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竺竹然 -【天下第一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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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30 PM


第六十章 殺戮救贖瘋魔殤(上)

  花溪,真的很美。

  其實,確切地說,花溪應喚作桃花溪。

  花溪位於桃源穀內,兩岸高山起伏,漫山遍野種滿了桃樹。時維五月,他處紅桃滿枝,此處桃花卻將將盛開,花開如火,或粉或豔,濃淡相宜,千山萬樹,織就這一方雲錦飛揚於天地間。清晨的霧籠於其上,原本俏麗的粉色立時又添了一分朦朧,飄渺得像是從九天盜下的煙霞。

  穀風習習,吹落飛花漫天,洋洋灑灑得似下了一場桃花雨。

  雪沫張開雙臂,抱了滿滿一懷的芬芳。嬌嫩的花瓣上露珠兒閃爍,俏皮也溫柔。

  溪水澄澈,底下圓潤的鵝軟石清晰可見,落花墜入其中,在時急時緩的水流中載浮載沉,帶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追隨流水飄向不知名的遠方。

  老天待他們總是極好的,今日依舊陽光明媚。

  有一隻蛙隨水飄到雪沫足前,又被水中大石擋了去處,撲騰著在原地打轉,雪沫笑了笑,用指將它撥了出去。

  然而,她的視線還未收回,一枚石子襲來,正中蛙肚,淡淡的血絲順著水流擴散開來,那麼微薄,卻那麼刺目。

  蛙鼓鼓的肚子癟了,朝天浮在水面,四隻猶在微微地抽動,又一個水花掀起,將它沒入水中,再也不見。

  那一剎那,雪沫仿佛看到了它眼中懵懂與迷茫。

  為什麼它要死呢?

  為什麼,人類總喜歡殺戮呢?

  雪沫抬頭,對岸,紫姬瑤手拈一枝桃花,嗅了嗅,然後,帶著得意與嘲諷的笑意將其擲地,又狠狠地踩了幾腳。

  她踩的是花,卻分明是對著他們笑。

  她的身後,一左一右立著佩月與蕭君兮,佩月微偏著頭,將目光投向了別處,蕭君兮卻定定地望著他們,隔著硝煙彌漫,對著他們揚起唇角,笑靨如花。

  仿佛,於他而言,這不過是一場好友的重逢。

  玉無瑕所約的地點乃是花溪的下游,兩邊尚有泥沙沉積的平地,桃花如雨,覆了厚厚的一層。

  以花溪為界,兩方人馬各峙一邊,正道這邊,舒南翔一馬當先立在最前方,藍衣白劍,英氣勃發,身後群豪挺直了腰杆,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每個人都將心裏的仇恨化成背水一戰的勇氣,要麼死,要麼活,事情本就是那麼簡單。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名利?錢財?親情友情愛情?……沒有人能夠回答,可是,當有一天世界都顛覆了,那麼剩下便只有深埋心底的愛恨情仇是唯一真實,大丈夫死得其所。

  而對岸,黑衣排列整齊,黑巾蒙面,只露了一雙眼,淡漠得近乎空洞。他們不像是人,更像是人手中的棋子,沒有思想,沒有傷痛,任人擺佈,任人宰割。他們不過是殺戮者手中的屠刀。

  顯然,哀兵必勝于正道而言,完全無效。因為紫姬瑤未出動魔教一兵一卒,也即是說,他們的敵人,其實是那些被她用毒控制了的正道同盟。這一場戰役,生死已算不上什麼,內心的煎熬才是最大的殘忍。

  那都是他們的親朋好友,他們的兄弟姐妹啊,怎能下手,如何下得了手?!

  雪沫咬牙切齒道:「你真當被千刀萬剮,我恨這世上沒有一把刀能剮得動你的鐵石心腸!」

  「呵,有本事你就剮啊,老娘怕你,」紫姬瑤咯咯一笑,忽的挑眉怒目,「殺人有什麼不對,這個世界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試問,這裏哪個人沒有殺過人,憑什麼你們殺人就是主持正義,老娘殺人就是塗炭生靈,殺一個是殺,殺一群也是殺,老娘何妨殺盡天下!」

  雪沫覺得自己真是可笑,眼前的人已然入魔,她竟還妄圖用人的語言與之對話。

  「怎麼,舒老兒沒來,舒盟主也沒來……」紫姬瑤望瞭望黑壓壓的人群,掩唇笑道,「呵,你們舒家不是標榜什麼忠肝義膽,俠氣幹雲麼……到頭來都是一群縮頭烏龜啊……」

  「你要尋的可是家父?」玉無瑕微微一笑,「可惜了,他怕一輩子也不願見到你醜陋的模樣,可憐可憐,他可是個只愛美人的勢利鬼喲。」

  誠如玉無瑕而言,大功練成的紫姬瑤容顏盡毀,倒不是血肉模糊,卻比血肉模糊更驚悚恐怖。蒼白的皮膚上覆了一層薄薄的蛇磷,陽光下泛著詭異的紫光,唇紅如血,眉心一點黑色,像極了毒蜘蛛的眼,細細望之,仿佛有黑色液體流動,令人作嘔。

  雪沫不知道她怎會如此,按理說練就此功的人容貌不會有任何改變,大抵是此人急於求成,才造成如此景象吧。

  不知道這能不能稱為天理迴圈,因果報應,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美麗又愛美的女人,這打擊委實不小。

  白玉呆瓜果然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必讓人體無完膚。

  紫姬瑤憤怒地整個人都顫抖了,捂著臉轉身。

  「不會的,你胡說,溪兒說過不會離開我的……你是那個狐狸精的兒子,想要挑撥我和溪兒的感情……老娘不會讓你得逞的,你們不是自詡悲天憫人嗎,老娘就要屠盡這天下所謂正義,你們睜大眼睛好好看著。殺,殺,給我殺殺殺!」

  紫姬瑤近乎聲嘶力竭的吶喊震動了整個山谷,殺戮,已然開始,而她忽的挑眉冷笑:「記得不要閉眼啊,好生看著,這天下的血流盡的那一刻,我會踏著他們的屍體和我的溪兒走向成親的禮堂,我要用天下人的血來染紅我的嫁衣。」

  說罷,一躍上了懸崖,望著滿目的血腥與殺戮,笑得倡狂而得意。

  雪沫怔怔不能言語,玉無瑕捂住她的眼一旋身,立在了與紫姬瑤對峙著的崖上。

  充斥耳畔的,是刀劍割入血肉的聲音,與屠宰場的聲音竟然是無異,鈍鈍的,沉沉的,還帶著血液灑出的聲音。

  世界怎能如此安靜,安靜得清晰得能聽到每個靈魂離體時那綿長而無力的歎息,可是,明明很吵,粗重的呼吸,淩亂的腳步,間或一聲聲含淚的呵哈……每一種都足以亂了人心。

  雪沫挪開玉無瑕的手,與他一起靜靜地望著廝殺的兩方。兩人緊握著手,掌心黏黏的,也不知是誰的汗。

  他們終於知道為何兩國交戰,那些高位著總是喜歡站在高處眺望。

  那片鮮血染紅的大地,從高處看,竟然是極美的。恍若滿眼的曼珠沙華肆意綻放,如火如荼得將天地都染成了豔麗的紅,悲壯而絕美。

  雖然玉無瑕已教他們務虛趕盡殺絕,只需點穴,然刀劍無眼,如此混亂的局面下,被點穴便意味著束手等待屠宰。雪沫親眼看到有些人為了不傷到對方,寧願眼睜睜望著對方手中的劍穿透自己的心臟,嘴角猶帶著安然的笑意。

  那笑容,耀眼地足以灼傷人的眼球。

  每一幕都似一幅巨大的畫卷,連細節處清晰可辨。譬如,有人在倒下前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對方的臉頰,卻最終無力垂下;譬如,有人拔劍的瞬間對方的血灑了他一臉,伴隨著那血滴落的有他的淚……

  人性啊,在絕境裏開出了最美最乾淨的花。

  紫姬瑤突然將懷中的琴橫起,纖長的指緩緩地滑過琴弦,嘴角帶著玩味的笑意。

  雪沫指尖一動。

  「要開始了。」玉無瑕取下腰間玉笛,輕輕放下她的手心,又握著她的手,擺好吹笛的姿勢。他始終笑著,微微地笑,溫暖柔軟的氣息拂過她的臉,暖入心底,柔入百骸。

  有他在,哪怕天崩地裂,她也一往無前,無所畏懼。

  琴聲響起的那一刻,笛音同時響起。

  華麗的琴音,低迷處如舞姬扭動著纖細的腰肢,風情萬種,高亢處如于漫漫狂沙中浮現一座海市蜃樓,流光溢彩。音韻奢靡間,有著對一切毒物的致命誘惑力。

  雪沫面容沉靜,像是於落花飛舞間吹著一首溫馨的恬靜的鄉間小曲。風輕輕地吹呵,吹紅了杏花,吹綠了楊柳,吹暖了天地,吹入我心底,化成一份繾綣溫柔的相思。

  彩玉生輝,流光婉轉,縈繞在她的指尖,映得她的眸美麗從容。

  這是一場內力的比拼,雪沫聽過紫姬瑤的琴聲,那蘊含內力的曲風,只有更強的內力加以精准的運用才能克制,一個音都不能差。只有克制了她的琴音,才能阻止她召喚百毒。

  雪沫不知道爹爹們留給她的內力能支撐她走到哪一步,可是,這是她唯一的選擇,與其眼睜睜地看著整個江湖被毒蜘蛛吞噬殆盡,不如放手一搏。

  不是她愛管閒事,實在放手不能。她是不憚于做一個惡人,可是惡人是沒有幸福的,她想要幸福,和白玉呆瓜一齊幸幸福福地走完一生。務虛白首偕老,只要一生盡歡。

  蕭君兮倚在一棵桃樹下,誰也不看,低頭兀自倒弄著腰間的笛墜,長髮散落,遮了眉眼,只見紅唇揚起,不明喜悲。

  佩月站在他身邊,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仿佛一眨眼,他就會消失,再也不見。

  廝殺著的人們,皆停下手中的動作,齊齊望向崖上的白衣青衫。那般淡雅,那般驚豔,像把整個天地的暖意都融了一身。

  殺紅的眼漸漸退為黑白分明,耳邊縈繞著那首那首令人如沐春風的曲子,溫暖得讓他們忍不住落下淚來。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春天的夢,夢裏有他們所愛的人,聚在一方小小的天地,唱著不動聽卻動心的歌,歌裏沒有殺戮,沒有紛爭,只有陽光普照,笑靨如花。

  不知誰喊了一聲:「她……她……她是女仙,日夕穀的女仙。」喊完已是淚流滿面。

  琴音至始至終都被笛音壓制,紫姬瑤挑眉,加快了指尖的動作,曲調一變,化為震天動地的鼓聲,每一下都讓人熱血沸騰。

  雪沫臉色白了白,儘管曲調不變,氣息卻明顯不濟。

  兀的,紫姬瑤指尖一按,一根弦應聲而斷,斷裂的瞬間,仿佛有一柄劍破空而出,將笛音交織的網斬個支離破碎。

  一口血噴出,笛音迸斷。

  天地間唯有那妖嬈的琴音響徹宇內。

  四面八方有有黑雲快速湧來,頃刻間將日遮了大半,風聲呼嘯,分明是煽動翅膀的聲音,腳下的地面也簌簌而動,一瞬間,地動天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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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34 PM


第六十一章 殺戮救贖瘋魔殤(下)

  「就憑你們,想阻止我?!」紫姬瑤淩厲的笑聲清晰傳來。

  雪沫咬牙,重新舉起玉笛,然指尖血跡斑斑,手麻得幾乎握不住笛。方才與紫姬瑤拼內力時,每按一下笛孔都讓她用盡了全力。絕不是爹爹們的內力不濟,只是她殘破的身子撐不住這連番的打擊。

  那一刻,她的心都在微微顫動,隨著四周悉悉索索的聲音的接近,她的手足都開始冰冷,她想,她是害怕了的。

  「不要怕,」此時此刻,玉無瑕的聲音依舊溫潤沉靜,「有我在。」他輕輕地抬起雪沫的手,將笛湊近她的唇邊,自己的手覆於其上,雪玉般的指尖盈盈浮光。

  兩顆心緊緊地偎著,嘭,嘭,嘭,安靜而沉穩,不知跳動在誰的胸膛,或者說,他們根本只是共用了同一顆心。

  「以我指代你指,共譜一曲,可好?」

  雪沫笑:「甚好。」她從懷中取出一個小荷包,往掌心一倒,赫然是兩顆小小的珠子,一顆墨綠,一顆血紅,皆有光華流轉。

  無怪乎世人遍尋不獲,誰能想到,這名動天下的般若琉璃花和菩提血玉果竟會是這般不起眼的模樣。

  「紫姬瑤送我們的這份賀禮藏了好深的心思,我們若用它救了自己,便要內疚一生,我們若用它救了別人,就救不了自己。哼,我們偏不讓她如意,我們就用它救別人,然後我們也不要死,氣死她,好不好?」

  「好,」玉無瑕微笑,「氣死她!」

  雪沫一揚手,將般若琉璃花和菩提血玉果拋入穀中,凝神吹曲,玉無瑕將指覆在她的指上,像一位溫柔的相公手把手教著手拙的妻子,耐心而寵溺。

  桃花如雨,唯見一雙小兒女琴瑟和鳴,春風吹度,掀起他們的長髮衣袂,飄飄若神仙眷侶。

  他們吹的是一曲長幹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十六君遠行,瞿塘灩澦堆。

  五月不可觸,猿聲天上哀。

  門前遲行跡,一一生綠苔。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

  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

  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

  早晚下三巴,預將書報家。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沙!

  本是帶著淡淡愁緒的曲調,人們卻只聽到了此志不渝的忠貞,曲裏的情,乾淨、俏皮、溫暖。

  兩個小小的娃娃,手牽著手,走過花開花落,走過風起雲湧,走過山重水複,依舊微笑著,眸底只有彼此的影子。

  落日長河下,兩個小小的身影,相依相偎,定格成永恆的畫卷。

  接下來的那一幕,讓人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一個由人創造的神跡。

  鮮血染紅的地面上,緩緩地抽出了兩棵嫩苗,碧色的葉子泛著瑩瑩的光,它們迅速地生長著,每一寸的成長都清晰可見,最終,枝繁葉茂,高可參天。

  兩棵樹,緊緊纏繞著,分不清彼此,猶如一對深情不移的情侶,以優雅而從容的姿態俯瞰紅塵變遷。

  慢慢地,樹心開出了一朵花,花開五瓣,琉璃生肌,水晶作骨。

  「般……般……般若琉璃花。」有人顫抖道。

  花的中心,一顆紅色的珠子璀璨生輝,雖是血的顏色,卻讓人覺不到半分的污濁,晶瑩剔透,神聖高潔得似佛祖手中的念珠。

  「菩提血玉果。」紫姬瑤也忍不住驚詫。

  玉無瑕和雪沫微笑,笛音卻不停。

  若玉無瑕所尋的資料沒錯,此二者雖要歷經百年風雨才能開花結果,可是早在幾百年前便有人試過以內力催長之,如今看來,果然是真。

  「誤落塵網,瑤台雙聖」,般若琉璃花可解百毒,菩提血玉果可固本培元。沒有人會真正去相信這般虛幻的東西,所以這不過是一場豪賭,賭贏了便是完勝,敗了便是全軍覆沒。

  不過,老天向來待他們是不薄的,所以他們賭贏了。

  度商轉羽,隨著曲調的驟然拔高,那五瓣花忽的動了起來,漸漸向四周散落,臥成蓮的形狀,血玉果在它的心中綻出五彩的霞光。

  天邊的黑雲迅速消散,似是觸到了某種禁忌,形狀不規則的樣子,更像是倉皇逃竄。

  陽光從雲間灑下,穿透瓊玉的枝幹,兩棵樹漸漸化為虛無,風來,散作點點星芒。霎時,整個山谷彌漫出一股醉人的芬芳。如梅般馥鬱,如桂般甘甜,如蘭般清雅……仿佛什麼都沾了一些,又仿佛什麼都沒有,只是淡淡的純粹的水一般的味道,可是若是水,又怎會如此得香,香得滲透了人的靈魂,讓人忽的靈台一陣清明,連帶心裏的酸澀一掃而空。

  黑衣人扯下黑巾,渾濁的眼漸漸有了焦距,望著對面的人,表情懵懂得像將將從夢中醒來,那個夢太可怕,以至於有人拉著對面的人,又笑又跳全無形象。

  或許他們曾恨過彼此,算計過彼此,可是此刻,只剩下患難與共的情誼。也許,不久的將來,江湖會是另一番景象,而這一切,源於一場殺戮,一場救贖,一雙兒女。

  吭的一聲,剩下六弦齊斷,紫姬瑤被內力反噬,狠狠地摔倒在地。

  原來楚落風雖偷襲不成,卻還是在紫姬瑤大功告成之際攪亂了她的內息,不僅造成了她容貌驟變,更是在她渾厚的內力上打開了一個缺口,稍有不甚,走火入魔。

  落風若是知道,應該能放下心結了吧。

  真好,每個人都得到了圓滿。

  望著歡天喜地的人群,雪沫微笑,玉笛從指間滑落,支離破碎。

  「白玉呆瓜,我好累,我想睡覺。」抱著玉無瑕的手臂,雪沫的身子漸漸下滑。

  「不許睡!」玉無瑕吼道。

  他已好久不曾這麼大聲地吼過她。好遙遠的記憶,那時的白玉呆瓜真的很可愛呢……挑眉的模樣,抱頭鼠竄的模樣,搖頭晃腦讀醫書的模樣,漲紅著臉斥她的模樣……有時候雪沫會想,要是那會兒沒有遇到紫姬瑤,他們會是怎樣?

  大抵便不會如此相愛了吧。時光如流水,能把一塊頑石磨成毫無棱角的鵝軟石,愛若沒有經歷風雨,到老來便只是一杯淡淡的白開水,嗅之無味,食之空洞。想來想去,這一生,她是極幸運的,有白玉呆瓜這塊頑石陪她慢慢磨著,磨著磨著成了玉石,初情不改,光華璀璨。

  「沫兒,不要睡,不要睡……求求你了……」玉無瑕把頭埋在她的肩窩,眼淚滲透肌膚流入了她心裏,又酸又澀。

  「好,我不睡我不睡,你不要害怕……」雪沫轉身緊緊地抱住他的腰,拍著他的心口平息他的顫抖。

  什麼黃泉碧落,與君扣舷而歌,什麼不要白頭偕老,只需一生皆歡,能生著相守,誰願死後同穴,終究他不過是個凡人罷了,會貪戀指尖的溫存,會想和心愛的人手牽手一起走向地老天荒。

  「老娘殺了你們!」

  紫姬瑤忽的從地上彈起,長髮散開,淩風亂舞,血紅的唇,血色的眸,她像從地獄裏來的魔鬼,張開鋒利的爪子向兩人撲來。

  玉無瑕一驚,方才那一戰,雪沫耗盡了心力,他也只餘三層功力,萬萬無法接下那一掌,他一旋身,從崖上飄下,紫姬瑤的掌落在一棵桃樹上,粗壯的桃樹上,儼然五個指洞。

  「沫兒!」鮮紅的血從雪沫的嘴角流出,她的身體已承受不起一絲顛簸,玉無瑕立即凝神用內力護住她的心脈。

  紫姬瑤足在另一棵桃樹上一墊,再次襲來,玉無瑕卻沒有抬頭,強勁的掌風將他的髮髻震散,墨發飛舞中唯間一雙眸溫柔清澈,他一轉身,將雪沫藏進懷裏。

  「沫兒,這一次,我要在前。」

  遠處的舒南翔趕之不及,只見紅影一閃,他從不知這世上會有這樣的高手,能一瞬間從另一座崖上落到這個崖的崖腳,其速之快,更似靈魂的轉移。

  那一掌,終究沒有落到他們身上。

  有一個人生生地用血肉之軀為他們接下了這致命的一擊。那一襲紅衣,那般豔麗,那般張揚,只欲把天地的光彩都掩去,不美個驚心動魄不甘休。

  「弟弟!」佩月驚叫一聲,發了瘋一般向他奔來,腿傷未愈,落地的瞬間雙膝重重地磕地,又添新傷,可是她渾然未覺,顫抖著手去撫摸那蒼白如紙的臉頰,一遍又一遍地叫著弟弟,而當他睜眼的那一剎那,她的心卻忽的裂成了碎片。

  多美的一雙眼啊,桃紅微闔,露水潤澤,映著藍天白雲,氤氳得像一壇藏了千年萬年的酒,一望,便醉了人心。

  「姐姐哭的真難看……」蕭君兮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淚。

  這句話,太過熟悉,記憶中那個孩子,傷痕累累,依舊微笑著一遍又一遍拭著她的淚:「姐姐不哭,君兮沒事,君兮一點也不疼……姐姐再哭就成醜八怪了,君兮就不認姐姐了……」

  佩月把頭埋在他的心口,哭得聲嘶力竭。

  姐姐,你看那裏有人在放風箏,他們笑得好開心……小時候沒放成,等事情解決了我們一起去放好不好?就因為這樣一句話,她轉了頭,她轉了頭,所以他才有機會去為他們擋下那一掌,明知道他最會騙人,她竟然信了。

  天啊,她這是造了什麼孽啊,少時眼睜睜看著他被傷害無力阻止,長成了又因為怯懦刻意疏遠,現在……現在……誰來救救她的弟弟,那麼好的那麼好的弟弟啊。

  雪沫恍若從夢中醒來,瞪大眼看著躺在他們面前的人,心口五個大洞,深的仿佛能看到裏面跳動著的心臟,然而,卻是看不見血的,紅衣多好啊,流血也看不出,雪沫想,這個人每次都有那麼多紅衣,是不是都是血染紅的,那麼那麼多血。

  哇的一口血湧出,玉無瑕被她帶著跌倒在地。

  「我們這是不是全軍覆沒?」蕭君兮的目光掃過其餘三人,忽的揚唇,眉眼彎彎,豔麗如初。

  四個人,傷痕累累地倒在鮮血染紅的大地上,望著彼此,笑得肆意張揚。

  「蕭君兮,你不許死,你要是死了我們就跟你絕交!」雪沫爬到蕭君兮身邊,用手捂住他的傷口,血沒過她的手湧了出來,紅的刺目,她用另一隻手去捂,還是滲了出來,她是個醫者,她知道有千萬種止血的方法,可是現在只能想到這一種。血,血不要再流了,再流君兮就沒了,君兮就沒了……

  「你不許死,不許死,死了我們就不要你了!」雪沫哭著喊了出來,「知道沒有,不許死,不許死,不許死,白玉呆瓜,告訴他,他要是死了我們就真的不要他了,他沒義氣,他要拋下我們……」

  「是。」玉無瑕點頭,將手覆在雪沫手上,「朋友是一生一世的約定,你信譽實在不佳。」

  佩月也伸出手來,蕭君兮笑了笑,跟著伸手。

  多傻人的人啊,竟然會相信,只要人多,便可以將血止住。

  「那麼,為了贖罪,我再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好麼?」蕭君兮的聲音極輕,可是他笑的很用力,很燦爛。

  「不好,你現在講,大家都聽見了,等你好了,我們醅壺酒邊飲邊聽。」

  蕭君兮看雪沫一眼,搖了搖頭開口:「舒雪沫,有沒有人告訴你,你很膽小,別人的故事,你有何可怕……」頓了頓,轉頭望向呆滯在一邊的紫姬瑤,「我告訴你們啊……我還有一個名字,叫……溪月……倚月樓的溪月,倚月樓的溪月……」

  雪沫和玉無瑕一怔,只聽他咯咯地笑:「倚月樓的溪月……呵,我這一生,都是別人的影子……」

  他的歎息,化作雪沫心中刻骨的恨意!憑什麼,她愛的,就要得到,得不到就毀滅?!憑什麼,她痛苦,就要讓所有人都痛苦?!憑什麼,為了滿足自己的野心,要拉上全天下陪葬?!憑什麼,生了君兮,就要操控他的一生?!憑什麼,君兮那麼好,她還忍心這麼傷害?!憑什麼!這個世界不公平,憑什麼她還能活著?!她咬牙切齒,三枚銀針從指間飛出。

  同時,從玉無瑕袖裏也飛出一瓣花。

  然,蕭君兮突然伸手,三枚銀針,穿透他的指,一瓣花,透過他的掌心,只在紫姬瑤臉上落下三個叉,錯,錯,錯。

  面對玉無瑕和雪沫的驚詫,蕭君兮只是輕輕地收了手,他的手上,已沒有血可流了,蒼白得近乎透明。

  「我也會看人眼睛的,無瑕……」他笑,「你們會為了我而殺人,我很榮幸……可是,你們的手上是不該染上鮮血的……所有的罪孽都由我來背吧,你們答應我,你們為我報過仇了……」

  「弟弟,你……」

  「姐姐,你記得楚落風麼?」蕭君兮突然道,「你以為當初他如何能輕易闖入她練功的地方……是我暗中為他開了道……她說的其實沒有全錯,殺人便是殺人,沒有對錯,都是罪孽……我殺了這麼多人,不是一句心有不忍便可以被饒恕的,而且,我還間接地弒母……這也是罪孽……我欠了她的……」

  「可是我多麼幸運,有多少人,終其一生孤零零地來,孤零零地走……你們看我,一、二、三……有三個人陪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蕭君兮的臉色恢復了紅潤,桃花眼光彩奪目。

  三人的心卻跌落了穀底,人在臨死之前都會迴光返照的。他的心口已不再有血流出,一個人的血到底有多少,可以將腳下的每一瓣桃花染紅。

  雪沫拉著他的手,渾身顫抖:「君兮,君兮……」喃喃著他的名字,她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只覺得有些話堵在心口,不能說,不敢說。

  佩月抱著蕭君兮的身子,明顯覺到了他的身子在微微地抽搐,她急紅了眼:「你快說啊,快說啊。」

  「君兮……」雪沫被她一吼,話脫口而出,「君兮,我們約定來生……」這一句話,透露太多訊息,來生意味著死亡,約定意味著……她從來知道他的心意,是她太涼薄,太殘忍。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玉無瑕很平靜,玉質的眸中笑意溫和。

  這兩個傻瓜……蕭君兮笑:「你許了多少人多少物來生……舒雪沫,你可知,愛你……是一件多累的事。凡事太過逞強,做女子太過跋扈,做妻子……心系太多……與你攜手的人,要麼襟懷可納天地,要麼被你燃成灰燼……我自認沒有這般魄力……你們要是不幸福,這個世界就太淒涼了……」

  「來生,若有來生,我只做自己便可,有花,有美人,足矣……」望著漫天飛舞的桃花,他揚起嘴角,笑得像分到了糖的孩子,滿足而喜悅。

  爹爹說,君兮,等將來有一天你真正愛上一個人,你便會知道,如此用全部的生命去愛一個人,是多麼驕傲而完滿的事,即便是不曾得到,亦是此生無憾。

  果然是真的。

  他闔上眼,將整個世界的色彩都帶走了。灰濛濛的天,唯有鮮豔的桃花無法無天地落。

  那是她們的悲戚,她們的淚,為這風華絕代的男子,為這純淨無暇的靈魂。

  他做到了,生得爛漫,死也光華璀璨。

  他靜靜地躺在那裏,眉目如畫,冰肌玉骨,誰能說他不美?

  「宮主……」有一群女子跌跌撞撞跑來。

  那日,祈安省上,他勾唇一笑,道:「花與美人……在下過目難忘。」

  如今,花有了,美人也來了,他去哪里了?

  「溪兒……溪兒……」紫姬突然尖叫著抱頭撞地,她記得的,她曾用過這樣的方式對待她的溪兒,溪兒哭,哭得那麼痛……他越哭,她就越用力地撞……原來,原來真的這麼痛……

  眉心那點黑色破裂,黑色的液體流入她的眼中,恐怖如鬼魅。她突然平靜下來,呆滯地在原地原地徘徊,口裏喃喃著:「溪兒……我的溪兒呢……溪兒……」

  一聲又一聲,不知喚的又是哪一個溪兒……

  「你會為了我,反抗她麼?」

  「你會為了她,不顧性命麼?」

  紫極宮裏,她那樣問過他,他都答了不會,所以她放心地走了,可是獨獨忘了問一句:「你為了我,不顧性命麼?」

  一語之失,一語成殤。

  「白玉呆瓜,君兮睡著了,我們帶他回家吧。」雪沫笑嘻嘻地說,眼淚不受控制地流了下來,她用力地擦去,卻擦了滿臉的血,那是君兮的血,君兮的血……心痛得快不能呼吸,可她還是一直笑一直笑,仿佛只要笑著,這一切就都不是真的。君兮還會在落英繽紛裏笑靨如花,對著他們舉起酒杯:「兩位遠道而來,我這有薄酒一杯,先幹為敬。」

  「好,我們帶他回家。」玉無瑕微笑著將她抱進懷裏。

  雪沫足足睡了七天七夜,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滿天下為君兮找一個可以讓他溫暖的屬於他的家。

  可是找遍了天下,竟然是沒有的,這世界太冷了,冷得根本無法融化君兮的悲傷。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雪沫拉著玉無瑕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問,茫然而無措。

  玉無瑕道:「去祈安客棧吧,他一定會快樂的。」

  祈安客棧,雪沫和蕭君兮初遇的地方。

  祈安客棧從此喚作悅君山莊,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悅君,願君歡悅的悅君。

  悅君山莊後院,載了滿院的海棠,春夏秋冬,花開如荼,像那永不凋謝的絕美容顏。

  每棵樹下,埋了一壇百花釀,蕭君兮最愛的酒。

  八十棵八十壇,百年之約。

  落花時節,雪沫和玉無瑕無論身在何處,必去赴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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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55 PM


第六十二章 長亭落日十八送

  那日之後,整整下了一個月的雨,為那一場殤,天也流盡了淚。

  風雨過後,天是湛藍湛藍的,水盈盈得像人的眼眸。

  聽哥哥說,紫姬瑤瘋魔之後,魔教群龍無首,佩月以一己之力,挫敗教內幾大長老,執掌了紫極宮。第二日,她便派人來漫捲山莊定下盟約——從此之後,正邪井水不犯河水。

  又聽白玉呆瓜說,佩月將紫極宮搬入了倚月樓,原來的紫極宮,用來收容天下間的可憐女子,現在的紫極宮,每日歡聲笑語,熱鬧極了。他說,他曾去那看過,花開如荼,美女如雲,佩月站在她們中間,笑得溫暖而燦爛。

  他們說話的時候,雪沫一直托著腮望著天邊一片浮雲慢慢地變換著形狀,從一朵花,變成一個人的笑臉,最後漸漸飄散,了無痕跡。她撣了撣裙角的泥土,朝玉無瑕伸出手。

  「白玉呆瓜,我想睡午覺。」

  玉無瑕一愣,微微一笑。

  「好。」

  漫捲山莊,那些躲難的江湖客們陸續離去。

  其實,更確切地說,是被舒家人趕走的,其中,尤以那四隻妖怪趕得最歡,像是把這十幾年的憋屈都化作了腳下那一踹。在聽到他們說,改日必定登門重謝時,全莊的人都笑成了大花臉,用力地揮著手喊:「諸位下次請一定要記得再來啊。」

  四隻妖怪是在一戰結束後的第二天回來的。回來的時候,男的鬍子邋遢,女的衣鬢淩亂,風塵僕僕,狼狽不堪。身後的馬兒一聲嘶鳴,倒地時喘的氣把地面吹出了一個大坑。用舒昊陽的話說就是——一群難民。

  他們帶回了一味藥,雖不如般若琉璃花和菩提雪玉果神奇,卻也是世間奇珍。連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終於將雪沫喚醒。

  雪沫醒來的時候,他們是衣冠楚楚,精神奕奕的,也便失了嘲笑他們的機會。

  君兮說她逞強,可是雪沫想,她逞強,她全家人都逞強。

  莊內人忙碌一如往昔,他們臉上的笑意都是大大的,陽光照在他們臉上,似乎很暖很暖。

  玉無瑕背著雪沫走在一條小徑上,兩邊的花草被日頭蒸蔫了,七倒八歪地伏在地上,像極了喝醉酒的醉漢,傻得可愛。

  雪沫抬頭望著墨綠墨綠的葉子,忽然間想到了一個很深奧的問題——原來已經入夏了啊。怪不得整日昏昏沉沉,很多事都想不起來了呢。

  到底是什麼事呢,雪沫搖搖頭,想不起來了。

  「做什麼搖頭晃腦,不是要午睡麼?」她搖頭的時候,長長的發抽在玉無瑕臉上,癢癢的,讓他很想打噴嚏,太損形象。

  「哦,」雪沫應了一聲,乖乖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他身上淡淡的木葉香飄入鼻內,化作心裏暖暖的溫馨,她用臉蹭了蹭他的臉,說,「白玉呆瓜,我們遠遊去吧。」

  玉無瑕身子一僵,半響才微笑道:「好。」

  又過了許久,似是不甘心,補充道:「你啊……儘是逞強,然,只要能讓我陪在你身邊,去哪我都隨你。」

  「君兮是不是說過,愛我,會很累?」雪沫皺眉,那段記憶好像很模糊,也不知是夢裏的,還是真實的,總之,她記得君兮睡著前說了好些話。他話裏總是半真半假,讓人猜不透徹,更不忍去猜。

  又是良久的沉默,玉無瑕才道:「也許吧,可是,我想,來生,我一定還會那麼愛你。」

  「矯情!」雪沫笑得掐了掐他的腰,發現才幾日,這廝竟瘦成了皮包骨,難怪咯得慌,改日她找個機會學學廚藝,把他養肥肥。馬兒肥肥才好騎,這馬兒要騎一輩子的,可不能讓他提前告老。

  當兩人把要出門的想法告訴眾人時,廳內九個人,愣是從門外飄入一片落葉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雪沫想,這些人一個兩個都是怎麼了,反應都那麼遲鈍。不就是孩子長大了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嘛,又不是不回來,對啊,又不是不回來。

  舒劍舟一拍大腿,拍的時候不小心打落了案上的茶盞,威武的氣勢泄了個精光。

  「養兒不孝,養兒不孝啊,瞧你們一個兩個,老夫命苦喲,兒孫成群,愣是沒一個願意留下來陪陪我老人家。」

  舒辟寒破天荒地露了個笑臉,道:「出去看看也好。」夕小敷用力地點頭。

  「就是別玩瘋了,丟了我們的臉。」玉倚溪歪著身子補充,被竹映琴打了屁屁。

  雪沫和玉無瑕不約而同撇撇嘴,你們還有臉可丟嗎?

  舒暮修手拂長須道:「又有人離家啊,甚好,這個月沒節日,正愁莊裏靜得慌,這下好了,又可以鬧鬧了。」

  其他人都笑得花枝亂顫,雪沫和玉無瑕莫名奇妙。

  這離家還能與熱鬧扯上關係?

  後來,雪沫和玉無瑕才知道,熱鬧是別人的,他們什麼也沒有。

  兩人乖乖坐在冷板凳上,等著一盤又一盤姑且稱之為「菜」的物事被端上來,那物事,真叫一個石破天驚,炒雞蛋是帶殼的;真叫一個五光十色,炒三丁竟然有黑白紅橙黃綠青藍紫八中顏色,也不知道多出來那些顏色是如何弄出來的,委實是一門學問;真叫一個令人食指大動,嚇的……

  原來,舒家有個規矩,只要有遊子離家,便要全家動員親手做一桌菜為他送行。美其名曰,外面的菜再好,終究沒有家的味道,索性一次吃個夠,撐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收拾收拾行囊回來重拾家的味道。其實,這根本是對離家人的一種懲罰,一種威脅。你敢走,敢走就吃了這斷頭飯,你敢不回來,不回來就舉家來追殺,你的身上可都是我們的味道,隨便找條狗嗅嗅,管你逃到天涯海角,手到擒來。

  大廳離廚房隔了一個院子,可是廚房裏劈劈啪啪的炒菜聲,砰砰砰的切菜聲,被燙到的尖叫聲,以及互相埋怨的咒駡聲都能清晰地傳來。

  好吵,好溫馨。

  眼淚不小心落了下來,雪沫來不及抬手就被玉無瑕輕輕地吻去了。

  雪沫紅著臉斥:「輕薄兒。」

  玉無瑕面不改色,微微笑:「這叫情趣。」

  門外傳來一聲清咳,一群人,人手一份傑作,齊刷刷走了進來,玉倚溪不小心被門檻拌了一下,撐著妻子的肩才險險立定,死性不改,笑得不懷好意:「兒子,有你爹當年的風範。」

  被竹映琴瞪了一眼,又馬上改口:「黃口小兒,如此輕薄良家婦女,成何體統!」

  「稟爹爹,這良家是我家,這婦女也是我婦,如何輕薄不得?」玉無瑕眨眨眼,純良無辜的模樣。

  玉倚溪乾瞪眼,吶吶不能言,舒辟寒撇他一眼,冷哼:「自作自受。」

  眾人幸災樂禍,連一向不苟言笑的竹映琴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叫什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本來是看別人笑話的,誰知引火焚身,玉倚溪再厚的臉皮也耐不住這麼磨,把菜往桌上一扔,撒野:「老子教訓兒子要你們管!」

  在眾人虎視眈眈的目光下,雪沫和玉無瑕硬著頭皮,硬是把一桌奇奇怪怪的東西塞進了肚子。

  吃完之後,雪沫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作為舒家的一份子,絕對不要學做菜。一來,鐵錚錚的事實擺在面前,什麼舒家人優秀,玉家人妖孽,都是浮雲啊浮雲,做菜絕對是天下第一的……難吃;二來,萬一以後有人離家,她也可以如法炮製,欠的總是要還的不是。

  離家時,又是一幕十八相送,從日出一直送到了日落。

  長亭落日,一排齊刷刷的影子齊刷刷地走。

  頭頂,一群烏鴉飛過,一數,十一只,委實應景。

  天上烏鴉叫喳喳,地上親人吵鬧鬧。

  每個人都不停地叮囑要吃飽,不要吃撐,要穿暖,不要穿醜,要這般,不要那般,連輩分最小的舒夕顏也沒大沒小地摸了摸姐姐的頭,語重心長道:「舒雪沫啊,舒雪沫,出門在外,要聽夫君的話,莫任性,莫逞強。」

  雪沫一時不慎被她摸了頭,正懊惱間又聽她這麼說,頓時怒了:「我要是聽你的話我就跟你姓。」說完才發現這是一句極沒水準的話,忙轉頭望夕陽,道了一聲夕陽無限好。

  這句話,又一不小心惹惱了舒劍舟,舒劍舟手拂長須,一臉哀戚道:「唉,老來淒涼啊。」

  頓時,落井下石的,變相落井下石的,亂成一團。

  雪沫求助地看向玉無瑕,玉無瑕微微一笑道:「各位可否莫當油燈,打擾了我們夫妻二人的獨處時光?」

  眾人默默地瞪他,見他面不改色,玉倚溪下結論,這廝的臉皮有如城牆鐵壁,無堅可摧,做爹爹的甘拜下風。於是,率先甩手走人。

  其餘人也終究被他笑得敗下陣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甩手哼哼走人,言行相當一致。

  雪沫和玉無瑕望著他們的背影良久,恍惚間有一種自己才是送行者的感覺。

  玉無瑕牽起雪沫的手,微微笑:「走吧,你想去哪?」

  「一切聽從夫君指示,」雪沫眨眨眼,態度誠懇,「不如帶我去看看你走過的路吧?」

  玉無瑕失笑,這算哪門子的聽從。

  「好,」他點頭,「一直想彌補那一段沒有你的日子,若說我此生還有什麼遺憾的話,就是曾經與你分開。」

  「我也是。」雪沫笑著反握住他的手,溫暖的感覺直達心底。

  手牽手,晃啊晃。

  夕陽下,兩個影子緊緊相依,長長的足以延伸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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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56 PM


第六十三章 且珍且行醉浮生

  水村山郭酒旗風。

  兩人到的第一個地方是鄉間的一家小酒館,在群山環抱中,一縷青煙嫋嫋升起,別有一番安定寧和的滋味。

  酒館不大,可是人很多,多是些田間勞作的農人,幹活累了便到此小憩一番。有人飲酒有人談笑有人睡覺,互不影響,喧鬧而喜悅。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酒香與菜香,熱鬧溫暖的感覺。

  他們走進去的時候,人們都回頭望他們,而後靦腆地朝他們笑笑便又轉回頭各幹各事。

  「兩位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店老二熱情地迎上來,「這位公子有點眼熟……」

  玉無瑕什麼也沒說,只是對他微微一笑,走到窗邊坐著的一對老夫婦面前,深深做了個揖:「老丈,晚輩失禮,可否為我們讓個座?」

  這原本是很無禮的舉措,可是在他做來,偏生那麼順理成章,讓人無從挑剔。他望著老人,誠摯而認真。

  老人望了他一眼,慢悠悠起身,對面的老太太佝僂著身子過來扶他,原來老人腿腳不便,靠著一根拐杖才能勉強站立。

  雪沫鼻子一酸,忙攔住他們:「我們不坐了,不坐了,你們坐吧。」

  「要坐的,」此時的玉無瑕偏執得像個孩子,又轉頭對老人道:「老人家,我們只要一張凳子即可,我們可否與你們同桌?」說罷,幫襯著將老人扶到對面,又斟上茶,滿臉歉意。

  老人微笑著點點頭,深深的皺紋一條條暈開,慈祥恬靜。

  四人同桌,兩老兩少,人們忍不住又多望了一眼,明明是突兀彆扭的景象,可是定格到他們臉上時,又是溫馨和諧。他們都微微笑著,或渾濁或清澈的眸中有一種淡淡的幸福彌漫開來。

  那是千帆過盡、歲月積澱而來的關於生活關於愛的深刻詮釋,老人如此,只是不知那兩個少年人到底經歷了多少才能將初情化作骨子裏淡淡暖暖的永恆。

  雪沫蜷縮在玉無瑕懷裏,眼巴巴地望著窗外。白玉呆瓜不是她,不會隨意地耍性子,他做的必是有緣由的,可是,他想讓她看什麼呢?

  旭日東昇,濕漉漉的作物上,閃閃爍爍,風拂過,水霧擴散,化作煙光氤氳。

  再往後看,遠山帶霧,朝陽將山頭染成了彤彤的紅,像極了少女嬌羞的臉。

  「啊,白玉呆瓜,快看,那座山,好像一個女子!」雪沫驚奇地叫道,在玉無瑕身上又蹦又跳。

  玉無瑕但笑不語,陽光劃過他粉色的唇,暖暖溫柔。

  小二端上兩碗麵條,他頷首致謝後拿起筷子慢慢地將一碗面裏的肉絲挑出放入另一碗中,又將另一碗中的青菜挑了放到這一碗,動作細緻而認真,嘴角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

  「啊,」小二腦中靈光一閃,「他就是幾年前那位想家的公子!」後退時沒注意,撞到了剛從廚房出來的老闆娘,漂亮的老闆娘瞪他一眼,斥道:「做什麼大呼小叫的,驚擾了客人扣你工錢。」

  小二卻不為所動,拉著老闆娘的衣袖興奮不已:「老闆娘你看,那位公子,那位想家的公子。」

  老闆娘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玉無瑕也聞聲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眉眼彎彎,依稀當年模樣。

  老闆娘怔了怔,旋即回以一笑。果然是當年那個想家的孩子,這樣的面貌,即使六年過去,依舊在人腦中清晰如畫,而之所以小二沒有一眼就認出他來,是因為他的笑吧,當年他也這樣笑,只是笑裏總是缺了什麼,明媚得叫人心疼,而如今補全了,原來是這般溫柔繾綣。

  她還記得六年前,這個孩子,叫了兩碗長壽麵,把肉和菜一根根挑開後,便再也不動,呆呆地望著熱氣騰騰的面漸漸變涼。然後,他又叫了兩碗,重複剛才的動作……一連叫了十六碗,擺了滿滿的一桌。

  所有人都望著他,他們皆是勤勤懇懇的農人,最見不得人浪費糧食,可是卻沒有一個人忍心去責備他。

  他安靜地坐著,陽光披在他身上,碧色的衣衫淡的近乎虛無。陽光這麼暖,他卻那麼悲傷,整個人蜷縮著,像一滴冰涼的水。

  她走上去問他:「你怎麼了,可是面不好吃?」

  少年抬起頭來,溫潤的眸中籠了一層淡淡的水霧,他微微一笑,暖了人心,也醉了人心。

  那一刻,她才知道這世上真的有謫仙的存在,不然,這人間怎養得出這般靜時沉醉東風,一笑驚豔濁世的玉質容顏。

  「不是的,」似是怕傷到人,他說的很急切,然後又低眉淡笑,「這面看起來很好吃,可是沫兒還沒有吃。」

  她平素最看不得那些明明不知愁滋味卻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孩子,可是這個孩子笑得那麼溫暖憂傷卻那麼清晰,讓她一個旁觀者都忍不住疼了心。

  「沫兒是誰,可是你的心上人?」

  「沫兒是我的妻子,」少年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是雪亮的,嘴角的弧度認真而驕傲,「舒雪沫是玉無瑕的妻子,玉無瑕愛舒雪沫勝於他的命。」

  老闆娘一愣,竟半響接不上話。一個孩子口中說出來的愛竟然可以堅決得讓人無從反駁。

  只聽得少年又低下頭,兀自絮絮叨叨:「我的沫兒長得可漂亮了,我的沫兒可聰明了……沫兒很凶,可是對我可好了……我的沫兒,我的沫兒……我想回家,我想沫兒……」

  「想就回去啊。」

  「可是沫兒生病了,她不讓我回去。我怕我回去她會生氣,然後永遠不見了……」

  他說的很輕,可是每一聲都重重地擊在老闆娘的心上,永遠不見的意思是——死?!她微笑著坐到他對面,指了指窗外道:「你看看那是什麼?」

  少年看了看,搖搖頭道:「對不住,我不像沫兒一樣聰明,我看不出。」

  他瞪大眼睛一臉無辜的模樣很是可愛,老闆娘忍不住笑了,指著一座山,耐心解釋:「你看那座山像不像一個女子?」見少年點頭,她又道,「那座山叫望夫山,是一位靜靜等待夫君回歸的女子所化。你的沫兒一定也在靜靜地等你回去呢,她是不是說了會等你的?」

  少年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末了,皺著眉道:「可是沫兒總是說話不算話。」

  「傻孩子,女人啊,都是口是心非的。有些話,說出來來不一定能當真,有些話即使不說出來,那也是一生不變的誓言。能放手讓夫君去飛,自個兒待在原地等待的女子都是好女子,她們是用自己最美的韶華來成全你們的一身光彩啊,」觸到了心中的那一根弦,她自己也忍不住落了淚,「我也在等我家相公回來,他從軍打仗去了,他說他一定會風光無限地回來,其實無所謂風不風光,我只願他能平安回來便好……也因著要等他回來,那年我難產孩兒早夭我也還是咬牙撐了過來……相信我,你的沫兒,即便是為了等你回去,也會好好活著的。」

  少年笑了,陽光在他眼中鋪陳開來,灼灼其華,他起身對她一揖到底:「多謝夫人開導,令無瑕茅塞頓開。」

  坐下後,低頭開始吃面,竟把整整一桌的面吃得乾乾淨淨,末了,拍著肚子道:「這些面,我先替沫兒吃了,這個世界,我先去探探路,把所有好的美的都收集了,以後再帶沫兒去看。」

  回憶定格在那一個令整個世界都一瞬花開的笑,老闆娘搖搖頭,暗歎一聲自己老了,走到他們桌前。

  「那是望夫山,沫兒姑娘。」

  雪沫回頭,驚訝地望著老闆娘。

  「你認識我?」

  老闆娘指指玉無瑕,道:「久仰大名。如今一見,果然天下無雙,好姑娘,能嫁得這樣的郎君,是你的福氣啊。」

  雪沫笑,嘴角的梨渦盛了滿滿的陽光。

  「那是當然,我的夫君,白玉無瑕,天下無雙。」

  老闆娘看看她,又看看玉無瑕,笑得合不攏嘴。這兩個孩子驕傲的模樣可真是如出一轍呢,可是卻暖得讓人生不出妒忌。

  「面要涼了,快吃面,」玉無瑕將滿是肉絲的面推到雪沫面前,又抬頭對老闆娘笑,「夫人,你相公可回來了?」

  「回來了,回來了,」老闆娘點點頭,指著坐在櫃檯上的一名男子道,「可不在那。」

  玉無瑕循聲望去,那名男子,端坐在櫃檯後,一條長長的疤從右眼劃至下顎,一隻眼空洞洞的,面目有些猙獰。

  愣怔間,卻聽老闆娘的話在耳邊響起:「你瞧他,盡會吹牛,什麼風光無限,回來時都只剩半條命了……你說我怎麼這麼命苦,攤上個這麼個沒用的。」她話裏儘是埋怨,可是嘴角的笑意卻是燦爛。正如她所言,只要他能平安回來便好,還有什麼能比這樣平平靜靜地攜手一生更好更幸福。

  老闆大概是聽到了她的話,抬起頭來對她憨憨地笑,原本扭曲面容竟也瞬間變得溫柔。

  玉無瑕微笑道:「恭喜夫人,守得雲開見月明。」

  「你也是。現在是帶你又美又聰明的沫兒去看看你的奇珍異寶?」

  「是,」玉無瑕點頭,「我們一輩子也不分開了。」

  告別老闆娘,玉無瑕又帶雪沫去了問殿主須浪的老家。

  正值初夏,漫天遍野的山茶花開得如火如荼,紅豔豔得像常在傍晚時分看見的火燒雲。那種熱情絢爛的顏色點燃了人心,雪沫牽著玉無瑕的手穿梭在花叢中,笑得燦爛奪目。

  在離須浪家不遠農田裏,兩人逮到了偷懶回家來種田的須浪。

  須浪摸著腦袋嘿嘿地笑:「少宮主,少夫人,許久不種田手癢,你們就當沒看見我吧,繼續談情說愛,繼續,繼續。」

  他的臉,連帶他赤膊的上身被正午的日頭曬成了赤紅色,可是他笑著,眼底全是滿足與喜悅。

  田埂上,一位衣著樸素的婦人攙著一位老人顫巍巍地走來,手裏提著一個蓋了布的食籃。

  須浪道了聲這是我家婆娘和老娘,便深一腳淺一腳地向他們奔去,嘴裏還罵咧咧:「跟你說了娘老了,身子不方便,不要讓她到田裏來,你怎麼就不聽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的脾氣,我能攔得住嘛,有本事下次我來種地,你陪娘。」婦人扯著嗓子反駁。

  須浪正要回嘴,卻見老太太一巴掌打在他頭上:「娘怎麼教你的,要你這麼欺負老婆的?娘老了怎麼了,老了就不能出來見人啦?你個不孝子,你個不孝子!」

  須浪抱頭求饒,婦人也忙幫忙求情,一時間,哀叫聲打罵聲求饒聲傳遍了整個村子,有好幾個路過的的農人都來勸解。

  一大群人亂作一堆,好不熱鬧。

  雪沫笑著歪倒在玉無瑕身上,玉無瑕一面笑一面勸她收斂點,忙得不亦樂呼。

  看完須浪的笑話,兩人下一處是宿昔曾經要投河的地方。

  本來的小木橋已經被他找人拆了重建成寬闊的石板橋,而那小木橋的每一塊木頭都被他搬回家做了珍藏。

  石拱橋上「白衣卿相」四個大字清晰俊秀,顯然是宿昔的筆記。

  聽人說,上個月宿昔還來過,站在橋頭反復吟誦著這首詩,恰巧太守千金從此橋經過,才子佳人,一見傾心。

  人們說,宿昔好命啊。考中狀元有啥好,做了貪官污吏荼毒百姓,哪像他為鄉里修路造橋,造福一方。

  人們還說,當官的是為皇上跑腿,伴君如伴虎,而他,聽說是為謫仙辦事,謫仙啊,仙人啊,指不定哪一天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雪沫正在吃一塊酥餅,一時沒忍住噴了玉無瑕一身。

  玉無瑕面不改色,撣撣衣襟,微笑著對她下了禁食酥餅令。

  路過祈安的時候,雪沫提議也該去煙水山莊看看了。

  他們到的時候,楚落風正在與人談生意。生意人講話喜歡繞彎子,楚落風臉上的表情顯然已經不耐煩,當雪沫和玉無瑕以為他會拍桌子走人時,他卻拎起茶壺為對方倒了一杯茶,還一臉笑意地請對方降降火。

  雪沫微笑。落風長大了,成了一個有擔當會收斂脾氣的好男人了。

  水輕煙挺著個大肚子從內堂跑出,楚落風忙去扶住,斥道:「都為人母了,又蹦又跳成何體統。」

  水輕煙不服氣地扁扁嘴,摸著肚子淒淒慘慘戚戚:「我的兒啊,我的心肝啊,娘命苦啊,你爹成天體統來體統去,她一定是嫌棄咱們娘倆了,想納小,兒啊,我命苦的兒啊……」

  「行了行了,你這套戲碼都演了千遍了,咱們銘兒早看厭了,」楚落風伸手撫著她的肚子,狀似漫不經心道,「今晚我們去看戲,你好生學學。」

  水輕煙小小的臉上樂開了花,抱著他的手臂直搖晃:「夫君,你真好。」

  正當雪沫和玉無瑕考慮該退下讓兩人繼續卿卿我我好呢,還是棒打鴛鴦好呢的時候,兩人終於想起了他們的存在,回頭時一致羞紅了臉。

  「孩子的名兒都取好了?」玉無瑕微微一笑,淡定地扼殺了雪沫看笑話的機會。

  「是,楚銘,銘記一生的銘。」楚落風道。

  「此番恩情,落風銘記一生!」耳畔又響起一年前分別時他說的那句話,雪沫微歎,這個倔驢啊。

  「舒姐姐,你們來了真好,我們正想去漫捲山莊找你們呢。」水輕煙挺著肚子一晃一晃上前,搖搖欲墜的模樣看得雪沫心驚肉跳,忙上前扶住。生孩子,真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有什麼事麼?」

  「提親。」水輕煙簡短地說出兩字,讓雪沫和玉無瑕摸不著頭腦。

  「提什麼親?誰?向誰?」

  「替我們銘兒,向你們的孩兒。」

  這下雪沫和玉無瑕徹底地懵了,轉頭看楚落風,卻見他目光外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他們這才明白,和著是這丫頭自作主張。

  「此事……」雪沫努力斟酌著措辭,沒影的事兒,叫她怎麼作答。

  卻聽玉無瑕清咳一聲,道:「不允。一來,我們不一定會生女兒,自然,生一群是必須的;二來,我玉無瑕的孩兒,定是天下第一的人品才學,天下無雙的容貌氣度,你們確定你們銘兒配得上?」

  「巧了,我們銘兒也是非舉世難尋不娶。」楚落風答,氣勢半分不輸。

  雪沫和水輕煙互視著眨眨眼,這兩男人這是在吵架?

  雪沫上前一步,一把掐在玉無瑕腰上,吼:「誰要生一群,你當我是豬啊!」

  玉無瑕低頭,瞪大眼,無辜無害的模樣:「我們來日方長。」

  隨後,楚落風帶他們去了落木山莊,他已著人修葺一新,莊內樹木亭亭如蓋,鮮血遍染的地面也已綠草茸茸。

  陽光從枝葉間落下,整個莊園都彌漫出淡淡的草木清香。

  他說,這裏是作為他們以後養老隱居之用的,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水輕煙走到他身邊,握著他的手,笑得溫柔恬靜。

  看來,他是真的放下了。

  一切,似乎都已從頭開始了呢。

  站在當初的起點,雪沫望著那棵重新抽出嫩芽的棗樹,腦中有一瞬間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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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57 PM



第六十四章 貴客臨門喜鵲叫

  是夜,盛情難卻,玉無瑕也說是該休息一下了,兩人便留宿煙水山莊。

  玉無瑕是被噩夢驚醒的,醒來的時候,枕邊空空,他低眉苦笑。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他向來淺眠,絕不會如此次睡得這般沉,除非被人下了藥。而他早已為了為沫兒嘗解藥,百毒不侵。然而,這世上只有一味藥,無毒,卻可導人沉睡。

  好眠,果然睡醒後神清氣爽。

  玉無瑕連外衣都來不及披,跌跌撞撞追出門去。

  世上有一種動物,知道自己要死時都會找一個無人小角落,默默地死去。玉無瑕苦笑,希望沫兒不要沒出息到向狗學習。

  還好沒有。

  房門外的臺階上,一個人影蜷縮成一團,月光灑在她身上,白濛濛的像小時候兩人一起堆的雪娃娃。

  螢火蟲晃晃悠悠圍繞在她周圍,微弱的光芒似是在努力地給予她溫暖。

  玉無瑕回房取了一件狐裘將她裹上,微笑道:「地上涼,來,我們回房。」

  屈身將她抱起,卻被她掙扎著推開。

  「白玉呆瓜,我要死了……」雪沫抬起頭,眼睛紅腫,淚汪汪的模樣疼到了玉無瑕心底。

  玉無瑕坐下,輕輕將她抱進懷裏,一邊用狐裘裹緊她的身子,一邊將她的赤足塞進衣內,用自己的體溫捂暖,然後揉搓著她冰涼的手,微笑著道:「怎麼會呢,你的毒已經解了,沒事了。」

  「不是的,我想起來了,」雪沫用力地搖頭,發抽在玉無瑕臉上,生疼,「我想起來我忘了什麼事了,爹爹娘親們沒有治好我,他們帶回的那味藥不是治病的,是續命的,你看……」雪沫摞起袖子,白皙的手臂上一根黑線清晰刺目,「你看你看,它已經長到這了,還有一小段,再長一小段我就要死了……我不要死,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好,不死,我們不死。」玉無瑕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平息她的顫抖,下顎擱在她的發心,氣息拂過她的劉海,濕濕的,暖暖的。

  雪沫在他懷裏平靜下來,抬手細細地磨搓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眼淚一顆一顆地落,砸在玉無瑕的心裏,沉沉地疼。

  「我不想死,我死了我的白玉呆瓜怎麼辦……他那麼傻,那麼傻,我死了他一定不會活著……怎麼辦,我既想讓他活著,又捨不得他痛苦……怎麼辦,怎麼辦……我死了,我的白玉呆瓜,我的白玉呆瓜怎麼辦……」

  「白玉呆瓜答應你,他不會死的,他也不會痛苦,沫兒不要擔心。」

  「你騙人,」雪沫道,「人人都說你溫順乖巧,可是我知道,你從小就會騙人不眨眼,所以我才要追著你打的,明明那麼難過,為什麼你總是笑,笑得全天下都以為你很開心……」

  「我沒有騙人,只要你不死,我就不會死,不會難過,你說過拼了命也要活下去的。」

  「拼了命也要活下去,拼了命,還怎麼活下去,這本身就是一句可笑的話,」雪沫又開始焦躁不安,「我想活下去,可是能活的機會都被我親手送掉了……我要怎麼活下去啊……」

  「舒沫兒,你住口!」玉無瑕吼道,雪沫一愣,卻見他的唇迅速欺下。他不是沒有吻過她,可是這一次不同,那麼用力,那麼痛,他的淚滑入口中,是濃的化不開的苦。他的舌糾纏著她的舌,像是要把她一起拉入地獄,永不超生,可是漸漸地,又松了手,滿腔的情緒化作牽著她漫步雲端的溫柔繾綣,迎面而來的風是他一綻春暖花開的明媚笑靨。

  他放開她的時候,雪沫仿佛仍陷在柔軟的雲團裏無法自拔,只覺得渾身都暖暖的,暖的有些發燙。

  「說要活下去的是你,說活不下去的也是你,憑什麼你說什麼便是什麼,是不是我太縱容你了,讓你完全失了為女人的自覺,」玉無瑕喘息著道,「我是你的夫君,若沒有足夠的能力為你撐起一片安樂幸福的天,你又何必嫁我。我寵你,縱容你,不過是因為我以為只要有我在,再大的風浪我都可以替你擋下,而不是事後陪著你自怨自艾。如果你不知道怎樣去做玉無瑕的妻,那我現在便告訴你,你只要好生待在我身邊,你要去哪,我便帶你去哪,你要什麼我便給你什麼,天塌下來我都可以替你頂著,」頓了頓,又堅定道,「現在我說,你能活,你便要相信我能讓你活下去!」

  「好凶,」沉默著聽了半響,雪沫突然嘟囔一聲,指尖滑過玉無瑕帶血的唇角,「娘親們都說,會對妻子發火的夫君都不是好夫君,可是為什麼我的白玉呆瓜生起氣來會讓我覺得真好看呢。」

  玉無瑕面色一紅。方才乃是情緒所致,那一吻,幾乎傾盡了他所有的忍耐與傷痛,他只是想讓沫兒知道,他是她的夫,可以撐起她的天,可是冷靜下來,忽又覺得那番話委實肉麻,縱使他的臉皮已如銅牆鐵壁也有些消受不起。

  「臉紅的白玉呆瓜真惹人愛,」雪沫捏捏玉無瑕的臉,毫無肉感,不免有些沮喪,「白玉呆瓜,我們回家去吧,我想家了。」

  「好。」玉無瑕微笑著抱起她,只聽得雪沫將頭埋在他心口,嘟嘟囔囔著:「我要告訴他們,我嫁了個連發脾氣都那麼好看的好夫君,我還要告訴他們,我們都是禍害,要遺千年的,然後……還要生一堆小禍害……千年萬千,遺害不休。」

  「好,一堆小禍害,千年萬年,遺害不休。」玉無瑕重複這句話的時候,明顯地覺到了胸口那顆腦袋燙得灼人,他嘴角的笑意更深,舉頭望著將圓的明月,眸色溫潤,星空璀璨,在他眼中化了雲淡風輕。

  兩人回到漫捲山莊的時候,全莊轟動。

  「大小姐,大姑爺回來了。」這句話從大門一直傳到了內院,此起彼伏,轟鳴不絕,頗有些戲曲裏皇帝擺架某某宮的氣勢。

  雪沫和玉無瑕又為舒辟寒等人不願回家找到了一條新的理由,如此陣仗,一般人委實消受不起。

  總結起來,舒家,可以讓人離不得,又回不得,果然神奇,果然神秘。

  雪沫和玉無瑕走入大廳的時候,看到廳裏坐著兩個人。

  雪沫驚了一驚。

  玉無瑕卻笑了笑,歎了一聲,眾裏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傾無雪宮之力滿天下地尋找他們,誰又能想到他們就窩在他家裏。

  竺竹然依然抱著一台電腦,神情專注地盯著螢幕,手指不停,劈裏啪啦打著什麼。

  君月閑趴在桌案上,一邊塞著糕點,一邊百無聊賴地轉動著空空的茶盞,時而望一望正奮「指」疾書的竺竹然,眼巴巴得像被人遺棄的小狗。

  今日他穿了一襲月白色長衫,眉目如畫,若端正了看,著實翩翩出塵,偏生這般不計形象,雖不至於難看,總是多了幾分孩子般的頑皮。

  他拈了一塊桂花糕塞入竺竹然口中,竺竹然一張口便咬中了他的指,痛得他立即從凳上彈起,這才發現站在門口觀望了許久的玉舒兩人。

  君月閑眼睛一亮,咧開嘴笑了。

  「你們可回來了,本少爺都等你們八天了,」他一個箭步沖上前來,紅唇一綻便是不停,「虧你們家還是江湖第一莊呢,那麼摳門,你看看這些糕點,是人吃的嘛……這麼糟蹋本少爺的胃……還有這茶水,哪是茶水,本少爺給我們家小乖喝的白開水都比這個好喝……還有還有啊,一點人氣也沒有,除了本少爺第一天來,你家人都笑得花枝亂顫地圍在我們身邊問長問短,之後幾日都不鳥人了……沒禮貌,要不是本少爺大人有大量不與他們計較……本少爺動動小拇指就可以讓你們漫捲山莊從此消失覓跡你們信不信……」

  「信,」玉無瑕微笑,「閑月君子無所不能。」

  君月閑愣了愣,正欲說些什麼,內堂沖出一群人,把他擠了開去。君月閑怒了,翹著二郎腿歪在椅上挑眉看他們:「這人,本少爺不救了。」

  「你分明是來混吃混合的,」舒夕顏道,「我們問了你半天你都說不出怎麼救我姐姐,哪有大夫如你這般的?!」

  「誰告訴你本少爺是大夫了,大夫這麼俗的名兒能扣到本少爺頭上嗎?」君月閑起身走到舒夕顏面前,還不忘拿塊糕點啃啃,也不知剛剛誰說的這糕點不是人吃的,「本少爺說的是救命,不是治病,這兩者間有本質區別好伐,小丫頭不懂事表亂講話。」

  舒夕顏努努嘴,欲辯無言。

  這時,竺竹然合上電腦,長籲一口氣,抬頭時似是才發現廳中站了許多人,呆愣了半響後突然起身走到君月閑身邊,道:「都萬年老妖怪了,欺負一個小姑娘,你還不害臊。」

  君月閑委屈:「然然,你吃裏爬外。」

  「我什麼時候吃你的了,都是你吃我的好伐,養你可比養小乖難養多了。」

  「你拿本少爺與一條狗相提並論,本少爺回去就把它宰了煮肉湯。」

  「你敢?!」

  「本少爺有什麼不敢。」

  「你捨得?!」

  「本少爺有什麼……不捨得。」

  見兩人儼然有不吵到地老天荒不甘休的氣勢,玉無瑕打斷道:「閑月君子可否把家務事停一停,我們來談談救命大事?」

  君月閑和竺竹然這才消停下來,各尋了一張凳子坐了,一個在首,一個居末。

  玉無瑕笑笑,扶雪沫坐在兩人中間。其餘舒家一干人等哪涼快哪待著。

  「閑月君子來的正好,」玉無瑕道,「我們正要去尋你,不想你竟不請自來了。」

  「尋我做什麼?」丫鬟重新上了一盤點心,君月閑正要去抓,卻被竺竹然搶先,連盤帶糕一併抱走了,他氣得直跺腳,口氣也很是不爽。

  「當然是救命,」玉無瑕不惱不怒,仍舊笑得溫和,「聽聞閑月君子每次出現,必去絕塵山一趟,想必是早已與絕塵君子相識,不知可否代為引薦?」

  他說這話的時候,竺竹然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與君月閑交換了下視線。這廝絕對腹黑!什麼聽說,每次他們都是來無影去無蹤,鬼才能見到他們,更遑論聽聞,分明是他早已派人盯梢,蓄謀已久。

  不過以人的能力,能嗅到他們的一些蛛絲馬跡,這傢伙委實不簡單。

  「你要去絕塵山去找那死老頭子?」君月閑問。

  玉無瑕自動濾去他話語中的不雅辭彙,微笑道:「聽聞絕塵君子能醫死人,活白骨,無瑕仰慕已久,緣慳一面,請閑月君子成全。」

  「行了行了,酸溜溜的弄得本少爺牙酸,成心刺激本少爺沒文化,」君月閑齜牙咧嘴道,「絕塵山你們是萬萬上不去的,不過……」

  他突然拖長了調,玉無瑕知道是他孩子心性發作,忙配合著問:「不過什麼?」

  似是對他的識時務相當滿意,君月閑笑得花枝亂顫:「不過,他每年都會下山一趟,今年的話,是在九月十五。」

  玉無瑕默默在心裏算計了一下路程。此時正值八月十四,從漫捲山莊趕到絕塵山的話,只需大半個月,沫兒的身子受不得顛簸,坐馬車慢慢行去時間恰好,不由歡喜地綻了眉眼,卻聽君月閑又拖長了調子說了聲「然而……」

  玉無瑕低眉一笑,頗感無奈:「然而什麼?」

  「然而,那死老頭子冷漠的很,你們此行怕是要無功而返嘍,」末了,又是一句,「但是……」

  「但是什麼?」這下連雪沫也被他吊住了胃口,只覺得他這般一波三折實在孩子氣十足,可惡又可愛。

  「嗯,乖,都是好孩子,蜀黍給糖吃,」君月閑玩的不亦樂呼,冷不防地被竺竹然踹了一腳,痛得哇哇叫,「但是……沒有但是了……總之你們去了就知道了。」

  「兩位,我們要回去喂小乖了,後會有期,後會有期。」拱拱手,在竺竹然第二腳踹來的時候腳底抹油溜了。

  竺竹然走到門口,突然轉身,微微一笑,圓圓的臉,兩顆小小的虎牙,孩子般的溫柔。

  「但是兩位請放心,風雨過後,終究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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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57 PM


第六十五章 絕塵山上絕塵君

  八月十五,月圓之日,雪沫和玉無瑕出發去往絕塵山。

  近來江湖風平浪靜,舒家那堆人閑的發慌,紛紛表示要跟去見見傳說中的神一般的男人。

  舒劍舟一句「江山無限好,難得闔家團圓,一起離家出走,甚好甚好」便批准了此次行動。

  其實雪沫和玉無瑕私下裏討論過,一定是爺爺自己想離家出走,又怕吃那頓送別飯,所以對於全家離家出走這件事如此熱衷。至於真相麼,天知,地知,爺爺知。

  雪沫最終沒有坐馬車,舒舒服服地窩在玉無瑕懷裏睡午覺。隨著那條黑線的生長,她愈來愈嗜睡,只是因著有白玉呆瓜那句「我說你能活,你便要相信我能讓你活下去」,又有全家人歡天喜地的笑聲一直在縈繞在耳邊,她便睡的十分安心,天塌下來有這麼多人頂著不是。

  舒雪沫,你真幸福!

  走著走著,玉無瑕突然一勒韁繩,所有人都停下調轉馬頭。

  身後,綠樹參天,唯有幾隻鳥兒從林中竄起,喳喳叫了幾聲後便恢復了平靜。

  雪沫打了個哈欠,莫名地望著全神戒備的一群人。

  「幾位有什麼事不妨出來見面,如此鬼鬼祟祟實在有違江湖道義。」玉無瑕微笑道。

  林內悉悉索索地響了好一陣,才漸漸有人影探出。好大的陣仗,實實在在的幾百號人物。

  望之,有些熟悉。那領頭的,頭上插了一根樹枝的不正是當日那群搶般若琉璃花的強盜之一?

  雪沫努努嘴,從懷中掏出「好眠」。

  人群騷動了一陣後有人出列道:「謫仙君子,少夫人慢慢出手,我們……我們沒有惡意,我們……我們是來報恩的。」

  「是啊,是啊。」人聲相和。

  「聽聞二位要去絕塵山求醫,我們承了你們這麼大的恩,無以為報。又聽說絕塵君子性格孤僻,恐不肯輕易相救,我們沒啥本事……但是好歹人多,一人一斧頭啥的也總能把絕塵山鑿出個大坑,量他獨孤蝶清再大的本事也只能乖乖就範。」有人亮了亮手中的斧頭憨笑。

  雪沫和玉無瑕等人這才注意到,眼前的這群人,布衣的,錦服的,身上都沾了許多落葉雜草,發梢微濕,想必已在此埋伏多時,手中還扛了鋤頭、斧頭、鐮刀等等,甚至有人還拿了根竹竿,想來想去,大抵是用來敲的,總之,一向最重名聲形象的江湖好漢,有的還是掌門,都一致得像即將下地的農人。

  雪沫靠在玉無瑕懷裏輕斥了一聲:「好卑鄙,」又忍不住紅了眼,「好溫情。」

  於是,隊伍迅速擴大,浩浩蕩蕩殺向絕塵山。

  與這群人相處久了,雪沫發現,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讓她難以忍受的毛病,可是正因為如此才顯得他們是真實的,漸漸的,竟也覺得他們其實都很可愛。

  江湖啊,到底什麼才是江湖呢?

  看著這群人,雪沫想,江湖是所有人心中的夢,一個真實的有骯髒有虛偽也有血有淚的夢。這個夢,其實也可以很美很可愛。

  絕塵山真是一座很神奇的山。

  絕塵山終年冰封,一眼望去,白皚皚一片,可是當他們到了絕塵山下,才發現,原來冷的只有絕塵山,它周圍的氣溫竟然是極暖的。

  綠草如茵,百花盛開,比別處還暖了幾分。

  一行人在絕塵山下席地而坐,望著彩蝶飛舞,聽著鳥兒歡叫,路上的疲憊一掃而空。

  他們在想,絕塵君子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若冷漠,如何使得春意暖榮,百花盛開?

  若溫情,如何獨居絕塵山,不問世事?

  人們關於他的印象都來源於傳說,一個活在傳說中的人到底會是怎樣一個冠絕古今、風華絕代的存在?

  他們不知道,所以每一秒的等待都叫他們興奮異常。

  而雪沫心裏想的是,絕塵君子難道是個糟老頭,不然君閑月為何會稱他死老頭子?

  玉無瑕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每個見過他的人後來都看破了紅塵出了家,是以有「一見君子誤終身,從此紅塵若雲煙」之說。傳說,觀音有千面,他只有一面,卻沒有人能看的清。

  從拂曉等到日落,眾人都已七倒八歪、疲憊不堪。有人提起鋤頭準備移山了。

  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你們看,一片雲從天上飄下來了。」

  眾人抬頭,只見紅霞滿天,一團白影從中滲出,像玉山傾了一個角,又似雪山落下的一瓣雪,晶瑩剔透,又白得朦朧,若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便是——虛無縹緲。你可以看見他的所在,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本來。

  一時間,讓人目眩神迷。

  玉無瑕抱著雪沫起身,玉質的眸子暈染了些許霞光,溫暖而喜悅,他微笑著:「百聞不如一見,絕塵君子果然不同凡響。」

  眾人這才發現,不知何時那團白影已落在地面,儼然是一位白衣男子。這一望,頓時讓他們失了心魂,膝彎一軟,跪了下去。

  他們根本沒有看清他的面目,可是他往那一站,便是高高在上的姿態,他的身上,似有光華萬丈,淡到極致,也耀到極致,讓人不敢直視不敢褻瀆。

  如果說玉無瑕身上的飄逸出塵是仙,那麼這個人已然淩駕於塵世之上,是神。若非萬能的神袛,怎能身形一動便是滄海桑田、鬥轉星移,他是虛無的,世界也是虛無的,一切的一切都是虛無的。

  既然是虛無的,又何苦在滾滾紅塵裏汲汲營營,到頭來,不過大夢一場啊。

  玉無瑕和雪沫握緊了彼此的手才沒有跟著失魂,大夢一場又如何,至少手心的溫度是真實,身邊的人兒,心中的親情友情愛情,皆是真實的。

  獨孤蝶清似是對兩人的鎮定感到疑惑,目光在他們身上定格了片刻。儘管如此,他的臉上依舊是沒有表情的,他的眼在看人,又似乎只是于萬花叢中驚鴻一瞥,毫無焦距,虛無縹緲。

  「你們回去吧,你們所求的,我不會應允。」他道,歎息般的聲音在人心中化作氤氳煙光,恍惚間分不清這句話是他說的還是本就從心底響起的。

  「是不能應允,還是不願應允?」玉無瑕問,碧色的衣衫隨風揚起,那一刻,他的身上也帶了幾分飄渺,站在神的高度與神對話。

  獨孤蝶清緩緩向前走去,純白的衣衫,立於姹紫嫣紅中,卻不會讓人覺得突兀,仿佛他便是與這個世界同色,或者說,這個世界只是他眼中的一個投影,五光十色不過源於他心中一念,他微微一歎,便讓天地失了顏色:「你們凡人總喜歡糾纏一些無謂的東西,我不能如何,不願又如何,結局終究是我不會。」

  「我卻以為一字之差,謬之千里,你若不能,便只能說明我們找錯了人,只能另尋他法,你若不願,我們便要努力使你願,兩者的差別在於,前者是絕望,後者是希望,對於我們凡人而言,希望便是生存下去的勇氣。」玉無瑕微笑,順了順雪沫被風吹亂的發。

  獨孤蝶清蹲下扶起一棵被路人踩斷的茶花,指尖拂過殘了一半的花骨朵,那花兒微微抖了抖,竟在他手心緩緩綻開,重煥生機:「你們人有人的生存準則,可是到我這邊,卻是不管用的,」他起身,指了指雪沫,「你可知,你們所謂的宿命皆是源於你們的每一個選擇,當初你選擇代替他承受災難的那一刻,便已註定了今日的結局,既是你們自己所選,我又何必管。」

  「我們現在不是請你管,而是將你看做一個可以解救我們的人,我們是來求醫的,不是來請求改變宿命的,」雪沫道,「也許你真是一個萬能的神,可是在我們眼中,你只是一個大夫。」

  獨孤蝶清還欲說些什麼,忽的從不遠處傳來一陣笑聲,帶著些許幸災樂禍的意味。

  「哈哈,這下死老頭子可遇上對手了。」君月閑和竺竹然倒騎著一隻毛驢晃晃悠悠地走來。

  君月閑手裏抓著一支雪白的棉花糖,邊舔邊笑,嘴角沾了幾粒糖屑,被竺竹然用袖子狠狠擦去,惹得他一陣怪叫,待到近前,將將把棉花糖消滅乾淨,棒子一扔,撲上前來。

  「玉小乖,舒小沫,好樣的,蜀黍給你們買糖吃。下次人話都不用對他說,直接罵他萬年老頑固老刻板就行了。」

  雪沫忍不住問:「雖然我無法看清絕塵君子的面目,可是我總覺著那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男子,為何你總是……」

  「死老頭子是吧,」君閑月似是與獨孤蝶清過節不小,咬牙切齒又啐了一聲死老頭子才道,「他都在這世上存在了幾萬年了,不是死老頭子是什麼?」

  「難道你不是?」獨孤蝶清問。

  「滾你丫的,本少爺年輕著呢,比你年輕。」

  眼見著君月閑的孩子心性又要發作,一發不可收拾,竺竹然忙踹了他一腳,道:「邊兒去,我們要辦正事呢,再鬧禁你一個月零食。」

  君月閑剛才還不可一世的樣子,此時頓時像一隻乖乖收了爪子的貓,溫順而討巧。

  玉無瑕和雪沫在旁看了,只能歎一句一物降一物。

  「獨孤,你當真不願救?」竺竹然上前幾步問。

  獨孤蝶清搖搖頭。

  「你不救,我就把小阿笙帶走,」竺竹然努努嘴,顯然對自己的威脅也不怎麼認可,於是改口,「我知道那個傻丫頭一根筋,怎麼也不會離開你……不過我可以想盡辦法纏她個一年半載,讓你一年半載都見不到她!」

  不知是否錯覺,那一瞬,雪沫和玉無瑕仿佛窺到了他的容顏一角。那是一雙藍天般的眸,浩渺澄淨,只在一剎那沾了紅塵的露,化作彩虹當空,驚豔奪目。

  眾人於此刻抬起頭來,忽的心弦一動,茫茫然似剛從雲端墜下,落回滾滾紅塵,有一種腳踏實地的欣喜油然而生。

  「小孤獨,我回來了!」人未到,聲先來,有一團火焰從遠處奔來。稍近些,人們才發現,原來是個紅衣小姑娘,未挽的發順著風獵獵飛揚,加上她身上鈴鐺叮叮噹當的聲響,未見面,那種歡快與喜悅已然感染了人心,更遑論晚霞下那一張紅彤彤的俏麗小臉。

  「阿笙。」獨孤蝶清喚了一聲,聲音極輕,似是不經意間脫口而出,然而,卻是清晰的,清澈的,不若方才的虛無,這是一個屬於人的聲音。

  阿笙腳步不停,搖著滿手的鮮花直跑到獨孤蝶清面前。那花兒都有根,隨著她的搖動,有一些泥土被甩到了她臉上,小臉髒兮兮的,可是她笑得好燦爛,眉眼彎彎,唇兒彎彎,儼然三彎新月,眸中的暖意能把冰山給融化了。

  「小孤獨,小孤獨,你看,蕊又送我了好多花,我們把他們種到絕塵山上吧。」

  許是跑得累了,她氣喘吁吁,額上汗涔涔的,獨孤蝶清目光淡淡地從她臉上掃過,袖兒微動,平地便起了一陣涼風,阿笙看著他,笑得更歡了。

  冷不丁地兩人中間探出兩顆腦袋。

  竺竹然指著阿笙手中的花道:「喲,蝴蝶蘭,花語是我愛你;桔梗,花語不變的心、真誠不變的愛;毋忘我,永恆的愛;不滅忍,奉獻的愛……嘖嘖,小丫頭不害臊。」

  阿笙眨眨眼,道:「咦,原來然然和閒人都在啊……呃,今天怎麼這麼多人。」

  君月閑和竺竹然對視一眼,哀歎著退下。這丫頭,眼裏除了死老頭子還容得下什麼?嗚呼哀哉。

  「絕塵山上沒有地方再讓你種花了,」獨孤蝶清道,聲音依舊淡然無波,見阿笙垮了眉,他又道,「你也可以再融掉一片冰地……引火決你當會了吧?」

  阿笙使盡地點頭:「會一點點,所以小孤獨你只要再幫我一點點就可以了。」

  獨孤蝶清沒有說話,轉身便走,也未見他怎麼動,身子便飄然而起,到了半空,他忽然停了:「怎麼還不跟上。」

  「嗯嗯。」阿笙點點頭,跑到山腳不知要尋什麼。

  獨孤蝶清微微一歎,將她拎起向山巔飛去。

  人們只能依稀聽到一句:「你啊……這半年的修煉怕是又要交白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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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58 PM


第六十六章 問世間情為何物

  方才的一切仿佛只是做了一個綺麗虛幻的夢,一時間人們都難以回過神來。

  這世上,原來真的有神。

  可是,神,為什麼不救人?

  君月閑拊掌笑:「你們真該替你們子孫後代好好謝謝阿笙,」見眾人都不解,他耐心解釋,「若不是阿笙來了,讓你們看到了死老頭子人的一面,你們怕是明日便都要去出家了,就沒你們子孫後代什麼事了。」

  眾人這才恍然,原來,神有了感情也可以是人。

  「可是現在怎麼辦,絕塵君子走了,姐姐……姐姐怎麼辦?」舒夕顏拉著雪沫的手,急紅了眼。

  雪沫微笑把她抱進懷裏,輕拍著她的肩道:「沒事的,姐姐一定不會死的。」

  玉無瑕轉頭看向君月閑和竺竹然,深深作了個揖。

  「請二位帶我們上絕塵山。」

  君月閑努努嘴:「沒用的,他就是一杯涼開水,不冰也絕捂不熱,你們是搞不定他的。」

  「不試怎麼知道,我只知道只要有一線機會,我都願意傾力一試。」

  玉無瑕話音剛落,身後便有人齊聲應道:「我等都願助謫仙君子一力,望閑月君子成全。」

  君月閑齜牙咧嘴,上躥下跳。

  「本少爺說你啊你啊,聰明起來不像人,笨起來簡直可以和我家小乖媲美。放著眼前好好的救命稻草不抓住,非去攻那座萬年冰山!」

  「你可以救沫兒?」

  「廢話,不然本少爺放著逍遙日子不過,跑你們這來湊什麼熱鬧,難道本少爺看起來這麼像閑著沒事幹的人麼?」

  玉無瑕微笑不語,騙人的話他不說,傷人的話他不說。

  君月閑撇撇嘴,咽下一口氣,又道:「好吧,本少爺時間的確有一點點點多……可是,難道本少爺看起來就那麼不像可以救人的人麼?」

  玉無瑕依舊微笑。

  君月閑怒:「丫的,你這個笑面虎,這人本少爺不救了!」

  這下玉無瑕不笑了,退回雪沫身邊,和一眾人一齊虎視眈眈地望著他。

  君月閑高抬著臉,忽略之,可是時間久了便撐不住了,終於胯眉道:「行,你個腹黑笑面虎,本少爺服你了。」

  說著,從懷裏掏啊掏的掏出一本黑皮小本子。這本子很奇異,每一頁都是漆黑的,明明沒有半個字,可是他翻開時便有紅光映在他臉上,依稀是幾句話,其中三個字異常清晰——舒雪沫。

  竺竹然站在他身邊,忍不住敲了敲他腦袋:「瞧這些麵包屑,以後麻煩你看書的時候能不能別吃東西,要是讓閻王知道你這麼糟蹋他的生死簿,非罷工個十天半個月不可,到時候地府你去管。」

  「他敢!」君月閑挑眉道,「本少爺借用他的生死簿那是他的福氣,這簿上沾了本少爺的口水他供起來早中晚上三炷香還來不及。」

  「行了行了,快救人吧。」

  「救人還不容易,」君月閑又從懷中掏出一支血紅色的筆,「改一下不就成了,只是……」他忽然抬頭望向雪沫和玉無瑕,收斂了玩笑,目光灼灼,「這逆天改命是要遭天譴的,你可受得。」

  雪沫身子一顫,玉無瑕握住她的手,微笑答:「只要能讓我的沫兒活下去,天打五雷轟我也受得。」

  「你真相了,我告訴你啊,這雷劈到身上那滋味是相當的銷魂,」君月閑豎起大拇指,盯著他敲了半響,歎了口氣道,「算了,看你小身板的,一個雷下來你便一命嗚呼了,到時候又要救你,然後她,」他指指雪沫,「肯定也願意扛雷,如此循環往復,麻煩死了,得不償失,你還是邊兒去吧……傻丫頭,你來還是我來?」

  竺竹然不知從哪抓了一把瓜子,邊嗑邊道:「你說呢?」

  「當然是……」君月閑忽然伸手奪過她懷中的電腦,「是你!」

  竺竹然怒,指著他罵:「君月閑,你這個躲在女人身後不要臉的小男人!」

  君月閑充耳不聞,提起筆又問:「我現在要改你的命,你想活多久?」

  雪沫抬頭看玉無瑕,玉無瑕低頭看她,然後一起微笑:「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君月閑一愣,原本璀璨的眸子忽的蒙了一層水霧,依稀失落無奈。

  「能同年同月同日死好啊,能死……好啊。」

  「能手牽手看鬥轉星移,守著滄海變桑田也是很好的。」竺竹然笑著握了握他的手,從他手中拿過生死簿,一筆勾上。

  剎那間,原本紅霞滿布、暖風和煦的天驟然轉黑,雲間閃電穿梭如白龍,隆隆的雷聲越逼越近,每一聲都像打在人心之上,讓人不由地對上天產生了畏懼。

  竺竹然把生死簿往君月閑懷裏一推,快速後退了幾步,離人群遠了些。

  一道閃電直直地向她劈來,突然間,君月閑一個箭步上前,把電腦塞入她懷裏,用力將她推開。

  閃電從他的頭頂落下,貫穿了他整個身子,可是他看著竺竹然,笑得得意而張揚,紅唇開合,無聲說:「哈哈,被本少爺算計了吧,本少爺絕不會給你替本少爺擋災的機會,本少爺多愛你啊,怎麼捨得。」

  五道雷過,君月閑傾下身子,單膝點地。

  烏雲如來時一般,去的迅然,一瞬間,又是日夕紅暈。

  竺竹然上前就踹了他一腳:「死丫的,又耍詐!」話裏責駡,眼淚卻落了下來。

  君月閑晃了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歪靠在竺竹然肩上,抬手抹了抹她的淚:「本少爺沒事,真沒事,不就五百年道行嘛,本少爺啥都缺,就不缺時間,五百年小case,對了,case怎麼拼,kiss?」

  竺竹然被他一句話逗樂,又哭又笑,用力地擦去他嘴角的血:「得了,咱要愛國,表去崇洋媚外。」

  雪沫和玉無瑕在旁看著,竟也不自覺地紅了眼眶。

  愛多奇妙啊,有人直言不諱如他們,也有人喜歡死鴨子嘴硬,如眼前兩人,表達各有不同。可是,相同的是他們都已將彼此融化在了心窩,刻進了骨子裏,先他之憂而憂,先他之樂而樂,難過或悲傷,牽起彼此的手,或笑或哭,一輩子,暖暖地走過。

  愛,滿滿的全是感動。

  君月閑休息片刻,便又活蹦亂跳了。

  人們看他的目光頓時從看小孩子玩鬧上升到了神君遊戲人間的高度。

  他卻不以為意,依舊囂張跋扈,無法無天,不顧形象。

  他說要與玉無瑕說一些男人間的私房話便把他拉到了一邊唧唧歪歪。

  君月閑噓了眼身後,才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糖果盒子。

  「看在本少爺吃了你不少糕點的份上,本少爺送你幾個禮物。」

  他打開盒子,玉無瑕眼睛一亮。

  「菩提血玉果?」

  「正是,」君月閑得意,「這玩意兒早些年本少爺覺得新奇,便每隔一百年就去采一顆,幾千年來就積了一大藍,現在扔在家裏被我們家傻丫頭當水果吃了,本少爺好不容易才從虎口裏拔牙,偷了這麼一顆出來,怎麼樣,本少爺夠義氣吧。」

  玉無瑕配合著點了點頭,只是不知他為何要這麼夠義氣地偷來給他。

  君月閑似是看穿了他的疑問,笑得不懷好意:「這生死簿一勾,只是延長了你老婆的命,她的身體還是會那麼弱,到時候……洞房啊,生寶寶什麼的就難辦啦……」見玉無瑕微微紅了臉,他笑得更歡,「那個般若琉璃花本少爺也有好幾朵,可是全在我家小乖床頭插著做了它床頭燈,不過不解毒也沒什麼關係,反正她又不會死,然後這個菩提血玉果可以固本培元……」

  玉無瑕突然抬頭看著他,君月閑一愣,旋即笑了,不似平日的玩世不恭,那笑裏倒摻了幾分玄機,幾分看透世事的超然。

  「表問本少爺為什麼明明能救他們而不救。這世上需要拯救的人多了去了,若每個都要救,本少爺豈不是要累死了,況,即便是要救,你也需尋得一個理由——為何救他而不救別人,你們人不是凡是都要講求個公平麼?再說了,人一遇事兒便等著神來拯救,那麼要你們人來作何,你們凡人不是因為有缺憾才顯得生動麼?」他低眉,牽起嘴角,「其實……本少爺挺羨慕你們的,有生老病死,有悲歡離合……一輩子跌宕起伏,雖然短暫,但至少是真實的。」

  玉無瑕靜靜地望著他的眼,默然不語。他知道每個人都會有每個人的遺憾與無奈,只是有人選擇放縱,有人選擇隱忍。神也不例外。這個看起來無所不能,無法無天的少年,眸底也埋了深深的憂傷,可是他一笑,陽光便燦爛了。這漫漫人生路中,誰會不跌倒,不受傷,終究還是要走的不是,與其哭喪著臉,不如微笑著將世界都顛覆,好不痛快。

  「表同情本少爺,本少爺只是個傳說。」若有感念,君月閑抬起頭來,依舊笑得沒心沒肺。

  玉無瑕微笑:「豈敢豈敢,閑月君子無所不能,無瑕望塵莫及。」

  「喏喏喏,你又有問題了……表問本少爺為什麼會要救你的沫兒,很簡單,」君月閑指了指他身後黑壓壓的人群,道,「眾望所歸。一旦所有人都認為這個人值得救,便無所謂公平不公平,所以救她的不是本少爺,是你們自己。一切皆是因果,你們種的善因,故而得此善果。」

  「原來如此。」玉無瑕點頭,卻聽君月閑又嚷道,「你心中又有疑問了。本少爺告訴你,本少爺千里奔波趕去漫捲山莊就是去救人的,誰叫你非要找那死老頭子,本少爺於是就想試驗一下,那死老頭的人味多了多少,結果證明,阿笙的路還很長……唉……」他一歎,募得想起什麼,指著玉無瑕鼻尖道,「你個笑面虎,死腹黑,知道本少爺會讀心,竟然連話也懶得說了!」

  玉無瑕但笑不語。這閑月君子委實藏不住話,仿佛幾千年都不曾開口了一般,一說,便是捨不得停。

  「你猜對了,本少爺就是喜歡說話,」君月閑拍拍他的肩,道,「好久沒遇上你這麼有趣的人了,為了獎勵你讓本少爺講了這麼多話,本少爺再送你一件東西,」他指了指盒中的另一粒色澤形狀頗似藥丸的東西,「這個可是真正的『返璞歸真』,你媳婦兒吃了,便能恢復到從前的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玉無瑕怔了怔,轉頭看向雪沫,紅霞滿天,染了他一身,他微微一笑,驚起天邊漫捲雲舒:「由沫兒自己決定吧,沫兒說什麼便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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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1:02 PM

本帖最後由 sunny121 於 2014-8-4 12:58 AM 編輯


第六十七章 曲徑通幽落梅花

  一切塵埃落定,有件事便成了水到渠成,迫在眉睫。

  雪沫在房中鑽研醫書,玉無瑕在門外躑躅徘徊。

  舒劍舟並舒家一干人等在牆角埋伏已久,夏日蚊蟲頗多,不由急火攻心。終於,玉倚溪忍無可忍,抬腿便是一腳,將不成才的兒子踹入洞房。

  聽說女子頭一回都會有些痛,雪沫正思慮著需不需先服一劑止痛的藥,冷不丁的房門一開,屋外的涼風灌入,她忙丟了書,拎起被子裹好。身子是好了,卻依舊落下了畏寒的毛病,世上終無十全十美,可是她已很滿足。

  玉無瑕一愣一驚,忙關上門快步走來將她抱入懷中。

  他暖暖的呼吸拂過耳畔,癢癢的感覺直入心底。雪沫面色一紅,不由地覺得渾身燥熱難當,下意識便把被子往下拉了拉。不拉還好,被子一落,她便直接觸到了一個滾燙的胸膛,夏日的衣衫本是極薄,兩人緊緊貼著,仿佛能觸到他衣衫下細膩的肌膚。

  一時間,兩人都僵住不動了。平日裏就算脫得只剩內衫相擁而眠也未覺得彆扭,可是,今日,腦裏生了綺思,不由地便想的遠了、深了。

  靠在他的心口,雪沫能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越來越快,而自己的心,也快得要跳出來了。畏寒的她,額發竟也漸漸被汗水濡濕。

  這時,窗外傳來一聲細微的踩斷樹枝的聲響,兩人同時撇撇嘴,雪沫三枚銀針飛出,玉無瑕拔下六縷發絲。

  一陣騷動,窸窸窣窣間隱約有人啐了句:「死孩子,為了自己風流快活,竟不惜大義滅親。」

  然後,再無聲響。

  人走了,窗卻沒有關好。風從稀開的窗縫中鑽入,方才不慎從手中落下的書翻動起來,一頁頁,赫然是生動的春宮。

  上方傳來一聲輕笑,雪沫有種想把自己掐死的衝動。但在掐死自己之前,定要找人陪葬,於是她抬頭怒目而視。這一眼,頓時把她拉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事後想起,悔不當初。洞房花燭,竟然是她先把持不住。

  玉無瑕正低頭望她,紅色的燭光跳躍在他玉質的眸中,溫柔中摻了蝕骨的妖嬈,白皙的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薄唇微挑,粉嫩嫩的似熟的恰好的水蜜桃,望之已甜,讓人忍不住生出想嘗一口的衝動。

  雪沫腦子發暈,竟真的親了上去。末了,還砸砸唇,歎了句真甜。待她反應過來,只見玉無瑕嘴角一勾,眸中帶了狡黠。

  「夫人既如此猴急,為夫從了夫人便是。」說罷,輕笑一聲,一傾身,抱著她滾入帳內。

  接下來,自然是春光淤旎,非禮勿視。

  有詩為證:

  雲翻雨覆煙羅帳,浪裏浮花羞臉頰。

  冰肌玉骨濕塵襪,曲徑通幽落梅花。

  第二日醒來,已是日上三竿。

  玉無瑕側身支頭望著她,衣襟半開,如玉的肌膚上幾道抓痕清晰醒目,他微笑著,清澈的眸子映了窗外的陽光,滿滿的全是暖意。

  「醒了?」

  雪沫含糊地應了聲,卻見他的臉迅速放大,柔軟的唇貼在她的唇上,卻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用伸出舌頭描摹著她的唇線,半響,移開,道:「真甜。」

  這下雪沫徹底地清醒了,眨眨眼,清咳一聲,鑽入被中。

  又是一聲輕笑傳來,雪沫扭了扭身子,埋得更深了些。都說會疼,可是除了渾身酸軟,有些疲乏以外,雪沫並無其他不適,不由地笑了笑,看來痛不痛也得看物件呢,若是遇上一個溫柔而體貼的好男人,捨不得心愛的人受一絲痛楚,那滋味真當是從雲間漫步了一圈回來,夢裏夢外美妙無限。

  「那幾隻妖怪已來過『探望』過好幾趟了,你再不起來,可就稱了他們幸災樂禍的心了。」

  雪沫一驚,忙從床上彈起,忽的憶起自己不著寸縷,忙又要往被裏鑽。

  玉無瑕微笑著制止了她,一件又一件地為她套衣服。神色自然的樣子,儼然正人君子。

  雪沫又氣又惱,又有些惆悵,莫不是自己毫無魅力?

  將她的一顰一歎納入眼中,玉無瑕微微一笑,故作不經意地靠近她耳邊:「能見的都已見了,還有何見不的的。」

  雪沫手一抖,狠狠地掐在他腰上,這次是真用了力道的,疼得玉無瑕倒吸冷氣。

  「哪里學的厚顏無恥,輕佻孟浪!」

  待穿著整齊,雪沫往鏡前一坐,理所當然地等著玉無瑕為她梳洗畫眉。

  趁著玉無瑕為她梳頭的時候,雪沫瞥了眼窗外。

  窗外陽光明媚,天藍雲白,廣闊無垠。

  雪沫笑:「白玉呆瓜,我們私奔去吧。」

  玉無瑕將她最後一縷發絲盤起,道:「好。」

  這一次,兩人學乖了,既然是私奔,自然得偷偷摸摸。是以,這一次,他們是翻牆走的。

  舒家的送行飯,輕易吃不得。

  一路信馬由韁走了好幾個月,一天,經過一個鎮子時,玉無瑕「咦」了一聲。

  雪沫問:「怎麼了?」

  「我幾年前來過這,明明叫做青石鎮的,怎的改名字了?」玉無瑕皺眉不解,「莫不是我記錯了。」

  雪沫抬頭,只見「謫仙鎮」三個大字在陽光照射下,耀眼奪目。

  進鎮買了一碗茶,向賣茶的老人一問,老人答:「這裏原本是喚作青石鎮,只因七年前這裏來過兩位仙人,當時全鎮的人都親眼見到仙人飛升而去,為了紀念他們,也為了祈求仙人蔭庇青石鎮,便改了鎮名,還為他們建了廟,兩位是外來的吧,」老人眯著眼打量了他們一圈,「若去廟裏拜一拜謫仙,還能保佑你們早生貴子。」

  雪沫臉一紅,玉無瑕嘴一勾:「此話怎講?」

  老人嘿嘿笑:「兩位仙人下凡的時候還調戲過一位姑娘,那位姑娘後來嫁了本地最有錢的錢老爺,一年抱倆,如今錢老爺正籌畫著買更大的房子才容得下那麼多孩子呢。」

  話說道此處,玉無瑕已經有些明瞭了,那兩位仙人,指的當是他與傾雲。當年路經此處,不想竟留下了這樣一段故事,委實令人啼笑皆非。

  雪沫看他的神色,也隱約猜到與他有關,正要追究他如何調戲了人家姑娘,卻聽身後一聲驚叫。

  一位婦人沖上來,拉住玉無瑕的袖子:「謫仙,當年那位謫仙啊!」

  她這一聲叫得極響,一傳十十傳百,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幾乎整個鎮子的人都來了,將兩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多年不見,青石鎮的人依舊那麼好事八卦,玉無瑕笑歎著把雪沫抱進懷中,不讓任何人擠到她半分。

  雪沫靠在他懷裏,望著眾人虔誠的目光,不免有些驕傲,自家夫君到哪都是萬眾矚目呢。

  「謫仙謫仙,我嫁于我相公多年,一直未曾得子,婆婆正思慮著要為他納小,求謫仙施法,賜我一個孩子吧。」婦人哭訴道。

  玉無瑕微笑不語。

  「謫仙,我娘臥病在床多年,各地的大夫都請來看過了,一直不見好,求謫仙救救我娘。」有男子愁容滿面。

  玉無瑕微笑不語。

  「原來是謫仙降臨,老漢有眼無珠,」賣茶的老人道,「老漢幾年前摔斷了一條腿,腿雖好了,但至此落下病根每次下雨都痛的整夜睡不著,求謫仙施法。」

  玉無瑕微笑不語。

  所有人各道苦楚,一時間,哭聲一片。

  玉無瑕始終微笑不語。雪沫扯了扯他的袖子,轉向眾人:「諸位認錯人了,他哪里是什麼謫仙,分明是我那讀書讀傻了的不成材相公。」

  眾人半信半疑地望著他,玉無瑕還是微笑,半響有人歎了一聲:「難怪我覺得不對,謫仙怎麼會只笑不答呢,原來是個書呆子,白生了這麼副好相貌,真委屈了這位夫人。」

  「不委屈,不委屈。」雪沫擺擺手,笑得端莊大方,可眸子裏的狡黠卻盡數落入玉無瑕眼中,他微微一笑,配合著不做聲。

  原本傾訴的人群頓時一致安慰起雪沫來,直到雪沫感激得無語凝咽,才漸漸散去。

  「好了,玩夠了,我們可以走了吧。」玉無瑕一手牽馬,一首攬著她的腰,緩緩向前走。

  雪沫腳步一頓,突然抬頭指天:「白玉呆瓜,你看天地浩大,而我們人就像螻蟻一樣,好無力,好渺小,可我偏不服氣,我要讓這天看看,我們人可以很強大,神不救人,我們卻能做神不能做的事,」她又轉身拎著玉無瑕的袖子搖啊搖,「白玉呆瓜,我想四處走走,在這江山的每一處都留下『舒雪沫和玉無瑕到此一遊』的足跡,我想吃糖葫蘆,我想吃桂花糕,我想做很多很多事,我也想……盡我所能幫幫別人。」

  「說到重點了?」玉無瑕笑,理了理她被風吹亂的發絲,「你啊,就愛多管閒事……不過,」他凝眸,「好。只要你想做的,我都隨你。」

  「可是,白玉呆瓜,你這麼陪著我,無雪宮怎麼辦?」

  玉無瑕輕笑,撇撇嘴,帶著孩子般的狡黠:「宮主都回來了,我這少宮主自然可以功成身退了。」

  無雪宮中,玉倚溪收到玉無瑕留下的一封信。

  「父親大人在上:

  不肖子無瑕無才無德,代父治理無雪宮多年,兢兢業業,謹小慎微,僥倖保得無雪宮今日景象。兒深知父親一生最大之遺憾乃是當年親手解散紫極宮,如今父親既已歸來,兒便可功成身退,將無雪宮還于父親。相信以父親高才,定能將無雪宮發揚光大,更上高樓。

  兒無遠志,只願攜心愛之人,笑踏紅塵,不亦快哉。

  願父親身體安康,母親溫柔端莊,兩人舉案齊眉,百年好合。

  不肖子無瑕拜上」

  「一生最大之遺憾乃是當年親手解散紫極宮?溫柔端莊?舉案齊眉?」竹映琴微笑著向他走近,拳頭卻握得咯咯地響。

  玉倚溪暗暗叫苦,又被這小子擺了一道。

  雪沫聽完玉無瑕口述,又見他得意得眉飛色舞,實在是不想潑他冷水。

  「你有可曾聽過,薑還是老的辣?」

  玉無瑕笑意一頓,卻是望向她身後。

  須浪帶了一夥人風風火火趕來,激起塵土飛揚。

  玉無瑕順勢把雪沫抱進懷裏,揚袖甩了甩,將塵土隔絕在外。

  須浪抱拳腆笑著:「少宮主,少夫人,屬下得罪。宮主傳令,全江湖通緝,將少宮主與少夫人五花大綁,招搖過市押回無雪宮。舒大人還補了一句,越丟人越好。」

  雪沫忍不住笑出聲來,玉無瑕黑臉,悄悄退了一步。

  偏生禍不單行,身後傳來舒南翔和舒夕顏的聲音。

  「沫兒,無瑕,爺爺說你們有三個月沒回家了,已發下英雄帖,傾江湖之力,全力捉拿,回去家宴伺候。」

  「姐姐,姐夫,都怪你們,害我們被爺爺逼得離家出走,吃了一頓送行飯。我恨你們。」

  這下雪沫笑不出來了,一不小心觸犯了眾怒。

  她抬頭看玉無瑕,只見他微微一笑,忽的抱著她拔地而起,竟是在空中不借半分力,徑直從人頭頂飛過,脫離了須浪舒南翔的包圍圈。

  他輕笑:「觸了眾怒又如何,這天下,只要沫兒想去的,我便能帶她來去自如。」

  雪沫笑:「我要去摘天上的月亮。」

  玉無瑕說:「好。」

  青衫飄搖,白衣靈動。

  人們抬頭時,便見兩人飄然而去,不攜半分紅塵煙火。比翼齊飛,蝶舞成雙。

  有人道:「謫仙!」

  有人笑:「卻是神仙眷侶!」

  有人搖頭:「分明是人間小兒女。」

  有道是,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玉舒不羨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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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4 12:59 AM

第六十八章 番外之流水落花逐春夢(終章)

  又是一年落花時節,雪沫和玉無瑕打馬趕往悅君山莊,赴那百年之約。

  想來也奇怪,他們與他幾聚幾散,聚時不曾相約,離時不曾續約,仿佛冥冥之中總有一根線會牽著他們走向重逢。

  他們有時候會想,難道這便是緣分,然,這又算什麼緣分?

  若不是遇上他們,他此時或許還在紫極宮裏飲著他最愛的百花釀,伴著他最愛的花與美人。

  落英繽紛裏,笑靨如花。

  可是,如果是那樣,他們和他都會遺憾的吧。

  他是這個荒蕪的江湖中開出的一朵奇葩,讓他們見識了,這世上,原來有人可以將悲傷與絕望演繹成一種渾然天成的美。

  多傻多善良的人啊,為了那麼一點點微薄的溫暖,他竟傾盡了生命來回報。

  老天待他們極好,他們本不該再抱怨,只是,忍不住又要問,君兮,那麼好那麼好的君兮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這世上要容不下他?為什麼,那麼好那麼好的君兮不能得到他應得的幸福?

  悅君山莊靜立於長街一隅,一切的熱鬧與喧嘩與它無關。

  原來的「祈安客棧」四個大字不曾有任何改變,只在上又懸了悅君山莊的匾額。這樣的組合其實是極怪的,卻沒有一個路過的人會去橫加指責,因為它太安靜了,使人不敢高聲言語,恐驚了裏面沉睡的人兒。

  雪沫和玉無瑕站在門口,久久不動。

  忽的,門「支拉」一聲開了,清雅的檀香拂面而來,門內的事物映入眼簾,依舊初見模樣。

  「真是奇怪的女人,一大早的非要在人家家裏放什麼風箏,好不容易可以去睡個回籠覺了,還硬要趕人來開門,說什麼等的人來了……明明什麼聲音也沒有,難不成她長了千里眼順風耳……真可惜了長這麼好看,原來是個母老虎……」

  祈安客棧的夥計王小二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後,口裏還嘟嘟囔囔不停,見到兩人,立刻舌頭打了結:「舒舒……舒姑娘,哦不,少宮主,少夫人。」

  雪沫愣了愣,回頭看玉無瑕。

  玉無瑕目光掠過臺階上一片碧綠的葉,微微一笑,牽起她的手,道:「我們先進去吧,莫讓我們的朋友等久了。」

  原來當日玉無瑕頂下祈安客棧做了悅君山莊後,祈安客棧的老闆便拿了錢回老家養老去了,剩下王小二無處可去,便留下來做了守莊人,他又爭氣,存了些銀子,娶了一位賢慧的妻子,現在小日子過的歡歡喜喜。王氏臨盆在即,出來見了客人後玉無瑕便叫王小二扶她下去休息了。

  雪沫微笑著目送兩人扶持著離去,能在舊地遇見故人依舊,是一件既歡喜又動人的事。

  兩人踏著滿地落花,緩緩向院中的人影走去。

  即便到了落花時節,那八十株海棠依舊繁花似錦,沒有半分頹敗。真是極驕傲花呢,花開絢爛,花落璀璨,一世風華。

  佩月一襲粉衣,玉立於花雨中,像一隻美麗的蝶兒。她牽著線望著飛翔于藍天的風箏,嘴角噙著一抹暖笑。

  紫姬瑤抱了滿懷的海棠,圍著她蹦蹦跳跳,口裏喃喃重複著:「溪兒,我的溪兒……」

  許是聽到了兩人的腳步聲,佩月纖指一動,斷了線的風箏便不受約束地飛向了屬於他的天空。她回過頭來,沒有意外,沒有歡喜,美麗的眸底只有時光積澱的寵辱不驚。

  「你們來了。」

  「佩月姐姐,好久不見。」雪沫微笑。

  「是啊,」佩月也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帶著幾分物是人非的悵惘,「弟弟答應了以後要一起放風箏的,不過他太任性,食言了,做姐姐的不能和他一樣任性,所以我來找他履行約定。你們說世上怎麼會有這麼任性的人呢,他明明可以不悲傷的,他明明可以用恨來宣洩的,為什麼偏偏選擇默默忍受……這世道對他不公,他明明可是恨得理所當然的,他可以做一個壞人的,真的,他做壞人是天經地義的,為什麼他要這麼好呢……這麼好呢……」她捂住臉,眼淚卻還是從指縫間流了出來。

  紫姬瑤呆呆鬆開手,花落了一地,她快步上前把佩月抱進懷裏,笨拙地拍著她的背。

  「月兒,我的月兒乖,不哭不哭,你哭溪兒也要跟著哭了。」

  「好,我不哭,我們溪兒也不哭。」佩月從紫姬瑤懷裏抬起頭,用袖擦了擦她的淚,溫柔的聲音更像是哄一個孩子。她轉頭看向雪沫和玉無瑕,淚痕未幹,神情卻已恢復了一貫的冷靜自持。

  「除此之外,我還想與你們說一句話,算是償還你們當初的救命之恩吧。我弟弟……君兮一生冷清,唯有兩人給予過他溫暖,一個為他而死,一個,」她轉向雪沫,「他為之付出生命。然而,我想,他是沒有遺憾的,也許於他而言,這是最圓滿的結局,所以兩位,請不必再介懷。他是一個傻孩子,你們若不幸福,他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

  雪沫和玉無瑕一愣,的確,君兮是他們心中永遠的痛。親朋滿座時,他們會想,怎麼君兮不在呢?桃花盛開時,他們會想,桃花多美啊,可是比不上君兮的眼……即便是他們已擁有了圓滿的幸福,可是他們總在想,君兮呢,君兮現在過的好麼,他幸福麼?

  他們的幸福是由君兮的鮮血換來,他們若不幸福,便是糟蹋君兮的心意,可是,君兮沒有幸福,他們又如何心安理得地幸福。

  「話已至此,兩位好自為之,」佩月牽起紫姬瑤的手,舉步,「就此別過,永不再見。」

  「永不再見」四個字在雪沫和玉無瑕心中蕩開圈圈漣漪,感傷而無力,他們卻選擇了笑著道一聲珍重。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路要走,他們無力挽留,只願今後偶爾憶起,會是滿滿的歡喜,如此便好。

  在她們經過身邊時,雪沫突然拉住紫姬瑤,一字一頓,問:「你的溪兒,是誰?」

  紫姬瑤抬起頭,毒功散盡,她已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只餘臉頰三個「錯」清晰醒目。

  錯措錯,她這一生,遇過三個男人。愛錯一個,錯愛一個,還有一個……雪沫想替君兮要一個答案。

  「溪兒,溪兒就是我的溪兒啊,」紫姬瑤歪著頭,瞪大眼睛,然後咧開嘴,笑得得意洋洋,「我的溪兒有一雙好漂亮的桃花一樣的眼。」

  雪沫笑了,望著兩人漸漸被花海湮沒的身影,她想,是時候該釋然了,君兮,君兮也有屬於他的幸福。若一味沉湎於失去他的傷痛,只會絆住了他前行的腳步而已,君兮很好,君兮很美,君兮有屬於他自己的天地。

  他們只種了八十株海棠,如今立於院中的,卻有八十一株。

  王小二說,那是君兮葬下後第二天便長出來的,他從未見過長得這麼快這麼好看的海棠,一株海棠,簡直把整院海棠的風頭都搶盡了。

  這是一株雪色海棠,於這紅豔似火中清麗出塵。潔白到透明的花瓣,像極了他笑開時的眸。

  是不是君兮已經等不及他們醒悟,急著要告訴他們:我已放下了,你們再這麼不死不活地糟蹋我的心意,阻攔我走向幸福的路,我便變成花妖來纏死你們。

  在君兮墳前坐了半日,與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日的話,將這一年來的所見所聞都傾囊道盡後,兩人甩甩衣袖準備離開。

  恰巧王小二沖出來說他妻子要生了,這鎮子小,只有一個穩婆,他急急忙忙地去找的時候,卻得知她去別家接生了。是以,只好由志向高遠、畢生只研習過如何治疑難雜症的雪沫動手。

  王氏痛苦的呻吟充斥耳膜,她抓著雪沫的手臂,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肉中。雪沫卻覺得,自己可以再痛一點,把她的痛多轉移到自己身上一些。

  孩子的啼哭聲響起的那一刻,雪沫有一瞬間的愣怔,望著孩子皺巴巴的臉,竟覺得那真是她一生中見到的最美的寶貝了。

  他那麼小,那麼脆弱,讓人捨不得用力,又怕摔到了他,只好集中了全身的精力去守護,可是他又那麼有靈氣,那麼神奇,一哭一笑,都牽動了人心。

  她曾以為,生孩子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現在,她覺得,再大的艱難與痛苦都抵不過這世上最可愛最珍貴的寶貝落地時的一聲啼哭。像劃過黑夜的流星,一瞬間點亮了人心,人世間,滿滿的都是希望。

  待一切收拾妥當,已是月華初上。

  無法,他們只好對君兮道了一聲叨擾,住進了廂房。

  夜風中,那株雪色海棠簌簌而動,似是對他們的應答。

  那一夜,兩人同做了一個夢。

  夢裏煙霞氤氳,花開如荼。

  落花如雨,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似雪似塵,落地的瞬間又兀的旋起,像一隻只蝶兒,輕快飛舞。

  這裏沒有凋零,沒有頹敗,只有生生不息的明媚生機,處處洋溢著一種暖暖的喜悅。

  有一襲紅衫靜立於花舞蝶飛間,熟悉到讓雪沫忍不住紅了眼眶,卻怎麼也喊不出那個名字,怕一喊,夢就滅了,他就消失永遠不見了。

  一瓣飛花落在他的唇角,他輕輕一吹,花兒化作一隻蝶翩然舞在他身邊。他笑著伸出手,將蝶兒接在指尖,歎了一聲淘氣,桃花眼綻開,儘是暖意。

  「宮主,宮主……」

  笑意未歇,有一群身著各色彩衣的女子歡叫著跑來,每個人手裏都捧了一個桃,粉嫩嫩的顏色,襯著她們嬌豔豔的臉,煞是好看。

  那人回頭,啟唇一笑,羞煞百花。

  當先一位粉衣的小姑娘跑得太急,腳下一滑,摔倒在地,手中的桃兒重重落下,咕嚕嚕滾到那人腳邊。那人一眼未看桃兒,快步走到小姑娘身前將她扶起,仔細檢查了下她的膝,才松了口氣,笑著拍拍小姑娘的頭。

  「以後莫要這般急,我就在這,哪也不去。」

  小姑娘看著摔爛了半邊的桃,扁扁嘴哭了出來。

  「宮主,桃園的桃兒今日成熟,我摘了最先的一個給你,可是……是桃花笨,桃花沒用。」

  「小桃花怎麼會笨,你可是咱們百花宮最聰明的小美人呢,」他牽起衣袖拭去小姑娘的淚,又轉頭朝眾女子眨眨眼,「你們說是吧。」

  女子們忙應和道:「是啊是啊,桃花妹妹一向最聰明了,讓我們做姐姐的都覺得好生慚愧。」

  「可是桃子……」

  那人走上前將桃子撿起,對小姑娘笑了笑,一口咬了下去,連帶著吞入了幾瓣沾上的落花,有一瓣還留在了他的嘴角,活像個狼吞虎嚥的孩子。

  「宮主,髒。」桃花小姑娘蹭了蹭他的臉,皺著眉頭,卻又忍不住笑了。

  「怎麼會髒,我今個兒才發現,鮮花配鮮桃,真真美味。」

  一句話,將所有人都逗樂了,一時間,滿園的笑聲,清脆的像十裏花鈴,風來嚶嚶語。

  「這麼多桃,」他瞪著漂亮的眼掃過每個人手心的桃兒,微微皺眉,「姐姐們自己都不吃麼,可是我都吃不下了,姐姐們自己吃吧……以後,不要把什麼好的都給我,也要記得自己留著。」

  「我們吃過了,」有人道,「這是桃有靈氣,放的久,宮主今日先吃桃花妹妹的,她可是一夜未睡,就守著第一顆桃兒熟呢……我們的先留著,以後再吃。」

  雪沫和玉無瑕遠遠地站著,卻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籠起一層水霧,眨眼間又悄然散去。他一揖到底:「小生初來乍到,承蒙各位姐姐多加照拂,不勝感激。」

  他這唱戲者慣用的姿態又將女子們逗的咯咯直笑。可是這戲裏,分明是真情流露。

  「宮主待我們好,我們自然也要待宮主好的。」

  未久,女子們紛紛告辭離去,那人駐足望著她們消失的身影,紅唇始終上揚。

  兀的,他轉過身來,紅袖一拂,身後立時多了一個石桌,三張石凳。桌上一壺酒,三個酒杯。

  「讓兩位貴客久等了。」

  雪沫和玉無瑕一愣,這場景分明似曾相識。只是他的笑裏多了幾分明媚,少了幾分憂傷。

  兩人和雪沫入座之後,他拎起酒壺斟了滿滿三杯,才坐下來。整個過程,雪沫和玉無瑕一直靜靜地望著他,既不言語,也不眨眼。不敢打擾,不敢晃神,若這只是個夢,但願夢的久些。

  他似能讀懂他們的心思,低眉一笑:「兩位元想必是認識我的吧。」

  兩人一愣,又聽他道:「神君說我曆劫成仙,忘卻紅塵……我連自己名字都記不得了……他說,自然有人會來告訴我……不知怎的,我一見你們便覺得歡喜,我們可是相識?」

  玉無瑕微笑:「是朋友。」

  雪沫介面:「他叫玉無瑕,我叫舒雪沫,你叫……蕭君兮,蕭蕭肅肅的蕭,君子如玉的君,曄兮如華的兮。」

  「無瑕,雪沫,君兮……」他彎起嘴角,「原來我叫蕭君兮,好名字。那麼,我從前……是怎樣的人?」他瞪大眼望著他們,清澈的酒水在他眸中蕩漾開來,懵懂、憧憬,又帶了微微的膽怯,像極了那個初生的嬰兒,乾淨美好。

  「人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你說呢?」瞥到他微微蹙眉,雪沫笑,嘴角梨渦深深,「不過,你卻是個例外。你是這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蕭君兮笑了,如畫的眉眼挑起,孩子般的得意。

  「那我……」

  「你,快樂麼?」玉無瑕打斷他,抬袖拂了拂桌上的落花,花飛而去,于萬花叢中,再無影蹤。

  蕭君兮一愣,舉頭望向繁花如錦,遠處依稀傳來女子們的歡聲笑語,明媚的陽光流連在他絕美的輪廓,他揚起嘴角:「我明白了。這裏陽光普照,生命鮮活,有永不凋殘的花,有一群如花似玉的好姑娘,很暖很美很熱鬧很……幸福。」

  「兩位遠道而來,我這有姑娘們新釀的百花釀,同飲一杯否?」蕭君兮舉杯,桃花眼明媚,緋衣如火,整個人似一朵傲綻枝頭的海棠,驚豔奪目。

  「當然,」雪沫和玉無瑕笑,「不醉不歸。」

  果然是不醉不歸,第二日醒來,宿醉的感覺那麼真實。

  房門一開,燦爛的陽光湧入,一瞬間將屋內暖透。蝶兒在花間飛舞,鳥兒在枝頭歡叫,一滴露從房檐墜下,折射出耀眼的光。

  恍惚間分不清夢裏夢外。

  玉無瑕和雪沫相視一笑,執手走出門外。

  這個夢,真也罷,虛也罷,他們只相信,君兮在這世上的某一處幸福地生活著。那裏陽光普照,有繁花似錦,有美女如雲,君兮只是君兮,笑得歡喜。

  因為,君兮值得。

  雪沫對著那株雪色海棠大聲喊道:「蕭君兮,你看好了,我們一定一定會很幸福。你也是,你要是敢不幸福,我們上天入地也要追殺你!」

  風來,落花如雨。白得無塵無垢,如那人的心,那人的未來。

  一抬手,滿臉的淚。原來,幸福也可以催人淚的。

  許是聽到聲響,王小二夫婦從房中走出,孩子的啼哭聲在安靜的清晨裏恍若一首悅耳的歌,清脆而生動。

  雪沫吵他們吐吐舌頭,將通紅的臉埋進玉無瑕懷裏。

  「白玉呆瓜,我們也生個小娃娃玩玩吧。」

  玉無瑕目光掃過她束得鬆鬆散散的腰,微笑。

  「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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