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只因暮色難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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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27 PM

☆、第30章 欺負

「送,當然得送!」

宋隊永遠都是那麼樂呵,在一群東奔西跑準備執行抓捕任務的幹警中,他更顯得安閒,喜氣洋洋地拍著大肚子,「都送,都送——劉老師您這也得送,還有小連,你是我們的福星啊!今年咱們經偵大隊的獎金就靠你了,這樣的案子多找幾個來嘛,我們一定是全力配合!」

葉楚浩辰的文件夾裡足足列了六個詐騙團隊的罪證,從人員身份到聯絡方式、贓款去向都一應俱全,整理整理立刻就可以移交檢察院準備起訴,聯繫銀行凍結贓款也完全不是問題——一般的金融詐騙,贓款執行難,就是因為贓款轉移次數多,追蹤難,證據不全通不過銀行審核。像葉楚浩辰這樣,什麼證據都給提供出來,飯餵到嘴邊的案子,宋隊會不願意多辦?除了張局開會不在,全隊都是喜氣洋洋,宋隊剛才親自禮送葉楚浩辰出門,一回頭把住連景雲肩膀就和他定晚上的飯局,當然不可能不拉上劉瑕,「劉老師也來,也來,我必須得給您敬杯酒表達謝意!」

「我傍晚還有個咨詢預約,宋隊,下次吧,下次有機會一定。」宋隊是新關係,劉瑕沒讓連景雲擋駕,自己握手寒暄客氣一番,連景雲送她出去,身後祈年玉還追上來一定要和她加微信,「我們都老崇拜你了劉姐,必須得加到群裡來,不然他們不放過我。」

有這麼小一千萬的贓款刺激,辦公室裡熱熱鬧鬧一片歡喜,連景雲和劉瑕在樓梯間卻走得很沉默,從劉瑕出門,連景雲就沒和她說話,現在出了辦公室,應酬的笑意也收起來,雙手插袋、神色陰鬱,一望即知,他是有情緒了。

他不說話,劉瑕也不說,輕輕鬆鬆地和連景雲一道走出大樓——看到那輛眼熟的奔馳出現在停車場一角,她這才吃了一驚:沈欽現在,白天也能出門了?

仔細看看車身,她才發現不同:奔馳的車窗本來只是正常的防曬膜,但現在已經變成了黑膜,這樣沈欽在後座就獲得了完美的遮蔽——他還是不喜歡白天,不過,和之前比又有了進步,此時天色向晚,後車門就開了一條縫,她的手機也震動了一下,*劉小姐^o^*

「你們這也太囂張了吧。」劉瑕還沒回復,連景雲就側身擋在她行進的路上,他比了比奔馳一下,「有必要嗎,蝦米?」

連景雲的脾氣一直很好,對她更是基本從未發過脾氣,劉瑕注視著他並不答話,但連景雲沒有在她沉靜的眼神裡退縮。

「葉楚浩辰的文件夾,不能複製也不能剪切,只有一份孤本存在他的筆記本裡,為了預防沈先生搗亂,那天你和葉楚浩辰的第一次對話之後,我就讓人拆掉了筆記本的網卡。」他的語氣也沉了下來,「這也就是說,文件在你審葉楚浩辰的當天早上就換了過來……你和沈先生之間,並不存在矛盾,恰恰相反,這整個計劃,都是你們兩人共同的決策。」

也許在犯罪心理學上,連景雲和她無法比較,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是個好警察,劉瑕點頭承認,「我知道瞞不過你——中午你一來我就明白了。」

「當然,我早就知道,你怎麼可能會那樣利用沈先生。」連景雲說,他的臉色更冷肅——這時候,他不再是那個笑口常開、世故中帶了一絲真誠的大男人,他的那份嚴厲和精明,銳利得就像是一把尖刀,讓人望而生畏,即使是好話,被他說出來都像鞭撻。「我只是很納悶,你為什麼要對我撒謊?」

多種複雜的傷痛,在他的聲音裡透出蛛絲馬跡,連景雲被她的這個決定傷害到了,不必是心理專家也能看出這點。遠處傳來響動,在暮色中,沈欽鑽出車門,他站在那裡,似乎猶豫著不知應不應該舉步,劉瑕看了他一眼,決定免去他的自我掙扎與可能的自我譴責:道義上來說,沈欽有過來一同面對的責任,但此刻要他直面連景雲的怒火還有些強人所難。

她對手機說,「你別過來,在那裡等我。」

連景雲的眼神,和她一起落到沈欽身上,當兩人再度轉回頭時,他臉上的怒火已有所收斂。這一絲變化,沒有瞞過劉瑕的雙眼——這一縷溫柔就像是一把尖刀戳在她身上,激起了難得的酸楚與甜蜜:是的,連景雲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是在盛怒裡,他也要照顧到沈欽的心疾。

「沈欽這幾天,的確沒有聯繫我,我沒有撒謊。」她說,「只是保持了沉默。」

但這並不能回答連景雲的問題,他不再肆無忌憚地散發囂張怒焰,然而怒火並未消失,只是更加沉潛,沉潛進他的眼裡,就像是燃燒的冰——像連景雲這樣的男人,不容易受傷,矛盾能放則放,豁達大氣,但一旦被觸犯底線,三兩句話絕無可能糊弄過去,一句交代不上,當斷則斷,也不會有半點含糊。

「就事論事,」劉瑕對此,其實也早有準備,她安靜地說,「現在的結果,不好嗎?宋隊他們,躺著破了連環案,保險公司能拿到追回的贓款,被葉楚浩辰賣掉的淘寶id,那些主人的身份信息也得到了保護,一時行差踏錯的小孩得到了一次機會,這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也許有輕微的諷刺——如果葉楚浩辰有勇氣承擔責任,他就不再需要負責,如果他沒有,沈欽會出現為你們破解密碼,給出原始檔案……沒有重大立功,沒有積極交代,他最少也會被判十年,而即使用原始資料追到了犯罪團伙,你們也很難追回全部贓款。如果用結果論來判斷,現在是最好的結果,需要被懲罰的人被懲罰了,需要被挽回的損失挽回了,需要被幫助的人——葉楚浩辰捐贈到的那些人——得到了幫助,景雲,如果你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以你豁達的性格,這樣的結果,你有什麼接受不了的呢?」

連景雲不禁微微愕然,他眼中怒火褪去,漸露深思,但嘴角仍倔強地抿成一條線。

「但——」他說。

「但我知道你是接受不了的,」劉瑕輕聲說,「也許你也同情葉楚浩辰,但你並不會因此接受針對他的私堂審判。誰能決定他是否有罪?只有法律,警察要做的只是調查出一切真實。我們能跨越這條紅線嗎?我們能代替法律的威嚴嗎?你不能,我也不能,當然,沈欽也不能。當我們因為他很討喜,他很有未來,他本是好意而放棄對真相的執著時,我們就已不再是合格的偵探。」

「你從不看超級英雄電影,因為你接受不了義警,這是個很有趣的辯題,你和葉楚浩辰,也許還有沈欽之間的對立,就像是《□□》裡的l和月,在爭辯的永遠只有一個問題:『個人的正義,能否成為群體的正義,當我們失去對法律的敬畏時,我們會變成什麼?』」

「這就是我對你保持沉默的原因,景雲,能看出破綻的人,不止你一個,沈欽的拒絕,我阻止葉楚浩辰口供認罪,讓他先輸入密碼,葉楚浩辰看到二級密碼時的驚訝表現——落在有心人眼裡都是線索。宋隊看出來了,但他不在乎,也許還有人也看出來了,但,不管是出於對葉楚浩辰的同情,還是對於現狀的滿意,對沈欽的忌憚,他們都沒有在乎……」

「但我知道,你會在乎,景雲,和他們比,雖然你沒有那一身警服,但其實,你才是那間屋子裡真正的警察——在你心裡,你一直都是警察。」

連景雲的肩膀震動了一下,他別過頭,不讓劉瑕看到他的表情,過了幾秒,他抹把臉轉過身,聲音還有些發沉。

「所以,你選擇了保持沉默?」他說,「你也認為,葉楚浩辰不應該為自己的犯罪事實受到審判?」

「我根本不在乎葉楚浩辰的死活。」劉瑕如實說,她似乎聽到了遠處傳來的一聲抽氣——但連景雲的臉色沒變,就像是他原本就知道這點,他的眼神在問另一個問題,這是一種失落感的來源:他早知道她不會在乎葉楚浩辰,在這樣的事上她從不會有看法,對連景雲來說,這件事的解釋很簡單——在沈欽和他之間,劉瑕選了沈欽。

「對於這種事,我不會有任何看法,」劉瑕說出兩人的共識,她注視著連景雲,往事歷歷,快速捲動,彷彿在他身後翻成了模糊的光影,「但我必須處理一個矛盾——如果不利用沈欽幫助我得到的知識,我就無法幫你,但如果要照顧他的情緒,這個案子就永遠不會有個結果。我擅自做主,讓你們都各退一步,沈欽必須接受葉楚浩辰接受懲罰的風險,不管他心裡多麼不認可『一時行差踏錯換來無期徒刑』的等式,而你也只能接受葉楚浩辰逃脫審判的風險,景雲,這是個不完美的世界,不是每個觸犯法律的人,都會受到懲罰,你和我都知道這一點。」

連景雲凝視著她,他幾乎有些哽住,過了很長的很長的一段時間——也許是十幾秒後,他才喃喃地說,「是的,我們都知道這點。」

有那麼一瞬間,他伸出手想要碰她,但手在半途中停了下來,過一會才落到劉瑕臉頰上,化作一個輕盈的撫觸。他的眼神裡似乎含著千言萬語,最終隨著深深的吸氣,又全都化成一笑。

「作為一個現實的警察,我也只能接受這點。」他又笑了起來,「就像是宋隊——其實他是個好警察,我想,張老師如果在……他會失落一陣子,但最終,也會為你鼓掌。」

劉瑕不否認連景雲的看法,「張局確實是個有彈性的現實主義者。」

「你這是誇是貶?」連景雲和她一起往奔馳走,「既然沈他先生來,那我就不送你了——不過,那什麼,後續還有一些信息需要支援,到時候我再聯繫你。」

「好哦——」劉瑕說,她的注意力轉向車邊的沈欽,「你怎麼來了?」

*我來……*沈欽靠在車門上,帽簷壓得低低的,低下頭不看連景雲,*接你。*

「啊?」劉瑕說,「接我?」

沈欽飛快地瞄了連景雲一眼,*我想見你。*

「呃……」劉瑕說,連景雲退後一步,舉起手微笑起來,她瞥他一眼,對他笑一笑,「ok,但我一會還有個咨詢,得做完了再去月湖。」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

劉瑕和連景雲對視一眼,她舉起手無聲地道了再見,繞過去開車門——連景雲衝她聳聳肩。

他沒有馬上離開,沈欽也沒有轉身上車,兩個男人在車前形成短暫的對峙,或者又可說是一種沉默的、緊張的交流。沈欽弓著身子靠在車門上,雙手環抱腰身,帽簷壓低,眼神落在連景雲鞋上——但連景雲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眼神的熱度。

*你知道。*劉瑕繞到車頭那邊時,沈欽突然說,他別過頭不看連景雲,渾身透著執拗,轉眼間換上了另一種低沉的電子音,而不是常用的廣播腔。*我喜歡她。*

有一瞬間,連景雲想笑,但他又一直還有點生氣——他不願意承認,也許那瞬間,他還有那麼一絲恐慌,只有一點點,但確實有。

你喜歡她?你憑什麼?你又知道什麼?你……

所有的回話,全都壓住不說——按照連景雲往日的風度,他什麼都不會說,只會說聲『加油』。

但今時不同往日——他看看劉瑕的身影,彎下腰稍微湊近沈欽,看到對方本能的一縮,咧嘴一笑,又退回來。

「等你能用自己的聲音告訴我,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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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47 PM

☆、第31章 小偷

「你看過小邁的錄像沒有?」

劉瑕從後照鏡裡瞄沈欽——不知道最後,連景雲和他說了什麼,沈欽一路上臉色都不太好。

說起來,歐陽邁這個案例也算是『生不逢時』,劉瑕會接這個案子,多少也是看在他和沈欽的相似,她連知情同意書都要了,結果沈欽之前寫情書太過疲倦,那天上午估計都在補眠,那之後就因為葉楚浩辰的事,好幾天都沒和她聯繫:這也是劉瑕的要求,她知道連景雲一定會問,而她的底線就是不對他說謊。

「啊……」沈欽在人前還不能開口,但在封閉昏暗的後座上和她交談,已經可以用自己的聲音了——被她撩了一句,他倒是精神起來了——不過還是本能地切換回了電子音來吐槽,*當然看了啊,靠,太神了,我覺得他完全可以上達人秀——以後也絕對是個做特工的好料子,真是神了啊,我發現是不是精神病人裡多奇才?先有個錢小姐,這先不說了,這個歐陽邁簡直是祖師爺賞飯吃,以後就算離家出走都有底氣,實在不行就上街走一圈,生活費妥妥兒的。*

宣洩完了對歐陽邁的感想,他又疑惑,*不過,你打算怎麼治療他?他這樣的病人我最瞭解了,你說什麼他都聽不進去,年紀那麼小,也沒法當成年人來交流,很多話你說了他也不懂,這樣怎麼有效咨詢?*

「什麼樣的患者都有辦法應對的。」劉瑕說,又從後視鏡裡看看沈欽:這個病人不就是一樣被她套出話了?歐陽邁的今天,就是他的過去,和他談小邁,其實就是在談沈欽的童年。「不過,你覺得他是那麼難治嗎?」

「不容易,」沈欽能識破她第一次、第二次,但劉瑕也不是白白去讀了哈佛,第三次第四次就沒引起他的警覺,「我看了小邁的資料,他是從父母離婚後開始看心理醫生的……其實不能溝通並不是問題,他的心理問題起源在哪裡根本不需要推理……」

他的情緒陡然低沉了下去,聲音隨之更低,像一曲孤寂的大提琴,「問題在於,這個起源的心結,並不是那麼容易解決。」

劉瑕沒有否認他的說法,「確實,歐陽家為他找的每個咨詢師,都知道他的心理問題來自於哪裡——父母離婚、生活環境變遷、親人過世、校園暴力,是幼童心理問題90%以上的來源。咨詢師當然改變不了父母離婚的現實,我們只能試著讓小邁接受這點,不要和悲傷對抗,嘗試找出一種和它共存的方法。」

「但,他會聽你的嗎?」也許是因為小邁的年紀,又或者是他的處境,沈欽對他的態度是幾個案子裡最為溫存的,「就上次他的態度,好像根本沒把你當回事吧?」

「正式咨詢過一次,不就知道了?」劉瑕說,她的眼睛彎了起來,「這麼說的話,來都來了——你要不要來個現場旁聽?」

#

歐陽.神偷.邁第二次造訪診所時,不僅僅是張暖如臨大敵,連歐陽先生都異常緊張,一隻手緊緊約束住小邁,兒子的眼神落到哪裡,他的目光就落到哪裡,「這孩子,就一周時間,病情又加重了——上周回去以後我們就給他請了假,就讓他在家裡,他要偷爺爺奶奶的那也都隨便他,就是家裡幾個阿姨也都預先打好招呼的了,沒想到現在不僅僅是偷,偷完以後他還扔掉,就這麼幾天時間,家裡損失了不少小東西,錢是另一回事,但他是往樓下扔,高空墜物如果傷到人的話,這個責任該怎麼算才是棘手……」

小邁還是那笑嘻嘻的樣子,白嫩嫩的包子臉討喜得就像是小天使,他像是不明白爸爸的話,指著張暖的頭髮說,「好漂亮呀——」

張暖趕快摀住頭,露出誇張到卡通的戒備之色,歐陽先生呵斥道,「小邁!」

小邁咯咯地笑,一轉身看到休息室裡有個大沙盤,又歡呼起來,「沙盤!」

他衝過去,抓出一把沙子往地上灑,歐陽先生和張暖亂成一團,「小邁!小邁!」

「劉老師,其實之前的幾個咨詢師也都有試過遊戲咨詢,反響並不是很好,」在一段時間的混亂後,小邁總算被控制住了,歐陽先生的語氣裡不無埋怨,「因為小邁的配合意願並不高,如果你看過之前王老師的咨詢日記的話,所有的遊戲他基本都不配合。」

遊戲式咨詢,是兒童心理咨詢的常見形式,小孩子不能很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就採用沙盤、圖畫等輕鬆的形式,來側面瞭解他們的內心,劉瑕用在葉楚浩辰身上的畫圖法,也是遊戲式咨詢的一種,這個沙盤,確實是劉瑕在小邁來訪後添置的,歐陽先生會有這樣的意見也不離奇。

劉瑕點了點頭,「看來,您也已經瞭解過了小邁之前的咨詢歷史,是真的重視起了這個問題。」

歐陽先生面色微紅,不悅化為侷促——在兒童咨詢裡,其實和家長的交流也是極其重要的一環,歐陽先生也並不是第一個想要把控制權捏在手裡的家長,這種對主動權的搶奪,屬於家常便飯,也很考驗咨詢師的功力。

劉瑕也只刺一下而已,她彎下腰在小邁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又撤回來,「小邁,你相信我嗎?」

兩次來訪,小邁其實都沒有真的『看到』劉瑕這個人,他的笑,不是給劉瑕的,更像是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一種象徵,直到此時此刻,他的雙眼焦距才終於漸漸凝實,帶著些訝然地『看』到了劉瑕,這一幕,雖然沒有任何聲音,但變化已明顯得讓歐陽先生發出一個不可思議的感歎聲。——劉瑕也只需要刺那一下而已,她的實力,自然能證明一切。

「阿姨……你……」在圍觀群眾的屏息之中,小邁躊躇地用腳尖跐了跐地,他臉上沒心沒肺的傻笑收起來了,一瞬間就從個小開心果變成了一個憂鬱、沉靜的小男孩,那欲問還休、患得患失的樣子,足以勾起任何一個成年人的慈愛,「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保證。」劉瑕直視他的雙眼,溫和地說。

小邁又鑽研她一會。

「嗯。」他含著下巴慎重地說,主動伸出手給劉瑕牽,「那我們玩什麼?」

歐陽先生注視劉瑕的樣子,宛若她在瞬息之間造出羅馬。劉瑕並不搭理他,牽著小邁走向沙盤,「玩過這個嗎?」

「嗯。」小邁說,眼神挪向地下沙跡,「不好玩。」

劉瑕捧場地笑起來:理所當然,一個如此靈活敏捷的孩子,智商也不會低,小邁已經掌握了『開玩笑』這個較為高級的溝通技巧了。「你知道這個該怎麼玩的,小邁。」

小邁也回她一個漏風的笑,他爬上凳子,俯在沙盤前面,思量了一下,在沙上挖出一個坑,倒進一大堆水,「這個是……大海!」

他從沙盤後的置物架裡找了幾條船,「這個是海盜船!」

又把一個小人放在上面,「這個是我!轟轟轟!」

對著虛擬的空氣炮轟了半天,小邁有點不滿意,又找來一大堆船排在自己對面,「轟轟轟!接我一招!看我的平底鍋!光頭強,看我怎麼收拾他!」

到底是孩子,看他把一艘又一艘船弄翻,興奮得亂吼亂叫的樣子,歐陽先生不禁和張暖相視一笑,很顯然,小邁製造的噪聲,對外人來說是打擾,但對他來說,卻成功地喚起了父愛。

一個人打倒所有敵艦以後,小邁對戰況不太滿意,趴在凳子上用濕砂製造了一個城堡,他的手很巧,還指示劉瑕幫忙,為城堡雕琢牆頭與窗戶,最後把小人戳在了城頭,下面的護城河外被排了各色各樣的小怪獸,「吃我一炮!大將軍炮,哄吼吼吼!」

在塑造過程中,接待室其實和普通的兒童遊戲間無異,充斥著小邁的吼叫聲和笑聲,他玩得很開心,到最後甚至拿起小人滿屋子亂跑,「飛嘍飛嘍!」

——他的表現也和普通兒童無異,從歐陽先生的表情來看,他已覺得這一千元前所未有的值得,「小邁已經很久都沒玩得這麼開心了——他這個毛病被發現以後,老師都不讓同學們和他玩。」

他又好奇地問,「劉老師,沙盤的原理我大概能知道一些,但小邁的這個表現……」

歐陽先生看了看還在坐在那玩小人,喊招數的兒子一眼,有點汗顏地說道,「除了證明他平時動漫看得有點多以外,還能證明什麼呢?」

「這實際上已經告訴我們太多信息了。」劉瑕笑了起來,她摸摸小邁的頭,「小邁,你想聽聽嗎?」

劉瑕一說話,小邁就坐直身子,把小人收了起來,「嗯!」

「小邁一共締造了兩次沙盤,這兩次沙盤都有個共同點,歐陽先生你能看得出來嗎?」劉瑕問,歐陽先生浮現迷惑之色,「小邁都是孤身一人,對抗許多反派,他的身邊沒有同伴。如果說小孩子看了太多動畫片,把自己想像成英雄的話,更常見的做法,是為自己締造一支英雄團隊,就像是……喜洋洋和它的好朋友,當然,還有熊大、熊二——如果高達、奧特曼還活躍的話,你就會發現,每一個正義的小英雄都不缺少夥伴。」

歐陽先生漸漸浮現深思之色,「劉老師的意思是,小邁感到孤單了是嗎?」

在父親慈愛的眼神中,小邁露出少許赧色,低下頭去玩小人,並沒有直接回答父親。劉瑕也問道,「小邁,爸爸媽媽離婚以後,是不是覺得很孤獨?是不是想媽媽了?」

白嫩嫩的小臉輕輕點了兩下,小邁踢著小腳,手指在塑料小人上纏成一團,歐陽先生心疼地要抱兒子,但被小邁掙開了。「小邁,媽媽在美國上學呢,放假就回來看你,你要做個乖寶寶,不讓媽媽擔心啊。」

對於他流露出的父愛,劉瑕只是冷眼旁觀:在兒童心理咨詢裡,如何平衡和監護人的關係,才是難點。大部分兒童的壓力來源,其實就是養育他的家庭,而家長在咨詢逐漸深入,家庭互動模式中的缺陷逐漸暴.露以後,態度也會轉趨對抗——如果現在,小邁的母親還沒和歐陽先生離婚的話,恐怕他也不會把這個鍋甩得這麼心甘情願。

「孤獨感,是小邁的壓力來源之一,」她接過了話頭,「但小邁的偷竊行為,是在離婚後數個月以後出現的,我看了之前的咨詢記錄,小邁的爺爺奶奶表示,在此之前,小邁的表現相當正常,並沒有因為思念母親導致的失常表現,也經常和母親通話——對於母親去留學,短時間內不能和他見面的情況,小邁是表示理解的,是嗎,小邁?」

小邁的頭又點了幾下,他專注地望著地面,開始輕聲哼哼著什麼,像是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劉瑕遞給他一張紙,他抽了抽鼻子,擺了擺胖乎乎的小手。

「那……」歐陽先生再度抬起手,小邁縮了一下,他的手在空中頓了片刻,又慢慢地放回去。

「小邁第一次完成的角色扮演,是消滅海盜的大英雄,這個角色扮演解放了他的對抗欲——很顯然,這是現實生活的映射,可以輕易地推測出,小邁感受到了來自外界的壓力——他自覺被迫害,而且無力反抗,所以才需要在沙盤世界裡滿足這種欲求。」劉瑕並不同情歐陽先生的難堪與受傷,她繼續說,手指移到了城堡上,她輕聲說道,「但這一次的角色扮演,顯然還無法讓他感到完全的舒適和解放,所以,第二次他造了一個城堡,並且把代表自己的小人放在了這裡。」

手指在城牆後點了點,「在一面牆後,而不是城牆的壕口,這是保險後的保險——城堡首先就是一重保障,但它還無法供給小邁足夠的安全感。這也就是說,小邁在現實中肯定是受到了傷害,存在這麼一個迫害源頭,這一切在沙盤中才體現得這麼明顯。」

「歐陽先生,一般的說來,這種典型表現,我們都會往校園暴力,或者家庭虐待的方向去推測,一般來說,家庭虐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校園暴力會有徵兆和一個對抗的過程,也不會是這樣一種體現方式。而且,即使我們考慮校園暴力的可能,但小邁這幾個月來一直在轉學,恐怕沒有什麼迫害會一直持續到轉學以後,造成這麼綿長的傷害。」劉瑕觀察著歐陽先生的表情,「而在家庭中——」

「小邁現在是我父母在帶。」歐陽先生立刻說,不出所料,他眉頭擰起,已經拉開了防護罩。「我們家以前的一個家庭矛盾,就是我前妻老覺得爺爺奶奶太溺愛小邁了,所以絕對不存在虐待這個問題——這個我絕對可以肯定。」

「這我絕沒有否認的意思。」劉瑕說道,「這不是指控,只是探討,兒童咨詢有時候就像是在玩推理遊戲,因為兒童的配合度往往不高。」

他們兩人的眼神同時落到低頭踢腳的小邁身上,歐陽先生表情稍霽,他緩緩說道,「那既然家庭虐待和校園暴力都被否決了,劉老師您認為還有什麼可能呢?」

「首先要看到事實——小邁感到自己被傷害了,而且這傷害讓他感到害怕、排斥和反感,但不知為什麼,他對家長和老師都保持了沉默。」劉瑕問,「歐陽先生,小邁以前是這樣的性格嗎?內向,不愛溝通,心事往心裡藏?」

「不是。」歐陽先生說,「以前他非常外向,根本就藏不住事,家裡什麼事都要發表評論。尤其是……和他媽媽,幾乎什麼都說。」

「小邁和爺爺奶奶的感情也非常好。」

「對。」

「而您忙於工作,和孩子的相處時間很少,當然也更不可能虐待他了。」

「當然!」

「所以,小邁的心結就似乎是個懸案了,不是校園暴力,家裡也沒有施暴人,小邁為什麼會發展出偷竊這個習慣來緩解壓力呢?」劉瑕慢吞吞地說,「讓我們換個角度來看待——歐陽先生,你肯定小邁以前被欺負了,一定會回家求助的對嗎?」

「……對……」歐陽先生似乎不太喜歡咨詢的進展。

「但這一次,小邁不但沒有求助,而且幾乎是完全拒絕和您交流。」劉瑕說道,「顯然,他認定向您求助不會得到回應——或者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測,他已經向您求助過了,但您沒有給他滿意的回應,很可能在你眼裡,這是個很小的問題,根本不值得多在意。歐陽先生,您能想一想,您和小邁之間有類似的對話嗎?」

「這……」歐陽先生不禁向兒子投去求助的眼神,「不記得了……說實話,前段時間公司比較忙碌,我回家的時候小邁幾乎都睡了,都很少能和他說得上話。」

「那麼就只能另作一種推斷了。」劉瑕循循善誘,「您沒有表態,但以小邁對您的理解,他知道您肯定不會站在他這一邊的,所以乾脆地放棄了求助……」

看著歐陽先生臉上的迷惑之色越來越濃,但似乎並沒有自行開悟的跡象,她歎了口氣,乾脆直接點化,「歐陽先生,您和前妻離婚的一大原因,就是婆媳關係不合吧?」

「啊——」

「容我大膽推測,在婆媳間的爭執中,你是否幾乎都站在母親這邊?」

「這……」

「根據之前的咨詢資料,小邁的母親並沒有爭取到撫養權,是嗎?」

「對——但她的情況的確不適合撫養小孩,她是自願放棄的撫養權。」

「我並沒有指責您的意思,」劉瑕說,「您收入更高,家裡又有兩老全職帶小邁,和單身職業女性相比,的確更適合撫養小邁。我相信小邁也是理解這一點的——離婚後出國學習,只是暫時,小邁的媽媽總會回到國內來的,是不是?到時候自然會來看小邁,甚至寒暑假帶他過去小住一段時間,這都在你們的離婚協議裡,同時也是在咨詢中被提到過的內容。——但在之前的歷次咨詢中都沒有被提到過的一點是——小邁的爺爺奶奶,對於小邁媽媽出國學習這件事,又是怎麼看的呢?」

「你是說——」歐陽先生有些怔忡,但他的眼角眉梢,已經露出了明悟的痕跡——只是爬得很慢、很痛苦,就像是他發自內心地抗拒著這個覺悟。

「小邁,你自己說可以嗎?」劉瑕輕聲問,「爺爺奶奶都說了什麼?」

「奶奶說……奶奶說……媽媽是小偷,偷了我們家的錢。」小邁低聲而含糊地囁嚅,真奇怪,從他小小的身軀竟能散發出如此巨大的羞恥感和緊張感,當然還有些微的恐懼,「她說媽媽偷了錢就不要我了,說媽媽是壞……壞人……她一直說,她一直說,她一直說……」

很經典,很有道理,小邁的行為和祖母的指控有微妙而諷刺的對應關係,這也可視為是他的一種回應。——即使劉瑕早已從過往的視頻資料中猜出了一切,但小邁的訴說,依然讓她有瞬間微怔: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再簡單的案情,當事人自述也常常能帶來驚喜。「那你為什麼不和爸爸說呢,說你不喜歡奶奶亂講。是不是因為爸爸經常和你說,爺爺奶奶帶你很辛苦,要讓你聽奶奶的話?」

「……【點頭】。」

「是不是因為你覺得,爸爸肯定不會聽你說話?因為爸爸總是站在爺爺奶奶那邊?」

「……【點頭】。」

小邁的肩膀在劇烈的顫抖,他勉強點了點頭,但仍倔強地不要劉瑕遞上的紙巾,歐陽先生怔然望著兒子,他又一次把手搭過去,但依然被小邁立刻甩開——這個小小的、可愛的男孩子就這樣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直坐的姿勢。不必是心理咨詢師也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小邁是多麼絕望地渴望一個懷抱,能讓他投入痛哭,釋放出所有的痛苦——但即使已經如此不堪重負,他依然維持著自己的尊嚴:他並不是飢不擇食,他並不需要劉瑕的憐憫,也不需要父親的愧疚。

歐陽先生並不是個壞人,他的情緒也堆積到了一個高點,他意欲伸手強抱兒子,但被劉瑕架住,「小邁,爸爸……爸爸對你說對不起,別哭了好不好?爸爸不知道奶奶這麼說……」

「——你知道。」小邁說,他的聲音忽然間又平靜了下來,小手在臉上一陣亂抹——當然,他成了小花貓,但這減弱不了眼神中那冷冰冰的憤怒,「你聽到過!」

他把懷裡的小人扔向歐陽先生,歐陽先生閃了一下,但額角仍被擊中——他幾乎像是被打蒙了,捂著額角半天沒能回神,更無法回應小邁的大喊。「你怎麼能,讓別人這麼說,我媽媽!」

「你才是小偷!你才不要我了!你幹嘛要偷走我媽媽!你把我偷過來,又不要我!我是你和媽媽的孩子,我又不是爺爺奶奶的孩子!」

「你不能養幹嘛要我!你為什麼不把我給媽媽!」

「我要媽媽,我要媽媽……我要媽媽!」

劉瑕輕輕把他抱住,「小邁乖,小邁乖……」

即使是來自陌生人的溫情,只因為相同的性別,也讓小邁獲得了片刻的慰藉,他把臉藏進劉瑕懷裡,終於嗚嗚地哭出了聲,「我想要媽媽……我不要爸爸,爸爸沒有用……」

歐陽先生依然揉著額角,一臉的怔忡,像是長夢初醒,一時間,還接受不了現實。

#

初步接待過歐陽父子以後,張暖就已經下班了,送走了歐陽先生和小邁——小邁哭得累了,被歐陽先生抱在懷裡,趴在爸爸身上已經睡得正香,劉瑕先進洗手間處理了一下襯衫,她覺得這次咨詢實在是賠本生意,一千元錢根本買不到外頭的大沙盤和配套玩具,更別提現在還搭上一件精工細作的白襯衣。

不過,她的想法旋即發生轉變——劉瑕走回休息室時,沈欽已悄然現身,修長的手指陷在沙盤中『大海』裡,漫不經心地挑動著海中央擺盪的船隻,劉瑕按捺下些許興奮之情:這進展比她想得更順利一些,這沙盤,固然有幾分為沈欽置辦的意思,但她也沒料到這麼快就派上了用場。

「這應該是一種潮流——互聯網時代的小孩注定要更早熟。」她走到沈欽對面,開始收拾沙盤的殘局,蔥白色十指有條不紊地拾起一個個小玩具,「在我們那個年代,七歲的小孩基本都是半獸人,能背點詩詞歌賦就算是神童了,這個年代,嘖嘖,不得了嘍。小邁在某方面,甚至要比他父親更冷靜和成熟,至少對於家庭的界定,他就比歐陽先生更堅定得多。」

窗外天色已晚,接待室裡卻只開了一盞小燈,沈欽半身都站在陰影裡,對劉瑕的感慨,他只是輕輕地嗯一聲——和以往那熱衷吐槽的表現比,他今天的沉默確有幾分反常。

劉瑕把玩具都集中到了沙盤一角——她沒把它們歸回架上原位——著手開始撫平小邁造出的城堡,但沈欽伸出手,似乎意圖阻止她的動作,他的手指在褐色的沙土上撫過,漫不經心而又婉轉多情,就像是拂動著自己的盾牌。「……你是怎麼能猜到癥結的?」

劉瑕挑挑眉,沈欽補充說,「你在小邁耳邊說的那幾句話……說中了他的心事吧,是怎麼能猜到的?」

「這其實很簡單——之前小邁就診的王老師有很詳盡的咨詢筆記,他也困擾於壓力源的問題,確定小邁有壓力,這屬於基本功,但在他並不配合的情況下,找出壓力源則很難,畢竟客觀條件是擺在這裡的,不是思念媽媽,不是校園暴力,不是家庭虐待,那是什麼?」

劉瑕攤了攤手,「問題肯定就出在爸爸身上了,爸爸沒有出現,這是個很明顯的徵兆。王老師只是沒把這一點和小邁的變化聯繫在一起,因為父親總是一直缺席,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一種認知盲點,這也許是東亞兒童的一個普遍的心理癥結,在他們的成長裡,父親總是缺席。」

「嗯。」沈欽的回應積極了一些,低而清澈的聲音在濕砂上迴盪,「這是一種……普遍的認知,在很多人心裡,父親只是一個名詞,他就只是……永遠都不在那裡,他好忙,總有那麼多事情在做,而所有人都在對你說,這是應該的——『他這麼忙,還不是為了你』。」

他的手指在城堡前拖過,劃出一條戰壕,幾乎是無意識地加深加固,引來了海裡的水,「其實,小邁已經很幸運了,他生活在這個年代,能夠有符合規範的心理咨詢服務——也就有機會遇上你。」

劉瑕沒說話,氣氛中充滿了鼓勵的沉默,沈欽愉悅地望著清水泊泊而入,為城堡再添上一重防護,他拾掇起沙盤邊緣的積木,開始在護城河外搭建藩籬,抬起鴨舌帽,對劉瑕孩子氣地笑了起來,「我知道你在七引導、八引導什麼,乾脆直說了吧——小邁,確實讓我想起了當年的自己。」

再一次,即使你有超強的推理能力,當事人也總是能帶給你驚喜——這句話在沈欽身上尤其適用。

劉瑕笑了起來,她當然並沒有被揭穿的窘迫。

「既然這樣。」她靠在沙盤邊,抬起頭望著沈欽英俊的側臉:這男人的確是比小邁棘手無數倍的案例。「那,你有興趣談談你的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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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48 PM

☆、第32章 孤城

有那麼一會兒,沈欽並沒有做聲,他似乎沉浸於沙盤遊戲帶來的新鮮刺激,低下頭專注著擺弄著小小的,卡通的三角護欄,用了一層又一層,很有章法,先是一排矮柵欄,然後拼接上一排高的,中間再挖一道戰壕,中間還有彎彎曲曲的通道,幾個小人正在被擺上去,充當通行的衛兵,而城堡前也被擺上了一排又一排的士兵,他幾次回過身去搬運劉瑕買來的玩具小人,直到把空地幾乎填滿這才停手,劉瑕俯身凝視他的營造出的陣地,有片刻,眼前幾乎閃過錯覺,看到浩淼星空,無窮荒野,彎月下方一座冷堡,堡壘前列滿了寒裝軍士,周到地守衛著這座孤城。

「我的父親。」沈欽輕聲說,似乎正細嚼慢嚥著她的提議,窗外燈火馬龍,五彩的霓虹映在他的臉頰上,為他孤傲的側顏平添幾分瀲灩。劉瑕一直都是個務實的人,她不可能否認沈欽的魅力——越瞭解沈欽,從審美上她就越能感受到這種混亂與衝突的美,他的無所不能與傷痕纍纍,他的憂鬱、脆弱、孤傲與話癆、純真、可愛,她不禁在想,也許很多女孩會感到她們在同時和兩個人談戀愛——

但她當然不同,她知道這兩個沈欽共享一個內核,而他們也並沒在戀愛。沈欽的自我被鎖在了這樣一座重重荊棘的城堡裡,每一處防衛都代表他曾受過的傷害。劉瑕垂下頭檢閱著他的傷口,掂量著自己的試探:父親,應該是他的諸多問題中較輕的一個,雖然較泛泛地談論黑客,這是個更私人化的話題,但應當還不至於讓沈欽恐慌。

「我的父親……」沈欽說,他的手指在細沙中滑動,心不在焉地在戰壕中畫出一道又一道痕跡,卻總是半途而廢,難以越過他親手營造的護城河。劉瑕注意到,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手指甚至已可以看出細微的顫抖——

「你和沈鴻先生的關係似乎非常不密切,」她開口打破漸趨緊張的沉默,「——沈鑠和我說的,當然,他不說我也能猜到。」

沈欽的手指停了下來,沉思地在空地上畫出亂紋,他的肩膀漸漸放鬆,劉瑕在心裡做了個筆記:走過了之前的『表達自我』這一關,現在他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分享過去』,也許對正常人來說,和自己喜歡的女孩談談過去,這根本就沒什麼大不了,但對沈欽這樣的重度障礙者而言,對自己抱持好感與信任,與不願敞開自己,回顧過去,實際上並不矛盾。『敞開入口』的象徵意義足夠強烈,已足以喚起他的不安,更別提這還是由她在背後推動,而不是沈欽自己做的決定。

「你……」這一次,沈欽沒有躊躇太久,但話說到一半,還是轉為電子音,*你口氣挺大的啊,對我的人際關係就這麼沒信心嗎?*

劉瑕眼睛瞇成彎月,笑了,「相信我,我對你的人際關係非常『有信心』。」

沈欽從鴨舌帽底下瞟來哀怨的一眼,他的臉部肌肉沒怎麼動,但不知怎麼,通過眼神的變化,成功營造出了嘟嘴的效果,幾乎把顏文字和q.q表情掛到了臉上,劉瑕回他一個假笑,試圖把吐槽的態度進行到底,但沒能hold住——既然沈欽在全副武裝的時候都能把她逗笑,現在的威力就只有更強。她的酒窩很快被真正的笑意填滿,噗嗤一聲失笑了出來。

沈欽哀怨的雙眼眨動兩下,也隨之變成了月牙,他的手慢慢地停了下來,一團亂麻的沙跡被無意識地緩緩撫平,「其實我是說真的,你和父親的關係冷淡,這一點並不用沈鑠爆料,我也能推理出來,當然,沈鑠也沒能力瞭解到你和董事長的關係實質究竟是什麼,」劉瑕說——沈欽自己說不出口,換個溝通模式也好。「我猜想,你們沈家內部隔閡不小,在他心裡,你和你父親組成的是一個緊密的利益集團,為了1800億的未來和白洞白色的明天在奮鬥。」

沈欽梗了一下,像是被自己的笑嗆到——他在網絡上有多誇張善談,在現實中就有多內斂靦腆,所有的情緒,都由雙眼負責:他真的有一雙極富表達力的眼睛,現在,這雙眼裡就彷彿在放映著【噴笑撲地】的gif表情。也正是這一點生動的笑意,如星火點亮夜空,讓他從黑暗中脫離了出來,他不再是那個黯淡的、沮喪的,隨時隨地都可能爆發失控的精神障礙者,他是個正當齡的,修長而英俊的男人,正含著笑,因為她的一個小小的玩笑,感到如此的愉快——

劉瑕挪回雙眼,不去驚動他不自覺的聆聽狀態,「但這一切在心理學家眼裡真的相當明顯,有明確的因果線——當你回顧你的青少年黑客時代時,你說過,『我的情緒存在很大的問題……我做了很多不讓我驕傲的事』——粗聽之下,這沒什麼問題,你在宣洩你的情緒,不管它從何而來。但這種宣洩的方式就體現了你的父子關係相當的冷漠,在童年時代缺少父親的陪伴。」

「孩子一般都會不自覺地模仿同性長輩,塑造自己的內心世界,善惡觀、是非觀、追求與底線,而這種反饋模式有延後性,通俗地說,這是個階段式的任務,你在童年時期沒完成,ok,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問題,但到了青少年時期,當個體和社會發生更廣泛的接觸時,你就會發現,漏掉的功課有多大的惡果,更糟糕的是,這一課你永遠也無法補回來。很多小孩在閒談中瞭解到這世界的一些基本規則——我們要尊重法律,我們在規則內行事,當你做錯事,你要付出代價……他們在之後的一生都會因為這些常識而受惠無窮,他們有沒有情緒滿載的時候?當然有,但這時候他們會通過一些更平和的方式來釋放,因為他們經過強化和懲罰,樹立起這樣的觀念:犯法的事你不會去做,你能,但你不會。」

「事實上,在你的少年時代,你和葉楚浩辰、歐陽邁分享的是同一種更深入的危機:你們的家境都很富裕,這也意味著童年時期父親忙於事業,缺少共處時間。而不幸的是,在某一領域,你們又都天分超群,還記得我們說過的嗎?殺人也需要天分,要傷害到別人,也需要能力。你們的能力都很強,也因此,這種試錯的過程,會比那些一樣缺了課的平庸之人更加慘烈。葉楚浩辰犯了一個他無法承受後果的錯,他的幸運不在於最終逃脫,而是在於他和他的偶像有了交流——你正是他擇定的『父親』。」

她若有所思,「考慮到葉楚浩辰的俠義風格,我想你在網絡上做的事,也未必就有那麼『不讓你驕傲』。」

「父……父親?」沈欽的關注點卻和她不一樣,他又嗆了一下,「你……這比喻……很……很……」

他躊躇了一下,仍是掏出手機,給劉瑕發來了好幾個【滿臉黑線】的表情,*【抽動嘴角】你這個比喻也太嚇人了!*

「你是不是告誡他,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劉瑕爭辯道,「他是不是聽從了你的勸誡?其實做父親這件事並沒有那麼難——尤其在你們的關係裡,葉楚浩辰積極地承擔了90%以上的工作,你只要對他適時加以點撥就可以了。在嬰兒期之後,那些繁瑣的照顧工作就沒意義了,更重要的實際上就是這種交流。」

*呃……==但不管怎麼說……*沈欽發來了一串五味雜陳的表情,*人家連女朋友都沒有……【狗狗眼】*

劉瑕毫不客氣地回了他一個【翻白眼.gif】,沈欽雖然低著頭,但被手機照亮的眉眼間點染上淡淡笑意——他飛了劉瑕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眸,臉頰上染了一層薄薄的紅暈。

*你覺得他會變好嗎?*

「你是說……」

「葉楚浩辰,」沈欽說,他乾脆坐了下來,趴在沙盤邊沿,臉頰靠在手臂上,一陣車燈照了過來,有那麼一會兒,他俊逸的面容上流光溢彩,反而襯出了異樣的天真。「還有歐陽邁,你覺得他們以後會變好嗎?」

「……我想他們會的。」劉瑕說,她忍不住放柔了聲音,「葉楚浩辰已經受到了教訓,他的成長環境相對單純,這麼一個事件,足以起到教育作用了。至於歐陽邁,雖然他的父親並非完人,甚至在某些人的眼裡,他還很討厭,但他畢竟很愛自己的兒子,這份愛足以修補關係,小邁還小,又很聰明,只要找對點就很容易溝通……他們都會好好的。」

「……那就好。」沈欽說,他臉上浮現出恬靜的笑意,手指輕輕拂過城堡頂端,像是在俯瞰自己那傷痕纍纍的複雜過去,「那就挺好的了。」

在咨詢室裡,沒有一件事僅僅是單純的事實,無數信息從沈欽的一舉一動中被釋放出來,而劉瑕幾乎被那龐大的洪流哽住,那笑容中所透出的滿足與欣喜就像是一雙手,掐住了她的咽喉:對於葉楚浩辰和歐陽邁來說,生活終究是幸福的,困擾他們的僅僅只是這麼一個問題,但,對於沈欽來說呢?童年時代缺失父親陪伴,僅僅是他所有那些問題中最為輕微的一個,可被她當作是敲門磚的一個——而這樣的他,還會為葉楚浩辰和歐陽邁的光明前景,如此滿足,如此幸福。

你總說我溫柔,劉瑕想,但其實,沈先生,和我相比,你才是真正溫柔。

這個事實,讓她的呼吸稍微停頓了數秒——說來也的確令人費解,她臉上也許還流露出了什麼別的情緒,讓沈欽顧盼過來的眼神微微一頓,笑容漸漸加深,琥珀色的瞳仁有點像貓,指尖微微帶了泥跡,在臉頰上留下一點痕跡,用自己都尚未意識到的專注和坦然凝視著她,而他的雙眼所攜帶著的情感,正因為他的自我封閉而顯得更珍貴的情感……

劉瑕輕輕地咳嗽了幾聲:下班後,中央空調定時關閉,室內的溫度似乎是有些過高了,她的雙頰感受到一點溫熱——她別開了臉。

沈欽那頭又傳來了輕輕的笑聲——輕到幾乎能被風聲混淆,在她能聽清以前就消失無蹤,但他的聲音卻要比今晚的任何時候都從容與溫和。

「你看,我是對的。」他說,降e調迴盪起來,「你就是全市最好的咨詢師。」

「當然,你也是對的——我和我父親的關係,匱乏到了我甚至沒什麼好說的程度,」沈欽說,他的手指又開始在連柵欄中來回滑動,劉瑕垂下雙眼,和他一起望著修長的指尖,徐徐地劃過一條又一條曲折的通道——她恍然有種幻覺,自己看到的是一個小男孩,孤身走過這荊棘重重的道路,向安全城堡外的未知空間發起勇敢的探索。「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從來都不在,我想我得到的遠遠少於小邁曾得到的,因為小邁還會為父愛的匱乏而憤怒,但對我來說,我從來都沒有一點和他有關的記憶,沒有記憶,就不會有渴望,也不會有缺失的遺憾,這種需求,壓根就並不存在。」

「他一直都很忙,那段時間,對濱海集團來說非常關鍵,他永遠都在路上,」沈欽的語調冷靜得讓劉瑕幾乎有些意外,「這也是他和我母親關係破裂的重要因素——至少,當時他們是這麼和我說的,但我知道的比他們都多……我知道他們離婚的時候,我已經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了。我父親從來沒喜歡過我母親,我母親也一樣……有一段時間我的確在想,他對我那麼不關心,是不是因為我不是他和他喜歡的人生的小孩。——不論在離婚前還是離婚後,我從來沒有感受過什麼來自他的溫情,我的生命裡就像是從來都沒有爸爸這個角色,當然我知道他是我父親,但我們之間並不存在交集,大部分時候我們見上一面,然後他就會被各式各樣的電話叫走。他不知道我生過幾次病,有一次我骨折了,在家休養,他回來看到很吃驚,他當然不知道我上幾年級,也不知道我都在學校裡都幹了什麼……其實這點還是蠻不錯的,因為見了面他也不會因為那些事罵我,我們偶爾見一次面,也沒什麼話說,他會給我一點錢……他從來都不知道我其實並不缺錢。」

「到了國外以後,我們的接觸就更少了,幾乎接近於零——我有錢,我父母離婚的時候,祖父給我設立了信託基金,不管怎麼說,錢對我來說也不是問題,他好像也知道了我是多麼頑劣的學生,而且我的監護權給了我母親,所以他當然就有更多理由不聯繫我了,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忙——他和他喜歡的人生的小孩也沒有特殊待遇,一直都住在國外,和他好像也沒見過幾次面,他好像就是那種並不怎麼在乎親子交流的人,我有時候覺得他和祖父很像,覺得兒子天生就該聽老子的話,結果他回頭發現,根本就不是這樣。」

「他有時候會對我做一些很可笑的吩咐,讓我讀商科,讓我回國參加什麼什麼晚宴,讓我去機場接個人,讓我照顧一些故舊的小孩……我怎麼可能搭理他?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對我發火——我們好像沒熟到那個程度,他可能想要改又沒有時間,也就這麼擱著了。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他都會讓助理給我送點禮物,這就是我們長期以來的主要交流,我支使他的助理給我辦點什麼事,他也不阻止。這就是我們在我回國前的全部交集,當然啦,現在因為祖父想把1800億給我,所以我們的關係應該親密到了史上最高值……」

沈欽悶聲笑了起來,他的手指終於劃過了護城河上的小橋。

「我其實並不覺得他是個壞人,他傷害了我,這就像是……你不會去怨恨一個死人,」他深思地說,「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沒存在過,你真的就不會感到遺憾,你會發展出一種和諧的生態系統,這裡只是沒有他的容身之地。不管那些心理咨詢師怎麼說,父子關係不是我的心結,我不覺得他給我帶來過什麼挫折,只有……只有那麼一次。」

降e調沉了下去,「有一次我從學校裡出來去買外設,在wn吃飯的時候,我旁邊坐了一對父子,我還記得他們的樣子,胖胖的老爸,皮帶勒在肚皮下面,他兒子和我一樣大,滿臉青春痘,沒精打采的,一看就知道是個窩囊廢。他們應該不住在一起,離婚了,媽媽拿到了監護權,老生常談,父親定期來和兒子吃頓飯。整頓飯兒子都在抱怨他們的橄欖球校隊,聯賽成績一團糟,四分衛就是個bully王,他被盯上了,損失了兩個bp機……他爸爸越聽越不耐煩,而我坐在旁邊,就看著他越來越差的臉色——很奇怪我當時居然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緒,這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但那一刻,我就坐在那裡,看著他的皺眉和歎氣,我完全能明白他的想法:『亞當真是個該死的弱雞,我開了這麼久的車來聽到的全是抱怨,我真不知道該他媽的怎麼教他才好,他真讓人煩躁』。」

「不是什麼完美的父子,他們都是loser,收入不好,開的車好爛,但只有那一次我忽然在想,我忽然在想……」沈欽的聲調在一瞬間閃過輕微的顫抖,回憶中這疼痛的影子依然能讓他畏縮,「**,我好羨慕亞當,至少他爸還會開兩百英里來聽他抱怨——至少他還在乎。就像是……就像是你忽然間知道你其實是個殘障人士,亞當和他爸爸所有過的那些東西,雖然未必非常美好,但他們有過的那些東西,你從來沒有,那是一片空白——你就只是,和所有的先天殘障人士一樣,一出生你就沒有,純粹的幾率問題,你甚至不知道該去找誰抱怨,因為他就是那樣的人,他對另外的子女也沒有特別好,他所有的小孩都住在國外,很少和他聯繫,因為時差,也因為他真的很忙。」

他的手指陷入沙地,聲音有些沉悶,「那一次我有想過問他,為什麼要生我,如果他這麼不在乎,但那就只是——就只是問不出口,後來,沒過幾天就忘了——真的就像是所有先天的殘障人士一樣,如果你從不曾擁有,這真的不會太讓你痛苦。」

彷彿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觀點,他抽出手聳了聳肩,攤手露出灑脫的笑容——

「——哎呀!」

但這帥氣一幕,在他帶出一大把沙子,把張暖剛收拾好的地板又弄上污漬後頓時黯然失色。沈欽連忙遮住髒手,囧囧地遞來『求別吐槽』的眼神,四處顧盼尋找紙巾,一如既往,他裝逼的企圖又一次失敗得渾然天成。

劉瑕嘴角抽搐,按捺下嘲笑的衝動,給他送上一張濕紙巾,她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到沈欽手上,凝住片刻,又自然地挪了開去。

那當然是一雙很漂亮的手,這好像還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到沈欽的雙手,修長、白皙、靈巧——隨著傾身的動作,袖口上拉,露出了一節同樣白皙的手臂(沈欽一定宅了很多年才能把皮膚捂得這麼白),以及腕間的紅痕。

疤痕還很新,略有突起,暗紅色,不像是陳年舊傷……她不是疤痕鑒定專家,只能大略猜測,這傷口的歷史,應該是半年到一年之間。

從審美來看,疤痕有時也有種異樣的美感,尤其沈欽的皮膚還很白皙,這種對比強烈的畫面似乎有種魔力,能夠攫去觀看者的呼吸,劉瑕就覺得鼻子有點塞,她深呼吸了幾下,都還有輕微缺氧的眩暈感。——今天的日程是有些太滿了,她的體力也許有些跟不上。

這輕微的失常,已惹來沈欽的注意,他一邊擦手一邊投過疑問的眼神,「?」

劉瑕隨意搪塞,「你的手實在太漂亮了,剛才攤手的英姿整個把我帥到,簡直呼吸都因此困難。」

說出口她就有輕微的後悔——這是在開玩笑,但這玩笑並不合時宜。

果然,沈欽怔了一下,雙頰因此騰地燒紅——他現在又像是個情竇初開的小男孩了,又成了那個純真而可愛的沈欽,即使明知道她只是在玩笑,也依然為一句曖昧而害羞得燃燒起來,眼神四處躲閃,剛才還很自然的對視,現在已完全破滅,劉瑕只能愕然地望著這個手足無措的人慌亂地左顧右盼,最後脊背一僵,又回到了標準坐姿:雙手扶在膝蓋上,挺直坐好,眼神就盯著自己的手看。

「呃……」連聲音都不再是大提琴的典雅低沉,像是垂死哀鳴,『呃』了半天,沈欽手一翻,還是電子音出馬,*謝謝誇獎……*

「不謝不謝……」劉瑕呆呆地說,她意識到今天的課程似乎還沒結束——沈欽談了父親,這是很不錯的進展,還有諸多謎團未解,這很正常,不用心急。需要優先考慮的是,他似乎已對她『情根深種』,如果不盡快做出引導和分辨,後續會更加麻煩。

「但其實,有些缺憾,即使你沒意識到,它也依然存在,」她單刀直入,這是唯一的辦法,「它依然會影響到你的人生軌跡,就像是你在網絡上的胡作非為,可以歸納為多年前的空白,這段經歷的缺失現在也還在影響你的心態——欽欽,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什麼會喜歡我?」

她親暱的稱呼,讓沈欽的肩膀又屈了一點:這是很好玩的現象,他喜歡她,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但她的每一絲親密的表示,都會讓他不自在得從頭到腳滿是燒紅,被人毆打都沒這麼慘過。

劉瑕不再進逼,她停下來,耐心地等待沈欽緩過這口氣,這個問題真的太私密了,也許用文字聊天效果會更好——她擔心沈欽羞到恐慌發作。

「……你……你覺得是為什麼?」

沈欽有點結巴,全身上下都在輕微顫抖,用了很大的努力和很長的時間才說出這句話——但他畢竟還是說出來了,並且還把頭抬了起來,勉強和劉瑕對視,劉瑕甚至能聽到他牙關輕顫的聲音。這讓她再次微訝:和之前幾次不自覺的、經誘導的對視相比,現在的對視明顯是在沈欽的意識之中,這對他來說,確實是不小的一步。

「我有個理論,也許能夠解釋,」她把聲音放得更柔軟,「我們可以一起來探討探討——之前你說,在意識層面,你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殘障』,對於父親你並沒有情感需求,這也許是對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你不渴望有個『父親式角色』,就像是葉楚浩辰對你的崇拜一樣,你也渴望有個人能指導你、教育你、治癒你,甚至於說是拯救你。這種潛意識的饑.渴,是一種你無法抗拒的需求,你無法不去滿足。這是一條不容辯駁的基本公理,否則,你和我都不會坐在這裡——那些真正沒有動力『填飽』潛意識的人,他們大部分真的就都死了。」

對於劉瑕來說,這是一條她極為熟悉的定理——這世上並不存在『行屍走肉』,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是有希望的,他們都有自救的動力,都有被治癒的潛質,因為真正沒有希望的人,最終都會死,生理上,心理上,那個清醒、思索的頭腦都會消失。心理咨詢師的手術雖然並不見血,但一個個案例卻都通向生命的根源,她見過太多太多的臨床案例,讀過太多太多又輕又沉重的報道,見過太多已被判了死刑的病患,對生死,她實在已經並不在乎。

——但她眼前還在不斷浮現沈欽的手腕,白皙的腕間一道暗紅色的凸起,像是血液凝固在上面,這畫面有種魔性,在她腦中縈繞不去——

「所以,你依然是想要填補這片空白的,」她搖掉干擾,「只是,也許你無法對自己正面承認這一點,也許你不喜歡心理咨詢,也許承認自己需要『父愛』會帶來惶恐與不安——但,這欲.望依然潛藏在你的意識深處,它在這裡受到封堵,就換一張面孔,從那裡凸顯出來。你想要一個人,在某個領域有權威地位,可以給你幫助、指導,讓你在心靈上有所依靠,你感受到的那份想要靠近我的欲.望,正是因為,我代表了你的希望。」

沈欽已經不再害羞顫抖,他靜靜地聆聽劉瑕的分析,俊臉微側,他又是那個憂鬱的、神秘的沈欽了,注視她的雙眼中彷彿寫滿千言萬語,只是她尚且缺少解讀的密鑰——

劉瑕輕歎了口氣,沒再往下說:從沈欽的反應就能看得出來,這個理論業已完全失敗,甚至無法對他造成最輕微的振動。要麼就是她完全猜錯,要麼就是沈欽出於某種原因,對於這樣的說法極為反抗,根本拒絕承認有這樣的可能性。她無法判斷是哪一種——這世上大部分人對她來說,都是一本打開的、讀爛的書,但沈欽則是一個捉摸不透的謎,劉瑕再一次意識到,有太多關於他的事,她還不知曉。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就這樣默然對視,信息通過表情無聲地交流,劉瑕略帶無奈的微笑,沈欽眼神中的笑意與悠遠。在這一刻,所有的交流障礙似乎都不再存在,沒有恐慌與羞怯,他們超越了一切外在的藩籬坐在這裡,不是咨詢師與患者,不是客戶與服務方,不是心理偵探與天才黑客,就只是她和沈欽,男人與女人,所有的外在特徵全都剝除,只餘下最後的性徵。

「你要相信,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劉小姐。」

「但我能肯定,我喜歡你,絕不是因為我的潛意識需要一個父親類角色,也不是因為我想要一個人來讓我改變。父親式角色,在我的生命中,已經有人填補,而在遇到你之前,我對自己的生活相當的滿意。」

「如果我在認識你以後,有了不小的變化,主要的原因,也並不是因為現狀讓我痛苦,而是因為,你的出現,讓我感受到了改變的需求。」

低沉的聲音在房間迴盪,她成了目光的俘虜,在聲音與眼神的牢籠中無處可躲。他的話像是烙鐵,燒得發燙,從耳朵鑽進心裡,熱成了內心宇宙的一場浩劫。

「我想要和你走在一起,我想要做你的男友,我想要對另一個人說,我喜歡你,我想要在他面前抬頭挺胸。你的出現,讓那些從不曾有過的需求成為需求,讓『正常』成為我的需求,並不是因為改變喜歡你,而是因為喜歡你,讓我改變。」

「你……能相信我嗎?劉小姐?」

劉瑕望著沈欽和他背後的寒城,輕輕吁出一口氣。

事實俱在,怎能不信?

「我明白了,沈先生。只是……這個事實,也會給我們帶來一系列全新的問題。」

沈欽做了個疑問的表情,他們從交流的高峰回落,後天帶給他的枷鎖逐一復現,情感帶來的牽絆,經歷造成的障礙——所有種種心魔盡數歸位,他又成了那個青澀的、稚氣的沈欽,在戀愛裡不知所措,先就帶了三分的慌亂,任何一點動靜,都讓他如驚弓之鳥,過度反應。

「你覺得我漂亮嗎?」但劉瑕並沒有嘲笑他的心情,他的窘態並沒能取悅到她,儘管這追求者的窘態,一向能讓被追的人覺得很可愛。

「……我不知道?」沈欽說,他越來越慌了,臉頰重新爬上紅暈。

劉瑕不禁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因為我……我以前從來沒留意過別人的長相,」沈欽的語速變得很快,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個答案背後隱藏的危險,「對我來說沒有意義——我從來沒覺得別人好看,漂亮是個比較級……我覺得你很漂亮!」

最後一句話,他答得少見的鏗鏘有力,一聽就知道不是真心。劉瑕又覺得沉重又覺得好笑,「《勾女寶典》裡的標準答案,是吧?」

*……^_^嘿嘿……*

「我很漂亮。」劉瑕告訴沈欽,「這不是自誇,是客觀的認知,很多人都覺得我和一個女明星長得很像。」

*你當然非常漂亮!*

「同時我也很優秀,這一點你很清楚,畢竟,我最詳盡的那份簡歷就是你給我製作的。」劉瑕說,「想想看,一個又漂亮又優秀的女孩子,會有多少個追求者——但同時,告訴你另一件事:我從來也沒有談過戀愛。」

*太好了!這麼一來,我就是你的初戀了!*

……劉瑕送去兩個白眼,沈欽也不再開玩笑,他垂下頭看著手機,似乎在思索劉瑕這句話的份量——一個又漂亮又優秀的女孩子,有那麼多追求者,其中自然不乏經驗豐富、才貌相當之輩,但她從來沒談過戀愛。

「劉小姐……」越想越開始慌了,沈欽抬起頭,小狗眼神再現,「那……我該怎麼辦啊?」

追求、死心,然後退回到自己的孤獨堡壘裡去,躲在房間裡哭到世界盡頭唄……因為愛情而生的改變,自然也會因為愛情的破滅而退回原狀,這有什麼好疑惑的?

按捺下對這個棘手問題的憂慮,劉瑕輕輕吐出一口氣,搖掉再度襲上的雜念。

「這個問題,我們可以之後再一起探討。」她說,「畢竟,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這是一個含糊不清,但總體而言偏向積極的信號,沈欽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的欣喜雀躍毫無掩飾,簡單地說就是喜翻了心。劉瑕忍住搖頭的衝動,站起身走向房門。

「呃,去哪裡?」某條好煩好煩的小狗還沒反應過來,但不妨礙他如影隨形地跟著她的腳步,就像是在她身上黏了個磁鐵。

「你忘記你是來幹嘛的了?」劉瑕說,她好氣又好笑地點了點手錶,「現在都已經八點多了,大哥。」

不再去想沈欽這個大難題,她抿嘴笑笑,湧起對虐菜的期待感。「在所有人都等睡著以前,讓我們給你三叔一點表演的時間——我倒也很想知道,他說的那個秘密,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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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49 PM

☆、第33章 追求者

不知是否商人本色,24號別墅定下的約會,並沒有明確的時間:說了是晚上,晚上幾點到,就看劉瑕的誠意了。真想做沈家媳婦,應不晚於下午四點到場,陪侍晚餐是分內事,即使擺點知識分子的小清高,長輩有請,六七點晚飯後當口過去候著,也是應有的禮貌。

劉瑕和沈欽開到別墅前時正好是晚上九點半,以沈老先生的年紀來說,這已是他的就寢時間——劉瑕甚至還穿著一件皺巴巴的襯衫,在被小邁□□過一番後,又因為沈欽裝逼失敗的舉動而染上了點點泥漬。不過她並不太在意,至少,這多半應有助於讓沈家人認清現實,不再一頭熱地把她和沈欽想成一對。

「你要先上三樓嗎?」

大門是虛掩的,一樓小廳的燈還開著,隱約可聽到人聲,劉瑕在玄關站住腳,側頭沖樓梯方向揚了揚,她覺得今天的外出對沈欽來說已經夠多了。

「……我和你一起進去。」沈欽的人聲回答總是要慢半拍,就像是每一次開口都要突破一次障礙,但他的態度並不猶豫——他甚至還非常小幅度地移動了幾步,把劉瑕擋在了自己身後。

「……」這算是什麼?想在沈家人面前保護她嗎?因為男人要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還是因為沈家的麻煩,其實歸根到底還是他為她惹出來的?

劉瑕的眼神掉到他骨節分明的手腕上——看沈欽的臉,會加劇他的緊張,但對他視而不見也不太好,所以她一般都會找個靠近肢體邊緣的點來安放目光,這是她最新中意的凝視點,自一小時以前開始得寵。

不是受過觀察,也許很難看得出來,他修長而蒼白的手指的確在輕輕的顫抖,又很快被緊握成拳。劉瑕有種無語的感覺,就彷彿一個滿級大號被新手村玩家護在身後,他們不僅在技能和操作上有極大的差距,就連戰意都有天壤之別,大號攢了多個戰吼buff,新手的debuff一大堆,整個戰意根本就是負的,卻還要勉強自己走在她身前。

從各方面來看,最合適的做法都是她閃到前面,快刀斬亂麻地把所有問題解決:在沈欽身上安放太多壓力根本毫無意義,基本上,連景雲一個人的怒火他都處理不了,更別說沈家這地獄模式了。這個解決方案清清楚楚地躺在她腦海裡——最優解。劉瑕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跟在他後面,以無比秀氣的步伐往前進——沈欽走路的速度,可貼切(但粗俗地)比喻為□□扭傷患者,真的就只能這麼快,再大一點就扯著蛋了。

好吧好吧,她息事寧人地與理性和解:保護自己喜歡的女人也好,為自己的麻煩負責也好,正是因為他是這麼的懼怕和緊張,卻還要嚥下一切、克服一切,這種巨大的勇氣——

「欽欽!」最先發現他們的永遠都是保姆,「哎呀,還有劉小姐,你們回來啦,快進來快進來,家裡人等你們半天了——」

招呼是招呼『快進來』,但沈欽當真走進起居室時,她的腳步還是頓住一秒,才匆匆去給他們搬椅子。沈大姑姑很驚喜地站起來,「哎喲,欽欽——」

一屋子人都看過來,老先生反應最大,茶杯險些沒拿穩——但很快又把持住,掀掀眉毛,語氣不冷不熱,「不是下午就出去接人了?——家裡還準備了你們的晚飯。」

沈家第三代都沒現身,第二代幾房倒應該都有人來,在一屋子中老年人裡,沈欽自然就顯得格外鋒銳,進了屋以後他反倒自如起來,沉默也無法削弱他的魅力,他的鴨舌帽和棒球衫,優雅又俊美的外形構成獨特風度,讓他在老先生跟前都不失主動。——保姆搬了兩張圓凳來,他都要先過一遍,把一張圓凳,搬在略後,指定劉瑕入座。

所有人交換眼色,老先生唇角浮上微笑,但仍維持那虛偽的不悅,質問懸在空中,等他回答。

「……去之前不知道,她傍晚還有個咨詢。」

低而醇厚的聲音,短短一句話,說之前還習慣屏了幾秒,但已足以讓老先生眉毛第三次挑起,沈鴻訝異投過目光——這一刻,沈欽和劉瑕成為所有人的焦點,意料外的進展,讓情緒應激浮現,劉瑕沒放過這麼好的機會,眼風掃過,將整個廳堂盡收心底。

泡茶盤一角已堆了兩泡茶葉,三先生塌在太師椅裡,翹著腳玩手機,一看就是等出真火,已經完全放飛自我,不管自己在老父眼中的形象。大姑姑臉上帶了遲疑的驚喜:侄子有所改善,她應該高興的,這句話重音要讀在『應該』上……

老先生的喜悅,已突破八十年城府,他放下茶杯的手如沈欽片刻以前,有輕微顫抖,雙眼盯牢沈欽,一刻捨不得移開,像是要把這正常的孫子烙在心底,沈鴻的欣喜要更含蓄,不脫嚴父那永遠的輕微失望——沈欽做得不好,他失望,『生兒不肖』,迷途知返他更是要失望,『看你從前做的好事』。至於沈家其餘幾房,數小時的等待,並不至於影響他們的心情,微笑中半帶惱火,半含竊喜,這點她進門就看出來了,沈欽石破天驚的幾個音節,倒讓他們猝不及防,紛紛露出猜忌。

數秒時間,夠她對沈家更加深瞭解,也夠老先生找回矜持,他咳嗽一聲,收住局勢——但沒收住對劉瑕送來的溫煦眼神:就算她是數十年來第一個讓老先生等這麼久的人,又如何?沈欽這飛速進展的病情,已足夠讓老爺子對她特別款待。

「劉小姐。」他頓頓,給劉瑕留出糾正的缺口——『老先生,你叫我小瑕就可以了』。

「老先生,」劉瑕從善如流地切入,雙眼掃過二先生,三太太、四先生四太太,大姑姑二姑姑,有一種惡劣衝動,讓她想順著老先生的潛台詞往下說,但終於忍住,「先和您道歉,本以為來得及的,但咨詢出了點狀況,拖了一點時間。」

「不要緊。」老先生似也在瀏覽子女們的表情,他笑一笑,瞥劉瑕一眼,眼神閃閃,彷彿要把她頭顱都看透,劉瑕的不配合,似影響不到他心情。「本來就是我們沈家做得不足,給你增添了麻煩——今天請你過來,就是想就這件事,給你個交代。」

他的眼神調向三先生,氣勢變冷。「老三。」

三先生在看守所裡似乎是吃了一點苦頭的,至少他有意讓別人相信這點,站起來腳步都一拖一拖,走到劉瑕身前,看侄子不讓開,一咬牙,就這樣鞠躬下去,「劉小姐,我……我有眼無珠,不識真龍——我沈漢一輩子做上海灘的地頭蛇,橫行霸道年紀都活在狗身上,楞沒認過聳,今朝在你身上破例,你大人大量,別和我計較。」

「老三,這說的什麼話,道歉也沒點誠意的。」

「欽欽,你讓開點呀,怎麼好受叔叔的鞠躬禮!」

「哎喲,哎喲。」

房間裡一時充滿聲音,沈欽把臉扭開,手還攔在劉瑕前面,劉瑕雲淡風輕揮揮手,不介意三先生半軟半硬的服軟。「三先生言重,我沒權沒勢,你不和我找後帳就是我的福氣了,又談何『我不和你計較』?」

聽話聽音,劉瑕把猜疑擺在面上,三先生倒尷尬起來——他這種人,也有點無賴的誠實,知道現在該說什麼話發什麼誓,但就是不往下說,沖劉瑕痞笑。劉瑕覺得這一幕很適合放到彈幕網站,往他臉上加個彈幕:等爺回來了,你小樣就知道什麼叫做計較。

屋內氣氛有點僵,沈欽抬起頭挑高鴨舌帽,灼灼盯著自己的三叔,老先生看孫子看得如癡如醉,根本不調和氣氛,沈鴻做了個要開口的樣子,沒人給他接盤,連老先生都不睬他,他只好自己說出來。「劉小姐,其實你來得也是正好——老三被調到澳大利亞負責分部開拓,之前幾小時,我們也沒白等,正好幾個兄弟姐妹給他送送行。」

「噢。」劉瑕說,眼神和沈鴻碰一下,沈鴻對她微露苦笑——拋開沈欽和他的故事不提,他確實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人,眉目頗可傳情,彈幕寫三個字:『配合我!』「去幾年啊?」

「幾年!」三先生彈起來,語調揚得高高的,「幾年?」

看來,老先生之前未對此發話,沈鴻不說話了,扭頭去看老先生,劉瑕眼神跟過去。

老先生咳嗽一聲,「去到有結果為止。」

他沒說結果是什麼,不過屋裡人也都用不著他問,三先生肩膀塌下來,在父親跟前還有點嬌勁兒,「爸!」

其餘幾個兄弟姐妹都在搖頭歎氣,沈鴻得了便宜還賣乖,為弟弟說情,「爸,這個……」

「再裝就過了,大哥!」四先生忍無可忍。

「好了好了,爸爸跟前鬧什麼呢!」大姑姑做和事佬。

又是一陣輕微的混亂,幾個二代都是歎氣、翻白眼,這一幕換身衣著可移植到《東北一家人》裡,情緒上一模一樣:老背晦的大家長一定要把手裡這套房給大孫子,蓋房時都出過力的大嬸子二叔不樂意了,就在那互相使眼色,憋著勁想鬧,又怕自己鬧起來就成了倒霉催的老三,倒便宜了哥幾個,氣生得畏首畏尾,一股窩囊糟心勁。

「爸什麼爸。」老先生沒給三兒子留情面,「想回來也可以,回來了,你就不再是濱海的人,你怎麼樣,和我沒關係。」

做拆遷的,通吃黑白兩道,留下的恩怨那都是後台頂著。三先生就和所有含冤忠臣一樣,嘔心瀝血地喊,「爸!您怎麼這樣!我做那些事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

他一指劉瑕——都這樣了,當然更不怕放飛自我,索性撕了個痛快,「您別被這個小狐狸精迷了魂了我和您說!這小賤人不是什麼好貨色,心思好深好深的曉得伐!她無父無母是孤兒出身,大學四年電腦手機一個沒落下,畢業後說留學就留學,大學同學都傳開了,我今天倒是撕破臉問你了劉瑕,你說,你自己講,你大學時候是不是被人包養!」

講到最後,他又得意起來,看劉瑕微瞪雙眼的愕然,三先生滿臉絕境反殺打臉的爽感,「哼!敬酒不吃你吃罰酒,我早說什麼?就你這樣還進沈家的門?也就好夢裡想想!」

大姑姑響亮地抽口涼氣,「老三,你——你——欽欽——爸——」

屋內氣氛有些凝住,老先生沒反應,一雙眼盯穩劉瑕,沈鴻手有點抖,雙眼緊迫在兒子和劉瑕臉上打了幾轉,這才釋然,二先生四先生小姑姑表情各異,劉瑕的眼神在他們臉上流過,又回到三先生身上——他就像是個賣力演出的相聲演員,繃足勁拋了個大梗出來,所有看客全都木然,雖然還不知道怎麼回事,但這會兒慢慢地自己洩了氣,就是還吊在半空一時半會下不來。

沈欽已經不再瞪三叔了,又低下頭看膝蓋,他始終還不是那麼適應這樣明亮嘈雜的環境——當然,他的叔叔嬸嬸因此而來的反應也在劉瑕的觀察中,他的肩膀微微顫抖,很難說是因為什麼情緒,劉瑕的眼神最終落到他身上,有些拿不準——

*噗*

她的手機振了下,*o(*≧▽≦),滾來滾去!o(*≧▽≦)┌═┐拍桌子!*

接下來是一連串狂笑的表情,劉瑕匆匆掠過,倒是把她也看笑了:好吧,可以理解,三先生這殺手鑭也太特麼反高.潮了。

「這,就是三先生您說的秘密?」看在沈鴻頻頻使眼色份上,她開口了。「咳嗯,是這樣的,三先生,獎學金這個名詞,您聽說過的吧——當然啦,出國留學是很貴,哈佛的學費更是很貴的,我曉得,你們圈子裡的小孩,去上哈佛是要花一筆的。但我申請的是哈佛的直博學位,本身就自帶全獎——」

三先生臉紅脖子粗,「哦喲,上個哈佛了不起得很了!我今天不和你講獎學金,我就說一件事——按照美國規定,心理咨詢師是要有一定督導時數的,國內這邊的而且不算——國內這邊我都不和你說了,你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做了多少小時的督導?按美國物價,你全獎夠付督導費?人家正經學生哪一個不是工作以後慢慢攢督導時數的?你簡歷上倒是好,一畢業就寫了幾百小時的督導費,就不講你在國內那些臨床時數——這都是要花錢買的好伐!沒有這些臨床時數你怎麼申請上哈佛那個,那個臨床心理學的博士?你的博士難道不是花錢買出來的?你怎麼付的錢,你自己講,你自己講呀!」

劉瑕微微瞇眼,雙眼鎖定三先生,但表情不動聲色,她舉起手做安撫狀,「三先生,不要激動,不要激動——」

三先生氣咻咻的平靜下來,頗有點委屈,「看伐!收了錢去國外玩玩不好嗎?儂啊偏要把事情弄成這樣,大家都不好看!」

「三先生,你聽我把話說完。」劉瑕把他當咨詢者看,她好脾氣,「剛才那個獎學金的話,還沒講完的。」

她手機狂震,沈欽一直在發狂笑和舔屏表情給她,劉瑕憋著不去看手機,免得笑場。「——你說得對,督導費確實很貴,心理咨詢師那都是用錢砸出來的。我的學校獎學金,的確覆蓋不了這部分花銷啊。」

劉瑕停頓一下,有點惡劣地製造懸念,「但……我好歹也是在p大拿國家獎學金的成績,有幾個企業慈善獎學金,難道很奇怪嗎?」

三先生『呃』一聲,一腳踏空,沈欽肩膀的顫抖變得更明顯。

「從我入讀p大到博士畢業,九年間一直承蒙穎川科技照顧,他們給我的慈善獎學金,足夠我支付督導費用。我記得穎川慈善基金會每年都會公佈受助人列表,我想,我的名字還在往年受助人列表裡,您可以隨時去查的。」劉瑕瞥了沈欽一眼,再戳下他的軟肋,免得他得意忘形,「我記得,沈欽先生和我初次交談時,給我發來的簡歷上,也註明了這份榮譽。」

她的氣定神閒,其實已是最好背書,三先生從喉嚨裡發出『咯咯』聲,沈欽開始咳嗽,劉瑕忍得住懟他一下的衝動,忍不住笑,「再怎麼說,也是p大的學生,都考得上p大,還要被包……三先生,您平時對這名校文化,瞭解得恐怕還少了點……」

「好了,老三,還不回來坐好。」沈鴻大概竊喜夠了,又開始找補他的長兄風範,也為三先生保留一點顏面,「還嫌不夠丟人?」

三先生這個人,見風使舵一向是專長,風頭過去了他不至於拉不下臉,反殺失敗被抽耳光,他尾巴一夾灰溜溜就要轉身撤退,劉瑕臉上還笑,眼神轉利。

「……所以,我就特別好奇。」她聲音始終拖著,沈鴻說完了她繼續往下說,「推理過程我就不說了,這件事,絕對不是您自己能想到去調查——三先生,是誰,告訴您這件事的?」

屋內一下靜下來,劉瑕跟著三先生的眼神往前看——這一瞬間的反應是最直接、最無法作偽的——

她的眼神,和二先生碰了碰,二先生平靜地回視他,劉瑕瞇瞇眼,衝他微微點點頭。

三先生還不服氣,「我自己查的不行啊?」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劉瑕笑笑,本來不願再窮追猛打,看三先生不依不饒的,只好圓一句,「知識決定眼界,工作決定思維模式,三先生,你一個做拆遷的不想著*上消滅敵人,挖我黑歷史幹嘛?」

三先生無話可說,一跺腳開始撒潑了,「爸!你看她這個樣!沒進門就這麼寸長輩,進了門她還不得上天啊她!」

老先生呵呵笑,沈鴻眼睛也在笑,沈欽頭埋得更低,肩膀不顫抖,但——劉瑕掃他一眼——十有八.九也在笑,劉瑕看一圈,有點不樂意了。

「另則還有一句話我沒說,」她講,「當然,我確實不存在被包養的事實,但即使我被包養過,相信和貴府也沒有太大的關係,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就算我被包過,又如何了?我和沈欽先生又不是戀愛關係,我的過去和現在,與貴府並沒有一點聯繫——」

她不再往下說,因為老先生同時在說話。

「——什麼關係?」老先生說,劉瑕停下後,他又重複一遍,眼神亮亮地看著劉瑕,「……你和沈欽,是什麼關係?」

剛鬆弛下來的氣氛,又被老先生這個捧哏繃起來,沈鴻、沈漢……沈家人和配偶的眼神一下全回到她身上,沈鴻敦促地看,沈漢委屈地看,其餘沈家人期待又鼓勵地看,就連保姆都在門口露出一張臉,眨巴著眼好奇地看。

劉瑕開口要說話,眼神又落到沈欽身上——不知何時,他也轉過頭,在鴨舌帽下,濕潤著眼神,如狗狗一般地盯著她看。

心頭一軟,『沒』字化為歎氣。

「追求者吧。」她說,「現階段,確實只能定義為這個了。」

沈欽臉上,頓時開出一世界的花,這份表情,足以買過所有無奈,劉瑕情不自禁,也衝他微微一笑——她不知道,這一笑點亮眉宇,在別人看來,有多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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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0 PM

☆、第34章 安小姐

*劉小姐,我一直在想,戀愛會不會讓人變傻?*

*至少會讓人傾向於皈依宗教。*

*不然,怎麼解釋我身上發現的神奇現象?*

*一直都是個無神論者的我,現在卻在慎重地考慮,是否該選擇造物主來膜拜。*

*否則,要我怎麼能相信,你的存在只是概率波的集合?想像一個電子在宇宙中來回穿梭,最後居然形成了這麼一個你!這樣的你!*

*真不知該怎麼形容,唉,這樣一個你,你把我害得好慘,劉小姐,我好想讓你為我負責……*

#

「劉姐,你說這週三下午是不是個被詛咒的時段啊?」張暖把登記單遞給劉瑕,「這個月份的鐘點變動在最底下。」

「說這什麼話呢?」劉瑕拿起紙張,作勢輕拍張暖。

「你說嘛,」張暖倒是理直氣壯,「就從那個滬上偷窺狂開始預約你的鐘點,週三下午的客戶就和走馬燈一樣換,沈家那邊報酬倒是多的,可就咨詢幾次就沒下文了。換了個歐陽邁——來一次就不來了!這下倒好,特意為他買的沙盤什麼時候才能回本啊?」

她看見休息室裡的架子就愁眉苦臉,「這都過七天了,你說,淘寶還能無理由退換嗎?——要不,咱們二手掛趕集網上賣了?」

她以工作室為家的主人翁精神頗為討喜,劉瑕的眼神也跟著落到了休息室裡的架子上:雖然沙盤咨詢也是心理咨詢中很熱門的分支,但劉瑕這個工作室,開在cbd,本來就是寸土寸金,擠不出專用的房間來安置沙盤和附屬的置物架,擺在休息室裡又有點擁擠。最重要是幾個常駐咨詢師都沒有使用沙盤的習慣,底價處理掉,似乎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那……」她張口要說話,回憶裡零星畫面襲來,眉頭一皺又改了主意,「其實這個沙盤倒是不佔空間的,就放那吧,你上網找幾個滑櫃來,把玩具收進去,平時不用就放雜物間裡,需要了再往外拖。」

「啊?那不是倒賠更多?」張暖是真的為工作室盤算,不過她也精乖,怪叫幾聲,看劉瑕沒解釋的意思,就又熱心出主意,「那我把這幾個立櫃賣掉好了,還能回流點現金。」

她一邊說一邊把另一份文件遞給劉瑕,「那,為了買滑櫃,劉姐你可得多努力努力,力爭把下午這個客戶給留住了——21歲,大學剛畢業,不過,絕對不差錢!」

劉瑕拿過文件翻看了下,「安小姐,女……你怎麼知道她不差錢?」

「電話裡上來就問我呀,『你們工作室最好的咨詢師是誰?』」張暖把語氣都學出來了,「我說『這得看您需求和預算』,人家就說了,『錢無所謂,我有得是錢,我要最好的咨詢師,最早的鐘點』——」

電梯『叮』地一聲,她吐吐舌,不再往下說了,劉瑕看看時間,知道來的多數是安小姐,她回到辦公室,讓張暖去做那些前置工作,自己想想還是打開手機來看:這是她最近新養成的習慣,在從前,並沒有這個需要。

*劉小姐……*果然,沈欽十秒鐘以前就發了一條信息過來,只是她剛結束咨詢以後,一直沒把手機打開聲音,所以還不知道。

這一周他們沒再見面,但沒有斷了聯繫,沈欽明顯在練習自己的情書技巧——他三不五時都會發些前言不搭後語的感慨過來,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劉瑕也由得他去,有興致就點評幾句:什麼事都得靠練,現在的沈欽,對表達自我已經相當熟練了。

*?*她發了個問號——其實這本已足夠表達意思,但似乎是被他的話癆傳染,她無意義的廢話也多起來,*幹嘛啦,有事就說,你知道我一會還有個咨詢。*

*就是說你的新案主……

*我在電梯錄像裡看到的……嗯……我懷疑她是……反正……你注意她的脖子。*

脖子?劉瑕有輕微愕然,慢了半拍沒回復,內線電話已響起來。「劉老師,安小姐到了。」

這也算是她和沈欽的默契,有公事她就不再回復,劉瑕移開手不再輸入,倒是沈欽,忠心耿耿又發一條,*還有,我覺得你比她更漂亮!*

#

「還有什麼要簽的?」安小姐大筆一揮,文件看也不看就簽下去,鑲了水鑽的手指從香奈兒2.55里翻出一張卡,丟進前台,「那什麼,咨詢費你就刷這個,先給我來十次的,不夠到時候再刷。」

劉瑕把她從頭看到尾,已瞭解張暖和沈欽的評價都從何而來——這個安小姐,一條lv紅圍巾先聲奪人,香奈兒的包、cl的紅底鞋,從口紅到墨鏡,甚至是她的香水味兒,都寫滿暴發戶這三個字。——今天天氣很暖,萬幸她沒穿貂,否則可以和沈三先生搭檔出演東北相聲,氣質上不會有一絲違和。

話又說回來,她的確長得漂亮,連這樣的配搭和談吐都毀不掉的美貌,纖柔娉婷、明眸皓齒,不說不動就是一尊瓷娃娃,劉瑕一直知道自己長得很好看,但若要客觀評分,安小姐的分數不會比她低多少。

她瞇瞇眼:看來,沈欽並不如他所說,對別人的相貌毫無感知,如果不是意識到了安小姐的美,他又何必表那個忠心?

「還是等到這次咨詢結束以後,再說付款的事吧。」她臨時決定,張暖遞來一個眼色,但劉瑕沒搭理,「安小姐,這裡請。」

安小姐和劉瑕一起走進屋裡,在沙發上一坐下來就抱個座墊,顯得童心未泯,劉瑕給她倒杯水,藉機觀察她的脖子,但一無所獲,安小姐的脖子被一條絲巾捂得嚴嚴實實,劉瑕都很好奇,沈欽到底是怎麼看到她的脖子的,難道他的黑客功力已經到了這地步,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為攝像頭點化出透視功能?

安小姐拿起水杯,先不說話,一雙眼滴溜溜直轉,打量著室內裝潢,過一會似乎是滿意了,對劉瑕一笑,笑裡滿載天真。「劉醫生吼?」

「你叫我什麼都行,」劉瑕笑,「安小姐是本地人?」

「不是哦。」安小姐說,上上下下又把劉瑕打量一遍,劉瑕索性把主導權交給她,微笑等她開口。

安小姐看了她幾遍,似乎滿意了,她又衝劉瑕百媚千嬌地笑了,「人家是來s市找工作的啦,結果,工作沒找到,找到一個老公。」

說到老公,她俏臉放光,不無炫耀的意味,「劉醫生,我給你講講我老公吧,我老公他人可好了!」

安小姐的老公,又年輕,又俊帥,又多金,又有知識,又有魅力,聽起來簡直就是霸道總裁的不二之選,最妙是閤家已移民前往海外,獨留老公一人在國內,兩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生無數,第二周安小姐就搬到老公家裡住,過上了紅酒玫瑰浪漫滿屋的日子。

「給生活費,一給就是一張卡,查詢一下餘額,我都驚呆了!裡面錢老多老多了,不知道怎麼能花得完!」

「看我這件衣服,迪奧的,劉老師你知道迪奧吧?」她把袖子裡的商標扯給劉瑕看,「其實我原來也不知道,就那天看新聞,好萊塢那個女明星,珍妮弗.傑弗森,我說她穿的衣服好好看哦,老公問我,『喜歡嗎』?第二天起來,我就看到這套衣服擺在沙發上,老公說,當地分店連夜去香港給我調來的貨,全亞洲現在就這一件,全亞洲哦!」

「吃飯都帶去一頓飯三四千塊錢的餐館,老高級了。」安小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知道外灘有個餐館嗎,整棟樓就服侍你一個人,真的,不騙你,外面就是黃浦江夜景,一個管家就專門為你服務——」

劉瑕忍住微笑的衝動,她忽然想到沈鑠了——不知道他對三先生被逐出大陸有何感覺,嗯……也許安小姐的老公就是他呢?

安小姐大約用十五分鐘描述她現在的幸福生活,全身上下的名牌,老公買的,住的豪華酒店式公寓,老公家的,名車加司機,老公配的。老公就是她的白馬王子,拯救她於水深火熱,劉瑕簡直想不出她有什麼需要來做心理咨詢——沒見寵文類女主角有這個愛好的。

「安小姐真有福分。」她不吝掌聲,把安小姐誇得笑靨如花。「我也這麼想——不瞞你說,我是個很有故事的女人,前半生過得很滄桑的!」

前半生滄桑的21歲的安小姐雙掌一合,心滿意足歎口氣,「我遇到老公啊,這就是命運的安排,所以我就想,我怎麼也不能讓緣分跑掉,姐姐你說對不對,老公對我這麼好,我也要好好愛他,我就獻出一顆心給他,這是我唯一能給老公的了:我的一顆心,姐姐你說,是不是?」

劉瑕含笑點頭,但不再附和表態,她已經多少猜出了安小姐的咨詢動機:歷數『老公』的好處,是極為強烈的自我說服,再加上她在有空調的室內都不解開圍巾,其實輪廓已相當明顯了——從安小姐的談吐看來,她的學歷不會太高,原生家庭很可能也來自社會底層,從人格而言,劉瑕不認為她能對受過良好教育的『老公』造成多強烈的吸引,老公的強烈專寵,必定伴隨著某種同樣強烈的附加條件。比如說——

「是吧。」安小姐倒不在乎她的反應,只要她別唱反調就行,她自顧自地沉浸在情緒裡,「所以我就特別愧疚……真的,每一次我倆產生什麼矛盾,我心裡就覺得特別對不起他,他什麼都給我了,對我就一個要求,我怎麼就不能答應呢?」

她伸手去解自己的圍巾,劉瑕已對其下的內容做好準備:青紫,或許更慘,瘀傷、割傷。——家暴,很有可能就是『老公』只能尋覓安小姐這種對象的原因,比起經濟實力、教育層次相當的戀人,安小姐從心智和財富上都極容易產生強依賴,可被他不費吹灰之力的掌控——

「姐,你可別嚇著。」安小姐手伸到一半,又有點猶豫。「我就看你最年輕才來找你的——我怕老年人不理解這個——」

她把圍巾扯了下來,露出下頭微微敞開的深v領口,果然,在胸前白皙的皮膚上橫過一道紅腫,從傷口的紋理來看,這很有可能是一道鞭痕——

劉瑕視線上移,落在安小姐的脖子上,她眨眨眼,又眨眨眼,罕見地有一秒鐘說不出話——

「這鈴鐺裡我塞了紙,所以出門就不響。」安小姐還當她好奇這個,手托項圈下的金鈴,熱情解說,她扯出一段紙巾,又搖幾下,鈴鐺果然叮鈴鈴地響起來,安小姐先被這聲音逗得孩子氣地一樂,轉眼又沉下臉,乾脆把外套一脫,襯衫往後推去,露出一大半光潔的肩膀,還有上半身的小半春.光。

「姐姐,」她轉過去向劉瑕展示自己的美背,還有美背上的道道鞭痕,語氣還是那麼理所當然天真無邪。「你們心理咨詢師肯定都會催眠吧,你能不能把我催眠催眠,讓我喜歡上做老公的m奴啊?現在老公每次疼我我都哭,特沒出息,我怕……我怕久了老公就不要我了。」

「啊?這……」

安小姐急了,鈴鐺一陣亂響,「嗐,不就是錢的事嗎?我加倍——不,我三倍付你錢,你給我做一個唄?你肯定是催眠高手,我在電影上都看到過呢,你就給我催眠一個吧,催眠一個吧——」

#

劉瑕一直不迷信,但如今,她對張暖的理論也不免將信將疑:難道週三下午,真是個被詛咒的時段?

在一小時甚至更多的解釋之後,她把氣呼呼的安小姐送到門口,感覺比做了一場大咨詢還累人。安小姐就好像一陣名牌旋風,掃到櫃檯前,把□□一卷而去,只留下一連串清脆的鈴鐺聲,「哼!」

以劉瑕涵養,都忍不住搖搖頭歎口氣,「唉……」

一轉眼,她又露出笑臉,「景雲,你什麼時候來的?」

連景雲從休息區探出頭,對她愉快招手,「剛到不久——還以為你這會沒咨詢呢,怎麼,又遇到極品客人?」

「簡直難以言喻。」劉瑕實事求是地回答,踏步過去,抓住在休息區摸魚的張暖一隻,張暖臉紅紅衝她直笑,「還好今天下午就她一個——實在也已經夠了。」

「那好。」連景雲拍拍手上的餅乾屑,站起身乾淨利落,「咱們走著。」

「去哪?」

「約會去啊。」連景雲的語氣半真半假,眼神卻沒放過她,「怎麼,不想賞臉啊?」

劉瑕微怔下,一時竟無法辨別他話裡的真假:雖然她當然沒說,但看起來,景雲應該已經意識到了沈欽的心情,受沈他的刺激,他也要比從前更大膽了……

「別鬧我了。」只是一瞬間的猶豫,她就說笑著接了下去,「還在生上次的氣啊?」

「說啥呢,那都哪年哪月的事了。」連景雲虛叩她一下,長指掛上外套一甩,「走,路上再說案子——」

說是已經不記恨了,但說到沈欽,他的語氣還有點憤憤,「先說好了,這次這個案子,只邀請你一個人參與。」

劉瑕不禁輕笑,連景雲翻她個白眼,乾脆把嘴對上她的手機,目標指向非常明確,「那個誰誰,聽見了?哪邊涼快哪邊呆著去——這一次,只邀請蝦米,不、需、要、你、出、現哈。」

手機隨即輕振,沈欽的回復目標,也極為明確:*凸==凸你說不來我就不來,豈不是很沒面子?*

*赫赫,現在說不要,可別等會又慫來求哦。*

對如此無知小兒的狺狺狂吠,連景雲胸有成竹的一笑,逼格滿滿——

「要慫也不會是這次啦。」結果還不是被沈欽傳染,下一秒坍台,「不管怎麼說,反正這一次……你確實是派不上一點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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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1 PM

☆、第35章 口香糖

「所以,沈漢昨天真的飛去澳大利亞了。」

cbd這一帶路況一向複雜,連景雲把車開上環城高速才騰出神來和劉瑕閒聊,「出入境的弟兄給我查的——蝦米,看來你是真在沈老先生心裡掛上號了,嫁入名門,指日可待,一眨眼你就是人生贏家啦。」

他故意把話說得酸溜溜的,反而真只是在開玩笑,劉瑕嗤了聲,「你覺得和沈欽結婚,會讓我變成人生贏家嗎?」

這問題成功地讓連景雲默思三秒。

「問得好,問得好。」他對劉瑕晃了晃大拇指,「你猜沈老爺子到底是出於什麼心理,想要把大部分股份都留給他?其實說實話,也難怪沈老三有意見,以我對沈他先生的淺薄瞭解來看,股份在他手上,猶如三歲小兒持金過鬧市,根本起不到保證他後半生的作用,反而可能適得其反,招來禍患。」

對這件事,劉瑕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只是——

連景雲瞥她一眼,視線和她一起落到她的手機上,他撇撇嘴,顯然對於劉瑕的放任態度很有看法,「算了,不管怎麼說,沈老爺子的處置對你還是有利的,至少沈家人不再會危及你的人身安全,你只要做好準備,迎接他們的銀彈攻勢就夠了。」

對此,劉瑕其實也還有一定的不同看法,只是她不想加劇沈欽的窮緊張,「我還指望多來幾個美男計呢,沈鑠那天帶的酒真的不錯喝——談談案子吧,我們現在這是要去哪?出城嗎?」

「誰說我找你就是為了案子的?」連景雲這個梗玩得很樂,「不是都說好了,綁架你出來約會的嗎?我都定好地方了,就在嘉興附近的農家樂——」

在劉瑕的白眼中,他笑了幾聲,故弄玄虛,「還是保密吧,等下了高速再和你說。」

「連——景——雲——」劉瑕難得地抬高了語調,聲線也不像平時那樣溫和,帶了些尖俏,尾音揚起來,就像是所有的高中女生會發出的那種嬌嗔。——這聲音讓兩個人都有點詫異,一股奇怪的氛圍頓時捲過車內,仿若舊事煙雲襲來,他們兩人都感覺到了這一點。

連景雲把住方向盤的手有一絲輕顫,很細微,數秒後便被他控制住,他吸了一口氣,又笑起來,「好多年沒聽到咱們課代表的奧義怒吼了——」

劉瑕和他從小到大都是同學,連景雲小時候淘氣,永遠賴交作業,還愛和劉瑕鬥嘴,劉瑕最沉默的一個人,經常被他死皮賴臉、嬉皮笑臉地逗得跺腳,「連景雲——你再這樣我告老師了。」

連景雲當時總是回她一個憨笑,「你叫我名字真好聽,再叫一聲好不好?」

「女孩子就是應該活潑點嘛,整天板著臉一點也不好看,你現在多漂亮啊是不是。」

「哎,你看你老愛弓著腰,我叫你蝦米好不好——」

他們的少年時代和影視劇一點不像,內陸城市窮,污染也大,天色總是一片煙灰,人們的衣服也灰,連景雲穿爸爸淘汰下來的襯衫,大得袖子要折三折,劉瑕成天就是那兩套校服,換洗太多次,領口補過再補,但這妨礙不了慘綠年華的浪漫,大冬天早上,連景雲堵在她家門口,從懷裡掏出保溫杯塞給她,「快喝,我媽早上打的豆漿,還熱乎。」

他沒說,但她知道他看出來了,連景雲和他爸爸很像,天生的警察眼,他知道她沒吃早飯。有那麼多次,課本下面蓋的就是寫好的作業,他說,『我告訴你人世間最大的實話,沒帶就是沒寫——』,就是為了從她臉上逗出一點別的表情。有時候她心情不好,就當不知道,轉頭把他報上去,他被罰到教室背後站著——他明知道是她在出氣,回頭的時候還衝她嬉皮笑臉地做鬼臉,一點沒生她的氣……

劉瑕也吸一口氣,她垂下眼笑起來,「你這個人就是欠吼,我告訴你連景雲,我是把你看透了,你是吃硬不吃軟,天生的s.m愛好者。」

不期然想到安小姐,她噗嗤一聲,自己又笑了,拿起手機看幾眼——果然是沈欽對連景雲的連番吐槽,以及央求她拒絕的言語,劉瑕把隨身攜帶的小木盒拿出來,手機裝進去,「好啦好啦,是什麼大案子,現在,你總可以說了吧?」

「喝,連屏蔽裝置都有了,」連景雲大笑,「服了你了蝦米,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啊。但這也不是個辦法啊,難道你在家的時候就不用手機?否則你吃飯上廁所他都能聽見,這是不是有點可怕啊、」

「這只是為了讓你安心,沈欽並不是偷窺狂好嗎。」劉瑕不自覺地又白了他一眼,多餘為沈欽解釋幾句,「他的確有監控我的辦公室和住處的安保攝像,主要是為了安全起見。後來如果不是出了沈三那事,他應該早中斷監視了。」

「你敢說他剛才沒在聽?」

劉瑕默然,她可以肯定,沈欽剛才絕對在聽,而且理由也和她的安全無關。

「他那是為了監視假想中的情敵。」她只好認輸,「理解一下大齡中二患者吧,初戀對他來說肯定很不容易。」

「是不是假想還不好說噢。」連景雲的語氣又賤起來,有點像當年的少年,滿臉黑道道,頭髮亂糟糟的,身上一股汗味夾著肥皂香,對她咧嘴笑得沒心沒肺,一口白牙亮著,又討人嫌又討人喜歡——

劉瑕作勢要打他,連景雲直嚷,「開車呢開車呢,好好開車啊!」

好一會才安靜下來說話,「說真的,蝦米,我覺得……你有點太……寵著他了。」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有點艱難,不斷觀察劉瑕的表情,「剛接觸的時候,謹慎點是正常的,沈家那能量確實不能小覷,但以你的能耐,都接觸這麼長時間了,難道還不能讓他放棄對你的監聽?」

「你想說什麼?」劉瑕怔了下,她有點本能的反感,像是被觸到了什麼痛點,「這只是很單純的安全考慮——沈三雖然走了,但你不會以為他就是終極boss了吧,他也只是沈二先生手裡的一桿槍而已。」

她想到沈鑠在車內發怒的片段,沈二先生和兒子十分相似的眉眼……「沈家這種地產商,通吃黑白兩道,手裡要乾淨根本不可能做到如今這規模,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沈三這個人,有口無腦,有眼無珠,只有一點市井的小聰明傍身,頂多也就充當打手,做不了keyman……1800億的漩渦,既然捲進來了,不等餘波散去,麻煩哪有那麼容易完呢?沈欽就是想停止監視,我也不會答應。」

連景雲聽得一愣一愣,琢磨了半天,眉宇越來越暗,劉瑕不禁一陣頭疼。

「別怪沈欽。」她確實不希望連景雲和沈欽的關係繼續惡化,「這不是他的問題,真正把我扯進來的,另有其人。」

沈老先生和沈鴻都有份,但她並不打算繼續闡述,沒理由讓連景雲也跟著在這個漩渦裡越陷越深。

「還說不寵……」連景雲很輕很輕地嘀咕了一聲,很快在劉瑕的凝視裡搔頭朗笑,「哈哈哈,不怪不怪,你說不怪就不怪,你知道我的,我最聽話了——」

他把車開進出口,又過了數分鐘,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可以把手機拿出來了,在這裡,他應該監聽不到的。」

「啊?」劉瑕打開木盒,「我們才剛下高速公路沒幾分鐘吧,怎麼連一格信號都沒了?」

「常見的信號塔爭端。」連景雲聳聳肩,「信號塔本來在村子附近,但後來有過幾次不幸的流產和意外死亡,所以現在本村方圓數公里都沒信號,包括我們要去的案發地。」

他把方向打入一條機耕道,劉瑕打量周圍,「所以,當你的某個師弟會在現場等你?」

「說實話?」連景雲衝她眨眨眼,「這一次沒有警察。」

「ok,沒有信號,沒有警察。」劉瑕說,「這有點像是鬼片的開頭,我們要查什麼,多年前的命案,尋常村落中隱藏的罪惡?就像是黑死蝶殺人事件那樣,隱居在鄉下的科學家——」

「我就知道你租過二中那家書店的《金田一》!」連景雲拍了下方向盤,「你還和我說你沒有——」

他開過村內主幹道,路過一群和日漫當然沒有任何關係的尋常男女,繼續開進村中的一條岔路,最後彎彎繞繞,在村尾河邊的一間工廠前停下腳步,「不過遺憾的是,本次事故沒有任何人死亡啦——我懷疑這是一起工傷騙保事件。」

#

劉瑕並不是第一次跟連景雲出來賺鐘點,就像是她不是一開始就把鐘點費收到千元一樣,連景雲一開始也是從小案子查起——不過,這還是她第一次接觸工傷騙保事件,因為這種案子的證據一般很容易掌握,並不需要她出面幫忙。

「你是說哪種模式?」她跟著連景雲一起走進空無一人的廠區,「我記得你和我說過,工傷騙保有好幾種模式——」

「第一種是最簡單的,社會閒散人員進工廠做事,一段時間以後因為誤操作而受傷,傷勢還都比較重,這樣既能拿到社會保險的工傷賠償、自己投保的商業保險中的工傷理賠,還能鬧得工廠老闆賠出一筆,花錢消災。」連景雲說,「這種的查證難度不大不小,最重口供。」

「還有就是,老闆只給一部分員工買了社保,然後非投保員工受傷,按道理老闆應該負責全部醫藥費,所以就讓傷者冒名就診,走工傷理賠。」劉瑕說,「這個的偵查難度幾乎是零,一個dna測試就能解決了,基本上,被注意到的那天就是失敗的時間。我想……這應該不是這種吧?」

廠房的大門虛掩著,門上有明顯的燒焦痕跡,連景雲從包裡掏出兩個鞋套遞給劉瑕,「顯然不是這麼簡單——再說我也不負責社保理賠的調查。」

「這是一間私人小電站的廠房,總裝機量不大,但在前幾年盈利能力還可以,廠長李金生也是村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今年以來遇到了一定的經營困難。」

連景雲自己也笑了,他戴上手套,「基本所有的可疑情況都要有這句話——最近經營比較困難,有了資金缺口……總之,上個月因為設備老化,水電站發生了一起爆炸,大約兩名員工在此次事故中受重傷,六名員工受輕傷,目前都在s市治療。李金生是個很有保險意識的人,前幾年他為水電站和員工都買了商業保險,事發後產生的賠款大約累計在300萬元左右,如果最後水電站設備完全損毀的話,還會更多。」

從廠房的情況來看,這場爆炸應該是比較嚴重,設備基本都燒黑了,處處都是凌亂的痕跡,讓廠房顯得像是個垃圾堆,劉瑕遊目四顧,「而你懷疑這是李金生的套現之舉?300萬能填補上他的虧損嗎?」

「這很難說,畢竟有兩個員工是重傷了,如果是外地人那還好,是本地人的話,就是社會關係和宗族的博弈了。」連景雲帶著劉瑕上了二樓,「我也不肯定李金生有沒有騙保的動機,因為事故發生時他也在廠房內,也因此受了輕傷,如果他運氣不好的話,很有可能會因此掛掉。事實上,公司也並沒把這個案子劃入騙保紅色警戒區,都沒有正式遞交給我。是我偶然間看到案卷,主動接過來的。」

「當地警方是怎麼定性的,安全生產事故嗎?」劉瑕跟他一起走到樓梯,她發現連景雲也是初次造訪這裡,他一樣在四處找路。

「當然是生產事故。」連景雲說,「你對鄉村警力的素質是不是有些誤解?知道為什麼所有恐怖片都喜歡把場所設在鄉村嗎?鄉村警力不足這是世界性問題,這裡的警察平時最經常就是排解鄉民糾紛,這樣的案子,沒死人也沒塌樓,所有人都供述是配電箱著火引發的爆炸,連理由都想好了,應該是機器老化,斷路後沒有及時跳閘……他們能來拍點照片已經是很盡職盡責了,你還指望他們能發現什麼寶貴線索嗎?」

「呃,但這也極有可能啊,既然是經營不善的小電站,檢修上有漏洞也是人之常情,連員工都第一時間這麼想,」劉瑕說,她望著滿目瘡痍的二樓廠房,實在不覺得這裡能發現什麼線索,連景雲四處張望一番,也是無功而返,她又跟著連景雲走下來,「到底是哪個細節,讓你認定這個案件大有疑點?還有你到底在逛什麼。」

「看這張圖。」連景雲從手機裡找到一張照片,「我在找這張照片的拍攝地點。」

劉瑕端詳片刻——這是一張從室外拍攝的圖片,展示了廠房側面的全景,也揭露火災的波及範圍——由於電站的特殊性,配電箱一著火,熱能便順著電路四處蔓延,所以連室外的配電箱都被燒黑了,除此以外,她沒發現任何不對。

「呃,然後呢?」

連景雲顯然已經在二樓定過位了,此時目標明確地帶著劉瑕穿過廠房,走進後院。來到照片中拍攝的地點。

「不要再往前走了。」他拉住劉瑕,從院子邊上繞到了牆邊,抬頭打量一下廠房,「看出什麼不對了嗎?」

「什麼不對?」劉瑕扮演捧哏。

「草。」連景雲指點給她看,「看到了嗎,這一塊雜草的高度,要比周圍區域更低。再看照片,更加明顯,注意左下角,這明顯有個窪地,這一塊的草長勢低伏,如果不是營養、光照特殊,那就是被人踩過。」

從現場來看,這塊草地並沒有任何特殊之處,光照不被遮擋,也沒有什麼垃圾堆放點在其周圍,劉瑕明白了,「拍照時更低,因為經過頻繁踩踏,現在已經恢復不少,這塊草正前方是廠房的配電箱……你懷疑有人在配電箱上動了手腳?」

「當然不是,這頂多只能讓廠房斷電而已,從輸電末端不可能危害到產電機器,就如同你家檯燈燒掉影響不了你們的總電閘一樣。」連景雲輕敲了她額頭一下,「不要只是在人心上聰明——配電箱是線索不錯,但不是這麼用的。注意配電箱的高度。」

「你是說——」劉瑕恍然大悟。

「嗯。」連景雲點點頭,「我剛從二樓看過了,順著水管爬上去,踩著小配電箱完全可以夠到窗台。」

「這場事故就是從二樓的配電箱組——」劉瑕說。

「——開始起火的。」連景雲點了點頭,「對,所以,如果我在這個區域提取到腳印,那就說明這很有可能是一起人為的縱火案件,有很高的騙保嫌疑。」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排刷子和林林總總一大堆取證工具,「在這等我一會。」

他首先就選了配電箱,過幾分鐘便拿了一個塑封袋回來,「配電箱頂上確實有半個鞋印。遺憾的是,二樓基本被毀完了,窗口全是火焰吹出的塵痕——還有後來滅火器的吹痕,那種強度的火勢,不可能留有什麼線索。」

「這鞋印……」劉瑕看了一眼,有點無語。

「嗯……」連景雲點點頭,「確實比較殘缺,特徵不多——但也足夠引起重視了。」

他把塑膠袋封好,「走。」

「去哪?」

「去個有信號的地方。」連景雲揚揚手機,笑得像個狐狸,「把照片發給小夥伴們看看——我說這事有鬼沒人相信,紛紛和我賭,現在證據都有了,全都得願賭服輸,滾過來給我幹活——泥地上的鞋印應該會保存得更好,不過那範圍就太大了,我一個人取,取到什麼時候去?」

劉瑕鄙視眼看他,連景雲大笑,過一會自己說了實話,「再說……我取出來的那也不能當線索啊,腳印是很脆弱的線索,有時候只能提取一次,也沒這個必要去平白破壞痕跡。」

按劉瑕的理解,警方不太會介意證據是由誰來提取——尤其是連景雲這樣的關係戶,但她沒說穿。「廠房裡有任何東西是沒燒掉的嗎,比如說,安保攝像頭什麼的,如果有的話,幾乎就可以直接破案了。」

「這是一個認為信號塔會導致孕婦流產的村子,」連景雲提醒她,「蝦米,你得好好想想這句話——沒有攝像頭,整個村子都沒有,天網根本不會部署到這裡,就像是手機信號一樣,這基本上就是個距離s市半小時車程的孤島——距離文明很近,但還活在上個世紀。如果我要隱居,我就會來這裡,車子一開出市區,五分鐘以後,你就消失了,所有人都找不你,這也是我為什麼說這個案子不需要沈他先生的原因,他的超能力,在這裡根本就——」

他們邊走邊說,說話間,已繞過彎角,回到正門,連景雲的話,塞在了喉嚨裡,劉瑕順著他的眼神往前看,她小小地呃了一聲。

——戴個鴨舌帽靠在車邊,雙手抱臂微微低頭,在夕陽中顯得非常有型有款,簡直仿若夕陽武士的男人……不是沈欽,又是誰?

他也太神了吧,這裡連信號都沒有,怎麼定位到她的?

只是出來工作而已,這也要黏上來嗎?他就這麼忌憚連景雲?

多個想法,從她心中一閃而過,劉瑕和連景雲交換了幾個眼神,在他微妙的笑容裡迎了上去,她還沒想好開場白——又一次,非常的罕見,發揮失常——

所有的雜念,在看清沈欽後全都揮發,劉瑕加快腳步,放柔了聲音,「出什麼事了嗎?」

沈欽搖了搖頭——他依然在顫抖,那有型的姿勢,並非是刻意裝逼,只是單純地在抑制自己的抖動,他的聲音也因此破碎而斷裂,從口罩後悶悶地傳出來,「你,你沒事就好……」

用專業眼光判斷,這是一次典型的輕微恐慌發作,很可能出自情緒緊繃後的過度反彈——在見到她的那一刻,之前壓制的所有擔憂全都爆發出來。劉瑕立刻把聲音放得更柔,她想把手放到沈欽肩上,但又怕這會加劇他的緊張:他很可能不喜歡他人的肢體接觸。「我當然沒事了,你——」

沈欽明顯沒聽進去,也許是受到情緒的推動,他一把抓住劉瑕的手,緊緊攥住。「再、再也不要離、離開我的、保、保、保護範圍……」

「不會,我不會。」她馬上回答,把另一隻手放到沈欽肩上,低下頭直視沈欽的雙眼,「我不會的,我保證。」

在誠懇的表情之下,她不禁為沈欽流露出的恐懼暗暗皺眉:不是吃醋,不是控制欲發作,這確實是純粹的、極度的恐懼……

雖然沈三的出國,並不是一切的結束,但沈欽的情緒,也的確讓劉瑕不無詫異:在他心裡,沈二、沈四乃至是沈家那兩位出嫁了的姑姑,還有他們的子女,竟然有這麼喪心病狂嗎?——可怕到,連她步出他的世界一步,都不能讓沈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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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2 PM

☆、第36章 修羅場

「我來正式介紹一下,景雲,這是我的……追求者,沈欽,it專家。沈欽,這是我的好朋友連景雲,保險調查員。」

血色殘陽,荒村危房,前些天的爆炸波風,在外牆上留下了道道扭曲的黑痕,夕陽下,兩輛車停成犄角,靠在車蓋上的男人,一個面色冷肅,一個似笑非笑,一個憂鬱神秘,一個豪邁幹練,遠看光剪影就美不勝收,可以直接上大片海報,配合上他們之間緊繃的氣氛,怎麼看這怎麼像是兩個幫派老大的談判現場,再不濟也是兩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戀人,相愛相殺,正在做最後的談判。

「景雲,沈欽今天必須跟著我們,因為我已經答應他,不會離開他的保護範圍。但我知道你的顧慮,上次的事是特例,只此一次,保證不會再干擾你們正常辦案。」

「沈欽,以後你想要跟我一起參與這種特殊咨詢,就得承諾連先生,底線是不幫忙,但不能蓄意阻礙。你同意嗎?同意的話,就能留下來,但要自己和連先生說。」

站在中間做調停狀的女人,從容貌到氣場也都不遜色,語調不疾不徐、不軟不硬,穩穩hold住節奏,毫無商量餘地,轉眼間把修羅場暗潮湧動的氛圍調停得當,甚至規定了兩人該說的話——道歉就免了,強沈欽所難,但保證要有,還想要她幫忙的話,連景雲也沒有拒絕的餘地。大家說幾句話,場面就算是交代過去了。

不過,事情進展卻並非盡如人意,不論沈欽還是連景雲都按劇本來演。她的手機振動了下,*你叫他景雲……*

*叫我沈欽……t_t……*

*人家的小心臟,好好受傷哦……*

連景雲笑瞥沈欽一眼,對他的手在口袋裡的忙碌活動似乎心知肚明,他亦不讓沈欽專美於前,「蝦米,真是有了新人忘舊人?咱們認識幾年了,你和我說話還那麼凶巴巴的,同沈先生講話,嘎許溫柔啊?」

最後一句話,他學著滬語腔調講出來,尖尖細細的,透著刻骨揶揄,沈欽動了下,又發來一連串大哭的表情,*劉劉!【熱淚長流.gif】他欺負我!!!!*

劉瑕賞連景雲兩個大白眼——和病人置什麼閒氣?

沈欽頓時發來兩個搖旗吶喊的表情,雖然姿勢不變,但氣場為之一振,連景雲看看他,鼻子裡笑一聲,也舉起手學小狗可憐巴巴,「真是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滾!」劉瑕沒好氣,虛踢過去,「我和你說話凶,是因為你骨頭輕,就喜歡別人這麼凶巴巴地說你。」

連景雲挨一腳倒滿足了,沈欽卻一反剛才的興奮,頓時轉為眼紅,*啊!劉劉!討厭,人家也要被你踢!你們……你們……我不喜歡你們這樣子!*

按下葫蘆浮起瓢,劉瑕非常罕見地想要用喊叫來宣洩自己的情緒,她不再採取懷柔政策,叉起腰,沉下臉把兩個男人輪番盯了一遍,散發出強勢皇帝的氣場:想做朕的後宮,就都給我老實點。

連景雲到底人成熟些,看她不耐煩,先偃旗息鼓,不過他佔據道德高地,仍然拒絕主動和沈欽示好,只是在那好整以暇地等著。——沈欽還在那倔,姿勢不變,手裡發了一百多個花式表情過來,【心碎欲絕.gif】【小s冷笑.gif】,從表情看,他的情緒動盪得就像是在做過山車——

「你根本是盲選的吧?」劉瑕等了一會,終於戳穿,「欽欽,不要再拖延時間了,沒有商量餘地。你是成年人了,要講道理,想要留下的話,就得做出承諾。」

她的語氣溫和又不失堅定,沈欽肩膀僵住了,手從口袋裡抽出來,頭壓得更低——

*上次的事,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過了幾秒鐘,他的手指點動幾下,電子音代他開口——雖然語調是不會有什麼變化,但怎麼聽,怎麼都覺得這低姿態,擺得那麼的不情不願。

在劉瑕敦促的眼神裡,連景雲摸摸鼻子,細聲說,「哪個成年人得這麼哄啊……好啦好啦,記住你說過什麼就行了。」

說完了還不忘打擊他一下,「反正這個案子,你也派不上任何用場,就是想要破壞也無從談起。」

*π_π!*沈欽應聲告狀,*你看他多壞!又欺負我!*

劉瑕摀住太陽穴,按掉手機——她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樣的相處模式,在之後的案件裡,似乎很有可能一直延續……

#

「李金生案的傷者,重傷患其實都在s市裡治療,輕傷患有不少已經回家休息了。一會等市局的兄弟到了以後,咱們可以去走訪幾戶人家,建立起對案情直觀的認識。」

欺負沈欽歸欺負沈欽,既然認可沈欽留下,哪怕他在這個案件裡不產生價值,也不算是調查團隊的一員,連景雲找了個固定電話給市裡打過去以後,幾個人回到車裡等s市增援時,還是大概把案情給他介紹了一遍,又安置他,「這個村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沒有信號,沒有監控,一個攝像頭都沒有,我和上一個調查員瞭解了一下,據說這個村普遍沒有使用手機的習慣,所以你能調查的信息並不多。一會你就跟在蝦米身邊,別說話就行了,戴上口罩,一般人不會特別注意到你的。」

*案發時間是什麼時候?*沈欽用手機問道,劉瑕注意地觀察他的表情——這是沈欽第一次當著她的面和外人溝通,而且還是存在競爭關係的『敵人』,他的表現,蘊含著很多信息。

「大概是七天前的下午。」連景雲有輕微的不耐,但仍很有風度地好好回答,「你拿電腦幹嘛?不是說了嗎,這裡沒網——等等,剛才你是怎麼給蝦米的手機發信息的,即使你黑進去能控屏,那也得有網絡才行吧——」

*衛星網絡。*沈欽的表現也堪稱良好,至少能維持和連景雲的一問一答。*否則,我是怎麼找到你們的?*

「對啊,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連景雲也奇怪了起來,「蝦米的手機的確沒信號啊,難道你在她身上放了gps定位器?但那也需要信號吧——」

*衛星圖像啊,我黑進飛臨z省上方的三顆衛星,軍用精度連車牌號都能看清,只要有視角窗口,這只是小菜一碟……給我具體案發時間。*

「……靠!」連景雲發自肺腑地罵了一句髒話,手舉起來,習慣性想拍拍沈欽的肩膀,又在半路回神止住,但仍遞給沈欽一個欽服眼神,「你這是沒存在感也硬生生找出存在感啊,沈同學……」

劉瑕冷眼旁觀,眉心不覺微蹙——她開始漸漸覺得,她似乎是有些小看沈欽了:誠然,他的精神依然不穩定,對細小的刺激都會有過激的反應,他很宅,不喜歡和人接觸,不喜歡開口說話,恐慌發作時的樣子不太好看……但,與其說是有嚴重障礙,以至於影響到正常生活,現在的沈欽,倒不如說是一個生活習慣和常人極其不一致的『健康者』,他具有正常社交的能力,只是不那麼喜歡而已。

和兩人第一次見面時他的表現對比,沈欽今天的狀態,證明他具有極強的自我痊癒能力,這一樣是一種矛盾的感覺——他的精神世界幾乎是核爆後的荒土,滿目瘡痍處處裂痕,但與此同時,他的精神所散發出的勃勃生機又是那麼的強勁,當他們第一次交流時,沈欽連多餘的語氣詞都沒有,說話簡潔得仿若霸道總裁,隨後又太過話癆,讓人煩躁,如今他已經能和她長篇大論的談天,和連景雲之間的對話也是這麼的自然,這改變也許是日積月累一點一滴,平時她不太能感覺得到,但現在回頭來看則是如此明顯。他正在迅速從沈老先生對他造成的傷害中康復,從他在美國時所受的傷害中康復,不論他受過怎樣的重傷,它最終都沒能打倒他——別看沈欽表現得脆弱又幼稚,但事實上,他的精神要比任何人能想像得都更堅強。如果他表現得比正常人幼稚,那也是因為他所受的傷害比所謂的『正常』要更重得多。

她從沈欽飛舞的手腕上收回視線,垂下睫毛,掩去眼底的暗沉:沈欽的堅強,當然是個好消息,畢竟,沒人比她更清楚,幫助一個精神障礙者回歸社會,需要多麼漫長的時間和耐心。但這也同時引向一條不祥的推論——沈欽並不是個偏執症患者,他的邏輯思考能力是正常的,用個最淺顯的比方,她給沈欽一條蚯蚓,沈欽會害怕地大叫,反應比一般人強烈數十倍,但他同時也會認知到『這是一條蚯蚓,我大叫是因為我不喜歡』,而並非『這是會毀滅我的末日兵器,我馬上就要死了』,他對大部分事物,都有正常、可靠的評估和認知。

而回頭看看這個月他的表現,有一點,就不能不引起劉瑕的注意了。

沈欽一開始就反對她為連景雲咨詢,因為『這不安全』,他討厭連景雲,未必是因為感覺到連景雲對她的好感,那時候他和他們都沒正面接觸,對她也談不上喜歡,更多的還是因為他給她帶來了一定的危險。

每一次和她失聯,他的表現都很過激。第一次失聯,翌日他直闖她的咨詢現場,第二次失聯,他把車開到了她小區門口,第三次失聯,他害怕得渾身發抖,甚至連走進後院尋找她的力氣都沒有,更是忘卻羞怯,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沈欽對她的安全,有種幾乎可稱為是焦慮的緊張——這種緊張,從他喜歡她之前就有,並非是受感情影響……在他客觀、可靠地判斷中,她的生命,很可能一直都受到某種因素的威脅,以至於每一次失聯,都讓他有不祥的聯想。

荒屋裡吹來風陣陣,太陽已落山很久,天色入暮,車裡的一點微光,抵禦不了山林帶來的叵測陰影,林濤松吟,烏雲掩月,劉瑕看了沈欽一眼——電腦的微光,映在他臉上,被風吹得時而扭曲,也讓沈欽的臉龐,因此陰晴不定。

「我去!」連景雲忽然爆出一聲粗口,驚破所有詭譎的氣氛,「這也太倒霉了吧!」

他懊惱得就像是看球時本命隊錯失一個絕好的射門機會,嗟歎半天才來找劉瑕,「蝦米,咱們不等s市那幫人了,直接兵分兩路,留兩個技術員提取腳印就行了,走訪工作先放一邊,把進出水電站的常客身份都識別出來再說——沈欽剛黑到美國那面的一個什麼資料庫裡,提取了過去一個月的間諜衛星圖像,偏偏就是起火那段時間,對準這裡的衛星數量不夠……不過這也已經給咱們節省很多工作量了,不管出於什麼動機,是否指使別人,縱火者本人對水電站的佈局和運作肯定都是非常熟悉的,能識別出這些人,比走訪更有效率得多。」

他因為案情的進展,又高興又沮喪,又興奮又焦慮,但這番話在劉瑕耳朵裡,重音卻有所不同。

「『什麼資料庫』,」她沖沈欽的側面說,「到底是什麼資料庫?——你之前說是軍用精度,說黑就黑,別人找到你怎麼辦?」

沈欽沒動,直接以裝死回應,連景雲倒是不以為然,一揮手,「多年的老黑客了,還能考慮不到這個……走走走,先回去再說——一會繞到鄉派出所去,把幾個民警也拉上……」

#

來的時候是兩個人,回去的時候人員成分就複雜了,雖然目的地一致,但一群人是分批走的,兩個技術員不說了,最為苦逼,提取完腳印就睡在鄉派出所裡,第二天來繼續勘察現場,尋找線索。其餘人分成幾撥,有去鄉派出所調檔辦手續的,有拉了鄉派出所的民警和村長一起回城去識別身份的,劉瑕和沈欽的任務最直接,找個地方吃飯,然後去市局報道就行了——這還主要是劉瑕說自己餓了,沈欽又只能和她一車,不然連景雲都未必會放人:沈欽在人臉識別上的功力他是見識過的。

「……我說,你在黑進衛星之前,考慮過自己的安全沒有?」

回城路上,還是劉瑕先打破了沉默,她一邊說一邊從後視鏡裡瞄沈欽,尋找著合適的切入口,「我不是說後面這次,我是說之前你找我那次……黑進去的時候,做好匿名了嗎?」

沈欽沒回答,劉瑕又看了他一眼,她微微皺眉:這位滬上吳彥祖,剛才和連景雲的交流很順暢,現在車裡,坐得也板板正正,肩膀挺著,雙手平放,雙眼直視前方,一點沒有最開始那縮在角落成團的可憐樣……他心情應該不差啊……

「你這是在……」她放柔了聲音。

滬上吳彥祖把手環起來,下巴一抬,扭頭不屈不撓地看向窗外,依然一聲不吭,不過姿態倒也很明顯了,絕不可能招致絲毫的誤解——

「哼!」

還附贈一聲氣憤的詠歎調,一唱三歎,把主題闡明,讓劉瑕扶額:得,也不知為什麼,這位爺,還鬧上脾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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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3 PM

☆、第37章 那團叫做沈欽的球

「你知道,就一個追求者來說,你的態度真的算蠻拽的了。」

「那些《勾女寶典》沒教過你嗎?作為一個追求者的基本素質——唔,《水滸傳》看過沒有?裡面說得很清楚啊,潘驢鄧小閒……這樣想想,你還真是滿符合的,潘、鄧、閒都佔了,但也不能就此滿足,還是要精益求精才對嘛,『小』字就忘了嗎?因為自己是高富帥就翹尾巴啦?」

開回城裡的路上,劉瑕斷斷續續地逗了他幾句,礙於沈欽的鴨舌帽,看不到他表情上的太多回應,但姿勢上,沈欽還是相當堅貞不屈,不管她怎麼說都還是那堅毅的扭頭狀,簡直令人擔心他頸椎的健康。

看起來是真的動感情了……劉瑕默想了一下一整天和沈欽的相處,不禁有些小詫異——對她來說,大部分人際交往都有點無聊,就像是一卷看爛了的錄像帶,她可以隨時倒帶到某個固定畫面,把某個角色的明台詞、潛台詞、心理活動和個人小傳標注出來。但現在,她居然無法說出沈欽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生氣的,氣的又是她的哪一點。也因此,找到個恰當的處理方式還真的蠻難。

如果是在咨詢中遇到這樣的情況……她否了自己的想法:她不能把沈欽轉介紹給別人,她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能坑害自己的朋友。

好吧……她開始有點理解沈欽去知乎提問的心情了——瞥了後座一眼,見沈欽還是合格地當著側顏模特,展示自己雕塑般的俊雅側臉,劉瑕拿起手機,乘紅燈偷偷輸入:怎麼安慰生氣的女朋友。

百度立刻給了她一整頁答覆,甚至還貼心地給出百度經驗條款。劉瑕掃過去:快速道歉、送禮物、發短信、寫保證書……呃,道歉先排除,畢竟那首先要知道他是為什麼生氣,送禮物的話,沈欽這麼有錢,有什麼他不能自己買?發短信……不實用,pass——

「人家又不是女人。」

後座忽然傳來一道幽怨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同時車子在無人操縱的情況下自己前移,分秒不差地趕上綠燈,「……還有,綠燈了。」

「哈哈……哈哈……」劉瑕本能地回了兩聲笑,又摀住嘴,對自己皺起眉:這是不是她這輩子發出的第一聲乾笑?

還有,沈欽還真是抓得准啊——他到底是怎麼偷看到她的手機的?分明從後視鏡來看,他一直都看著窗外啊。

「我有帶能投影的隱形眼鏡。」沈欽再度看穿她的內心——甚至都不能用看穿來形容,因為自始至終,他的眼神都不屈不撓地粘著窗外。

劉瑕咬住唇,首度感覺到她在沈欽面前有些弱勢,這大概是她成年以後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她被這種連續不斷的初體驗洗刷得有些心潮起伏——非常罕見的,現在連她也不能預測自己的反應,甚至更談不上控制自己了。

爭強好勝之心冒起,即使她知道這不該,這不成熟,但這本能的衝動依然掌控她的四肢百骸,必須事先聲明的是,她並不為此驕傲,在撿起這個天生的武器之前——

「我知道你不是女生啊。」她對後視鏡眨眨眼,聲音不自覺甜軟起來(為了回擊,一定是為了回擊),「但只能這麼搜索。」

沈欽hmm了一聲,還是沒回頭,那種紆尊降貴,愛理不理的感覺可足了。

「因為我知道怎麼安慰生氣的男朋友——不管百度經驗說什麼,最有效且幾乎也是唯一的辦法就是——性。」劉瑕說,就事論事,「安撫所有男人的唯一手段,性,就是這麼簡單,男人就是性的動物。所以,我想,這個答案可能對我沒什麼幫助——你覺得呢?」

她又衝後視鏡眨了眨眼睛,這幾乎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媚眼了——如果她知道該怎麼拋的話。「你說是不是嘛,欽欽?」

「……」沈欽依然沒太軟化,但一層淡淡紅暈,悄然籠罩上他鼻端臉頰,他壓了壓鴨舌帽。「你……你這個人,思想怎麼這麼污穢!」

「噗。」劉瑕忍不住笑起來,她用手背摀住嘴,不再從後視鏡,而是扭過身去看沈欽。

她的動作,驚得沈欽也收回眼神看她,他氣鼓鼓的表情有一瞬間驚訝,雙眼微微瞪大,盯著劉瑕似乎無法立刻做出反應——劉瑕並不自戀,但她確信,如今的情形可用一句話形容:自己的笑,美得他說不出話。

她想要說話,但偶然在後車窗倒影間看到自己,也被嚇了一跳——

客觀地說,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美的,她繼承了父母的優點,氣質文秀、長相精緻,不論是什麼表情,都算得上賞心悅目。但……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自己。

雙頰緋紅,兩眼亮若含露,雖然笑已被摀住,但眼波裡猶有笑意盈盈,像是嘴角的酒窩盛不全她的笑,餘波蕩漾,從眼裡流淌出來,她一直都是美麗的,但……從未如此生動,如此動人,和此刻的自己比,原來的她,幾乎就像只是畫卷,從未真正活過。

在這麼一眼裡,原來想說的話,如泡沫般溢出破碎,劉瑕轉回駕駛座,手指不覺撫上唇角,半晌沒回過神。偶然看一眼後視鏡,和沈欽的眼神碰個正著,兩人又同時觸電般移開,一個低頭,一個撫唇,彷彿各自的思緒,都悄然飛往外太空。

#

「等等,先不去市局。」

「……?」沈欽的態度,軟化了不少,但仍是沒全消氣——嘴巴並沒全復原,還是有點撅起的意思。

「都說了,要先吃晚飯,」劉瑕說,把方向盤接手過來,既然沈欽的情緒還沒好轉,她決定換個策略。

沈欽沒反對,但在她直接開過幾間餐館時又露出疑問表情,劉瑕聳聳肩,「——就讓他們等等好了,這個案子不急。」

她直接開向她的公寓,這裡距離市局其實也就是十多分鐘的車程。沈欽的表情在她駛向小區大門時有些許震動,但很快又迅速武裝成漫不經心,嗯,這一次她可以讀出他額頭裡的想法了:居然要踏入劉劉的家門了耶——不行,我不能讓興奮表現出來,那就輸了!

她不禁暗笑,但也不把這好笑表現出來,「第一次踏入喜歡女孩的家門,興奮嗎?」

沈欽雙手插兜,對她很警惕的樣子,聞言並不回答,只是又『哼』一聲,不過從力度和決心來看,都有所減弱。

「脾氣真倔。」劉瑕也衝他皺皺鼻子,裝出點凶相,旋即有輕微後悔——她今天的表情著實太豐富了點。「你這樣絕對是注孤生的節奏哦,沈他先生。」

『叮』,電梯門開了,沈欽跟在她身後酷酷地走進房間,好奇地東張西望,劉瑕也暫且停止和他的『唇槍舌劍』,「你自己先坐,那邊有電腦可以上網——順便幫我殺個毒。」

她打開冰箱摸索一番,抓一抓金鉤海米清洗泡發,這邊燒上兩鍋水,春筍切片放進去汆,洗一小蔞雜菇也投進去,海米瀝干加入,把泡發海米的水舀一勺進去,另一鍋水下兩把面,煮熟後冷水洗過,把附在面身的澱粉全部洗出,再加入筍湯裡煮,開鍋切一小段紅辣椒進去提味。又從冰箱裡翻出自己酸的小蘿蔔切條,十分鐘不到,兩碗三鮮面放到桌上,「過來吃。」

沈欽對她的廚藝報以懷疑態度,瞄了那碗熱氣騰騰的面足足十幾秒,這才試探性抄一筷子入口,隨後眼睛微微瞪大,埋頭一陣苦吃,不到三分鐘,一個空碗放到劉瑕跟前,「還要。」

劉瑕進屋給他把剩下的都盛出來,一分鐘後,「還要。」

「……你能吃就都吃了吧。」她索性把自己的碗推給沈欽,反正她才剛挑了第一筷子,都還沒送進嘴裡。

沈欽還算有點良心,抬起沾了蝦米碎的臉看她,「那你——」

「我對吃的沒什麼講究,」劉瑕指了下餐桌上的麥片,「吃這個就行了。」

「……那你特意回家吃晚飯?」沈欽有點疑惑,「我還以為你不會做飯,你自己的三餐基本都外食解決。」

「不啊,我做的飯非常好吃。」劉瑕指出顯而易見的事實,「但我一般不太為自己做飯。」

沈欽輕點頭,臉上表情明顯有三段式變化:噢,這樣——等等!——所以說——

幾乎是一瞬間,他的臉被紅潮淹沒,殘餘的賭氣就像是年久失修的堤防,只起到最微弱的抵抗作用,就被喜翻了心的甜蜜沖毀,執筷的手都在輕微的顫抖,看起來讓人為他擔心,怕他歡喜到恐慌發作——或是更糟,真正地心臟病發作。

劉瑕把手撐上桌面時,幾乎有點逗小動物的良心不安感,這主要是因為她從這行為中感到的愉快——但她仍堅持撐住下巴,用超夢幻的姿勢對沈欽拋個媚眼(在做飯時一心二用地回憶著過往的電視劇學來的),聲音柔柔的,「特意為你做的飯,好吃嗎?」

沈欽的臉真的在往下滴血——一個人的皮膚只能承受這麼多紅了,這是他過熱卡機的一個有力徵兆,他的顫抖已加重到帕金森患者的程度,這讓劉瑕真正開始有點不安:她好像真的逗得有點太過分,沈欽別是被玩壞了吧……

桌椅摩擦聲起,沈欽先生在如此劇烈的情緒洪流跟前,選擇了他最習慣的應對方式——呲溜一聲,躲到桌子底下,縮成了一個害羞的小角。

劉瑕想想,索性起身收拾碗筷,給他留出一些時間平復,她其實有輕微後悔:給沈欽做飯說是一時興起,其實基於她的猜測——沈欽應該沒怎麼吃過親人親自給做的飯,不管為什麼生氣,這頓飯應該都是挺有效的安撫,至於之後的行為,則屬於全然的自由發揮,或者說根本就是不受控的行為,她應該猜到沈欽肯定處理不了這麼直接的信號,那幹嘛還要撩他?

最近的工作的確安排得有點過滿,她一邊洗碗一邊反省,是不是該適當地休息一下了?

從廚房出來,劉瑕確實感到有點飢餓了,她看看表,嚥下一聲歎息——晚餐看來只能吃點麵包了事——蹲下身隔著一層桌子腿面對沈欽。

「好點沒?」

那團叫做沈欽的球動彈一下,一個頭冒出來,輕輕的點了點,又搖一搖。

「……處理不了。」一張紅通通的臉冒出來,沈欽語調是囁嚅,但眼睛亮得就像是著了火,他就這樣亮晶晶地看著她,雙眼寫滿坦誠又透明的情緒。「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什麼感覺?」劉瑕微訝。

「……幸福……」

「……劉小姐……我現在……真的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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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4 PM

☆、第38章 家常菜家常菜

「這是我第一次吃到……」

*讓我搜索一下這個該怎麼說,不是由專業人士給你提供,你不需要付錢的飯食叫做——*

「家常菜,這是你第一次吃到家常菜?」

「嗯。」沈欽還有點如夢似幻,沒從High勁上下來。「以前從來沒吃過這種——家、常、菜……」

他咀嚼這個單詞,就像是含著一枚糖,越舔越有味道,眼睛彎彎的,眼神追著劉瑕看,就好像她比那塊糖還要甜,嘴裡的話卻是自言自語,「家常菜、家常菜……這個詞怎麼這麼好聽?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

早知道他在網上是個話癆,但劉瑕也沒料到這種無限Loop的風格落到現實裡會如此魔性,她對擦肩而過的小區住戶投以抱歉的笑容,不過貌似在意的人不多——這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可能是沈欽並沒帶口罩,連鴨舌帽都被推高,而這又的確是個十分看臉的世界。

「那你從小到大吃的都是什麼?」劉瑕一路和他閒聊,走到車門口,她打開駕駛座先坐進去,沈欽繼續往前走,先拉開後座門,猶豫一下又站定。「怎麼了?」

「坐在後座,我就看不到你了……」沈欽說,眼神還粘在她臉上,好像被502膠住,「……我想要看你。」

「……喂,別這麼戀愛腦啊……」

劉瑕也不知道該怎麼吐槽了——她有過很多追求者,這話不假,但像沈欽這樣直接的那還是第一個。話又說回來,一個不帶口罩都不敢在白天現身人前的傢伙,現在會為了她,從後座挪移到前座?

戀愛這檔子事的威力,也的確是有點太大了吧——雖然就只是一個座次的區別,但在心理學上,這已是個不大不小的進步。在這之前,沈欽選擇的都是駕駛座背後的位置,配合上不透光的車膜,在那裡他幾乎看不到前窗,心理上和外界的隔絕也最強。而前座則不同,世界幾乎是撲面而來,只有一層玻璃遮擋,這對於一個社交恐懼症、『屋外』恐懼症的障礙者來說,並不是容易的挑戰……

不過從沈欽的表情來看,他似乎根本都沒注意到外界,眼神始終就膠在她身上,整個行車過程的挑戰,僅僅給他造成了輕微的猶豫,片刻後,開門上車一氣呵成,他就這樣坐到了副駕駛座上,幽亮真誠又熱烈的雙眼,繼續對著劉瑕放電,把他的所有情感都坦白地訴說出來。

劉瑕無奈,「我臉上有花嗎?」

她的聲音不再平板,語調也多了幾分……她不知該怎麼去形容的感覺,但劉瑕並不把這視為一種失敗——換做任何一個女生,恐怕都很難不融化在沈欽的眼神裡。「哪有這樣一直盯著人看的……你這樣看,我怎麼開車?」

「沒關係,有自動駕駛。」

「那也沒有這樣看的,凝視是很大的壓力源啊。」

「不要緊,你自己說的,你不是一般人。」某人的嘴皮子現在可溜了。

「……」確然,劉瑕不是一般人,若她是,現在可能已發生車禍,但她一樣也有情緒,也一樣會受到沈欽那澎湃而濃烈的感情影響……如果用想要逃跑,來形容她現在的感覺,那似乎很懦弱,但不管怎麼說……「所以,沒吃過家常菜,你從小到大都吃的什麼,豬食嗎?」

「不是哦。」沈欽的情緒並未如她預料的一樣,被過去的回憶影響,「小時候我爸媽幾乎從不在家,每天保姆都帶我去松月樓吃飯,如果不去,他們給我送來。」

松月樓是滬上知名的富豪餐廳,一樣也是濱海地產旗下的企業,看來也承包了沈家家庭聚餐的菜色。劉瑕只能點頭。「那出國以後呢?」

「靠外賣活。不過我不愛吃西餐,太油膩,後期就在網上定那種素食外賣。很想吃肉了,再定一份最大號的烤肋骨,一天一根,一份啃一周。感恩節定一份火雞,一個人可以吃兩周,有時候也挺想吃某道具體菜色的,但又沒有朋友,不能去對方家裡叨擾,就請外賣餐廳到家裡來做。」

沈欽說,語調沒半點低沉,「說起來好像挺可憐的,但現在覺得是我的運氣。」

「……為什麼?」

「因為這樣,我就能把『您已解鎖家庭手制飯菜』的成就留給你啊。」

沈欽就這樣噙著大大的笑容,慶幸的、竊喜的看著她,這是甜言蜜語,但又不是——劉瑕熟知男女之間的交往密碼,在追求期間的甜言蜜語,可視為是男方的一種禮貌性謊言,不論男女雙方對此都是心中有數。但沈欽此時此刻只是在表達自己的心情而已,他和之前相比的種種異常,也只是因為這種喜悅衝破了他的情緒藩籬,佔據了主導地位,他所說的每句話都在表達真實的想法,「……我真的覺得自己好幸運。」

……劉瑕在心裡叫停,有一萬種理由讓她不要做出更多的積極回應:沈欽的戀慕,就像是老房子著火,火勢蔓延的速度幾乎無法控制。而這還是在她幾乎沒給什麼積極回應的情況下的速度,如果她給了積極回應呢?他若投入太多感情,只怕等到最終認知到事實的那天,會受到更大的傷害,現在有多喜悅,屆時就會有多痛苦。

沈欽根本沒明白她心裡的掙扎,也不在乎她遲延的回應,凝視依舊,笑容依舊。

「……只是一碗麵而已,」過了數十秒,車廂裡響起了劉瑕的聲音,幾乎可說是有點狼狽。「喜歡的話,下次再做給你吃……」

「Yeah!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這世上最好吃,家常菜家常菜家常菜~」

「……住嘴啦,這Rap並不好聽好嗎!」

「啊……真的不好聽嗎……」*失落*

「……你唱你唱……隨便唱……」

#

「來了啊。」

已經是晚上八點,派出所內依然熱鬧非凡——散落在S市的上百處派出所要比什麼劇場都精彩,隨便一間接警室都浸透了這座國際大都市的縮影,一千個人就有一千個人的S市,這些投影唯一的交點也許就在派出所,落網的小偷、吵架的鄰里、口角的夫妻,還有聲稱見鬼的市民與聲稱可以抓鬼的江湖大師,那一整條走廊就是人間煙火。在劉瑕眼裡,這是一整條走廊的上好論文素材。

當然,她和沈欽也是素材中的一份子——當他們推門而入時,一整條走廊有短暫的安靜,小偷、妓.女,普通市民……都暫且停下了熱烈討論的話題,眼神全聚集過來,片刻後才恢復正常,到了辦公室裡這一切又重演一遍,連景雲的眼神,都在沈欽臉上停留了好幾秒,這才向劉瑕招呼,「晚飯吃了吧?」

「劉小姐給我煮了面!」某個人今天表現得非常活躍,似乎壓根沒意識到辦公室內幾名女警都在或明或暗地盯著他看,竟還玩起搶答。

連景雲又看他幾眼,嘴角抽抽,沖劉瑕遞來一個眼神,劉瑕對他攤攤手,「蝦米,這面裡,你沒加料吧?沈先生瞳孔放大,雙頰緋紅……我看,最好還是去做個尿檢謹慎些。」

「就加了金鉤海米和春筍、蘑菇——說不定他是對筍過敏。」劉瑕分送連景雲和沈欽兩個大白眼。

「也說不定是蘑菇裡混雜了毒菇呢?」沈欽嘟起嘴,連景雲哈哈笑,「好了好了,閒話不說,來這裡過一下案情吧,年玉——」

「來了來了。」祈年玉趕快恢復正常——剛他還微開著嘴,癡癡地盯著沈欽看呢。「咳咳,沈哥,先表達下我對你的崇拜之情,簡直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您給我們的資料太管用了,剛我們分析了事發前好幾個月的衛星圖像——」

事發突然,沒什麼PPT可用,派出所也沒有投影儀,一行人都湊在電腦前聽祈年玉介紹。「李金生經營的這個水電站,人員其實還是比較簡單的,因為對文化水平、溝通能力都有一定的要求,李金生本人又以說方言為主,所以聘用的基本都是十里八鄉的住戶,上班需要穿制服,從衛星圖像來看,基本上水電站在這幾個月內,除了員工以外並沒有外人出入,當然這也正常,畢竟是電站,安全方面還是有講究的。」

「剛留在那邊的幾個兄弟打來電話,從配電箱附近的土地上提取到了多枚足印,所以從目前掌握到的情況來看,可以肯定的事實是,有人從小配電箱這裡翻上了二樓,以及整個爆炸事故的起火點就在二樓的大配電箱上。兩個事實之間似乎有一定的聯繫,但證據鏈還有所缺失。」

「我們剛電話詢問了李金生,根據他的回憶,起火那天沒有員工無故缺勤,也沒有員工上過二樓,所以幾乎可以排除掉因勞資矛盾產生的內外勾結、放火報復的可能。畢竟電站起火極為危險,一旦爆炸,廠房裡的員工生還可能極低。自然而然的,這也就擴大了我們的懷疑範圍——不是內部矛盾導致的放火報復,那就肯定是外部矛盾了。而且這矛盾還不僅僅是李金生一個人的矛盾,這廠裡的10名員工都有可能在外結仇,導致對方報復。」

「但根據我們向鄉派出所和村支書瞭解到的情況,不論是李金生還是他的員工都沒有仇家,平時過著普通的生活,和鄉鄰基本沒有太大的紛爭——這也是這個案件的難點所在,調查範圍極廣闊,且沒有什麼有力的線索。」祈年玉關掉了衛星圖像軟件,看向劉瑕,幾乎所有人的眼神,都和他一起,落到了劉瑕身上。「劉姐,心理學在這個案件上,能不能起到什麼幫助作用呢?」

劉瑕不露難色。

「除了那兩個重傷號,剩下的員工都帶過來。」她說。「讓我看看他們的步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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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5 PM

☆、第39章 壞學生和班長

「快問快答,在無法和對方交談的情況下,想瞭解一個人,最直接的做法是什麼?」劉瑕問,眼神依然鎖著訊問室。

一面玻璃隔開了兩個熱鬧的世界,訊問室裡,李金生和他的員工們熱烈地討論著什麼,他們說的是蘇北方言,和滬語有一定區別,村支書在訊問室門口小聲地做著翻譯,幫助他們和警員溝通。單向透視玻璃後,一幫警察手裡拿著小本本,虔誠地聽劉老師上課,祈年玉一開始就公然打開手機對準劉瑕,「張老師說讓我錄回去,他也跟著學。」

「觀察。」稀稀拉拉的回答聲在房間各處響起,連景雲聲音最大,「冷讀。」

「錯,是看檔案。」劉瑕說,「其次是詢問他的親人,觀察是最後的手段,如果對他的生活環境、成長經歷有過瞭解,觀察得出的所有信息都只是猜測,很難得到證實。」

『學員』們不禁為她的回答發出輕笑,劉瑕回頭看了牆角一眼,不易察覺地一皺眉——沈欽在角落裡坐著,帽子又壓低下來,但這仍無法阻止女警們川流不息地前來給他上茶、倒水、放果盤,這群中年內勤女警也許是全世界最彪悍的存在,任何人的皺眉和歎氣都只能激起一陣饒有興味的笑聲。沈欽的肩膀被她們越看越塌,現在已經完全埋到了屏幕後,而這份羞怯惹來的當然是更高的興趣。

連景雲衝她使了個眼色,劉瑕考慮一下,對他微微搖搖頭。

「話又說回來了,在任何時候,對話交流都是最好的溝通渠道。為什麼在這個案子裡要放棄對涉案人員的直接交流呢?因為交流得到的信息未必有效,對我們來說只是一種干擾。——對李金生和他的員工來說,電廠爆炸,如果是一起安全生產事故這是最有利的,因為保險能包賠很大一部分。如果是由仇人蓄意破壞產生的事故,保險賠付的金額會大幅下降,所以從金錢上來講,他們並不希望警方調查出什麼結果,反而更希望就按安全生產事故來定案,在這樣的情況下,受害人反而成為了我們的阻力。所以這就回到了最開始的問題,如果不能對話交流,那麼觀察什麼最能觀察出一個人的性格?表情?談吐?走路的姿態?」

「答案當然是三者皆是,但在這個案子裡我們選擇表情和步態結合,因為這個案子的目標相當明確,我們要篩選出一些易於和他人結仇的員工做重點調查。而步態分析在這樣的情況裡非常好用,這也是常見的冷讀技巧之一,被FBI普遍應用於刑事偵破。」

「什麼樣的人易於和他人結仇呢?」劉瑕指向玻璃,「3號顯然不是,注意看他行走的姿勢,左顧右盼,腳步拖沓,這樣的人不討喜,性格優柔,但並不凶狠,他會和人發生矛盾,但並不可能走到製造爆炸這一步,因為他身材瘦小,任何人和他產生矛盾都不會不敢於當面解決,而縱火、製造爆炸實際上是一種壓力轉嫁的行為,犯人受到極大的壓力,但又無法面對面地討回公道,所以只能選擇縱火來釋放心中的怨恨。」

「那我們要找的是身材高大、性格強勢的人。」連景雲立刻說道,「比如說四號,他的站姿給我就留下很深的印象:站得很端正,給人感覺性格沉穩,現在走起路來也非常乾淨利索,這種人不好糊弄,做他的仇人肯定壓力很大。」

劉瑕對連景雲當然特別客氣——他也的確是個很好的學生,她衝他笑著點點頭,「說得很對,四號應該有過軍旅經歷,步履整齊,雙手擺動的幅度相當接近,這都是過去生活留下的痕跡。但他的個性依然和我們要找的人並不太接近,充其量也就是比三號更多些可能。——四號的意志力和組織力、自我約束能力都很強,這樣的人在生活中很少會蠻不講理地欺壓平民,這也是軍人的特徵,可以想像軍人之間存在欺凌現象,但很難看到軍人和平民發生這種類型的衝突,這主要是因為軍民關係一直都是重點,內部的打架事件影響還好啊,一旦牽扯到當地居民這就是大事了。」

「但四號應該已經退伍了吧?」有人唱反調了——是臨時被抽調來幫忙的新手。「退伍後就是平民了不是?」

連景雲的一群小夥伴立刻齊刷刷扭過頭,憐憫地望著他,就連沈欽都從屏幕後面露出臉,賞他一個同情的白眼。

「對,但他受過的訓練還在影響他的步態,是不是?」劉瑕笑笑,「人類是一種富有表達性的動物,我們在非洲草原上需要靠協作來活下去。在語言沒被發明出來的漫長時間裡,我們靠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傳遞信息、表達自我,體味、表情、肢體語言、步態,這些溝通渠道幾乎比語言更重要,因為人類幾乎從學會語言的那天起就學會了說謊,這是文明進步的標誌。但這些本能還留存在野蠻時代,那時候信息流通的低效和謬誤就可能造成種族的滅絕,所以,這些無聲的語言幾乎從不說謊。」

「說回四號,他走路像個軍人,那麼做事也就還會像個軍人,即使是做壞事都會做成軍人的樣子,你可以想像一群軍人有組織地去和當地的黑.社.會打群架,甚至說和一群精壯鄉民爭水,甚至是屠殺平民,但你很難想像他們毆打毫無反抗能力的老弱病殘,對不對?這就是軍人的社會角色,像四號這樣的人,他即使結仇也只會和一些旗鼓相當的人結仇,而不會欺壓式地去虐待什麼弱勢群體,給對方施壓,而我們要找的是一個會這樣做的人。」

「這樣的人應該身材高大,走起路來昂首闊步,肩膀動作很大,有較明顯的扭胯動作,但腳又抬得比一般人稍高。」劉瑕一邊說一邊走近玻璃窗,雙眼仿若紅外攝像機,掃視著室內輪流來回走動的受害人,「不必符合全部特徵,只要大部分合得上就可以了……笑聲洪亮,但眼神稍有閃爍……8號、10號,他們倆是最符合的人選。」

一群趴在玻璃上的警察循聲都望了過去,「是有點像,不過個子都不高啊……」

「江浙人,諒解一下。」劉瑕說,「注意腳步動作和眼神,還有,在剛才的對話裡,8號和10號表現得最為活躍,和老闆李金生的互動也最多——這位女士。」

她轉身走向沈欽,對第三次端來茶杯的女警揚起眉毛,「你對這個案子也有興趣嗎?」

一屋子人頓時又都分神,跟著劉瑕一起看向女警,營造出無聲的壓力——

「沒有啊。」女警察明顯是個90後,現在的小姑娘多厲害?受千夫所指也絲毫不落下風,針鋒相對,也挑了挑右邊眉毛,「我對辦案人員有興趣,看不出來嗎?」

「要看不出來還挺難。」劉瑕掃視她:長相不錯,內勤警,自尊心、好勝心強,家境應該蠻好,幼稚,好勝心掩蓋的是自卑感,對工作狀況不滿,對自己的能力懷有疑慮……

她輕搖頭,遏制住這幾乎是本能的分析,暗自告誡自己:人是很脆弱的生物,很容易就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必須小心一些。

「我也相信,你確實表露了自己的興趣——但現在我們正在辦案,所以——」她對小姑娘露出歉意的笑容,壓制住語氣中原本隱隱可聞的輕蔑。「方便的話,您可以等稍後再來表達情緒嗎?」

她和小女警對視片刻,門口傳來響亮的咳嗽聲,終於有人在門外喊,「肖靜,你組撒啊?辦公室來人了!」

肖靜的眼神落到沈欽身上,後者忙於把自己偽裝成牆紙,她跺跺腳,哼了一聲,甩手走了,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還幫了他們一個忙——把門給摔上了。劉瑕對沈欽說,「8號和10號的資料給我看看——」

十多個人要輪流走一周,耗費時間不小,每一輪能觀察到的東西也不夠多,警察們見八卦已經結束,又轉頭回去做作業,劉瑕遞給沈欽一張紙,讓他擦擦額前汗跡,她放輕聲音,「要不要回車上?反正你也能遠程辦公。」

沈欽仿若剛跑過馬拉松,一身都是被蒸出的皂香味道,臉通紅的,但手很穩定,沒有顫抖,精神狀態也不錯,他搖搖頭,*我要在這裡。*

*這是李家村的幫扶派出所,景雲沒什麼人脈,維護不了你,慢點門一開,你照樣要被圍觀。*

*我知道,*沈欽也轉為打字,不再是電子音,*但沒關係……她們沒有惡意,我可以慢慢習慣。——我們這樣是在說悄悄話嗎?好好玩,有點回到學校的感覺。*

兩個人眼神交錯,又看看玻璃那面熱鬧的巡迴□□,這邊貼在玻璃上大呼小叫的一幫好學生,再看看彼此,都笑了。沈欽的笑興奮竊喜,劉瑕的笑無奈又有點被逗樂,*這是什麼,學生和老師說悄悄話?即使在學校也沒有這種事吧。*

*不是學生和老師,*沈欽的臉忽然又紅了——他就像是浪尖的弄潮兒,受洶湧澎湃的情緒支配,在喝high了的大無畏,眼裡只有一個你,以及自我意識強烈,重新害羞和畏縮之間來回飄忽,很難說下一刻的落腳點在哪。就像現在,憋紅了臉,眼神飄忽,鼓了半天的勁,最後憋出來的大招和之前High起來時隨口的剖白壓根都沒法相比,*是……是偷偷……戀愛的班長和壞學生。*

誰是壞學生,誰是班長,誰在偷偷戀愛啦,劉瑕湧起一陣強烈的無奈:沈欽說完了就羞得又變成牆紙,只敢從長長的睫毛下偷窺她——他的特殊情況,讓她實在很難拿捏好和他相處的分寸。

「……總之,先把8號和10號的資料給我。」她不再打字,轉開話題。

沈欽從牆上一點點把自己剝下來,盤起手,眼神主動來找劉瑕,劉瑕和他對視一會,先閃開眼神,她有點不舒服,輕輕咳嗽兩聲,「沈先生?」

沈欽在鍵盤上按了幾下,兩份電子檔案出現在屏幕上,但在劉瑕能看清楚之前,又被他按掉,他從鴨舌帽底下斜飛著眉毛看她,嘴角勾起一點,一手按在鍵盤上不松。劉瑕衝他擰起眉,但攻勢未奏效,便伸手作勢要拍掉沈欽作怪的手。

沈欽衝她亮出白牙——現在她終於能把他每次在網上煩她時的表情具象化了,他鬆開手,檔案回到頁面上——但在最終清晰的瞬間,又被流竄到鍵盤另一端的手指按住凍結,沈欽的笑容變得更大,壞絲絲的神煩欠揍落實到表情上就是這樣,就差沒和表情包一樣附註幾個大字:我就是喜歡你不爽我又不得不和我一起建設社會主義的樣子。

劉瑕發出低吼,其實有點笑場的危險,手又追過去打,沈欽偷偷摸摸地發出輕笑——

「蝦米,8號和10號的資料看了沒有?」連景雲的聲音忽然出現,「我們都覺得3號也挺接近你說的那種步態的,你要不要再看看?」

兩個人都跳了一下,有點開小差被抓包的惶然,沈欽手指鬆開,劉瑕匆匆掃一眼,把兩人的資料盡收眼底——這分析推理的部分其實半點不複雜,耗費心力的程度,遠遠低於和沈欽的過招。

「3號那麼走路是因為腿有問題,」她走到玻璃前,「剛才進門以前他在揉膝蓋,高抬腳是韌帶扭傷後的自然表現……這應該是在爆炸中受的輕傷。」

她點點8號,「李雲生,從他開始問吧,10號吳滿福可以押後。」

「為什麼?」剛那名幹警又有問題了。「吳滿福體型相對更大,按說他的『嫌疑』應該更高啊?」

「鄭警,不知道你想過沒有,其實這個案件,除了私仇報復以外,還有一種更有可能的動機——仇富,想必你也知道,這是一種在農村高發的案件類型,一家發家之後,招致其餘村民的眼紅,養魚的被人在魚塘下毒,開農家樂的門口被人倒垃圾……李金生靠這個電站,家境也算是殷實,仇富其實並不是個荒謬的理由,但鄭警,你猜,為什麼沒人把這個可能拿到檯面上考慮?」劉瑕瞥他一眼,語氣輕飄飄的,祈年玉給連景雲齜牙咧嘴地做表情,一幫小夥伴面現OS:『終於』,『剛運氣好,被你逃掉了,現在又來取死,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鄭警察後退一步,期期艾艾,劉瑕沒提高聲音,但他已被她無形的氣勢,壓得喘不過氣。「呃,這,這個……」

劉瑕注視鄭警察片刻:她知道,自己多少有點拿他撒氣的味道,但並不是太在乎,「因為這個村叫李家村,村裡80%以上的村民都姓李,李金生就是村支書的侄子,在李家村,誰敢弄姓李的產業?現在,你知道為什麼吳滿福的嫌疑更低了吧?」

鄭警察還在吭吭哧哧,連景雲出來緩頰,「因為吳滿福是村裡的外來戶?」

「李家村有80%以上的住戶姓李,餘下的20%住戶裡,15%姓趙,5%才是雜姓。」劉瑕說,她還不放過鄭警察,「其實,鄭警應該比我更清楚才對——李家村是你們派出所幫扶的對象啊。」

連景雲響亮地咳嗽一聲,衝她誇張地使眼色,劉瑕撇一下嘴角,「同樣道理,4號梁安也因此被排除,他和吳滿福一樣,都是遷來不滿20年的雜戶。按照我國農村的普遍生態,屬於金字塔的最底層,即使個體再優秀,最多也僅能保持自己不受欺負,想要欺負別人,純屬癡人說夢。」

她的眼神重新回到鏡子上,「而雖然村支書表示過,這十多名村民都是『普通人』,而且他並沒說謊,但要看到的是,李家村是個能把信號基站打出存的村子,考慮到該村從解放初年延續到今,多次頻發的械鬥傳統,李姓佔絕對優勢的事實,我想,村支書的普通標準,恐怕和我們大有不同……有很大可能,李雲生,就是我們要找的那個人。」

屋內一片寂靜,鏡子後,一群人還在來迴繞圈,讓場面有絲滑稽——鄭警察不再是壓力的中心,他大鬆一口氣,情緒又有些複雜,羞辱、怨恨中參雜著放鬆、後怕、自愧不如……他退一步想往角落裡站站,但劉瑕忽然又看了他一眼,他情不自禁,猛地立正站好,力圖從她的眼神中捉摸出進一步指示。——左看右看一番,忽然明白過來,快步走到門邊,把肖靜的小腦袋塞出去,低聲呵斥幾句,把門關好,回來忐忑迎上劉瑕眼神——

劉瑕沒搭理他,但唇邊飄渺浮上一點笑意,肩線悄然鬆弛。鄭警察這才徹底放鬆下來,左看看右看看,自覺融入感增強,也不再計較門戶之見,上前幾步和連景雲攀談起來,「小連,久仰久仰,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了,這一次過來給我們送功勞,必須得請你吃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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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6 PM

☆、第40章 一顆尖叫的球

「大哥,我這是受害者吧,咋還把我審上了呢?」

「和我有仇?這是什麼意思?」

雖然決定了審訊重點目標,但也不能讓人白跑一趟,按照劉瑕排出的嫌疑輕重,警察們分領對手,各自捉對廝殺,審訊室都不夠用,臨時徵用了休息間、辦公室,搞得整間派出所都沉浸在濃濃的疑惑之中。李雲生們這回非常不理解:不就是電站年久失修了嗎,怎麼還查上案子了?

「首先,李哥——不介意我這麼叫您吧?」劉瑕是帶著一臉笑容進去的,開口還有些北方腔調,「先給您吃顆定心丸——不管怎麼說,保險公司肯定是會賠錢的,您不必擔心拿不到賠償。」

李雲生表情頓時一鬆,原本對在一起互相撥弄的手指也放開了,他的蘇北口音很重。「那就好——我也不是那麼看重錢的人,小姑娘,但是醫院裡躺的也是自家人,保險公司能賠那是最好。——那你們警察還問我們幹嘛呀?不是都有人包賠了嗎?」

「在事故調查中,發現了一些新情況……」劉瑕把發現腳印的事半真半假地說了一遍,李雲生聽得一驚一乍,「哎有這事?沒有,沒有,那絕對不是我們自己踩的,我們沒事都很少去那個院子。」

「所以這就得找你們瞭解情況了不是?」劉瑕拿手搓了一下鼻子,手指舉在空中找紙,還是李雲生給她抽了一張,「謝謝大哥了啊——我們就怕這是有人在找事,這次沒得逞,下次還會再來弄,所以得找你們瞭解一下情況。你覺得這事要是別人有意干的,那得是誰幹的?」

這一張紙,把李雲生和她的距離拉近了,他也更放鬆下來,和劉瑕兩人在沙發上坐著,就像是聊閒天,「想不出來……誰和我們有這深仇大恨?而且這也不是他說破壞就能破壞的啊,配電箱那要是不懂的人去碰,一下被電流打死的都有,得是懂行的人才能弄吧……不過我就說怪了,上個月檢修的時候根本沒檢查出什麼問題,好端端怎麼就燒起來。馬了個……」

他看了劉瑕一眼,有點不好意思地把髒話嚥下去,「但還真想不到有什麼人——本村都是親戚,誰會和金生過不去?再說村裡懂點電工的基本都在站裡上班了,就有點偷雞摸狗的也不能上來就玩命吧?炸死我們站對他們有什麼好處?站裡每年都給村委分錢,村裡修路什麼的沒少拿,關係都挺好的……」

「會不會是鄰村別的水電站……」

「這……沒有吧,我們的電專賣給國家電網,發多少都買,不搶銷路……」李雲生神情一動,「王村倒也有個水電站——我知道王志清那個小王八羔子在裡頭干,去年他二表弟被金生的遠方外甥撞斷了腿——」

離譜的聯想,但李雲生已做出突破,劉瑕露出八卦的表情,「我聽說王村和你們李家村關係特別緊張……」

「那還用說?」李雲生的話匣子打開了,「幾百年了打來打去,我太叔祖就是死在王村人手裡,現在叫做是文明了,小姑娘,我們在鎮上讀高中的時候,看到王村人就打,打到他們退學為止——爭水!我們在鎮上打,他們在田里打,就是這樣打過來的!要不是這十幾年種田的人少了,到夏天還要打!以前和王村人結親那都是尷尬,兩村打起來你幫哪家?說王村有個小媳婦,兩村打群架,丈夫把老丈人胳膊砍了,回來她就上了吊……就是前幾年還打過一次,出好幾條人命,警察來關了十多個才壓下來。」

這就是村支書所謂的『村裡一直都很平靜』,劉瑕並不詫異,「前幾年,這事我怎麼沒聽說?」

「噢,說是前幾年,其實也是好多年以前了,」李雲生屈指算算,也笑了,「你看人上了年紀就不愛把時間說大,都往小了說,算算……那也是咱們上高中時候的事了,那時候我們在鎮上沒趕上,不然都說不定被抓進去,當時進去好幾個人都判了無期,算算時間,最近也都出來了。」

按照現行的減刑制度,在監獄裡只要不出岔子,無期都能轉二十年,再有積分立功,打點關係,按部就班地減刑,十幾年也都能出來,時間是對得上的。劉瑕點點頭,若有所思,「十幾年出來,變化太大了,說是一輩子都毀了也沒錯……」

「啊,你是說!」李雲生一拍桌子,激動起來了,「沒錯,沒錯,王志清一個堂叔就是那時候進去的,他這個人我最瞭解——以前讀高中他就是被我揍回去的,那怎麼說來著?賊眉鼠眼,看著就來氣!一開始還不想搭理,他怎麼你知道嗎?偷偷溜進食堂,往我們的飯盒裡撒尿!那以後看到一次就揍一次,那時候學校條件不好,還是旱廁,我和金生一起,把他扔到糞坑裡去,肯定是他沒錯,這證據都是全的——他出來以後和王志清一嘮嗑,就來炸電站來了,這是要把我們李家村給滅了他才罷休啊!」

他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肩膀晃動得更厲害了,也不理劉瑕,絲毫沒有請求青天做主的意思,掏出手機就撥出去,「喂,叔,和你說個事——」

一場全新的火拚,似乎轉眼就要被醞釀出來,劉瑕感到輕微的啼笑皆非,她說,「李哥——」

『砰』的一聲,門被推開了,祈年玉氣喘吁吁地出現在門口。

「劉姐,」他扶著膝蓋一邊喘氣一邊使眼色,「這有點急事得請你來一下——」

劉瑕看了攝像頭一眼,暗自希望沈欽能為她派來另一個干將控制局勢——至少控制住李雲生的手機,她和祈年玉一起往外走,「出什麼事了?景雲呢?」

她回頭看看李雲生,見他不再打電話,而是專注地狂按手機,不禁又是一陣頭疼,「不,張局呢?最好由他出面才穩妥——你們看到錄像沒?李雲生提到的那個嫌疑人——」

她的疑問,終結於祈年玉的一握——這個素來對她畢恭畢敬的小年輕,就像是根本沒聽見她的問話一樣,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往前趕去,很明顯,是嫌她現在的步速過慢了……

能出什麼事?劉瑕有點納悶,她加快腳步和祈年玉並肩而行,很快就回到了辦公室裡——屋內極為嘈雜,一群人亂糟糟地圍在角落裡,高頻的尖叫聲從人群中傳出,還有女聲在喊,「醫生,醫生來了沒有,來個人控制一下他——」

在這一瞬間,時間流速似乎都因此變慢,她的心跳放到極大,砰地一聲悶響,像是心撞在胸腔裡,傳遞出陣陣冰冷的悸動和疼痛,伴隨著放慢扭曲後的高頻音效——男聲的尖叫,在如此的慢速下幾乎有些詩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擠進人群,喝令所有人退開的,劉瑕猜想她的語氣不會太客氣,因為鄭警察臉上又浮現出受驚的表情,但這些都只是注意力餘裕本能分析到的細節,她根本無暇細思,現在,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沈欽身上。

埋頭伏膝,他在辦公桌下縮成一個顫抖的球,從脖頸到腳踝都在不斷地冷戰,尖叫聲也因此發抖,劉瑕甚至能聽到牙關互叩的聲音。這種失態並不可愛,給一般人帶來的只有驚駭——很明顯,這是恐慌症發作,在強烈的刺激下,沈欽發病了。

劉瑕驀地回首注視人群,眼神從每一人身上走過,尋找可能的刺激源——是肖靜嗎?她可能再度靠得太近,讓他終於過載——

肖靜退後幾步,臉上閃過驚慌與懼怕,注視她就像是注視一頭野獸,她的眼睛開始浮現淚水,這對劉瑕沒什麼意義,但可以分析出來並不是她。——是鄭警察?

鄭警察後退的速度比肖靜還快,一個接一個,她眼神落到之處,人們紛紛惶恐後退,彷彿停留過久就會被她吞噬,直到祈年玉吞了吞口水,搶到她跟前大聲地分辨道,「劉姐,真沒人欺負他,我們都不敢和他說話——沈先生就是突然間這個樣子的——真的,他本來一直在看電腦,但後來好像有點不舒服,過了一會就蹲到地上去了,再過了一會就忽然間開始尖叫……我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雙眼大睜,表情真誠,眼周肌肉穩定,眼神堅定……他沒說謊。

劉瑕的眼神重新落到沈欽身上,她的眉頭深深蹙起:一個謎團才有了點眉目,又一個謎團又沖刷了過來,是什麼刺激了沈欽,讓他忽然間恐慌發作,倒退成幾個月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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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8 PM

☆、第41章 Trigger、Trigger

「王志清已經被控制住了。」連景雲摀住話筒告訴劉瑕,「我得跑一趟,把他連夜弄到S市來。」

他有些苦笑,「就怕耽擱到第二天就帶不走了。」

劉瑕把他送到門口,有輕微歉意,「是我不好,沒控制住李雲生。」

「監控都拍著呢,這怎麼能怪你?」連景雲瞪她一眼,「那我是不是也要道歉?本來以為這個案子總算能悠閒了,得,這回又得限時破案——而且還完全只能靠你了。」

在出門以前,他把住扶手,回頭看了看緊閉的監視室,「沈欽他——」

「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劉瑕說,「這事和你無關,別操心了,等你把王志清帶回來的時候,我還你一個正常的審訊環境。」

「這也不著急,」連景雲搖搖頭,「反正現在捉回來也沒人審……」

他欲言又止,但隱約的擔憂和好奇已把潛台詞暴.露無遺,劉瑕搖頭示意,連景雲臉上掠過憂色,肩膀塌了一點——他就是這樣,即使沈欽忽然發病和案情一點關係都沒有,甚至連參與這個案件都屬他本人半強迫的結果,但他的情況,依然會讓連景雲感到愧疚和壓力。

劉瑕目送他上車開出大門才往回走,走廊裡要比幾小時前安靜不少,不僅因為時間已經進入後半夜,也因為派出所內已空了一半,肖靜等人都被拉走——除了最低限度的值班民警以外,隊裡其餘人都和市局特遣隊會合,連夜趕往李家村和王村控制局勢——宗族英雄李雲生的幾條Q.Q讓李家村Q群當時就炸了鍋,通過電話和串門,不到一小時內,李家村村民已經開始自發備戰,就連身在S市的李金生等人的情緒也都很激動,聲稱要為自己討回公道,這時候,農民特有的邏輯就顯示出來了,就連一直和氣生財的李金生都口口聲聲要血債血償,法律和賠償款上的思量都被拋往九霄雲外,哪怕他們就站在法律機器跟前,他也沒想通過警察來調查事實,討回公道。

至於王村那邊,反應也沒好到哪裡去,埋伏在李家Q群內的『臥底』把消息傳回了本村,現在整村人都在厲兵秣馬,紛紛放言若李家村的孬種敢過村界一步,就要叫他們有去無回。王志清是已經被帶往鄉派出所了,如果是晚去幾小時的話,幹警能否入村都不好說。按現在的情況,大家都不敢保證明天會不會出現村民圍住鄉派出所要人的情況——這可不是演習,就如同宗族英雄李雲生自豪敘述的那樣,李家村和王村長期以來結有仇怨,為了水源多次爭鬥,在民風彪悍的蘇北地區,因為更小的導火索引起村村械鬥都不罕見,90年代槍.械管制鬆弛,每次械鬥很少有不出人命的,在當時人命還不是很貴,現在可不一樣,雖然現在槍是少了,但有土炸藥、刀具,還有最大的大殺器:網絡。所以在幾小時內,市委領導班子都被驚動,層層佈置下去,如今兩村內外可謂是重兵把守,就是怕掀起什麼風浪,被媒體搞出大新聞,最後吃不了兜著走的還是坐在最上層的領導。

整件事的肇事者,勇士李雲生和王志清享用一樣的待遇,都已被拘留。雖然客觀地說,劉瑕誤判了李雲生的反應,沒能在事前拿走他的手機,又因為祈年玉的打岔沒能阻止他發出那幾條微信,正是這次群體**件的起因。不過到目前為止,還沒人在這件事上追究劉瑕的責任,她猜這是張局在前頭頂了一下,把她和連景雲都隱蔽了起來——這也讓破案的時效性一下變得緊迫無比,不論從市政府的維穩需求,還是她和連景雲個人的道義訴求來說,在最短的時間,最惡劣的局勢(現在李家村幾乎所有人都對警察燃起了對立情緒)下,破掉這樁迷霧重重、線索寥寥的案件,都成為他們最迫切的需求……

劉瑕穿過寂靜的走廊,推開門,走進一片黑暗中,她咬住下唇,有些不解自己的選擇;沈欽剛剛經歷了一次精神崩潰,最有效的處置方法就是讓他一個人呆著,予以距離外的必要監護。她完全應該把精力投入案件,只需不時確認他的狀況沒有轉壞就夠了,現在推門而入又是為了什麼?

屋內依然是一片漆黑,但借助窗外的街燈,她確認那團代表沈欽的輪廓依然縮在辦公桌下的角落,劉瑕並沒繼續靠近,就像她第一時間處置沈欽的情況一樣——不論是緊抱、深情告白、持續不斷的陪伴等種種如電視劇、小說中一般的處置方法,對精神崩潰中的障礙者來說其實都很不合適,甚至可能造成更嚴重的恐慌與傷害,一個精神崩潰中的人,根本無法對外界的干涉做出反應,最好也最穩妥的做法,是讓他們自己平靜下來,重建理智,之後再介入安撫。

尤其以沈欽的情況來說,他對於從好意出發的干涉反應極差——在這點上沈老先生居功至偉,劉瑕還記得沈鑠幸災樂禍轉播的場景,沈欽的上幾次崩潰就是因為他的好心逼近。所以一旦確認他的情況,她立刻執行清場,把所有人都轟出屋子,關掉電燈,給沈欽製造出他最愛的環境,絕對的黑暗和安靜,沒人逼近——

在她退出之前,那團黑影動了一下,似乎是意識到了她的存在,然後慢慢伸展開來。

「……水。」沈欽的聲音沙啞而疲倦,他似乎正在不斷的運勁,每個動作都異常艱難,需要咬牙克服。

而劉瑕也不否認自己的詫異——從桌子底下爬出,然後坐上椅子,這對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當然都不值一提,但對沈欽來說,這相當於是把地震後的廢墟重建到小鎮水準,他做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在離開自己的安全區。對比上一次他恐慌後的表現(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她的確還記憶猶新),以他剛才精神崩潰的劇烈程度來說,這速度已足以讓人驚奇。

她到走廊上為沈欽倒來一杯水,很燙——又一次,熱水在咨詢中能起到的妙用絕非三言兩語能夠盡訴——回到屋內,摸黑把水遞給沈欽,又退回到安全距離之外,安靜地等待。

飲水之所以被咨詢師廣泛地當作調節氣氛的工具,主要是因為它和進食一樣,帶有一定的儀式感,這是一種補充能量的手段,天然就有助於咨詢者重建平靜與掌控感。而把一杯熱水吹涼喝下更是一種天然療法,它需要的耐心在時間中緩慢發酵,驅走驚慌、憤怒和惶恐……剛才把沈欽留在監視室裡以後,劉瑕自己就坐在走廊上喝完了一杯很燙的水。

時間在分分秒秒地過去,劉瑕看著指尖,她的手指在黑暗中只有一點點輪廓,她心不在焉地思忖著連景雲的轉運行動,王志清會是兇手嗎?如果他是的話,這個案子會簡單得多,不過她並不太樂觀——這是本能的感覺,具體的論據她沒心思去想……嗯,以王村和李家村的緊張關係來說,王志清很難不被任何人注意到地潛入李家村……

「你已經猜到了吧。」

沈欽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劉瑕動了一下。

「什麼?」

「Trigger……觸發性描述,我讀過文獻,這是恐慌發作的主要原因之一。」沈欽沙啞醇厚的聲音在黑暗中來回撞擊,就像是自帶混音效果的清唱,還是那麼悅耳——即使內容是如此殘酷。「你已經猜到我的Trigger了吧。」

這是很西式的描述,也是較西式的概念,在中文中還沒有約定俗成的翻譯,儘管在西方文化裡,這幾乎已是共識。劉瑕當然知道沈欽在說什麼:在歐美的網絡文化裡,一段文章如果有讓人不安的描述,尤其是和強.暴、虐待等敏感話題有關的描寫時,作者幾乎都會基於網絡禮儀標識出警告,視頻、討論串也是如此,這是因為,對於有類似陰影的讀者來說,這種描述可能會扣下回憶的扳機(Trigger),讓她們想起自己已被深埋的記憶,對於一些心理陰影較重的讀者來說,甚至可能會帶來心跳加速、呼吸困難等物理症狀,更嚴重的則是像沈欽這樣的恐慌發作,這也是很多人的心理障礙復發的原因,不僅僅是網絡,他們在生活中無意接觸到的小事,都有可能會成為Trigger。

當然,在沈欽這個案子中,Trigger並不是那麼的難找,這幾乎是明擺著的——

「校園暴力……」劉瑕低聲說,「是嗎?你一直在關注我的審訊……李雲生的描述,激發了你的記憶……你曾是個校園暴力受害者,是不是?」

第一次,她討厭起自己的聲音——它聽起來是如此冷酷無情,就像是一把手術刀,精確地挖到傷口,但卻無法提供一點慰藉,如果她的聲音能撫平傷口,讓人瞬間痊癒——

「……」

沈欽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幾乎以為他不會開口,但在她安撫他之前,在她能叫停這段效果未知,可能會帶來二次傷害,造成再度發作的對話之前,他說。

「是。」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冷靜,透著豁出去的狠勁和決心,「我曾是個校園暴力的受害者,這,是我一度精神失常的直接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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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8:59 PM

☆、第42章 粗製濫造的視頻

「如果我們將非肢體暴力也列入欺凌事件的話,那麼,2006年,全美的校園欺凌案件發生率是駭人聽聞的25%,25%,4名學生中就有1名曾受過校園暴力的困擾,想想看這個數字,美國的下一代飽受欺凌陰雲的籠罩,而我們必須正視這一點——是的,有一些學校在反欺凌上做得很好,在其中就讀的學生知道自己遇到了類似的事件該去找誰,但99%,全美99%的學校仍然對於欺凌事件束手無策,這就是我們在這個事件中暴露出的最大問題,成人社會對於校園暴力徹底的漠視和淡化,這種冷漠催生了《大象》,而這就是受壓的孩子們對於社會的回答。」

一台電視被放在了辦公室裡,還是昨晚的那間,除了已換上看守服以外,李村英雄李雲生的坐姿幾乎和昨天沒有任何不同,他翹著二郎腿,饒有興致地觀看著屏幕上的畫面——這是個簡陋的Flash動畫,如《快樂驛站》一樣的像素小人在花花草草中手舞足蹈,聲音素材則明顯是從別的視頻源裡剪切下來,二次合成,甚至無法和小人的動作對上。任何一個有審美的青年都會對這種動畫嗤之以鼻,它就像是高速大巴車上放的導視節目,粗製濫造到可笑的程度,不過,這種水平的動畫倒是投合了李雲生的胃口,他沒怎麼注意字幕,盯著動畫小人看得入神,露出了中年農民接觸『高科技』時特有的無邪笑容。

「李先生,早上好。」劉瑕推門而入,順手拿起遙控器,按下暫停鍵。

「有什麼好不好的……這都幾天了,你們手機也不給我,總要讓我和村裡老鄉聯繫一下吧!」李雲生一下回到了現實——被關了幾個晚上,他對劉瑕的語氣自然不可能有多好,「你們這個關人的標準我實在是不曉得什麼意思,你們可以看呀,我在Q.Q裡有沒有講什麼假話?王志清和他堂叔是不是兇手嘛!劉長官,你們這樣冤枉好人是不行的我告訴你……」

「事實上,王志清在案發時有比較明確的不在場證明,而他的堂叔已經到外地打工去了。」劉瑕說道,「目前來看,你完全是說錯人了——不過這不要緊,你為我們指明了辦案的方向。警方已經把一批可能的嫌疑人帶回所裡,一會可能需要你和你的同事去鑒別一下。」

「啊,都是王村的嗎?」李雲生喜出望外——看得出來,即使王志清僥倖逃脫了法律的制裁,但能把更多王村人拉進局子來接受李家村人的指認,這對李雲生來說簡直是一場大勝。「沒問題啊,我們肯定配合調查!」

他迫不及待地站起來,但在劉瑕的笑容裡又有些訕訕地坐了下來。

劉瑕繼續看了他一會,笑容淺淡,居高臨下姿態明顯,李雲生興奮的情緒在她的笑裡漸漸收斂,他的肩膀慢慢塌下來,像是意識到了自己階下囚的身份,之前的興奮感,以及來自低教育群體特有的無畏緩緩褪去……

這是心理學上的小技巧,也可以說是輕微的精神虐待,對於一個心理大師來說,話語僅僅只是武器的一種,配合環境、時機,長時間的笑容都足以讓人短暫崩潰。——只是,儘管得心應手,但劉瑕一般不太濫用這種手段,她承認,這是極少的例外時刻,對李雲生的精神虐待並無必要,只是她的一時興起。

多奇怪,一個人能夠同時如此遲鈍和敏感,遲鈍到對自己造成的傷害毫無自覺——李雲生當然不知道,他昨晚的幾句話對沈欽造成了多大的影響,但他對電視節目也毫無反應,她可以打賭,他根本不覺得自己當年的做法是校園欺凌——但,與此同時,他敏感到會對這種輕微的虐待,做出如此嚴重的反應……

劉瑕注視著李雲生,依舊保持著她蔑視的微笑,她心不在焉地注意到,李雲生的眼神開始閃躲,他的腳踝扣在了一起,防禦性的姿態,他現在應該意識到自己為警方帶來了多大的麻煩,也許還想起了在他年輕時,法制還較混亂的年代裡的那些派出所傳說,也許他已經開始遐想自己給『官家』添了麻煩後會受到的待遇……

她放任他黑暗的幻想繼續展翅飛翔,欣賞著他的恐懼——欣賞了一段足夠長的時間,這才重新切出專業而友善的笑容。「你說你要配合調查,李先生,但你知道該怎麼鑒別嫌疑人嗎?」

「不……不知道……」李雲生大鬆一口氣,他已無氣焰可言,但又似乎被自己突然的軟化嚇一跳,聲音變大,想要重回之前的滿血狀態。「那你說該怎麼『鑒別』,劉長官,難道你比我還熟悉王村人?」

劉瑕笑了——這是他送上門來的。

她重新掛上了那居高臨下的淡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李雲生。李雲生的表情逐漸僵硬破碎,他吞嚥了好幾下,又舔舔嘴唇,最終坐直了,小學生一樣把手擺上辦公桌,「劉、劉警官……」

「嗯?」

「對……對不起,打擾您說話了,您,您繼續……」

但劉瑕並沒再給他好臉色,保持一點壓力,似乎能讓李雲生更配合,同時也能讓她更愉快,何樂而不為?

「想知道該怎麼鑒別嫌疑人,就認真把這段錄像看完。」她拿起遙控器,察覺到李雲生在猛點頭之餘投來的詢問眼神,不禁一笑,他現在恐怕很希望她出去吧。「——我陪你一起看。」

「好好,好好……」李雲生伸手去揩汗珠,手才舉起來,劉瑕瞥他一眼,他又趕快坐好,以看黃.片都不曾有的專注盯向屏幕。

#

「嘿,亞洲人。」

「中國男孩。」

「嘿,你媽媽知道你長了這樣一張臉嗎?她是不是很傷心呢?知道她的寶貝兒子在脖子上頂了一個Dick臉?」

「喲喲喲,看這是誰,黃種蠕蟲,嘿肯尼,跟我重複一遍,『我就是個可悲、可悲、可悲的黃種蠕蟲——』」

在最開始的介紹後,畫面變換為了真人演出,不過也可以輕易地看出,畫面和音軌來自兩個不同的源,畫面似乎是從電影中截取下來的,幾個黑人學生正把一個亞洲女孩圍在中間,伴隨著羞辱的言語,把受害者推來推去,然而,音軌中的對白卻和口型合不上,甚至和受害人的性別都不符合,被欺負的實際上是個女孩,但配音中卻把她叫成了『亞洲男孩』。

這個瑕疵,也引起了李雲生的注意,他嘀咕了幾下,但沒敢提出質疑。劉瑕掃他一眼,確認他已真正開始投入,又收回全部注意力,出神地望著這製作粗糙的視頻。

「言語侮辱,是校園暴力中最常見,也最容易被忽略的形式,很容易被淡化為學生間的言語衝突。也因此,學校當局最有可能忽略這樣的欺凌方式,尤其是在某些種族傾向較明顯的州,由於行政人員自身的傾向,這種形式最容易受到偏袒處理。」

畫面再次切換,在一間辦公室裡,一個中年婦女對辦公桌前的幼童說道,「肯,這是你第三次提出關於種族歧視的投訴了,這也是我第三次告訴你,賈馬爾和他的朋友並沒有說過那些話,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證。」

她的臉被簡單的特效技術換成了漂浮的惡魔,這粗劣的技術和平板的配音,都讓這段對話充滿了逗趣的效果,好在李雲生的鑒賞水平還在山東電視台水平,他倒是發出一聲小小的感歎。

劉瑕沒偏頭看他,她直直地望著屏幕,雙眼幽若混洞,像是能透過屏幕,看到視頻背後的感情。

「在美國,歧視華裔是某種程度上的政治正確,或者說,歧視亞裔是最保險的種族歧視,不僅僅是白人,黑人、墨西哥人,這些被白人歧視的人種一樣會主動歧視華裔,甚至比白人歧視得更過分,也許是為了從中尋找滿足感。也許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亞裔男孩和他們比起來,總是又小又弱,無法在肢體碰撞中佔到上風。」

視頻突兀地重新跳回了開頭那簡單的美術風格,但這一次甚至更偷工減料,黑底中以白線勾勒出人形,甚至連臉都沒有。一個小男孩在周圍高大人群的圍攻下驚慌失措,他四處想要找到空隙逃走,但每一次都被推回中央,在背景刺耳又歡快的罐頭笑聲中,接收人群中央的黑老大戲謔的拳打腳踢。他就像是貓捉老鼠一樣地待他,總是等小男孩逃出一段,才把他捉回來送上一拳。

一個成年人走過了拐角,人群四散,小男孩站在原地沒動,但成年人似乎也沒注意到他的不妥,他走進了一扇門後。剛散去的人群又聚攏回來,小男孩開始往前奔跑,但四周的空間蠕動聚攏,很快變成了一個封閉的囚籠。小男孩奔跑的腳步慢慢停了下來,他站在囚籠中間左顧右盼——如此簡單的線條與動作,居然有這麼強的感染力,在那一刻,天地全黑,世界之大,他卻是如此的孤獨。

「校園是相對封閉的環境,也因此,發生在校園中的欺凌更容易讓學生陷入絕望,這種欺凌在某種程度上具有傳染性,一個人一旦被打上異類的標籤,淪為被欺凌的對象,就會被社交生態排斥。」

「肯,現在輪到你了——」

製作者對視頻源的挑選似乎已經喪心病狂了,這一次視頻源乾脆是日本電視劇,在教室裡,每個學生都輪流上台解說自己的論文,而當少女走上前時,學生們全都發出了輕輕的竊笑聲,慢鏡頭從每個人臉上掠過,特寫著眼角眉梢的嘲笑與不屑,女主角什麼也沒說,但這似乎已足以被嘲笑。不管她說什麼做什麼,全都是否定、嘲笑、輕慢、蔑視的回應。

「我們一直把青少年視為社會的未來,我們把孩子比作天使,而校園欺凌是對這種美好願望的有力反駁。校園欺凌證明了未成年人只是人類的幼崽,他們的社會一樣殘酷,一樣充滿獸性。欺凌與暴力無所不在,有些甚至已經是刑事犯罪——」

伴隨著解說,畫面跳到了洗手間裡,在一群拍掌大笑的人群中,一名男學生把另一個男生的頭按進了馬桶裡,摁下了沖水鍵,一次又一次,只給他有限的呼吸時間。

「而受害者卻因為和父母、教師等成年人的隔閡,無法尋找到合適的求助途徑。」

在滿佈白雪的街道上,一個孤零零的金髮少年走過,邊走邊打電話,但背景音是嘟嘟的忙音。他拿下智能手機(實際上和片頭交代的2006年比,這又是一次穿幫),在大屏幕上,號碼下方加了默認字體的字幕,強行註解為『母親』。

他又找到了父親的電話號碼,但猶豫了片刻後放棄撥打,雪片往下飄落,越飄越大,像是要把天地淹沒。畫面又很快切換為學校,一個成年人在和孩子說話,「這是你第三次和同學發生衝突了,肯,我們認為你應該去讀特殊學校——很顯然,你不能很好地適應群體生活,你的母親呢?」

「她在中國。」

「父親呢?」

「我不知道,也在中國。」

「你的監護人是誰?」

「我的保姆。」

「這不合規定,肯,我們會向當局舉報,在此之前,你繼續和同學們一起上課,但一定不要再繼續發生衝突,好嗎,親愛的?」

「我沒有和他們發生衝突,是他們在欺凌我。」

「也停止說謊,孩子。」

這是一連串衝突激烈的對白,但音頻的語調反而很死板,透著明顯的機器色彩。解說依然在繼續,「這對於受害者的心理健康會造成毀滅性的打擊,給他們留下一生的陰影,他們有很高概率患上憂鬱症,情感障礙,甚至更極端的情況下……」

簡單的動畫風格回來了,黑底白線的動畫表達著天崩地裂的極端情況,在造山運動中,一座火山冉冉升起,往外噴出了紅色的岩漿,血灑在了屏幕上。隨後是一張張照片被切換了出來。

「弗吉尼亞大學槍擊案,科倫拜校園槍擊案,幾乎每一起校園槍擊案背後都有校園欺凌的身影。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是極為自然的受壓反彈,在青少年時代的欺凌記憶往往會伴隨終身,這種仇恨熾烈而悠久,許多最冷血的連環殺手都有極為不愉快的校園生活,校園欺凌是培養反社會者與罪犯的溫床?青少年會如此輕率地毀掉對方的一生,成為受害者的噩夢根源,然後若無其事的走開?聽起來非常邪惡,但這就是社會現實,這就是——」

整段視頻的結束非常突然,就像是製作者勉力做到這裡,終於用盡了一切耐心,甚至連簡短的結束語都沒剪完,就強行切入了片尾,滾出了使用音畫素材的目錄。李雲生楞了一下才回過神來,他抿了抿唇,「這就……放完啦?」

雖然努力做出茫然不解的樣子,但他略微蒼白的臉色,其實已說明一切。劉瑕深吸一口氣,把自己從視頻中拔出,將注意力重新灌注回李雲生身上。

「這個視頻,說的主要是美國的校園暴力現象。」她說,「這主要是因為國內還沒有類似的視頻素材——和美國、日本比,我國的校園暴力事件似乎規模要小得多,對很多人來說,它距離自己似乎相當遙遠……但這是否就能說明,國內不存在校園欺凌現象呢?」

「恰恰相反,我個人認為,中國的校園欺凌局勢,一直都是極為嚴峻的,它的常見程度、極端程度,對受害者的影響程度,都絲毫不弱於歐美日韓,甚至也許還猶有過之。之所以並不成為一個問題,只是因為校園欺凌,和家暴、虐待、地域、性別歧視一樣,實際上都是文明的產物。在精神文明、社會公平發展到某個特定階段以前,這些種種現象,並不會成為社會問題,因為整個社會都是如此的弱肉強食,弱者活該被欺凌、歧視與虐待……這種思潮在現代的殘餘,又名社會達爾文主義。」

劉瑕注視著李雲生,慢慢地說,「也因此,可以輕易地推測得出,校園欺凌與社會文明發達程度呈反比,越是文明,教育水平越高的地區,校園欺凌的頻次與烈度就越低,應對手段就越完備,而越是貧瘠愚昧的地區,這種現象就越會頻發,應對手段就越缺失。比如說,鄉鎮農村中學……校園欺凌就屬於家常便飯,而不論是家長還是老師,甚至是加害人,都會對此熟視無睹、麻木不仁,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在她輕蔑又憐憫的眼神裡,李雲生如坐針氈,換了好幾個姿勢,心虛與愧疚一閃即逝,又被他掩蓋過去。他說,「劉長官——」

「而很有趣的事實是,」劉瑕繼續說,「人,是一種規律的動物,受到科學規律的支配,是否意識到這個問題,並不是先決條件。就像是人類定義癌症,和其抗爭只有百十年的歷史,但數千年來都不斷有人因癌症而死,不管他們有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麼說你明白嗎?李先生,人類真的是很奇妙的,就拿你來說吧,你的外在條件、內在素養、成長環境……」

她上下打量了李雲生一下,搖頭露出無奈的歎息,似乎都不忍對李雲生戳破這些事實,李雲生的唇又抿了起來,典型的受激反應,他知道自己被輕視了,這對任何人的心理都會是影響,對很多人來說,甚至比被戳一刀還更疼——尤其是這個鄙視你的人,的確方方面面都是全方位碾壓的時候。

劉瑕唇邊綻開一個小笑花,「——和視頻裡介紹的受害者……加害人。」

她頓了下才把後者加上去,「和加害人都沒有任何的相同,甚至根本不能相比,除了都生在地球上以外,你們沒什麼能相提並論的地方。但校園欺凌,對你們都會造成非常類似的影響。對你來說,作為加害人,你宣洩了自己的征服欲、支配欲,獲得了人上人的片刻幻覺,發洩了自己的荷爾蒙,滿足了自己的自卑情結……隨後,你就很愉快地把這件事忘記掉了。甚至是重看到相關的報道,也不會激起你的自我意識——很少有校園欺凌的加害人覺得自己做錯了事,他們總會給自己找到理由,『都是對方的錯』,他是亞洲人、同性戀、女人、醜陋的人、學習好的人、長得讓我不順眼的人……對你來說,他是王村的人。」

李雲生的眼睛在飛快的眨動,對劉瑕擲去的那一把又一把的飛刀,他根本毫無招架之力,只能全吃下傷害,現在還有點沒回過神來。——李雲生當然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壞人,這是又一個有趣的心理小常識,一個壞人哪怕已得到世界的定性,但要他發自內心地接受自己是個壞人,其實也還是比別人想像得都艱難,這是行動正當化的本能欲求。而這其實也造成了很多校園欺凌的後續影響,不僅僅是受害者被影響,當加害人徹底成熟以後,他們意識到自己以前做了多可怕的事,也會為此自我厭惡,被負罪感糾纏,產生心理障礙,需要介入治療,有些嚴重的患者甚至會因為自我譴責而自殘、自殺。

劉瑕當然不在乎李雲生會不會自殘,她繼續說,「而對受害者來說,這種絕望感會永遠糾纏在他們左右,影響他們的一生,甚至直到多年後都無法複述……」

「恨意,也會如此刻骨銘心。在這種情緒狀態下衍生出的情緒,是極為極端和瘋狂的,就像是視頻裡提到的校園槍擊案一樣,被小社會排斥的成員,對整個社會生態圈都抱有恨意。而這種恨意醞釀出的結果——大規模殺傷案件,幹掉特定目標,對於他身邊人員的無差別殺戮。」

「覺不覺得這個模式,和李家村的爆炸案很像?」她說,「李先生,雖然對你的行為表示不齒,但我還是得說,你確實為我們找到了一定的調查方向。水電站的員工裡,在鎮上讀中學的人員,都被我們挑了出來,你們的王村同學,已被誠邀到場。他們幾乎所有人都曾被李家村的同學欺負。不過,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因此留下陰影。」

她打開筆記本電腦,推到李雲生跟前,打開了桌面上的另一個視頻——來自王村的數十人坐在大會議室裡,笑嘻嘻地看著大屏幕上的視頻。大部分人都因為這拙劣的效果而分心,英文對白和漢語字幕是另一重障礙(對於不常閱讀的人群來說,同時關注畫面和字幕是很吃力的),同時,視頻的內容也無法吸引他們的興趣。只有少數的幾個觀看者,眨動眼睛,觀看得極為入神,小男孩被追打、嘲笑、虐待……每一段赤.裸.裸的傷害呈現,都伴隨著某個人的畏縮,緊張的吞嚥,不忍的搖頭,眼中閃現的淚光……

但劉瑕的眼神,只在那個奔跑的小男孩身上流連,這並不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段監控,事實上,這也不是她第一次看這段視頻,王村幾批人觀看視頻時她都在場,隨時確定嫌疑人——只是這視頻像有魔力,總吸引她的注意,分享她本該用於微表情觀察的腦力。她總不禁在想,那個小男孩當時會是什麼心情,做了這麼多年的咨詢,她從沒動過『感同身受』的念頭,從不想去感受當事人的情緒,但僅僅是這一次,她開始好奇,當大雪紛紛落下時,他心裡會是怎樣的一種痛苦,又有多少障礙,直接來源於他所受的欺凌。

「……而對於任何的心理創傷者來說,在他們面前談論類似的話題,都會造成再次創傷的扳機效應。陰影復現,面部表情當然會有所反映。」

片刻後,她回過神,把筆記本屏幕往李雲生跟前正了正,打開一個新頁面。

「這裡是我挑出來,對校園欺凌反應強烈的七個人。」她說。「現在,李先生,請你指認一下,這七個人裡,哪個是你上高中時欺負過的受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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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9:00 PM

☆、第43章 戀愛中的女人

「……警方及時出動,制止了王村和李家村村民之間即將燃起的『戰火』,同時在兩村村民家中收繳二十餘把砍刀、鋼棍等武器,S市幹警乘勝追擊,在周邊鄉鎮展開了武器收繳、打擊黃賭毒的專項行動,成果斐然。據悉,王村和李家村的矛盾始於月前李家村水電站爆炸事故,事故原因正在積極調查中,S市下月將展開市內私人電站的安全檢查……」

連景雲關掉電視,沖劉瑕擠眉弄眼地做了個鬼臉,「喪事喜辦啊,劉劉,這下張老師又該請你吃飯了——要不我們打個賭,我賭他一會進來,三句話內一定提到請你吃飯——」

「誰請誰吃飯啊?」張局匆匆忙忙地進了辦公室,手裡還擺弄著警帽。連景雲趕快放下二郎腿坐好,露出諂笑。

「說不知您今晚有沒有時間,想請您賞臉,咱們幾師徒一起搓一頓——」

張局盯他幾眼,顯然沒被連景雲糊弄過去,但也未深究,他哼一聲,慣性刻薄連景雲,「誰吃你的飯啊,今晚系統內聚餐——沒你的份,沒編製不報銷餐費。」

「我還不想來呢,就現在這局勢,系統內聚餐,四菜一湯,連酒都沒有,我還不如自己買點滷菜下酒。」連景雲和張局一見面肯定是要鬥嘴的,嘻嘻哈哈一會,他把資料放到張局桌上,「經過排查摸底,李家村電站員工指認出的四名嫌疑人情況都查實了,他們確實都曾受過電站員工的嚴重欺凌,對欺負他們的李雲生、李金生等人都有強烈的憎惡感——那段用來辨別嫌疑人的錄像也收到了非常好的啟智效果,這四個人現在的法律意識非常濃厚,口口聲聲要徵求專業機構——也就是派出所的幫助,把李雲生等人繩之以法……您看,我這又給你找了個亮點不是?張青天昭雪陳年欺凌案,李雲生命喪派出所——」

「不能進一步縮小偵查範圍嗎?」張局不搭理他的胡說八道,他徵詢地看了劉瑕一眼。

「四個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王村村民在鎮上做生意的人很多,這四個人都在鎮上有店面,我們也偵查過了,從王村出去,有一條機耕道可以直接通到李家村電站,兇手完全有時間過去給配電箱動上手腳,然後騎車原路返回,在下一個路口繞到鎮上,整個過程用不了20分鐘。」連景雲無奈地說,「至於電工知識,幾個人都不具備相關的專業背景,但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就我們最開始懷疑的那個王志清,他在審訊裡提到,大概兩個月前,王村水電站檢修時,他排除了配電箱的一項接地線故障——接地線磨損得很厲害,幾乎只是虛搭著,如果沒有及時發現的話,如果配電箱過載了,那就隨時都有可能爆炸,他還以為李村水電站事故和這個是一個原因。排除這個故障以後,他相當得意,曾四處吹噓,並且對親友詳細解說這裡蘊含的風險,還有可能的後果。所以這件事在村子裡已經傳開了,所以……」

「事故調查報告出來了沒有?水電站的爆炸到底是事故還是人為?」

「是人為,而且應該就和王村水電站被排除掉的障礙原理一樣,兇手把接地線剪斷了,這樣水電站發生事故其實只是時間問題,而且這樣也讓這四個人完全沒法提出不在場證明了。畢竟,剪線的時間點現在還確定不下來,而有了我之前提到的那條機耕道,他們隨時可以悄悄來悄悄走,不會被目擊到。」連景雲說,他也把眼神轉向劉瑕。

劉瑕搖搖頭,「用了一些手段,但都沒特別發現……這四名嫌疑人的普通話都不是很好,交流吃力,這對我的工作有一定影響。就目前來說,我的意見是,他們四人都沒說謊,和李家村水電站的事故沒有關係。」

「但不能像以前那樣肯定是嗎?」張局的眉毛已經打上結了,「李家村這個案子,現在已經引起市裡的注意了,電站爆炸是大事,兇手不落網,領導晚上覺都睡不實……」

李家村這案子之所以被擺上領導的案頭,其實還是因為劉瑕的一個疏忽,此事可大可小,連景雲不追究是因為兩人的交情,張局非但沒追究,還『喪事喜辦』,藉機搞了幾場專項行動,這固然是他會做人做事,但話說回來,劉瑕也不能因此就不領這個情,她盡力提振精神,「我會再想點辦法。」

連景雲多看了她好幾眼,這個表態也似乎並未讓張局滿意,他轉向連景雲,「也不要把目光就局限在校園恩怨裡,多放寬,再審審電站員工,讓他們多指認幾個嫌疑人,這幾個都是李家村中堅,和王村的摩擦,絕不可能就只有這一點。祈年玉幾個都歸你指揮——景雲,我可是把希望全都放在你身上了。」

連景雲一挺胸,手舉起來,但在敬禮成形以前又放下,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情緒瞬間斂去,把胸又挺得高了點,聲音洪亮。「一定盡力而為!」

#

「還沒有沈先生的消息嗎?」

從張局辦公室出來,連景雲並不著急著回專案組,「連Q.Q都沒有?」

「沒有。」劉瑕言簡意賅。

連景雲注視了她一會,又轉回去,「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嗯。」

「蝦米。」連景雲忽然停住腳步,劉瑕慢一拍,在窗前駐足回望他。

連景雲的臉藏在陽光裡,「你的心……有點亂了。」

「……」她沒說話。

「你對李雲生的敵意,太明顯了點。」連景雲又開始往前走,自然地中斷了對視,這或許是對她的體貼。他的語氣還是很平靜,就像是拉家常。

「你是在為他打抱不平嗎?」劉瑕問。

「我有那麼聖母嗎?」連景雲失笑,這幾乎就像是他們的唇槍舌劍互相玩笑……但,他的語氣雖和煦,卻還是沒讓這個話題就此溜走。「你對這個案子很不熱心,是因為他嗎?」

「李雲生?」劉瑕說,她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好,嚥下輕微的煩躁,又重複一遍,「因為他?這不合邏輯。」

「確實,從邏輯來說,把兇手揪出來對李雲生才是壞事,這樣他就拿不到太多保費了。」連景雲說,「但,你是心理學家,這還是你教我的呀,蝦米——人並不是邏輯的動物,在很多時候,人都是本能的奴隸……比起少拿保費,把一個對李雲生有怨恨的兇手放任在外,對他造成的威脅似乎還要更大一些吧?不管他再度犯案的可能有多低,從本能感覺上,的確是後者對他影響更壞,不是嗎?」

連景雲雖然一直找她出鐘點,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就不是好偵探,劉瑕索性站住腳,她不知道自己的眉毛已經扭了起來,玉色臉上,淡紅色的唇抿在一起,眼神略帶惱怒……她的表情幾乎是倔強的,這讓她一下年輕了許多,仿似又帶上了學生的生澀——被欺負得動了氣,但又因被說中了軟肋,不知該如何回擊,只好用盈盈的眼波,表達著自己的情緒。

連景雲看得笑起來,他想說,我太久沒看到你撒嬌了——

在他們的少年時代,劉瑕是時常露出這樣的表情的,他把籃球丟向她,讓她手裡的作業堆翻倒,她在講台上朗讀作文時,他衝她做鬼臉吐舌頭……這時的劉瑕就會這樣默默地瞪著他,雙眼說完所有埋怨的話。這已經是太多年以前,但他絕不會記錯,連景雲的每一個美夢裡,都有這樣的她。

自從她成了孤兒以後,劉瑕再也沒有這樣嗔過他。這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看到這樣的表情。

「去找他吧。」他說,感情有一點複雜,但仍堅持。

「找誰?」眉毛挑了起來,她的雙眼波光粼粼,情緒莫測,就像是從前所有時候一樣不容易看透,但——和從前比,又是那樣的生動。她就像是一幅畫,美輪美奐,和他日日相對,但卻總是少了一點人味,直到有人為她點了睛,這才忽然活過來,輕言淺笑,煥發出、被賦予了一整重生命。

「還和我裝傻?」他說,作勢要叩她,她退了一步,嘴唇微微撅起來——唉,她是這麼神秘,這麼美麗,忽然間又這麼可愛,這一招來得毫無預兆,直擊胸前,讓他的心臟一下抽緊,幾乎是跳跳的痛。

連景雲忍著巨大的心痛說,「去找他吧——去吧,不然,你根本沒法專心辦案。」

他加重了語氣,有些欣慰地見到劉瑕的猶豫(好歹他對她的影響力依然還在),她欲言又止,眼波流轉間,有一種別樣的嫵媚悄然浮現——她是苦惱而低沉的,這一點他能看得出來,但這份迷茫沮喪,終究是帶了種種風情……

這是一種全然新鮮的表現,是……一個戀愛中的女人,特有的風情。

「我建議你不要聽張局指揮,浪費警力。」思忖片刻,她似乎有了決定,雙眼再開時,已是一片淡然。「成年人的衝突導致的仇殺,與校園欺凌受害者的報復,二者的犯案心態有明顯區別。只有在封閉環境裡被反覆迫害的受害者,才會瘋狂到為報復一人而罔顧其餘人的性命。在時間線上也會有明顯的不同,仇殺的時間鏈條更短,衝突和報復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個月,報復手段也更趨向於短兵相接,直接傷害仇人。雖然那四個人的確不是兇手——我反覆審訊,就是為了確認這點——但大方向不應變。」

「但這條思路,現在已經通往死胡同了。」連景雲不再逼她,他終究沒那麼高風亮節。「我們逼近的四個嫌疑人都被你親自排除——這是一條有瑕疵的思路,在你修正瑕疵之前,我會按張老師的交代撒網排查,拚個概率,看看能不能撞到什麼。」

「是啊,有瑕疵的思路……」劉瑕低語,她浮現凝思之色,忽而表情一動,似乎有靈感浮現,但片刻後,她又失落地搖了搖頭。

「我會發現瑕疵的。」她抬起頭,「已經有點眉目了——等我回來再和你說。」

有眉目了?連景雲精神一振,這瞬間所有私人事務都不再重要,他的注意力全投入案情,恨不得立刻頭腦風暴,捉穩那稍縱即逝的靈光。「——你要去哪!」

劉瑕被他的急切逗得笑起來,有終於回整他的得意。

「去找沈他呀。」她笑盈盈地說,這笑意,輕俏得像一朵剛綻開的蓮花。「這不是,你求我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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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6 09:01 PM

☆、第44章 精神病人

「劉小姐,你啊終於來了!——倒是不巧,老先生不在,大姑姑和四先生陪著散步去了。」

劉瑕這一次,是坐物業的電瓶車進來的,保姆一老早就等在庭院門口,未語先笑,看來是為她撳了開門紐就來候著了。「來來來快請進——吃杯茶呀?」

都能陪著散步了?

劉瑕端詳保姆片刻,腦海中將她幾次的表現過了一遍。

「茶不吃了,我慢點直接上三樓。」她也和氣地笑起來,「老先生現在和幾個先生倒是親密了噢?我看阿姨你一天做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倒不是陪護老先生。」

「哎喲,」保姆拍拍腿——劉瑕的話,顯然說進了她心底。「是不是?到底是老師,您一眼就看出來了!」

她在原地就站住了,左右看看,低下聲來和劉瑕八卦,「以前哪裡有這麼熱鬧?要不是老先生今年做這個決定,大家天南地北的,一年也難得過來幾趟。這下麼好來,輪流上陣,追著老爺子的屁股跑,以前麼還要點臉面的,老爺子不開心了還先回去,現在都不管了,老爺子怎麼放下臉也要賴在這裡。出去散步都要跟屁蟲一樣的,這叫人怎麼講?三先生這一走,更是慌了,都是怕欽欽真的把財產拿走——大姑姑還好,本來常來的,四先生特意跑回國,這段時間就賴在這裡……嘖嘖嘖——」

她邊說邊搖頭,滿臉不以為然,講完了才繼續帶劉瑕往前走,進了屋,又成了那個安分的保姆,「劉老師,你滿上去試試好了,欽欽這幾天又是不開門了。三餐都是我送到門邊去,他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

講著講著,門口有動靜了,有人一邊講話一邊進來,「終究她對欽欽有什麼好影響?就是江湖騙子都有三板斧,事情要往長期看好吧,就算偶然有點改變,這不是又打回原形了——」

保姆對劉瑕擠擠眼,無聲地說一句『四先生』,轉身又迎上去,「回來啦,今朝外面有些冷的對吧——」

劉瑕站在樓梯口回看,大姑姑虛扶著老先生進來,身後跟著西裝革履的四先生——見到劉瑕他也不往下說了。老先生臉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大姑姑和四先生倒是可憐的,都是四五十歲的人,滿臉都還陪著小心。「爸,慢慢走,湖邊水汽重,你關節慢點又要疼了。」

老先生不理她,一雙眼盯牢了劉瑕,很有點怒氣在裡面,劉瑕看得有點好笑,站在當地沖老先生微笑,「老先生。」

老先生冷冷看她一會,大姑姑和四先生幾乎滿是希望地屏息觀察,劉瑕自覺就像是台灣鄉土劇裡的反派女配角,妖言蠱惑大家長,讓他倒行逆施,搞得整個家搖搖欲墜,而現在正是她招數用盡,老爺子即將清醒的關鍵時刻——

半晌,老先生歎口氣,揮揮手——沒回答劉瑕的問好,但也不阻她上三樓。

大姑姑和四先生追著他往小會客室走,大姑姑急得跺腳,「——爸!你這是——」

劉瑕輕巧閃上三樓,她對沈欽的精神狀態有不太好的預感:一般來說,從她踏進月湖山莊開始,多少都能感到沈欽的凝視,他的眼神會透過攝像機傳遞過來,甚至連攝像頭的擺動,也都帶著情緒。但今天,沈欽對她的出現毫無反應,就好像過去幾天那樣,再也沒有通過Q.Q等管道來表達自己的訴求。

她輕敲木門——就連木門上方的攝像頭都沒轉動,但,過了數秒,門還是開了。

「……欽欽?」她的腳步要比平時更急切一些,諸多可能從心底劃過:沈欽的情緒是在做視頻時開始崩潰的嗎?在派出所,他曾試圖向她敘述自己遭受校園暴力的細節,決心無需質疑,但語句破碎得無法形成有效信息,典型的用力過猛……為了舒緩情緒,也減輕他的敘述時的壓力,她建議由他來製作那段視頻,還特地強調,不需要在乎時限……但,沈欽還是在兩天內給了她一份長達20分鐘的視頻,從視頻中原創素材的比例來看,從他開始做視頻到交貨,沈欽極有可能根本沒合眼睛……

一反她的猜測,屋內很明亮,窗簾是拉開的,陽光肆意地灑在整潔的室內。運動區和生活區空空如也,劉瑕特意繞到工作台後方,沈欽也不在那裡。

她的眼神落到臥室門上,這是整間套房唯一密閉的空間。

「欽欽?」她輕敲敲門,屋內沒有應聲,無數不祥的聯想一瞬閃過,劉瑕片刻後才反應過來,自嘲一笑:剛才沈欽還給她開門呢,自殺什麼的,純屬腦子搭錯線了。

她沒進過沈欽的臥室,現在也看不清室內的陳設——屋子是黑的,只能隱約看到一個人形躺在床上,四肢舒張,就像是一隻大狗狗趴在那裡,毛皮溢出,灑滿了整個床墊。

不是蜷曲如繭的睡姿?而是這麼有安全感的仰躺姿勢?

劉瑕的心到現在才安定下來——她現在才意識到她剛才一直屏著呼吸。她在床邊坐下,先笑了,「睡了很久吧?」

「……一天多。」床上的某人過了一會才回答,聲音輕輕的,如耳語,又像是夢囈,「快……30個小時了吧。」

他揉了揉眼睛,依然沒坐起來,「起來後,癱著不想動……沒有力氣,就像是……剛跑完20公里,那種虛脫的感覺……」

他的語調也是漂浮的,劉瑕的雙眼漸漸適應黑暗環境,看清了沈欽的臉,他雙眼清亮,出神地凝視著天花板,唇角微翹,笑意純真,虛脫而又喜悅,像18世紀法國畫家捕捉到的油畫,他的臉龐上所流露出的純真與美善,那種被救贖的感覺——

她舉起手,在半途又放了下來,回頭去摀住自己的胸口。還好,沈欽沒留意到她的異樣。

「這件事結束了……」他輕聲說,「已經13年了,劉小姐,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這件事已經結束了……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好像還沒回過神,我不敢相信,這麼好的事居然能發生在我身上,就好像是在做夢,這件事終於結束了……就在幾天前,我想和你——是和你單獨說這個問題都不能開口,就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潰……」

「我第一次崩潰就是因為他們打我,在校長辦公室,沒有人相信我……我就快要發狂,心裡的所有情緒湧上來,沒法掌控……那以後,每一次,我不能應付的時候……情緒滿漲的時候……連和你,我都說不出口……」

「剛開始做視頻的時候,我好……」

「我崩潰了好多次……」

「但做完以後,我的感覺……我不知道……我忽然覺得好輕鬆。現在,所有人都看到了,視頻是我做的,他們都猜到了……」

沈欽的眼神落到她身上,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向她伸出手,「但我已經不在乎了。」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邀請和她的肢體接觸……

劉瑕握住他的手,沈欽的手是微涼的,修長的手指擦過她的指尖,帶來一連串莫名的騷動,挑勾起一些陌生的反應,但她並未有餘裕思忖品味,她的眼神落到沈欽的手臂上:一片青青紫紫的掐痕,因為他的動作而暴.露出來。

沈欽的眼神也跟過去,他有點不好意思,「做視頻的時候,想要保持清醒。」

這說的,並不僅僅是對抗睏意。

劉瑕垂下眼,手上用力,讓沈欽借力坐起來,一陣暖風,夾著他身上慣見的皂香襲來,沈欽的瀏海擦過她額前,又落回去,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兩手相握,額發交拂,沈欽的呼吸聲掠過她耳際,這姿勢,簡直親密得犯規。

但劉瑕沒有心旌搖動,她有點難過,心神還縈繞著那大片大片的青黑。「心理治療,是一個很長的過程,你不應該這麼逼自己的……」

在昏暗中,沈欽的雙眼是兩枚流光溢彩的貓眼石,他的手指動了一下,大拇指似乎是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指節,聲音暗沉下來,語調中蘊含的情感像子彈,先後打進她胸膛。

「是我自己情願。」他說,聲音帶著熱氣,吹進她耳中,他的味道、他的體溫,他的身影,周密地將她包圍。「我從沒有這麼情願。」

「我想要快點好起來,我想要……能夠站在你身邊,告訴別人——」

沈欽的聲音更低下去,醇酒一樣流淌過來,密密把她包圍,「我喜歡你……我愛你。」

一陣顫抖,從她的內核往外搖出,劉瑕幾乎無法控制牙關的叩擊,她有點喘不上氣,思緒全線過載——沈欽對她的感情越來越深,典型的移情,這該怎麼處理為好?但他們之間並不存在正式的咨詢關係,也無從轉介,在感情上受挫後,他會不會受到比之前更重的傷害?那道鮮紅的傷疤,沈欽流露出的些許自殺、自殘傾向——

「……你睡醒以後,刷牙了嗎?」

憋了半天,她自己也搞不懂,為什麼本能地躍出這麼一句話。不過,成效昭彰,沈欽的凝視立刻中斷,慘叫一聲,摀住嘴翻身摔下床,連滾帶爬衝進洗手間,電動牙刷嗡嗡的震動聲中,還夾雜他含糊不清的哀鳴。

「不要看我。」他走出來時一直捂著臉,「不要看我,我現在已經沒有臉見人了。」

劉瑕忍不住一直笑,「好啦,你真應該攝入一點食物了。」

沈欽把一大把口香糖塞進嘴巴裡,鼓著腮猛嚼,咿咿嗚嗚不知說些什麼,劉瑕直搖頭,「阿姨把早飯放在你門口的,我看到外面有微波爐——幫你端進來熱熱?」

「唔唔唔唔唔——呸。」沈欽把口香糖吐了才說,「不吃她做的,我們出去吃。」

會想到出去吃飯……看來,驅除掉這個負面回憶帶來的陰影之後,他的病情的確前進了一大步。劉瑕說,「好啊。」

她本想先出去為他拉上窗簾,但現在取消這個計劃,只是在門口靜等沈欽,過了一會,他換上外出裝束開門出來,在晨光中畏縮了一下,但又很快挺直背——這一次,雖然是白天,但他也只戴了鴨舌帽,口罩早已不見蹤影。

「走吧。」他說,雙眼中又浮現出鬥志——這對他來說依然不容易,但沈欽已有足夠的動力去克服。

劉瑕默默無語,她當然理應為沈欽的變化欣慰,但這變化的動機,又讓她喜憂難辨。

「……走。」最後還是笑起來,在沈欽的眼神裡,未露退縮,甚至還伸出手,「要牽嗎?」

沈欽的臉,刷地一下,又變成大紅布,恨不得把臉埋到鎖骨裡,囁嚅半天,手還是伸過來,「……要。」

「逗你玩的。」劉瑕的手一下又縮回去,沈欽『啊!』一聲,急了,「你……你這個人怎麼這樣!」

「我怎麼樣?我對你不好嗎?」

「你這根本屬於玩弄純情少男的感情——」

「你是把自己當做純情少男嗎?沈同學,你和我同歲,今年都28了啊——」

他們一邊鬥嘴一邊下樓,走到一樓時,劉瑕一怔——真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麼,大姑姑和四先生正好也先後走出來,看起來,是被老爺子下了逐客令,正要離去。

看到自己這個侄子,和劉瑕『有說有笑』地走下來,神色清朗,大姑姑和四先生都愣住了。

見到兩個親戚,沈欽的腳步頓了一下,肩膀習慣性一縮,但片刻後就又抬了起來。「……大姑姑,四叔。」

招呼聲很低,沒有更多的寒暄,但這畢竟是主動開口——這可能是沈欽幾年來第一次開口和家裡人說話。

大姑姑和四先生的驚詫,自然更上層樓,就連聞聲而出的老先生都愣住了,只有保姆喜不自勝,匆匆而來,「欽欽,出門啦——今朝天氣老好額,是該出門走走。」

「阿姨。」沈欽對她的態度要自然很多,他沖保姆微微頷首,保姆一揮手,笑得一臉花都開了。「太客氣了,欽欽。」

四先生終於反應過來,她不可思議地看看劉瑕,看看沈欽,又看看老爺子——

也許是眼神,也許是表情……老爺子透露出的情緒,顯然讓對他十分熟悉的四先生燃起了危機感,他沒有讓開身子,反而脫口而出。

「欽欽!你倒是真被她迷住了……不行,爸,這件事我反對,欽欽想要年輕漂亮的心理醫生,這個我可以給你再找——但這個劉瑕,你不能繼續和她在一起了!」

「老四!」

「四先生!」

「四弟……」

老先生、老保姆、大姑姑,先後驚呼,四先生絲毫不予搭理,他轉身盯牢劉瑕,身子前傾,逼近了一步。

「老三盤你的底,盤得亂七八糟,最重要的消息沒盤出來——劉小姐,你自己是心理醫生這不假,但,其實你自己的心理,也一點都不健康,你敢不敢對我否認這點?」

所有人的眼神,再次集中在她身上,劉瑕含笑不語,四先生飛快瞥老爺子一眼,似為自己觀察到的變化滿意,咄咄逼人,再加一灶火。

「畢竟,你媽就是個瘋子,不是嗎?她有間歇性精神病……她的死,不就是因為精神病犯了,上吊自殺的嗎?你敢說,你沒遺傳她的精神病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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