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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1 PM

御井烹香 -【只因暮色難尋】《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6-11 01:29 AM 編輯

【書名】:只因暮色難尋

【作者】:御井烹香

【內容簡介】:

  劉瑕:「你有病啊!」

  沈欽:「我有病,那你有藥嗎?」

  劉瑕:「……我有藥,那你願意接受治療嗎?」

  沈欽笑而不語。

  劉瑕:「……」

  沈欽:「能問你個問題嗎?」

  劉瑕:「從沒愛過。」

  沈欽:「……太好了,那,我就是你的初戀了!」

  劉瑕:「……」

  沈欽:「能再問你個問題嗎?」

  劉瑕:「……你問」

  沈欽:「我很愛很愛你,你能不能,也稍微愛我一下呢……」

  ……大概,就是這麼個放棄治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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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1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2 PM 編輯

☆、第一章 沈公子

六號來訪者躺在長沙發上,望著天花板講,「劉醫桑啊,儂港吾啊不算囉蘇對伐?吾就搞伐懂了,阿拉老頭子一幫親眷哪能天天撬伊要幫吾離婚,吾就幫伊港,『老早吾幫儂上山wu鄉——』」

劉瑕用眼神暗示無果,只好在一分鐘後見機打斷來訪者傾訴,「王阿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聽不懂上海話。」

王阿姨換了個姿勢,眼神穿過劉瑕望到她身後的牆壁,「——到大西北去,新疆烏魯木齊知道伐?小姑娘,石河子就是從烏魯木齊還要出去幾百公里,我們在軍團采棉花,老頭子身體一直不好,工分掙得來,飯都不夠吃,你知道什麼是工分嗎小姑娘?就是那個特殊時代的特殊產物……」

王阿姨和丈夫是上山下鄉時結識的知青,結婚後在當地落戶,改.革開放以後,憑借經商天賦,成為最先富裕起來的那批人,家產累計上億,兒女都被送出國留學,現在定居故鄉S市養老。很不幸王阿姨罹患心理障礙,嘮叨到先生要同她離婚,女兒回國調停家庭矛盾,出主意讓她來看心理醫生,有錢人家大手筆,直接包了劉瑕一週三個鐘點。

這意味著劉瑕每週有三小時要坐著聽王阿姨講三小時故事。

坐著,聽。

認真聽。

王阿姨已經回憶到她每天采300斤棉花的偉業,她的眼神忽然從牆壁回到劉瑕身上,銳利得像一把刀,「劉醫桑,我剛才講到哪裡了?」

「一般人一天也就采200斤到250斤,」劉瑕說,「王阿姨,你為什麼就能采300斤呢?」

王阿姨很寬慰,「好好好,你有認真聽。」

她的態度一下柔和下來,對劉瑕幾乎有些討好,「儂問為什麼,這個學問就大來,我和你講,那個時候,石河子苦喲……」

劉瑕收費在國內算貴,一個小時一千元,她自信能提供值得了一千元的服務,但王阿姨不需要她的精神分析、行為療法,一周擺三個小時獨角龍門陣,比吃藥還管用,夫妻關係已經緩和不少。

她告辭時千恩萬謝,對診療室的生面孔誇了又誇,「小姑娘,你找劉醫桑就對了,不要有什麼顧慮,你有什麼毛病到劉醫桑這裡來,包治包好,吾幫儂港,吾剛剛來額辰光心裡也懷疑額,小姑娘漂亮來西,年紀又輕……」

劉瑕連忙說,「王阿姨——」

把六號來訪者送走,她和前台低聲交流片刻,拿起空白登記表放到新來訪者跟前,「你好,周小姐,可以麻煩你先把表格填一下嗎?」

一邊問,她一邊打量周小姐。

這個周小姐,拿Prada包,穿絲麻混紡套裝,衣服有設計感,鞋上大大的香奈兒LOGO,妝一絲不苟。

在電話裡語氣平緩,不透露多少緊張,她用固定電話打來,劉瑕上網查找過,號碼屬於本市一家著名企業,周小姐今年30歲,應當是企業高管。

劉瑕的眼神落到周小姐腿上,停留一秒。

周小姐的絲襪往下掉,在膝蓋出現一道折痕。

倘若家境良好,不會疏忽細節,來訪者出身家庭收入應該不高,憑借自己打拼躋身入高管行列,談生意的人,出入總是要有一身行頭,一些細節處則免不得多年來的習慣,能省則省。

多年辛苦,許多事業型女強人都有輕度焦慮障礙,以強迫症最為多見,對掌控感要求極強,這亦能解釋周小姐為何拒絕在前台填寫訪問表——對強迫症患者,態度要溫和可靠,給與來訪者足夠安全感、主導感,迴避來訪者驚恐發作的可能。

劉瑕露出笑容,把病歷卡往周小姐面前推了推,「周小姐?」

周小姐收回打量環境的眼神,站起身透過門看了看咨詢室。

「對不起,劉醫生,在電話裡我沒說清楚,」她說,「這件事一言難盡——這是我的名片。」

她雙手遞上挺括紙片,劉瑕接過來,「周小姐,你知道我這裡不要求來訪者提供太多個人信息——我叫劉瑕,您隨意稱呼,都行。」

濱海房產董事長特別助理周小姐說,「劉醫生,這件事真的有點特別,我是為董事長父親過來的。」

劉瑕揚起眉,「老先生今年——」

「79歲。」周小姐說,「從上個月起,老先生不說話了。」

「做過MMSE——對不起,做過簡易精神狀態測量表了嗎?」劉瑕問。

周小姐幾乎是歉然地,「做過了,老先生生活可以自理,很確定不是阿茲海默症或其餘器質性疾病,只是拒絕和外界溝通。」

「這是不是因為家庭矛盾……」劉瑕說。「或是貴董事長太忙於工作,忽略了家人。」

「老先生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幾乎都住在附近,家裡每天都有子女回去探望,據董事長講,親子間和樂融融,偶爾有些家庭矛盾,但沒有特別大的問題。」周小姐說。「老先生出了這樣的事,做子女的也很著急,據說劉醫生是本市最好的心理醫生,董事長聽朋友介紹,想讓老先生在您這試試。」

這個案例有些特別,激起劉瑕專業興趣,但她必須先盡告知義務,「老先生畢竟年事已高,就診意願又不強,我不能保證治療效果,如果董事長對我有信心,我可以試試看,但需要說明,我的心理工作室不具備診療嚴重心理疾病的資質,如果確診是憂鬱症、躁鬱症等器質性疾病,老先生恐怕還是需要轉到醫院精神科門診治療。」

周小姐眉頭微皺,劉瑕很熟悉這樣的表情,她進一步說明,「比如說,周小姐你出門的時候經常覺得忘記關門,要回去再三確認,這種心理障礙如果影響到個人生活,你可以來找我,但如果你是三不五時想要從天台上往下跳,覺得自己喪失繼續生活的勇氣,那麼你就要去精神科,我這裡負責解決的都是小問題,真正的大問題——需要開藥的那種,必須去精神科門診,這是我國的硬性規定。」

和大部分民眾一樣,周小姐對心理工作室的業務範圍也有所誤解,她有些猶豫,「那我得請示一下,劉老師,請你稍等。」

劉瑕讓她自便,自己走回前台和助理核對預約信息。

周小姐沒有打電話,而是從公文包裡掏出電腦開始打字,她揚聲詢問,「劉老師,請問診所的WIFI密碼是?」

劉瑕把密碼告訴她。

過了數秒,周小姐向外平端起筆記本電腦,在室內繞了一圈,最後把筆記本電腦的屏幕對準劉瑕。

劉瑕瞇起眼看了一下。

Mac Air屏幕上顯示是Q/Q對話框的界面,代表她的小圖像在屏幕下角,畫中的劉瑕微微皺眉,一臉疑惑。但屬於對方的圖像卻是一片穩定的黑色。

如果沒有攝像頭,會顯示一個合上的鏡頭,出現全黑圖像,應該是對方把攝像頭貼住了。

「這是——」劉瑕問周小姐。

「沈先生是董事長的公子,」周小姐的腔調像是背誦,「因公務繁忙,不克前來,委託我以視頻通話方式查看診所,請劉醫生體諒。」

劉瑕開診所兩年,已經見怪不怪,「沒關係,我體諒。」

對話框中跳出一行黑字,*劉小姐,你好。*

劉瑕請周小姐把電腦放下來,打字回復,*沈公子,你好。*

*診所裝潢不錯。*

*謝謝。*

*方便的話,可以確認一下你的簡歷嗎?*對話框裡跳出了發送文件的小框,劉瑕接收下來。

這個文檔裡有她大學至今的學習、工作經歷:P大畢業以後工作一年半,拿到從業資格證,而後出國深造,回國後來S市開業至今,甚至連劉瑕接過並治癒的幾個長程來訪者都有列明。

劉瑕沒有亂髮簡歷的習慣,唯一放在診所官方網頁上個人介紹,詳細程度還不及文檔的一半。

*你調查我?*她的呼吸停頓一拍,緩緩打字,又逐字刪去——劉瑕思忖片刻,主要考慮濱海房產這四個字。*簡歷沒有錯誤,但沈公子,我剛才和貴屬也聲明過了,老先生的問題我未必能解決,可以的話,還是請到正規醫院就診吧。*

沈公子回覆信息很快,劉瑕的話才上屏,他就來了回復,還是一大長段。*但我市精神科主治醫生的學歷和能力都不如你,以我個人看法,他們不過是拼資歷上位,知識儲備已過時。論專業素質我更信你,我檢查過你在美國的工作記錄,你的表現令人滿意。*

看來他調查她已經是無需試探的事實了,劉瑕的手頓在半空中——她和很多來訪者家屬打過交道,一般來說,心理障礙患者的家人多少也都會有些心理問題,出極品概率大,但沈公子也算是這些極品中的佼佼者了。

*目前你的鐘點還沒滿。*沈公子又發了信息過來。*週三下午和週五下午都有空,每半天按四個鐘點算,價錢我加倍。*

劉瑕的服務,對她的咨詢人來說其實不貴,一個暴發戶咨詢人笑稱『在我手下小姐裡也就中游水平』,不過即使如此,她收入在一般人群中亦相當不菲,足夠花銷。

她回復,*沈公子,這並不是錢的問題。*

*四倍。*沈公子作風乾脆。

時薪四千,一個下午一萬六,一個月十多萬,足夠覆蓋診所相關所有支出,對劉瑕來說也不是可以輕忽的數字,劉瑕在沈公子叫到八倍之前飛快打字回答,*這真的不是錢的問題,沈公子,老先生年歲大,是老輩人,我年紀尚輕,和他之間恐怕存在代溝,況且他本人咨詢意願極低——我對咨詢成功的可能懷有很大疑慮。*

沈公子立刻回復,*但你總可以先試一試。*

他沒有給劉瑕分辯的時間,「劉小姐,請你把電腦還給周小姐。」

周小姐給了劉瑕一個地址,一個聯繫電話,又和她約好時間,「劉老師,老先生就診意願不強,第一次還請你上門問診,地址寫在這裡,到時你自己去就可以了,有任何問題,打這個電話,我會為你處理。」

這並不合規矩,心理咨詢幾乎從不在案主家中進行,但周小姐態度理所當然,而劉瑕只能無言以對。

周小姐走後,診所前台接待張暖笑著說,「見過極品的,沒見過這麼極品的,找醫生還讓秘書來,宅成這個樣子,這來訪者家屬真是絕了——姐,你不可能去吧?」

她沒看到周小姐名片,對於沈公子和劉瑕的文字聊天也一無所知,所以語氣輕鬆帶笑,雖然和劉瑕坐在一間房,但儼然已屬於另一個世界。

劉瑕也只是笑笑,「暖暖,今天下午還有哪個咨詢人,預約了什麼時間段?」

和張暖對過表格,她回到自己辦公室裡,打了個電話,「哎,景雲,嗯,最近還好,就是想求你幫個忙——我懷疑我的辦公電腦被人入侵了,說不定辦公室也被人監聽監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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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2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3 PM 編輯

☆、第二章 老先生

沈公子時間掐得好,第二天劉瑕剛買完午飯,他的短信就來了:*劉醫生,錢已匯入賬戶,別忘了下午的約會。*

劉瑕查看了一下賬戶,工作室賬戶並沒有動靜,沈公子直接匯了一萬六千元進她的個人賬戶,這讓她更增顧慮,沈公子通過某種渠道監視著她,這一點已經毫無疑問,現在她已經不知道沈公子到底是否只監視了她的辦公室——她從未在診所透露過自己的私人銀行號碼,也沒有在公司電腦上登錄過個人網銀。

下午一點半,她開車往沈公子給的地址出發,有錢人大概都住在市郊,劉瑕行車大約一小時,終於到達蛇山腳下一片別墅群,如果沒有隱私洩漏的種種疑慮,過去一小時這四千塊,的確賺得很輕鬆。

S市空氣一直不大好,車到蛇山以後空氣明顯清新不少,劉瑕搖下車窗,慢慢開進別墅群裡,上午剛下過雨,小區裡花木被水洗得嫣紅碧綠,她就在一片逼人的春意裡慢慢開到24號別墅,把車泊到一排世界名車邊上,上前敲響大門。

門沒鎖,劉瑕碰了一下就開了,對話聲順著穿堂風隱約傳了出來,客廳裡像是有幾個人在激烈爭論,劉瑕隱約聽到了『美國』、『藥物』幾個詞。

「小姐,你是——」一個中年女人快步走了過來,一手把住門,驚愕地看著劉瑕。

她穿白襯衫、黑西褲,面容圓潤、氣質樸素,劉瑕輕聲說,「阿姨你好,我是沈先生請來的心理咨詢師,請問沈老先生在家嗎?」

保姆先驚,「啊?哪個沈先生?」

劉瑕說,「是董事長的公子——」

「欽欽?」保姆脫口而出。她仔細打量劉瑕,面露難色,「這個……在是在家……要不你先進來吧——」

客廳裡的爭論還在繼續,劉瑕進屋以後聽得很清楚,「實在不行就只能住院治療了,股東大會馬上要開,怎麼樣也要把精神鑒定做出來——」

「問題是爸爸現在很清楚呀,哪裡有老年癡呆的跡象嘍?每天飯也不少吃一口,人都認得出來的,怎麼能把他鑒定成無行為能力人?就是得了老年癡呆,這個病也是有個過程的,不可能忽然間一句話都不講……」

「大先生,大姑姑,外面有個小姑娘,她說自己是心理咨詢師,是欽欽請來的……」保姆的聲音。

客廳的聲音一下全安靜了下來,劉瑕等了一會,中年保姆走來衝她招手,「你先進來吧。」

沈家裝修得很古雅,客廳裡一排仿明的蘇式圈椅,當中主位上坐著的中年男人穿罩衫,手裡端了蓋碗,劉瑕恍惚有穿越回民國劇的感覺。——她認出這是濱海房產董事長沈鴻,沈某親(或沈親某)的父親,劉瑕昨晚剛在百度百科上見過照片。

沈鴻左右手都坐了人,有男有女,看來都是沈鴻同輩人,劉瑕的出現把他們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她不慌不忙一一迎上這些人的視線:來訪者家屬對於心理咨詢懷有疑慮是很常見的事。

左一男子,穿名牌西裝,但敞著領口,體型偏胖,長相和沈鴻很相似,但神色悍勇,眉頭緊皺,看著她的表情頗有懷疑。文化素養應該不高,對於心理咨詢這個陌生事物很有戒心……又或者和沈鴻一家關係不佳。

左二的青年女性面容姣好,手上鑽戒耀眼,總體打扮品味欠佳,似夜場歡女,不停關注左一男性表情,他的妻子吧,應該不是初婚……

右一中年女性是沈鴻的姐妹,穿著高雅,品味靠近沈鴻——穿了一雙平底布鞋,手上戴翡翠手鐲,和左二比多了一些品味,但不西化,雖然表情猶疑,但還是對她露出禮貌微笑,她和沈鴻關係應該還算不錯——

劉瑕最後看了沈鴻幾眼:按周小姐說法,老先生獨居,別墅採取仿古裝修,應該是靠近他的審美,沈鴻穿中式罩衫,多少有點言傳身教的意思,審美古風也很重,又是長子,也許是傳統的大家長,這種人通常極有主見、外寬內嚴,多年商海歷練,城府極深,她不指望從他臉上能看出什麼。此刻面色透出沉思……他不知道自己要來,沈公子沒有事先和父親溝通?

劉瑕環視客廳一圈,沒看到疑似沈某親的身影,看起來沈公子是不打算出來和她見面了。這個謎團目前越滾越大,似乎短期內沒有揭秘希望。

「請問醫生貴姓?」先發問的是沈大姑姑。

「免貴姓劉。」劉瑕沒有糾正沈大姑姑的誤解——老派人多數都傾向用醫生稱呼心理咨詢師,即使更常用的叫法是老師。

「劉醫生,」沈大姑姑說,「我冒昧問一句,你說你是沈欽請來的,那你有什麼證據沒有?」

劉瑕微窘,同時也覺得很好笑,她不動聲色地回答,「您可以當面問沈公子啊——沈公子不在嗎?」

沈大姑姑沒有回答,這讓劉瑕有些失望,沈鴻接口問,「欽欽是怎麼和你聯繫的呢,劉醫生,他給你打的電話?」

「我們是Q.Q聯繫的。」劉瑕如實回答。「如果您有疑問,可以打這張名片上的電話。」

她看了看表,很好,又是半個小時快過去了,六千元到手。

沈鴻接過她遞上的名片,凝視劉瑕一會,「劉醫生——坐。」

這一聲坐好像戳到了左手那對夫婦的神經,左一男性憤然說,「大哥,不是我說什麼,爸這個病你要看也要請瑞金、華山的權威醫生來看好吧,電話我都給你找來了你不打,叫欽欽找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來,她管什麼用——」

沈鴻說,「三弟——」

沈三先生的眉毛立了起來,他要講話,但沈大姑姑也說,「三弟——」

客廳靜了下來,劉瑕耳力很好,她聽見二樓傳來關門的聲音:吱——呀。

然後是脫、脫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很有節奏。

沈家人都起身往外頭走。

劉瑕也跟出去,她在玄關稍遠處站著,抬頭打量沈老先生。

沈鴻和兄弟姐妹都不太大,沈鴻今年也就是五十歲出頭,所以沈老先生應該不超過八十歲,頭髮還未全白,有點瘦,中山裝穿得一絲不苟,腰板挺直,看著人很精神,就是眼裡沒有人,幾個子女都在樓梯下眼巴巴看著他,老先生誰也不搭理,背著手慢悠悠走下樓梯,很熟練地從斗櫃邊上拿起一根枴杖,轉身就出了門。

沈家兄弟姐妹都成了沒嘴葫蘆,互相遞著眼色,大先生沈鴻一臉無奈,三先生滿臉肥肉扭來扭去,扭出個很糾結的表情,沈大姑姑欲言又止,至於三太太,低頭做鵪鶉狀,一臉訕訕然,都沒敢抬頭看老先生。

劉瑕把這幾個人帶保姆都看了一遍,心裡有點數了:周小姐也是敢講,居然說沈家家庭和睦,這話,坑了點吧。

劉瑕本意是不想趟這攤渾水,如果見不到人,這幾千塊她收得也理直氣壯,但現在老先生出來了,她不能不盡力而為。她扭過身追著老先生也出了房門。

身後呼喊聲一片,劉瑕頭也不回。

走出別墅,她的心情暢快不少,追著老先生人影連走帶小跑,很快就綴到老人家身後,也不說話,就這麼跟著。

月湖山莊就在蛇山腳下,背靠山丘,小區裡有個人造湖月湖,風景的確是好的,鋼鐵都市住久了,青山綠水裡走一走,心情不好都難。劉瑕跟著沈老先生走在林間小道裡,臉上不知不覺就帶了笑,左顧右盼很愉快。

老先生就和不知道有她這個人一樣,慢慢地遛彎,步伐很穩當,半點不露老態。

S市有錢人多,月湖山莊入住率不低,這麼會功夫遠處過了兩輛車,這一老一少又走了一會,剛好就撞見一個年輕媽媽,手裡牽著小女兒,也是出來散步的。看到劉瑕和老先生,媽媽友好地一笑,又教女兒叫人,「囡囡,叫爺爺好,阿姨好。」

囡囡忽閃著大眼睛,奶聲奶氣地說,「爺爺好——」

劉瑕凝神觀察老先生,老先生的肩線有一瞬間繃緊,似乎本能就要回應,隨後眼仁微微一動,似是意識到劉瑕的存在——他微微點了點頭,沒出聲,就這麼背著手溜躂了過去。

意識清醒,和外界溝通很順暢,來訪者生理的確沒有任何問題。

「阿姨好——」囡囡笑容不減,熱情地招呼,「阿姨我以前沒見過你——」

「阿姨新來的。」劉瑕笑著說,「囡囡好——」

她半彎下腰,逗了逗囡囡的小臉蛋才拔步去追沈老先生。

就這麼著跟著老先生悠悠蕩蕩,快把別墅區繞了一圈,劉瑕走得腳都酸了,老先生才在月湖邊上找了一條長凳坐著歇腳,雙手拄著枴杖凝視湖面,莊重得像一尊塑像。

劉瑕很少做老年咨詢人,不過她對老先生的心理障礙已有一定見解,她在長凳另一角坐了下來,也望著波光瀲灩的水面,用商量試探的語氣說,「老先生,我是沈親先生請來的心理咨詢師。」

沈親在沈家也許是個特殊人物,他父親沈鴻對他反應都有點特別,這次劉瑕祭出他的名號,老先生雙肩微微一震,果然也算是有了回應。劉瑕就繼續往下說,「恕我冒昧猜測,您現在也許不是不能說話,只是不想說話。」

老先生靜如處子。

劉瑕不管他,繼續說,「雖然我很少做老年案例,但也不是不能為您輔導。不過,心理咨詢有一個原則——自願性。也就是說,如果您沒有改變的意願,那麼我們咨詢師也不能幫助您。」

她頓了頓,「但是我和您的情況有些特殊,您看是這樣的,老先生,到現在我也沒見過委託我來這的沈親先生,他好像也不願見我,所以我也不能直接和他溝通這一點,所以我想,如果您不願意我繼續來這的話,那能不能由您和他表示一下?老先生,我想不論您別的後輩如何,沈親先生應該是很關心您的。為了給您找一個好的咨詢師,他……嗯……」

老先生忽然站起身往回走,劉瑕趕忙追過去,她不說話了——溝通不順暢,多說也沒用。今天的咨詢無疑比較失敗。

為了不進一步干擾來訪者的心情,她沒有追在老先生身邊,而是墜在後頭遠遠跟著,劉瑕也沒有辦法,這是個很大的小區,不跟著老先生,她都找不回24號別墅。

等劉瑕遠遠看到自己的車屁股時,老先生又止住了腳步,站在別墅門口並不往裡進。劉瑕感覺他好像在等自己,就慢慢走上去。「老先生,您——」

老先生轉頭看著她,一隻手從枴杖上挪開了,伸到她面前——似乎是在邀請她。

劉瑕和他對視了幾眼,慢慢地、試探地把手放到了他手上。

老先生就牽著她的手往裡走,他們路過了一臉驚訝的沈家第二代,直接上樓。

老先生之前是從二樓上來的,這一回卻沒有在二樓停留,帶著劉瑕直上三樓,走到一扇關著的門邊上,拿枴杖敲了敲門,又看了看劉瑕。

劉瑕會意,這裡看來應該就是沈親的房間了。

她握住門把,開不動,門鎖住了——不知為什麼,因為和沈親有關,這似乎很自然。

「沈先生,」她敲了敲門,發現門框上有一個黑色攝像頭,便仰頭對鏡頭說,「沈先生,我是劉瑕,能讓我進去嗎?」

攝像頭轉了個角度,對準她,紅點一閃一閃,像是一隻眨動的眼,門內一片寂靜,劉瑕又敲了敲門,「沈先生?」

她的手機響了起來,劉瑕拿出來一看,果然是沈親:*劉醫生,請離開。*

她苦笑著把手機拿給老先生看,「老先生,恐怕真的只能請你轉達我的話了。」

老先生雙手拄杖,站在緊閉的房門口,不說話,不動彈,就這樣定定地看著劉瑕下樓。

「怎麼樣?」沈鴻一群人還等在樓下,看到劉瑕下來就焦急地問,神態裡到底還是帶了一些期盼。

劉瑕搖頭,「很抱歉,老先生還是不肯開口,我應該幫不上忙。」

「劉醫生你坐,到裡面坐。」沈鴻應該和周小姐溝通過,對她的態度熱情了很多。兄妹幾人把劉瑕讓到客廳盤問了半天,劉瑕咬死了自己無能為力,也沒法繼續努力,熱誠推薦沈家延請資深醫師上門診治,又坐了半小時才脫身出來。

她已經不怪周小姐了,現在沈家兄妹的表現堪稱孝順典範,一個個憂心如焚,周小姐一個特助而已,和沈家人接觸不多,說沈家人感情很好應當是發自肺腑。

開車回市區路上已經是晚高峰了,行駛時間幾乎翻倍,劉瑕計算了一下,這一趟連頭帶尾,四個小時是打不住的,1點出來,6點能到公司算順利了。她搖了搖頭:可惜,這多出來的四千塊只能算是她虧了。

正這樣想,她的手機又響了起來,劉瑕頭皮炸了一下,乘著紅燈把手機拿起來看——果然又是沈親的消息。

『劉小姐,你估計錯誤,祖父願意接受你的咨詢,款項已匯,週五下午,老時間老地方,請勿失約。』

緊接著,銀行短信發了過來——她的賬戶入賬兩萬四千元,沈公子不動聲色,已經把每個半天的有效小時數調成了五小時。

會到劉瑕工作室來的咨詢人,不論人生際遇,金錢上總是不缺的,否則亦付不了診費,不過沈公子亦是給錢最爽快的咨詢人之一,劉瑕讓自己往光明面去想——從今天下午的見聞來看,沈家環境錯綜複雜,家事亦是商務,犯錯成本高昂,也許沈公子只是習慣行事謹慎,至於對她隱私的侵犯輕忽,這在富裕階層亦屬司空見慣。

信號燈轉綠,她踩下油門,轉彎進入小區,一個念頭忽然閃入腦海——晚高峰的行車時間總是飄忽不定,去程一小時,回程一小時也不是不可能,沈公子為什麼要加一個鐘點給錢?

他怎麼知道她現在還沒到家?

行車入庫,劉瑕在車裡坐了五分鐘,她幾乎什麼也沒想,又或者在這五分鐘內想了太多太多——最終她拿起手機,發出一條消息。

*為什麼是我?*

沈公子——沈親(琴?沁?欽?)的回答來得很快,也許是她神經過敏,但這真的就像是他從她的手機屏幕上直接看到了這條短信,跳過了接收、閱讀和回復的過程,僅僅兩秒過後,劉瑕就收到他的回復。

*祖父需要治療,你是最好的心理咨詢師。*

這也許能解釋事前調查、她的簡歷,但——劉瑕搖了搖頭。

*這不能解釋你付了我五小時的錢。*

這一次沈公子回得很慢,起碼以他的標準來說如此。

*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劉小姐,如果你不喜歡額外的小費,我可以收回。*

劉瑕瞪著屏幕,有幾分哭笑不得,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但這答案的確讓她有些吃驚,她甚至可以想像到沈公子鍵入回答時的表情——一張模糊的臉上寫著心虛,幾經猶豫,最終決定耍無賴矇混過關。

*你知道心理咨詢沒有小費一說。*她打上屏幕,但又刪掉,把手機丟進包裡,下車上樓:這對話不會有任何結果,看得出來,沈公子雖然在某些方面能力強得可怕,但另一方面顯然過於幼稚,無法形成有效交流。

但沈公子沒有放過她,劉瑕的手機嗡鳴起來。

*你生氣了嗎,劉小姐?*

劉瑕瞪著屏幕:*你說呢?*

沈公子發來一個笑臉符號,*那麼,小費要退回嗎?*

被人窺探隱私的感覺不可能好,但劉瑕已過了會被震驚與反感左右反應的年齡,她知道自己和沈公子在同時展開兩場不同的對話,一場在表面,一場心照不宣。

*不要,這是鐘點超時費。*她略作讓步。

沈公子的笑臉在一秒後現身屏幕,劉瑕幾乎能感受到他的得意——終究,她還是在四千元前低了頭。

她讓他的興奮持續數秒,醞釀到最高點,隨後又發一條,*如果你希望咨詢能夠繼續的話,沈公子,這種事該到此為止了。*

這句話足夠提醒沈公子,她並非全無籌碼,亦能稍稍遏制他的氣焰——在劉瑕的想像裡,這是反手抽上臉頰的一巴掌。是,到目前為止,忌於濱海房產的勢力,沈公子有備而來的作風,她接下了這單咨詢,僅僅是為了避免回絕後可能惹出的更大麻煩,但話說回來,錢終究不能買到一切,劉瑕已經給足了面子,她希望沈公子也知道適可而止。

雖然他似乎並不愛出面交際,但沈公子的人際交往能力並不匱乏,他足足停頓了30秒,也許是在捂著臉頰痛定思痛。

*……好。*最終他說,在短信背後居然還加了個哭泣的表情符號。*相信我,劉小姐,我會知道分寸。*

他會嗎?劉瑕看著那不斷抽泣的動畫小臉,不禁頗感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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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3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3 PM 編輯

☆、第三章 連景雲

連景雲週四一早就來了工作室,隨身還帶了一個鼓囊囊的包,他和變魔術一樣往外掏設備,先拿了黑色的方盒子,在辦公室內外繞了一圈測信號,用紅外線筆四處亂晃,找竊聽器、攝像頭,最後又拿出一個特製的路由器,做Wifi加密,「保險起見,以後你們工作人員自己用這個不廣播的Wifi,待客再用一個。」

最後坐到劉瑕電腦跟前,安裝了一個軟件開始掃瞄入侵痕跡,劉瑕的鍵盤他用著不舒服,最後索性就把迷你主機拆下來,「我先帶走,和老路由器一起拿回公司裡研究研究,下班給你送回來。」

劉瑕托腮看他忙活,「你們部門連拆機工具都有?到底還有什麼沒有的。」

連景雲白牙一閃一閃的,「反正該有的都有,不該有的——你需要的時候也有。」

「你們是調查部門還是犯罪部門啊?」劉瑕漾出一點笑意。

連景雲的眼睛就彎了起來,他掃掃西裝上的一點皺褶,往椅子上一靠,拿起咖啡杯翹蘭花指,扭著嗓子說,「為公司挽回損失,為社會弘揚正氣,祿安保險調查部門竭誠為您服務,希望您能配合工作,早日定損——」

劉瑕白他一眼,「人模狗樣。」

連景雲咋咋呼呼地說,「我哪人模狗樣了我,你平時說我人模狗樣我不反駁你,今天我這身西裝多少錢你知道不?起碼也得是個衣冠禽獸——」

「沐猴而冠。」劉瑕說,她和連景雲對視一眼,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說真的,你今天怎麼穿上西裝了,看料子,不便宜呀。」

「公司要求。」連景雲說,「我上周換崗了,以後主做累計標的五百萬以上的單子,公司配發了幾套西裝,其實沒鳥用,不過你懂,反正是崗位福利的一部分,不穿白不穿。」

「五百萬?」劉瑕挑挑眉,「先說恭喜,你又要發財了。」

連景雲拱手,「哪裡哪裡,不敢當不敢當,小店的生意都是您這樣的達人照顧著。」

玩笑開過了,放下手他也有些感慨,「當時老爺子拚死讓我別進警局,你知道,我心裡還挺彆扭的,現在看……不管怎麼說,這一行確實安全,來錢也的確不少,這一個月就比得上老兩口一年了。」

連景雲大學讀的是警校,品學兼優,榮譽畢業,還在警校就被S市市局給盯上了——但終究,就業時沒頂住家裡壓力,還是放棄分配進刑警系統,在當時,還鬧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反對他進警局,是連爸爸連媽媽共同的意思,連景雲是個孝子,在父母一致的反對下只能屈服,但他到底也沒按家裡的意思,回老家出入境管理處工作,還是走了調查員的路子——博弈的結果,他進保險公司做了一名調查員。

連景雲和劉瑕的老家是西北內陸一座小縣城,出入境管理處一天能工作兩小時就算是忙的,在當地收入又算上層體面,連叔叔是老警察,或多或少有些級別,在當地人面也廣,連景雲放棄公職去做聘用制的調查員,還在聲名狼藉的保險公司工作,在家庭內部必定有一場小革命,但幾年後,選擇優劣不言自明——祿安保險的調查員拿的是績效工資,除了固定工資以外,追查出騙保,為公司挽回的保險金損失是有抽成的,連景雲這幾年工作成績極為突出,級別躥得也快,公司給解決了戶口,靠績效獎金在S市這樣房價高企的城市也有了自己的小家。現在職位一提,年入百萬也不是空話,在他那些警校同學裡是遠遠跑到了前面。

話雖如此,但劉瑕看得出來,連景雲的感慨背後多少還有些惆悵——哪個讀警校的學生,心裡沒有個警察夢呢?

「你沒進刑警,最高興的是阿姨。」她說,「我在你們家那三年,連叔叔每次出外勤,阿姨晚上就睡不好,現在你這樣也挺好的,阿姨還能少操心幾年。」

提到母親,連景雲的表情真正柔和下來,他擺擺手,「別扯這些了,我一會還有個會,咱說正事,你在電話裡說得不清不楚,現在環境清潔了,可以說了吧?這事怎麼和濱海房產扯上關係了?」

對連景雲沒什麼好隱瞞的,劉瑕一邊收拾桌面一邊和連景雲說起來龍去脈,「……感覺車上可能也被放了跟蹤器,要不然就是手機被入侵了,不然他怎麼給我加的鐘點?」

濱海房產是S市房地產龍頭,在全國範圍內都算是一流房企,這幾年搞業務多元化,是標準的房產巨鱷,連景雲搞調查的不可能沒聽說過,他越聽眉頭越是緊鎖,沉吟了半天才說,「可能答案比你想得更簡單,你是從月湖山莊開出去的,他只要找輛車跟著你就行了——」

說到這裡,他猛地一頓,看了看劉瑕的臉色才自失地一笑,「又忘了,你膽子大,這種事嚇不倒你……在這件事上,我和你理解一致,沈家家大業大,聽說他們家背後的關係是通到P市的,這樣的人家要請人給老先生做心理咨詢,做點事前調查很正常。沈公子可能也就是給你個下馬威,讓你以後不要四處亂說話。」

為咨詢者保守秘密是咨詢師的職業道德,劉瑕也並不是那麼介意被疑心病過重的咨詢者家屬騷擾,但這件事,她不覺得僅僅只是單純的下馬威。

「沈公子的資料,你知道多少?」她問連景雲,「我只知道他的名字裡有一個字讀『qin』,其餘資料網上一概沒有,沈家人好像很注重隱私保護。」

「他應該叫做沈欽——沈家第三代都用的是金字旁。」連景雲確實先做過一些背景調查。「沈家發家是從你的咨詢人沈均廷先生開始的,不過他幾年前就退居二線,第二代六男二女裡,董事長沈鴻一家最低調,我聽說他的幾個孩子都常年在國外生活……倒是沈家六房一家都在國內,你知道的,上海灘名媛一家,經常上《羅博報告》那種雜誌的本地生活欄目,他們家幾個孩子都是金字旁。」

劉瑕對他挑起眉,連景雲攤攤手,「別看我,同事說的,這是保險公司基本功,不然你當我們靠什麼盈利,普通人壽保險嗎?」

「越是瞭解你們公司,越對保險業心存敬畏。」劉瑕半開玩笑,她沒有繼續追問沈欽的消息,「最近在忙什麼案子?升職後第一單,總要做開門紅才好。」

『有需要你就開口』這句話,她含著還沒說出口,連景雲就打斷她,執拗地繼續剛才的話題。

「繼續說沈公子的事——沈家人做事一直是很規矩的,」他說,「你不需要太擔心什麼,關於濱海這件事,我還有一個信息也許你會感興趣——每年六月份,濱海都會召開股東大會,我聽說每年沈老先生都會上台發言,雖然現在董事長已經換成了沈鴻,但沈老先生依然是集團持股最多的大股東,他的幾個子女只有象徵性持股,除了沈鴻手裡股份較多以外,集團的大權,實際上依然集中在沈老先生之手。」

這解釋了劉瑕的不少疑惑,起碼昨天月湖山莊那一幕現在看來已經是昭然若揭,劉瑕隱約已預見到了未來一段時日的麻煩,她皺皺眉,「我明白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好端端被扯進一出豪門爭產風雲,心理上難以調適也是自然,劉瑕雖然不動聲色,但連景雲依然不失同情——只是一切都包裹在他的壞笑裡,「這個案子能辭就辭……辭不了就只能小心點,有事隨時找我,反正不管是沈欽還是別人,對咨詢肯定都很關注——我說,要不然你乾脆就別幹了,這個破心理工作室有什麼好,還不如進公司和我搭檔,頭兒早就和我說了,讓我把你挖進來,給我招聘獎金,我們倆黑白雙煞,殺遍江湖無敵手,夫妻雙雙把家還……」

「去你的。」劉瑕拿起鼠標作勢要丟他,連景雲一縮脖子,做討饒狀,又獻上一個筆記本做供品,「這幾天你就先用這台本子吧,這台電腦經我悉心□□,你小心點,別上太多奇奇怪怪的網站,亂開什麼病毒郵件,應該是不會中招。」

說著又給劉瑕換了個手機,遞過來一台嶄新的iPhone6S,「也是一樣,小心點,隱私還是能保證的。」

劉瑕拿著全新的手機,還沒撕屏幕保護膜的筆記本,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固然保險公司愛做有錢人生意,但連景雲自己又不賣保險,他一個管騙保的高級調查員,和富豪圈子有什麼關係?一聲輕飄飄『我聽說』,一台電腦,一部手機,背後藏著他多少奔波操勞,劉瑕不是想不出來,不是沒有謝意,只是把這謝字說出口,似乎又嫌太矯情。

「專門新買的?」她只能說,伸手去拿手機,又半路止住,「支付寶現在不能用了,回家轉錢給你。」

「滾蛋吧你。」連景雲嗤之以鼻,「和我你別提錢——都和你說了我剛升職,你那點小錢,自己存著吧,我還用不著問女人拿錢。」

「你這是沙文主義。」劉瑕說,連景雲仰起頭,暢暢快快地笑起來,他的聲音一直是很大的——一直都是這麼爽朗,有時帶點油滑,但並不惹人反感。

「沙文主義就沙文主義,反正不問女人拿錢。」他說,臉上那有點漫不經心的笑意漸漸淡去,「說真的,蝦米,沈家這事,不是那麼好沾手,你自己掂量掂量,實在不行就別幹了,休息一段時間,錢方面,你用不著擔一點心……」

連景雲一直是個很爽快的人,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些猶豫,但劉瑕知道他不是因為錢——

她的笑意慢慢凝固,屋子裡那親切的、打趣的氣氛漸漸涼了下來,劉瑕扇扇睫毛,專注地研究著土豪金的Home鍵,她沒看,但能感覺到連景雲的猶豫變成心虛,心虛變成不自信,最後,取代了那句醞釀中的,更親近,在《喜劇之王》後,也因為流行文化也更有代表意義,指代更明白的『我養你』,他退了一步,又用笑聲掩蓋退縮。

「反正你知道,有什麼難處,你都能找我。」

他的笑聲和平時比,有些虛張聲勢,但真誠無法抹煞,而這樣的話是很難得的,也許比愛語更加難得,在這個浮華城市裡,愛是被濫用太多的詞,錢反而更能表達心意的寶貴,在連景雲這樣,大城市剛剛落穩腳跟的年輕人,這句話比多少甜言蜜語更熨帖,像是一把拿自己當燃料的火,燒向你時,想不暖都難。

劉瑕呢?她當然聽到這句話了。『有什麼難處,你都能找我』,這句話是這樣的溫暖,又是這樣的堅實,這樣的話在什麼人面前會受到挫折?什麼時候不是無往而不利,它能勾起多少心酸的回憶,又這麼紮實地把它治癒,讓所有孤獨的、傷痕纍纍的心都相信,以後這條路,她可以不必一個人走——

「我知道。」她說,命令自己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不是早就說過了嗎,咱倆在S市就是相依為命,得互相照應著。」

連景雲的肩膀鬆了下來,英氣的眉毛一撇,唇張開,似乎是要歎氣,最終還是一笑了之,彷彿一切盡在意料之中。劉瑕沒有細看他的表情,她把話題拉開了,「別光顧著說我了,你最近手裡在忙什麼Case,還是汽車騙保?」

「都有,現在也給一些小案子做督導,」連景雲說,「主要還是忙汽修廠那塊,這個案子我掛在心上大半年了,最近才有點眉目。」

「有需要你就找我。」劉瑕搶在景雲回話之前說,「也讓我換換心情,說不定我真覺得這有意思,就改行和你混了呢?」

連景雲這才被說服,他咧嘴一笑,「行吧,隨你,目前還不需要你出馬,等我多拽點線頭再說——我得走了,一會還得去局子裡一趟……」

事實上劉瑕半小時後也有一個預約,她把連景雲送到電梯口,無視張暖飛來的媚眼和竊笑(『暖暖,今天的咨詢人確認提醒做一下』),回到辦公室稍微熟悉新電腦和手機,潛心工作了一個小時——除了王阿姨和沈公子這樣的土豪奇葩咨詢人,一般來說,心理咨詢一次都控制在一小時左右,再長收效也不會更好,反而有可能被削弱。

一小時後,她送走咨詢人,重新打開電腦和手機,然後——

劉瑕的喜怒一向很少形於顏色,但現在她忍不住按住額角大聲□□,甚至還不雅地罵了一句髒話。

而沈公子——沈欽的對話框得意洋洋地閃爍在任務欄裡,他說,「你好,劉小姐。」

而劉瑕剛剛甚至還沒來得及安裝Q.Q。

「啊,很好。」她喃喃地說,發覺桌面背景和程序文檔都相當熟悉,沈公子還貼心到為她把快捷任務欄都設置好了。「很好。」

一陣衝動湧上,劉瑕飛快鍵入字句。

*沈先生,你這是病你知道嗎?*

按下發送鍵後,理智回湧,她有輕微後悔——當然沈欽有病!這太明顯了,他的心理障礙在沈家上下恐怕無人不知,但正因為如此,作為心理咨詢師,她更應該避免如此直接的刺激……

*我知道。*沈欽回得依然很快,附上一個燦爛的笑臉表情。

劉瑕瞪著這表情,她有種被噎到的感覺。*——你應該接受治療,沈先生。*

沈公子回話的速度慢了,Q.Q上出現『對方正在輸入中』的狀態標示,但遲遲沒有話語上屏,就像是有一個人的雙手放在鍵盤上,但卻躊躇著不知該如何表態——承認自己有心理障礙,對很多人來說也許並不難,但承認自己需要幫助,這對於很多病患來說都並不簡單。

劉瑕的火氣在這斷斷續續的『輸入中』裡緩慢消解,屬於咨詢師的職業習慣接管了思維,她情不自禁想要放柔語調,即使這在文字聊天中並不容易——

*那,你願意治療我嗎,劉醫生?*

過了十幾秒,沈公子的回答終於浮現。劉瑕眼神微斂,手指在空中頓住,她猶豫再三,還是緩緩打出回復。

*我……願意試一試。*

*ευ(●\'\'●)*

幾乎是瞬間,沈公子發來了三個笑臉符號,而劉瑕也意識到自己又一次落入對方的陷阱,她的視野中浮現紅影,幾乎是咬牙切齒——除了輕而易舉地跨越正常人的底線以外,沈公子真、正有踩到她煩點的天賦。

*謝謝你的好心υ*,一行行回答伴隨笑臉,飛快地出現在屏幕上,沈公子那眉飛色舞的表情幾乎就只差一張臉便可生動起來。*劉小姐,但我不會接受你的治療(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4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3 PM 編輯

☆、第四章 一大堆人

這次過月湖山莊,劉瑕留意到更多細節,她認為沈家的監控攝像頭要比一般人家更多。

當然,這背後可有很多理由,譬如月湖山莊就是沈家開發的樓盤,借人和之便,往自家別墅多傾斜些安全資源也屬常事,把這和沈公子聯繫起來,也許該算是劉瑕神經過敏,不過她確實情不自禁地注意到這一點:從山莊門口一路開進來,迎面而來的安保攝像頭都在跟著她轉角度,她在沈家門口下車之後,圍牆上的攝像頭也一樣敏銳,一閃一閃的紅點,就像是沈公子的邪惡雙眼,在一眨一眨地凝視著她。

每次咨詢以前,她的心態都挺認真嚴肅,但不知為什麼,此時劉瑕腦海中忽然浮現出卡通般畫面:一排長得一模一樣的熊孩子在牆頭並肩坐著,得意地低頭俯視她,好像幼稚園小朋友反過來審視老師。

她忍不住搖頭失笑,撳響門鈴,保姆很快奔來開門。

「劉醫生來了。」這一次,她態度熱情不少,「快請進請進——一家人都在等你!」

劉瑕對此也有心理準備,連景雲在這件事上給她最大的幫助,就是為她釐清調查思路,查了一晚上的財經新聞,劉瑕可以肯定,沈老先生絕非在家頤養天年的過氣老人,對整個濱海集團依然有巨大影響力。股東大會就在數月之後,這個當口,老先生忽然拒絕和家人交流,沈家人不著急才怪。事實上,昨天沒有任何沈家成員過來工作室踩盤子,已經讓她有些意外。

別墅內很靜,不像前天,爭吵聲幾乎傳出屋外,劉瑕踏進會客廳,不由對屋內情景挑挑眉——沈老先生居住的別墅並不大,單層也就兩百多平方,扣掉一些功能區的劃分,會客廳也就是一般人家的客廳大小,又做中式裝修,實際可容納人數並不太多,六個中年人各分主次相對落座,年輕一代侍立一旁,活脫脫民國豪門氣派,就是人人臉色木然一聲不響,明明是大好天氣,房間裡好似拍恐怖片一樣陰森。

保姆似乎看出她的興味,低聲對劉瑕解釋,「老先生好個靜。」

她對劉瑕笑笑——這一次,她的態度要比上回親熱得多。「大先生,劉醫生來了。」

有意思,劉瑕饒有興味環顧室內,怡然對董事長打招呼,「沈先生。」

「劉醫生。」董事長欠欠身,總算有了點反應,餘下一屋子人還是不說不動,就是面部表情都很豐富,在這麼多愛馬仕、江詩丹頓、百達翡麗之間,獨獨她成為全屋焦點,劉瑕有不勝榮幸之感。「爸爸那邊要勞你費心了。」

「我只能說我會盡力而為。」她回答。

沈大姑姑動了一下,不禁說道,「劉醫生——」

這句話在氣氛上隱隱引起一陣騷動,似乎人人都被引起發言的勇氣,不過就在此時,二樓方向傳來腳步聲,沈大姑姑頓時吞下後話,只是對劉瑕勉強且尷尬地一笑,做了個『請』的手勢。

看起來,沈家人不是不想說話,多數是礙於老先生積威,不想擾他清靜,更壞他心情,又或者自知在這裡不受歡迎,也不敢多加造次,免得更失去老先生的歡心,或者失去在這裡等候的資格。

劉瑕對沈大姑姑點點頭,轉身走到樓梯口等待咨詢人,董事長和她一道走出來,會客廳門口隱隱可見十數張面孔,都不敢站得太近,又不甘離得太遠。

她等了十數秒,注意到樓梯間角落有個攝像頭,不由和它對視幾眼——攝像頭原本在如常轉動,在到劉瑕的凝視後,忽然停了下來,直勾勾地對準她照射數秒鐘,這才慢慢轉開,又開始掃視。

脫、脫、脫的腳步聲,和上回相差無幾的時間,老先生走下樓梯,也依然還是那身精神的中山裝。

董事長叫了聲『爸』,老先生置之不理,直接經過他,腳步在劉瑕身邊停下來,頓了頓,彷彿深思熟慮地瞄她一眼。

會客廳門口傳來一陣高低不同的抽氣聲,老先生置之不理,只是對劉瑕揚揚頭,又看了看拐角處斜靠的手杖。

劉瑕過去把手杖遞給老先生,很自然地和他一起走出家門,春風一吹,頓覺神清氣爽——沈家的氣氛確實不怎麼好。

老先生還是一路走,也不搭理劉瑕,他的路線和第一次一致,一直快走到月湖邊上才放慢速度,從一條小徑插.入,徐行數十步,眼前闊然開朗,算是進入月湖邊的觀景區,老先生找到上次那張長椅,坐了下來。

劉瑕一路都暗自留心,此時左顧右盼,也初步肯定自己的猜測:這個角落,確實是月湖別墅群的監控死角,四周目力可及處,沒有攝像頭的痕跡。

看起來老先生也知道沈欽的『好』習慣。

劉瑕想想,也不禁莞爾——極品的家庭是見多了,但和沈家這樣亂七八糟的確實少見,鬧情緒的祖父,社交恐懼症的監控狂孫子,所有人都把話往心裡憋,堅決不靠語言溝通……這都什麼事啊。

手肘處傳來輕微拉扯感,老先生扯扯她的手,對她揚起眉,雖然依舊沒說話,但『笑什麼』的疑問已明明白白寫在臉上。

通常來說,心理咨詢中,咨詢師的談話量並不大,像劉瑕給王阿姨做咨詢時的談話模式並不鮮見,如果一次咨詢主要都是咨詢師來說,案主來聽,那麼這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咨詢,不過劉瑕覺得現在這條原則可稍作變通。

「雖然這才是第二次拜訪,下任何結論都為時尚早,不過,我這有些胡思亂想。」她說,「閒著也是閒著,您要是願意聽,我就隨便說說,您覺得怎麼樣?」

老先生沒說話,但一雙眼認真地盯著劉瑕,劉瑕心裡興起一點不相干的感慨:她的咨詢人多數都有一定社會地位,算成功人士,不過要說眼神給人帶來的迫力,還是老先生更讓人印象深刻。

「您願意接受咨詢,其實是為了沈欽先生吧。」她說,「至於您自己,我大膽推測一句……其實在對外交流上並無問題,僅僅是自我約束而已,是嗎,老先生?」

老先生動了一下,姿態有一瞬間驚異,但很快又寧定下來,他望著劉瑕,似乎在等她進一步闡述——很明顯,這點大膽猜測,還不足以鎮住老先生,要他開口,她還得再加一把火。

孫子經過重重研究搜索,把她請來做老先生的心理咨詢師,老先生這裡再來次實操測試,為孫子物色咨詢師是嗎?這四千塊時薪她掙的真正一點不虧心,都快趕上大企業入職的重重面試了。

劉瑕按下心裡的荒謬感,還是保持職業微笑。

「我是從會客廳面積開始發現不對的。」她說道,力圖以驚人之語取得更好的開場效果。

老先生動彈一下,眼神透出深思,但沒給出更多反應,劉瑕繼續說,「就我所知,您一家人口眾多,第二代六個子女,外加伴侶這就是十二人了,第三代姑且以十人來算——當然絕不止這個數目,因為我瞭解到您的幾個子女婚戀情況較為複雜……總之,三代同堂時,這至少是二三十人的規模,但您的會客廳面積並不足夠容納這麼多人……這是三層樓,二樓是您的生活區,我注意到三樓也沒有相應的大會客廳規劃,所以,您的住所容納不了所有家人同時到齊。」

「當然,您也許會覺得這邏輯有些薄弱,畢竟沈家最不缺的就是房產,真正家庭團聚的場所可能就在附近的另一套房子裡,但這和您的性格與家庭關係不符合,我注意到,為了不打擾到您,十多人聚在一起都不敢說話——可見您還沒丟失家庭中的話語權,權威感更接近於傳統、老派的大家長形象。」劉瑕一邊說一邊觀察沈老先生的表情,「您愛穿中山服,用竹節手杖,自小受私塾教育……作風中老派痕跡很重,像您這樣年齡的成功人士,常見的性格特徵是掌控欲強、遵循傳統風俗,如果家庭關係親密和諧,更常見的做法是和長子同住一間更大的屋子,以該住處為家庭中心,作為節慶時家人相聚的場所,在心理上,這會是沈家的大本營,而不論從您的控制欲、責任感和自我定位來說,您都會常住在該處,作為大家長和親情網絡的核心,照看著世界各地的家人。」

「但與之相反,您選擇了這間三層小樓居住,沒有給家人留下過多的空間……」這說明沈家在親情網絡上已經分崩離析,找不到恰當的凝聚點——不過,以沈老先生的年紀來說,疏遠的家庭關係會是一個很大的壓力來源,劉瑕沒有過多地分析這點,以免給他帶來更多負面情緒,她輕輕一點就繼續說,「而從今天您許多家人,尤其是第三代的反應來說,他們在這間住處中肢體語言很拘謹,應該鮮少造訪,我想,由他們今日熱切的關心表現看,他們不是不願常來,而是無法常來……在這樣的情況下,沈欽先生能在您的三樓佔據一整層,你們祖孫間的關係應該相當密切。」

「接下來就簡單了,沈欽先生的表現……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正常,我想這引起了您的極大重視,但就像我之前說的,『在咨詢人不配合的情況下,咨詢很難順利進行』,甚至……」她觀察老先生的表情,點了點頭:果然如此。「……甚至以沈欽先生的情況來說,根本連當面交流的機會都不會有。」

老先生看著劉瑕的表情已有所改變,這讓她泛起輕微的成就感,她攤開手把話說完,「正常途徑找來的醫生無法奏效,最終您只能讓他來為自己找一個心理咨詢師,至少這樣,咨詢師的能力會得到他的認可,這是您身為長輩的拳拳心意。至於在我現身後您為什麼依然不肯和我溝通,我想那是因為上次您還不夠信任我,不信任我的專業能力,也缺少足夠時間來調查……我的背景,再者,我注意到,您每天起居時間非常固定,兩次下樓散步的時間,誤差不會超過十秒,可見您的性格相當一絲不苟,拒絕說話,應當是您的自我約束,也許在沈欽先生決定接受咨詢之前,您都不會對外溝通……我的話說完了,老先生,如果有這個榮幸的話,對錯與否,還請您指點。」

劉瑕並沒有把自己的分析全盤吐露,至少她對沈鴻在這件事中的態度還有所疑惑,不過她判斷這些信息已經足夠打動老先生,他的眉頭漸漸寬開,嘴角放鬆,肩膀反而更加挺起,情緒從從防衛、疑惑轉為肯定,也許還有一絲猶豫,不過……

老先生依然並未說話,但他的姿態已有了改變——他伸手入懷,掏出了自己的錢包,低下頭從夾層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劉瑕。

「這是……」劉瑕接過照片略加端詳,「您和沈欽先生?」

照片當然已是彩色照,但還帶有90年代初的鮮明印記,畫面顆粒感很強,老先生頭髮還未變白,身穿皮衣望著鏡頭,一副指點江山、顧盼自豪的樣子,手中牽了個擠眉弄眼的小男孩,雖然表情過分生動,但看得出來,沈欽眉眼和老先生很像。

老先生點了點頭,終於開口,「是十八個。」

劉瑕有瞬間愕然,「呃?」

「……十八個第三代。」老先生說,聲音有些微低啞,他清了清嗓子,雙手柱在枴杖上,板板正正坐在那裡。「不是十個。」

一旦咨詢人開口,節奏就順暢了,劉瑕說,「是我估計錯誤。」

「十八個第三代裡,」老先生看著湖面,「我唯獨只貼身帶過欽欽一段時間。」

「噢。」劉瑕藉機打聽,「沈欽先生是自小就——」

「他……的經歷也比較複雜。」老先生並不轉頭看劉瑕,語調堅決,但仍可聽出不適感,劉瑕亦可以理解,對他來說,家醜外揚確實較為艱難。「跟過他媽媽一段時間……後來初中以後又出國讀書,不過以前不是這樣,不是說不——」

他停下來,尋找合適的詞彙,劉瑕本能為他補完,「宅。」

老先生愣了一下,居然笑了,「對,Geek,欽欽以前給我介紹過,極客、宅,你們年輕人的東西……」

他的聲音拖長了,悲慟隱現端倪,但很快又被控制住,「我知道他以前就是這樣,可能也有點怕生,但是這種情況是這次回國以來才有的……起碼我看是這樣。」

說到最後,老先生也有些吞吐尷尬,他少見地失去氣勢,「以前有沒有這樣,我不清楚,欽欽出國以後就很少回來,我們都是電話或視頻聯繫……但這幾年,在視頻裡他不會是這個樣子,在視頻裡……他是很快樂的。」

從老先生的語氣判斷,在沈欽回國以前,兩人聯繫較為稀少,所以也很難肯定這是否初次『發病』——劉瑕在心裡打了個引號,她還沒肯定沈欽閉門不出的行為是否該診斷為社交焦慮失協症,畢竟從他在網絡上的表現來看,正常溝通與表達情緒都沒有問題,甚至於說,如果忽略他始終沒有露面發聲這一點,還可以說他的社交表現具有相當的侵犯性,而這在社交恐懼症患者中是較罕見的。

也許他患有廣場恐懼症,但這解釋不了他拒絕發聲溝通這點,要進行進一步的診斷,除了和患者面談以外,她還需要過往的詳細檔案。但劉瑕沒把訴求直接說出口,除了增加老先生的難堪與罪惡感外,這對咨詢並無幫助,再說,她也還沒想好是否要接下沈欽這個案子。

「老先生,是這樣的,我希望您能相信,我對您這麼說並不是在誇大難度、試圖抬價——但心理咨詢的規則是,」內情明朗之後,劉瑕的膽子大起來了,至少,這不是一個她拒絕不起的案子。「如果當事人沒有改變的願望,咨詢一般都是事倍功半——而且我說的這還是當事人不情願地配合咨詢的情況,就像是國外的一些問題青少年,或者是問題成年人,或者受到父母的壓力,或者受到法庭的約束,過來接受心理咨詢,總體還有一個強制力能迫使他們低頭。」

從老先生臉色的變化來看,她推定自己的猜測不錯,便繼續往下說,「沈欽先生的情況是,恐怕您很難強迫他接受咨詢,如果您能的話,他現在已經在接受名醫的治療了……而我想,在之前關於是否接受咨詢的摩擦中,您應該已經被告誡,對於這種牴觸出門以及社交的……病人,動用物理上的強制手段,對病情極為不利。」

沈家十數人在客廳內屏息靜候的畫面,給劉瑕留下很深的印象,這反常的一幕來自於沈家人對老先生權威的敬畏、權勢的服從,是對壓力的接受,也因此必然存在壓力的輸出方,這一人選自然非老先生莫屬,甚至包括他『讓沈欽自己給自己找醫生』的對策,都能透露他強硬、充滿掌控欲的性格,再加上他從父權社會走來,身上時代烙印極深,對心理疾病缺乏認識,如果之前曾出現過他強行拆門押沈欽看病的現象,劉瑕也不會詫異。

「我……明白。」老先生默然半晌,終於喟然說道,「我明白。」

他的語氣,一唱三歎,暗示不少故事,只是對他這樣好顏面的老人來說,恐怕也不願仔細形容,劉瑕沒有追問。

「那麼您也應該知道,在您單方面的意願下,咨詢是無法進行的。」她委婉說。「不論您的意願多強烈,我又多麼配合——」

即使這是他自己的安排,但和咨詢師討論自家陰私,始終令老先生十分不適,整個談話過程,他一直面向湖邊,直到聽見劉瑕這句話,他的眉峰猛然一跳,回過頭灼然望著劉瑕,就像一匹狼望見了獵物,忽然間就來了精神。

劉瑕在他的眼神中不禁有些不安,有被看穿的感覺,但她慣於虛張聲勢,只是淺淺一笑,對老先生露出詢問的表情。

「你說得對,劉醫生。」老先生的鋒芒只展露片刻,隨後,他的肩膀鬆弛下來,「就算你再配合也好,咨詢這種事,騙著做,強著做,終究是不行的。」

對話邏輯很順,但劉瑕隱隱感覺有些不對,她咬住臉頰內側,想對老先生心態做些揣測,但又苦於瞭解不足,只能含糊不清地應,「嗯。」

「那要麼,和欽欽說實話?」老先生繼續問,徵詢的語氣。「但上次那件事以後,欽欽也生了一陣氣,現在我又告訴他,其實我這個病是騙他的,這會不會破壞我們祖孫間的感情?」

劉瑕有衝動答『不會』,但職業道德讓她無法這麼做,「……也許會,如果之前您為了強制他接受治療,採取過激手段的話,你們的感情可能正處於恢復期,這時候再坦承欺騙,尤其是在他為了您的病做出這麼多努力之後,再告訴他您這是騙他的,也許會讓他對您的信任感降到一個低點,考慮到您可能是他在國內最親近的人,這麼做……是不利於病情的。」

她形容得盡量保守,不去提什麼『精神崩潰、自殺傾向』之類的敏感詞——劉瑕也注意到,老先生沒否認『您是他在國內最親近的人』這一說法,結合沈鴻對沈欽那避而不談、漠不關心的態度,看起來,沈欽的父子關係確實十分不佳,而這也是一系列心理疾病可能的□□。

「那就這樣辦。」老先生順理成章地拍了板,「咨詢還是繼續,每週兩次,就當你陪我說說話,咨詢過後,我在家裡怎麼表現,我自己把握分寸,你和欽欽說話時注意一點,不要露餡就行了。」

「這……」劉瑕不禁怔然,她有心拒絕,但在老先生似笑非笑的表情中,又有些氣餒——剛才那句『我有多麼配合』,確實是個破綻,現在老先生方案拿出來,她就是想不配合,也拉不下這個臉了……

#

咨詢已成定局,更獲得沈老先生親自承認,劉瑕沒有再回別墅樓內,直接取車開出小區,不願去應付那群沈家人——他們的反應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她只希望老先生的權威能發揮作用,讓她可免去諸多後續麻煩。

不過她亦自知,這指望是很天真的,以沈家人對老先生青睞的渴望,恐怕後續一段時間,明裡暗裡,會有一些招攬和籠絡,甚至是威脅,難以避免。她為了避免麻煩接下沈欽的委託,但現在委託無法擺脫,且初衷也難以實現,這令劉瑕有被耍的感覺,只想做鴕鳥,獲得暫時清靜。

但,躲得開人群,躲不開那一個,僅僅只是片刻清靜都沒有,還是在回家以前最後一個紅燈路口,她的手機嗡鳴一聲,毫無疑問,沈公子又準時上線了。

*劉小姐,今天咨詢進展如何?*

劉瑕承認,看到這句話時,她甚至是失望的:儘管這樣對老先生過於殘忍,但忽然間,她很希望沈欽已經通過他那出眾的窺探技巧識破一切,並和老先生大吵一架,現在是發短信來炒她魷魚。

她想要回復,但又實在沒好氣,正好紅燈轉綠,索性就放下手機不管。

沈公子的耐心大約只有20秒,半分鐘後又是一條短信:劉小姐?

*劉小姐?*

*劉、小、姐——*

*劉小姐,你是不是出事了?*

*劉劉?*

*Shirley liu?*

*劉小姐劉小姐劉小姐——*

不得不說,他手速確實驚人,一條條信息的嗡鳴接連不斷,甚至讓人有種來電震動提醒的錯覺,劉瑕到家之後,坐定沙發上足足翻了好幾秒,才把沈公子的花式呼喚翻到頭,她忍不住一手捂臉,對想像中那個臭小孩發出深沉歎息——這一回,他的臉清晰了,就是照片中那擠眉弄眼的熊孩子樣,那欠揍氣質非常適合此刻的氛圍。

*沈先生,咨詢進展是我和老先生之間的隱私,基於咨詢倫理,恕我不能對你透露。*

以不變應萬變,劉瑕最終還是一本正經地回了一條,決心公事公辦到底,作為對策。

*啊,你終於說話了,太好了!*沈公子先歡呼雀躍。

*啊……可我想要你對我透露……*隨後又有些失落。

劉瑕手指發癢,禁不住發去一個微笑表情。

*:)。*

*沈先生,恐怕你不得不承認,即使是對你來說,也有挖不到的隱私。*

*劉小姐……*

沈公子發來一隻垂淚的小狗狗表情。但這更激起劉瑕欺負小動物的殘忍快.感,從接下這單開始,接連被沈氏祖孫擺弄的鬱悶心情似乎都釋放了一些,她唇角微揚,手指飛舞。

*沈先生,這……*

*我知道你最好的!劉小姐!*

*可……*

劉瑕持續猶豫。

*就透露一點嘛,劉小姐,你知道我只是關心祖父,沒有別的意圖。*沈公子的信息回得奇快無比,亢奮之情隱約可見。

*那我……考慮考慮。*

*好!你考慮!*沈公子滿懷期待地沉默下來,不再發來信息。

劉瑕唇角微揚,把手機放到一邊,打開電視隨意瀏覽晚間新聞。

大約五分鐘後。

*劉小姐,考慮好了沒有……*

*考慮好了沒嘛,劉小姐。*

*劉小姐,劉小姐?*

*劉~~~~~劉~~~~~~~~~~~*

劉瑕的手機又一次開啟來電震動提醒模式,不過這一次,她由得沈公子發揮,乾脆把手機關成靜音模式,連短信震動提醒都關掉,又看看表,施施然起身走進廚——

想了想,她把那隻腳又收回來,走到插座邊上,把電視、電腦……所有聯網的電器通通拔掉電源。

這才施施然走進廚房,愉快地烹飪自己的晚飯。

*Hello,地球呼叫火星,劉小姐~~~~~~~~~*

*……劉小姐?*

*劉小姐!*

*靠……你該不會是在耍我吧,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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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4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4 PM 編輯

☆、第五章 孫女士

「劉老師,你好。」

「孫女士你好,最近還好嗎?」

「又找你約時間,你說呢?」視頻裡的中年女性掩飾似的笑了起來,也許本意是自嘲,但憔悴的臉色讓這自嘲顯得更為淒慘,「劉老師你呢,最近還好嗎?」

「還不錯。」劉瑕平靜地說,沒有提及自己生活中的煩心事,她知道孫女士的需求——渴望聽到一些壞消息來平衡心理,只是並無配合的意願。「又開始失眠了?」

她的語調帶了一絲同情,但沒有常見的好奇心,這反而讓孫女士放下點心防,她歎了口氣,揉揉額角,「三天就睡了七個小時,眼睛一閉,太多事情了……公司裡,家裡,老李單位裡……」

劉瑕做出傾聽的神態,但沒收到應有效果,她暗自嘖了一聲——視頻咨詢就是如此,受限於屏幕像素,雙方的信息交流不會像是面對面那麼清晰高效,光用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收不到太良好的引導效果。

「怎麼總是這麼多事。」她說,同情地、理解地,給予孫女士她最需要的關懷,但依然不去探問什麼。

這反而正合孫女士胃口,她的表情一下興奮了起來,就像是一個受傷已久的病人終於看到了醫生,知道自己有了解脫的希望,「我有什麼辦法……唉,劉老師,你講我有什麼辦法,我還有哪裡做得不到位,偏偏就是有這麼一個女兒……唉……」

果然又是女兒,劉瑕並不詫異:孫女士是她的週期咨詢人,心理壓力過大時,來做幾次短期咨詢,有所改善以後就暫時結束,直到下一次心理壓力過大,開始影響正常生活為止——這在她身上的表現,主要是失眠,而心理壓力的源頭,至少在她的自我認知中則來源於她的問題女兒。

「上次咨詢結束的時候,不是又聯繫上了嗎?」她問,「雙方關係是不是也緩和了一點?她不是還答應了回家過年?」

孫女士的眉毛和嘴巴一起掉下來,她發自肺腑地歎一口氣,然後開始訴說。

「過年的時候是回來了,開始幾天也還不錯,她還是那樣,很易怒的……回來和親戚朋友吃飯,本來好好的,聊著聊著忽然間就擺出臉色,說些陰陽怪氣的話,把人都得罪光了——我也不說丟盡我的臉了,反正都知道我生了個不正常的女兒,我的臉是早就都沒有了……」

說著說著,她不禁掩住臉嗚嗚地抽泣起來,而劉瑕則沒有任何辦法打斷她的情緒低潮——在此時,一張紙巾,一杯熱水都能有效地撫慰她的情緒,但話語的作用就很小了,根據多次給孫女士咨詢的經驗,她只能面帶同情做聆聽狀,讓愁苦的情緒蔓延過整個電腦屏幕,在辦公室裡肅穆地蕩漾開來……

屏幕忽然抖動了一下,原本全屏的視頻回退到了原始尺寸,把桌面露了出來,劉瑕眨眨眼,幾乎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新的Q.Q聊天框震到最前方,遮住了孫女士的半張臉,一個有名的金館長表情被發了過來。

名字欄是空白的不明好友說:*Hi,劉小姐,早上好~*

劉瑕的牙一下咬緊了,很久以來她第一次爆了粗口——當然是在心底——沈欽這個……

「我一直和她說,勸她去看醫生,就像你和我說的一樣對吧,劉老師,這種病肯定是要早看早好,不能諱疾忌醫……但是每次都是這樣,一說就發火……」好在孫女士已經進入到情緒裡,並沒有馬上留意到劉瑕表情上的不對,只是偶爾看她一眼,肯定她是否還在聆聽。「這一次也都不敢說了,只能和老李一起坐困愁城,過年那幾天我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看著她心裡就真的難受,飯也吃不下,都不知道她以後該怎麼辦……」

劉瑕抓住機會,一邊做點頭聆聽狀,一邊把麥克風音量關掉。

「沈先生,」她惡狠狠地敲打鍵盤,「即使是你也該知道,這麼做非常沒有禮貌!」

「劉小姐。」沈欽又發了一個無辜眨眼的表情回來,「原來你還知道什麼叫做禮貌?」

滾你媽的……劉瑕真有打上這行字的衝動,就差那麼一點點,真的就差那麼一點點——

*不要再打擾我了,沈先生。*她飛快打字,*這是對我和咨詢者最基本的尊重!*

*順便說,把電視和電腦全都關掉,這招真的很贊,搞得人家還以為你出事了,小心臟嚇得撲通撲通跳,一、晚~上都沒睡著。*

沈欽自說自話,根本不搭理她,劉瑕拚命眨眼,忍住火氣,但亦不禁微微一怔——她的心思八成在孫女士身上,兩成在怒火上,但咨詢師的直覺依然讓她本能地注意到了沈欽的異常。

他似乎……真的是在生氣,而這份怒火的來源並不是源於昨晚被耍,而是來自於對她安全的擔心。

這有點怪,她眨眨眼,想要探究更多,但這並不是個合適的時機,只是簡單地發了個『?』,便回了一句:

*一會說,現在我要專心咨詢。*

沈欽發來一大堆委屈的表情,但沒有再說話,劉瑕試圖把視頻重新最大化,但鼠標才移到全屏按鈕處,就宣告凍結,她只能被迫面對沈欽最後發來的一張含淚皮卡丘——它剛好遮住了孫女士的臉,讓她的敘述平添了幾分喜劇色彩。

劉瑕深呼吸幾下,勉強忍住扭曲的表情,堅持地狂點鼠標,片刻後,沈欽似乎意識到她的決心,皮卡丘被移到了畫面邊緣,孫女士抽泣的臉終於重見天日。

時機恰到好處,她不再搭理沈欽,而是重新打開麥克風,對正好暫停敘述,望過來的孫女士說道,「孫女士,我們之前討論過這個問題……」

「我知道,我知道,」孫女士是有些心虛的,所以停下來自覺接受批評,連啜泣聲都停了,「要做好我和她之間的邊界區分……但我真的,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劉老師,你沒生孩子,你不知道的,真的,看到那張臉,我怎麼可能說不管,那是我的小孩,我不能真的就看她那樣自己把自己毀掉……」

劉瑕命令自己不要再想沈欽,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孫女士身上:很好,一如既往,又是同一個壓力源,挫敗的母女關係。

「你肯定也承受了很多。」她說。

孫女士得到理解,哭都哭得更理直氣壯起來,她摀住嘴,肩頭直聳,「劉老師,我真的、真的只有在你這裡才能得到理解……我知道別人心裡都把我當個笑話看,你知道他們怎麼講的,那個老孫,家裡再有錢有什麼用,女兒都28歲還沒結婚,肯定是有毛病的……我是真的抬不起頭,真的抬不起頭來啊,劉老師,我走在路上都覺得別人在戳我脊樑骨,我真是……」

原本已安靜下來的對話框又動了,沈欽發了個一排「????」過來,劉瑕眼角餘光掃到,忍不住抿抿嘴。好吧,看來他的確也在聽。

*她女兒的毛病就是28歲沒結婚???*

*呃???*

沈欽接連發了幾句話,劉瑕瞟了孫女士一眼,盡可能小聲地按下幾個鍵。

*噓。*

*呃,可我不理解啊,她女兒的毛病就是28歲沒結婚???我還以為——你明白的,我還以為她女兒吸.毒呢,要不然賭博,或者真的有什麼情緒障礙——*

他的迷惑之情是如此真誠,劉瑕幾乎有會心一笑的衝動,但她依然盡量保持平靜。

「這個問題我們之前也談過的,孫女士——」她說,不再去看沈欽的對話框。

「我知道,唉,我知道,」孫女士抹了抹眼睛,崩潰的情緒稍微有些控制,對劉瑕訴說的過程,本身似乎就是一種治療,讓她回想起了上一次療程中改變的心態,「反正,這種事,很複雜的,劉老師,你不是我們這邊的人,你真的不理解,我也受到很多壓力……反正,這個事情,也是過年時候開始的——初六那天,她小姑也是介紹了個對象,讓我們過去一起吃個飯,她也是一片好意,幫我們張羅……」

「那你帶她去了?」

「帶去了,她很不情願,我也是好說歹說,反正就是一起吃個飯……」孫女士說,一絲不明顯的悔意露了出來,但很快被她掩飾性擦臉的動作抹去,「那頓飯是吃得還不錯,對方那個男孩子呢,也還可以,雖然個子矮了點,不到一米七,家裡條件也比較普通,但是人很老實上進,賺的少也沒什麼,這樣好拿捏嘛,以後也會對你好,不容易出事。」

「她爸爸覺得可以,對方家裡人也很滿意,她小姑也是一直說,都28了,真的沒什麼可挑,以後再挑,條件更差,乾脆就這麼定下來,快刀斬亂麻,也就收心過日子了……上個月對方家裡過來提親,我們就把禮都給辦了,讓她這個月請假回來一趟辦婚禮。」

孫女士又嚶嚶地哭了起來,「電話打過去,她反而又發作了,罵我們神經病,什麼過分的話都說了……我都不願意回想……然後又換了手機號,找不到人了……她爸爸和叔叔怕她出事,趕到北京去,她已經不住在原來那裡,公司也換掉了……」

接下來是一長串關於找人的哭訴,大學同學、老師、前同事,前上司……劉瑕對此並不陌生,一切幾乎是兩年前的再演:孫女士第一次前來咨詢,就是因為同樣的原因,和女兒完全失去聯繫,焦慮得連續一周無法成眠,安眠藥都不太奏效,但又心存顧慮,不願就診於當地的精神科,經人輾轉介紹,選擇了和劉瑕這個極為安全的對象遠程視頻治療。

「我真的不理解,好好養大的女兒,真的,劉老師,我們用心血養大的女兒啊,怎麼就變成這種人……」孫女士又哭了起來。

*哈???*

「真的都是為了她好,她就是那麼不可理喻……」

*她是認真的?*

「把家裡的親戚都得罪了個遍,還要我們來收拾爛攤子,她爸爸氣得要和她斷絕關係……」

*WTF?她真的是認真的?*

孫女士的哀慟,發自肺腑,她是真覺得自己多年的教育落了空,這份情緒是很具有感染力的,一個母親覺得自己的母愛所托非人時,那巨大的絕望足以淹沒一切——但她說一句,沈欽就發一句感想,這簡直就像是一場雙口相聲——

劉瑕只能咬住臉頰內側來維持表情,她點點頭,「我明白了,孫女士……那麼,婚禮取消了嗎。」

「人都沒出現,還怎麼繼續辦下去,這次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搞得我們在對方家裡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還有她小姑一家也是,左右為難,男孩子爸爸是妹夫的朋友,又是雞飛狗跳,縣裡人都看夠了笑話……」

絮絮叨叨,把近況的來龍去脈交代了一遍,時間已經過去五十分鐘,孫女士噓了一口氣,結束敘述,看來已經獲得一定程度上的滿足,她主動說,「我一會還有點事,今天先到這裡吧,劉老師,下周我再和你約時間。」

「好的,」劉瑕說,「週日以前和接待處聯繫就可以了,孫女士……」

她遲疑了一下,終究說道,「我還是那句話,好好溝通,如果可以的話,到北京和女兒一起生活一段時間,試著融入大城市的生活,好嗎?」

孫女士回給她一個友善的笑,這笑容是親熱的——雖然付了錢,但在這過去的一小時裡,她畢竟還是接收到了劉瑕的關心和善意,但同時,這笑容也是敷衍的,無數微表情徵兆表明,這是個注定被放棄的提議。

「我會考慮的,謝謝你,劉老師,下周再見。」

伴隨輕微卡頓,視頻窗口黑了下來,隨後自動關閉,劉瑕輕噓了一口氣,舉起手揉揉額頭,休息了十幾秒,這才武裝好自己,抬起頭步入下一場戰役。

而沈欽則早已經蓄勢待發,荷槍實彈地等待著她了。

*????*

當然,首先轟炸來的就是一長串問號,劉瑕幾乎能想像到他在電腦那頭困惑的表情,她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好吧,考慮到沈欽從小出國,這些年來回國次數應該也是屈指可數,這對他來說應該算得上文化衝擊了。

*這真的是不該發生的事。*她盡本分發出指責,*你在妨礙我的工作,沈先生,下次發生這樣的事時,我只能對咨詢人說明原因,你會讓我損失掉一個咨詢人。*

*噢,沒關係,我可以把她的時段錢補給你。*沈公子的回答一如既往,很快,很欠揍。*我沒有聽錯吧?剛才那個女人,真的就因為她女兒不肯回家結婚崩潰成那個樣子?*

從倫理來說,和任何人談論咨詢者的私人問題都是大錯特錯,但劉瑕發現,拒絕和沈公子談論此事似乎也有些太假正經的嫌疑。

*無疑,這是一種你在自己的房間裡無法理解的社會現象,沈先生。*最終她不冷不熱地回答。*另外,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這和金錢無關。*

沈欽又發了同一張含淚皮卡丘過來,劉瑕忍不住從喉間悶笑兩聲,但幸好及時止住——她幾乎可以肯定,沈欽是看得到她的表情的。

*這種……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控制欲?還好啦,我不陌生。*他的回答依然很快,語氣有淡淡的嘲諷。*『為了小孩好』……所有中國式家長的借口,但我真的不明白……*

他的困惑之情幾乎能突破屏幕,*28歲沒結婚有那麼可怕嗎?啊???真的有那麼可怕??*

劉瑕還沒來得及回答,沈欽的疑問又來了,*而且你是怎麼給她做咨詢的?就一直忍著不告訴她這種想法簡直荒謬得可笑?我看她女兒才是那個需要來做心理咨詢的人吧,靠,我簡直都佩服她了。*

*其實我也的確很佩服她,大部分這種家庭撫養出的女孩都會有一定的受虐和依賴、低自尊傾向……*劉瑕按下了Enter鍵才有輕微的後悔——她還是說得多了,距離『不談論咨詢案子』這條線越來越遠,*但你不能簡單地用荒謬來定義孫女士的認知。*

沈欽又發來一大堆問號,當然還有好幾個求知若渴的生動表情——以他對國內社會文化的陌生來說,沈欽對國內流行表情包的掌握倒是熟練得讓人哭笑不得。

劉瑕抽抽嘴角,有些騎虎難下的感覺。

*我猜你已經找到了孫女士的真實住址,當然,如果連她女兒現在的地址,甚至是她們兩人的生平履歷都已經被你挖掘出來了,我也不會吃驚……*她說,有些暗諷,但沈欽並不介意,而是發來兩個大大的笑臉。*那麼你應該能發現,她住在內陸城市下屬的一座小縣城裡,幾乎從未離開過縣城長期生活,如果你瞭解在這樣的小城裡生活的感覺,你就不會覺得孫女士是在自我折磨。不論是『女人到年紀就該結婚』,還是『活在別人的目光裡』這兩點,都是小城市的基本生活常識,這就像是……*

她打字的速度慢了下來,尋找合適的字詞,*這就像是100年前,沒有人懷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樣,到了年紀就回鄉成親,這種做法在中國土地上曾流行過數千年,所以你很難說這種小範圍的普遍認知是一種自發的群體思維病態,這樣的衝突在一百年前普遍存在,當時做出反抗的是工業文明的沐浴者,你熟悉的民國名人幾乎都有類似的經歷,而如果你把安排好婚禮,回家結婚這件事放到一邊,只看在受到刺激以前他們的做法,就會發現孫女士和她的配偶、親友只是在重複著百年前的觀念衝突而已,整個社會風俗已經發生了變化,但他們很難做出調整……這是從住所穩定、文化流動緩慢的農業文明到人員變遷、信息傳遞快速的工業文明的代際轉換留下的余痕。*

沈欽保持沉默,沒有馬上回答,這讓劉瑕揚了揚眉毛,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抱歉,我有點太掉書袋了,其實簡單地說——*

這段對話還沒發上屏,沈欽的回答就跳了上來。

*=_=,我還不至於不能理解,謝謝,我大學在MIT念的。*這句話還附了個熊熊怒火的表情。

劉瑕揚揚眉,MIT很了不起嗎?

*那只能說明你擅長理工科吧。*她說,又指出,*再說,你回話的速度明顯比平時慢,我只能推定你在理解時有困難。*

*我不是理解有困難,我是……*沈欽又斷了幾秒鐘才繼續,*好吧,這是個很新鮮的觀點,至少對我來說,以前從沒想過從這角度來看……這也印證了我的看法,你確實是本市最好的咨詢師。*

說實話,劉瑕並不能肯定自己算是一個好咨詢師,更遑論本市最佳,她也不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值得上這種規格的稱讚,除非是……

她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屏幕,沒有馬上敲出回復,不過,沈欽也沒讓談話變冷。

*OK,你說服我了,孫女士的表現可能並不是那麼荒謬,她有足夠的理由來認為28歲不結婚是傷風敗俗,但除了建議她到大城市生活一段時間以外,你不能做點別的什麼?*

*比如說?*

*我不知道,比如說告訴她她女兒沒有神經病,只是在為自己爭取正當權益,你覺得這是不是個不錯的開始?*

有意思……這好像是他們所有的談話中,沈公子最為認真嚴肅的一次。

劉瑕回想沈董事長的表情,心不在焉地思考著沈公子的父子關係,還有老先生那為她拒絕的委託,她有種自己正步步深入泥潭的感覺,但……手指彷彿不受自己控制,依然敲出了誘導性的問題。

*你覺得這對女兒不公平,是嗎?*

*這當然不公平!!!*

沈欽發了個好幾個感歎號過來,隨後似乎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的語氣一下又變得過分冷漠,就事論事。*這種衝突中,她完全是無辜的一方,但所有的後果都要她來承受,你覺得孫太太剛才的表現就算是傷心淒慘了嗎?要不要看看她女兒現在的狀態?*

不得不承認,沈欽收集信息的能力令人歎為觀止,劉瑕高高地挑起眉毛,*我沒有否認她受到的傷害,她肯定也需要幫助,但遺憾的是,她並不是我的咨詢人,也不能成為我的咨詢人……站在孫女士的立場來考慮,在她沒有脫離生活環境的情況下,我無法為她洗腦式地灌輸一種新理念,朋友、親人,社工人員都可以這麼做,但這不是咨詢師的職責,我也不能這麼做,這是利用職務優勢褻瀆她的精神自由。*

她思忖片刻,斟酌著用詞,*只有當她意識到自己的觀念已經落後於時代,有了改變的動力,卻又難以前行時,我才能提供幫助……這是心理咨詢領域的重要倫理,咨詢者有動力,我們才能提供幫助,這種自救的動力,是改變一切的契機,就像是孫女士的女兒,她是更無辜的受害者……*

她刻意留下省略號,觀察著沈欽的反應。

*Shit things happen everyday。*沈欽回了一句英文,這讓她再度揚眉:嗯,解釋得通,他太早出國,也許現在英文對他更像是第一語言,當他真正流露自我時,他會本能地選擇英文。

*是的,壞事每天都在發生,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就遭到了傷害,這很屎,但她依然需要振作起來,挽回傷害,展開自救。*

劉瑕還想打上一句:承認需要幫助並不丟臉,但她思前想後,還是決定保留一點餘地——沈均廷老先生給她留下的印象很深,如果沈欽和他祖父一樣敏銳的話……

*你說得很對,劉小姐,但我有種感覺,你好像正在借題發揮。*

劉瑕閉了閉眼,靠。

*如果你不想討論這個話題的話,沈先生,她直接以攻代守,不如我們再來討論討論另一個也很急切的問題,你覺得怎麼樣?看起來好像這也是時機了。

你一直在監視我,沈先生,我想這一點目前已經是心照不宣,我的電腦,手機,還有什麼,我家裡的電視?你讓我很沒安全感,沈先生,我甚至懷疑你是不是在浴室也加裝了攝像頭……你有病重到這個地步嗎,沈先生?*

*沈先生?*

*沈先生?*

*……如果你再不回答我,我就只能視為默認了,沈先生。*

*如果是這樣的話……*

*我沒監視你的公寓啦。*

在劉瑕繼續往下打字之前,沈欽猛然跳出這麼一句話,她揚起眉,往後靠上頭枕,轉了轉椅子,思考著話中的真或假。——這一般是她最擅長的部分,給人下定義,看穿他們,諸如此類。

對沈欽,她瞭解得還不多,他很幼稚,討人厭,裝可愛,囂張又有點氣虛,禁不得挑釁,就像是個張牙舞爪的小男孩,這是她知道的全部,其餘還有什麼,他和父母的關係都不好,他有疑似社交恐懼症、廣場恐懼症?他想要什麼,為什麼監視她,和她的交流為何如此……特別?

她不瞭解他的全部交際圈,但肯定沈欽不會如此呱噪地和所有人聯繫——為什麼是她?這都是劉瑕尚不知道答案的部分,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沈欽沒有對她說過謊……不想回答的問題就保持沉默,是他的常規表現。

*那,你是怎麼知道我昨晚關掉了電視和電腦的?*她緩緩發問。

*起碼是在昨晚以前,從沒想過黑你的家用電腦。*沈欽的回答來得很快,*劉小姐,我們做個協議怎麼樣?*

*什麼協議?*

*不要再不回我的消息,不要再關手機,我就不黑你的公寓,*沈欽說,*也不會打擾你的視頻咨詢。*

但他沒承諾放過她的辦公室,僅僅是她的視頻資訊。

劉瑕沒擔心過沈欽會窺探她真正的隱私——發生在盥洗室的那些,她也相信他從前沒窺探過她的公寓,終究,沈欽不像是那種以窺視私生活為樂的人,他監視她的辦公室,似乎背後確有原因。

*為什麼?*她問道。

*:)*

這一次,沈欽依然只是發來一個笑臉,不再有更多回答。

*……好吧,*劉瑕退而求其次,*對了。*

*?*

*不要直接給孫女士的女兒錢,讓她去看心理醫生。她不是我,會嚇到的。*

*……你怎麼知道?*

劉瑕唇角不禁微勾。

*我什麼都知道。*

*屁……那,你怎麼不會嚇到?*

*我天生膽大,什麼都嚇不怕。*

*屁。*

*【蟑螂動圖】*

劉瑕保持微笑。

*【老鼠動圖】*

*:)*

*【鬧鬼圖】【蓮.蓬.乳】【擠青春痘圖】【嘔吐圖】……*

*沈先生,我五分鐘後還有咨詢……*

*懂了,所以,你怕嘔吐。*

*……:)我是說,你慢慢發,我一小時後看。*

沈欽發了個捧腹大笑的金館長給她,*明天發吧,劉小姐,我也該去忙了,還有點事要做。*

什麼事?有一瞬間劉瑕想,你把自己關在門裡,都在做什麼事,你家人知道嗎?

*好的,沈先生,*她很快把自己拉回了無奈的情緒裡,接受這個『明天見』的事實,*明天見。*

電話響了一聲,下個時段的咨詢人已經到前台了,劉瑕回過神,關上電腦屏幕,吐了口氣,收斂所有注意力,站起身去泡一杯新茶。

在她身後,顯示器的紅燈躍動了一下,再度轉綠,但屏幕依然保持全黑,倒是鼠標邊的手機,因為Q.Q電腦端的消息遲遲沒被查看,屏幕亮了起來。

:*謝謝你,劉小姐,*

:*……你真的好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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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5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4 PM 編輯

☆、第六章 姜太公

「劉小姐。」

……她到底溫柔在哪了?

這幾天劉瑕一直斷斷續續在想這個問題——她那天做了什麼事,可以被稱為溫柔,又或者說,沈欽的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番風景,他經歷過怎樣的人生,才會讓他用溫柔來形容那天的她?

雖然很多人都恐懼和心理咨詢師來往,害怕自己不知不覺間淪為分析對象,但其實劉瑕和所有咨詢師一樣,下班後都疲倦到不願再用專業手法來分析別人,說得功利一點,咨詢師的分析技能是要花錢堆的,想要做免費個案,也得看對方有沒有這個心情。

不過,咨詢師做得多了,有些習慣幾乎成了本能,即使沈欽並不是她的案主,劉瑕依然留意到不少蛛絲馬跡。

「劉小姐。」

他的童年自然是不幸福的,父母的婚姻以離婚告終,和父親關係冷淡,同母親……劉瑕也不太樂觀,沈老先生的敘述中始終沒有提到沈欽的母親,說明她在沈欽的成長過程中或者始終處於缺位狀態,或者起到的並不是什麼良好影響。青春期前後,他去國外讀書,和父親的距離更加遙遠,離開已經熟悉的生活,在異國他鄉,這又是一個極大的心理衝擊……在人格形成的兩個關鍵時期,沈欽受到的待遇不能說是良好,但考慮到他和祖父生活過一段時間,再加上他優越的家境,劉瑕也很難想像他會是在虐待中成長的心靈『乞兒』,自己的正常態度都會被感激涕零地形容為溫柔。

然而,不管怎麼說……

「劉小姐!」

劉瑕收回注意力,沖辦公桌前的翩翩青年歉然一笑。

「抱歉,沈……」她拿起名片看了一眼,「沈鑠先生,我剛結束一個咨詢,確實是有些疲倦。」

從老先生沈均廷往下,沈家人的長相確實都不差,沈鑠更是個可以走進時尚晚宴都不失禮的標準高富帥青年,但他現在的表情並不是很好看——雖然是富家子弟,自小受足奉承,但現在的富二代、富三代,再紈褲也都識看臉色,不可能真的和電視劇裡演的一樣不知進退,如豬頭般惹人生厭。沈鑠不會讀不懂劉瑕的態度,他的家世,只是讓他很容易地就把不快放到了臉上。

「那我就不耽誤劉小姐的時間了。」他站起來說,到底勉強維持了一份禮貌。「名片劉小姐你可以保留,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打這個電話——在S市,我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謝謝沈先生的賞識。」劉瑕陪他把戲演完,送客到辦公室門口,回來隨手把名片扔進抽屜,托腮打開一局掃雷玩起來。

五分鐘後,她通關了高級模式,比平時速度稍慢,也許是因為玩得漫不經心,而電腦依然一片安靜,Q.Q對話窗口並未閃動,很罕見的,沈公子看起來對堂親的來訪並沒有太多意見發表。

這不太像他的性格,劉瑕重新開局,隨意點開一片雷區:如果看到沈鑠來訪,並監聽到全程,沈公子應該怎麼都會找點存在感,那麼可以推斷的是,他並不是無時無刻都監視著咨詢室,或者,他經常監視,只是現在被別的事務耽擱,比如說,上次他說自己『在忙的事』。

不論是哪種可能,這都說明沈欽的情況也許要比她想得要更好些,至少,距離那些以偷窺為全部生活意義的偷窺癖,或者完全失去生活重心,只是在門後自我封閉、虛度年華的恐懼症患者尚有距離……

門上傳來幾聲輕叩,她眨眨眼,手指不經意一個輕點,電腦發出轟隆隆的爆炸聲,地雷全都炸了開來。

「玩掃雷呢?」連景雲說,「越大越出息了,還玩這二十年前的破遊戲?」

他已經換下那身『衣冠禽獸』的西裝,衝鋒衣牛仔褲,一眼看去,眉宇清朗,恍惚和高中時期沒有太大區別,劉瑕眼花了一瞬間,又暗惱自己今天思緒格外活躍,「什麼破遊戲,這叫經久不衰——」

她把連景雲讓到咨詢區坐下,連景雲自來熟,自己翻出私藏在小抽屜裡的金駿眉,又燒上水,劉瑕說,「今天怎麼有空過來?」

「去寶山那邊有點事,回來經過你們樓下,剛好找你吃個飯。」連景雲說,「怎麼,不歡迎?」

自從劉瑕這間咨詢工作室開張,三不五時,連景雲總要過來打個轉,劉瑕也從沒有不歡迎過。她笑笑,「可能嗎?」

看看電腦,又決定,「不過,別喝茶了,邊走邊聊吧——我餓了。」

「剛才我在大堂,和一個特眼熟的高富帥擦肩而過,」電梯裡,連景雲果然說起沈鑠,「是不是沈家二房老上《羅博報告》的那個,還有那什麼,《尚流Tatler》……都是些奢侈品雜誌——他好像還被評為今年S市二十大黃金單身漢之一啊?」

劉瑕只知道這位黃金單身漢,當天在沈老先生客廳裡連個坐的地兒都沒有,在那群圍觀黨裡次序也很靠後,沒想到沈鑠還有這麼個頭銜——看來連景雲私下又做功課去了。

「是吧,確實是沈家二房的。」沒等連景雲再問,她和盤托出——反正他今天過來,多數也是為了跟進沈家這事,「週五我又去了一次,老先生對我的咨詢很滿意——他是第一個過來的沈家人。」

她沒再提沈欽的事,連景雲以為監視風雲告一段落,不過,他的眉頭沒有放鬆,「沈老滿意,那倒不好辦了,要是他不滿意其實反而更好——沈鑠對你許了什麼條件?」

「濱海超市有意在集團內部增設心理咨詢室,」劉瑕隱隱哂笑,「沈鑠先生是來尋求合作的。」

劉瑕的心理工作室人口很簡單,三五個咨詢師形成鬆散結構,劉瑕作為投資人,從其餘幾名咨詢師的小時費中抽成,以此支付場地費用,當然還有網絡平台維護費,以及前台、保潔人員的開支,和大型心理咨詢機構不同,她這個主要投資人尚且不能靠抽成過活,因為她抽成要比行情價更低,在CBD租下辦公室,開銷也大,但如果濱海超市——依附於濱海商業房產的全國性超市集團能提供這麼一個機會,一切當然又是另一回事。

「噢,」連景雲也被震懾一下,「不愧是實權派,手筆確實大。」

頓了頓,他又說,「不過,這也就是空頭支票吧,濱海超市完全靠濱海廣場才能存在,但商業地產分公司一直牢牢握在長房手裡,二房沒上位就和你談這個,純粹耍流氓。」

「所以他們才會拿這個來吸引我啊,」劉瑕說,「不過,他們實在太看得起我,我哪來這麼天大的本事。」

「回絕了?」連景雲問。「也不委婉點,我看沈鑠的臉色,他是真動氣了。」

「沒差,」劉瑕說,「慣用祈使句式,坐姿前傾,說話一定要對準你的眼睛,所有微表情都在加深壓迫感……太多細節了,這種人不懂得怎麼接受拒絕的,只要你沒打算答應,委婉不委婉都一樣。」

連景雲大笑,又有點擔心,「雖說有老爺子的青睞在,你應該不會有事,不過,沈家爭寵成這樣,估計今年股東大會是真有事,你小心點,我回頭也給你打聽打聽去。」

「你別……哎,算了,」劉瑕看看連景雲,索性悻然放棄,「別老說我了,你呢,上次那個案子辦得怎麼樣?」

「有點眉目了,」連景雲說,「不過可能還得勞您出馬,你知道,這種事警察不愛管,我們又沒有執法權,別說暴力逼供了,碰他一下都算侵犯人身權——」

「你提前一天和我說就行了。」劉瑕說,「噢,我把我這周的時間表給你——」

「行,」連景雲掃了幾眼,「估計就在這幾天,反正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對了,上回我和你說了沒,我媽可能過段時間會來……」

#

也許是時間間隔太短,也許沈家其餘幾房都還在等待更好的時機,直到劉瑕第三次前往月湖別墅,都沒有再遇到騷擾,這一次,在月湖別墅,她也沒再看到任何一個來訪的沈家人。

「劉醫生來了!」這一次,保姆的態度熱情有加,她把劉瑕讓進空蕩蕩的會客廳,「劉醫生喝茶還是咖啡?實在不好意思,今天市政檢修,全小區停電,咖啡機也壞了,只能灶上燒點熱水,您別嫌棄,來,我把水果盤給您端來——」

「我自己帶了礦泉水。」劉瑕說,「阿姨你別客氣——」

聽到老先生的腳步聲,她匆匆對保姆一笑,照樣走到樓梯口等待。「老先生,您這是——」

這一次,沈老先生換下中山裝,穿了一件遍佈口袋的迷彩服,戴一頂漁夫帽,手裡還拎了一個桶,要不是他的腳步聲沒變,劉瑕一打眼幾乎沒認出來。

老先生把小桶往她懷裡一塞,依然沒說話,但表情隱隱透著笑,他敲著枴杖,穩穩在前邊帶路,又把劉瑕帶到了上回臨湖的長凳邊上,從小桶裡拿出折疊魚竿,一擰一旋,釣竿一甩,還真……釣上魚了。

只是,魚鉤上沒掛餌啊……

一路都沒開口,劉瑕大約也看得出來,今天老先生是不打算和她交流了,就不知道是言出如山,還在自我約束呢,還是和沈欽鬥智鬥勇,生怕被這個神通廣大的孫子窺出端倪?

她忍不住環顧周圍,尋找攝像頭的蹤跡,但當然一無所獲,回頭再看老先生,他還在瞇著眼釣魚,空釣鉤被風吹得上上下下,老先生的眼神也跟著上上下下,竟有些姜太公的高深莫測。

「也行,」劉瑕輕聲自言自語,「這多少……也算是一種療法吧。」

她也學著老先生,往椅背上一靠,瞇起眼欣賞著每分每秒都在為她掙錢的春日垂柳。

一小時四千,五小時兩萬……嗯,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好~看——

看看風景,玩玩手機,不覺天色已是薄暮,三小時咨詢時間一到,老先生分秒不差,站起身開始收竿,劉瑕也幫他把小魚網收起,搶在老先生前頭拎起小桶——老先生辦事,確實一絲不苟,雖然是願者上鉤式釣法,但依然去附近草坪邊接了半桶水裝魚。

走到湖邊,把水倒入,再回過頭,劉瑕吃了一驚,「老先生?」

長椅邊空空蕩蕩,魚竿被收起一半,隨意擱在椅子上,就這麼十幾秒的功夫——

「沈老先生?」劉瑕茫然四顧,在觀景區沒看到沈老先生,她趕緊翻身追出小徑,回到別墅群內的步行區,「沈老先生?」

這裡本來就曲折彎繞,不然也不會成為監控死角,起碼四條路曲徑通幽,繞到小徑此處,月湖別墅綠化又好,綠竹掩映一路,劉瑕居然無法判斷老先生是去了哪個方向。

這是……

即使她一向沉穩,沈老先生的年齡、身份,還有他如今的狀態,都讓劉瑕不得不興起緊迫感,她不假思索地掏出手機。

「沈先生。」她第一次主動打字,「你在嗎?」

*?*沈欽的回話很迅速,怎麼了?

*我和老先生走散——*

字打到一半,劉瑕的手指忽然頓住了,她回望月湖片刻,又看了看沈家方向,一聲低吟冒了出來。

「噢……原來是這樣。」

看起來,沈老先生確實還沒放棄讓她給沈欽咨詢的念頭。

今天的市政檢修,是真檢修還是假檢修?

幾乎是本能的,她想要刪掉輸入框裡的話,但這片刻的遲延已經無法挽回,劉瑕的手機連續震動了起來。

*爺爺和你走散了?怎麼走散的?*

*你們現在在哪裡?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年輕時叱吒商海,縱使如今退居二線,老先生也不缺擺佈家宅這點手段,不過略施小計,沈欽這條魚,就已經牢牢上鉤。

劉瑕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心頭罕見地湧上反感,同時泛起的,還有淡淡挫折。

怎麼和沈欽解釋?

不用太擔心,他只不過想要騙你和我多接觸,接受我的咨詢?——這只會進一步摧毀沈欽的精神世界。

我已經找到他了……這是愚蠢的謊話,沒有任何意義,現在想要找到沈老先生,她只能找沈欽或者保姆幫忙,靠她自己,在這龐大的月湖別墅群?

她閉了閉眼,無視掉沈欽暴風雨般的諸多問題,要她回話的急切要求,一邊舉步往沈家走去,一邊整理思緒。

*我們剛才在月湖邊上釣魚,我在收拾東西時,老先生不見了,他是回家了嗎?你能從監控裡確認他的位置嗎?*

*不能,今天市政檢修,全小區停電。*沈欽回答得飛快,*現在監控系統還沒有恢復。但我可以肯定他沒回家,家裡的監控頭有電,沒看到他。*

*現在該怎麼辦,報警?但我不覺得他是被人綁架,如果是綁架,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老先生是出於自己意願離開的。*

*他離開前有沒有對你說什麼?*

*……他今天沒有對我說一句話,你知道,你之所以找我,就是因為……*

*Fuck。*沈欽罵了一句,暫時沒聲音了。

劉瑕放下手機,抬起頭看著暮色中的三層小樓,又看了看手裡拎著的小桶。

魚竿未被完全收納,魚鉤一路上都露在外面,搖搖晃晃敲擊桶沿,映著晚霞晃出微亮,就像是老先生眼裡狡黠的一閃光。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從頭到尾,他沒直接強迫過什麼。

只是……

關於沈欽的無數個疑問流過腦海,放任『沈老走失事件』鬧大後的諸多後續快速演繹,劉瑕咬住牙關,從心底歎出一口氣。

*沈先生。*

*沈先生。*

她的呼喚沒有任何回應,這是意料中事,沈欽應該已經發現,少了電力和網絡,他的選擇已經極為有限——

保姆不知去了哪裡,但這也在意料之中,劉瑕走上三樓,二度面對那閃著紅光的攝像頭。

「沈先生。」她敲敲門,「現在該怎麼辦?你有老先生的線索嗎?」

沈欽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劉瑕再歎口氣。

「沈先生……」她低沉地說,不禁流露少許真誠,「我知道,這對你可能很困難,我真的知道,但……我承擔不起讓老先生走失的後果。」

這是實話,她確實承擔不起,儘管在法律層面,劉瑕無需負任何責任,但讓一名有語言障礙的八旬老人走失?即使不靠財勢,於情於理,沈家都有太多辦法讓她付出代價,更何況,沈家辦事雖然一向規矩,但她才剛給沈鑠留下深刻印象——從這個角度想,這件事一旦鬧大,沈欽也一定會被波及。

依然是駭人的沉默,手機、門後,甚至就連門上的攝像頭,都保持了絕對的安靜。

時間一分一秒,劉瑕的心思漸漸冷卻下來,她開始重新審視老先生的計劃,評估這對沈欽可能的心理影響,她甚至(有幾分惱恨地)斥責著自己,怎麼能墜入心理定勢?明明還有許多其他辦法,她卻在不知不覺間,為老先生擺佈。

*沈先生,*她退後一步,開始敲打手機鍵盤,*沒有關係的,你不一定非得和我一起去找,我只是需要你提供給我——*

『吱——呀。』

伴隨一聲輕響,門開了。

一片朦朧的黑暗出現在劉瑕跟前,窗外暮色已重,在一片深深淺淺的黑暗中,她幾乎什麼也看不清,門後像是個全然陌生的黑暗世界,隱約閃爍著不祥的微光。

劉瑕瞪著門,又低下頭去看手機裡未發出的話。

沈欽並不是她的咨詢人,她沒接他的案子。

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這是一枚空蕩蕩的魚鉤。

她的眼神在門和手機之間來回幾次——

劉瑕放棄了,她搖搖頭,把手機丟回包裡,走進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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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6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4 PM 編輯

☆、第七章 初見

沈欽的房間和一般影視劇帶來的刻板印象截然不同,雖然他是不折不扣的宅男,但他的房間並不小,也不亂,恰恰相反,它又大又整潔,即使只有朦朧的環境光照明,劉瑕也能看得出來,這間屋子是髒亂的絕對反面,甚至足以為處女座潔癖者代言。

從房間的大小來看,劉瑕之前猜測得不錯,三樓大部分面積都被這間套房容下,畢竟是富人,宅也宅得奢侈,200多平米的寬敞空間裡,劉瑕看到了屋角的健身器材,廚房與用餐區,沈欽的工作站——起碼八台屏幕排成半圓,黑暗中閃爍微光,是屋內環境光的來源,不遠處是路由器的閃動,還有兩個頂天立地的機房玻璃櫃,散發著嗡嗡輕響,讓房間內不至於靜得可怖。

劉瑕在一台電腦上看到了她的手機屏幕,『你不一定非得和我一起去找,我只是需要你提供給我』的字樣在輸入框中擠擠挨挨,光標還在最後一個字後閃動。

她低下頭刪掉了未發出的話,環顧工作站一周,「沈先生?」

有閒心四處遊走觀察環境,自然是因為……她沒找到沈欽。

劉瑕退後幾步,猶豫地往臥室方向前進,「沈先生?」

她確實是罕見地遲疑——如果不是情況特殊,她絕不會第一次造訪就進入臥室區域,初次見面就造訪這裡,對沈欽這樣的恐懼症患者可能有巨大影響,即使對她來說,這種主動的侵犯也令她不適。即使這是沈欽最有可能的藏匿處:影視劇中,太多小女孩都藏在臥室衣櫃裡,這是符合心理學常識的,臥室是整間屋子裡最能給主人提供安全感的區域,而臥室中的隱秘環境最能讓躲藏者安心——

等等。

劉瑕腳步一頓,思索片刻,緩緩回退到工作站,繞過半圓長桌,從玻璃櫃提供的小小空間擠過,進入辦公桌和窗戶之間的隱蔽地帶。

「沈先生……」她柔聲說,蹲下來降低壓迫感。

夜色已濃,這裡身處唯一光源之後,更是一片濃黑,劉瑕只能隱約分辨出牆角那團更濃的陰影確實呈現人形,過了一會,她的雙眼更適應昏暗環境,分辨出了沈欽的姿勢——雙手環抱腰際,蜷成球形,頭埋在膝蓋裡……

如果不是沈欽惡趣味到在這裡擺放一個充氣娃娃,那應該是他沒有錯了。對他來說,電腦能提供的安全感比臥室更充足,不愧是技術宅……

劉瑕的包忽然震動了一下,一陣驚愕感浮上,她看看那個人形,確認他的手的確被壓在身後,這才低下頭撈出手機。

果然是沈欽發來的信息,*劉小姐……*

*哈?*

劉瑕看看手機,又抬頭看看人形,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

*劉小姐,是我……*

劉瑕的三觀有一瞬間錯亂,她猛地一回頭,但沒發現任何人在身後,又猛地轉過頭——人形還是那個姿勢坐著,沒有乘她不在就把手機拿出來猛發短信。

她忍不住舉起手,想戳一戳試試,但沈欽發了個大笑的表情過來。

*是我啦。*

「呃——」劉瑕說,她的詫異之情再難掩飾。「這——」

眼前的人形……好吧,沈欽,依然靜如止水,但對話框中連發了幾個笑到顫抖的表情。

*我能盲發短信。*

……好吧,算你狠。

她一直很少在聊天中發送表情,但此刻真有衝動,搜索個趴地的Gif給沈欽送去——劉瑕晃晃腦袋,讓自己回到現實中來:OK,拋下沈欽的障礙表現不談,現在該做的是——

在短暫的思考中,她訓練有素的雙眼依然本能地搜尋著沈欽的一切表情——肢體語言也是表情的一種,雙眼漸漸適應黑暗,月亮從窗邊投下一束光,讓她獲得了更好的視野,她看到沈欽的側臉,反常的白皙,他的身形應該很高挑,即使蜷成一團,也看得出手長腳長,唔,他穿著一件黑色POLO衫……

劉瑕忽然意識到,沈欽正在發抖,就像在赤身暴露在寒風中,從頭到腳,從他偏長的頭髮到沉沒在黑暗中的雙足,都在不可遏止的顫抖,如果她聽到的微響是牙關打戰的聲音,她也不會詫異。

恐慌發作,劉瑕理性的一面判斷,無名怒火湧起,對沈老先生,也對自己的半推半就,她是專業人士,她應該考慮到的。

她退開幾步,放柔聲音,「沈先生,請你放心,我……不會碰你。」

沈欽沒有反應,劉瑕意識到他也許太過恐慌,業已無法聽清外界聲音。

平心而論,一個手長腳長的青年蜷坐在窗邊月色中,光束映亮了他的輪廓,這一幕從審美意義上來說,並非沒有美感,但劉瑕注視著這一幕,卻有和沈欽一起顫抖的衝動,她體會到一種刻骨的殘酷——她意識到自己有意無意間,配合沈老先生,完成了一次多麼冷漠、無情又自以為是的操縱,讓沈欽只能猝不及防地難堪暴.露,就像一個嬰兒被剝除最後的襤褸襁褓,推入了冰天雪地裡。

她被利用了,但依然,她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劉瑕猛地閉上眼,控制住被喚起的同理心和發散推理:沈欽對孫女士的案例反應激烈,現在看來並不奇怪,甚至可以說是太有理由——

*沈先生,*她轉過身,拿出手機快速輸入信息,*我現在已經轉過身了,我不會看你。*

這一次,回應來得很快,沈欽剛才果然喪失了處理聽覺的能力,也許他的所有理智都集中在了手機裡,維持這個……和他的肉.體截然不同的人格表現。*謝謝你,劉小姐。*

*【微笑表情】*

*不客氣,沈先生,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退出去,我們就用手機交談好了。你可以不必出門,我會為你把門關好,你只需要給我幾個老先生可能會造訪的地點就行了。*

*……你可以留下來,劉小姐,只要別看我就好了。*

*好的,沈先生,你放心,我絕對不會看你。*

身後傳來輕微的風聲,沈欽過了一會還沒回復,劉瑕望著手機,猜測他可能的想法——

*劉小姐……*

*??*

*你擋到我了。*

……劉瑕無語,只能小跑幾步,貼到牆角站好,彷彿被罰站的笨拙學生。身後風聲帶起,沈欽從她身邊擠過,腳步聲快速消逝在臥室方向。

臥室方向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劉瑕想要乘這個空檔回身去沙發上坐好,但又怕擅自行動干擾了沈欽的掌控感,只能無奈地繼續面壁、面壁……

過了數分鐘,她好像聽到輕微的笑聲,但又彷彿是風聲帶來錯覺,數秒後,沈欽的消息發過來,*劉小姐,你可以轉身了。*

劉瑕轉過身才發現,工作台上已有一盞燈幽幽亮起——但屋外仍然處在一片純然黑暗中,劉瑕記起沈欽說過,家裡監視器有電,看來,他為自己的巢穴弄了備用電源。

沈欽就坐在工作站前,他已經不再發抖,也許是因為他穿上一件兜帽衫,在兜帽下又戴了一頂鴨舌帽,擋住大半張臉,劉瑕只能看見他的下顎線條:照舊是白,但不如她想得文弱,下巴上有淡淡的青影,而一旦他坐直,她也能輕易地判斷出來,他應該有定時運動的習慣,身形線條相當好看。

她小心地從玻璃櫃邊擠出,站得很遠,免得給沈欽帶來壓迫感,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在工作站前敲打鍵盤——他打字的確很快,修長的十指在鍵盤上飛舞,就像是鋼琴家在彈奏《野蜂飛舞》,幾台顯示器上的畫面隨著他的操作快速切換,如果這一幕出現在電影裡,想必會有不少人對……技術宅這個行當改觀,認定他們相當的酷。

*沈先生,*她找到剛才的信息,複製了一下,重新發出去,*其實你可以不必出門,我會為你把門關好,你只需要給我幾個老先生可能會造訪的地點就行了。*

她還為沈欽找到一個不錯的理由:*也許這麼做,效率會更高。*

這有點怪,兩人共處一室,但互不搭理,彷彿正在冷戰,沈欽盯著屏幕,她看著手機,好像全都有重度網絡依存障礙——唔,不是好像,沈欽的確有。

*市政檢修當掉了大部分網絡,我抓不到路政攝像頭的資料,在這裡也不能給你提供幫助。*沈欽的情緒反而還平穩了一點,他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你開車,我和你一起去。*

*但你……*

*我什麼?*

這是個太特殊的場景,不是在咨詢室,而是在障礙者家中,不是應對求助,而是她有意無意闖入了沈欽的私人空間,劉瑕難得有些進退失據的感覺,一時僵在那裡,指出沈欽的障礙會刺激到他嗎?該怎麼溝通更有效?

沈欽的背影再次輕輕顫抖起來,劉瑕又聽到了那輕笑一樣的風聲,或者說,風一樣的笑聲。

她瞪著沈欽的背影,但他似乎並不在意,*我並不是完全不能出門,如果你在想的是這個的話,我只是……就沒事不喜歡出門而已。*

劉瑕瞇瞇眼,*那你也並不是完全不能開口說話,只是不喜歡而已嘍?*

這本意是個回擊,而發上屏後她就已意識到自己的幼稚,和沈欽對話久了,真的蠻容易被他拉到一個水平線上——

不過,沈公子的網絡人格(姑且這麼稱呼吧),似乎要比想像中的更『厚顏無恥』,他好像已經完全忘了剛才暴.露在劉瑕跟前的難堪一幕,大大方方地回答,*對啊,有什麼問題嗎?*

……*沒問題,那,我們可以出發了嗎,沈先生?*

*你先走,我跟在你後面,劉小姐。*

#

在上車前,劉瑕就意識到這個問題——當你和你的同伴彼此不說話,只能通過文字交流,你要開車,不能隨時查看手機屏幕,但又需要他指路時,毫無疑問,這行動從開局就彷彿陷入了困境。

而她也很想知道她的同伴該怎麼解決這個難題,是的,沈欽不是她的案主,沈老先生的做法令她反感,但劉瑕不情願地承認,在內心深處某個部分,她確實已經開始對沈欽這個案例發生興趣:他到底是真的完全排斥溝通,還是如他自己所言,僅僅是不喜歡開口說話?眼下這尷尬情境,確實有助於她找到答案。

一輛銀灰色帕薩特在夜色中滑過,它速度均衡,方向明確,顯然,駕駛員很明白自己要去向何方。

「劉小姐,請左拐。」車內,雄渾男聲在車內迴盪,透著那麼的陽剛氣息,「下個路口保持直行。」

劉瑕默不作聲地打過方向盤,試圖忽略心裡緩慢積累的挫折感,在她身後,沈欽埋藏在駕駛座後方的陰影裡,只留給她一個帽頂,她可以聽見手指觸碰屏幕的快速聲音,他把文字輸進軟件,然後——

「劉小姐,專心開車,你壓線了。」

……劉瑕咬牙把方向盤打正。

「劉小姐,你現在是不是有點生氣?」

「劉小姐,要不要我唱首歌給你聽,活躍氣氛?」

車內洋溢著雄渾的電子音,透著那麼熱鬧,沈欽自娛自樂的樣子,好像這是他的主場,劉瑕黑著臉在前座開車,幾度欲言,但又止住:技術上來說,沈欽依然沒有真正開口說話,而她也不能確認自己的人聲會否讓他緊張。

——當然,也因為現在開口的話,她可不保證自己會說出什麼。

月湖別墅群和市區本已有段距離,在沈欽人聲導航下,劉瑕距離市區越來越遠,路邊的景色不斷在別墅群、住宅區和村宅中交錯,這是蛇山一帶常見的景象,在市區擴張到這裡以前,蛇山一帶,本來就是鄉下。

再往前開了一段,他們已開進了無名機耕路,連紅綠燈都不再有,劉瑕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了。

「沈先生,我們這是要開去哪裡?」她問。

「噢,劉小姐說話了。」

「劉小姐一直保持沉默不覺得無聊嗎?」

「劉小姐是不是有點害怕啦?」

雖然已經稍有些習慣沈欽的轟炸式回復,但聽到人工電子音用詠歎調的慷慨激昂念誦出他那神煩的垃圾話,這滋味還是酸爽無比,劉瑕挫敗地發出低聲咆哮,放棄交流的努力,繼續往前開,後座又傳來輕輕的,風吹一樣的笑聲。

「前面左轉,再開兩公里就到了。」總算,沈公子的調皮還有極限,人工音詠歎為她指路,指引劉瑕漸漸靠近黑暗中的點點燈火——是江南地區很常見的小村。

燈火照進之後,沈欽的話明顯少了下來,劉瑕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能感到車內的氣氛漸漸沉悶緊繃,就像是壓力重新爬上他的肩膀:開心一刻已經過去,和恐慌對抗的時刻又來臨了。

S市周邊的農村環境都不錯,村裡路很寬,兩旁都是數層小樓,劉瑕橫穿過大半個村子,在東南角一棟大屋前停下:這是一座有些歷史的大宅了,還是傳統的飛簷結構,不過看得出來,經過良好修繕和改造,院門開著,隱約能見到屋內透出點點燈火。

沈欽徹底化為後座上的沉默雕像,不言不動,劉瑕猶豫片刻,開門下車,往院子走去。

連續兩次關門聲碰碎了寂靜的夜,也驚動了屋主——又或者他其實一直在等待這一刻,劉瑕聽到熟悉的,穩定的腳步聲,脫、脫、脫——

沈老先生打開屋門,跨步出來,在台階上居高臨下:他已經換下了迷彩服,又是那一身威嚴的中山裝,他的表情還是那樣帶著倔氣,但劉瑕從他的眼睛裡看到笑意和欣慰。

一股菜香隨他一起飄出來,保姆熱誠的笑臉在他身後一閃即逝,屋內應當已經擺上了一桌好菜。

身後的細碎腳步聲停住了,劉瑕冒險往回一瞥,沈欽的臉藏在黑暗裡,只能隱約看見他的雙眼,在夜色裡泛著琉璃般微光。他還維持半踏步的姿勢,一腳在身前,雙手插兜,肩膀繃緊彷彿蓄力,典型的防禦姿態——

「你看。」老先生說,劉瑕猛地回頭——他臉上的笑意已消失,手扶在門邊,似乎正在用力,新呈現出的防禦性姿態……老先生應該已經意識到,雖然沈欽確實走出了房門,但這件事的走向,沒有他事先想得那麼簡單。

他的欣慰消散了,戒備和自我防禦湧了上來,劉瑕幾乎想要歎息,彷彿看到無數個類似場景疊加——喜悅和期待被受傷同憤怒取代,然而越是如此,多年的權威越要讓他一意孤行——

老先生的話裡,已經不再有溫情,只有無盡的權威,不容否定的魄力,「走出房門,其實也沒你想得那麼難。」

沈欽不說話,他往下看,肩膀沉下,肩窩越來越緊,似乎在用沉默陳述自己的回答。劉瑕不禁想要鑽研他的表情,發覺其中有沒有詫異的痕跡:在來到這裡以前,他對一切是否已有所預料?這是不是他堅持要和她一起過來的原因?

當然她也想問老先生,他看到過沈欽的顫抖嗎,蜷縮在屋內最安全的角落,把自己埋在繭中,止不住的顫抖,這是他最不喜歡做的事,然而他要逼著自己去做,因為有人為他施加了無法抗拒的推力。

沒有得到回答,老先生臉色更差,在這一刻,他不再是那個不肯看向劉瑕,只能對湖面暴露短處的老人,他是這間屋子、這個公司,這個家族的主人,他的氣勢甚至呼嘯有聲,帶著不由分說,甚至是殘酷的居高臨下、理所當然,他是沈欽的家長,他為了沈欽好,在這一刻,他擁有沈欽。

他走向沈欽。

沈欽開始輕輕的顫抖,劉瑕聽到風一樣輕微的聲音,但那不再是笑聲,是牙齒無法控制,輕叩在一起的細微聲音——

這聲音,剝落了她最後的忍耐,咨詢師的一切倫理,社會人的所有考慮被拋諸腦後,她跨步攔在沈欽身前,張開雙手遮蔽住他。

氣氛明顯一滯,不論沈欽還是老先生似乎都為之詫異,顫抖的聲音停止了,老先生止住了腳步——

劉瑕對他慢慢搖頭,把所有失望注入雙眼,所有未說的話用眼神去說,今天這一切,已經夠了。

老先生神色微動,審視著劉瑕,又或是他背後的沈欽,成形的怒氣漸漸散去,湖邊的他閃現出來,詫異、輕微的後悔——

劉瑕沒給他自我說服,抹掉悔意的機會,她抓準時機,開口說道,「老先生,您今晚打算住在這是嗎?」

老先生眼神閃了閃,似乎在決定什麼,片刻的思索後,他緩緩點頭。

「明天會有人來接您,對吧?」劉瑕說,「行,那我和沈先生就能放心地回去了。」

老先生點頭,劉瑕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院子裡的氣氛鬆弛下來,像雷電後的空氣,格外清新,老先生對劉瑕做了個歎氣的表情,潛台詞不言而喻,『家裡孩子不懂事,讓你操心了』。

劉瑕勉強回他一笑,她現在對沈老先生觀感複雜,「老先生,您早點休息。」

老先生對她點點頭,好像已從挫折中恢復過來,他眼神裡隱隱又帶上了笑意——劉瑕現在很不喜歡他看自己的表情,她皺了皺眉。

老先生看到了她的表情,她可以肯定,但這沒阻止他和和氣氣地舉手和她道別,好像剛才的衝突,只是煙雲一夢。

#

「那是南青村,沈家老宅,祖父很念舊……小時候我和他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

在開回市區的路上,沈欽一直沒有說話,只有劉瑕手機裡的林志玲,和藹可親地提醒『下個路口右轉』,當車從機耕道再一次回到繞城高速以後,熟悉的電子音才再度響起,劉瑕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沈欽已經取下了兜帽,也不再埋首前傾,取得最好的遮蔽效果,他鬆弛地靠在椅背上,偏頭看著窗外,留在後視鏡視野裡的只有半個下巴。

這是個有點憂傷的姿勢,劉瑕可以隱約揣測這之中的心情:那間屋子,也許是沈欽童年記憶中不多的快樂象徵,代表了他和祖父的童年。但今晚又被沈老先生親自毀去,成為了謊言與傷害的場所。

你是在什麼時候猜到老先生用意的?

既然知道這只是他逼你走出房門的手段,你為什麼要來?

關於這一切,你推測出了多少?

你明白老先生的語言障礙只是和你『鬥智鬥勇』的手段嗎?

你能諒解老先生的局限,理解他的好意嗎?

這些問題在她心裡上下飛舞,像翩翩蝴蝶,劉瑕開口時,所有的話又都飛走。

她說,「沈先生,如果你不想說話,沒關係的。」

這一次,不是電子音,沈欽嗯了一聲。

……很輕,她幾乎沒聽清,但的確是他自己的聲音——劉瑕不禁透過後視鏡,又瞄了瞄那半個下巴。

在被燈光照亮的有限視角里,她彷彿看到沈欽的唇角——淡紅色的線條盡頭,現在微微地翹了起來。

她收回視線,重新看向路面。

又開了一陣子,不知為什麼,劉瑕自己的唇角也不自覺地揚了起來。

#

蛇山這裡幾乎從不堵車,今天算是例外,帕薩特開過幾條街道,只有影影幢幢的應急燈光,從路兩邊的門面小店裡透出,車也因此開得很慢,在幾個紅綠燈口,都耽擱了一點時間。

別墅群的人煙要更稀少,即使是平日,都很難看到燈火,今晚更是一片寂靜,一排排小樓安安穩穩躺在黑暗裡,星光月色是唯一的照明,也因此,縱使小區內路徑複雜,劉瑕依然不費吹灰之力就鎖定了沈家的陽台:在一片黑暗中,唯獨24號別墅的三樓,透出了一點燈火。

她把車在小徑入口停穩,打開車鎖,又貼心地關掉車燈。「我就不下車送你了,沈先生。」

在黑暗中,沈欽顯然要自在得多,他又嗯了一聲,依然沒有開口說話——但劉瑕的手機動了一下。

*劉小姐,晚安。*

劉瑕笑著說,「沈先生晚安。」

沈欽悄無聲息地打開車門,就像是一條魚一樣滑入夜色中,劉瑕目送著他模糊的背影沒入黑暗,注意到他的肢體語言要比剛才鬆弛了許多,看來,今晚的衝突對他的精神沒有太大的刺激——

沈欽停下腳步,但沒有轉身,劉瑕忽然意識到,自己的眼神也許會給他帶來困擾:雖然沈欽背對著她,但許多敏感的個體都能查知到他人的關注,對很多人來說,這更是一種壓力來源。

她收回眼神,發動引擎開始倒車,天色黑了點,讓她不得不專心駕駛,以免撞壞別墅內昂貴的綠植或裝飾,直到車身擺正,劉瑕才拿起手機——剛才它震了一下,然後沈欽才走進屋裡。

*謝謝你,劉小姐。*

看起來,沈欽的心情已經恢復了不少,因為他發了一連串亂七八糟的微笑表情,彷彿今晚所有的不愉快都在金館長、王尼瑪、兔斯基的微笑中變成往事,劉瑕搖頭笑起來,把對話框往下拉。

*和我想得一樣,你真的很溫柔。*這句話倒是沒配任何表情。

不知為什麼,這話有種荒唐的幽默感,讓劉瑕搖頭的幅度變得更大,她甚至罕見地笑出了聲。

*謝謝你,沈先生,*她猶豫一秒,*和我想得不一樣……*

她又停了幾秒,不經意透過車窗,望向三樓的那一點朦朧微光。

別墅面向小徑的幾層樓,都有寬大的露台,在之前的幾次造訪中,三樓的露台總是空空蕩蕩,落地窗拉上窗簾,讓人看不到一點細節,但現在,門被打開了,窗簾被風吹起,透出了屋內工作台上的燈光,逆著光,有個高個子站在露台上,手心裡還亮著一點微光。

雖然看不清,但劉瑕知道他一定快速地瞥了一眼屏幕,因為她的手機又開始震動。*什麼?什麼什麼?**劉小姐,不一樣什麼?*

劉瑕惡作劇心思發作,故意發動引擎,惹來手機更瘋狂的震動,她忍住笑,重新點開了輸入框,跳掉一片追問,直接輸入回答。

*和我想得不一樣……其實,你也沒那麼討厭。*

沈欽的逼問聲停了下來,露台上的光晃了一下,像是有人小心地看著屏幕,注意不讓屏幕光照到自己,不過,沈欽並沒有馬上回復,而劉瑕也不再逗留,她發動引擎,最後看一眼露台。

月光不足以讓她看清沈欽的臉,但她可以隱約看見他的雙眼,在月色中反著淡淡的琉璃微光,這雙眼現在專注地望著她看,這讓她好奇起他能看到什麼,除了沈家有一盞檯燈以外,現在整個小區沒有一點人造光源——

想什麼來什麼,念頭剛轉到這裡,伴隨著輕微的『嗡』聲,整條小徑兩邊的西式古典路燈柔和地亮了起來,其中一盞路燈正好就在露台邊上,一整個完完全全、從頭到腳的沈欽,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暴露在了劉瑕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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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7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5 PM 編輯

☆、第八章 滬上吳彥祖

「對了劉姐,剛你在咨詢的時候,連先生打電話來問你什麼時候有空,我看了下時間表,你是不是改動行程了?還是我沒給你登上?週三週五下午都空出來了呀。」

「是我昨晚改的,那邊的咨詢應該已經是已經告一段落。」

「噢,那好,」張暖暖說,一邊抓皮包一邊低頭髮信息,「那我就和連先生確認你今天下午有空了?」

要和心理咨詢師取得即時聯繫其實並不是那麼容易,劉瑕在咨詢期間一般是把手機和電腦都關閉,久而久之,連景雲也養成了有急事先問張暖暖的習慣,不過,現在她已經結束了上午的工作,其實是可以自己來回復的。

劉瑕看看張暖暖,笑笑,「好啊,問問他在哪裡會合?」

「嗯,問了。」張暖放下手機,不知是否空調開得過熱,一張小臉紅撲撲的,「走,今天去哪家吃?」

小工作室,老闆和員工之間也談不上什麼隔閡,張暖工作效率高,性格活潑可愛,劉瑕和她是固定的飯搭子,兩人的關係一直不錯。張暖一路都在為她惋惜,「這麼賺的案主,居然只咨詢幾次就不做了,太可惜了,要能做成長程客戶,劉姐你飛黃騰達不在話下啊——我都想好了,到時候你就帶我裝逼帶我飛——」

「人家開這麼高的價錢,不是沒原因的。」劉瑕說,「這錢也不好賺,早結束早好。」

「也是,這病人家屬的極品勁那就不是蓋的,哎對了劉姐,你去了沈家那麼多次,見到那個沈公子沒有啊?」張暖學周小姐的腔調,「就那個『沈先生是董事長的公子,因公務繁忙,不克前來』……的沈公子。」

她學得很像,劉瑕險險沒笑出來,「怎麼好奇起案主家屬來了。」

做咨詢師這行,很忌諱嘴碎,張暖暖也懂得規矩,不會直接問沈老先生的情況,不過她和劉瑕有交情,說說別的八卦也是人之常情。「那不是因為他有實力嗎,工作室開了幾年了,第一次見到這麼極品的家屬,怎麼能不給我留下印象——」

張暖說著也來了興致,「他是不是特猥瑣,特丑,所以不敢出來見人?」

劉瑕一口湯嗆在嘴裡,咳嗽了好幾聲。張暖腦洞開得更大,「要不然就是特胖……反正這人肯定有問題,沒見過連臉都不敢露的。」

已經離開辦公室,又是在嘈雜的餐廳,手機放在包裡,安全係數還是挺高的,劉瑕笑了笑,「丑嗎?」

在張暖期待的眼神裡,她考慮了一下,承認道,「不能說是醜的。」

「啊,有多帥?和那天過來的沈鑠先生比怎麼樣?」沒有什麼比一個潛在的帥哥更能讓女孩子興奮的了,尤其他還有濱海集團董事長之子的顯赫身份,張暖眼睛裡已經開始冒星星了。

「你覺得沈鑠就已經算是美男子了嗎?」劉瑕回想了一下沈鑠的個人形象,試圖做個客觀判斷。

「和明星肯定有差距,但也算是帥哥了吧?」張暖叫起來了,「幹嘛,沈大少難道比他還帥啊?」

「不說長相,和他比,沈鑠的氣質……就顯得有點村了。」劉瑕費勁地在有限的娛樂圈人士裡尋找著參照物,「他長得有點像是吳彥祖……」

劉瑕覺得自己形容得不太好:從長相來說,沈鑠、沈欽和沈老先生有明顯的血緣關係,差距到不了多大,沈欽和吳彥祖的長相也就是些微相似而已,更接近的地方在於他們的異國氣質,這很難以言明,不過,看起來自小前往國外,給他帶來了一定的影響,他看起來更像是歸國華裔,而不是留學鍍金歸來的富二代,和沈鑠那種精雕細琢,但流於脂粉氣的風格比,他給人留下的印象要更深刻,站在欄杆邊的沈欽就像是一幅畫,憂鬱、內斂,但卻又掩不住他的優雅。

沒等她糾正自己的錯誤,張暖已經捂著心口癱到桌面上了,「有沒有搞錯啊,劉姐,你不是在逗我吧?家裡那麼有錢又長得那麼帥,這不就和湯珈鋮一樣?靠,沈大少有沒有微博啊,我要去粉她!加入少奶奶黨!」

就如同王某聰微博下的『老公操.我』幫嗎?劉瑕嘴角抽搐了一下,「他還是MIT的畢業生。」

「靠靠靠靠靠,沈大少,我對不起你,我不該說你極品!誰說你極品我和誰急!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頭號粉絲!」張暖飯都不吃了,「劉姐,有沒有照片啊!讓我看看欣賞一下沈大少玉樹臨風的英姿唄!——睡是輪不到我了,意淫一下也好……」

英姿……劉瑕的嘴角再抽搐了一下。

月下燈前,一個和年輕時的吳彥祖形神皆似的美男子,斜靠在樓上欄杆邊,眼神深邃地望過來,背景是整片尊貴的別墅,窗內則是專業氣息濃郁的工作台,這是何等有逼格的一幕?一幅畫面就把高、富、帥、才等要素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如果能抓拍照片的話,這一幕一定能把張暖迷倒的吧,沈欽的人氣也未必比另一位房產大亨的公子要差了……

不過,也只能是照片了。

如果這是一出電視劇的話,那一幕應該被歸屬到喜劇欄目:氣氛好、環境佳,樓上的美男,車內的美女(劉瑕一直對自己的長相有客觀認識),正在加深瞭解的兩人,彼此的凝睇對視……如果要給這一幕配上背景音樂的話,應該是韓劇裡愛情場面常見的,突然插入的主題曲高/潮片段之類的。

不過,這樣疑似浪漫的氛圍也就持續了數秒,在這幾秒鐘內,沈欽的表情從柔和變得僵硬,優雅的氣質肉眼可見地流失,稜角分明的下顎也因肩背拱起失去了優美的線條,不知為何雙手還舉了起來,就像是正在小偷小摸,被現場抓包的小孩一樣,僵硬地佝僂著身子,就那樣一步、兩步,原路退回了門邊,然後在劉瑕(目瞪口呆)的視線中,彷彿自帶音效一般『Qiu』地逃入了屋內……

嗯……雖然這是障礙應激的一種表現,劉瑕也早就學會了不去在意案主的非常反應,但……回想起那一幕,劉瑕的嘴角還是第三度抽搐了一下:如果是電視劇的話,此處應該是BGM立刻消失無聲的一個反□□吧……

當然,這也並不是說她就期待著有什麼電視劇般的發展,如果她有的話,也許這時候反而會貶低沈欽的長相,挺有趣的是,這是戀愛初期常見的心態,否認對方的突出優點,以此獲取自信感,打消付出感情的不安,所以這種互相貶低反而會成為浪漫關係的明顯信號。

「怎麼可能會拍到照片?」她收回心思,在張暖誇張的祈求表情下無奈承諾,「如果有機會的話,會拍的。」

當然,也得有機會才行。

雖然只是隨口承諾,張暖依然歡呼雀躍,興奮得不行,劉瑕搖頭輕笑,「又要換男神了?那景雲怎麼辦,就這麼始亂終棄啦?」

暖暖的雙頰本來是興奮得殷紅,現在是真的通紅了,她花癡沈欽時大說大笑,一點不怕被劉瑕笑話,但現在卻不敢直視劉瑕的雙眼。「我……劉姐,我不是……」

「兩個單身男女,害羞什麼,景雲現在升職了,前途更看好,你喜歡就去發展,不要浪費機會。」劉瑕難得說這麼多話,其實也難得這麼多事,不過,有些話還是說清楚好點,也免得張暖心存顧忌。

「啊……」張暖看她不像在敲打,有些不可置信。「劉姐,我還以為你——」

「我們就和親兄妹一樣,」劉瑕說,她句句實話,「要發生什麼,早發生了。」

「但我還以為連先生……」

「他要是有什麼,肯定也早和我開口了。」劉瑕說,「從我們認識到現在,我一直單身,他還怕沒機會?沒說就是沒意思,你別想太多。」

張暖看來仍是將信將疑,但她知道劉瑕的性格,觀察她一陣後,終於放開心扉接受這個好消息。

「那我就……謝謝劉姐了。」說著也覺得好笑,自己咯咯笑了起來,又不乏關心,「但劉姐,你真的沒談過戀愛啊?不應該啊,你這麼漂亮,又這麼聰明——是你眼光太高啊?」

「不是我眼光太高……」劉瑕笑笑,她根本就沒眼光可言。——一個不可能戀愛的人,又怎麼會有戀愛的眼光?「好了好了,不說這些了,吃飯,吃飯。」

張暖明顯還有疑惑,但她畢竟也是個機靈的女孩子,於是抓起飯碗,老老實實地往嘴裡塞起了米飯。

#

「已經搞定沈家了?」連景雲過來接她時也問。「挺有效率的嘛——那邊是怎麼說的?」

「沒說什麼。」劉瑕如實回答,的確,不論是沈老爺子還是沈欽,在前天晚上之後都沒有再聯繫她。「不過那邊一般都是預付咨詢費,既然已經停付,那我應該是被解雇了。」

「那就好。」連景雲明顯舒了一口氣,「那咱們邊開邊說,這個案子有點複雜,不是咱們一般處理的那種汽修廠騙保案……」

劉瑕的手機忽然連續震動起來,連景雲止住講述,「你先接電話吧。」

「不是電話……」劉瑕說,她無奈地打開手機。「你等我一下。」

*劉小姐,你已經出發來月湖別墅了嗎?*

*我注意到你的移動軌跡和蛇山方向相反。*

*劉小姐,劉小姐,劉小姐*

*你不會已經忘了今天下午的咨詢了吧?*

在短短數秒鐘內,沈欽已經轟炸出一長串信息——看起來,他已經成功消化前天晚上的難堪,重新回到了若無其事的話癆模式。

挺有意思的,沈欽在網絡和現實中的表現確實是判若兩人,但雙重人格的可能性不大,網絡人格也許是對現實中畏縮表現的一種過度代償,一個典型的表現就是,他足足沉默了一天半沒來騷擾她,這應該是受到週三晚上那獨特退場方式的困擾,還沉浸在尷尬情緒中無法自拔,這說明,網絡自我與現實自我有高度統一性,認知上並不獨立。

既然如此,一天半的時間應該還不夠他消化掉週三晚上的難堪感……劉瑕看了看腕表,現在是下午兩點鐘,往常她已經出發半小時了,否則無法趕在兩點半到達月湖別墅。

「沈先生,」她直接回復,「你應該很清楚我是和誰一起離開的,而我相信你也調查過他的背景,明白他找我的目的。畢竟,你對我的職業生涯做過完備的調查。」

她沒和沈欽確認咨詢是否已經正式取消——這也許會觸動他的不良回憶,反正,咨詢應該也只是個幌子,她有種感覺,沈欽反對的是……

*……呃,被你看穿了喏*

一連串賣可愛的羞澀表情後,沈欽的語氣一下正經起來,*那我也就直說了,劉小姐,我強烈建議你不要繼續參與連景雲先生的工作,非常,非常強烈的建議。*

*另外,連景雲就是個膽小鬼,懶鬼。他完全有能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幹嘛要拉上你?*

*他找你是為了561號案件吧?我非常、非常強烈地建議你不要參與!*

*他也太無能了吧!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這個案件當事人有涉黑背景,對你來說很危險。*

*劉小姐?劉小姐?你有在聽嗎,劉小姐???*

*不許去,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不許去,這個案子不能參加*

*不要去*

*求求你了劉劉,不要去行不行*

*你要是去的話我就……我就……*

「……這個案件,你們內部代號是561嗎?」劉瑕放下手機問連景雲。

「對,你怎麼知道?」連景雲驚異地瞟了她一眼,「又用那些心理學啥啥的把戲猜出來的?——那你這個也太牛了吧!」

「……那你們公司可能需要更新防火牆了。」劉瑕說,她沒搭理連景雲詫異的表情。「再給我半分鐘。」

*沈先生,我知道說了也不會有用,所以之前有些話,我一直選擇不說。不過,即使以對你的標準來說,現在也過線太遠了。*

點擊發送鍵,她把手機關到靜音,「我處理完了,你說。」

連景雲看她幾眼,眼神明顯落到手機上,但沒問太多,「這是我從去年就開始跟的案子了,總的涉案金額應該在五百萬元以上……」

她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連景雲頓了下,「你要不要——」

劉瑕把手機丟進包裡。「你繼續說。」

#

和大部分人想像的也許有所不同,『騙保』這個概念,並不僅僅只是為某人買下天價保險,然後把他幹掉這麼簡單。如果騙保案僅僅只局限於這麼一種模式,哪怕涉案金額高達百萬,這也會讓保險公司的調查壓力大為緩解。——不僅僅是因為殺人騙保案終究非常罕見,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在中國,命案是限時必破的。

當然,並不是每一宗命案都會被破獲,但有警方力量主導,保險公司的調查壓力將會大大減輕,否則,調查員將會面臨一個極尷尬的局面:要履行調查職能,但又沒有警察的權限,你憑什麼要別人來配合你?

「你也知道,汽修廠騙保是咱們的國情特色,全世界哪裡都沒有咱們國家這麼氾濫,都快做成產業了。」連景雲一邊開車一邊給劉瑕介紹,「這一塊的案子呢有幾個特點,第一涉案金額小,第二頻率極高,第三,定罪極難,第四,很難得到警方配合,所以你看,找你幫忙幾年了,從來沒做過這方面的案子,就是因為這個,根本沒精力一宗宗去梳理,很多時候根本就只能算了,認倒霉了。」

劉瑕偶爾配合連景雲的工作,的確已經有好幾年了,但之前做的多數都是金融騙保、工傷騙保的案子,確實是第一次接觸到汽車保險範疇的騙保案。「這種案件的模式一般是什麼?」

「模式那太簡單了,簡直成了咱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這麼和你解釋。」連景雲點了點前車窗,「你的車燈老化了,想換一個,但這個肯定不在保險理賠範圍內,去一汽修廠,和老闆提一句,『老闆我想換車燈但保險不能報』,行了,車險單一給,接下來沒你事了,汽修廠給你找個老師傅,把這燈直接給撞下來,保證不傷其餘部件,報警理賠,都是一條線,兩天後你去,車燈給你換好了,正常五百塊,現在一分錢不要你的,拿走就行了。汽修廠的利潤全在保險公司理賠上——這是最簡單的模式。黑一點的,我忽悠上車主,其實你車也該大修了,不止車燈,變速箱、制動泵、散熱器都得換,咱們帶上老師傅出去,老師傅撞完了你坐進去報警,再黑一點的,我買通定損員和交警,實際上車主根本就不知情,正常付噴漆的費用,根本不知道你的車被報了假案……」

「明白了,這個思路繼續往下發展可以做很多種模式啊。」劉瑕點評,「甚至可以買輛豪車來,專門換上老舊零件去製造事故,那不是更能賺錢?」

「對啊,你這就是專業老手的思路了,」連景雲拍了拍方向盤,「當然,利潤越高風險越大,這種豪車騙保要求成本也高,首先你必須得買豪車,其次你還得在警方和保險公司內部都有關係,最好是聯合業務員一起騙保,否則理賠單價越高,越容易惹起保險公司和警方的注意……不管怎麼說吧,從零敲碎打到專業豪車騙保,去年車險賠付總金額已經佔到了整個保險行業理賠金額的30%,這整條黑色產業鏈的總產值你猜是多少?」

「多少?」

「全國範圍內,200多個億。」連景雲說,「這還是往低了說,單單是S市,一年20多個億的車險理賠金額裡,說50%都是這麼做出來的也不誇張,這10億里,90%都是車主聯合汽修廠,報損金額在5000元以下的小保單,這麼點標的,警察不可能給你立案調查,命案都破不過來,還破你這個?公司除了自認倒霉沒別的辦法,定損員都不愛爭了,只要你一口咬定,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他也拿你沒辦法,最多就明年提你保費,那你還可以換家保險公司買,完全沒有任何風險。」

「十億去了九億,剩下一億還有點做頭,」連景雲把車打到路邊停好,帶著劉瑕走向路邊派出所,「這一億就是蓄意騙保,不僅僅是蹭你車險便宜,免費換零件啥的了,理賠標的一宗不上萬,甚至是上十萬,他們看不上眼……我從兩年前就盯著他們了,這夥人應該是包攬了S市40%以上的豪車事故,兩年內起碼騙了兩千萬以上的理賠金,這個案子現在我拉了好幾個老同學參與,只要能打開突破口,絕對是市局掛號的亮點案,他們的先進,我二套房60%的首付就都穩了,蝦米,全都靠你了,你可得給點力。」

沈欽對連景雲的攻擊,當然是非理性的,起碼關於他的能力,劉瑕就有不同觀點。連景雲能在幾年內做到高級調查員,怎麼能沒兩把刷子?除了膽大心細、善於學習以外,他還有個很突出的優點,就是善於協調自己的人際關係,挖掘自己的獨特優勢。

——比如說,保險調查員的一大煩惱,無法和警方形成聯動,這對他就不是什麼問題,連景雲在警校人緣特好,同期同學大多都分配到了S市大大小小的派出所、分局,此外還有師兄師弟……全都是預備人脈,劉瑕猜他做車險定損員的時候就絕對不會被警方環節困擾,對大部分定損員來講,案件在『如果您還不撤銷申請的話,我們只能把資料移交公安機關』這句話以後,事實上就已經結束,只要車主夠膽挺下去,十有八.九這件事也只能這麼了結,資料發往警局只能是石沉大海,但對他來說,只要一通電話,三天內絕對有刑警上門約你喝茶。就劉瑕對社會心理學的瞭解來看,大部分人在自知違法的情況下,大概也就只能堅持到這一步了……

即使不是把雙簧唱到這地步,配合調查,獲得警方的一手信息,對連景雲來說都不是什麼難事,調查員的第一大難關【很難參與調查】,他輕輕巧巧就邁了過去,第二大難關【沒有詢問權】,更完全不是事兒,這幾年,連景雲沒少作為保險公司的調查員『配合詢問』,他的第一套房子,就不知有多少是這麼『配合』出來的。

當然了,派出所的關係,人人都會去打通,也不屬於連景雲獨有,但卡住大部分警察和調查員的是另一個難關——進入兩千年以來,刑訊逼供就成了一條碰觸不了的紅線,拘留時限也有嚴格規定,尤其是這種非重刑案件,一次拘傳最多12小時,頂天了24小時,24小時後沒有突破性證據就得放人,而對騙保案件來說,事實證據取證難度大,在有限的時間內很難取到,證據鏈對口供依賴性很強。以大部分警察的人性角度來講,有這種和犯罪分子鬥智鬥勇、爭分奪秒的心勁兒,他們更願意去破兇殺、搶劫甚至是盜竊案,畢竟,這些案件的受害者和保險公司比起來,更加弱小、無辜,更需要幫助,而調查員雖然有足夠的動力來完成這一工作,但也缺乏足夠的審訊技巧,為警方提取證據提供方向……

「現在是什麼情況?」劉瑕問,接過連景雲遞來的名牌別上,「已經打到大boss這關了?」

「沒,但已經抓捕了關鍵人物了。」連景雲遞過一個文件夾,「李建軍,青浦『撞車王』,去年發生在青浦的200起撞車案裡,150起以上都和他有關,他很小心,一直都在沒有監控的地區撞車,我手裡就攥著一次撞車現場,一直到上週末,被市裡新設的攝像頭拍到又兩起蓄意撞車,才有強證據傳訊,難點在於他所屬的汽修廠賬面嚴重虧損,現金早就被轉移了,法人也是幌子,真正的大老闆深藏幕後,要挖出現金流,挽回損失,必須得靠他的口供——不過,他嘴很緊。分局幾個老調查員已經審過一輪了,一無所獲,都說是個刺頭,審訊難度很高。」

祿安保險高級顧問劉小姐翻開文件夾,對連調查員的激將法,她不置可否,只是『哼』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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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8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5 PM 編輯

☆、第九章 水兵月

「姓名。」

「李建軍。」

「年齡。」

「38歲。」

「工作單位。」

「車一族汽車服務有限公司……哎我說,你誰啊你?」

「老實點!」坐在劉瑕旁邊的警察猛一拍桌,「問你什麼就答什麼,沒問你別說話!」

「哎不是,你是警察嗎?不是你有什麼權力審訊我?」和警察描述得一樣,李建軍顯然是個刺頭兒,這從他的外表上就能看出來,長相有些尖刻,精瘦身材,服裝品味差,38歲的人了,還穿著艷紫色的襯衫,緊身小腳褲,金鏈子、尖頭鞋,油乎乎的長頭髮下是一道鮮亮的紋身,從脖梗一路彎曲到胸前,隱約能看出似乎是龍。劉瑕翻了翻資料——之前沒進過監獄,但應對警察顯得很有底氣,「我要見律師,沒有律師的陪同我拒絕審訊!」

「和你說過多少次,咱們國家沒有這個規定。」陪同劉瑕審訊的警察都有些無奈了,但語氣依然很強硬,「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告訴你李建軍,你已經罪證確鑿,抗拒從嚴,判刑都得按上限走,你想蹲20年大牢你就別說話。」

李建軍稍微蔫了一點,但表情依然透著自信,他的小眼珠子輪了幾圈,幾乎是嘲笑地瞥了警察一眼,又轉過來打量著劉瑕。劉瑕衝他微微一笑,觀察著李建軍的反應——面對一個漂亮姑娘善意的笑容,他的表情沒有緩和,反而警惕地瞇成了一條線。

她不以為忤,繼續問,「結婚了沒有?」

「結婚了。」

「有孩子嗎,多大了?」

「一個女孩,13歲。」

「女兒呀,沒想再生一個兒子?」

「沒錢,生了養不起。」

「不至於吧,」劉瑕做出研讀資料的樣子,「你在S市有好幾套房子,經濟條件不差呀。」

「都什麼年代了,生兒生女都一樣,」李建軍有些焦躁,「警察小姐,這和案情有關係嗎?」

「少廢話!問什麼你答什麼!」真正的警察適時出來鎮住場面。

「平時挺喜歡讀書的吧?」劉瑕沒理會李建軍的牴觸,悠然地說,「我看你像個文化人。」

「我?」李建軍指了指自己,動作誇張,滿臉的不可思議,「我像個文化人?警察小姐,你玩我呢吧?我像個文化人?你看我這穿的,我這紋身,像文化人嗎?」

「那你覺得你像個什麼樣的人?順便,你這個紋身紋的是什麼?」

「貔貅——我就……道上混的唄!」

「就那種金鏈漢子是吧,道上混著,小酒喝著,有了錢包幾個小三兒……有小三嗎?」

「有幾個,這不犯法吧警察同志?」

「你情我願就不犯法,」劉瑕說,「和老婆感情不大好啊?她知道你在外面花嗎?」

「她拿錢就行了,管那麼多,一個農村婦女在乎啥小三不小三的。」李建軍嗤了聲,他甚至有些不屑了——到現在為止,劉瑕問的都是些不疼不癢的問題,而且還老問不到重點,這讓他漸漸地放下了警惕。

劉瑕笑了笑,彎下腰從案卷裡取出幾張照片,「這是你名下所有的房產嗎?」

李建軍審視著幾張照片,「是——咋,還要扣我的房啊?」

劉瑕當沒聽到,「這張是——」

她的手指在整個照片上畫圈圈,李建軍說,「雁蕩路的房子,我自己住的。」

「這是——」

「衡山路的老房子,出租的。」

陸續辨認出四套住房以後,劉瑕疊好照片,「行了,今天就到這裡吧。」

「啊?」李建軍很愕然,警察也有輕微訝色,但沒評論什麼,轉頭呵斥李建軍,「啊什麼啊,今天先到這,明天繼續!」

其實明天也用不著繼續了,劉瑕笑笑,沒多說什麼,起身繞回審訊室背後的監聽室。

雙面鏡背後已經聚了好幾個人,除了連景雲以外都是臉色各異,滿臉有槽吐不出的痛苦。

「整個專案組都在這了?」劉瑕問。

「就這20萬標的,還有什麼專案組啊?」連景雲沒說話,剛才陪審的年輕警察就喊了起來,一臉的青春痘憋得通紅——話說回來,聚在這後頭的幾個警察都挺年輕,看警號,交通、刑警系統的都有,應該就是連景雲的小夥伴們了。「得打開突破口才能引起重視——」

青春痘一邊說,一邊懷疑地看著連景雲,疑問不言自明:就剛才拉的幾句家常,能打開什麼突破口啊?這就是你瞎吹的秘密武器嗎?

好吧,秘密武器這個,是劉瑕自己加上去的,不過以連景雲的個性來說,也很有可能會這麼為她鼓吹。劉瑕環顧室內一周,把目光放回連景雲身上,等他給個答覆。

連景雲點了點頭,「是啊,幾乎都在這了,都是自己人,有什麼收穫你就說吧。」

「要結論還是要過程?」劉瑕問。

「結論,結論。」青春痘迫不及待地幫連景雲喊。

「結論就是,他有個賬本藏在青浦夏陽路的這套房子裡,應該在主臥室東南角,你可以找找靠衣櫃一側的地板下、傢俱夾層之類的地方。」劉瑕說,「這個賬本足以把他和你們要找的幕後大老闆聯繫起來,如果聯繫不上,那就是組織太嚴密,他沒法直接和老闆接觸,但那也會指向他能聯繫到的組織最高層。如果真的和你們說得一樣,他一個人承包了70%左右的青浦騙保案的話,這個賬本應該是一個強有力的突破口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你們覺得呢?」

室內一片死寂,三四個年輕警察臉上都浮現出濃濃的驚詫,青春痘的反應最誇張,嘴張得能容納一枚雞蛋。連景雲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笑容,他先推青春痘,「你趕快去找找,有沒有這個東西——」

又溫存地看著劉瑕,推了推她的手肘,央求而又炫耀地,「給解釋解釋唄。」

青春痘被推到門邊又轉了回來,雙眼瞪得燈泡一樣,好像等電視劇的大結局,等不到不可能出這扇門一步。

劉瑕無奈地看連景雲一眼,連景雲笑容可掬,拱手做懇求狀,她無奈地吐一口氣,端起水杯——空的,五六個人爭著給她倒滿水——潤了潤喉嚨。

「我按時間順序說吧……」

「進門後,首先我觀察的是李建軍的面相——你說是玄學也好,在審訊情境裡,觀面的確可以作為心理學的補充應用,當然,這是我的個人看法……仔細看李建軍的長相,他的抬頭紋很重,眉宇間川字紋深刻,這說明這個人好思慮,長期處在壓力環境下……也就是心理壓力大,魚尾紋重——魚尾紋有很多成因,表情豐富,愛笑愛哭,喜歡瞇縫眼看書,這都是可能的原因,李建軍心理壓力大,愛笑可以排除,在之後的詢問中我注意到他喜歡瞇縫眼看東西,比如說,看照片——所以可以初步斷定他的魚尾紋成因和閱讀、觀影有關,愛看書,看電視,從他的談吐也能聽出來這一點,他說『審訊』,不是簡單的『審』,用『陪同』,知道『貔貅』,不是讀成『辟邪』,或者更常見的誤讀『皮鞋』,這都側面說明他的文化素養較高。」

「懂得要律師,知道歐美法系的常識,這說明他起碼愛看港劇,或者更進一步,看美劇,更重要的一點,作為一個農村出身,只有初中文化的修車技師兼撞車司機來說,他並不重男輕女,可以看到他說『生男生女都一樣』時沒有任何失落感,微表情可以證明他不是在撒謊,沒有掩飾內心的情感,從觀念上,李建軍已經完全擺脫了農村文化的痕跡,他的愛好和知識體系、觀念,都有濃厚的城市氣質,甚至可以說較為靠近比他更年輕一代,接受過更高教育的一代,初中畢業後他就進入社會,從資料來看沒有再教育的痕跡,以他的工作環境來說,也很難遇到審美情趣較高的同事,這說明李建軍善於吸收知識,樂於提高自己,簡單的說,這個人有心眼、愛想事、有審美……他活得不麻木。」

「但一個有審美的人怎麼會穿成這樣?不符合審美也不符合年齡——噢,說到這裡,我忘記說了,你們要找的幕後老闆手底下應該有一兩個鬆散的黑幫團體,成員以90後青少年為主,服裝品味肯定和李建軍很相似——甚至他還搞了個顏色嶄新的紋身,」劉瑕說,「並且遮掩自己是個文化人的事實,實際上這個事實無關緊要,但他本能地予以否認,甚至對我指出這點有些驚慌,所以反應特別誇張……種種跡象都表明,李建軍防心很重,他必須用一層保護色把自己圍繞起來才感到心安,遮掩自己的文化素質、紋身、服裝品味向他所處的群體靠攏,這都是在掩護他自己,當然,這麼做效果並不好,甚至也許還起到反作用,但這是潛意識的需求,李建軍的潛意識認為他處在危險的環境裡,而這是他不能主宰的部分。」

「在他能主宰的理智中,李建軍認為他的處境是安全的,這從你恫嚇他時,他的表現可以看出來,很自信,知道你在撒謊,他明確地知道自己這次被捕很難定罪,定罪的話,刑期也不可能按著20萬要判的10年以上來,這說明李建軍的幕後老闆已經給他吹過風了,他知道這一次自己不會出什麼大事的——當然,這也說明對方挺有關係,對你們手上的證據瞭如指掌,或者自信能把案子擺平……」

劉瑕仔細觀察著小夥伴們的表情,逐個逐個……

她又恢復正常,繼續往下說,「能做到這一點,他的勢力不會很小,這也許說明了李建軍不安感的來源——他名下的幾處房產都是2010年以前購置的,但他的瘋狂活躍期是從兩年前開始的,在這之前,他在青浦車險區並不是那麼知名——」

「懂了,兩年前傍上大老闆了,」一個老成些的警察說道,「或者說大老闆看上他了。」

「對,這正是李建軍潛意識不安感的來源,他在和他不能抗衡的大勢力打交道。」劉瑕皺皺眉,瞥了自己的坤包一眼,「現在,條件都列出來了,一個聰明、清醒、敏捷、孤僻的技術工,做著非法的一線工作,隨著老闆胃口越來越大,這份工作變得越來越危險,他被警方注意到的可能也越來越大,一旦出事,拿大頭的老闆不會有事,拿小頭的他得進監獄,而他必須要有個能夠自保和反制的籌碼,他看過很多港劇、美劇,雖然未必能叫得上名字,但熟知歐美法系裡的『辯訴交易』制度——」

看到幾個人臉上浮現出的茫然,她解釋了一句,「就是污點證人、討價還價。」

「——賬本。」青春痘恍然大悟,「他得為自己留一條退路。」

「賬本,」劉瑕點點頭,「這其實也是他的日常需要——是明白人反倒簡單了,他活得明白,得知道一個月掙多少錢,而以他現金收支的方式,他要掌握自己的經濟情況只能靠記賬,這恰好又是現成的證據,如果是常見的那種輕罪犯,渾渾噩噩,沒有文化素養,錢一到手就花得精光,現付現出,在這個案件裡你們就只能靠口供來指認上線了。所以現在的問題只有一個,那就是賬本到底在哪。」

「他的妻子是傳統農村婦女,和李建軍應該缺少共同語言,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來,夫妻關係不好,他有嫖宿習慣,情人關係不固定,情人也多為小姐,以李建軍孤僻、防心重的個性,他不會把賬本留在家裡,當然更不會是出租屋,也不是他慣常和情人過夜的小房,這些人和他的關係都無法讓他放鬆,換句話說,他們是外人,和他們共處的房屋也無法讓他放心,那麼,誰是他的自己人呢?」

「女兒。」青春痘緊皺雙眉,投入地回答,「李建軍很疼愛自己的女兒,青浦夏陽路那套房子就寫在他女兒名下——但你沒拿那套房的照片問他啊。」

「就因為它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沒有拿,避免引起警惕,」劉瑕說,「按照你們的資料,李建軍平時還是和家人一起住在雁蕩路,夏陽路的房子,是他工餘歇腳的地方,像他這樣的人,不會在銀行有太多存款,害怕引起注意——這一點從你們提供的資料上也得到印證,所以,主要居住所裡應該會有個藏現金的地方。」

「我在畫圈的時候,他的眼神被指尖帶著走——這是本能反應,在我指到主臥室睡床時,他的身體姿態轉向緊張,這說明他家的現金應該就藏在那裡,看這張照片,床頭櫃上的物品說明,李建軍睡在靠門一側,所以他最有可能把現金藏在這裡,但不會是賬簿——不和妻子離婚,說明他的觀念依然不失傳統,即使感情不睦,現金依然是他允許妻子動用的家庭財產,但他不信任妻子的能力,所以更重要的賬簿——」

她拿出另一張照片,「可以看到,夏陽路住處的佈局和雁蕩路基本一致,包括李建軍的出租房也是如此,他是個有條有理的人,思維定勢更好抓,所以他的賬冊有很大可能藏在夏陽路這間房子的同一個位置裡。」

「找到賬本以後,李建軍只剩兩個選擇,第一,繼續無意義地抗拒審訊,自己重判,家人也處於被漏網之魚報復的危險中,也許他不在乎妻子,但不會不在乎女兒,事實上,我認為他一直沒有『退出江湖』,也是為了給女兒提供更好的生活……第二,和警方配合,盡可能把團隊一網打盡,自己也少判幾年,而他是個聰明人……我的觀察和推論到此結束。」

室內安靜了一會,幾個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青春痘蹦了一句,「那……要找不到呢?」

劉瑕笑,輕飄飄地說,「那就再猜、再找。」

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不知道該怎麼表態,連景雲就只是笑,青春痘猶豫一會,悄沒聲息跑出去,過了一會回來了。「正好兩個同事在青浦……我讓他們拐過去看看。」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滑過,屋子裡氣氛有點怪,一群人都低頭玩手機,明顯在打字溝通,劉瑕看看連景雲,連景雲衝她高高把眉毛挑起來,做出誇張的擔心表情,她忍不住微微笑,想想,索性行個方便,出門去倒水,順便在走廊裡轉悠幾圈。

剛轉回來,就聽到房門後傳來一陣驚歎聲,隨後一聲巨響,青春痘猛地把門推開,衝出來四處找她,「真找到了,劉姐你神了,真找到了——我靠!就在你說的地方,絲毫不差!」

他身後跟了一連串好奇驚訝又崇拜的臉,一群人都扒在門上看她,連景雲最後露出個頭,滿臉微笑,又衝她挑挑眉,劉瑕吞下笑容,自如地走回屋裡,小夥伴們chuachuachua,霎時間各歸原位,眼神晶亮,似乎恨不得上來舔她一口,以表敬意。

青春痘眼睛瞪得極大,當先出來膜拜。「姐,真神了你——你該不會也是警校畢業的吧?」

「都和你說了她是科班出身的心理醫生,」連景雲拍了她一下,「還不快去補搜查證去——小心點,聽見她說的了吧,人家上頭可能有人。」

「你這不當警察太屈才了你,姐,你這真是——」青春痘的興奮勁還沒過去,一邊被連景雲往外搡一邊喊,「你考慮考慮進我們分局唄姐,我靠,神探啊……」

他被推走了,剩下兩個警察也用樸素的方式表達他們的敬意,「您抽煙嗎?」

「我給您倒杯水——真是長見識了,聽景雲說,您在國外留過學,國外警察都這麼審案呢?」

「去去去,這不是突破口都給你們找到了嗎,都忙活去,今年市局亮點案件可就在眼前,個人先進在召喚呢,都去忙去。」連景雲如老母雞,圍著劉瑕喳喳叫,把一群人全弄走了,這才揮汗陪劉瑕出門。

走著走著,說了句,「辛苦了。」

「我和你說這話就生分了。」劉瑕說,伸手進包去找手機。

「不是說這事。」連景雲沖審訊室揮揮手,「我是說剛才,說那麼細、那麼通俗,辛苦你了,其實你不必的。」

「不必的話,你幹嘛把他們都叫過來?」

連景雲摸摸頭,哈了聲,「什麼都瞞不過你是不是?我也是想,機會難得,他們是靠這個吃飯的,能取點真經也好——」

「我這說不上真經,」劉瑕搖搖頭,「說穿了太簡單,冷讀、側寫加微表情觀察,外加最基礎的心理學常識——也都是猜,必須建立在嚴密的事前調查上,但其實大多數案件在事前調查上就已經有線索了,太過迷信這個不必要,證據鏈還是得靠走訪排查,不會憑空掉下來——」

「景雲!」青春痘忽然從辦公室方向匆匆跑過來,喘著粗氣把連景雲攔住了,「我瘋了,我今天真瘋了!你們快來看看這個!我怕我眼花!這——這怎麼可能呢,這不可能啊這!」

連景雲和劉瑕只來得及對視一眼,就被青春痘一邊一個拉跑了,踉踉蹌蹌小跑著闖進辦公室,青春痘的工位邊上已經圍了一圈人,都在對電腦指指點點,嘖嘖稱奇。

看到兩人過來了,剛才聽過劉老師上課的兩個人很慇勤地給她擠出位置。「劉老師,您快來看看,給我們分析分析這是怎麼回事。」

劉瑕一看到電腦畫面,心頭就是咯登一聲:這是青春痘的郵箱,他開了一封郵件,但發件人那一欄是空白的。

拉著看了一下郵件內容,基本都是監控視頻的截圖,李建軍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交談,對方付給他一沓現金——劉瑕拉了一下,幾十張截圖,右下角都有時間標注,全是李建軍拿錢的照片,穿著、日期不一,再往下又是幾十張截圖,形形色.色的車主和汽修廠老闆交接,汽修廠老闆和陌生男人交接,陌生男人試駕不同的豪車,李建軍駕駛這些豪車開往市郊,一幫穿著品味和李建軍相似,流里流氣的非主流小弟圍著保險公司的定損員,陌生男人和理賠員,陌生男人和交警——

在圍觀人等你一言我一語的辨認,以及郵件中對每張照片的備註幫助下,整個案件的證據鏈水落石出、枝蔓分明,時間線清楚無比,哪裡還需要李建軍的賬本這種間接證據,這儼然已經被辦成了一樁鐵案……

「靠,」連景雲喃喃低語,「這、這他.媽……」

「這簡直——神啦!」青春痘喊了起來,「我去!這是——這是憑空掉下來一整條證據鏈啊!這到底是誰幹的啊?」

這一記補刀恰到好處,劉瑕險險沒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她閉閉眼,平靜了一會,徐徐從包裡找出手機——

*你!!!!*

『嗡』的一聲——理所當然,這種時刻,沈欽是一定會秒回的……

*( ̄y▽ ̄)~*

*既然你不聽話,劉小姐 <( ̄︶ ̄)>*

*那麼˙﹏˙*

*我也只有親自出馬【水兵月變身.gif】*

*確保你【心】*

*的【心】*

*安【心】*

*全【心】*

*啦【心】【心】【心】~╯ 3╰ ╯ 3╰ ╯ 3╰ *

……

劉瑕站起身,排開人群往外走,連景雲趕忙追上來,「怎麼,蝦米,幹嘛去?」

「車鑰匙給我。」

「你這是……要去哪啊?」

「月、湖、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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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8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5 PM 編輯

☆、第十章 興趣者

「對不起,劉小姐,是這樣的,業主已經認證了您的身份,您本人可以進去沒問題,但我們這昨天開始執行新的安保政策,非業主的車輛都要集中停放在小區外的停車場裡,我們會用區間車送您去別墅,您看這樣可以嗎?」

「已經認證身份?」劉瑕愣了一下——月湖山莊這邊的安保相當不錯,之前她幾次過來,都要等門衛電話確認以後才能放行——第一次登門時,保姆之所以不知道,應該是沈欽直接把電話截了過去。這次過來,她還以為會在進別墅這道關卡上受到些刁難,「給了我什麼權限?」

作為濱海物業的工作人員,保全自然知道沈家別墅裡住的是哪位重量級的大人物,他對劉瑕的態度熱情得無可挑剔,「以後您來不用確認,直接進門就可以了,如果您希望的話,我這給您的車可以辦一張通行證——不過,您今天好像沒開自己的車。」

「那我下次過來再辦吧。」劉瑕沒拒絕保全的好意,她有種預感,自己殺來這裡的次數不會太少的。「那就麻煩你送一下。」

這條安保新規,倒是恰到好處,劉瑕的氣勢被區間車遏制,已經沒有一氣呵成、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銳利,她按下門鈴的力道,甚至說不上過火。

「劉醫生來了。」過來開門的照例還是保姆,經過幾次見面,她對劉瑕已是笑意盈盈,親熱得彷彿把她當成自家人。「老先生下午還念叨著你呢,來來來,快請進。」

會客廳裡有人聲,也有人支身過來張望,看到是劉瑕,眼神閃了閃又縮回去——沈鑠。

「我就不進去了,阿姨,」劉瑕說,沈鑠在場,她沒往下說,「我是來找沈欽先生的。」

阿姨猶疑地『啊』——了一聲,客廳裡也傳來輕微騷動,不過片刻後有人說,「那就先上去吧。」

沒有刻意抬高,但聽得出,是老爺子的聲音,只是和他獨處時不一樣,如今這聲音,已經武裝上了威嚴與權力。

劉瑕可以料想得到會客廳裡複雜的情緒漩渦,她和樓梯間的攝像頭對視一眼,雙方誰也沒有讓步,僵持幾秒,她又按按太陽穴:真是被沈欽給氣到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不要和白癡打交道,他會把你拉到同一層次,然後憑借豐富的經驗打敗你。

手機依然是靜音狀態,不論沈欽發來多少信息,她也不打算處理,劉瑕閃上三樓,打定主意要敲開這扇緊閉的門,或者至少用最近的距離把整件事說清楚。

她深吸一口氣,武裝好自己,踏步到門口,舉手敲門,「沈先生。」

手指叩到門板,沒有預期之內的應力——門板無聲無息往後滑去,門開了。

門後也不再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工作台電腦屏幕的閃光、沙發邊檯燈的暖光,臥室方向傳來的過道光……星星閃閃的光源,就像是沉沉浮浮的燭光,把暮色渲染出暖調的黃,沈欽就坐在一片光海裡——他背對著劉瑕坐在工作台前,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長長的陰影。

已經不是在牆角了嗎?

門是沈欽自己開的——劉瑕注意過,門後裝了遙控關門器,這種門不可能被她一敲推動……是沈欽在她敲門的同時按下了遙控器。

在兩夜之間,沈欽的變化不可謂不大,這說明他的障礙程度也許要比她想像得更輕,他並不畏懼別人踏入他的堡壘,前天晚上的恐慌發作只是因為要被迫外出,或是處於被親人強迫外出的情境中……

「沈先生。」劉瑕止住自己本能的分析,她走到沈欽身後,沉聲招呼。「又見面了。」

「劉小姐。」電子音回應,和劉瑕的山雨欲來針鋒相對,伴隨這詠歎式的背景音,轉椅戲劇性地轉了過來,沈欽俊雅的容顏在劉瑕面前飛快地掠過……然後又轉回了原位。

劉瑕眨眨眼,嘴角抽了下。

「抱歉,輪軸太滑了。」沈欽似乎也窘了下,劉瑕看到他撲在扶手上,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雄渾男聲抑揚頓挫地說,「再來一次。」

劉瑕就看著沈欽再轉了一次,用腳當剎車,在她面前準準地停下來——還握著扶手,用腳當槳微調了一下角度……

「劉小姐,又見面了。」沈欽說——或者說,沈欽的手機說,至於他本人,今天穿上了POLO衫和亞麻長褲,不再是那天的兜帽衫,長腿曲起,腳別到椅子底盤上,雙眼深情地望著膝蓋,堅定地無視著他正對面的劉瑕。

除了衣服以外,頭髮似乎也打理過了,結合剛才開門的風格,還有轉身的努力……他是想要挽回那晚逃離時的失分嗎,通俗地說,把這個逼給裝回來?

可惜,因為轉圈過度的關係,再度悲慘的裝逼失敗……劉瑕的嘴角再抽搐了下,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嘲笑沈欽可能會讓他恐慌發作,就像他一直強調的那樣,對他要『很溫柔』。

「沈……咳嗯。」她咳嗽了幾聲調整笑意,告誡自己嚴肅起來,「沈先生,我想我們必須談談今天的事了——一直以來,你的行動都並不符合常見的社交禮儀,而我也希望你知道,我對這些行為並不像看上去的那樣無所謂。」

沈欽畏縮了下,好像被她的話語刺傷,雖然——雖然他看上去完全是個成熟的,可以為自己行為負責的成年人(並且長得很像吳彥祖),但在這個瞬間,他給人的感覺真的蠻像那只委屈的皮卡丘的。

劉瑕讓自己別心軟——成效好像不是太好,她有點繃不住想笑,「當然,我能理解,你的溝通方式也許和常人不同,而我一直很努力在配合。我以為我們之間已經達成了一種默契,但我不得不告訴你,沈先生,今天你的做法已經——已經讓我沒辦法繼續安心在我家居住了。」

「對不起,劉小姐,」沈欽對空氣露出濃郁的歉意,不過至少手機認錯態度很好——劉瑕瞟了他的手一眼,又很快調開眼神,他打字的速度,看久了她有點暈。「你真的不用擔心你的隱私,我以人品擔保,絕對不會偷窺你的私生活。」

「那你怎麼解釋今天的事?」劉瑕說,「沈先生,如果只是我……」

她吞下了『那也就算了』,「先不談我的隱私,你這樣讓我很難對連先生交代。」

「說得和誰稀罕去調查他一樣……」沈欽的表情還是生動的,提到連景雲,他的嘴角就開始往下撇了,一個無聲的反感,「要不是因為他老找你幫忙,我關注他幹嘛。」

「……恕我真的不明白這裡的邏輯。」劉瑕的火氣又有點上來了,「沈先生,你的意思是我的私人交往需要在你的督導下進行嗎?」

「不是啊。」沈欽的眼神撇開了,大寫的心虛。

「那請問你的動機是?」

長久的沉默,劉瑕意識到,如果是文字聊天,這就是沈欽發來笑臉的時刻——然而,這就是面談的好處,在面談中,談話永遠無法被如此輕易的結束。

沈欽有話想說,他是有理由的,劉瑕想道,她觀察著他的情緒,眼角肌肉的細微牽動,眨眼的頻率,吞嚥引起的喉結運動,唇角輕抿的動作,他舔了舔唇,顯得越發侷促和猶豫,他為什麼不說?這個答案有什麼難言之隱?並非是不正當的動機,沈欽的道德觀大致上(模糊地)遵循普遍標準,他不是為了窺私慾在監控她……

是因為沈家的內部矛盾?但從他的自述來看,他對沈老先生以外的親戚並沒有太多感情,有理由完全可以說,這沒有什麼讓他痛苦的地方——

沈欽的手環抱住了腰,一絲真誠的痛苦之色閃過,防禦性姿態……這個問題是扳機,勾起了他的不快回憶?

劉瑕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旁觀過一次輕度恐慌發作的過程,從醞釀到瀕臨爆發,情緒對表情帶來的影響——從一開始自我意識過於濃烈,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以至於只能偽裝自己身處於單獨的世界中,到現在真的已經完全無視了外界,一心一意地沉入內心世界中,縮起身軀,做出防禦性姿態,把頭埋進膝間……

作為一個心理咨詢師,她知道,對咨詢者太過共情是危險的徵兆,而保持克制與自我邊界對劉瑕也從不是什麼問題,但在這一刻,沈欽並不是她的案主,沈欽也不是她的委託人,沈欽只是——一個被她的問題引發了恐慌的心理障礙者。他那本來就搖搖欲墜的偽裝,被她一腳踩落,讓他赤.裸的,傷痕纍纍的自我,又一次暴露在了冰天雪地裡,承受著勁風的鞭撻。

「沈先生……」劉瑕最終說,她嚥下愧疚感,讓語氣保持平穩,現在沒必要擴大緊張。

沈欽的肩頭彈動了一下,已經開始的細細顫抖似乎被她的話安撫下來,當他最終抬起頭時,眼神依然不肯直視劉瑕,但表情已經武裝成了慣於創傷的漠然。

「我只是……我只是非常希望能夠確保你的安全,劉小姐。」最終,手機說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目的,請你……試著理解。」

劉瑕的眉毛擰了起來:這個答案,當然不足以讓她感到滿足。

「對景雲的調查也是嗎?」但她並沒有繼續質疑下去,而是轉移了話題,「你黑進祿安保險的內部數據庫了?」

提到數據上的事,沈欽的表情就有變化了,不知是否受到他的感染,就連手機發出的電子音,都興奮了一點。

「祿安的防火牆做得太差,」他肆無忌憚地點評著國內有數的保險公司,「電腦安全的事,能叫黑嗎?我就是上門吃一頓自助餐——」

也許是注意到了劉瑕的反應,他縮了縮肩膀,「就是到處看了看,什麼都沒有拿……既然他要請你幫忙,我總得探探這個案子的底。誰知道他這麼無能,都已經給了金手指,還是要求你幫忙。」

「……什麼叫給了金手指?」

沈欽聳聳肩,他飛快地瞥了劉瑕一眼——看起來,談到自己擅長的領域,給了他很強的信心。「李建軍的老闆早就把整個青浦的攝像頭分佈都摸得滾瓜爛熟的了……你以為那兩個新攝像頭是誰裝上去的?」

「是你嗎?」劉瑕大吃一驚,這會她有點青春痘的感覺了:這麼神?

「呃,好吧,其實依然是市政部門,」沈欽氣勢稍挫,但又挺起胸,「不過是我特意給寶山那邊的安裝員派單的,這條線也沒連進青浦交警系統,直接走的市局,不然,連景雲怎麼能在幾天內就拿到線索?」

……好吧,劉瑕已經放棄去問他又是怎麼知道連景雲盯上了李建軍,而李建軍又經常在那個路段撞車的了,想來渠道無非也不脫監聽監視、手機電腦等黑客手段,問得越多,道義上她越陷入兩難,還是難得糊塗——連景雲已經猜到了,那條從天而降的證據鏈和沈欽脫不了關係,這件事劉瑕遲早得對他有個解釋。

「說起來,景雲還讓我問你個問題。」她說,「這件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李建軍落網以後,他已經用警方權限調過了沿路的監控,從天網到路邊一些ATM、私人店家的安保攝像頭都沒放過……但這些監控視頻最多也就保存一個月,更多的都是一兩周就沒了,這條線根本就是斷的,你是怎麼連三個月甚至半年前的監控畫面都能搞到?甚至連完整的監控錄像都能拷貝出來?」

「我不是和你說過了嘛,」沈欽現在確實是完全恢復過來了——最明顯的一點,就是那賤兮兮的感覺又回來了,「那種漏洞百出的系統,對我來說就是自助餐——說得複雜了你也不明白,就這麼和你說吧,大部分多門店公司用的監視系統都是安防公司的解決方案,由安防公司的雲端存儲錄像,為了方便客戶使用,會提供一些白癡級終端軟件。尤其是銀行和連鎖超市,他們的一線員工接觸到的也就是這個嬰兒頁面而已,如果你只是按部就班地詢問那些初級IT人員,OK,他們也只會為你做職責範圍以內的事——在他們的管理後台確實只能檢索三個月內的視頻,但在服務商的視頻雲存儲系統裡卻很難說,很多公司都會把錄像池的容量設置一個上限,達到上限前自動清除,但這個上限要遠超三個月的數據量,這麼說來,只要你能進入監控公司的雲存儲系統……」

沈欽托起右手心的手機,左手彈了彈手指,目標明確地指向它,「就像我說的,一頓豐盛的自——助——餐。」

這一刻的他,甚至敢於直視劉瑕,他的眼神不再散漫、畏縮、放空,而是凝聚的、自信的、專注的、清亮的,就像是兩顆小小的星辰,落在了他的眼眶裡,點亮了他的精神,照亮了他的俊臉,沈欽的神采俊逸飛揚,雙唇滿足彎起,含著笑意——

沈欽在劉瑕心裡的形象,一直是有些幼稚的,儘管以沈鴻的年齡來判斷,他不可能太小,但他的所有行為,都讓人很難把他和成年人聯繫起來,更像是個12、3歲的問題少年,但在這一刻,這樣的印象被全然洗刷,沈欽確然是名成年人了,沉浸在事業中的這一刻,他所散發出的魅力,是完全成熟化的。

也是——劉瑕不得不承認,也是極為迷人的。

但這也只是瞬間,片刻後,他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大膽——

就像是氣球被戳破之後一樣,沈欽瞬間癟了下來,挪開眼神不再和她對視,雙肩塌下,回到了略帶防衛性的坐姿,只有手機還不服輸,「這種程度的科普解釋,劉小姐,請問你能跟得上嗎?需不需要我再降低一點?」

用電子音這麼說的話,的確是非常賤啦,不過,這種程度的挑釁,如果是被沈欽自己說出來,配合上他那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表情的話,想必,應該是無往而不利的調情利器吧?

不知為什麼,劉瑕忽然想到了老先生在月湖邊對她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候,在視頻裡,欽欽真的是很開心的』。

他說這句話時,情緒特別苦澀,而劉瑕現在,也終於能夠理解老先生的心情。

「沈先生,想必你也很清楚,我的博士學位是在哈佛完成的。」劉瑕最終說道,唇邊隱隱躍上笑意,她的語氣並不嚴厲,「我想這種程度的解說,我還能聽得懂。」

沈欽一定在偷瞄她——誰知道,也許他變態到在頭頂裝了個監視器,一直在手機裡偷瞄著她的表情呢?他沒有看她,可也沒有錯過她的變化——他飽滿的雙唇也浮現出一絲隱隱的笑容,因為眼神的躲閃而有些鬼祟,但室內的氣氛無疑已溫和了下來。

「那麼,沈先生——」劉瑕站起身。

「啊,你要走了嗎,劉小姐?」沈欽的手機失落地說,這瞬間,他看起來又很像一隻泫然欲泣的皮卡丘了。

「雖然我們還有很多話題可談——」劉瑕說,看到沈欽心虛地縮起肩膀,她的笑意更濃厚了點,「但我不認為那有什麼意義。」

沈欽的肩膀落回去,劉瑕繼續說,「所以,確實,我要走了,沈先生。」

沈欽站起來,看來意欲送她走到門口——在談到他的擅長話題以後,他的精神狀態一直在不斷轉好,這就是一個明證,如果他沒有從黑客話題中汲取到快樂和安全感的話,是絕不會離開遮蔽物體的。

那麼……

在把話說出口之前,老先生坐在月湖邊釣魚的英姿再度浮現在劉瑕眼前,她心頭的情緒是喜怒難辨,也不乏對自己的不屑: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這可是第二次了。

「對了。」她說,刻意和沈欽拉開足夠的安全距離,「你知道嗎,沈先生,小區物業有了新規定……我的車只能停在大門外,沒開進來——我是坐區間車過來的。」

沈欽沒說話,只是用一個近乎驚疑的表情回答她,劉瑕想,對於談話走向,他多半已經有所感覺,這麼看,沈欽的確是很敏銳的,在社交上他並不鈍感……也許這正是老先生不再假扮失語症的原因,他知道這種招數只能管用一次,在前天晚上之後,自己的用意不可能瞞過欽欽。

「但現在,我只能走回大門去了。」劉瑕溫和地說,「看起來你對我的安全很關心……女孩子一個人在夜裡獨行可不安全,沈先生,你想不想送我到小區門口?」

沈欽僵了一下,姿態有瞬間的防禦,但,也許是因為劉瑕穩定的語氣,建議的態度,也許是因為她的要求僅僅只到小區門口,而入夜後的別墅群幾乎沒有行人——從老先生挑選的時機,以及沈欽的種種反映來看,他在黑暗中也會更有安全感——

在一段很長、很長的沉默後,沈欽終於有了反應,他在手機上按了一下,然後轉身逕自走向臥室。

伴隨著一聲輕響,門打開了,像是個無聲的逐客令,劉瑕看看門口,再看看臥室方向,她有些失落感,倒不是因為沈欽的拒絕(這終究只是第一次邀請),而是因為他的拒絕,比她預料得要決絕得多。

她轉身走向門口,在心底修正著對沈欽的建檔,半路上,一道風聲擦過——

沈欽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插到她前面,幾個大跨步就出了房門。

他又穿上了兜帽衫,一路往下也沒說話,下顎線隱隱繃緊,肩線又佝僂起來,幾乎算是最差的護花使者,但劉瑕跟在他身後,卻有點嘴角上翹的衝動。

二樓的燈還是黑的,轉過一個彎,劉瑕的眉毛挑起來了:一樓會客廳也正在往外出人,董事長沈鴻,幾個沈家第二代,沈鑠……都擠在小客廳門口,又讓開一條道,護衛著老先生出來。

見到沈欽,所有人都很詫異,沈鴻的眼睛第一次瞪圓了,沈大姑姑、沈三叔……就連老先生,表情都有明顯變化。

但沈欽誰也沒搭理,他的眼神根本沒有和任何人接觸——劉瑕忽然發現,沈老先生把他學得很像,老先生第一次出場時那目中無人的態度,和沈欽現在根本是一模一樣。

而除了他自己以外,沈家上下,居然沒有第二人能做出這樣簡單的聯想,把他的病態,和沈欽聯繫起來。

她沒有多回味這個心得,只是沖老先生點點頭,「老先生。」

「下次來,多坐會。」老先生當然不像保姆,一下就親熱成一家人了,他的語氣很矜持,但濃濃的欣賞藏不住。「今天等了你一下午。」

這番話,又如一塊鵝卵石,激起千重浪,劉瑕的眼神在所有人臉上掠過,把這些五味雜陳都記在心底——但來不及分析,只是匆匆一笑,轉過頭去追趕沈欽的步伐。

心底卻是歎口氣:這句話以後,恐怕更多沈家人的生命軌跡,將要和她發生交集。

#

從24號別墅走到小區大門口,步行大約是15分鐘,這15分鐘的路,沈欽一直都沒有說話。

但他的腳步不是一直都那麼著急的,離開別墅兩百米之後——當沈家小樓被夜色淹沒以後,沈欽就顯著地放鬆了下來,他的腳步慢了,肩線鬆了,雙手插到兜帽口袋裡,雖然還不至於左顧右盼,但從頸部動作來看,也開始觀察四周的景色了。

看起來,他並不是真正的排斥出門——他是很能欣賞外界風景的,不是那種全身心撲在房間裡,在屋內就可以獲得全世界的終極宅男,沈欽不願外出,也許只是外面的世界有太多因素讓他緊張,或者有個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房門外首先要面臨的小世界——他的家庭,讓他感到壓迫。

劉瑕也沒有試圖和他搭話,讓氛圍保持舒適的沉默,也給沈欽更多空間,讓他享受夜間散步的悠閒,理想的進展是,在一兩次成功的散步後,他會自發培養出這種新習慣。但劉瑕並不盲目樂觀,她預計自己還得多請他護送幾次,而那位熱心的保安幫她遞交的通行證申請,也注定會被無情地打回。

「劉小姐。」距離大門50米,已足以看清門衛時,沈欽停了下來,「晚安。」

這是一次成功的夜間散步的又一個證明是,伴隨這句話,他自然地轉過頭看著劉瑕,雖然眼神依然沒有落到實處,但和今晚大部分談話時間相比,已是個巨大的進步。

「謝謝你送我到門口,沈先生。」劉瑕柔聲說,又忽然興起一絲幽默感,「雖然我已經不再是老先生的咨詢師,但不知為什麼——」

她沖沈欽攤攤手,搖頭笑了,「我覺得,我們還是會有很多再見的機會。」

這打趣的收效比她想得要良好,沈欽愣了一下——畢竟她很少有這麼豐富的表情——然後他笑了起來。

真正的笑,笑意從眼睛裡點亮的那種,那團生機勃勃的火又從他的笑容裡迸發出來,從上到下,飛快地滾遍了全身,讓他看起來幾乎就像是在發光——這是個很英俊、很有魅力的青年在快樂時的正常現象,但在沈欽身上尤其引人注目,對比強烈到又迷人又殘酷:在他笑起來之前,你並不會感受到平常的他有什麼地方需要幫助,但在你見過他的笑,見過這個迸發著火花的沈欽之後,你很難不為灰燼般的他感到難過。

「你說得對,劉小姐。」沈欽說,他的聲音異樣的低沉,和那些可愛的表情形成鮮明反差,就像是低音提琴發出的降E調。「我們肯定會再見上很多很多——」

劉瑕在極力收斂自己的詫異,就像是一個人在鬧鐘聲中盡力維持自己的美夢,但她也許做得還不夠好,沈欽沒有把話說完,就吃驚地摸上了自己的嘴唇,她在心底輕輕歎口氣,開始默然倒數。

5、

紅潮從兩頰湧現。

4、

迅速佔據全臉。

3、

甚至連手都紅了。

2、

開始到處亂看,肩膀微聳。

1——

轉過身以毫不優美的姿態,百米衝刺的速度,沒入了夜色之中……

「嗯……」目送完畢,劉瑕點了點頭,這一次,她對自己相當滿意。「時間節點確實掌握得相當不錯。」

#

次週一,劉瑕的辦公室迎來一個熟悉的訪客。

「劉小姐。」濱海房產董事長特別助理周小姐表情認真,「我是來為沈欽先生做預約的。」

「每週三和每週五,還是按五小時計時。」周小姐有個優點,不論說的內容有多怪異、曖昧、荒唐,她永遠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但希望您改到晚間前去,收費標準,還是之前沈先生的定價來付,如果劉小姐您不滿意,隨時可以再行調整。除此以外,任何時候都歡迎您到月湖山莊做客,山莊的大門,永遠對您敞開。」

晚間前去,收費標準隨時調整,靈活的做客時間……張暖在接待台後無聲地吸一口氣,對劉瑕露出極致疑問的表情。

劉瑕對此視而不見,她拿著周小姐的名片,端詳了幾眼。

「是董事長讓你來的嗎?還是老先生的意思?」

「我傳達的是高層的指示。」周小姐委婉拒答。

從周小姐的職位,和她兩次前來履行的職責看,沈鴻和沈欽、老先生之間的關係,也許並不是那麼劍拔弩張的緊張。劉瑕把名片收下,但推回了周小姐遞來的支票。

「我會再去探望沈欽先生的。」她說,「但不會收錢,沈先生明確拒絕過我的咨詢建議,在貴方取得他的同意之前,我不會給這樣的案主咨詢。」

她的拒絕,也許在周小姐幕後人士的意料之中,因為周小姐並沒有猶豫,而是馬上揚起眉毛,頗具挑戰地詰問劉瑕。

「不是咨詢關係,但還會再去見沈先生……劉醫生,那請問,您是以什麼身份去見沈先生呢?」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不但暴露了幕後人士的身份,還透露出遠遠比這更多得多的信息。劉瑕饒有興致地望著周小姐,思索片刻。

「如果我說是朋友的話,董事長會開心嗎?很抱歉,要讓他失望了,」她說,「……興趣者。」

周小姐抬起眉毛,一時沒反應過來。

「這就是我和沈先生現在的關係。」劉瑕進一步解說,「你就這麼回復董事長吧,周小姐,如果他還有什麼不滿意,可以讓他去問老先生。」

她談論沈家人的輕忽態度,似乎已把周小姐鎮住,她沒有提出第二個問題。

劉瑕回到辦公室裡,把這幾周的風風雨雨從頭到尾想一遍,越想越覺得有趣。

她先打開電腦,但又很快關上,從抽屜裡翻出一個全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畫上書名號,鄭重寫下標題。

《沈——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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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09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6 PM 編輯

☆、第十一章 錢小姐

「週一海底撈,週二看電影,週三去世紀公園散步踏青,週四好了,歇一天,到週五又去看畫展。週六週日不要說了,上周去佘山,這周又去朱家角。」

錢小姐靠在長沙發上,一口氣也不歇,「老師儂算算麼好來,一周七天要見六天,這叫什麼,這叫戀□□熱呀!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有本事的,一周見兩次都叫苦連天……」

她梗了一下,眼圈忽然紅起來了,她那憤憤的態度低沉了下去,小心地把紙巾疊起來去吸眼角的淚水,「我曉得,我曉得,分手已經一年半了……道理你不用講我都曉得劉老師,就是我真的……我就是忍不住,上周我真是下了決心的,回去我就出差了,三天沒開微博,就是那天從機場出來,我在出租車裡看到婦幼醫院的廣告,你曉得伐劉老師,我真是一下就忍不住……」

錢小姐今年27歲,雖然出身名校、家境優裕,事業一帆風順,但奈何情路坎坷,和前男友相戀四年後分手,一年半來沒有走過這個坎,不得已尋求專業幫助——她的咨詢極有規律性,每週都以自我懺悔開始,這是劉瑕見證的第26次輪迴,每次咨詢過後,錢小姐都下決心重新開始,不過目前為止尚未有一次成功。

「有時候也想,自己這樣活著有意思嗎,人家和狐狸精甜甜蜜蜜,每天充實得要死,我呢?下班以後什麼事也沒有,坐在辦公室裡刷微博,」錢小姐抽抽搭搭,「我自己知道這樣是不好,確實是有點過了,我到什麼地步劉老師,他不發微博,好,從他老闆微博開始,他們部門總監,還有他們公司上周剛辦入職的前台——噢,講到前台,劉老師我和你說,還好我加了她——」

錢小姐振奮起來,語速也變快了,「我感覺有情況的,她絕對對嘉伯有想法,我看嘉伯對她也未必沒有意思,兩個人朋友圈互動很有感覺的,講不定嘉伯私底下就在和她勾勾搭搭,那個男人,我是看透了——」

「嘉伯朋友圈是不是把你給屏蔽了?」劉瑕問,「你又新開小號加他?」

「嗯,」講到得意事,錢小姐不由坐直,「我新開了一個小號,做日本代購的,價格比別家都優惠呀!別家衝著賺錢做的,我麼,不折本就好了,你知道嘉伯有個同事和我要好的,我就介紹給她,不到三天他們公司全都加了一遍,連那個婊——」

她看了劉瑕一眼,改口了,「連嘉伯新女朋友都加了我,基本除了幾個女同事以外,朋友圈都看得到的,那些不給我開放權限的我也無所謂,我還有一個小號,用網上搜來的圖片當頭像,你懂的,基本沒有加不到的男人……」

她的情緒又苦澀了起來,「我和你說,劉老師,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嘉伯的老闆,平時看上去人模狗樣的,你不曉得他私底下聊天都是什麼樣子!那個聊騷的語氣,噁心!還好,嘉伯還沒他那麼沒品——唉……」

說著說著,她又黯然神傷,「不過他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到底還不是把我給蹬掉了。」

劉瑕笑一下,給她倒上一杯熱茶,「最近家裡人沒給介紹對像?」

「又想勸我轉移注意力焦點啊?」錢小姐倒笑了,「介紹倒是有,就是都沒有看得上的。」

「是沒感覺,還是條件不夠?」

「條件是都蠻好的,要比嘉伯好,但就是……說不清,沒感覺吧。」錢小姐說,「心思不在這上面,平時要做的事太多了。」

泰半業餘時間都在打理微博、微信小號,做代購、裝外圍女,跟蹤前任的隱私,哪有時間來接觸新人呢?

「如果從別的角度沒法說服自己,你就多想一想你付出的成本,不僅僅是時間,還有金錢,代購你基本上是不賺錢的,還要貼點進去,」劉瑕說,「還有每週來這裡咨詢的費用,都是你付出的成本,你只要不做這些事,那就是在省錢,你講對吧,錢小姐?」

錢小姐聽得直點頭,就像是每次課程過半時候的心理變化,她開始嘗試說服自己,自己也是能夠改變的了,「那我試試看——其實你是對的嘍,就算我把這些時間拿去擺地攤,一年半下來我都要發財了……」

一小時的咨詢時間過得很快,結束時錢小姐神清氣爽,似乎大有收穫,她一邊開手機一邊說,「劉老師,謝謝你——我覺得這一周肯定是個好開始,那我先走了,下周見,劉老師。」

「下周見。」劉瑕把她送出咨詢室,回到辦公桌前,她吐了一口氣,稍稍按摩太陽穴——以劉瑕的時薪來說,理論上她每天的收入可以達到萬元以上,不過僅僅也只是理論,在現實中,除了連續咨詢帶來的效率降低與疲倦感堆積以外,為咨詢者建檔記錄的文字工作也要耗掉一點時間,劉瑕自己一天最多排上六個工作小時,而錢小姐真的不太適合做第六個咨詢者,尤其是在……

劉瑕比平時多用了點時間來恢復,而這似乎已經超出了某人的耐心範圍,伴隨著一聲滴響,她的顯示器電源燈由紅變綠——

*弱爆了。*沈公子評論道,*順便,嗨,傍晚安,劉小姐。*

是的,這就是她為什麼要把錢小姐排在最後一個……劉瑕按住太陽穴歎了口氣,但力度要比初次處理沈公子時要小,她掏出筆記本,翻開到沈欽這一頁,以苦中作樂的心情開始自己的第七個工作小時。

*沈先生……*她打字入框。*你知道,我必須保護案主的——*

*隱私,對嗎?*

沒等她按下Enter鍵,沈欽就未卜先知地為她補完了對話,他還發來一張思維導圖的截圖,上頭羅列著一條邏輯樹:

每一次都和我爭辯職業道德問題——道德阻止不了我——在知道我不會洩漏,實際上沒有損害的情況下,不想失去所有客戶——選擇保持沉默——禁不住我煩——和我聊天

——不要把人生浪費在無意義的爭吵上,直接和我聊天

*當然,如果你想要每次都浪費五分鐘時間的話,我也沒意見啦^_^*他還貼心地附上一個笑臉,*你必須要保護案主的隱私——我們就從這裡開始好了,然後呢?*

*……*

*你說她弱爆了,但我得指出,沈先生,錢小姐至少沒有違法,不像你——何止是道德阻止不了你,簡直連法律都無法阻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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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10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6 PM 編輯

☆、第十二章 沈鑠

平心而論,沈鑠在這頓晚飯上確實是用了心思的——外灘三號頂樓的望江閣,也算是S市最知名的幾家餐廳之一了,最多只能容納三人的江景閣樓包間,一直是約會求婚紀念日的勝地,獨此一桌,別無分座,不預定肯定是拿不下來。畢竟這樣規格的餐館自有風骨,沒可能因為沈鑠一時興起,就為他回絕之前預定好的客人。

「不知道劉小姐對法餐觀感怎麼樣,聽說你在國外留過學,應該還是能接受的吧?」他也畢竟不是真正的二傻子,起碼在勾女這門功課上功力深厚,從點菜起,話題開展得自然而然,「要是喜歡本幫菜,黃埔會的小籠包做得也還不錯的。」

「要法餐就可以了,我晚上吃得不多,給我金槍魚塔塔、魚子醬蒔蘿,凱撒沙拉和龍蝦就好。」劉瑕對沈鑠亮出白牙,「放心,不會讓你逃脫一刀的——香檳可以來得好點,開一瓶唐培裡儂,你覺得怎麼樣?」

「哇,你是要我破產啊?」沈鑠一縮脖子,誇張地喊,劉瑕和他一起笑起來,「那就開一瓶唐培裡儂——我和劉小姐一樣,前菜、沙拉和主食,餐點還是老規矩,你們看著搭配就好。」

被玩笑打開局面,室內氣氛隨意了很多,待香檳斟上,沈鑠對劉瑕舉舉杯,「劉小姐,雖然有點尷尬,但得對你認真道個歉,上次我過來的時候,完全誤會你的身份了,所以態度確實有點傲慢,你大人有大量,喝了這口酒,別往心裡去。」

畢竟是豪門公子,富到了第三代,再是可愛,舉動也有一定規範,不像是那些暴發戶一樣惡俗輕浮,女方稍假顏色就不知天南地北。劉瑕淺啜一口,「我是做心理咨詢師的,沈先生,你們有錢人家那點破事,相信我,我理解得很。」

話說得這麼明白,沈鑠也沒有繼續裝逼,他笑了,「感覺得到,當然今天請你吃飯,除了賠罪以外,也有些別的意思,劉小姐,第一次會面那麼不愉快,除了我們之間的那點誤會以外,也因為我以前不太認名校——說起來是讓你見笑了,不過以前工作上也接觸過不少名校畢業生,家裡公司一度也唯學歷是重,接觸下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態度上不自覺有些傲慢,這個偏見是被你洗刷的——」

沈鑠陷入思索,濃眉微皺,表情真誠,雙眼坦然直視劉瑕,「第一次見面,你就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不誇張的說,在上海灘能給我臉色看的女孩子,真的沒有幾個——幾次見面下來,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我覺得你有一種獨特的魅力,一種落落大方,獨立又神秘的感覺……這讓我想要更深入地認識你,也謝謝你給我這個機會,希望這頓飯能是個很不錯的開始。」

「沈先生——」

「叫我阿鑠。」沈鑠欣賞的眼神,在她臉上流連。

「OK,阿鑠。」劉瑕泰然改口,「我想和你確定一下——現在,我僅僅只是受沈老先生所托,為沈欽先生做咨詢,即使沈老先生對我比較客氣,也只是因為尊重我的專業素養,對於你們家族內部的一些矛盾,我既不瞭解,也沒有一點牽涉——這一點,你是知道的對吧?」

「你說的內部矛盾是指什麼?」沈鑠笑容溫和,但談情說愛、尋歡作樂時的放鬆已悄然散去。

這是在套話?劉瑕坦然說,「我聽到董事長和幾個兄弟姐妹在討論股東大會,所以大膽猜測這和股東大會有關,除此以外,一無所知。」

雖然並不是人人都有心理學博士的頭銜,但其實正常人也具備分辨謊言的能力,沈鑠端詳了她一會,肩線又放鬆下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秘密,財經線的圈內人多數都有收到風聲——今年的股東大會之前,祖父會把自己名下的股份分別予以轉讓,自己只保留象徵性的0.1%持股,但股份流向到現在還未經確定……所以小瑕你也可以理解,我上次是為什麼來訪。這件事對我們家族來說,確實相當重要,我們也想對祖父的健康盡點綿薄之力,更希望能提供給你恰當的報酬。」

這個料確實有點震撼,不過和她猜測的原因也相當接近。劉瑕揚揚眉,只是靜看沈鑠,直到沈鑠在她的眼神裡變得有些不自在,她才開口,「裝,繼續裝——」

沈鑠『噗』一聲,一口水嗆住,一邊咳嗽一邊笑,「好好好,不裝了不裝了——那現在你總該相信,我找你吃飯沒別的目的了吧,真的就是想道個歉,交交朋友。」

「沈欽先生——」劉瑕說,做出將信將疑的樣子。

「我管他呢?沈欽現在就是個廢人,連門都出不了,在我們家,他是人畜無害,」沈鑠似笑非笑,「說白了,老爺子也就是看他可憐,不能不管……難道還真能把股份給他?那反倒是害了他也害了集團——咱們也別說他了,吃個飯還提他,掃興。」

哦嗚,這幾句話透露的信息可就多了,劉瑕看著沈鑠的表情,笑笑,「看起來,你們堂兄弟之間感情並不太好。」

「是不怎麼親密,不過這責任主要在他身上。」沈鑠做了個鬼臉,「從小就是這個死樣子,誰和他的感情好得起來?哎,都說了不提了,好端端吃飯呢,別破壞氣氛了,還是聊點別的吧。」

劉瑕怎麼可能『聊點別的』?不是為了沈欽,這頓飯她還不來呢。

「好吧。」她妥協,但眉毛仍是緊鎖,一臉的心事重重,「雖然氣氛已經被破壞了——被你這一說,我更擔憂我的咨詢前景了,看起來,難度要比我想得還更大……」

「怎麼說?」沈鑠果然因為沈欽的壞消息而興奮起來,他不再試圖把話題私人化。「你的意思是他這個病基本已經治不好了?」

「他從小就這麼排斥社交嗎?」劉瑕反問。

「那倒是沒有,」沈鑠很樂意地為她回憶童年,「但一直不好親近,據我所知,他從小就沒朋友,基本也不喜歡和人說話,就是……怎麼說呢,你覺得沒法和他聊天,他上一句說天,下一句說地,你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就不耐煩,我和他同歲,但我們從小就玩不到一塊。」

「有些喜怒無常。」

「是的,喜怒無常,而且非常淘氣——其實也是缺乏管教吧,這點我們倒是都一樣,家里長輩都忙事業,幾乎都是保姆帶大的,小時候也都淘氣,但我相對好一點,我媽就在上海上班,雖然忙,到底也還是能管住的。他家裡……我大伯伯不說了,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前大伯母花頭也是多的——」

說到童年,他也有些動情,敵意漸漸褪去,感慨浮上來了,「其實,要說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們這種家庭哪個能免,老爸有貓膩,老媽也有貓膩,都在外面野,誰也不著家……都一樣,上一代那都是介紹結婚,誰和你培養感情,剛結婚那幾年還好,後來風氣一開放,感情一下就承受不住考驗了,又都是二代,門當戶對的,誰讓著誰啊,吵著吵著、拖著拖著還不是都離了……大家都是破碎家庭,在家裡都吵,在外面都有人,也都是看著爸媽吵架過來的,那我也沒怎麼樣啊,心理陰影誰沒有,克服克服嘛……」

他瞟了劉瑕一眼,一時有些驚覺,又掩飾地一笑,「怎麼,這些事,沈欽都沒和你說過?」

「我和沈先生到目前僅僅對過一句話。」劉瑕如實說——沈欽確實只對她開口說過一句話嘛,「所以你大概能猜想到咨詢進展。」

看得出,沈鑠是真的詫異,他端詳劉瑕片刻,確認她沒說謊,一下又嗆笑起來,「你這已經很了不起了,之前老爺子給他請的心理醫生,連門都進不去,後來老爺子也火了,強行要開門,鬧成什麼樣你是不知道,一個大男人,這都二十大幾了,抱著膝蓋,叫得一樓都聽見了,哭是哭得來……」

他邊說邊笑,直搖頭,「還以為你到底是哈佛畢業生,真的點石成金,沒想到也是拿他沒辦法——如果他從小時候開始就這樣,那是不是就真是天生的,沒得治了?」

「確實有很多心理障礙是有先天性的,能在童年看出徵兆。」劉瑕說,「以連環殺手為例,許多連環殺手的家庭都不幸福,有被父母拋棄的經歷,童年會尿床,在青春期有過不愉快的經歷——所以,如果他的症狀能回顧到幼年時期,串聯到當前,有一條明顯的發展曲線,那麼可以肯定的是,這種障礙會較難根治。」

「幼年時期……」沈鑠回憶許久,眼皮不自覺地跳了幾下,但最終還是悵然搖頭,「真記不得了,反正從上小學以來,他問題就很大,除了殺人沒做,其餘任何事情他都干了個遍,放火燒課桌、大鬧課堂,要麼就是連著一周不講話不吃飯……我都記不清了,就這樣講,我媽媽去那麼多次學校,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是為我去,另外三分之二都是因為他——而且都是因為出大事,不是不聽課,他要只是普普通通不聽課,老師都要阿彌陀佛了,死撐著讀到四年級,還是因為他學習確實好,奧賽什麼的經常拿獎,但後來也是吃不住,沒有任何辦法,只能請他自己轉學——還是看在我們家裡面子,不然就只有開除。那時候剛好我大伯和大伯母也在鬧離婚,大伯母一生氣,辦轉學,讓他去美國讀書,以後的事情就真的沒聽說了,也就是他考進MIT的事,在家裡引起一點小轟動,那時候我們還以為他好了呢——對大人來講,小時候調皮不算調皮嘛,大了就懂事了。」

父母完全缺位,從沈鑠的陳述來說,祖父母輩也沒有關懷,極度匱乏的親子時間,導致異常的童年表現,也許是為了吸引家長的注意力,但並不奏效,家庭成員之間疏遠淡漠的關係,在十歲、十一歲的關鍵年紀,原生家庭破裂,換了一個徹頭徹尾全新的環境……

劉瑕暗自點頭:這些信息還是不夠充足,只能勾勒出模糊輪廓,但更豐富的細節就指望不了沈鑠了,他和沈欽年齡相近,在當年仍屬蒙昧,大人的事,瞭解得不會那麼清楚,再者,童年記憶在長大後會逐漸丟失,他記得的本來也就不多。

「從他現在的表現來看,他在美國也不是過得特別好,是不是?」她舉起酒杯,「好了,徹底不提他了——再說下去,就真的要破壞氣氛了。」

「當然,」沈鑠有些意猶未盡,大約是因為劉瑕沒能如願給他一個負面診斷,「讓我們來談點更有趣的話題——比如說,要不要轉移到露台上去把香檳喝完。」

兩人邊吃邊聊,正餐是已經到了尾聲,劉瑕權衡片刻:唐培裡儂口味的確不錯,不過,若是給了沈鑠錯誤信號,往後一段時間,她還要付出更多時間來處理他的追求,為了幾杯香檳擔上這個麻煩,好像不太划算。

「現在才三月份,露颱風太涼了,」她說,回身去拿外套,「這頓飯吃得很愉快,沈先生,謝謝你。」

「你——」沈鑠又呆住了,劉瑕的反應,顯然大出他的意料。

「你說我磊落大方,沈先生,」劉瑕笑一笑,把沈鑠的手機還給他,「我總要把這個優點貫徹到底。」

「你……」沈鑠終於反應過來,「你他.媽利用我——」

「你又何嘗不在利用我?」劉瑕反問,她把香檳喝完,也有點遺憾:這點不愉快確實難免,可惜,爭執和美酒真的不配。「沈先生,如果我沒誤會的話,在我澄清以前,你是認為我和沈欽的咨詢關係,已經頗有進展了吧。否則,你又怎麼會突然來邀我和你約會呢——沈欽重視的東西,你都要搶,我知道,他一直都是你的心結,你總活在他的陰影下,但你真的有這麼恨他嗎?」

「我……」沈鑠一時居然無法回答,在劉瑕的眼神裡,兩人已有無聲的共識:是,劉瑕沒有足夠的證據,但這時候他若要再強行否認,只是徒增尷尬。

「沒關係的,沈先生,我說過,我是做高端心理咨詢的,有錢人家內部那點事,我見得多了。」劉瑕反過來寬慰他,「現在誤會解開,我和沈欽的咨詢進展遠沒你想得好,你也無需礙於情面,迫自己搶一個不再吸引的玩具——更不必擔心我對你抱有成見,如果你在乎的話。」

她從冰桶裡把香檳抽出來,「這瓶酒足以抵過一切不快了,所以,今晚就到這?」

沈鑠的臉,青青紅紅,又慢了半拍,他終於反應過來。

「……至少讓我送你回家。」他說,示意管家過來為劉瑕處理瓶塞,「劉小姐,多的話我也不說了——都瞞不過你,如果你真的沒往心裡去,那就讓我好歹盡點心,表表歉意。」

劉瑕倒是對他稍微調高評價——雖然傻得可愛,但沈鑠也還算是拿得起放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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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11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6 PM 編輯

☆、第十三章 沈先生

「……能不能告訴我,劉小姐,你這都是怎麼看出來的。」

回家車裡,沈鑠自然很沉默,過了十幾分鐘,他才爆發出疑惑。「心理咨詢師都有這麼神嗎?你是不是其實有讀心術啊?」

「只有最好的心理咨詢師才這麼神。」劉瑕說,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想到沈欽——這句話實在是太沈欽了。「不,我只是在開玩笑而已,只是對於專業人士來說,沈先生,你透露的信息確實有點多。」

沈欽瞥著她臉上的微笑,「噢?真的?」

「真的。」

「能給我講講嗎?」

「你確定要?」

沈鑠用力點頭,在這瞬間,他透出的稚氣,與沈欽給她的感覺重合在一起,「一定要,我都快好奇死了。」

「好吧,其實這很簡單,」劉瑕輕出口氣,「首先,你帶我到望江閣吃飯,同管家又很熟悉,可見這個地方,你經常來。」

「……嗯。」沈鑠不否認。

「這個地方,始終是在賣環境,說到餐點,不會有多出色,法餐用的是樓下Jean Georges的菜單,雖然名氣大,但吃過就知道,和紐約本店比,口味確實存在差距——沈先生你對餐點不太熱衷,可見也不是太欣賞Jean Georges的口味,說到環境,又不見多好,坐下來都看不到江景,真正富裕家庭女孩,吃過見過,未必會被它名氣蒙住,但沈先生你依然時常到訪,可見你喜歡同比自己低層次的女性往來,這在心理學上,可能是低自尊的象徵,不過也暫時存疑,很多花花公子,也喜歡挑選低層次些的獵物,好上手,好結束。」

沈鑠笑起來,但劉瑕注意到,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收緊了。

「不過,沈先生你又告訴我,你對名校畢業生有偏見,這不是假話,我看得出來,這是沈先生的心結之一,對名校生,你天然存在厭惡,這種感情很私人化,我推定沈先生你學業也許一般,不能進入頂級名校就讀。這又是一個低自尊的表示,厭惡是自信心不足的掩飾。」她繼續往下說,「其實,沈先生你年少有為,過得比這世上99%的人都要好,你為什麼會有這個困擾呢?結合你對沈欽童年的回憶,我做了個大膽的猜測——沈欽就是你不自信感的來源,這個和你共同度過童年的兄弟,是你壓力感的來源,他是長房長孫,受到祖父的重視,搶走了你母親的精力,這都讓你感到不平,而他的好成績和高智商也讓你感到挫敗,沈欽幾乎從不聽課,和你一般淘氣,但他的成績就總是那麼好,家族內部,親戚間難免攀比,比不過這個最麻煩的沈欽,你肯定受到父母的不少壓力,而他進入MIT這件事,更讓一切變糟。」

她笑了笑,「當然,也許還發生過一些你沒提起的衝突,讓心結更重,不過,就我看到的素材,這一切只能有這麼一個解釋——他是你童年的心結,影響力波及至今,否則,在他已經成了『廢人』,『人畜無害』的情況下,你對他的恨意為什麼會這麼濃重,以至於提到他的窘態時,難以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

「至於你約會我別有目的,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你這麼憎恨沈欽,又怎麼可能以平常心對待他的咨詢師?」劉瑕說,她觀察著沈鑠的表情——他的指關節已經泛白了,「我只是蠻好奇的,沈先生,如果我對沈欽的治療已經滿有進展,又順利被你擄獲,你打算通過我,對他做些什麼?」

「呃——」

沈鑠腮上的肌肉跳動了下,劉瑕估計他腳下不自覺在用力,因為車速正在變快,她有些詫異——沈鑠沒必要這麼緊張吧?難道是提到沈欽,干擾了他的心情,讓他不自覺地回到了童年時懼怕的情境?

「我……」沈鑠說,他瞥了劉瑕一眼,似乎在評估著什麼樣的答案能對付過去,而這無疑是個嚴峻的挑戰,車速變得越來越快,快到讓劉瑕也有一絲不安。

「其實……」

她的安慰還沒出口,沈鑠忽然一腳踩下剎車,劉瑕猝不及防,往前撲出去,幸得被安全帶拉回來,她驚魂未定,「——沈先生!」

話音落下,順著沈鑠的眼神看去,她的話,也卡在了喉嚨裡。

車已經開到她的小區門口,在入口區域的臨時停車區裡,一輛卡宴靜靜地泊在那裡,駕駛座上的人穿著兜帽衫,把兜帽兜在鴨舌帽上,鴨舌帽的帽簷還壓得很低——但從下巴的曲線,劉瑕也能把他認出來。

至於沈鑠是從車牌號猜到的身份,還是對堂兄弟的下巴也非常熟悉,這就非她所知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她對沈鑠說的『我和沈欽其實不熟』這句話……

沈鑠的眼神,凝視沈欽許久,這才重新看向劉瑕,他臉上猶帶駭然,但眼神已漸漸轉為深沉。

「劉小姐,」他說,「你這就真不夠意思了。」

現在再做解釋已沒有任何意義,劉瑕搖搖頭,「沈先生,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該下車了。」

她去開車門,但未打開——中央鎖沒解,劉瑕說,「沈先生,這就——」

她當然見過很多極端情緒中的人面,不過即使如此,和一張憤怒的臉共處密閉空間也不是什麼好體驗,她幾乎可以看見沈鑠的臉扭曲的每一個細節,在剛才的對話將他的抵抗力削到最弱之後,憤怒就像潮水,沖毀了理智的提防,本能成為主導決策的要素,在剛才的對話後,他對她已不自覺地付出少許信任,但這信任被她背叛,他想讓她付出代價,而理智的約束暫時缺位——

沈鑠向她傾來,劉瑕的手指在視線死角伸向駕駛座的安全帶扣——但就在此時,車門忽然發出輕微的卡嗒聲響,中控鎖開了。

兩個人都呆了一下,劉瑕乘勢下車,局勢的變化,終究也讓沈鑠清醒不少,他和劉瑕對視一會,攤攤手,做了個無奈的表情,似乎是在為自己辯解著什麼。

劉瑕衝他安撫地舉舉酒瓶,沈鑠的表情柔和下來,他又看了卡宴一眼,明顯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就在小區門口將車調頭,開回了大路。

劉瑕一直目送車輛穿過第一個紅綠燈,這才走向卡宴——沈欽依然癱坐在那裡,對她的靠近沒有絲毫反應。

「沈先生。」她敲敲車窗,「沈先生?」

好吧,她歎口氣,乾脆轉過身靠在車門上,從包裡取出手機。

*沈先生,你黑過沈鑠的手機嗎?*

這是個合理的問題,因為她的手機一直放在隔音盒裡,但沈鑠的手機之後就被放在儀表盤上,如果沈欽自己聽到她的分析,可省去她一番口舌,當然,亦有助於打開局面,從被她跳掉的那些單方面喊話來看,沈欽現在必定很……

劉瑕有點惡寒,但委屈是個合適的詞兒,因為沈欽的第一句回話就透著那麼的幽怨勁兒。

*你居然叫他沈先生……*

呃……

*可他的確姓沈啊*

*但你居然也叫他沈先生……【啜泣皮卡丘】*

*【寒葉飄逸,灑滿我的臉,吾兒叛逆,傷透我的心】*

*……不要鬧了好嗎,沈先生……*

*你還叫,你還叫!你還叫我沈先生!*

*……那你黑過沈鑠的手機嗎,沈欽?*

這個讓步,雖然無法使沈欽完全滿意,但似乎也可讓他接受了,他發了幾個委屈的表情之後,終於給出了正面答覆。

*沒啊,【挖鼻】,這種人的手機有任何值得黑的點嗎?除了打電話和發短信以外,其餘的功能,以他的智商也很難學會去用吧。*

……這黑得也是沒誰了,劉瑕好一陣無語:好吧,這對堂兄弟的關係確實很差。不過,沈欽的話也可能半真半假——她猜沈欽黑掉她的手機,可能和APPID有關,如果沈鑠的手機真的只是用做基本用途的話,即使高桿如沈欽,可能一時也沒法黑進去,否則在剛才幾小時內,他早就把對方的手機給翻遍了。

*怎麼了,今晚的談話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嗎?*某人在黑完親戚以後又八卦上了,但好奇勁比她預測得要小。

*你猜我們都說了什麼?*

*無非就是刺探一些情報唄,還能有別的什麼嗎?*

……只是這麼猜測的話,他又何必反對得那麼厲害,從月湖別墅跑到這裡來守株待兔?肯定是看到他們開車回來得早,表情也不像是交談愉快的樣子,再加上一路上估計也冷靜了不少,這會才能冷下來裝逼。

劉瑕翻個白眼,慈悲地不予拆穿,克制評價,*呵呵*

*你呵呵我,你居然呵呵我!*

*……不要鬧,其實你猜得差不多,基本就是如此,他說了些股東大會,以及你祖父分股權的事——你想知道他對你在這場紛爭中的定位嗎?*

*嗯?*

*『人畜無害』——這是他說的,但我並不完全相信他,如果你真的已經人畜無害,他不會在看到你踏出房門後,立刻對我打來【永遠也打不通】的電話,展開『追求』。*劉瑕不輕不重地戳一下,但沒打算窮追猛打,*對於你的一些親戚來說,你的存在,也許是種威脅。*

*呵呵*沈欽立刻抓住裝逼的機會,*早就習慣了,在這種家庭裡,這不是什麼新聞。*

不過他對劉瑕的安全是十分關注的,*你們剛在車裡說什麼?是不是他要你監視我,被你堅貞地回絕,所以惱羞成怒,想要用暴力迫使你屈服?*

*……你不做編劇真可惜了……*劉瑕覺得自己吐槽的天分都要被開發出來了,*他是很生氣,因為我告訴他,我只是你的咨詢師,而且我們的關係相當疏遠,咨詢進展很不順利——這樣他以後就不會來煩我了。*

*好主意!好主意!我們劉劉真聰明!他相信了嗎?*

*他本來相信的。*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他就看到了你……*

*………………今天真是麻煩你了劉小姐我看時間也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我也要回家了晚安謝謝明天見*

剛斷完句,引擎聲就響了起來,劉瑕趕忙站直身體,哭笑不得地目送著卡宴往前鼠竄而去,以超高速度融入車流,迅速——或者說絕對是超速地消失在天際線那邊……

*沈先生,*今晚的對話,理應到此結束,但劉瑕手指有些癢,*謝謝你的關心,還特意跑出來確認我的安全,不過,雖然如此,回家路上,還是要注意行駛安全。*

沈欽過了一段時間才回她——一段恰好夠某人驚魂未定地躥上出城高速的時間。

*我才不是因為關心你才出門的!!!!!!!!!!*

*!!!不是,聽到了嗎,讀我的唇【馬錦濤咆哮:不是.gif】*

*我是……我是因為別的事過來的!*

*?什麼事?*

*連景雲又要找你幫忙了,是人命案——你得答應我,這一次絕對不能幫他*

*——哎呀!【糟了.gif】*

*……那,請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你也意識到了吧,沈先生,本來我也許是不會答應的,不過,現在被你這麼一攪合……*

*(TT)嗯……意識到了……*

*好吧……這一次算我輸了,但這樣的話……我也要參加……*

劉瑕有輸入『為什麼』的衝動,但又強行忍住,*唉……隨你吧。*

* o(*≧▽≦) o(*≧▽≦) o(*≧▽≦) o(*≧▽≦)!!!!*

*(^___________^)*

*(●''●)*

*<()>*

*(—3—)*

*……你是不是一邊開車一邊在發短信?*

*………………今天真是麻煩你了劉小姐我看時間也不早了你早點休息我也就專心開車了晚安謝謝明天見……*

…………劉瑕關掉Q.Q,打開手機百度,認真鍵入搜索關鍵詞:無語表情包下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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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vaneverdie 發表於 2016-6-5 11:12 PM

本帖最後由 divaneverdie 於 2016-6-12 07:26 PM 編輯

☆、第十四章 沈他

沈欽到底還是沒到攔截連景雲電話短信這一步,第二天一早,連景雲給她打來電話,「又有生意請您照顧了,劉大師。」

「我今天下午有空。」劉大師胸有成竹地回答,不過,她也不知這到底算好還是算壞——沈欽做事還算是有底線,她應該感到高興,不過,沈欽甚至能早於連景雲一步通知她,這也令人細思恐極,「你到工作室,還是我們在外面碰頭?」

「還是老規矩。」

按老規矩,下午兩點,連景雲準時出現在工作室門口,把劉瑕接上車,一邊開車一邊做案情簡報。

「這個案子你應該聽說過……你幹嘛?」

劉瑕把他的手機從充電底座上取下來,自己的手機放上去——這是全車最好的收音位置,「充電,這新手機電池特別不經用——你繼續。」

「好吧,」連景雲狐疑地瞥了她幾眼,沒往下細問,「這個案子你肯定也是聽說的——就是前兩天的地鐵踩踏案。」

劉瑕確實聽說過這個案子,這幾天全S市甚至全國媒體都在圍繞此事大做文章,驚歎、質問、哀悼、追責,也算是全國矚目的新聞熱點了。「死者裡有你們的投保人,還是兩個都是?」

「有一個是。」連景雲說,「你猜保額多少?」

「多少?」

「一千兩百萬,」連景雲吐出一個駭人的數字,「其中八百萬保額就是兩個月前投保的。」

「明白了。」劉瑕說,「這個投保人氣魄大啊,人家用了幾年才累計兩千萬保額,他倒好,一跳就搞出個大新聞。難怪你要從車險案裡出來——那個案子解決了?」

「還在偵破階段,不過也就只剩幾起舊案的證據還沒提取齊全。」連景雲一邊打方向一邊看了劉瑕一眼,「說到這事,我還沒和你提——這個案子偵破這麼順利,也是因為□□被連根拔起……青浦交管那塊現在是鬧了大地震,從市局那位開始往下,枝枝蔓蔓都被擼乾淨了……聽說,是有人把電子郵件直接發到了上級紀檢部門,而且除了車險騙保這件事以外,還有更多貪腐案的決定性證據,最近這不是老虎蒼蠅一起打麼,他這只蒼蠅還真就被一封郵件給滅了。」

「噢。」劉瑕不動聲色,「那這個發郵件的人也真夠不怕死,簍子都敢捅到部裡去了,打蛇不死,反受其害,這要是沒打死,他怎麼處理後患?」

「哈哈哈,」連景雲看看劉瑕,又看看手機,「不管怎麼說,反正咱兄弟幾個是得謝謝他,這個情,我記下了。」

*哼,他的情,我會稀罕?【小S冷漠臉】*

劉瑕的手機亮了起來,她在連景雲能看清之前把某人的傲嬌吐槽按掉,*少來煩你就是還我的情了。*

「那個案子就不說了,等績效到手咱們再分田分地,」連景雲也沒介意劉瑕的小動作,「現在來介紹下案情吧——本週一,也就是昨天上午8點20分,在二號線某車站發生了擁擠踩踏事故,造成十餘名乘客輕傷,兩名乘客肖恩華、方立在列車進站時墜入站台,被撞後當場死亡,其中肖恩華是祿安保險的投保人,他分兩次在公司購買了總保額一千兩百萬的保險,而除了他本人的一千兩百萬保額以外,地鐵方面正在和受害人家屬協商賠償事宜,一個人總金額應該在兩百萬往上,甚至去到三百萬也不是不可能。」

「對公司來說很不幸,對我本人來說也許很幸運的是,地鐵公司也在咱們公司投了保,不論賠償金額談下來多少,公司都要償付至少五百萬,所以這個案子的總保額實際上是一千七百萬左右,應該是S市壽險今年的第一大案了,同時在市局也是掛了號的,畢竟這起案件影響廣泛,需要盡快定性,調查組在時間上承擔了很大壓力,當然,這也給我們苦逼調查員的工作帶來了更多的壓力——如果警方定性是意外事故,那我們也翻不了案,一千七百萬只能照賠出去,如果是定性為肖恩華自殺牽連他人的話,公司就只需要賠付地鐵站給方立的賠償,金額也會大大減小,最多一百萬到頭,」連景雲扯了扯西裝領口,「所以你看我今天這不是又衣冠禽獸了?一大早就被叫去和總公司的人開會,還有市局那邊也打了電話來,調查組組長是我警校班主任的老同學——這個案子他點名想邀請你參與……沒辦法,車險案你實在表現得太漂亮了,你現在可是名聲在外啊,蝦米。」

「你拉我出來賺鐘點,這我不反對,」劉瑕不禁擰起眉,「但我不是說了,不能一味迷信心理學,只有在比較特殊的環境下,心理學才能發揮有限的作用——」

「你看了錄像就知道了,」連景雲露出苦笑,「這個案子,它就是最特殊的環境,還真只有心理學才能發揮作用。」

#

「上午8點20分,因為列車故障,在軌道中臨時停車,某站點的二號線列車跳過兩班沒有到站,時值早高峰,某站點又是一二號線換乘的大站,雖然地鐵工作人員立刻進行導流工作,但在站內換乘的人潮,還是在數分鐘內進入了二號線站台,在站台上造成了嚴重擁堵。」

連景雲一邊解說,一邊為監控錄像按了快進,密密麻麻的人頭就如同螞蟻一樣,飛快地爬滿了站台,當他按下暫停按鈕時,站台已經被往兩個方向乘車的乘客們堵成了一片濃黑——全都是頭髮的顏色,雖然乘客們自發地排起隊,但站台寬度畢竟有限,而樓梯上也不斷有人上下,衝擊著已經成形的隊伍,讓整個站台都籠罩在輕微的混亂氣氛中。

「週一早上,8點20分的地鐵班車,可以想見,大部分乘客都以上班族為主,在這樣交通最惡劣的時候耽擱十幾分鐘,乘客們的情緒都比較急躁,雖然地鐵人員在努力維護,但人手有限,8點26分,往浦東機場方向的列車進站時,在中部站台就發生了推擠騷亂。」連景雲按下遙控器,把錄像改為慢放,調到了角度最好的攝像頭,「可以看到,騷亂是從後部往前蔓延的,在這個樓梯口,隊伍的距離被縮減到了極限,但還不斷有人從樓梯下來,往前推擠,所以就形成了一個向前的波,不過,S市市民還是很遵守秩序的,地鐵執勤人員過來吹哨了,人流在反向推擠,盡可能不往前去,推擠的動作在減緩,從監控上看,很難說最前方的乘客受到推擠,但是——」

在慢動作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混亂就像是水波一樣,從樓梯口往四面八方擴散,但波紋在隊伍最前方已經減弱為了漣漪,人群僅僅有最輕微的晃動,沒什麼是不可控的混亂,直到——

在慢放上來看,這就像是一出滑稽的默劇,沒有什麼生命正在喪失的實感,在人群最前方的一名乘客忽然往前踉蹌了幾步,看得出來,他的每一步都在盡力保持平衡,也因此,在他身邊的另一名青年男性被他拽住了手臂借力,也往前撲去,在人群的騷動中,兩人一頭摔進了軌道裡,而摔落時已經出現在隧道口的列車,在接下來幾次慢放中越來越近,然後將軌道上的兩人覆蓋——

「從正常速度來看的話,一切都發生在三秒鐘之內,」連景雲又倒帶重放一次,果然,這一次只能模糊地看到有人拽著另一個人摔了下去,然後列車呼嘯而過,再之後則是人群的驚慌和後退,「之後引發的恐慌導致輕微的踩踏事故,十幾人受了輕傷,但沒有更嚴重的後果,所以我們拋開不談。順便說個題外話,二號線一直不裝屏蔽門也不是為了省錢,主要是設計上把通風口放在了站台這一側,如果裝上屏蔽門的話,列車進展時的風壓會把門頂飛,即使要裝安全門也都頗費手腳——不過這件事以後,估計全線都要折騰上安全門了。」

「現在回到案件上,這件事引發警方注意的第一個因素,是肖恩華摔出來的姿勢,從站台慢放的錄像來看,肖恩華所處的這個位置,不可能受到這麼大的衝擊。」連景雲對劉瑕重新介紹圓桌上首的一位中年人,「張局是本市最好的刑偵專家,也是專案組的組長,他的意見是,如果肖恩華這個位置都受到這麼大的衝力了,那起碼還要多掉下去二十多人。」

張組長對劉瑕點點頭,他的嗓音有些嘶啞,「從他跌出來的身體形態分析,肖恩華肯定是被人推下去的。不是擁擠,不是一個人群的泛力,在這個方向上——」

他在監控錄像上圈了一下,「有一個力很明確地捅了他一下,所以他才會受力跌出來。可以看到他在被推下去的時候,腳步虛浮,是沒有絲毫戒備的,但當然也可以明確判斷,這絕對不是他自己跳出去自殺,所以你小子也是白費心機——這至少也是一起謀殺,你們保險公司得包賠。」

他對連景雲橫眉豎目,說話語氣也是夾槍帶棒,但連景雲毫不介意,「謀殺也有受害者唆使的可能嘛,張老師——肖恩華的情況屬於騙保紅色警報,我覺得還是不能排除自殺可能。」

「哼!」張組長用力哼他一聲,「庸庸碌碌、蠅營狗苟!」

連景雲賊笑幾下,繼續給劉瑕介紹,「肖恩華是這樣一個投保情況,2013年末他在公司投保10年期,400萬保額的生死兩全壽險,當時肖恩華家境較為殷實,他本人經營一間外貿公司,因為業務需要經常去非洲出差,風險意識也較強,所以投了這樣一張保單,如果出事,保額最高400萬,沒出事到期返還期滿金,基本能把保費全部給你返還回來,這個是最正常的壽險保單,保險公司掙的就是這筆為期十年的無息貸款所創造的利潤,所以我們可以先不去管,來重點分析肖恩華在上個月投保的另一張大單——保額800萬,為期兩年的定期壽險。」

「定期壽險是不返還違期滿金的,如果當事人不是短期內要從事風險很高的工作,這種大額短期險單一出,我們的風控部門就要開始調查了,本人騙保風險大不說,如果操作上是第三人投保,當事人還有很大的風險被殺人騙保,我們得防患於未然,不能增加張老師的工作量——」連景雲對張組長眨眨眼,獲贈一枚白眼,「風控部門調查的結果是,肖恩華的公司15年虧損嚴重,他投保前一個月,銀行貸款到期,他向高利貸借了過橋錢,但續貸沒辦下來,資金鏈徹底斷裂,欠款金額,三個月前是500萬左右,利滾利三個月下來,800萬這個數應該是要有的。」

「你說肖恩華家境殷實,能不能賣房賣車還債呢?非得走上騙保這條路嗎?這可是拿他的命換錢還債啊。」張組長質問。

「肖恩華家有兩套住房,都有二次貸款。」連景雲搖了搖頭,「當然,這也是風控那邊的馬後炮,如果早出調查結果,這種單子公司根本就不會接……昨天出險以後才出的調查報告,受到上半年歐元、美元持續貶值的影響,肖恩華的公司虧損非常嚴重,只剩個空殼子,他基本已經走投無路了,而且在這樣的經濟情況下,他還要支出一筆費用來購買壽險保單,我想,把他列入騙保高危人群應該是有充足理由的。」

一屋子人都沉默下來,張組長還有些憤憤,但亦無法繼續反駁,最後提出異議的人反而是劉瑕。

「這份壽險,保意外傷害嗎?」

這句話把張組長給問活了,他眼睛一亮,讚賞地看了劉瑕一眼,「對啊,一般人壽保險都有意外傷害條款,他這主要也不是買壽險,是在買被逼債的傷害險吧?」

一屋子人的眼神都聚集到連景雲身上,其中不乏惡意,連景雲倒是不慌不忙,他微微一笑,「在觀察期內發生的重大蓄意傷害,合同條款寫明,是不保的。」

張組長失望地歎口氣,劉瑕搖搖頭,「我不是說逼債……五百萬的本金而已,在上海還不夠買一套好房子的,敢出借的『小貸公司』都不可能為了這點錢砍手砍腳,這個常識你們警察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會議室內人員屬性複雜,局領導們似笑非笑,連景雲的小夥伴都低下頭猛咳嗽,張組長訕訕的,倒是連景雲對劉瑕微微搖搖頭,把話頭接過去,「你是說,製造這起落軌案件的人,只是想要製造一起意外傷害?」

「如果這是一起騙保案的話,這個可能更大。」劉瑕說道,「但我還不能肯定是不是,你繼續介紹案情。」

「好吧,那我就說說我的思路,」連景雲繼續向領導們介紹,「第一,肖愛華有重大騙保動機,第二,我要指出的是,所有人身保險騙保案,都會被偽裝成意外事故,或是仇殺、劫殺、車禍死亡,這是一個很顯而易見的邏輯,我就不多解說了,所以我們不能以他本人沒有太多防備、是被人推下去這幾條理由來否定他是自殺騙保,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地鐵站內是有監控的,在地鐵進站的時候肖愛華自己縱身跳下去,這只能是白死。所以,現在的偵破重點應該是先定位到那個推他下去的人,然後——」

他攤攤手,眼神望向劉瑕,「沒有凶器,也沒有更多的證據了,行兇現場就在監控下,兇手就在茫茫人海中……按照我的經驗,這是個很重口供的案子,或者也許有些線索會潛藏在聊天工具裡,但不能指望這個來破案,決定性證據應該還是口供。」

「——如果是騙保案的話。」張組長咳嗽了一聲,強調地說,但更多的還是在為自己找點面子,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已經被連景雲的思路給打動了:至少,從現有的線索來看,騙保案的可能極大。「反正現在也就只有這麼一個偵破方向,先當殺人案處理吧,騙保是最可能的動機……祈年玉,當時在現場的人員都找到了嗎?」

青春痘『啊』了一聲,跳起來匯報,「報告張局,肖恩華掉落時,事發地點三米半徑內有六十多個人……所以我們縮減了距離,目前在定位事發時和肖恩華距離在1.5米以內的目擊者,您看這張照片上已經標上號了,一共有13個,去掉死者方立——他同時也是肖恩華手下的員工,還有12人,現在能聯繫上的有4個。」

「就4個?」張組長的眉毛立起來了。

「呃,就這四個還分別是肖恩華的妻子、堂弟和兒子,還有方立的女朋友……」青春痘怯生生地說,「您也看到了,緊接著就是一場輕微踩踏,當時現場實在太混亂了,這監控上還看不清臉……技術科昨晚就沒回家,熬了個通宵,現在估計還在找呢,但情況不是太樂觀,說是難度很高……」

情況擺在這裡,技術科的確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張組長臉頰抽動幾下,也訓斥不下去了,一位市局領導說,「要不就以調查組的名義發佈公告,號召目擊者和警方聯繫……」

劉瑕的手機振動一下,她對連景雲使了個眼色,道聲歉先出了辦公室,在門口等了一會,連景雲也出來了,領著她走到走廊盡頭,衝她的手機努了努嘴,做了個詢問的表情。

「你和張組長關係到底怎麼樣?」劉瑕開門見山。

連景雲怔了一下,「張老師是警校時最欣賞我的老師,我畢業時候,他點名要我,你知道這在我們學校是多大的殊榮……」

說到這裡,他隱露失落,「……最後我沒去市局,反而進了祿安,這件事,張老師心裡一直過不去,和我說話一直就那樣,你別往心裡去——其實在這個案子上,我們的看法是基本一致的,邀請你參與也是他的意思,這案子,難確定嫌疑,難取口供,不是上回車險案那樣,案情已經有了方向,需要心理學來打開突破口,這一回,時間緊、任務重,我們需要心理學來迅速指導破案方向,否則,案件真相注定將隱藏在迷霧裡。」

「你說話太文藝了……」劉瑕發現自己沾染上了愛吐槽的不良習慣,「我就想問他值不值得信任——」

她揚了一下手機,「沈……他已經把餘下8個目擊證人都定位到了。」

手機亮了起來,沈欽對自己的稱呼很不滿意,*我不叫沈他!【皮卡丘憤怒.gif】*

這回劉瑕沒能及時收回手機,連景雲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發言,他的嘴角也開始抽搐了,「……好,我明白了,謝謝沈他先生——你想把資料直接遞給張老師?」

「你們現在最缺的不就是時間?」劉瑕反問,「不過,這得由你來下決定——先不管張組長,資料一交,上次的事可就沒得逃了,市局那位的枝枝蔓蔓,真的全都進去了嗎?」

「不在體制內,也有不在體制內的好處。」連景雲擺擺手,「這倒不用擔心,但這事兒最好別這麼辦,不管別人私底下怎麼想,表面上咱們得和上回的事劃清界限,上次那種模式,不能再繼續了,我不能拿著資料直接去找張老師——雖然說沈他先生沒造成任何傷害,但這畢竟是非公開的監控資料,程序違法也是違法——張老師畢竟是個警察。」

劉瑕微微一震,這一瞬間,時間似乎放慢無數倍,甚至竟瘋狂倒流,捲回某個特定場景,被記憶拉得含糊的聲音在空間邊緣搖曳捲曲,如巨浪拍打堤防的回音,『……是個警察……』

她晃了晃才清醒過來,連景雲的話最開始還有些含糊。「……不能讓他陷入兩難,所以最好一開始就做得讓人挑不出毛病——蝦米,你沒事吧?」

「我沒事。」劉瑕說,「你繼續。」

連景雲看了她幾眼才往下說,「我知道,沈他先生是那種不喜歡出門的宅男極客,不過,畢竟人命關天,又是掛號重案,我想,能不能請他到警局來一趟,以顧問的名義,現場追查,把目擊證人的身份給定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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