她能感覺到沈欽屏息的等待,他對她反應的偵查,她能品嚐到他的期待和熱愛,那聲音響得她受不了,她的臉頰燙得不行,也許她發燒了,她絕對正在失常……

劉瑕忽然煩躁地歎了口氣——幾乎是挫敗地,她的聲音不情願的柔軟著、猶豫著,她張口說,「我——」

沈欽的喜悅像是火山,被她的音調引發,他已然猜到了她的答案,但仍不敢相信——

劉瑕說,她有點被逼上梁山的感覺,巨大的恐懼含而不發,在遠處虎視眈眈,此時此刻她只能不管不顧,「那麼,我……」

「嗶」的一聲,手機突兀地響了起來,隨後是iPad、電腦……鈴聲響徹全屋,驚動了所有氣氛,沈欽的肢體,凝固得就像是噴到半空中岩漿一樣無奈,劉瑕卻鬆了一口氣,她有點輕微的遺憾,就像是一個恐高症患者被拉上雲霄飛車,業已接受命運,但機械在啟動以前被叫停——遺憾是有的,但更多的還是本能的放鬆感,笑聲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越回想越覺得好笑,她難得地咯咯笑了起來,推開沈欽去拿電話:這一次,景雲真是立了大功——

所有的笑聲,在她看清屏幕的那一秒突兀中斷,劉瑕瞪著屏幕,數秒後接起電話。

「你到國內了?」

「好,我現在馬上過來。」

剛才所有的氣氛,都在她無機質的語調中死去,沈欽擰起眉頭,偷偷地看著屏幕——但那上頭只顯示了一串數字:劉瑕沒給來電者存號碼。

「你要去哪裡?」他問。

劉瑕把手機丟進包裡,站起身走向門口。

「還債。」

她的聲音,冷靜如冰,不知什麼時候,屏障又建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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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9 09:13 PM

☆、第74章 慫包

若有若無的小提琴聲,並非是擴音器放的背景音樂,而是來自大廳中央樂手的指尖,劉瑕在侍者的帶領下經過長長的廊道,走進熟悉的包間,她自己拉開椅子,流暢地坐下,「晚上好。」

主人對她的穿著揚起一邊眉毛——她的打扮算不上不得體,但依然配不上會所的檔次,「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滿?」

「確實有點漫長。」劉瑕對侍者說,「給我一份凱撒沙拉,醬汁——」

「別用蛋黃醬,」侍者接下她的話,微笑起來,「知道了,劉小姐,今天的生蠔很不錯,要不要來一份品嚐?」

「可以,再來一份今日主廚牛排,五分熟,蘇打水,甜品和奶酪你推車過來吧。」

點餐的紛擾持續數十秒,主人保持禮貌的沉默,等侍者離去才發表評論,「食量變大了——是心情不好嗎?」

劉瑕啜一口開胃酒,扯唇笑笑:確實,極為難得的,她現在的心海確實波瀾重重,但她並無意透給任何人知道,這也意味著她得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畢竟面前的這個人並不好應付。

「我沒吃中飯,景雲那有了新案子,一直忙到剛才。」

「最近還在給那邊幫忙啊?景雲是不是有點苛刻了,居然不管中飯?」

「警情緊急,他自己也沒吃。」劉瑕笑笑,把話題轉移過去,「你呢,剛從國外回來,是去談什麼大單了?」

「是談業務就好了,去平事的,國外業務部出現一點糾紛,我們的重點領域,不親自過去也不放心。」主人歎了口氣,給劉瑕倒上水,「吃點點心填填肚子吧,早知道你也沒吃晚飯就不來這了,先去吃碗耳光餛飩——這裡的茶還可以喝喝,牛排真是一般。」

他自己面前也是擺了成套餐具,可見回國路上亦沒吃正餐,是自己吃,對付過去也就算了,搭上女伴就要額外吃碗私家美點,細微處足見體貼,劉瑕笑笑,「您有心了。」

主人沉默片刻,並未受挫,至少未曾展現出來,「景雲還住在老地方啊?搬家了沒有?上次聽你說他想換房子,他那個行業,收入要換套好的,是有點吃力的。」

「收入現在也不錯的樣子,他改辦大案了,提成會更多。」

「但到底是有個天花板在的,公司給他的酬勞,不可能高過賠付金額的一定比例。」主人不以為然,「這種螺絲釘,不適合景雲的個性,你也該勸勸他,該早點轉行了,上次我和他說的事,讓他好好考慮。」

劉瑕只是笑,主人有些惱,「當我真缺他這個人才啊?蝦米,要不是你一直不肯進爸爸的公司,我至於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嗎?」

「吳總,您的帕爾馬火腿。」侍者敲門進來,上了菜,換了餐酒,又貼心地調亮燈光,吳總的臉終於清晰了起來——無疑,他是個非常迷人的中年男人,歲月沉澱了他的氣質,但未奪走他的英俊,不論是鬢邊幾縷發灰的頭髮,還是眼角若隱若現的皺紋,都只能令他的笑容更有魅力,而讓人讚頌基因神奇的地方,不僅僅在於他和女兒相當相似的長相,就連那種不論身處何時何地,都顯得從容不迫、智珠在握的氣質,父女倆也有八成的相似——對服務人員,他一樣不肯失去禮貌,道謝後把盤子推到中央,「沒吃飯就快吃點,可惜西餐前菜都生冷——讓他換杯熱水來吧。」

劉瑕從善如流,叉起一塊火腿蜜瓜卷放進嘴裡,讓吃吃,讓喝喝,吳總的笑容裡有些無奈,但更多的還是疼愛,「這孩子,只顧和我裝聾作啞的……我聽說你的工作室又要搬了,怎麼,嫌爸爸給你租的地盤不好啊?」

「挺好的,但現在找到更好的地方了。」

「在哪裡?」

「國金。」

現在的辦公樓檔次已夠高了,但論租金,依然無法和國金相比,但吳總並不問為什麼,就是伸手去掏支票簿,「錢夠不夠用?不夠爸爸給你開支票。」

劉瑕笑笑,「一直都是夠的。」

見吳總將信將疑地投過眼神,她加一句,「一直都是夠的,但如果您要贈予,我也不反對。」

吳總的手停下來,他有點氣餒,「還是和以前一樣,不帶任何附加條件,不得追回的贈予?」

劉瑕聳聳肩,「您的律師手裡還有模版合同吧,要送的話,讓他擬個合同就行了。」

「那,這次餐敘,就是你上次請求的價格了?」吳總的聲音慢了下來,表情還是那麼若有所思,不露絲毫傷痛。「你覺得,這樣足以償還我付出的人情嗎?」

劉瑕的沙拉來了,她的牙齒陷進脆而多汁的生菜裡,「您覺得不夠嗎?」

吳總的笑很含蓄,「瑕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第一時間聯繫到我的,接到你這個電話的時候,我正在主持一項跨國會議,我丟下了至少三個跨國集團的VP,給國內的好幾個好朋友打了電話,才輾轉請托到一位給你開門,為此,我也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那您覺得怎麼才夠呢?」劉瑕問,蝦子在她口中迸出鮮甜,她享受地瞇了瞇眼,喝口水換換味道,又去嘗火腿蜜瓜。

吳總歎口氣,面上自然浮現少許慈父的失落與歉疚,「你知道,爸爸一直以來想要的就只有一件事……」

「就只是一件事嗎?」劉瑕問,火腿的微鹹與蜜瓜的清甜在口中融合,烹飪都是七分材料三分工,在國內而言,這間餐廳的材料也算是頂尖了。

「這件事又何嘗不是包涵了所有事呢?」吳總反問,他的聲音苦澀少少,就像是杯糖加得不夠的咖啡。「蝦米,我知道你一直在恨我……爸爸願意付出所有來補償你,真的,只求你給爸爸一個機會……我不會要求你融入現在這個家庭,我知道,這是對你的傷害,但是……但是我真的想聽你再叫我一聲爸爸……」

多少愧悔,都藏在這句話裡,濃得化不開,像是從心裡嘔出來的血,凝聚了對自己無能的痛楚,對時間難回的無奈,縱使現在業已功成名就,但造成的傷害也難追回,不論吳總多有權有勢,在這一刻他依然是個卑微的弱者,甘願獻出所有給她踐踏,以此來償還自己的罪,換取到的不論是一絲溫情,少許寬恕,還是無窮無盡的憤怒與仇恨,他也都甘之如飴——只要劉瑕還能將他當作父親看待,這都是他願付出的代價。

劉瑕叉起一個生蠔送進嘴裡,來自海洋的鮮味迸發開來,帶了一絲微澀的海鹽味道,這樣新鮮的生蠔彷彿都在呼喚一杯好酒來配。她回味地抿了抿唇,抬眼看向吳總,露出瞭解的笑容,「這次去美國,你不是去平事……或者,至少不是平公司的事吧。吳瑜的抑鬱症,又復發了?」

吳總臉色微微一僵,劉瑕喝口水,攝入食物以後,血糖漸漸恢復,她精神多了,「吳總,十二年前,我讀大一的時候,你第一次來找我,讓我把名字改回去,搬到你在北京的房子裡住,等著我撲到你懷裡哭訴,理所當然的恢復我們』正常『的父女關係,供給你你需要的天倫和寬恕,那時候,你的姿態是很高的,從沒覺得自己會被拒絕。」

「八年前,我要出國留學的時候,你來給我提供獎學金,給我提供在劍橋的住所,條件是我為你打理在美國的分部,每年寒暑假要進你的公司實習,那時候,你有點拿腔拿調的意思——耐著性子陪我玩遊戲,以為我還是在你的掌控之中,雖然一時叛逆,但終究會按照你的劇本演出。」

「等到我畢業回國的時候,你送我房子,送我辦公室,想讓我和你在一個別墅區裡住,這時候,你的姿態軟下來了,開始打年齡牌了,不再提公司繼承的事情,你覺得那會激起我的仇恨,畢竟,你是為了你的事業才拋妻棄子,一去不回那麼多年……你開始低姿態地求我原諒,用點懷柔手段,這大概是……三年前的事,對嗎?」

「每一次,我都嚴肅地拒絕你,每一次拒絕以後,你都很久沒有出現,這一轉眼,又是三年沒有聯繫,這一次我有事找到你頭上,我以為,你的姿態會高一點的,畢竟,我求你嘛,這是十二年來的第一次。」劉瑕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不說出來,她都沒意識到,為了沈欽,她居然連十二年沒低的頭都低了,「但這一次,你的姿態比上一次還要更軟,這個線索,令我很難不陷入思考——每一次你來找我,都是你的情感有需求的時候,第一次,你的公司上市了,你想要和你人生的一部分——最失意的一部分分享你的成功,證明你的能力,所以你派人回去接我,打算用錢來彌補前妻和女兒的情感,你渴望的是抱頭痛哭式的宣洩,徹底告別你的失敗,迎來全新的人生。」

「第二次你來找我,是因為你選定的繼承人吳瑜抑鬱症發作,喪失了繼承公司的能力,你意識到你需要再栽培一個後代,把你的意志和事業傳承下去。所以,在我的申請已經通過,去往美國的機票業已買好,獎學金已拿到的情況下,你找到我,打算展示你權威的一面,折服到一個心甘情願的學徒,權勢、野心、金錢,你自忖可拿出手的籌碼很多,失敗的可能性,不大。」

「第三次你來找我,是意識到自己已經老邁,很難說是什麼喚起了你的認識,如果要我猜測的話,也許是你在性上有些力不從心了,男人往往是從這點開始意識到自己的衰老的——性驅力消失了,你難以繼續在環肥燕瘦中得到滿足,開始渴望後代的陪伴和親情,但你諸多的情婦和前妻們,難以滿足你的需求,對你來說,她們都過於愚蠢,吳瑜又有情感障礙,其餘的孩子,還太小,也許,按我的猜測,也太笨,只會激起你的不耐。」

「但,不論如何,每一次你試圖操縱我未果後,總會消失,這就是你,你並不真正關心我,你給我錢,只是為了滿足你自己,吳總,你的所有感情都以自己為中心——當然,我們誰不是呢,只是你的這個傾向,有點過於嚴重了。你就像個活力充沛的小孩,注意力總是無法維持十分鐘以上,在這裡得不到滿足,你就會去別處,直到你有別的需求,回來再做一次嘗試。」她叉起一片菜葉,送入口中,「但我知道,即使是一條狗,巴甫洛夫也能訓練出反射性,所以,只要我重複夠多遍,你總是能明白的——更別提你真的還很聰明——吳總,你可以去耍那些蠢人,可以去操縱他們,就像是傀儡師擺弄舞台前的木偶,但你操縱不了我,也許這對你來說,是個新聞,但事實是,你真的影響不到我——」

「如果我不打那個電話——」吳總反射性地說,他臉上並未有任何迷濛之色,彷彿這些術語,這些冒犯的言談,根本無法造成理解上的障礙。

「我也有得是辦法進去。」劉瑕說,「總之,試著去想像一下,這世界上真的有人可以擺脫你的魅力、權勢和金錢而生活,並且過得很好,我對你沒有什麼需求,但,當然……」

「『如果你要給我錢,我也不反對』……」吳總喃喃地說,「『只要這種贈予不附帶任何條件,我就接受……』」

「是啊,我說的不附帶任何條件,就是不附帶任何條件,」劉瑕甜甜地笑了,笑容居然還有點俏皮,「沒有親情勒索,沒有人情往來,就只是把錢給我花——這樣的好事誰能拒絕?說真的,吳總,請別以為我恨你,這種昂貴的情感我負擔不起,也別認為這頓飯支付不起你的人情,想想看,你這麼想見的女人,一個電話就拋下一切趕到你身邊,用她每小時價值千金的智慧陪伴著你,無私地分析著你……這實在也是一筆很大的人情呀。」

「如果你不恨我,為什麼不把姓改回來?」吳總反問,他的痛悔不見了,肩膀重新挺直了,表情流轉著興味——這種鬥智對他來說似乎很有意思,「我以為這正是一種恨的表現,你保留著那個人渣的姓,以此作為但對自己的提醒,以及對我的羞辱,提醒你保持著對我的恨意……如果你真的不恨我,為什麼一定強調,我的贈予不能附帶任何條件,一個只要開心就會供給你大量金錢的男人——我以為,付出一點陪伴和哄騙,拿到更多的錢,對你來說是合理的選擇。」

是的,吳總的確是很聰明的——這也當然,能白手起家,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人,哪個簡單?劉瑕笑了,她又吃掉一個生蠔,大海的饋贈滑下喉嚨,被她嚥下,「因為我明知你想要的東西,我不會支付,保持距離可以看作一種操守——這也應該正是你最缺乏的東西。」

小小的譏刺,吳總不以為然,劉瑕看在眼裡,笑容加深,「至於為什麼不改姓,也不是出於對你的憎恨,上大學的時候,我已經年滿18歲,改姓在操作上非常麻煩,日後的生活還會有諸多不便。再說,我也看不出有什麼改姓的理由——確實,從生理來說,你是我的父親,確實,他虐待我,還籌劃著對我做點別的什麼……但,客觀地看,劉叔叔供養我的時間,比你長,他給我的關心,雖然稀薄……但不誇張地說,比你多。我以為,繼續保持劉姓,也是很自然的事,你說呢,吳總?」

吳總沉默下去,對她的指責,似乎無言分辨,看著她的眼神中,依稀還有欣賞,劉瑕能讀懂他的心理活動:到底,她是不同的,和吳瑜比,和他那些名字都不為人知曉的其餘子女比,她是最聰明的,在智力上,可和他分庭抗禮。他知道,對她來說,所有的狡辯和操縱,都沒有用。

「那……稱呼呢?」片刻後他說,身體傾前,像是牌手在喊『□□』。「戶口本上,只能有一個姓,但你可以喊很多人爸爸——生父、繼父、養父、乾爹……這個稱呼,並不是唯一的。你為什麼一直都不這麼叫我?」

他的眼神盯著她,半含笑意,從容不迫,似乎是隱隱的挑戰——這是他的殺手鑭,不論劉瑕怎麼回答,吳總都會贏。拒絕回答,則承認還有恨意,她的一切疏遠表示,都會淪為女兒的任性,答應他,那麼他至少也聽到了自己想要的,能給他的親情帶來一定的滿足……深心裡,吳總正為自己問出這個問題,而有輕微的得意。

而劉瑕呢,她看著吳總笑起來——她又怎麼能沒料到吳總的這個問題?這種操縱伎倆,又怎麼能不為她熟悉?

「啊,牛排到了。」她說,低下頭切割豐潤多汁的牛排,粉紅色的肉在刀鋒下滲出一點點汁水,主廚細節做得好,靜置五分鐘後,纖維膨脹,所有美味的肉汁都被鎖住,她咬上一口,再次加強心理準備,早料到了會有這一刻,但多點時間也好。

等侍者退出去以後,她才繼續說,「不答應,只是為了不鼓勵你的幻覺,誤以為你還能有努力的空間——不過,今天情況特殊,你覺得,我叫你一聲以後,月湖山莊的事就算是完了?」

她的語調有點硬撐,像是個詐唬的牌手,想要虛張聲勢,用高要價把對手嚇走,這一點示弱的表現,成功激起吳總的興趣,他眼也不眨就跟著加價,「當然——還有,你不是想搬去國金嗎?只要你肯叫我一聲爸,那個單位,我送給你了。」

「好啊。」劉瑕驀然一笑,容顏綻放,容光煥發,她毫無芥蒂,甜甜地、順暢地,甚至是帶了幾分戲謔地叫,「那就謝謝爸了。」

「……」

吳總再度沉默下來,眼神在劉瑕臉上游移著尋找破綻,片刻後閃過失落:這一局,是他輸了。

兩個聰明人之間,沒必要胡攪蠻纏,他歎口氣,抓起刀叉,卻終究失去胃口,又放下來呷一口茶,望著劉瑕優雅專心的吃相發怔。

「像我。」但不旋踵,又找到精神勝利法,他臉上又出現了盈盈的笑意,「你可以不喊我爸爸,不認我爸爸,但你心裡清楚,你身上流淌著我的血,你繼承了我的基因,你終究是我的女兒,蝦米,這一點,你永遠也不能不認……」

「我沒有不認啊。」劉瑕把整小塊牛肉吞下去,她扯出個微笑,語調宜人,「我一直都認的,我遺傳了你很多——很多很多,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怎麼會不認呢?」

#

紫紅色的葡萄沉甸甸的懸在指尖,很快被潔白的牙齒咬下,迸出芬芳的果汁,深紅色的西瓜肉緊實透沙,在唇角染紅一片,氣味芬芳的薰衣草玫瑰冰淇淋、山羊奶酪配正宗法國麵包,美食一道接一道地上,一道接一道墜入胃袋裡,簡短的對話偶爾被交換。

「你去月湖山莊見誰?」

「我的一個客戶。」

「他的身份?」

「保密協議,不方便透露。」

「景雲那邊的案子,會對你的安全造成影響嗎?」

「勞您關心了,應該不會。」

「有沒有興趣來給集團做一次心理培訓?」

「恐怕沒有空檔。」

「吳瑜那邊,你能提供什麼幫助嗎?」

「遺憾的是,不太能。」

「真的不能?」

「你肯定已經約了最好的醫生,既然如此,我又能給什麼幫助呢?」

「國金那套盤,你有什麼要求?」

「沒什麼特殊要求,準備好法律文件,找我簽署就可以了。」

「好吧……唉,這是我做過最虧本的生意了,一個字,一套辦公室就沒了……蝦米,真忍心看我這麼虧本?」

「覺得虧本,您可以別送,沒關係的,字沒落下去都沒有法律效應,我當然不會追究您的責任。」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交替的對話猶在耳邊,劉瑕打開房門,漆黑一片——沈欽已經走了。

他今晚會住哪?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冒上來,他已經不會回月湖山莊了吧,新家在哪?樓上樓下沒看到什麼搬家的動靜啊……她還不知道他的新家在哪呢。

他還會再出現嗎?這荒謬的問題不知為何,越升越上,好像她應該多在意這件事一樣,不再出現也沒什麼不好,反正過段時間,再深的感情都該忘了,少了個人來煩她,難道不好嗎?

也許是這黑暗,給了她被拋棄的錯覺,劉瑕反手關上門,慢慢地走到沙發前,毛毯凌亂地堆在那裡,營造出誘惑的氛圍,和飽食過度的胃部一起發出信號,誘惑她好好躺下休息,仔細聞聞,這裡似乎還留有沈欽的味道,他獨家的海鹽香皂味,微鹹,帶了些乾淨的海腥,像一陣海風一樣清新。

畫面在她眼前交疊,她吃下的生蠔,沈欽慢慢靠近的擁抱,那一瞬間幾乎崩潰的防備,吳總自信的英俊笑臉。『劉小姐,如果你問,我就會說』、『你可以不喊我爸爸,不認我爸爸,但你心裡清楚,你身上流淌著我的血,你繼承了我的基因,你終究是我的女兒』……

她突然彎下腰,反胃地摀住嘴,衝到流理台前,在嘔吐聲中,所有鮮美的、被恩賜的材料,化作酸味食糜反衝出來,劉瑕一直吐,一直吐到胃裡只剩下酸水,一陣眩暈攫住她,她虛弱地滑坐下來,在地板上蜷成一團,過許久,才伸出手,按下食物處理機的按鈕。

旋轉攪打的嗡嗡聲中,手機鈴聲顯得格外微不足道,它很快——也許是很慢地停了,似乎又接連響了幾次,然後,她的手機又亮了起來。

【蝦米】,是連景雲。

【找到3年前的保姆了】

【她願意配合調查,不過前提是對她現在的僱主保密】

【明早9點半,長島路婁山關路交界口的菜市場,她在那裡等我們】

【你會來嗎?】

【你和沈欽在一起嗎?】

【不方便回話?】

數分鐘後,手機再次響了起來,【劉小姐?你沒事吧。】

【劉小姐?劉小姐?】

【求求你,就算心情不好也回我一句吧,劉小姐,回我一句我就不纏著你了!】

【比卡丘可愛表情】

【如果你不回答的話,我就過來了哦,我就過來了哦,我真的要過來了哦!】

【……我馬上過來。】

很快,門被小心翼翼地敲響了,幾次之後,門卡嘀地一聲,一個高挑英俊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他檢查了一下四周,循著燈光走向廚房。

「劉小姐!劉小姐!」

在一團昏茫中,有人緊握住她的手,那熟悉的海鹽味又回來了,極度的虛弱裡,她聽到幾乎哭一樣的聲音,「劉小姐,劉小姐你別嚇我……喂,120嗎,我女朋友忽然昏倒了,我們在……劉小姐!」

她似乎被抱了起來,頭被安置在誰的膝蓋上,有點硬,挺疼,她想擺脫,但沒力氣,聲音帶著恐懼,與其說是安慰她,不如說是安慰自己。「我在這裡,劉小姐,我在這裡,別怕,救護車馬上就到了,別怕……嗚……別怕……」

哭個屁啊,傻瓜,在難得鬆弛的自制力後,她暴躁地想,努力伸手想把他推開,但對方就是不肯放手,他的體溫把她牢牢地包住,怎麼掙都沒用,一點點滲透進來,熱熱的液體滴在臉上,靠,這笨蛋居然真哭了,「嗚嗚,別……別怕,有我陪著你……有我陪你……我會一直陪著你,劉小姐,我會一直……嗚嗚……一直一直陪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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