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竺竹然 -【天下第一君】《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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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09:48 PM


第四十五章 吾家有女初長成

  無怪乎兩娃娃要稱他們為妖怪。

  四人在看到周身浴血、體無完膚的孩子時,只是用力地擦去眼角的淚,冷靜專注地開始救治,沒有哭喊,也無慌亂。

  這四人,年少時,鮮衣怒馬、風頭鼎盛,堪稱武林神話。

  舒辟寒于武林大會力挫群雄,獨佔鰲頭。可是當他將畢生功力傳入女兒體內護住她的心脈時,這個曾將武學視為生命的父親眉頭都未皺一下。

  身為毒姬紫姬瑤的師弟,玉倚溪下毒的功夫絕不遜色,他一生制毒、下毒,第一回研製解藥,面對是卻是上百種毒,彼此牽引,彼此催發,如同一條鎖鏈,斷一扣便是土崩瓦解。沒日沒夜研習醫書,嘔心瀝血,最終用藥物輔以內功將雪沫娃娃體內毒素暫時壓下,已是功力全散。

  竹映琴和夕小敷皆來自無憂穀,並稱「廣寒小雪」。竹映琴一琴一劍,巾幗不讓鬚眉;夕小敷醫術超群,菩薩心腸。是以,此番由竹映琴護法,夕小敷處理雪沫娃娃的外傷。

  兒女都是父母心頭的肉,看著孩子傷痕累累的身體,兩位母親心如刀絞。但,手上的動作依舊沉穩嫺熟。

  四人分工合作、有條不紊、傾盡全力,他們不是不痛,不是不害怕,只是父母是孩子的天,天是不能軟弱不能塌的。

  白玉娃娃什麼也沒有做,他只是緊緊地握著雪沫娃娃的手。

  在她毒發渾身痙攣的時候緊緊握著;

  在她痛得哭喊掙扎的時候緊緊握著;

  在她紮了針沉沉睡去的時候緊緊握著;

  無論白天黑夜,緊緊握著。

  雪沫娃娃從未清醒,只是始終叫著「白玉呆瓜」。白玉娃娃總是親親她的小手,微笑著在她耳邊說一聲,我在,我永遠都在,等你。

  雪沫娃娃一睡便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對所有人來說,是一場噩夢。事後想起,記得的便只有那兩隻緊緊交握的小手,在生命的逆流中成為彼此生存的勇氣,以及,那一句稚嫩而溫柔的話語:

  我在,我永遠都在,等你。

  雪沫娃娃醒來的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張熟悉的睡顏。

  屋內門窗緊閉,只餘一盞油燈發出微弱的光芒。小小的光點像螢火蟲一般跳躍在他長長的睫,俏皮又可愛。

  夢裏陰霾如霧散去,只餘眼前春暖花開。

  雪沫娃娃傻傻地笑了,忍不住伸手去摸摸。

  微光照在手上,雪沫娃娃呆住。她的手……她的手……怎麼不是白白嫩嫩的,怎麼……怎麼……是粉紅色的,薄薄的皮膚下依稀可見青色的經脈,就像……就像剛剛出生的小老鼠。她強抑著顫抖摞起袖子,果然,一樣……她的身體,她的臉,一定都變成這樣了。

  她變成怪物了!

  雪沫娃娃哇得哭出聲來,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澀澀發抖。

  白玉娃娃陡然間驚醒,急忙去抱她,卻被她掙扎著踢了一腳,摔倒在地。

  雪沫娃娃用被子蓋住臉,只露出兩隻眼睛淚汪汪怯生生地望他:「不要過來,不要看……」

  「我變不成大美女啦……嗚嗚……我好醜……我……我變成怪物啦,好醜好可怕的怪物……嗚嗚……」

  「的確很醜,」白玉娃娃從地上爬起,撣撣塵土,坐到床沿,「比阿花還醜。」

  「笨蛋白玉呆瓜,你沒良心,你負心漢。」

  被他這麼一說,雪沫娃娃轉泣為氣,舉手就要打人。可是,一動,渾身的皮膚都似被撕扯般的疼。

  「你給我乖點!」白玉娃娃握住她的手,護在手心呼呼,「打我你會疼,等你好了……再打。」

  「醜就醜了,我又不嫌棄,」努努嘴,「最好你醜到全世界都不要你,除了我……看你還嫌棄我笨。」

  「對哦,」雪沫娃娃一愣,呵呵地笑,她想,白玉呆瓜都說沒關係了,好像醜一點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實交代,是不是你賄賂老天爺爺爺了,讓他把我變這麼醜……不然,你這麼笨就配不上我了。」

  「是啊。」我向上天許願,只要讓我的沫兒回來,我把下輩子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的命都給他,這輩子不行,沫兒沒有我會哭鼻子的。

  然後,兩娃娃都笑了,手牽著手笑得前俯後仰。

  半響,雪沫娃娃忽然捂著肚子,眨眨眼。

  「白玉呆瓜,我餓了。」

  「豬。」白玉娃娃抬起頭要打她的頭,末了,又泄了力,揉揉她的發頂,眸裏幾分落寞。現在的她,是一件瓷器分崩離析而重新拼湊,禁不起一絲碰撞。他微微笑:「你等下,馬上就好。」

  這是雪沫娃娃第一次喝到白玉娃娃煮的皮蛋瘦肉粥,黑黑糊糊一團。白玉娃娃是一手包著白布端進來的,依稀有血跡滲出,雪沫娃娃抓著他的手一下哭了出來。

  「白玉呆瓜,你疼不疼?」

  「不疼,哪有你疼。」白玉娃娃語帶梗咽。

  然後,兩娃娃都哭了,抱著彼此哭得聲嘶力竭。

  雪沫娃娃說:白玉呆瓜,那個壞女人好凶啊,我好怕啊。

  白玉娃娃說:沫兒,我以為你再也回不來了,我好害怕。

  雪沫娃娃說:白玉呆瓜,那些藥好難吃啊。

  白玉娃娃說:沫兒,娘親做的飯好好吃,可是你沒有吃我吃不下。

  雪沫娃娃說:白玉呆瓜,我最怕蛇了,好多好多蛇,嚇死我了。

  白玉娃娃說:沫兒,我好困,可是不敢睡,睡了就會夢到你死了,好多好多血。

  ……

  雪沫娃娃說:白玉呆瓜,不怕不怕,我回來了,不會離開你了。

  白玉娃娃說:沫兒沫兒,不要怕,我在你身邊,我會永遠陪著你。

  短短幾日,生死離別歷盡,劫後重生,兩個幼小的孩子抱頭痛哭,將所有的委屈與恐懼都化成眼淚流進了彼此心裏。

  從此約定,不離不棄。

  新生的肌膚,受不了風,經不得光,雪沫娃娃每天只能待在昏暗的小屋裏。

  一住,便是三年。

  她不能再習武,不能再有任何情緒,她的容貌再也回不到以前。

  她哭過,鬧過,恨過,甚至想過死,最終,一切歸於雲淡風輕。

  雪沫娃娃微笑著拿起了醫書,因為白玉娃娃說,自此,他要習武。

  於是,在一個平凡的他們也記不清的日子裏,兩個孩子交換了人生。

  三年後,雪沫終於得見天日。

  三年很短,蛻變顯然。

  雪沫坐在樹下看書,落了一地的桃花,有幾片飄在她純白的衣衫,她微笑著拂去,恬靜溫和。她不再美麗耀眼,只有容顏清淡,陽光從葉隙間灑下,一身冰肌玉骨。

  玉無瑕在院中舞劍,劍走游龍,卷起落花飛散,少年身形頎長,光影閃爍間翩若驚鴻。他收劍,眉深深蹙起。果然,他不是習武的料。

  「笨蛋白玉呆瓜,練個劍像人家跳舞,要氣隨劍走,那才叫招數。」

  雪沫拍拍塵土起身,走到玉無瑕面前,盛氣淩人,依稀當初模樣。

  「是啊,」玉無瑕微微一笑,不同於雪沫刻意壓抑的波瀾不興,他的眸色溫潤,恰如此時的天空,蔚藍無垠,白雲漂浮,一望沐風,再望忘憂,三望……天地浩蕩,君過處,天下大同,「我只記住了劍招,卻怎的也無法把體內真氣融會貫通。」

  雪沫撇撇嘴,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劍。

  「笨笨笨,我教你。」

  玉無瑕未及反應,劍已離手,離手的剎那,哐的一聲落地。

  雪沫望著自己微微抖動著的手,目光呆滯。有一瞬間,她什麼也聽不見,只有長劍落地的聲音似雷鳴一般,撞擊在心,轟鳴不絕。竟忘了,她已握不起劍……許久,她抬起頭,笑得燦爛奪目:「那個,白玉呆瓜,你看我的手漂亮吧,唉,原來又嫩又滑也不好,瞧,劍都滑掉了……呵呵……呵呵……」

  「是啊,沫兒的手真漂亮。」

  玉無瑕微笑著把雪沫抱進懷裏,放在她肩上的手卻抖的厲害。他轉過身,低著頭,拳頭握得緊緊。

  雪沫拍拍他的肩,道:「今天天氣真好,我要騎竹馬,我要睡午覺。」

  「好。」玉無瑕點頭,蹲下身,瘦削的脊背被在日光下似有光暈流轉,暖暖的感覺。

  雪沫將頭埋在他的肩頸,溫熱的淚緩緩滑入他的衣內,滾燙。

  「白玉呆瓜,咱不練武了,我們一起學醫,你做醫妖,我做醫怪,我們一起醫死人不償命好不好?」

  「不好。」玉無瑕聲音不急不緩,卻堅決得沒有轉圜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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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09:53 PM


第四十六章 拳拳互憐小兒女

  茅草搭成的草棚內,玉倚溪與舒辟寒一酒一棋局,對弈正酣。

  周圍芍藥開得如火如荼,棚內兩人豐神俊朗,姿態風流,倒是別有一番風味。只是練武之人,失去內力最為傷身,清風拂過,兩人鬢邊青絲染雪色。

  玉無瑕默默立在一旁良久,終於等得爹爹怪叫一聲棄局。

  「呀呀,我眼暈,這一局不算,不算。」

  「哼。」舒辟寒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玉無瑕噗得一聲跪地,脊背挺得筆直,一字一句,鏗鏘堅決。

  「請兩位爹爹教我武功。」

  沫兒骨骼清奇,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武學奇才,可他不是。不但不是,他還是這世上最不可能練武的人。習武講求打通體內奇經八脈,而他天生一脈缺失。

  所以,爹娘會已那樣近乎孩子氣的方式讓他覺得自己是不要學武,而不是不能。

  所以,沫兒可以用千百個詞來說他笨,卻從來不用「少根筋」。

  而,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人人都說小白玉溫順乖巧,可是,他其實,從小便學會了扯謊不眨眼。

  玉倚溪與舒辟寒對視一眼,偏頭道:「你為何要習武?」

  「我想變強,」玉無瑕抬頭,「務虛最強,只要足夠保護沫兒。」

  「當真拿你沒轍,不愧是我玉倚溪的兒,」玉倚溪扶額,笑了半天,不知是頭疼還是得意,「既是為了沫兒,為父相信你能吃得下這個苦。」

  玉無瑕一怔,他雖求了,卻並無把握他們真能能教他,畢竟,奇經八脈缺陷者欲練武實在難如登天。

  舒辟寒走近幾步將他扶起,指著玉倚溪道:「這傢伙,也是『少根筋』。」

  「不然你以為,平白無故的你怎的就少出根筋來,這是我們玉家人獨有的啊,」玉倚溪擰擰玉無瑕的臉,「你啊你,男大不中留……罷了,你既決心已定,爹爹就成全你,跟我來。」

  玉倚溪帶著他走過桃園,穿過竹林,一路灌木叢生,卻是越走越荒涼,氣溫驟然轉寒。最後,終於在一個寒潭前停下,周圍冰晶素裹,玉無瑕扶著雙肩凍得瑟瑟發抖。

  潭卻未結冰,上有霧氣彌漫,手指尖一探,冰寒蝕骨。

  玉倚溪白著臉勉力平息身體的顫抖,嘴角依舊掛著特有的狡黠笑意:「當初就是發現這個,才決定在此定居。我們玉家人天生經脈不全,不宜學武,但,有位玉氏祖先不服氣,終其一生,創出一套缺月心法,配合極寒之氣,修習內力事半功倍,」頓了頓,「須知你若想學得這上乘武學,必要下到這寒潭……你,不後悔?」

  該死的,失去內力後竟是這點寒意也受不得!

  玉無瑕咬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清晰傳出。

  「爹爹,你可有後悔過?」你不也是這麼過來的麼,無論當初支撐你堅持下去的是什麼,只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天大地大又有何難。

  「呵呵……」玉倚溪用力地揉了揉玉無瑕的腦袋,「死小子,裝什麼老成……」然後猛地把他抱進懷裏,重重地拍他的背,「死小子!死小子!死小子!……果然有你老子當年的風範……玉家人,都是情種!好!好!」

  玉無瑕雖不若雪沫過目不忘,但這世上有一個詞——勤能補拙。半月來,他日夜苦讀,終於將缺月心法爛熟於心。

  一人來到寒潭。天空明朗,暖陽普照,本該是和煦溫暖的好天氣,身處此地卻只有刻骨的寒意。這次玉倚溪沒有陪同,玉無瑕想起臨走前那四隻妖怪故作不在意,但眼眶紅紅的模樣,忍不住笑了。

  他想,他和沫兒何其有幸,能有這樣的父母。他們選擇放手讓孩子自己去走,因為,人生之路,沒有人可以代替。然而,他們的愛並不比別的父母來的少,只是不願用愛束縛了孩子飛翔的天空。

  玉無瑕咬牙迅速褪下衣衫,走入潭內,水沒至脖頸,那一刻,他腦中一片空白,恍惚中仿佛能聽到血液漸漸結冰的聲音。

  許久,才緩過神來,默默念誦缺月心法,明明爛熟於心的字句此時念來卻如咀嚼半熟的米飯,吃力至極。

  「天不由我,我便逆天,渾無外物,唯靈獨存,缺月蝕日,氣走八方……」兀的一個聲音破空響起。

  「就是這句,」玉無瑕一喜,又一驚,「沫兒……」

  遠處依稀有一團模糊的白影緩緩靠近,待到近前,又被水霧隱了容顏,只見眸似星辰。

  「笨蛋白玉呆瓜,內功心法都背不好,練什麼武,跟我回家。」

  「沫兒,你快走!」沫兒的本就氣虛體寒,如何受得了這刻骨的冰寒,玉無瑕慌張喊道,「你的身子受不了,快離開!」

  「你不冷麼?」雪沫充耳不聞,就著潭畔的石塊坐下,一手托腮,微笑著看著他,「白玉呆瓜,我們不習武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不好,」玉無瑕咬牙,「沫兒乖,你快回去,我一會兒就好。」

  「我也不好,我幹嘛要聽你的,」雪沫的聲音已禁不住有些發顫,「這裏風景真好,以前怎麼都沒發現,我要好好觀賞個,不用管我,練功不專心可是要走火入魔的哦。」

  「舒沫兒,你可恥不可恥,偷看男人洗澡!」

  「呀,你提醒我了,好一副美男出浴圖。」

  「沫兒……沫兒乖,你快走好不好。」玉無瑕急得都快哭出來了。

  「不好,你先出來。」

  「你先走,我馬上跟上。」

  「不好,白玉呆瓜最會騙人,我不信。」

  「好,我們一起走。」

  「不好,你答應我以後再也不來。」

  「不好。」

  「那我也不好。」

  ……

  兩人僵持不下,雪沫的聲音越來越輕。水氣彌漫中,她的身影似一團朦朧的光霧,仿佛風一吹便要散去。

  玉無瑕一躍而出,只來得及扶住倒下的她。

  雪沫緊緊抓住他的手,神智已不清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白玉呆瓜,我們不要習武了,我們回家……」

  柔軟無骨的小手像一瓣雪花,落在他的掌心,比之寒潭,這是冷得他心都凍結的溫度。把雪沫緊緊抱在懷裏,他咬牙道:「好,我們回家。」

  雪沫的身體早已如風中飄絮,經不起一絲觸碰,如此一來,便是瀕臨絕境。夕小敷傾盡全力,也只能道一句:「蒼天庇佑。」

  至始至終,她緊緊抓住玉無瑕的手,用力得指甲都嵌入他的掌心。似乎只有這樣,他才不會逃走。

  晚上,雪沫奇跡般地醒來。她腆笑著看著玉無瑕:「笨蛋白玉呆瓜,哭什麼哭,你還在這世上,我怎麼捨得留你一個人……要是沒有我欺負你,人生多無趣,我多疼你啊。」

  玉無瑕撇不過臉去,不吭聲。

  雪沫急了,扯扯他的衣袖,道:「好啦,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你的保證從來無效。」

  「那我就不保證了,」雪沫吐吐舌,繼續搖他的袖子,「那你的保證呢,我睡前有聽到你說『好』,以後,你不許習武,不許再去寒潭。」

  「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說的,沒理也是理,」雪沫斂容,「總之,你、不、許、去!」

  玉無瑕看她一眼,不做聲。這時玉、舒等人進來,見兩個孩子鬧彆扭的模樣,每人賞了頭上一陣亂蹂。

  夕小敷把了雪沫的脈,笑著捏捏她的小臉:「好孩子,真厲害。不過,以後不許再這麼鬧了,不然娘親要打屁屁的。」

  顯然威懾力不夠,雪沫朝玉無瑕吐吐舌頭,被他一眼瞪回。

  雪沫自從上次中毒之後,極其畏寒,每日睡時總須有人陪伴,以往都由四位大人輪流,今日輪到竹映琴,她卻拉著玉無瑕的手不放。

  玉無瑕知道她怕他又偷偷跑去,事實上他的確這麼想。無奈,只得歎聲道:「好吧,我陪你,以後我都給大小姐侍寢,滿意了吧。」

  「不好,」雪沫拒絕得乾脆俐落,手卻不放,囁嚅,「你會被我凍死的……」

  話音未落,只見玉無瑕身形一動,已鑽入被中,他的身子明顯一顫,而後把她抱進懷裏,掖緊被角。

  「我真的會把你凍死的……」

  「不然,我去寒潭?」

  「不要!」雪沫忙像八爪魚一樣把他纏得緊緊。

  四位大人見兩人如此,只好悻悻離去。一出門,玉倚溪便哀歎一聲:「這小子,動作倒快。」被竹映琴狠狠踹了一腳。

  「白玉呆瓜,我睡不著,你給我唱首歌好不好?」話一出口,立刻後悔。五音不全,白玉呆瓜又一特質。

  哪里是睡不著,哈欠打了好幾個了,分明是不願睡著。玉無瑕撇撇嘴,道:「放心,我想走也走不了,比起練武,我更怕你會冷死。」

  雪沫聽罷,咯咯地笑了,腦袋在他懷裏蹭了蹭,乖乖閉了眼。

  玉無瑕一下又一下輕拍著她的肩,聽著她的呼吸漸漸平穩,微微一笑:「笨蛋。」

  然而,他並未睡去,只是睜著眼望著窗外。

  他不喜歡習武,一點也不喜歡,可是,他很想習武,很想很想。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初,正因為他不會武功,才會被沫兒點了穴,沫兒才會代替他承受那樣的痛苦。

  他絕不會允許同樣的發生第二次,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他必須變強,變得足夠強來保護沫兒!

  可是,笨蛋沫兒,你為什麼要用命來威脅我。利用我的心疼來成全你的心疼,你真是世上最狡猾的笨蛋!

  可是,笨蛋沫兒,怎麼辦呢,我那麼心疼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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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09:56 PM


第四十七章 回頭望歲月靜好

  「果然還未睡。」一個聲音自上而下傳來。

  玉無瑕一驚,卻是娘親不知何時已站在床頭,嚇得他差點跳起,幸得竹映琴及時按住。

  「娘親……」

  「不想把沫兒吵醒就安靜點,聽我說。」

  玉無瑕點點頭,驚魂未定,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中忽閃忽然,澄澈又無辜。

  竹映琴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臉,待回過神來,又裝出平時的清冷模樣來。

  對於娘親變臉的習性玉無瑕早已習慣,只是疑惑一向以睡眠充足保證容顏不衰的她怎麼會大半夜不睡跑來這裏。

  莫不是夢遊?

  還是,靈魂出竅?

  忙望瞭望地上。

  「臭小子,想什麼呢!」

  竹映琴拍了下他的頭,清咳一聲,道:「去吧。」

  「什麼……」玉無瑕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是我肚裏掉出來的肉,我怎會不知道你心裏所想,所以,」竹映琴屈身在雪沫身上點了幾下,「去吧。娘親雖捨不得你受苦,但若你因此而煎熬,我願親手將你推入火坑。」

  「娘親……」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明知會難過,還是選擇了縱容。

  「男子漢大丈夫當斷則斷,我見不得這模樣……沫兒我會替你護好,天亮以前回來,」看著玉無瑕走至門口,她又忍不住道,「我們只能送你到這了,以後要靠你自己……自己小心。」

  玉無瑕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竹映琴低頭拍拍雪沫的肩。

  「傻孩子,想哭就哭吧,我知道你醒著。」

  雪沫翻身,抱著竹映琴哭得泣不成聲。

  「美人娘親,沫兒是不是做錯了……若是那會兒我沒有自以為是代替白玉呆瓜去……不不不,不要,那樣受傷的就會是白玉呆瓜了……我不要他受苦……」

  「傻孩子,兩個傻孩子,」竹映琴將下顎靠在雪沫的頭心,溫柔地蹭了蹭,「你沒做錯,你們從不曾做錯……你們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叫我們驚訝與自豪,好孩子,爹爹娘親們是那麼為你們感到驕傲啊。」

  第二日,雪沫一頭栽進了爹爹的七星閣。七星閣內不僅安放了舒辟寒最愛的七柄寶劍,更有武功秘笈萬千。

  讓她眼睜睜看著白玉呆瓜去跳冰窟,她做不到,可是要逼白玉呆瓜放棄習武,讓他永遠活在內疚與不安中,她也做不到。既然都做不到,她唯有選擇裝傻。

  玉無瑕每日哄雪沫睡下後離去,又在她醒來之前回來,白日陪她耍鬧,夜間修習心法,不曾露出絲毫疲態,雪沫對於他竟然能做到撒謊騙人面不改色很是憤慨,但每天睡前最後一眼、醒來第一眼都能看到他賞心悅目的臉,她又感到歲月靜好、安心幸福,於是便也忍得雲淡風輕。

  雖說武學一道,萬變不離其宗,但細微處,卻又岔路叢生,稍有不甚,便會導致走火入魔。雪沫讀得十分認真,花了一個月終於將所有秘笈讀遍,熟記於心,不免為自己小小得意了下,從此,舒雪沫便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武學大全。

  得意了,雪沫便把書一扔,抱了個小暖爐,尋白玉呆瓜去也。

  玉無瑕練功正到緊要關頭,聽見沫兒的聲音,氣息一亂,險些走火入魔。

  雪沫忙駐足,晃了晃懷中的暖爐。

  「放心,我就站在這,絕不過去!」雪沫就地找了塊石頭坐下,待玉無瑕收功,才繼續,「我阻止不了你練武,你也別想阻止我陪你練武,所以我們就各退一步好了……」低頭嘀咕,「雖然作為男子漢大丈夫,你不謙讓這一點很是可恥……」

  「咱既然要練,那就定要練出個天下無雙來!」

  玉無瑕低眉一笑,靜等下文。果然是沫兒的風格,要麼不做,要做就做最好。他相信,只要是沫兒想做的,沒有不可能的。

  「缺月心法強則強矣,終有所限,我們以此為功底,創出一套無招無式、皆招皆式的武功來好不好。」

  「好,我們一起。」玉無瑕走到雪沫面前,清眸溫潤,他微微一笑,連帶周圍的風也和煦起來。

  雪沫撇撇嘴:「是我教你,我現在可是本活生生的武功秘笈。」

  「我們一起。」玉無瑕仍舊微笑,眼神執拗,任性的模樣。我將做你的手足,代替你完成你所不能的,你我一起一體。

  「也對,」雪沫點頭,拉他坐在身側,拍拍他的臉道,「你是笨蛋就以為別人都是笨蛋啊,瞧,每回從潭裏出來,小臉都雪白雪白的,笨蛋才發現不了呢……總之,你罪大惡極,按律當斬,本小姐心地善良、大慈大悲,唔……就罰你以後都聽我的話。」

  「好。」毫不遲疑。

  玉無瑕雖早已知道沫兒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武學奇才,卻不曾知竟是聰慧如斯。

  各大門派為使自家絕學顯得高深莫測,所用字句往往九曲回環,晦澀難懂,而經雪沫的口出來,便是字字珠璣,淺顯易懂,又因修行方式不同,常有衝突,她也巧然化之,看得美其名曰關懷,實則好奇而前來旁觀舒辟寒等人連連讚歎。

  年僅十歲的她,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已然將各派武學融會貫通。

  沫兒,果然是天才。

  感慨的同時,他又不免難過。可是,這樣的天才卻為了他,未展翅便已成殤。

  「笨蛋白玉呆瓜,專心,小心走火入魔!」雪沫道。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玉笛,溫潤晶瑩,流光一轉,卻是七色彩暈。

  清越的笛音隨著光暈的流轉悠然響起,乍聽,不徐不疾,款款若風,細辯,又似寶劍出鞘,劍芒鋪天蓋地。

  玉無瑕忽覺耳根一熱,有一股氣從天靈注入,推動缺月在體內遊走。

  「沫兒!」這笛音……笛音裏蘊含內力,沫兒,沫兒,竟用內力助他練功。一開口,便是一口鮮血噴出。

  「凝神!」笛音升了一調,雪沫的嘴角漸漸有血絲滲出。

  玉無瑕咬牙凝神,腦中只有四個字——天下無雙。

  沫兒說,既然要練,就定要練出個天下無雙。

  氣流在體內繞了一個周天,漸漸平息,竟將渾身經脈徹底打通。

  玉無瑕收功,快步走向雪沫。

  雪沫伏在石上,肌如雪,衣如雪,柔弱無骨的模樣像一團雪兒。玉無瑕抱起她,一聲不吭像前走。

  雪沫抬頭,只見薄唇緊抿,玉顏鐵青,她拍拍他的心口,討好地笑:「白玉呆瓜別氣別氣了,我不是沒事嘛。白白承了爹爹們的內力,不用一下豈不暴殄天物。」

  玉無瑕依舊沉默,看也不看她一眼。

  「其實,本來就沒什麼事,都怪你突然岔氣,害我白白流了幾滴血,醫書有曰,一滴血要好幾頓飯呢。」

  聞言,玉無瑕終於低頭,一滴淚墜下,落入雪沫眼中。雪沫一怔,只見他突然將頭埋入她懷中,胸前立刻濕了一片,心口像被燒著了一半,灼疼,窒息般得疼。

  她忽然覺得自己真的很壞。

  每一次,她都自以為是,自作主張,白玉呆瓜生氣了,便強詞奪理所謂道歉,道完歉繼續自以為是,自作主張,因為她不曾真心覺得做錯過。多任性多自私,她都不曾問過他為何生氣。他不是生氣,而是……心疼啊。

  她的每一次自我傷害,都是在白玉呆瓜心口劃傷口,一道又一道,他微笑,不代表他不疼。

  桃花樹下,爹爹們的桃花釀已埋了三壇。

  昔日小小兒女悄然成長。一個面如冠玉,謙謙君子,一個容顏清淺,風華絕世。

  不變的,是言語笑談間的親昵自然。

  花落遍地,明豔若錦。

  少年和少女背靠背坐著,陽光泄了一身,流光婉轉間恍如夢裏仙人。

  玉無瑕執倦,偏頭時落下幾縷發絲,堆於紙上,柔軟細膩得如同他唇邊的笑意。雪沫靠在他肩頭,甜甜睡著。五彩的蝶兒在她身旁飛舞嬉戲,偶爾落在他粉嫩的唇,素淨而美麗。

  三年來,兩個孩子跌跌撞撞竟真的成功地創出了一套無招無式、皆招皆式的武功。

  沫兒說,她的功勞最大,所以由她來取名,就叫「無暇」。

  一年前,兩位娘親已不是他的對手。

  就在方才,不用內力,只比劍招,他又打敗了冰妖。

  至於,狐狸妖,雪沫早在兩年前已成功地用自己研製的毒毒倒了他,又輕鬆解了他下的毒,讓那只狡猾的狐狸連狡辯都找不出藉口。

  他們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後生可畏。

  玉無瑕和雪沫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了句,好說好說。嘴角眉眼的弧度一模一樣。

  並非驕傲,他們所付出的足以受得起這一聲贊。的確可畏,因為他們會變得更強。

  「沫兒,我們再補辦一場婚禮吧。沒有別人,只有我們,因為喜歡,所以成親。」

  身後沒有人回答,玉無瑕微微挪了挪身子,小心把她移入懷裏。

  一隻蝶兒飄下,墜地後再也不動。

  玉無瑕一怔,目光緩緩下移,扶在雪沫肩上的手微微發抖。

  一絲黑色液體從雪沫嘴角滑下,落在雪白的衣襟,暈染出一朵墨梅。

  墨梅妖豔,似從地獄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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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09:58 PM



第四十八章 雲遊四方君歸時

  雪沫依舊微笑著醒來。

  「很好,這次沒有哭鼻子。」

  玉無瑕也笑,吻著她冰冷的指尖,卻用盡了全力也無法捂暖。

  所有人都在笑,仿佛燦爛,仿佛雲淡風輕,仿佛……什麼事也沒有。

  空氣稀薄得叫人窒息。

  「白玉呆瓜,我剛剛和周公大戰了三百回合,好餓……」

  「好,」玉無瑕用袖拭了拭她的嘴角,起身道,「我去為你煮粥。」

  碧色的身影漸漸淹沒于桃紅之中,雪沫終於鬆口,吐出一口的血,暗沉的墨紅,觸目驚心。

  「沫兒!」夕小敷忙施針,封了她幾大穴。

  「娘親,」雪沫半撐起身子,指著地上的血跡,「快幫我處理掉,不能讓白玉呆瓜看到!」

  待一切收拾妥當,雪沫呆呆望著泛著水光的地面,眼淚決堤。

  擦掉後,就什麼都沒有了麼?

  人是不是也是這樣,死了,就什麼都不剩了?

  那能不能把這個世界對她的記憶一同抹去,就像這水漬,被風吹幹,影子都沒有?

  沒人記得,就沒人悲傷。

  「爹爹,娘親,沫兒要死了。」雪沫平靜地說,話一出口,才覺心如刀絞,是她承受不住的疼痛,她撲入娘親懷裏,想大哭一場,又不敢哭出聲來。

  夕小敷只覺得懷中瘦小的身子抖得厲害,像一隻瀕臨絕境的小獸,還存著對生的依戀,就那樣掙扎著痛苦著。

  「說什麼傻話!」夕小敷一把推開她,「只是再次毒發而已,有什麼了不起,我們既然能救你第一次,就一定還能把你留住!」

  這是雪沫從小到大第一次看到娘親發怒,她紅著眼瞪她,眼中卻沒有怒意的,只有逞強,天塌下來想為孩子撐起整片天空的母親的逞強。

  瞧,握著拳頭也無法抑制住渾身的顫抖。

  雪沫忽然笑了,張開雙臂。

  「娘親,沫兒知錯了,沫兒要抱抱。」

  夕小敷一怔,抱著她,哭的泣不成聲。

  「爹爹,娘親,沫兒不想死,一點也不想死,你們一定要救我,」雪沫說,「可是,沫兒現在很痛,不想讓白玉呆瓜看到,你們先幫我把他趕走,好不好。」

  「白玉呆瓜那根少的筋在我這裏,我痛,他更痛。」

  「第一次是我太膽小,才要一直死死拉著他陪我痛……這一次,我想一個人……我不想一不小心把他溺死了……」

  「我一定會好好活著,活得好好的,等他回來。這次,換我等,才公平。」

  星垂平野闊。

  站在屋頂風景,滋味委實不錯。

  玉無瑕蓋上瓦塊,起身,微微地笑。

  樑上君子,牆後竊聽,都是可恥的,可是誰又規定了,可恥的事玉無瑕不能做。

  初春風微涼,玉無瑕只覺得遍體生寒,他縮了縮脖子,嘴角的笑意始終不變,微微的,淺淺的,沒有歡喜,隱了悲傷。平靜。平靜。

  他從小就能撒謊不眨眼,裝傻麼,小菜一碟。

  所以第二日,當玉倚溪以一副挨千刀的狡黠模樣對他說:「死小子,男子漢大丈夫,成日窩在這裏算什麼意思,去,出去給咱掙個千秋萬代的大名堂來。」

  沫兒在旁補充:「不得個天下第一別回來。」

  他微笑著說了聲:「好。」

  不歡喜,不悲傷,嘴角的弧度恰到好處。

  他覺得自己騙人的功夫真當如火純青,更上一層樓了,甚好。

  轉身的剎那,一滴淚墜下,他告訴自己,下雨了。

  外面的世界很奇怪。

  這是玉無瑕出穀後,最直觀的感受。

  尤其是女子。

  她們口裏說著可憐,心裏卻笑得花枝亂顫。

  她們哭的悽楚,垂眸時卻滿眼鄙夷。

  她們喜歡,是想要吸幹那人的血,讓那人成為她手中的傀儡。為她憂,為她喜,讓她耍,讓她鬧,沒有自我。

  她們長得很奇怪,沒有沫兒好看。這世上,沒有人比沫兒好看。

  所以,當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神色哀戚地問他:「奴家難道不美麼,公子怎麼看都不看奴家一眼?」

  玉無瑕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是。很醜。」

  那女子當場大哭,街上人來人往,很快將他們圍在了中間。玉無瑕想走,那女子卻拉著她的袖子直罵他「負心漢」,更引得路人指指點點。

  玉無瑕一怒,甩開她的手,道:「這三個字,只有沫兒能說。只有沫兒說的,我才認。只要沫兒說的,我都認。」

  誰知,明明沒有用半分力,那女子卻跌倒在地,哭的愈發殺豬宰牛,周圍群情激憤。

  這時葉傾雲出現了,他搖著手中摺扇,笑得禍國殃民:「這位兄台,謬矣,謬矣。就算你覺得人家姑娘長得醜……呃,是姑娘吧?權且這麼認為。就算你認為她長得醜,也不該講得這麼直白,委實沒深度。」

  「你應當說『姑娘,你長得真當是——沉魚落雁,嚇的,閉月羞花,唬的,貌比東施,肌賽無鹽,你若到瓊花樓去,那絕對是遺世獨立,無人問津,多潔身自愛,小生福薄,委實消受不起』。」

  「若你實在無此才華,也當說一句『姑娘你只是不美。我佛慈悲,世界允許殘次的存在』。」

  玉無瑕躬身,微微笑:「小弟受教。」

  然後,兩人輕功一展,踏著滿街人頭揚長而去。

  至今,此事流傳在人口中,是一個神話——神君連璧,遊戲人間。

  兩人一壇酒,一句話,結為摯友。

  不同生,不共死,福禍自理,只願,君需時,傾力助之,萬死不辭。

  「不得個天下第一別回來。」

  懷揣這對沫兒的承諾,他目不斜視向前走。即使前路迷茫,從不回頭。

  想回,回不得。

  想建功立業,又怕被功業束縛了手腳。

  玉無瑕的江湖路,走的急功近利,又意興闌珊。

  那一年,一飯之恩,得了一個軍師。百清,百曉堂唯一的後人。

  一言相勸,又隨了一位才子。宿昔,聰明絕頂,又心高氣傲的樣子,有些像他的沫兒。

  剿匪不成,跟了一幫好兄弟。須浪,粗魯卻坦誠的真漢子。

  最終,無意中得知的一個秘密換了他名傳天下。

  他一路跌倒,又一路前行。荊棘滿路,終究柳暗花明,若用一個詞來形容他的成功,只有四個字——順理成章。

  人道玉無瑕智極,殊不知,只要人一旦用天才的方式思索問題,笨蛋也是天才。他想,所以,他是。

  天下第一宮,足夠成為他回歸的理由。

  玉無瑕站在日夕穀外,忽然覺到了害怕。

  桃花依舊笑春風,那麼人呢?

  只到一抹白影出現眼簾,他已紅了眼眶。他看著她,並不前進,也不眨眼,怕那只是一個幻影,輕輕一觸,便散去了。

  終究,還是他在等她。

  雪沫一怔,然後,一步一步向他走去,滿眼的驕傲,話一出口,卻是:「我回來了。」連她自己都呆了呆。

  玉無瑕一把把她抱進懷裏,狠狠地咬在她的肩上。

  「還知道回來!」

  一年的分別似乎並未在兩人心中留下痕跡,因為,沒有彼此的時光,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四隻妖怪都出穀了,玉無瑕問雪沫他們去哪了。

  雪沫說:「他們覺得穀中日子憋屈,雲遊四方去了。」

  玉無瑕其實早在他們出穀的時刻已收到了消息,明明是為你尋般若琉璃花和菩提雪玉果去了,可是他只是微笑著說:「妖怪果然沒人性,竟然留你一個人。」

  雪沫腆笑著伸出手:「是啊,奴家好可憐,一年沒吃上東西了,公子行行好,賞口飯吃吧。」

  玉無瑕把她的爪子拍開,做懷疑狀:「一年都沒吃東西?莫不是你也成妖怪了?」

  「那哪是人吃的!」雪沫脫口而出,末了及時改口,「其實是這樣的,妖怪們臨走時很好心地給我做了一張足夠吃一年的餅,掛在我脖子上,我咬掉了前面的,又懶得把它轉過來,所以乾脆不吃了。我說的是這個餅不是人吃的,怎麼能放那麼久呢,早壞了不是。」

  話畢,偷偷噓了玉無瑕一眼,好傢伙,竟然笑得捧腹。她怒了,拍案而起,指著他的鼻尖道:「負心漢,你想餓死老娘我啊,快去做飯!」

  玉無瑕笑得更歡快了,起身。一年以來,他又長高了許多,站在雪沫面前,就是一座小山峰,為何是小山峰呢,因為很瘦。

  「舒沫兒,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你不會做飯,不丟人。」

  雪沫撇撇嘴,竟是第一次啞口無言,敗下陣來。看來這一年,白玉呆瓜沒有偷懶。很好,也很悲催,還好,有絕招。

  雪沫突然捧心,皺著眉俯下身去,玉無瑕急忙扶住,笑意不見,臉色慘白。

  「沫兒,你怎麼了?」

  雪沫抬頭,燦然一笑,滿眼的得意。舒雪沫的承諾從來不是承諾,舒雪沫從來不會輸,因為仗著玉無瑕的愛,雖然有些卑鄙,可是她樂意。

  「我餓了,餓壞了。」

  玉無瑕瞪她一眼,沒有生氣,只覺得松了口氣。比起沫兒真的犯病,她裝病裝得如斯歡快更讓他覺得歡喜,她若喜歡,寵上天又何妨。

  他摸摸雪沫的頭,微笑道:「夫人稍等片刻,為夫這就為夫人上菜。」

  這一句,成功讓雪沫紅了臉。又一個第一次,她意識到眼前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是自己的夫君。

  夫君,天下第一的夫君,舒雪沫的夫君。

  玉無瑕做了一桌的菜,出乎雪沫意料的是,這一年,他的廚藝並未長進。

  滿桌的菜,竟是沒一個分得清它是何方神聖。

  玉無瑕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扶扶秀挺的鼻道:「我向禦廚請教了,只是一直以來沒有掌廚的機會,又忙……」

  忙成這般?雪沫立刻抓住了重點,抬頭看他,這才發現,滿頭青絲,竟摻了幾縷雪白。她只覺白的耀眼,險些握不住筷子。

  心疼,很疼。

  「沫兒,要不我再去煮碗皮蛋瘦肉粥吧。」

  「笨蛋!」雪沫啐,一筷子夾了許多菜塞進口裏,想堵的卻是眼中的淚,「糟蹋糧食是要遭天譴的,老天爺日理萬機,我們不要給他添麻煩。

  「吃飯,吃飯,都吃光光,明天早上給我煮粥。」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是,這個,好像,是人吃的……比我煮的好吃。」

  谷中的日子平靜平凡,兩人每天做的只有一件事。

  手牽手看日出日落。

  日出是新生,日落是重生,沒有死亡,沒有絕望。

  有你有我,歲月靜好。

  玉無瑕只住了一個月,便被雪沫一腳踹出穀。

  她說,好男兒當有擔當,有魄力,要不不做,要做就做到底,做最好,半途放下都是孬種,是弱者,我的夫君,我的白玉呆瓜,要是天下無雙的。

  玉無瑕很想說,如果能陪著你身邊,孬種、弱者我也能當出個天下無雙來。可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微笑著說了聲:「好。」因為他知道,那不是她想說的。

  她想說的是,白玉呆瓜,你一點要變得很強很強,強得足以承受我的離開。

  他們之間,有很多不能說的秘密。相視一笑,知道就好。

  玉無瑕離開了,冬天才回來。他抱著她,賴了一個冬季的床。

  冬天,對於雪沫來說,是去鬼門關報到的日子。

  玉無瑕卻說,沫兒,我累了,我們冬眠吧。

  無雪宮逐漸壯大,玉無瑕回來的時間越來越多,雪沫覺得歡喜,又忍不住難過。

  她隱約猜到玉無瑕已知道了一切,可他變得那麼聰明,像個孩子,裝傻充愣,胡攪蠻纏,叫她毫無辦法。

  而她的身體……見過毛毛蟲吐絲麼,它吐啊吐啊,不能停歇,停下會死,而不停呢,最終會被另一種生命吞噬,人們稱它化繭成蝶。可是,明明蝶是蝶,蟲是蟲,蟲兒醜陋,蝶兒美麗,蟲兒吃葉,蝶兒采粉,明明不是同一個生命。

  對她來說,也是一樣。藥血是蟲,毒血是蝶。

  有一日,風和日麗,天藍雲白,雪沫孑然一身,離家出走去也。

  即便是要死,她也不想像青蛙一般,死在小小的枯井裏,不曾看過天地浩大、事態萬千,來得懵懂,去得無知。

  她又不想死,她怕死,怕死的很。

  她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想去尋尋活下去的機會。

  她想去,走走白玉呆瓜走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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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8-3 03:20 AM 編輯

結局卷:得成比目何辭死

第四十九章 夢裏人間誰與共

  宿昔停筆,望著那未乾的墨蹟,恍恍惚惚不能言語。

  自他擔任聞殿以來,他筆下記錄了千千萬萬的故事,小到偷雞摸狗,大到江湖動盪,從未如今天一般,放逐自己沉溺其中。

  它甚至稱不上是一個故事,瑣碎的只是兩個孩子的成長史。然而,一幕幕又那麼鮮活生動地活躍在他腦海,他仿佛在他們夢裏走了一遭,沾染了滿身的明媚憂傷,明明那麼歡快,心疼那麼清晰。

  他向來是討厭舒雪沫的,那個貌不驚人、囂張跋扈的女人。

  可是,內心深處不願承認的是,那其實,源於妒忌。

  世道如此,舉步維艱,她憑什麼可以有棱有角地活著,無拘無束,無法無天。

  他想,一定是她太過幸運,養尊處優,恃寵而驕。

  現在想來,卻是他淺薄了。

  不知這世上,有一種人,驕傲到可以滿身傷痛,笑睨天下。

  「宿昔,為這本《無雪小傳》作個編年附錄吧,截止,百年。」

  玉無瑕臨窗而立,月華如霜,瀉了他一身,他負手,背影單薄。

  卻挺直了脊樑。

  宿昔默然提筆,寫下:

  「零歲,舒雪沫初識玉無瑕,木訥笨拙,踹之。

  一歲,玉無瑕是舒雪沫的玩伴,粉雕玉琢,誘之。那一年,神童第一次開口,叫的是「呆呆」。

  二歲,玉無瑕是舒雪沫的寵兒,哭泣不止,揍之。

  三歲,玉無瑕是舒雪沫的竹馬,溫順乖巧,騎之。那一年,呆瓜牙牙學語,第一聲——沫。

  四歲,玉無瑕是舒雪沫的逆臣,奮起反抗,打之。

  五歲,玉無瑕是舒雪沫的箭靶,二話不說,刺之。

  六歲,玉無瑕是舒雪沫的勁敵,針鋒相對,追殺之。

  七歲,玉無瑕是舒雪沫的夫君,各懷鬼胎,踹之,誘之,揍之,打之,刺之,追殺之,危機來時,取而代之。

  八歲,舒雪沫是玉無瑕的痛筋,痛她痛以及他之痛。

  九歲,舒雪沫是玉無瑕的良師,嬉笑怒駡無惡不作。

  十歲,舒雪沫是玉無瑕的慧徒,過目不忘羞煞老師。

  十一歲,舒雪沫說,要創一套天下無雙的武功。玉無瑕說,好。

  十二歲,舒雪沫和玉無瑕攜手並進,勤學苦練,跌跌撞撞。

  十三歲,舒雪沫說,這套功夫她的功勞最大,所以叫「無暇」。玉無瑕,說,好。

  十四歲,舒雪沫毒發,玉無瑕離家。

  十五歲至十八歲,舒雪沫趕人不倦,玉無瑕去了又還。

  十九歲,玉無瑕和舒雪沫笑踏紅塵,驚鴻一瞥,人間傳奇。」

  短短未滿一頁的字句,無甚技巧,更無文采,卻是宿昔至今最為滿意的作品。諧趣恒生,沒有悲傷,沒有絕望,這是他們的故事。

  「宿昔,你可覺得我良善?」未待宿昔回答,玉無瑕又問,「你可覺得沫兒蠻橫?」

  宿昔默然聆聽,他知道少宮主只是想說。

  「可是你不知道,我對人好,那是因為我如果那麼做,會良心不安,而我的沫兒,只要她認為對的,就會義無反顧地做……無關道德,無關回報,只是想做。」

  「世人皆道玉無瑕娶醜妻悍婦,殊不知,從來是我配不上她。你道她容顏清淺,世上又有哪位紅顏及得上一分風華;你道她目下無塵,她心中可容天下;你道她刁蠻任性,下一刻,她會為你向閻王索命。」

  「我多年汲汲營營、兢兢業業,不過求個……無愧於舒雪沫夫君之名。」

  「少宮主,這個,可要存入卷玉樓內麼?」

  「發放到『一眼閣』吧,黃字館。」

  「黃字館?」宿昔一驚。一眼閣內又分地、玄、黃三館,以所載事蹟輕重分類,來一眼閣的人便也由此選擇自己去向。無天字館,天字館實為無雪宮內卷玉樓,內藏江湖上叱吒風雲的人物傳記,及概不外露的江湖機密,除當事人與玉無瑕不得進入。而《無雪小傳》入地字館,便意味著,舉世皆知。

  也便意味著,舒辟寒與玉倚溪非斷袖,舒雪沫是漫捲山莊大小姐,玉無瑕是昔日大魔頭玉倚溪之子,舉世皆知。

  這無異于在原本動盪的江湖又掀起一層巨浪。

  而最終,白玉無瑕、天下無雙的少宮主,可能自此,身敗名裂。

  「不然你以為我對你說這些作甚?」玉無瑕回眸,微微一笑,眸色雪亮,正是獨屬於少年的意氣風發,「我就是要告訴全天下,舒雪沫是我的妻,我愛她勝於我的命!

  雪沫是被暖醒的。

  醒來的第一眼,對上的依舊是那雙澄澈如碧海藍天的眼。她笑了笑,望向窗外,陽光明媚,楓葉正紅,有一片落在窗臺,鮮豔的色彩,渡了一層柔光,生出幾分溫馨的味道來。

  玉無瑕一直微笑著看著她,嘴角的暖意賽過此時的日光。雪沫不知道自己是被曬醒的,還是被笑醒的,只是覺得秋日也能如此生機盎然,真好。

  「又是美好的一天,」雪沫伸了個懶腰,直起身道,「小白玉,更衣。」

  昨日,她做了一個夢。夢裏她睡眼惺忪,粉雕玉琢的白玉娃娃紅著臉一件又一件地為她套衣服,那模樣,實在是禍國殃民地可愛。

  可是如今……雪沫撇一眼玉無瑕,歎氣,伊人一去不復返嘍。她捏了捏玉無瑕的臉,果然紅了紅,又馬上退去,雪沫有些惱,道:「小白玉,給本小姐紅個臉。」

  玉無瑕為她穿上最後一件衣,束上腰帶,笑得頗為無奈。

  「一大早的被夫人調戲,叫人情何以堪。」

  須浪急匆匆推門而入,聽到的便是這樣一句話。嘿嘿一笑,摸著頭退了出去。

  雪沫掐玉無瑕的腰:「還我名節來!」

  「好,」玉無瑕低頭在雪沫唇上印了一下,「這下還清了吧。」

  他的唇略帶粉色,如他的人一般,溫暖而柔軟,指尖拂過被他吻過的唇,似有淡淡的香,雪沫不爭氣地紅了臉,半響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輕薄了。抬頭看,這廝正笑得花枝亂顫,活像個偷了蜜的孩子,當即伸手一擰。

  「白玉呆瓜,何處學來的孟浪行徑?!」

  玉無瑕摸摸鼻,眼神無辜:「我卻以為我很柳下惠。」

  雪沫手上的力道加重,這一次,委實有些難以消受,玉無瑕忙道:「我們快些梳洗吧,莫讓須浪大哥等急了。」

  門外須浪聞之,喊道:「少宮主,我不急,你們繼續,繼續。」

  雪沫和玉無瑕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雪沫默默地望著玉無瑕嘴角張揚的弧度,總覺得他今日有些不同,像是負重的人某一日將肩上擔子放下,募得松了緊繃的神經。許久之後,當江湖上盛傳謫仙君子玉無瑕乃魔教之子,邪魔歪道,她才知道,原來這廝將自己賣了,一了百了,怎能不得意忘形。

  「少宮主,切殿主她說她說要走了,我留不住,你去看看吧。」須浪進屋往凳上一坐,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表情。

  畢竟共事多年,須浪和宿昔看不得佩月受被人看管的委屈,便兩人輪流親自守在門外,昨夜正輪到須浪,誰知守到天亮,佩月開門,出口便是她要走。須浪是留不得,也放不得,乾脆甩手不管,把麻煩拋給萬能的少宮主,誰叫他莫名其妙就要關人呢。

  雪沫回頭對玉無瑕道:「我們去送送她吧。」

  玉無瑕點頭:「好。」

  來到佩月的住處,她已備好茶水候著了。見到雪沫,低頭一笑,淡淡的自嘲。

  「我們果然是上輩子欠了你們的。」

  未待兩人開口,她又做了個請坐的動作,神態舉止儼然主人姿態。

  「在走之前,我想知道兩件事。」

  「佩月樓主,請說。」

  「第一,你是如何懷疑到我的?」

  「用人不疑,」玉無瑕輕抿一口茶,微笑抬頭,「我從不曾懷疑過你。」

  「真的。」話一出口,佩月忽的一愣,複苦笑。扮演溫柔癡情的女子久了,竟恍惚間分不清楚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她挑眉,盛氣淩人。

  「少宮主莫不是告訴佩月你關押我只是一時興起?」

  「我確實不曾懷疑過你,是不必懷疑,」玉無瑕神色坦然,「倚月樓與無雪樓相爭,不過是個利益問題,只要不損及門人生計,我並不在乎。」而且,再大的漏洞,我也可以補上。當初定居日夕穀乃狐狸妖所定,以他不浮誇不成活的作風,若非穀中沒有那座玉山,區區小穀又怎入得了他的眼。此話自不必多說,所以玉無瑕很乖覺地低頭喝茶。面對如此剛強不輸男子的女子,他認為,針鋒相對是最好的尊重。

  「少宮主好氣魄。……第二個問題,」佩月轉頭向雪沫,「你是如何懷疑到我的?」

  「很簡單,因為佩月姐姐不是那樣的人,」雪沫起身走到佩月面前,笑得親切溫和,「我知道韶華院是夕顏常去的地方,白玉呆瓜躲還來不及,那麼只有一個解釋,你在騙我。那麼你為什麼要騙我呢,」雪沫眨眨眼,「萬不會出於妒忌。」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妒忌!」佩月甩袖,離雪沫遠了些,她竟有些怕看到那雙雪亮的眸。

  「錯,你會妒忌。但絕不會因為妒忌作惡,因為佩月姐姐是一個理智善良的人,」微微一笑,「不要問我為什麼,我相信我的眼睛。」

  佩月看著她,半響,勾唇頷首。

  「好一個玉無瑕,好一個舒雪沫。」

  舉步離去,不做告別,如果有可能,她希望永世不再見此二人。

  在眼淚流下之前轉身,是她最後的驕傲。

  她想,她曾真的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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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05 PM


第五十章 風雨不入人安樂

  日夕紅暈,群山巍峨。

  舒辟寒一行四人追逐紫姬瑤的琴音已有一月有餘,楓紅褪盡,眼見北風呼嘯。

  她成心戲弄,始終保持在前方不遠不近的距離,觸手可及,又苦無所蹤,琴音時斷時續,每每在他們休息的時刻兀的響起。初時四人緊追不捨,筋疲力盡,後來,玉倚溪惱了,乾脆就地休息,紫姬瑤竟也不曾離去。就這樣追追停停,倒也成了遊山玩水情趣。

  眼前是一座叢林茂密的山,遠處望之,鬱鬱蔥蔥,難辨來路。玉倚溪懶性上來了,歪身往石上一靠,遙遙喊道:「師姐,我累了,不想捉迷藏了,你若再不現身,我們可要回去了。」他說的是實話,他知道以紫姬瑤的性子,說不定真能讓他們追一輩子,他雖一向沒個正經,卻也是有脾氣的,不容被人耍得團團轉,一個月是極限。

  「我追你這許多年,只叫你追一個月你就煩了。」話音一落,林中便竄出一個人影,迅捷如光影閃過,定睛時,人已立著在玉倚溪面前。

  舒辟寒暗歎,即使自己內力未失,也未能做到此速度,看來,比起當年,她的功力愈發深不可測。

  世上無幾人見過紫姬瑤,因為見過的,都已成為她手下亡魂,所以沒有人知道,傳聞中狠毒絕決的毒姬紫姬瑤會有那樣一雙乾淨的眸。沒有世俗,沒有對錯,只有取與舍的偏執,她愛的,傾其所有得到,不愛的,毀滅得乾脆徹底。她抬手撫摸玉倚溪的臉頰,線條俐落的丹鳳眼中竟也盛了幾分柔情。

  「溪兒你還是那麼年輕,」又捧著自己的臉,喃喃著,不知是哭是笑,「我卻老了。」

  「師姐老了麼?」玉倚溪眨眨眼,繞著紫姬瑤走了一圈,道,「我怎的沒有看出來。師姐從前是師姐,今個兒看看,倒像是我師妹了。」

  「別把你哄狐狸精的功夫用到我身上來。」話雖如此,紫姬瑤還是忍不住笑了。

  兩個人自顧自眉來眼去,倒把其餘三人晾在了一邊。舒辟寒定力尚佳,老神在在,時不時替妻子理一理吹風吹亂的秀髮,夕小敷偷偷覷了師姐一眼,嚇得急忙轉頭整理夫君的衣襟。

  竹映琴面不改色,一副冷眼旁觀的姿態,藏在袖中的手卻緊緊地握住了劍。

  玉倚溪只覺身後一陣寒氣襲來,忙不動聲色地後退幾步,離紫姬瑤遠了些。

  紫姬瑤面色一沉,淩厲的目光掃向竹映琴,竹映琴淡定回望,一時間,殺氣洶湧,眼見著就要刀劍出鞘,玉倚溪忙插到兩人中間。

  「師姐,不知你何故引我們來?」

  「我想你了不成麼?」紫姬瑤道,目光卻是對向竹映琴。

  竹映琴忍功大破,斥道:「不要臉。」

  「你才不要臉,當年要不是你勾引我的溪兒……今日你來的正好,我便當著溪兒的面取了你這個狐狸精的命!」

  「好啊,我正要跟你算算傷我家沫兒的賬!」

  此言一出,剛剛刻意營造的虛假和平宣告破滅,舒辟寒與夕小敷皆冷了臉,走至竹映琴身旁。

  紫姬瑤冷笑:「你們一起上也無妨,老娘早已恨不得啃你們的骨,喝你們的血,只恨當初沒能徹底弄死那個討人厭的小鬼,叫你們痛不欲生。」

  雙方蓄勢,對戰一觸即發。

  玉倚溪低著頭,一下又一下轉著手中玉笛。

  「師姐,你能收手麼?」玉倚溪抬頭,微微笑。

  「溪兒,你且在旁看著,我先殺了這三人,然後一統武林,讓你登上武林盟主的寶座。」

  「我若說我不要呢,你能收手麼?」玉倚溪還是笑,「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當年是,現在也是,那麼我問你,如果我願意放下一切跟你走,你是否放得下手中的一切,一統武林的大計,驅使毒物的魔功,一切的一切,站在高處的你能願意走下來麼?!」

  「溪兒,你我並肩將那些賤人踏在腳下有什麼不好。」

  「所以說,你並不是為了我,」玉倚溪上前一步,將三人擋在身後,「你若是為了我,那麼不必那麼做,我不需要。若不是,師弟只能奉勸你一句,這個世界或許糟糕,你卻沒有毀滅的資格。」

  紫姬瑤望他半響,忽的仰頭大笑,眉目豔麗,眼神冰冷。

  「你要也罷,不要也罷,我說給,就一定要給。有本事,就來阻止我。」纖腰一擰,淩空而去。

  有一個東西砸入玉倚溪懷中,紫姬瑤的聲音遠遠傳來。

  「這就是老娘此行的目的,菩提雪玉果,這不是你們一直想要的麼,去救那個臭丫頭吧。」

  四人對視一眼,並不歡喜。

  玉倚溪將錦盒收入懷中,搖著頭道:「還是由他們自己決定吧。」

  自舒劍舟大壽過後,江湖又起風波。

  白玉無瑕、天下無雙的謫仙君子是邪魔歪道。

  戒女一則天下知的舒雪沫是漫捲山莊大小姐。

  兩樁秘密加起來才是引起江湖軒然大波的最終原因。

  漫捲山莊與紫極宮聯姻,正邪勾結。

  有人怒,有人笑。

  卻無一人敢公然反之。且不論漫捲山莊統管武林多年,積威猶在,他人的心思,旁人也無法揣得,若貿然行動,到頭來得個曲高和寡的下場,實在不值。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抵便是如此。

  江湖波濤洶湧,漫捲山莊大門一關,任爾東西南北風,只管將自己的小團圓過好。

  年關將近,漫捲山莊內紅燈高掛,一派喜慶。

  老管家晃動著手中大大的福字,神情激動地說:「大小姐、大姑爺你們回來了真好,漫捲山莊好久沒這麼熱鬧了。」

  雪沫和玉無瑕不約而同顫了顫身子。大小姐、大姑爺……委實世俗。卻忽的有種飄絮忽的落於地面的感覺,接了人間煙火,俗氣但充實,滿滿的都是幸福。

  家的感覺。

  雪沫歡喜地拉著老管家的手:「陳叔,陳叔,你叫我們什麼,再叫一遍,再叫一遍好不好。」

  「大小姐、大姑爺。」

  「哎,」雪沫眉開眼笑,見玉無瑕未支聲,忙戳戳他的腰,「喂,叫你呢。」

  玉無瑕看她一眼,笑彎了嘴角,應聲道:「哎……」又猶豫著接了句,「陳叔,勞煩……再叫一次吧……」兩頰竟有些微微的紅。

  老管家見兩人孩子氣的模樣,忍不住紅了眼眶,邊抹淚便點頭。

  「好,好。大小姐、大姑爺、大小姐、大姑爺、大小姐、大姑爺……」

  這是雪沫和玉無瑕第一次過年。那四隻妖怪說,過年這種事,又吵又鬧又俗氣,實在不符合我們這麼風雅的形象,最重要的是,很麻煩,不過也罷。

  其實他們知道,那是因為不團圓。不團圓的年,不過也罷。

  正午時分,天忽然下起了大雪,映著豔麗的紅色,原本冰冷的姿態竟也生出幾分暖意來,紛紛揚揚,像一群淘氣的孩子,在天地間恣意耍鬧。

  人們停下手中的動作,爭先恐後地撲入漫天大雪中。他們叫著,跳著,晶瑩的菱花映著他們的笑容,那麼耀眼。

  雪沫窩在厚厚的被窩中,透過窗櫺望著一張又一張歡喜的笑顏,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雖然不至於難過,可是還是有些失落。白玉呆瓜,我也好想出去摸一摸雪,只要摸一摸就好。」

  玉無瑕親了親她皺起的眉心道:「等你好了,我陪你堆雪娃娃。」

  雪沫正欲開口,有人敲門,還沒來得及說一聲進來,便聽見舒夕顏的氣喘吁吁的聲音。

  「喂,舒雪沫,開個門,累死我了,快開門。」

  玉無瑕將門一開,舒夕顏迅速鑽了進來。進門的瞬間,頓了頓腳步。室內燃了四個火爐,一般人承受不住。

  她什麼也沒說,轉身一腳把門踹上,大手大腳的樣子一點也沒了當初大家閨秀的矜持模樣。肩上扛了一個大大的檀木箱,幾乎壓彎了她纖細的腰。往桌上一放,竟是重重的一聲。

  舒夕顏拍拍手,道:「諾,這是你的東西,既然你回來了,就拿回去吧……」撇撇嘴,「放我那,占地方。」

  見雪沫疑惑,又挑眉道:「你不至於床也下不了吧。」

  說罷,快步上前,扶了她走到桌前坐下,動作生硬,至始至終低著頭。

  「夕顏,這是……」

  「這個,要你自己打開。」

  雪沫看她一眼,神智仍處於游離狀態,見她已露出不耐的神情,忙伸手打開箱子。

  映入眼簾的,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兒,滿滿的全是女兒家的小物件。長命鎖、撥浪鼓、紅發帶、珠花、發簪……零零散散,從幼兒到成人,像是一個女子成長的見證。

  雪沫尚未來得及表達自己的疑問,門一腳被人踹開,舒南翔沖進來一把抱住舒夕顏。

  「顏兒,不要!」

  玉無瑕關上門,輕叩門板,確定其毫髮無損的同時向其表達了深深的歉意。

  舒家人,一個兩個都是門的剋星。沫兒小時候不知道踹壞了多少道門,以至於那幾個妖怪閒暇之餘不幹其他,只管修門,稍大一些,便全甩手給他,可憐他一七歲的小娃日夜鑽研如何將門做得堅強勇敢地足以承受百般摧殘。

  待冷靜下來,舒南翔才悲催地發現,一屋子四個人,有三雙忽閃忽閃地望著他,餘下一雙長在自己身上,幹瞪著。

  「哥哥,你……」雪沫很無奈,今日不知是個什麼日子,她竟然說不全一句話,不是被打斷,就是無語。

  「那個,呵呵……呵呵……」舒南翔乾笑兩聲,將事情娓娓道來。原來,莊內有人見到二小姐吭哧吭哧扛著一個大箱子去找大小姐,思及兩人往日恩怨,怕又是一場惡戰,便急急尋了他來勸架。他聽罷,當即飛奔而來。

  現在想來,卻是自己不長腦了。玉無瑕在旁,又怎會允許紛爭發生。

  想不到一向理智穩重的舒南翔也有這般糊塗的時刻,無奈,清官難斷家務事,誰叫他這麼珍愛著兩個妹妹呢。

  舒夕顏一肘子打在他肚子上,憤憤不平道:「你只知玉無瑕在場我不會鬧事,你怎不信我根本不會鬧事。哥哥,你偏心,哼!」

  補了一腳後摔門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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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09 PM

本帖最後由 sunny121 於 2014-8-1 10:15 PM 編輯


第五十一章 普天同慶共此時

  「我去把她追回來!」雪沫提起裙角便要出門。今日夕顏雖然依舊沒給好臉色,但明顯是來示好的,她不想失了與她冰釋前嫌的機會。親人與她而言,是死都不願舍去的珍寶。

  玉無瑕和舒南翔同時攔住,對視一眼,玉無瑕上前將雪沫牽回凳上坐下。

  「嫁出去的妹妹潑出去的水喲,」舒南翔嘀咕著走到雪沫面前,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頭,道,「別急,她那是臉皮薄,害臊呢。」

  說著不知從哪變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來拿了一塊糕點塞入雪沫口中。

  「這個是芙蓉齋最有名的芙蓉桂花糕……放心,顏兒也有份,在她房裏。」

  糯米的甘甜配著桂花的芳香在唇齒間流連,不是頂甜頂香,然那種一點點擴散開來的香甜,卻仿佛帶著陽光的氣息,暖了人的心腸。

  「真的,很甜。」

  雪沫笑著拉過玉無瑕,往他嘴裏也塞了一塊。

  「是很甜。」玉無瑕笑眯了眼,將她嘴角的碎屑擦去。

  舒南翔捂眼,五指張開。

  「大哥兼大舅子在此,妹妹妹夫可否注意些,」見兩人一臉莫名地望他,挫敗地低下頭,「嫁了妹妹的哥哥沒人愛喲。」

  話音一落,已被糕點封了口,頓時眉開眼笑。

  窗外雪影依稀,屋內桂花飄香,三人鼓囊著臉,孩子般地笑。

  舒南翔指著舒夕顏搬來的檀木箱道:「這些都是你的。我和顏兒幼時,長輩們便明確告訴我們我們是三兄妹,我有個妹妹,顏兒有個姐姐。顏兒自小受寵,可是每回大人們送她東西時她都會問一句『姐姐有麼』,如果回答沒有,她便哭,說『姐姐沒有我也不要』,所以,從小到大,顏兒的東西都是雙份的,你的那份她專門用箱子封了起來,誰也不讓碰,說要等姐姐回來親手交給姐姐,一等,便是十七年。」

  「其實,顏兒比誰都喜歡你這個素未蒙面姐姐。她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極鮮豔的衣服,她說這樣姐姐回來就能一眼認出她。有一次,她夢到你滿身是血,哭了幾天幾夜,嗓子都啞了……所以沫兒,」舒南翔抬頭,「不要怪她好麼?」

  彼時,雪沫正搖著一個撥浪鼓,在咚咚的聲音中想像夕顏哭鼻子喊姐姐沒有我也不要的模樣。她微笑,溫柔似雪後的第一縷陽光。

  「我從不曾怪她……我很慶倖有那樣愛我的妹妹,她驕傲,她刁蠻,我卻只想把全世界的美好都尋來堆在她的腳下,任她恣意跋扈,睥睨天下。」

  「我也是。」舒南翔也笑,取出長命鎖為雪沫帶上。我願傾盡所有,只願守護兩位妹妹百歲無憂,安康幸福。

  門又一次被人踹開,舒夕顏抱著好幾床棉被吭哧吭哧地跑了進來。見眾人望她,紅了紅臉,一把把棉被塞進玉無瑕懷裏。

  「舒雪沫,裹上棉被跟我走。」

  雪沫最終沒有裹成粽子,玉無瑕抱著她,用內力溫暖了她的身子。她窩在他懷裏,飛雪漫天中如沐春風。

  舒夕顏在一間房外停下,回頭看雪沫,欲言又止。

  雪沫拍拍玉無瑕的手,示意下來。她左手牽著玉無瑕,右手牽起舒夕顏,一腳踹開了門。

  鋪天蓋地的「雪花」就那樣毫無預兆地闖入她的眼中,溫暖而純淨的顏色恰似人間的一場奇景,如斯驚豔奪目,如斯美麗動人,只叫人沉溺其中,流連忘返。

  她伸出手,接了一片在掌心,那種輕柔溫存的感覺便入了心底,伴著那份極溫暖的心思。

  「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只是自己想玩,順便向你炫耀一下我無尚的智慧而已,」舒夕顏撇撇嘴,道,「這個是棉絮啦,堆不了雪娃娃的,做人不能太貪心,」頓了頓,嘟囔,「哪天有空了,我再想想別的法兒……」

  「是啊,我不用謝你,有什麼好謝呢,妹妹,」雪沫抱了抱舒夕顏,「我好愛你。」

  舒夕顏沒有掙扎,靜靜地頭埋在她瘦削的肩,眼淚流了下來。

  「不好了,二小姐,棉花沒了!」突然,上方有人喊道。

  舒夕顏忙抬頭,只見原本紛紛揚揚的一場雪漸漸稀疏,她一咬牙,轉頭對雪沫道:「舒雪沫,瞪大眼看好了,不許浪費。」

  身形一展,提劍而舞。純白的絮伴著杏紅的裙擺飛旋,她身姿柔軟,面容姣好,於雪絮紛飛中,好似淩波仙子踏歌而舞,驚鴻照影。

  漸漸地額間已有細汗。

  雪沫心疼,又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正著急間,舒南翔拍拍她的肩。

  「顏兒,我來幫你。」

  這時,身後傳來舒劍舟的聲音。

  「一群娃兒,有好玩的也不叫上爺爺,看我也來鬧上一鬧。」

  一時起,人影依稀,唯見雪海滔滔。

  玉無瑕牽著她的手走進其中,漫天的雪落了她一身。她專心地看雪,每一瓣雪上親人溫柔的笑顏。她靜靜地笑,任由眼淚流入口中,甜得膩人。心跳得很快,一點也不疼,她抬頭,玉無瑕正看著她,澄澈的眸中全是她的笑影。

  她想,看這世上誰敢跟她比福氣,殺無赦。

  大年夜前夕,舒家三少爺舒昊陽回來了。

  被舒劍舟狠狠地踹了一腳。

  「死小子,還知道回來,老子還準備去閻王那告一狀——養兒不孝!」

  被舒暮修溫溫和和地教導了三個時辰。

  又被其夫人眼淚澆了大半個時辰。

  終於得空,拍拍屁股,掏掏耳朵,跑到雪沫面前,將一個鐲子套在她手上。

  「這是吉祥如意鐲,老闆說是前朝皇后的帶過的呢,你和顏兒一人一個。」

  玉無瑕瞥一眼,一本正經道:「此乃贗品。」

  舒昊陽一聽,一掌拍在玉無瑕腦袋上。

  「叫你胡說,三叔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

  看白玉無瑕天下無雙的謫仙君子像個孩子一樣被教訓,雪沫和舒夕顏都忍不笑了。對視一眼,皆摸了摸手上鐲子。

  玉無瑕面不改色:「既是真品,何來一模一樣?」

  舒昊陽噎住,卻見玉無瑕微微一笑:「好事成雙,吉祥如意自要成雙。」

  眾人方翻然醒悟,原來這廝是在開玩笑,委實冷得發慌。

  雪沫本著護短心裏,哈哈笑了幾聲。

  眾人見了,忽的大笑出聲,一團和樂。

  雪沫見舒夕顏抱著舒昊陽撒嬌的模樣,心裏竟有些想那四隻些妖怪了,再看玉無瑕,目光也有歆羨。

  而那四隻妖怪,在除夕夜,竟踏著最後一聲鞭炮聲回來了。

  且破天荒地帶了禮物——吉祥如意鐲,前朝皇后帶過的。

  舒昊陽拉著二哥的手,笑得悲喜莫名:「二哥,二哥,現在我相信了,我們是兄弟。」

  此外,做了第二件破天荒的大事——舒辟寒抱了抱雪沫,儘管依舊冷著臉。玉倚溪也想抱玉無瑕,被他一個彈指打飛了。玉無瑕整整衣襟,微笑著任娘親為他掛上玉佩。

  一頓年夜飯,吃到了日上三竿,在座沒有一個人露出疲態。笑聲不斷,也不知在笑些什麼,只是覺得能一家人團團圓圓地處一塊兒,真好。

  漫捲山莊關上大門,過了一個紅紅火火的大年。

  一日,玉無瑕忽然執起雪沫的手,鄭重地跪在舒劍舟面前,道:「諸位長輩在上,晚輩玉無瑕,品性純良,相貌端正,略有薄產,願聘舒家大小姐舒雪沫為妻,愛之護之,此志不渝。」

  舒劍舟愣了半響,才明白這小子是在求親。當即吹鬍子:「甚好。然則我家沫兒身為漫捲山莊大小姐,你為魔教之子,你有何把握說服老夫冒天下之大不為成全你們?」

  「天下為媒,真心為聘。」玉無瑕微笑著看向雪沫,玉質的眸子清淺溫潤,映著火紅的燭光,愈淡愈耀,璀璨奪目。

  「好,」舒劍舟一拍大腿,「來人,廣發英雄帖,昭告天下,我舒家大小姐與謫仙君子即日完婚,普天同慶。」

  說罷,又湊近玉無瑕耳邊嘿嘿一笑:「老夫就中意你那句天下為媒,好氣魄,配做我舒家的人。」

  玉無瑕這才明瞭,那幾隻妖怪的浮誇之風原來傳於此處。

  玉無瑕和舒雪沫的這場婚禮,可謂轟動武林。

  也不知舒家人哪來的自信,在這多事之秋,人心不穩之時,竟將喜帖發到發遍了整個江湖。

  喜帖發出之後,漫捲山莊便開始不慌不忙地準備婚禮事宜。納采、問名、納吉、納征……一件一件,全按規矩辦,只怕比一般還做得更全,舒劍舟說,咱舒家嫁女兒,就得風風光光的,不能有半分委屈。

  婚期定於一月之後。因為雪沫說,她要自己縫製嫁衣。

  雪沫雖對女紅之類不甚感興趣,但當初為練針法,便著實下了一番功夫。她下功夫的,自然是極好的。

  在做嫁衣前,她想為每一位親人做一件衣服。由於時間問題,只能設計了式樣,請人趕制,又自己繡上花紋。

  雖是如此,於她此時的身體來說,已是勉強。她沒日沒夜地繡,蔥玉的指尖血跡斑斑,血沾了衣,便繡成一朵紅梅,鮮豔欲滴,似有暗香浮動。

  玉無瑕什麼也沒說,只是搬了一張凳坐在她面前,偶爾低下頭與她討論一下花式,他始終笑著,微微笑,微微笑。

  笑得雪沫心裏酸了,抱著他哭了出來。玉無瑕輕拍著她的背,一如年少時在她被夢靨驚醒時哄她入眠。

  終於在婚禮前三天,完成了這九件衣衫。

  舒劍舟一件豹紋褐紅袍,老當益壯;舒暮修一件團雲皂袍,一團和氣;舒辟寒一身銀龍紋白緞衣,清高獨立;夕小敷一身藕色落花裙,恬靜溫柔;舒昊陽一襲麒麟金衣,逍遙貴氣;玉倚溪一襲金邊紫錦衣,優雅風流;竹映琴一條白綾織金群,端莊大方;舒南翔一件寶藍繭綢衣,明朗俊秀;舒夕顏一條玫紅繪羽裙,嬌俏豔麗。

  雪沫這才開始趕制喜服,一針一線,都是她親手所縫。沒有紛繁的花式,只在衣襟袖口處落了幾瓣雪,又用碧色的玉珠兒點綴其中,雪玉相合,不離不棄。

  成親那日,天公給了個正臉,陽光普照。

  原本要將規矩進行到底的舒家人亂了套。

  梳頭之時,更是一團混亂。

  新娘上頭時,要挑選有福氣的老者為之梳頭。結果他們各有選擇地避重就輕,紛紛表示要上這個頭。

  舒劍舟說,誰說一定要娘們來做,老夫年輕時叱吒江湖,老來兒孫滿堂,誰比我有福氣。

  舒暮修說,難道我堂堂一個武林盟主,連為侄女上個頭的資格都沒有。

  舒昊陽說,你們都被俗事纏了身,唯我一生逍遙,論福氣,那個比我。

  ……

  舒辟寒冷哼一聲,直接拿起了梳子。一時起,群情激憤,搶梳子搶得火熱。

  「諸位。」玉無瑕換了喜服,款款從屏風後走出。玉質的容顏,愣是將俗豔的紅穿出了個飄逸出塵。

  眾人回頭,異口同聲:「你也要來插一腳?」

  玉無瑕微笑:「能娶到沫兒,是我此生最大的福。」

  「那如此說來,」雪沫點點頭,從眾人手中接過梳子,「還是我自己來梳頭吧。」有一群想把自己的福氣都傳承與我的家人,有一個天下第一的夫君,有誰,比我有福。

  最終決定,均攤,每人梳三下。一群一跺腳便能引起整個江湖動盪的人,此時因為得了個上頭的機會,竟歡喜得像個孩子般手舞足蹈。

  雪沫對著鏡中的人兒,靜靜微笑,安靜地聆聽著每一個人笑語中的殷勤心意。

  舒雪沫,你真幸福呢。

  滿座賓客,無一缺席。

  不得不感歎,漫捲山莊在江湖中的地位,雷打不動。要多麼強勢的氣場,才能在人心渙散之時,依舊笑傲群雄。

  雪沫打扮完畢,舒夕顏突然湊上前來,往她頭上插了一樣東西。

  雪沫往鏡中一看,一朵珠花,雪色晶瑩。

  「這個只有你有,是天下唯一的,」舒夕顏努努嘴,又靠近她耳邊小聲地說了句,「舒雪沫,你可是搶了我心愛的男人……你一定要給我活好,吃好,睡好,幸福好……姐姐。」

  尾音極輕,雪沫卻聽得異常清晰,她笑著摸了摸舒夕顏的頭:「是,好妹妹。」

  這次,雪沫沒有蓋紅蓋頭。玉無瑕說,我就要全天下都看著,你是我的妻,我為此而自豪。

  玉無瑕直接牽著她的手走向了喜堂。他們的喜堂設在了歷屆武林盟主產生的地方——雲霄一羽,當之無愧的萬眾矚目。

  高堂之上又是鬧成一團,個個都要爭這高堂之位,連舒南翔和舒夕顏也想趁亂插一腳,被舒暮修和舒昊陽一人一腳踹了下來。

  座下賓客萬千,這群人愣是吵得面不改色。又為這場婚禮添了傳奇的一筆。

  很久以後,人們提起這場轟動江湖的婚禮,只有四個字——普天同慶。

  天藍雲白,紅毯鋪就的高臺上,花舞蝶飛。兩位新人執手而立,雪色的容顏,火紅的衣衫,被風揚起的發,陽光流連在他們的袖裏衣間,一切就像一場夢。

  於是,普天同慶之後,又有人咋舌回憶——天上人間。

  一聲送入洞房,喧鬧的人群終於安靜下來。

  玉無瑕抱著雪沫進了房間,紅燭豔豔,照出兩張蒼白的臉。

  雪沫摸著玉無瑕的臉,滿眼的心疼。

  「你受累了。」為了維持她的體溫,他一整天都在消耗內力。

  玉無瑕微笑著將手覆在她手上,道:「成親嘛,總是要累些的。」

  正說著,門外有人敲門。象徵性地響了兩聲,便被人踹開了。

  舒辟寒一行四人走了進來,將一個錦盒扔給兩人。

  「我們也不知這算不算賀禮……總之,一切由你們自己決定,爹娘們……」舒辟寒梗了梗,玉倚溪接上,「爹娘們尊重你們的意願……反正……反正我們是妖怪,強的很,天塌下來都當被蓋,你們只要做你們想做的,不用考慮我們。」

  不用打開,玉無瑕和雪沫已然知道了裏面的東西,相視一眼,上前鄭重跪下。

  「孩兒不孝,累父親母親擔憂。」

  「孩兒不肖,多謝父親母親百般縱容。」

  四人看他們一眼,悄然離去。

  雪沫望瞭望窗外,月下的桃樹,幾點粉紅點綴,明日便該開花了。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冬眠的蟲兒也該醒了。

  明日,不知是怎樣的一場腥風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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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16 PM


第五十二章 死生契闊命由我

  杏花疏影,微雨紅塵。

  雪沫輕輕地吹著一首無名的曲,指尖瑩如雪玉,玉無瑕執傘立於她身側,青衣飄搖,飛花滿袖。

  空氣安靜得仿佛能聽到昨日歡笑的餘韻。

  遠處天色將明,隔了一道細碎的雨簾,朦朧婉約得似一位閨中女子眸底的愁思。

  守門的阿童的身影急匆匆從前方小徑閃過,腳步淩亂地奔向舒劍舟的住處。

  天地忽的一亮,一記春雷突兀裂錦。

  雪沫放下玉笛,回頭勾起嘴角,清淺的眸中有微微的孩子般的執拗任性。

  「白玉呆瓜,我們以後都待這,哪也不去,好不好?」

  「好。」玉無瑕微笑。

  「白玉呆瓜,我們以後再也不多管閒事好不好?」

  「好。」玉無瑕微笑。

  「白玉呆瓜,我們都做長命百歲的壞人好不好?」

  「好。」玉無瑕微笑。

  「白玉呆瓜,」雪沫抱住他的腰,頭貼在他的心口,輕輕地蹭了蹭,「把流雲彩玉笛還給我好不好?」

  「不好,」玉無瑕微笑,伸手撣去她發間的落花,輕如呵氣,「你要時我還你便是,我親手交給你……那樣,對我來說,不會太殘忍。」

  在開春的第一日,紫姬瑤送了所有人一份大禮。

  飛鴻鏢局滿門被滅。

  據說,飛鴻山莊方圓百里,螻蟻不生。

  據說,飛鴻山莊內沒有發現一具屍體,只有流淌不息的鮮血。

  據說,飛鴻山莊有一片桃園,第二日桃花盡開,粉色的花瓣上點點殷紅,被風一吹,紛紛揚揚,似下了一場血雨。

  此後,每隔幾日,便有一個門派消失。

  用的都是一了百了、永無後顧之憂的大屠殺。

  江湖上人心惶惶,生怕哪一日便輪到自己頭上,看到別的門派被滅竟有種「還好不是我」的慶倖,非心腸歹毒,人之常情而已。

  英雄固然可敬可佩,可是一個連家也不顧的英雄就真的問心無愧?

  相對于紫姬瑤的狡兔三窟,有廟的和尚,終究失了一份破釜沉舟、壯士斷腕的魄力,而這份魄力,恰是他們無法與之匹敵的致命點。

  紫姬瑤像極了一隻蜘蛛,將江湖作了她網中的獵物,並不急於吞食,只是一點一點地將網收緊,然後立在一旁看著他們在網中做垂死掙扎,陰霾密佈的天空,仿佛是她得意的笑顏。

  不知是誰帶的頭,抱著與其不知哪一天成了毒蜘蛛腹內的食物,不如抱成團,要死一起死的壯志豪情,一波又一波的人湧入漫捲山莊。

  「擠成一堆,不是更利於那娘們一口吞,一群不長腦子的,」舒劍舟當眾冷哼一聲,「好在咱舒家家大業大,開十個八個屠宰場也不是問題。」

  在座一眾群豪無一人吭聲。

  也有許多是真俠士,將家眷安頓好後便折身返回。男兒大丈夫,求生也不畏死。

  舒暮修忙笑臉相阻。眼下這種狀況,抱成團也是未嘗不是一項權宜之計,至少不容易讓其各個擊破。

  誠如舒劍舟所言,漫捲山莊家大業大,倒真把整個江湖容了下來。

  來漫捲山莊的,除了避難的,還有幾位本著與舒劍舟的交情,前來相助的世外高人。

  其中有一位虛印道長,人稱憨仙。身穿繭綢長衫,左手一串佛珠,遠遠望之,銀髮白須,飄飄然有神仙之態。

  憨仙道佛同修,自成一家,這些年四海雲遊,此番聽聞老友有難,立刻趕來,據說踏破了十雙草鞋,哪知到了此地才發現,竟是這等做吃等死的夥計,不免有些無趣。

  這憨仙平日除修行雲遊之外,就好給人算個小命。據說極准,是以洩露天機太多,以至於將將四十的人已是滿頭華髮,與舒劍舟站一處,只怕有人還會叫他一聲老伯。

  舒劍舟是個勞碌命,從盟主之位退下後依舊霸道不改,好在舒暮修生性隨和,這前任現任盟主才不致產生衝突,這幾日莊內人來人往,他自然自告奮勇主持大局。忙碌之時,便冷落了老朋友。

  憨仙百無聊賴地在山莊內閒逛,走著走著便到了雪沫和玉無瑕此時居住的雪玉樓。

  彼時玉無瑕和雪沫正手牽手在湖畔散步。柔軟的柳條兒從他們身上拂過,間或有粉色的蝴蝶流連於他們的發間衣衫,他們緩緩地走,萬物像為他們放輕了呼吸,原本嘈雜的莊園到了此處只有靜靜的風過水流的聲音。

  湖光瀲灩,波影搖晃,兩人身影依稀,竟似要化羽而去一般。

  憨仙有一瞬間得目眩神迷,待回過神來,兩人已在他面前站著。一個玉質天成,一個雪色風華,嘴角皆帶著淺淺的笑意,和諧共生。

  玉無瑕頷首:「憨仙前輩有禮。」

  憨仙怪叫一聲,指著玉無瑕的鼻尖,道:「啊,你就是舒老兒那天下無雙的孫女婿,」又轉頭看雪沫,「好一雙靈秀的眼,無怪乎舒老兒滿臉得意『吾家孫女雪,風華蓋世』。」

  「憨仙前輩過獎了。」

  「遇到你們正好,本仙人閑的發慌,讓我給你們算個命吧。」

  「好啊。」雪沫笑著伸出手。

  白皙如雪的掌上,紋路幾不可見,可見處,零碎不堪。

  「怪哉,怪哉,」憨仙看了半天,搖頭晃腦道,「依這掌紋……你怎麼還能活到今日?!」說罷自覺失言,抬頭看,兩人皆面不改色,微微而笑。

  雪沫道:「此事說來話長,憨仙伯伯若有興趣,沫兒改日與你細說。」

  「有興趣有興趣,」憨仙連連點頭,眉頭漸漸蹙緊,「我看你這命相,恐怕……」

  「憨仙前輩還是看我的吧,」玉無瑕將雪沫的手收回,伸出自己的手,「我的命相即是沫兒的命相,我與她性命相依。」

  「可是你這手相……」憨仙募得抬頭,驚詫地望著他們。他們,一個掌紋淩亂,命途多坎,一個清晰整齊,貴人之命,可是,明明天差地迥的命格卻至始至終緊緊相依,不曾離散。

  這……這簡直是逆天改命!要多麼強大的在一起的意念,才能做到這死生契闊不離不棄。

  「這命我不算了,我不算了,」憨仙轉頭就走,「你們倆的命我算不了。」

  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過頭來,欲言又止,猶豫了半天,終於豁出去,道:「小娃娃,本仙人奉勸你們一句,你們只是人,別逞強做神做的事。」

  雪沫和玉無瑕對視一眼,微笑:「憨仙伯伯,沫兒這裏有個問題想請教你。假如現在湖心有兩條船,一條是載著上千人的大船,一條只是立了一人的小舟,兩條船同時要沉,而你只能救其一,你救哪個?」

  「當然是……」憨仙噤聲,幹瞪著眼望雪沫。

  「這便是了,哪怕這人多了不起,多矜貴,多重要,在我眼中,都是一條命而已,這條命跟那麼多條命一比,自然輕於鴻毛。這不是一道題,沒有對錯,只是一個選擇罷了。況,」雪沫揚唇,清淺的眸子一瞬間耀可濯日,「我本不信命。」

  憨仙砸砸嘴,目光轉向玉無瑕。

  「你也……」

  玉無瑕微笑著看著雪沫:「沫兒要做的,我自然奉陪。巧了,我最喜逆天改命。」

  憨仙一手扶額,搖搖晃晃走人。

  「舒家的娃兒都囂張……委實囂張得不要命啊。」

  紫極宮。

  世外風雨飄搖,花間亭內是永遠的清冷寂靜。

  蕭君兮緋衣如火,仰臥花間亭內,豔麗的海棠落了他一身。

  手中提一壺酒,腳邊倒了幾壺。透明的酒液順著細長的壺頸呈一個圓弧流入他口中,白皙的手臂,鮮麗的紅唇,曼妙而妖嬈。

  抱酒壇實在不雅,不雅的事他是決計不做的。況甘醇的酒水一點一點地滲入身體,想多求又求不得,想棄又棄不得的滋味是他的最愛,折磨啊,他最愛。

  「她的意思是,讓我們去烏龜殼內鬧一鬧,」佩月款款從花徑走來,如畫的眉眼孤傲清冷,「這一次,你去還是我去?」

  「我不去,」蕭君兮起身,扔掉空壺換了又一壺,他兩頰極紅,眸卻依舊清醒明亮,「我勸你也不要去。」

  「你膽小是你的事,莫扯上我。」

  蕭君兮呵呵一笑,含了滿口的酒,語音含糊,依稀可辨:「你的情,會成為你最大的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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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17 PM


第五十三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

  漫捲山莊內人口倍增,整日裏喧鬧不堪,雪沫和玉無瑕居於雪玉樓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過起了於鬧市之中隱居的小日子。

  其實,尚算不得與世隔絕。

  漫捲山莊內人多,名門閨秀也多,在這生死存亡之刻,依舊不失對美好愛情的追求。並且,比之從前風平浪靜時,更多了幾分破釜沉舟的魄力。有人甚至揚言,牡丹花下死,生得圓滿死而無憾。

  而當今武林,論哪朵牡丹最金貴,非准未來武林盟主舒南翔莫屬。

  故而,舒南翔每日必翻牆來雪玉樓躲避姑娘們的猛撲。因舒劍舟曾有發話,漫捲山莊爾等皆可隨意出入,唯雪玉樓,任何人不許擅入,違者,立趕不赦。此處倒也成了躲情債養身心最佳場所。

  後來,舒夕顏不堪忍受名門公子們的窮追猛打,也學了哥哥來翻牆。只是輕功不濟,翻牆不成變爬牆,又有幾次,跌了個狗吃屎。著實被其餘三人笑話了一番。

  舒夕顏怒了,雪沫忙轉矛頭,苦口婆心地教育舒南翔,上樑不正下樑歪,帶壞好孩子云云。

  再後來,舒劍舟竟也翻牆而入,來此喘口氣,自此,凡舒家人來此,皆對大門視而不見,將翻牆作為進門唯一方式。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沒有大起大落的悲喜,只有淺淺的溫馨。每日醒來,看見的是明媚的陽光,以及一雙溫柔含笑的眸。

  若人生從此定格,倒不失為一場絕美的夢。

  夢裏少年如玉,輕輕哼著一首甜美的歌,歌裏除了幸福,還是幸福。

  有一日,雪玉樓內來了客人。

  彼時正值中午時分,陽光普照,點點桃紅飛落,風吹雲散。

  雪沫和玉無瑕看著飛奔而來的兩人,笑得從容喜悅。

  「舒姐姐,舒姐姐……」大老遠得便能看見水輕煙小臉上的大大的笑容,她揮著手,粉色的衣衫飛舞,像只展翅的蝶兒。

  「喂,你慢點,小心……」楚落風拉著她的手,試圖減緩她的速度,皺著眉,眸底卻是滿滿的溫柔。

  終於到了跟前,水輕煙連氣都沒喘順便拉起雪沫的手搖啊搖。

  「舒姐姐,好久不見,我好想你。」

  雪沫正待開口,她又接著道:「舒姐姐,對不起,你成親的時候我身子不方便,沒有來。」

  「身子不方便?」雪沫一怔,反手搭在她的腕,果然……雪沫微微一笑,「是該對不起,你們成親竟不曾告知我們。」

  「我是想通知你們的,」水輕煙嗔身後之人一眼,「都怪他,他說玉公子貴為天下第一宮少宮主,瑣事纏身,不願打攪。」

  是不願沾光吧。雪沫看楚落風一眼,後者已識趣地低了頭。

  還是這般倔強害羞呢。

  除此之外,身量卻是明顯高了不少,原本瘦削的肩如今已然有了幾分沉穩可靠的力度,想來這一年必是曆了不少風雨。

  而水輕煙嬌俏不改,只是眸底多了幾分小女人的甜蜜溫柔使得原本俏麗的臉更明豔了幾分。

  一年不長,可是對於一個人的成長來說,足夠漫長。

  連兩人身後的小丫頭碧兒也似乎美麗了幾分。甜甜喚了聲「玉公子,玉夫人」,看到小桃拎著好幾個食籃走過,忙跑過去幫忙。

  水輕煙笑著望碧兒身後作了個踹人的動作:「死丫頭,平日裏怎麼沒見她怎麼輕快,真會做人。」

  楚落風忙把她拉進懷裏護好,看著她略有隆起的肚子道:「叫你小心點。」

  「哦。」水輕煙吐吐舌頭,乖乖巧巧地立正不動。

  雪沫望著原本一天不吵上房揭瓦,如今一訓一聽融洽和諧的兩人,不由感慨時光的渡人。她抬頭望望玉無瑕,又看看自己,怎奈,偏生也有人十年如一日,是挫敗還是成就?

  「兩位遠道而來,就由我和沫兒做東,帶二位在漫捲山莊裏走走吧。」玉無瑕微笑著牽起雪沫的手。

  「不必了,」楚落風一臉堅決道,「我只是送她來,稍後便走。」

  「我不許你走,」剛剛還做賢妻模樣的水輕煙立即緊緊抱住他的手臂,泫然欲泣作棄婦狀,「我可憐的孩子啊,你怎麼這麼命苦啊,還沒出生你爹就不要我們了,我可憐的孩子啊,我……」

  楚落風忙捂住她的口,望了雪沫和玉無瑕一眼,兩頰微紅。

  「不要鬧了,你知道你阻止不了我的,」輕輕拍了拍她的肩,「乖乖在這裏等我,等事情解決了,我便來接你……和孩子。」

  話畢,對雪沫和玉無瑕抱拳。

  「輕煙,煩請……姐姐和姐夫多加照顧。」轉身離去,不做猶豫。

  雪沫走上前將水輕煙抱進懷裏,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

  水輕煙眼圈紅紅,卻終究沒有哭出來,她平靜而微笑著說:「我知道我阻止不了他的,也沒想過要阻止他……他有他的固執,他有他的仇要報……我能做的,便是不成為他的包袱,以一個家的姿態,靜靜等待他的回歸。」

  「落風有你,是他的福氣。」我有我的白玉呆瓜,也是我的福氣。

  有個詞叫做樂極生悲。

  災難往往發生在人平安順遂之時,以此來讓人刻骨銘心。

  雪沫和玉無瑕趕到緣客居內,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畫面。

  憨仙半個身子掛在床外,目眥盡裂,嘴角有黑色的液體流出,雙手蜷曲,保持著一個撓心的姿勢,似要將心掏出來一般。

  床腳倒著一壇破了口的酒,灑出處地面已然腐蝕。

  水輕煙的丫頭跌倒在門口,臉色蒼白,靠在水輕煙懷裏渾身發抖,手中的食籃傾倒,接地的食物嘶嘶冒泡。

  「小……小……小姐……」嚶嚶的哭泣聲帶著恐慌,引起所有人的共鳴。

  腦中浮現憨仙平日裏慈眉善目,飄飄如仙的模樣,再看看此時痛苦糾結的死狀,雪沫不由地歎息一聲,玉無瑕卻已先一步走向屍體,蹲下查探了半天,抬頭對雪沫道:「沫兒,你來看看,這個可是毒姬的七蟲七殺毒?」

  雪沫聞言挑開憨仙胸口的衣衫,果然,心口處,七個紅點連成一條毒蛇的模樣,驚悚恐怖,正是紫姬瑤的七蟲七殺,忙道:「爺爺,快些找人將憨仙伯伯抬去火化,注意不准人碰觸,火化時更不許人在旁,他的身體有毒,燃燒的氣體也有毒。」

  此言一出,前來圍觀的人頓時後退了幾步,以一種極度驚恐的表情望著憨仙的屍體。許久,才有人顫顫地喊出來:「毒……毒……毒姬來了。」

  「未必,也許只是她的手下。」玉無瑕斂容道,這樣的時刻,再淡定的人也是笑不出的。

  「是……是她!」小桃尖叫著指向碧兒,「虛印道長日常的伙食是由她負責送的……她主動要求送的……啊,」目光又望向碧兒手中的食籃,「你們看,這個有毒,一定是她,一定是她!」

  「你亂說,碧兒從小陪著我長大,怎麼會是毒姬的人?!」水輕煙怒容反駁。

  圍觀眾人或點頭,或搖頭,一時沒了主意。

  雪沫徑直走到碧兒面前,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又蹲下身倒弄了那些飯菜片刻,起身面向眾人:「這個菜裏有毒,不過不是七蟲七殺毒,試問,有哪一個人下了天下最毒的毒藥,又跑來下第二次毒,還是最普通的砒霜的呢?」

  眾人點頭,也有人反駁:「有沒有毒都是你說的,憑什麼你說的我們就要信?」

  雪沫還未開口,玉無瑕正待開口,舒家大大小小五口人便齊齊吼了出來:「你這個混蛋,吃我們家的,喝我們家的,怎麼不見得嘴軟,我們沫兒講的便是真相,便是真理,你若不信,趁早捲舖蓋走人,我們漫捲山莊集體夾道歡送!」

  那人立刻禁了聲。

  方才緊張的氣氛消了大半,雪沫道:「在座若有不信,自己前來查探也無妨,不過,須得注意莫不小心中了毒,七蟲七殺可是天下劇毒,死時如萬毒蝕心,痛不欲生。」

  頓時,鴉雀無聲,舒劍舟一揮手,叫人將憨仙的屍體抬了出去,經過處,人人退避三舍。

  事後,眾人皆想從碧兒丫頭口中尋找出一些線索。

  可是碧兒除了說一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那酒不是我拿的」,便只管嚶嚶地哭,哭得眾人心都煩了,於是一把鎖,把她鎖在了房內。

  第二日,又一個噩耗傳來。

  江湖排名第七的沈青雲被發現死于房內,死狀與憨仙無異。

  而那時碧兒正被鎖在房內,守門的護衛可證明她啼哭了一夜。是以,眾人不再懷疑,雪沫和玉無瑕親自開門,將其放了。

  沈青雲為人一向義薄雲天,深受江湖中人愛戴,他這一遇害,不禁引起群情激憤。但是苦於敵在暗我在明,無從下手,只得哀歎聲一片。

  第三日,第三人遇害之後,人們不再憤慨,取而代之的是恐懼,生怕下一個便是自己,在走與留這個問題上猶豫不定。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皆有一位英雄遇害,死因皆為七蟲七殺。這時,人們沒有憤慨,亦沒有恐懼,反倒習以為常地安靜下來。

  清明時節將近,微雨紛紛。

  夜幕深沉,萬籟俱寂,濕潤的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死亡的氣息。

  明日,不知又將成為誰的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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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18 PM


第五十四章 泰山一傾風雲變

  清明那日,春雷陣陣,竟是下起了大雨。

  瓢潑的雨,轟鳴的雷,每一下都重重地打在人心之上,沉而鈍。天色如墨,閃電劃過,又像是在人心劃下一道致命的傷。

  滿目的暗沉與悲壯,讓人無端地有些心慌。

  雪沫推開窗,望著天邊交錯的閃電,默然不語。

  雷鳴雨落中,仿佛所有生命都被扼住了呼吸,明明喧鬧又實在冷寂,只有殘喘的生息,一下又一下,把人拉入絕望的深淵。

  玉無瑕為她披上狐裘,輕輕地將她抱進懷裏,柔柔的呼吸拂動襟上的絨毛,在這風雨淒迷中兀自溫柔繾綣。

  「有時候我覺著自己真真無趣,明明看不慣他們的行徑,明明知道人各有命,我無權干涉,可是,卻又做不到坐視不理,」雪沫蹙眉道,「你說我是不是前生作孽太多,今生才落了個自虐找抽的彆扭性子。」

  「那我前生定是幹了十惡不赦的事,因為今生遇上那樣的你,竟然甘之如飴。」

  「這是贊還是貶,」不管是贊是貶,掐了再說,「若我們今生真做了件拯救蒼生的大功德,會不會來生便能成仙。」

  「或許,」玉無瑕將下顎擱在她的頭心,溫潤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乾脆堅決,「我只知道,天上人間,有你有我,生生世世。」

  「你都不嫌乏味麼?為什麼要是我呢?為什麼非我不可呢?你放眼宇內……」

  「對啊,為什麼非你不可呢,」玉無瑕微笑著將她打斷,「你有什麼好,又驕傲又刁蠻又固執……然而,我卻偏愛你。弱水三千,我偏愛你這一瓢,如此而已。」

  雪沫低下頭,半響才喃喃:「明明是我阻了你投向這三千弱水的目光……」

  「那萬一我看遍後依舊覺得只容得下你呢?」玉無瑕指指心口,「你希望用我滿頭華髮追憶前塵時的痛心不已來為我的貪心不足贖罪麼?我一貫以為,知足者常樂,比之漫長而空洞的生命,我願這一生皆歡即可。」

  「一生皆歡……」雪沫笑著蹭了蹭他如玉的手,「好,管它天崩地裂,我們此生皆歡。」

  垂眸眼,忽見不遠處有人越牆而入,雨勢傾盆,那人卻未撐傘。

  「爺爺!」雪沫驚叫一聲,玉無瑕立刻拿了把傘一躍而下。

  待迎進屋裏一看,舒劍舟渾身已被雨水淋透,大滴大滴的水珠兒順著發梢留下,有些狼狽,面對兩人擔憂的眼神,他卻笑得滿臉紅光。

  「這天兒怎的說下雨便下雨,老夫出門忘了帶傘。」

  雪沫撇了撇窗外,什麼也沒說,只是催促玉無瑕去拿身乾淨的衣裳。然後,坐下來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直盯著舒劍舟有些發虛。

  舒劍舟撓撓頭,呵呵了兩聲,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雪沫忍不住笑了。都說老人是寶,果不其然,明明下了一夜的雨,還能編出個出門沒帶傘的藉口。

  這時,玉無瑕捧著一套玄色的衣裳來了,舒劍舟抬頭,有一瞬間的晃神。少年如玉,明眸善睞,恍惚間仿佛是記憶中那個喚他師兄的少年。

  雪沫和玉無瑕對視一眼,若有所悟。

  舒劍舟從內間換了衣服出來,只見兩個孩子一個拿布,一個提靴,立在一旁微笑著看他。鼻子一酸,險些落了淚。

  雪沫將他按到凳上做好,用乾淨的布輕輕地擦著他濕漉漉的發,而玉無瑕則蹲下身為他換靴。幾十年穩居高位,在當年風頭鼎盛之時,也從未滿足如此時此刻,這是用天下來換也換不到的福澤深厚,養兒如此,夫複何求。

  這兩個孩子,實在是好得令人無法不喜歡,又忍不住心疼。

  這個世界給了他們什麼,憑什麼當得起他們如斯回報。

  「真像啊……」舒劍舟望著玉無瑕的臉,又一次失了神,「你們可知道,今日是我師弟玉驚鴻的祭日……」

  「確切地說,應該是爺爺和奶奶的祭日。」玉無瑕微笑。

  舒暮修怔了怔,點頭道:「那妖孽小子與你們說了?好,看來他當真已放下仇恨,驚鴻泉下有知,也當欣慰了。」

  「玉爺爺當年人稱驚鴻公子,才傾五嶽,武壓群雄,倚溪爹爹提起時,滿臉得意。」

  「是啊……」舒劍舟抬頭,望著窗外瀟瀟雨簾,眼角的皺紋隨著笑意微微綻開,慈和的模樣,「驚鴻當年是何等的風華蓋世,模樣只怕比無暇還俊上幾分,放眼整個江湖,真當是天上地下,唯他獨尊,偏生他又生了個溫和的性子,江湖上哪一個姑娘不對他趨之若鶩,他卻總是微笑著保持友好的距離……誰能想到,那樣溫順的他,最後竟可以堅決如斯。」

  「也難怪,洛焰兒那樣的女子,容顏傾城,靈魂比容顏更驚豔奪目,敢愛敢恨,果敢灑脫……連我也有幾分動心……他們站一處,當真是天造地設。」

  「只可惜正邪不兩立……去他媽的不兩立……明明是眼紅妒忌,這群虛偽透頂的混賬!」舒劍舟一拍大腿,咬牙切齒,「當年我若有能再勇敢一點,與他們並肩而戰……以他們的性子,就算為了我……也不會雙雙自刎……是我這個做師兄的懦弱,眼睜睜看著他們倒在我面前……」

  「所以,沫兒,無暇,別管這些混蛋了,他們跟我們舒玉兩家有仇,不共戴天之仇!」情緒激昂處,舒劍舟揮舞著拳頭,面色漲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雪沫和玉無瑕只是微微笑。

  「謹記爺爺教誨。」

  舒劍舟看了兩人半響,擺擺手,道:「罷了,罷了,舒家人玉家人都是彆扭性子,自虐找抽……我還是去陪陪驚鴻和焰兒好了,」見兩人舉步,忙又道,「別跟來,不聽話的孩子,給爺爺面壁思過!」

  被兩不聽話的孩子盯了半天,終於撇嘴接過玉無瑕手中的傘,一路嘟嘟囔囔不休:「這撐傘實在不符合老夫武林盟主的威武形象……」

  他的身影很快被厚重的雨簾湮沒,玉無瑕和雪沫沒有告訴他,雖然他極力地挺直了脊樑,背影卻依舊蕭索落寞。

  他們沒有告訴他,他進門時,眼是紅的。

  他們沒有告訴他,他低頭時,淚珠兒比雨珠大了許多,他們悄悄地用手接了,滾燙。

  他們沒有告訴他,不必那麼逞強,就算你哭,我們也可以裝作沒看見的,真的,我們比你想像的更堅強,不需要你們為我們撐起天空。孩子長大了,可以做你們的力量了。

  他們後悔沒有告訴他。

  今日,莊內沒有人死去。

  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大雨息止,突來的陽光照得人頭昏眼炫,這樣的陽光,沒有溫度。

  舒劍舟坐在玉驚鴻和洛焰兒的墳前,保持著一個端坐的姿勢,沒有猙獰的表情,神色安詳得像只是在閉目養神,張開時便是淩厲威嚴。可是他的手,按在地上,五個手指都已深深插入地裏,手臂處,青筋畢露。

  沒有人敢上前一步,怕驚醒了他,又怕驚不醒他。

  舒暮修和舒昊陽五指緊握,渾身抖得厲害。

  舒夕顏撲在舒南翔懷裏哭的泣不成聲,舒南翔望著爺爺,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錯過了他的任何動作。

  雪沫淡定地向舒劍舟走去,每一步都非常沉穩,沉穩地更似努力保持平衡。探鼻息,解衣檢查心口,至始至終面目改色。

  然後起身道:「七蟲七殺。爺爺,快叫人把屍體運走。」

  眾人一愕,只見雪沫已折身走回了玉無瑕身邊,拉著他的手道:「白玉呆瓜,我好像眼暈了,我把那個人看成爺爺了……怎麼會是爺爺呢,爺爺不是好好在那站著嘛……」她指了指一個虛空的位置,「噓,不要告訴爺爺,被爺爺知道沫兒這麼詛咒他,他一定要向閻王告狀——養兒不孝……呸呸呸,爺爺腰長命百歲的,怎麼會見到閻王呢……我好像頭也昏了呢……一定是昨夜被雨吵到了,沒睡好……白玉呆瓜,我們……我們回去休息,好不好?」說話時,嘴角有黑色的液體流出,玉無瑕愣了愣,她忙甩甩他的手,「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一聲比一聲急。

  在眾人或驚詫或惋惜的眼神交織下,玉無瑕微微一笑,說:「好。」屈身將她抱起,穿過層層疊疊的人,嘴角的弧度始終不變,雪沫就望著他的笑容,死死地望著,一眨不眨。

  只要白玉呆瓜笑著,天就沒有塌,一定不會塌。

  再強的忍耐力也會有限度,再貪生怕死的人也會有爆發的一天。

  只需要一個一把火。

  武林群豪們望著內院沖天的火光,都紅了眼。

  舒劍舟雖強勢霸道,有時叫人敢怒不敢言,但是,那份忠肝義膽卻是可昭日月的。憶起當年魔教捲土重來時,身為武林盟主的他,一人一劍單挑魔教五護法,前後共中五掌,他一聲也不吭,談笑如常,意氣風發,直至勝利後倒在了慶功宴上。

  想來真是可笑,那一場大戰竟像一場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他們畏畏縮縮地躲在舒劍舟身後,而他至始至終張開了雙翼,不曾有半分退縮。記憶裏,似乎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全是骨子裏透出的王者霸氣,可是今日當他靜靜地倒在那裏時,他們才猛然間發覺,他只是個老人。

  正如他死也不願露出半分對死亡的畏懼,他的頂天立地裏有幾分是逞強,他這樣逞強,又有幾分是為了如此懦弱的他們。

  一向以武功蓋世,俠氣幹雲的他們,竟然要讓一個老人耗盡了心神來保護,連死,都逞強不倒,頂天立地。

  整個江湖沸騰了,沸騰之後是前所未有的萬眾一心。

  他們依然怕死,只是有了對抗死亡的決心。

  舒南翔走上雲霄一羽,振臂一呼。

  「大丈夫死得其所,正氣長存!」

  英氣勃發,依稀舒劍舟當年模樣。

  江湖會有髒,會有亂,會有虛偽,會有不齒,也會有一代一代的英豪,開創一個嶄新的盛世。

  世界本是如此,不會完美,殘缺處卻又有驚豔奪目存在。

  欲要攘外,必先安內。

  舒暮修和舒昊陽要為父親守靈,追查兇手的事由舒南翔全權負責。

  這件事,一言以蔽之——亂。

  首先,兇手的動機很明顯,受毒姬指使,那麼是誰?

  誰都有可能,所以,等於海底撈針。

  其次,碧兒的食籃中為何會有毒?

  是嫁禍?為何要嫁禍給一個丫頭?而且用的是一眼便能望穿的方式?

  再次,莊內廚師換了一個又一個,且攸關性命,所以每次都由一個江湖人在旁監督,飯菜吃前都由沫兒先驗毒,沫兒的醫術他自是相信的,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又是如何中的毒?

  最後,爺爺是如何中的毒?

  那日爺爺出門時並未進食,只在地窖尋了一壇陳酒。就算酒內有毒,兇手又是如何知道爺爺會選這一壇?事後他有去查探過,地窖中其他酒皆無毒。

  整件事想來,舒南翔只能歎一句,還是去找沫兒問答案吧。

  雪沫和玉無瑕自那日之後閉門不出。

  每日都由舒南翔和舒夕顏輪流為他們送飯,出來後都是一副愁雲慘澹的模樣。

  水輕煙始終放心不下,好幾次想進去看看,都被守門的阿童攔了下來。

  阿童說:「大小姐傷心過度,舊疾復發,大姑爺日夜為她運功療傷,閒雜人等不得入內打擾。」

  如此一來,水輕煙愈發擔心,整日徘徊在雪玉樓外。

  碧兒見小姐茶飯不思的模樣,著急之下,出了個主意,由小姐在門口大喊大叫引開阿童的注意,自己則偷偷地從門縫裏瞧一瞧裏面的情況。

  水輕煙欣然應允,事情進展地很順利。碧兒說:「裏面光線很暗,只能約莫看到玉公子和玉夫人坐在床上,一前一後,應該是在療傷。」

  終於有一日,水輕煙逮到剛送完飯出來的舒家兩兄妹。

  舒夕顏低頭不語。

  舒南翔溫和一笑,幾許寬慰道:「沫兒沒事,勞水姑娘掛心了。過幾日,便還你一個活蹦亂跳的舒雪沫,請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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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18 PM


第五十五章 落花時節又逢君

  是夜,水輕煙做了一個夢。

  夢裏白茫茫一片,雪沫和玉無瑕並肩而立,霧影彌漫中,面容和身形恍若虛無,唯有嘴角那一抹暖笑,那麼清晰,那麼皎潔,卻又像在天邊,在雲端,近在眼前,可是當她上前時又怎麼也無法觸及。

  水輕煙忽的驚醒,卻見正碧兒托了一個燈盞立在床頭望著她,橘色的燈光跳躍在她眼中,反襯得她的眸寂靜淡然,姣好的面容如此時窗外的月,清冷而孤高。

  這樣的碧兒讓她覺得很陌生,亦或是說,她根本不是碧兒。

  「你……」還未來得及開口,只見碧兒纖指一動,她便閉了眼安然睡去。

  碧兒為水輕煙蓋上被,嘴角勾起,似笑更似嘲諷。

  「有個傻瓜父親曾對他的女兒說『這世上的美滿委實太少,哪怕只是路過也是一種福氣』,我路過了兩次,卻只覺得人世的蒼涼……美滿、幸福,都是你們的,與我路人何關。然而,我卻是希望你們美滿的,有美滿存在至少說明這個世道並不是完全令人絕望……」

  她轉身,衣袂帶起的風熄滅了燈盞。暗夜中,唯見一雙眸清冷如霜。

  雪玉樓外,守門的阿童等人正在打盹,碧兒輕輕一躍便避過了他的視線,順利進入樓內。

  如她所料,玉無瑕和舒雪沫的房內空無一人,四個火爐只餘微弱的溫度,慵懶而無力的模樣,更似對她愚昧的嘲弄。

  白日,至始至終,她看到的只是兩個側影,而她,當時竟然深信不疑。

  舒雪沫豈是那般脆弱的人,只要她還有一口氣,就算爬也會爬去見她爺爺最後一面的吧,玉無瑕又怎會拂了她的意。這世上,偏生有人把情看得比命重要,親情,友情,愛情,呵,是不是太貪心了些。

  而這世上,又有誰,能一笑喚起春暖花開,攜來玉顏清風醉了人心。

  自以為是地以為這次能扳回一局,到頭來不過是落了兩人挖下的坑,終究,是她敗了,從一開始就是敗的,一敗塗地。來這,到底是不甘心,還是不捨得?

  空氣中滿是兩人的氣息,淡如陽光落于木葉,卻是醉人雋永,讓她不自覺地退了幾步,幾欲落荒而逃。

  「佩月樓主可是要回去了?」

  身後忽的響起一個洪亮的聲音,碧兒以最快的速度收神,轉身,做好對戰的姿勢,一氣呵成,顯然,這是訓練有素的結果。

  「好警覺的姑娘。」不知誰點亮了一盞燈,微弱的光暈中人影漸漸顯現,一字排開,恰是前幾日死去的八人,當中一人,器宇軒昂,劍眉一挑,王者霸氣撲面而來,不是舒劍舟是誰。

  碧兒一怔,旋即低眉笑了。既知是陷阱,這幾人未死又有何驚訝。她抬手,在耳根一拂,人皮面具下一張絕美的臉就那樣驚豔了人的眼,眉如柳葉細裁,眸如星辰映泉,月下美人,美勝月華。

  「原來是這麼標緻的姑娘,」憨仙嘿嘿一笑,道,「你若早生幾年,我還出什麼家。」

  「紫姬瑤的女兒,虛印兄你確定消受得起?」舒劍舟撇他一眼。

  「出家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敬而遠之,敬而遠之。」憨仙合掌道了聲阿彌陀佛,道士的裝扮,做這和尚的動作,實在有些可笑,他卻是一本正經的。

  舒劍舟指了指一旁的桌椅,道:「佩月樓主請坐,閑來無事,且聽我們幾個老不死的嘮叨一番如何?」

  「舒老盟主抬愛,佩月自然專心聆聽。」

  佩月頷首落座,沒有半分怯懦,連在座在江湖上聲名赫赫的英雄也不免歎其巾幗不讓鬚眉。

  「此事要從何說起呢……」

  「從你們應死而未死說吧。」佩月面不改色,眼神徑直望向舒劍舟。

  舒劍舟拍案,朗笑一聲:「不愧是紫姬瑤的女兒,應死而未死用得又毒又好。事情說來,其實無非只有十二個字——無中生有,打草驚蛇,一石二鳥。」

  「當日,你一入漫捲山莊,沫兒和無暇便已認出你來了,」見佩月眼睛一動,舒劍舟滿意地笑了,「至於如何認出,我也不曉。」

  「你既混入莊裏,自然是要有所為的,但我們並不知道你要對誰下手,所以,無暇便出了一計,」說道此處,舒劍舟滿臉的得意,「我原本還嫌無暇太過溫吞,如今看來,他是大智不外露,腹有千千策啊。他說,既然不知道你的目標會是誰,不如先下手為強,自亂陣腳,讓你陷入迷霧之中,如此一來便失了下手的時機……再者,死去的都是在江湖上有威望的俠客,勢必引起群情激憤……」

  「是啊是啊,那小子是聰明,不過也得我等的歸息大法外加無尚的演技幫襯才能如此成功,」憨仙忍不住插嘴道,「怎麼樣,小毒娃娃,我演得不錯吧。」

  「你那叫不錯?」舒劍舟不屑,「我險些就笑出口,差點穿了幫,該說演技不錯的該是我家那兩娃兒,淡定大氣的模樣,有老夫當年的模樣。」

  「是是,你孫女孫女婿天下無雙,瞧你狗仗人勢的表情,哪有半分前武林盟主的氣魄,糟老頭。」

  「我贊我家的孩子,有什麼丟人的。倒是你,為老不尊,竟妒忌兩個小娃娃。」

  看著兩人辯嘴,佩月竟莫名地覺得溫暖,尤其是舒劍舟臉上的得意,讓原本威嚴的容貌變的平易起來。

  這便是親人麼?親人,腦海中忽的浮現出一雙桃花眼,笑時微微闔起,像桃花盛了露,憂傷而明媚。

  心生生地疼,佩月握拳想將他從腦中驅逐出去,他卻已深深地刻在了心裏,再壓抑,疼痛也那麼清晰。

  「對了,為何又要在她的食籃中下毒?」沈青雲忍不住問,其餘七雙眼齊刷刷地望向舒劍舟。

  舒劍舟整整衣襟,坐下道:「這是我家沫兒出的計,萬全之計。無暇之計雖已打草驚蛇,但誰能保證蛇不會被逼急了亂咬人,碧兒雖最終證明了清白,但人們對她的懷疑已然生成,有意無意間自然會對其多加防範,是以,更斷絕了她再下手的機會。」

  聽到此處,憨仙也忍不住激動起來,一拍大腿道:「這兩孩子,果然絕了。」

  而佩月想的是——果然是絕配。

  山間小徑,兩旁碧水映青山,落英繽紛,淺草茸茸,本是極美的風景,雪沫和玉無瑕卻無暇欣賞。

  兩人一騎,快馬加鞭,濺起的落花墜入水中,叮咚有聲。

  「群魔亂舞」號稱歪門邪道之最。

  其邪,不僅在於其威力的毒邪,更在於其修煉方式的陰邪,除了首創者,百年來再無一人練就此功。

  欲練此功,須得尋齊各類毒物中的佼佼者,以人心頭之血餵養之,練功時再將其生生吞入腹中,再以內功催融,使其成為自身的一部分。練就之日,便是百毒之王。

  不得不承認,紫姬瑤的執著令人震撼,世上不乏野心勃勃之人,但又有幾人能堅決如斯。也不知她是以怎樣的心情吞下那一種又一種令人作嘔的毒物,想來,她其實也是可憐的,為了心裏的目標,其中犧牲多少,傷痛多少,誰人去問。

  隨著武功的精進,她需要越來越多的心頭血,而從她製造的殺戮來看,怕是離第九重不遠了。是以,雪沫和玉無瑕使了這瞞天過海之計,避開佩月的耳目,繞小道前往紫極宮阻止。對,紫姬瑤便在紫極宮,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她顯然深諳此道。昔日的千蛇窟,如今那紫幔飛揚的寢宮便是她的藏身之所。

  雪沫和玉無瑕不知道是否真能阻止她,最好的結局也許是他們恰好趕在紫姬瑤練功之時偷襲,雖然卑鄙,但他們本也沒想過要做光明磊落、人人稱道的大俠。他們只是做一件能做想做不得不做的事,如此而已。

  雪沫側身摟著玉無瑕的腰,頭緊緊地貼在他的心口。聽著他快速卻沉穩的心跳,只覺得再大的兇險,有他在,不過是去紅塵浪裏逆水行舟,跌宕起伏後必然雲淡風輕。

  哪怕前面是懸崖,白玉呆瓜只要說一聲,我們去踏青吧,她便信那裏早已搭了一座虹橋。舒雪沫的承諾從來不是承諾,玉無瑕從不許諾,可是他做的每一件事讓人心悅誠服無可挑剔。

  她的夫君,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白玉呆瓜,爺爺真是老奸巨猾,竟然死的那麼難看,」雪沫嘟囔,「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讓我知道,眼睜睜看著親人死去是多麼痛的一件事。」

  「是啊,很痛。」逆來的風呼嘯而過,將那一聲痛攪得粉碎。雪沫的心一跳,拍拍玉無瑕的心口道:「我一定不死,不讓你痛。」

  玉無瑕微笑:「好,不死,不痛。」

  雪沫正待說些什麼,卻聽白馬嘶鳴一聲,玉無瑕勒了韁繩,催馬緩緩向前。

  前方,一顆高大的海棠花開似錦,生生地以素顏的姿態蓋過了滿目的姹紫嫣紅。風來,一樹的純白簌簌而動,紛紛揚揚間恍若天女散下的仙瓊,乾淨而聖潔,光影過處,朦朧似雪。

  樹下一人,緋衣如火,飛花絢爛間長身玉立,明明是那般熱情的色彩,卻讓原本璀璨的落花成了他腳下凋零的歎息。

  他的身後,一個石桌,三個石凳,一個酒壺,三個酒杯,他微笑著欠身,恰是歡迎遠歸故友的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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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19 PM


第五十六章 玉顏飛花映雪影

  「兩位遠道而來,我這有薄酒一杯,先幹為敬?」蕭君兮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桃花眼綻開,映著雪色飛花,明亮璀璨。

  雪沫和玉無瑕相視一眼,唇角揚起,坐下白馬打了個噴嚏,吹起落花飛舞,一切仿佛生動起來。

  玉無瑕翻身下馬,將雪沫抱下,兩人攜手朝蕭君兮走去,嘴角都噙著暖暖喜悅。蕭君兮也笑著,燦若夏花。

  無論即將面對的是什麼,至少此時此刻,他們是真心地歡喜。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三個少年,于這落英繽紛間重逢,白衣靈動,青衫飄搖,紅衣絢爛,像人間的一場奇景,景裏有飛花漫天,有玉顏傾城,有雪般乾淨不染塵埃的情。

  「許久不見,蕭宮主愈發地羞煞百花了。」玉無瑕握起杯盞,有一瓣海棠飄落其中,他一笑,一併飲下。玉質的眸,澄澈而溫和。

  「玉少宮主謬贊,倒是玉少宮主你越發飄逸出塵了,我與你站一處,真當當是『珠玉在側,覺我形骸』。」蕭君兮也舉杯,絲毫不含糊。

  「繆也繆也,蕭宮主鮮衣怒馬,恣意張揚,叫無暇好生羨慕。」

  「非也非也,玉少宮主謫仙人物,溫潤如玉,才叫君兮佩服。」

  ……

  雪沫坐在一旁托著腮望著互相吹捧的兩人,覺得這真是世上最美的場景。白玉呆瓜在笑,笑得真誠,蕭君兮在笑,笑得愉悅,兩個風華絕代的男子,玩著孩子般的遊戲,淘氣而美好。

  她張開手,粉白色的海棠花落在她的手心,細碎得似陽光下她的掌紋,帶著生命生命最後的絢爛。雪沫一驚,花飄落,湮沒在滿地的落英中,再無影蹤。

  她抬頭,一樹海棠依舊開得如火如荼,看不出半分凋零。

  「你們說,人是不是也如這落花一般,該凋零的凋零,該盛放的盛放,涇渭分明,各安天命?」不知何時,玉無瑕和蕭君兮已停止了換盞,一起抬頭看花開奢靡,蕭君兮捏一瓣花在手,悠然開口。指與花同色,蒼白而纖細。

  雪沫呆呆地看著漸漸被他碾成碎屑的花瓣,一時無言。玉無瑕握起她冰冷的手,掌心細膩溫暖,因為飲酒的緣故,臉有些微微的紅,襯得玉質的容顏愈發溫柔繾綣,他的眸似醉人的風,暖入人心。

  他微微笑道:「誠然,人各有命,可是只要有心,如你如我如我們,各在天涯,終究緣聚與此。沒有該凋零,該盛放,只有終究會來的終結,只是早晚而已。然而,誰又能說,落下的就不曾絢爛過?」

  「也對,人生得意須盡歡,如這落花,生得爛漫,死也光華璀璨。」蕭君兮點頭,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為玉無瑕滿上,兩人碰杯飲下,原本秀氣的容顏竟也添了幾分壯士豪氣。

  雪沫扯扯玉無瑕的袖子,撇了撇眼前空空的酒杯:「就一小杯。」

  「好。」玉無瑕拎起酒壺,往內滴了幾滴便停手。

  雪沫挑眉拍案:「白玉呆瓜,別給你三分顏色你就開染坊,本小姐不是小娃娃。」

  玉無瑕不做聲,又添了幾滴。

  「笨蛋白玉呆瓜,我不是乞丐!」

  「人說謫仙君子無所不能,原來也有這般莫可奈何的時候,」蕭君兮拊掌,從玉無瑕手中接過酒壺為雪沫倒了滿滿一杯,「罷了,這惡人還是由我來當吧,」見玉無瑕皺眉望他,他回以一笑,雙手托起酒杯,起身道,「兩位那場轟動江湖的婚禮君兮無緣參與,現下有酒又有人,我謹以此酒祝朋友比翼齊飛,白頭到老。」

  「謝謝。」

  玉無瑕和雪沫一同舉杯。雪沫第一次飲酒,立刻被嗆了個實在,漲紅著臉朝兩人吐舌頭:「好辣好辣!」

  玉無瑕和蕭君兮相視而笑,幸災樂禍的模樣如出一轍。

  雪沫瞪瞪這個,又瞪瞪那個,掐了玉無瑕一把,又將矛頭對向蕭君兮。

  「就這麼一杯難喝死人的酒,沒誠意。」

  「哦——」蕭君兮眨眨眼,忽的從懷中取出一對鴛鴦配,風來樹搖,陽光從花葉間漏下,照於其上,原本碧色的玉佩似活了一般,流光輪轉間,恍若靈魂的舞動。

  「比目鴛鴦,傳說被上古神袛祝福過凡間眷侶所化,得之者,永生永世不分離。這份厚禮,我們受不起。」玉無瑕誠摯道。

  「這是祝福,」蕭君兮指尖拂過鴛鴦緊貼的脖頸,「也是詛咒。你們若耐不住永生永生只有彼此的枯燥歲月,這便是一道枷鎖,既是永世的糾纏,也是永世的不可解脫。怎麼,有勇氣接受麼?」

  「沒有,」玉無瑕搖頭,接過鴛鴦配便為雪沫和自己戴上,抬頭微微笑,「不過可以試試,若那個人是沫兒,刀山火海我也毫不猶豫選擇一試。」

  「老實說,你這傢伙真是愈看愈讓人覺得不順眼,也不知你智極的聲名從何而來,如此囂張不知收斂可是謫仙君子應有的模樣?」

  「若朋友間還需勾心鬥角,我豈非要累死了。」

  蕭君兮低眉,望著杯中盈盈的酒水,揚起的嘴角不知是笑時歎。

  「巧了,」雪沫道,「我這裏恰好有一份回禮,雖比不得君兮你的禮物貴重,也絕對是天下無雙。」她手上的,是一個玉制的掛飾,三顆玉珠兒串連,一大兩小,嫣紅的流蘇直垂,毫不起眼的模樣。

  蕭君兮接過細看,卻有一瞬間的怔忪。

  誠如雪沫所言,這的確是一件不值錢的物事,然天下無雙之名它也是擔得。三顆玉珠兒一大兩小,中間那顆被雕成了海棠的模樣,每一片花瓣清晰可見,而上下兩顆小指般大小的珠子上竟是百花齊開,乍看開得如火如荼,再看,每一朵姿態各異,可見雕刻者的精巧心思,以及那份溫暖雋永的心意。

  「成親是一件喜悅的事,我們希望這份喜悅能與我們所愛的人們一同分享。所以,親手為每個人都做了禮物,算不得名貴,只是我們的淺淺心意。這朵海棠其實是由小元寶改的,是白玉呆瓜動的傑作,他笨手笨腳的,你看,這裏缺了一個角,然後,那兩個百花齊放是我用針尖劃的,絕對毫無瑕疵,」雪沫得意地揚了揚頭,「與你的禮物一比,實在寒磣,不過你就將就著受了吧,勉強可做你那支玉笛的掛墜。貨一出手,概不退還。」

  「這個掛飾也是有有名字的,」玉無瑕微笑,「一枝春。我們兩袖清風,身無長物,唯贈君一枝春,伴君千山獨行,回眸處,春意暖榮。」

  蕭君兮笑,花舞蝶飛間,唯見桃花眼清澈明亮,嫣紅處如盛了陽光的桃瓣,恬靜喜悅。

  「我縱有傾國之力,也定毫不猶豫來換朋友這份摯情厚意。」

  酒逢知己千杯少,更何況只是小小的一壺酒。

  蕭君兮搖著空空的酒壺,偏頭望著兩人。

  「酒沒了?」那臉上的表情,更像一個丟了東西的孩子,焦急而彷徨,「沒酒了,沒了,沒了,沒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說,每一聲都像敲在雪沫的玉無瑕的心上,帶著歎息一般無力的迴響。他們握緊了手,努力地微笑著:「是,酒沒了。」

  「哦,沒了啊,」蕭君兮揚起嘴角,「那就聽我講一個秘密吧。」他起身走到河邊,一支海棠垂在他的肩上。玉顏海棠,相得益彰。

  幾瓣落花飄入水中,驚起漣漪無數,投在他的眸中,恍惚間竟分不清是水流動在他的眸中,還是他的眸,驚動了這一汪春水。

  「整個江湖都知道,紫極宮宮主蕭君兮是個流連花叢的廢物,可是,他們不知道的是……」蕭君兮一笑,忽的轉身,電光火石間,他頭上的玉簪已抵在雪沫的脖頸。

  他的動作太快,以至於玉無瑕只來得及將酒水凝於指尖。晶瑩的水滴從他指尖滑下,空氣安靜得仿佛能清晰地聽到它墜地的聲音,叮咚,破碎了。

  此時三人的姿勢是極怪的,雪沫依然安靜地坐著,蕭君兮站在她身後擁玉簪抵住她的脖頸,而玉無瑕,站的筆直,一隻手緊緊握著雪沫的,一隻手成彈指的動作。

  三個人都笑了,笑得頹然而無奈。

  「若沫兒傷了一根汗毛,我會殺了你。」玉無瑕冷靜地開口,不見絲毫怒氣,眼中的殺意卻不容置疑。

  「我知道,」蕭君兮低眉,墨色的長髮垂落在雪沫的臉頰,帶著淡淡的花香,「可是我不得不做。」

  雪沫食指在玉無瑕的掌心撓了撓,試圖緩解他緊繃的神經,她繞著蕭君兮的發梢,問:「這便是你的秘密?你為自己施了針,使內力一瞬間提高十倍……你可知,這樣做的後果可能是……全身經脈盡斷……」

  蕭君兮沒有回答她,只是笑著問道:「你可記得,我與你說過,呆在她身邊的每一秒,都叫人窒息,而我是不會逃的?」沒等雪沫回應,他又道,「可是不會逃不代表不想逃,我常常被這個念頭折磨得幾欲發狂,所以我學了輕功……每一次出門,我都用最快的速度,就像是真的逃離……然而,儘管這樣,還是比不上無暇的吧,我只能這麼做……全身經脈盡斷……呵,我連死都不在乎,又何必在乎這個。」

  雪沫的手顫了顫,嘴角牽起一個似笑的弧度:「值得麼?」

  「若為了她,當然不值,可是,有一個人,我就算為她拼了命也在所不惜。我此生,大概也就那麼一兩件值得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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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正兮邪兮安可道

  月移西樓,周遭一片暗沉,牆角處不時傳來幾聲蛐蛐的叫聲,更顯寂靜。

  佩月望著觸手可及的大門,深吸一口氣,壓下滿心的悸動,盡力使腳步更輕。

  越到關鍵時刻越要沉著冷靜,這個道理她自小便懂。

  在她即將觸及門環的那一剎那,上方突然傳來一個笑聲。

  「小毒娃娃,你逃跑又失敗了。」

  只見憨仙立於圍牆之上,手托念珠,道袍翻飛,不開口倒還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一開口只覺得是在街上遇到了個糟老頭。

  佩月挑眉,退後幾步道:「你們果然是陰魂不散,堂堂武林泰斗一齊欺負我一個弱女子,難道不覺得害臊麼?」

  「阿彌陀佛,非也非也,」憨仙雙手合十,語重心長道,「一來,我們非陰魂,二來,你非弱女子,三來,怎麼叫欺負呢,我們明明是在保護你。」

  「呵,保護一個妖女,你們正道也真真大慈大悲、普度眾生啊。」佩月冷哼。

  漫捲山莊內有幢獨上樓。

  此樓高有七層,屹立於漫捲山莊最中心,古木的顏色,莊嚴肅穆,是漫捲山莊的禁地。除了家主,無人有資格進入。

  傳說,這裏便藏著漫捲山莊永遠立於江湖頂端、不頹不敗的秘密。

  是以,數百年來,一直有人妄圖窺探,卻沒有一個成功過。失敗的人都是被漫捲山莊恭恭敬敬地送回,從此之後,對漫捲山莊心悅誠服。

  也有人試圖從這些人身上套出秘密,他們卻只是喃喃了一句「獨上高樓,望盡江湖路」。

  因此,漫捲山莊獨上樓便成了江湖上一個神秘的所在,人們敬之畏之,無一人膽敢冒犯。

  那日,被舒劍舟等人抓了個現形之後,她便被安頓與此,今天是第七天。

  舒劍舟說:「我答應了無瑕和沫兒,定要護你周全。」

  她挑著眉回答:「舒老盟主莫不是與那些無膽匪類一樣,認為魔教之內,全是冷血無情之人?」

  舒劍舟一愣,她又道:「她是我的母親,縱然我不愛她,也不會自己苟安與此,任由你們去傷害她。我不管你們怎麼想的,我雖從未從她身上體會到一個母親的溫暖,可是她生我,養我,教會我在這世上生存的方式,我便感激她。」

  半響,舒劍舟歎息一聲。

  「造孽啊,」他拍拍她的肩,「好孩子,老夫更不能放你出去了。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罷,我答應了另外兩個好孩子,決不能讓你落入那些偏執的江湖客手中。」

  佩月望著肩上滿是老繭的手,竟覺得有一股暖流直入心底,讓她忍不住沉淪。呵,多可笑,她竟然會在敵人的身上感覺到親情的溫暖。

  獨上樓有什麼秘密佩月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八個該死而未死的人便躲在此處,終日比武飲酒、下棋品茶,不亦樂呼。

  同時,輪流負責監視她。

  他們待他不薄,除了不准她離開,並不限制她的自由。她上過第七層,其餘六樓好歹有幾個房間,七樓卻什麼沒有,整層樓便是一個房間,四面全是可打開的窗戶,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她自然無法探知其秘密,也無意探知,無論他們待她的方式如何,她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囚徒。一個魔教妖女,在一個正氣浩然的地方,不是囚徒是什麼。

  是以,她每日都要逃跑幾次。可是無論是她精心策劃的還是出其不意的,都必然如此次一般,山重水複,終無路。

  憨仙笑呵呵地從牆上飄下,歪靠在門上。

  「小毒娃娃,我勸你省省心,沫兒和無瑕已去了七日,說不定紫姬瑤早被他們滅了,你就安心地住下,等他們回來就放你出去……你現在出去,可就死定啦。」

  「你們以為她是那麼好對付的麼?」佩月又後退幾步,「你們正道當真無用到要靠兩個年輕後輩來拯救了麼?據我所知,他們從來不屬於這個江湖,讓他們去涉入這樣的險境,你們好厚的臉皮,呵,正道,正義之道,真叫身為妖女的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呢。」

  憨仙被她說得有些心虛,只能撓著手道:「是兩個小娃娃自告奮勇的,其實,當初我也不贊成的……是舒老兒硬說什麼舒家的孩子都得有擔當……什麼他相信他們可以辦到……我看他真是老糊塗了。」

  趁憨仙說話的時間,佩月已退到了獨上樓牆角,她忽的仰頭笑道:「虛印道長,你可覺得身上有何不適?」

  憨仙一驚,低頭望正撓著的手臂,竟已紅腫了一片,而渾身上下也奇癢難耐,他正要質問,卻是喉嚨都已嘶啞。

  「看你平日待我不薄的份上,我告訴你,你中的不是劇毒,只會造成渾身瘙癢,無法發聲,一個時辰便可自行解毒……至於此毒的名兒,」佩月眼波一動,嘴角的弧度依稀溫柔,「叫『神仙也撓撓』,是一個人五歲時所制……」

  這五個字似有著神秘的力量,一瞬間衝開了記憶的枷鎖。腦海中那團紅色的火焰漸漸成形,變成一個小小的人兒。那麼小的身子,那麼大的笑臉,他舉著手,讓她忍不住想把陽光都偷來放在他的手心。下一秒,又只剩下一雙迷離的桃花眼,像是永遠盛了一團水霧,叫人看不清,卻又叫人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在眼淚落下之前,佩月猛然間收神。成敗在此一舉了,決不能亂了心。

  經過前幾次的逃跑,她已差不多將周圍的環境摸透,而對於每個人的習性她也了若指掌。八人中,數憨仙最為容易中招。他好大喜功,容易得意忘形,是以,今日她先在門上下了「神仙也撓撓」,再等他主動靠上去便可。而同時,舒劍舟等人正在四樓下棋。舒劍舟有一個弱點,對下棋極為執著,與他下棋,必要輸得完美,贏的精彩,不然他會連同周圍的人都一齊拉入戰局,非要下出一盤曠古絕今的好棋來。舒劍舟下棋,可謂昏天黑地。

  天時地利人和,今日只要她躍出這堵牆,便算成功了一半。

  然而當她一躍而上時,有一人高處飄下,擋在她面前。

  舒劍舟捋了捋長須道:「丫頭,好深的心思。」

  佩月沒有看他,回頭望向憨仙。只見他五指賁張緊靠在門上,眼中的得色讓人恨不得沖上去將其攪得粉碎。她這才想起,剛才失神間耳畔仿佛有嘭嘭的聲音。

  他竟然用撞門聲將人引來,可惡,她竟然會在最後一刻因為走神而功虧一簣,人,果然是不該有感情的。

  「怎麼,就許你們無中生有,不許我瞞天過海?」佩月環顧四周,那六人,已然將各個方向守住,使她猶如甕中之鼈,無處可逃。

  她一咬牙,忽的纖腰一擰,縱身而起,直向獨上樓頂層掠去。獨上樓極高,除非輕功絕頂,否則根本不可能上去,她當然沒有那般功夫,可是她想賭一賭,這是她唯一的機會,站得高看得遠,自然能發現更多缺口,且可提升下落的速度。

  她賭贏了,當她站在獨上樓的頂端,頭頂天幕繁星,腳踏蒼生螻蟻,有一種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浩然之氣直欲從心口噴出。她恍惚間明白了什麼,卻無暇顧及,躍下的瞬間,她從每一位武林泰斗的臉上看到了震驚。

  大快人心!

  她成功了,也失敗了。

  落地的剎那,她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右腿傳來撕裂般的疼。

  莊內之人早已草木皆兵,這一個聲響自然引起了他們的關注。不到一刻鐘的時間便已人頭攢動,將佩月圍在垓心。

  紅色的火焰映照在她的臉,美麗而清冷,她像一隻折斷了羽翼的蝶,忍著痛與悲傷,嘲笑著虛偽的人類。

  「我認得她,她就是那個倚月樓的樓主,毒姬的女兒!」有人喊道,興奮中難掩畏懼。

  「殺了她,為舒盟主報仇和諸位大俠報仇!」

  有人已忍不住沖了上來,提著刀,佩月卻未從他臉上看到半分所謂的正義,渾濁的眼中只有對揚名的貪婪。

  這個世界到處充斥著虛偽和功利,真是骯髒得令人作嘔。佩月冷哼著提劍相抵,好像受傷的並不是她的腿,招招用了全力,那人的頭顱劃過夜空,滾燙的血液灑了她一身。蒼白的臉,嫣紅的血,月輝下,妖嬈若地獄的使者。

  嗜殺不是她的本意,是這個世界逼她的,她沒有舒雪沫和玉無瑕的包容慈悲,也不如蕭君兮心軟,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便殺殺殺。

  人群沉寂了片刻,轟然間又爆發,殺聲此起彼伏。

  「喲,好熱鬧,雪沫、無瑕,你們家在辦篝火晚會呢。」蕭君兮道,清麗的嗓音,慵懶的語調,仿佛漠不關心的模樣,那雙眸卻始終盯著人群中心的纖影,半分不離。

  雪沫垂眸。這個人,總是喜歡作出一幅惡人的姿態來,似乎,做一個惡人會讓他更快樂。可是,他卻終究沒有快樂。

  玉無瑕微笑:「恐怕不是。」

  眾人聞聲回頭,看到的卻是一個滑稽的場景。

  三人呈一條斜線緩緩走來。玉無瑕左手執一盞燈,右手背在身後牽著雪沫,蕭君兮握著一支玉簪抵在雪沫的頸。橘色的燭光跳躍在他們臉上,皆是安靜而淡然的表情。

  這個場景,極滑稽,也極美。他們從不知道,這世上有人可以把背叛與威脅演繹得如此溫馨和諧,以至於叫人久久不能回神,只覺得那真是一幅絕美的畫。

  「蕭君兮,放開我姐姐!」舒夕顏跳腳道,劍尖直對蕭君兮的眉心。

  蕭君兮皺眉,桃花眼微闔,眼波顫顫,仿佛害怕的模樣。

  「舒小姐且慢,要我放了你姐姐自然可以,只是,你們先放了我的……姐姐。」

  佩月一怔,長劍落地,整個人也疲軟下來,跌坐在地。她苦笑著望著鮮紅的血漸漸滲透她粉色的裙擺,像一朵庸俗的大紅花,帶著可笑的面目吞噬著她的生命。她無法想像,他若不來,她還能堅持多久,原來,她也有可以依賴的人呢。

  「好。」

  「不可以。」

  兩種聲音同時響起,說好的人姓舒,說不可以的是整個江湖。

  為何舒家人都會遇到這樣的抉擇,要麼失去自我,要麼與整個江湖為敵?

  舒劍舟立於牆頭,身形隱在黑暗中,緊握的拳頭微微顫抖。

  他是,寒兒也是,如今又輪到了這群孩子。

  這真是舒家的一個劫。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你們……都是混蛋,見死不救!」舒夕顏急了,漲紅著臉罵道。

  「夕顏,你說錯了,」雪沫微笑,純良無辜的模樣,「這根本就是一群畜生,只有畜生才會不知廉恥。一群大男人,圍攻一個受傷的女子,也不是怎生的臉皮。羞羞羞啊,白玉呆瓜,你說是吧。」

  「誠然,」玉無瑕微笑,認真嚴謹的模樣,「這是一件武林大事,須記入無雪江湖錄中供後人頂禮膜拜。」

  有人沉默,也有人惱羞成怒。

  「廢話少說,為了你一個舒雪沫要賠上我們整個江湖,老子絕不答應。」

  「原來佩月姐姐這麼厲害,殺了一個她便能拯救整個江湖。」雪沫朝佩月眨眨眼。

  「是啊,我竟不曾知我已有這般強大的力量。」佩月從裙擺撕下一塊布,又用劍鞘將腿固定綁好,動作嫺熟,邊綁邊說笑,仿佛傷的並不是她的腿。

  「你……還有你,」有人指指她,又指指蕭君兮,「都是紫姬瑤的孽種,老子就不信了,把你們逮了還怕她不束手就擒。」

  「把你的孩兒綁了你會乖乖把頭送上麼?」雪沫問,未等他回答,又道,「連你都不會了,更遑論紫姬瑤了,莫不是你認為你比紫姬瑤更狠絕?白玉呆瓜,對吧。」

  玉無瑕點點頭:「回頭我去讓宿昔查一查,這世上有無這般人物,我竟然不知,委實失職。」

  「你……你們……」那人憤憤不能言。

  蕭君兮忍不住笑了,暗暗地放鬆了玉簪。

  這兩個人,真真沒有被劫持者的自覺,叫他這個劫持者好生受挫。

  老天爺現在一定很後悔,造了這麼兩個人,動不動便顛倒了黑白,顛覆了世界。

  呵,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每一秒,都覺得陽光普照呢。

  舒劍舟立在牆頭,樂不可支,憨仙使盡地朝他使眼色,示意他莫暴露了,他也視而不見。

  他用力地拍了拍憨仙的肩,道:「我家這兩娃娃啊……哪用得著我為他們操心……如果他們樂意,天下也不過是他們掌中的玩物,」拍著拍著又忍不住紅了眼眶,「我果然是老了……」

  憨仙難得沒有擠兌他,歎道:「是啊,我們都老了,現在是年輕人的天下了。」

  知道辯不過,索性便不辨了,江湖中本就是憑武力解決事情的地方。

  不知誰喊了一聲:「別被他們蠱惑了,舒家早已與魔教勾結,我們一齊上,殺了紫姬瑤的孽種,為我們被他所害的親友報仇!」

  雪沫朝玉無瑕白白眼,未說出口的話是:「這群人真傻,在魔教的地盤喊打喊殺。」

  玉無瑕摸摸鼻樑,意思是:「委實可憐可笑。」

  舒南翔和舒夕顏立刻抽劍擋在雪沫和玉無瑕面前。

  舒南翔道:「誰也不許碰她們,我妹妹和妹夫要是傷了一根汗毛,我們會讓整個江湖陪葬!」他一貫給人的印象總是溫文和煦的,可是,此時劍眉倒豎,字字鏗鏘的模樣,又叫人不覺突兀,仿佛,他本該是如此的,溫若暖陽的外表下是舒家人特有的不可一世。

  舒家人可以讓整個江湖陪葬,這一點,無人膽敢質疑。他們做得到,也做得出。

  舒家統帥武林,可是他們其實又是與江湖格格不入的。沒人會懷疑舒家人的正直公允,也沒人可以保證,舒家人不會倒行逆施,無關道德規則,他們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

  這麼一想,他們手中的兵器便軟了下來,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這時,舒暮修笑嘻嘻地從內府出來了。

  「諸位英雄,請聽我說一句,這佩月姑娘其實是我們漫捲山莊的貴客,她是來通知我們紫姬瑤練功進度的,而,這位蕭公子只是有些誤會,救姐心切,不若今日就看在我的面上,這件事便算了吧。」

  「來的真巧。」玉無瑕歎。

  雪沫嘟囔:「原來舒家最奸詐的是大伯。」

  舒南翔和舒夕顏異口同聲道:「一直都是,你才知道啊。」

  有時候,人們聽話並不是聽一句話的內容,時機恰好,哪怕一個啊字也能讓人舉手贊成。

  顯然,舒暮修如此一說,便是給了所有人臺階,於是皆欣欣然收了兵器,對那剛剛身先士卒身首異處的大俠忽略之。做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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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20 PM


第五十八章 偷得浮生半日閑

  「多謝。」蕭君兮對雪沫和玉無瑕點了點頭,便轉身向佩月走去。

  緋紅的衣衫,漆黑的長髮,在風中輕輕散開,佩月怔怔得望著他,意識已有些不清楚,只覺得那是一團火焰,漸漸地又化成了孩童,揮著小手向她奔來,她虛弱地伸手,觸到是冰涼的指尖。

  蕭君兮屈身在她腿上施了幾針,痛楚便減輕了不少。

  「來,我們回去。」蕭君兮背過身蹲下,一隻手始終握著佩月的手。

  兩隻同樣冰涼的手,在這寒冷的夜根本無法給予彼此溫度,可是即便墮落,有人陪著,至少不會覺得寂寞。

  佩月眼神渙散,根本看不清他的臉,朦朦朧朧中只有一團火焰,燒著燒著便要化成了灰,她急紅了眼,拼命朝虛空揮著手:「弟弟,你在哪里,弟弟,弟弟……」這句話,是她童年最後的回憶,她喊了整整一年,之後被永遠封印在了記憶深處。她告訴自己,她沒有弟弟,沒有親人,她就是從石縫裏蹦出來的,鐵石是她的心腸,冷血無情是她唯一的生存方式。

  可是,她明明是有弟弟的,她的弟弟叫蕭君兮,有一雙美麗的桃花眼,笑起來能把陽光融化了。

  他去哪里了,去哪里了?

  從未見過佩月如此失態,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慌亂而無措。心酸直向上湧,雪沫悄悄地往玉無瑕身上靠了靠,玉無瑕微笑著將她圈入懷中。

  生存不易,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悲傷,有人幸運,如他們,悲傷時可以抱頭痛哭,而有些人,再大的苦至始至終只能咬牙吞下,誰能說他們無情,只因他們表現得那麼堅強,只因他們會笑麼?

  「我在這,姐姐我在這。」蕭君兮握住她另一隻手,往前一帶,她便靠在了他的背上,他起身,緩緩地向前走。

  落在蕭君兮身上的一剎那,佩月忽的清醒過來。他的衣衫,清一色都是極寬大的,她一直不明白,今天終於懂了。他只是想用虛假的臃腫來掩飾衣袍下那嶙嶙瘦骨。人雲心寬體胖,他真真是另一個極端呢。

  可是,明明那麼纖瘦的身子,背著她卻是步履極穩,兩手托在她的腿彎,一動不動,讓她受傷的腿不會因為路途的顛簸而更添傷痛。

  「弟弟……」佩月喚了一聲,極輕極輕,蕭君兮沒有應,過了半響才從喉間溢出一聲「嗯」,顯然已是氣息不穩。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能見,容我們二人送朋友一程吧。」清澈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蕭君兮轉身,只見四周火把燃得烏煙瘴氣,玉無瑕和雪沫緩緩走出,像是從淤泥裏出來的兩朵並蒂蓮,不染塵埃。

  這兩個人……他一笑,非要好的令人無地自容麼?

  此時他們雖已安全,但誰也不能保證有些道貌岸然所謂正道不會暗中下手,對於兩個即將成為他們敵人的人,這兩個傢伙,想的實在周到。

  「不必了,」蕭君兮搖頭道,此時此刻,再多的糾纏只會讓他們陷入正邪的夾縫中,他們固然不在乎,可是他卻並不喜歡給朋友帶來麻煩,此生唯一的朋友,「我們就此別過吧,陽關坦蕩,獨木窄狹,忘了便忘了……」

  「等一下,」佩月拍拍蕭君兮的肩示意他轉身,月下的眉目,恢復了平日的冷靜自持,「我想知道……」

  「你可記得我曾與你說過『你本不是一個狠心的人,莫再勉強自己』?」玉無瑕截斷了她的話,顯然已經明瞭她想說的。

  佩月一怔:「你那時便已……」

  「是,」玉無瑕點頭,「溪月便是佩月,卻不是你演得不好……」他一笑,坦然的模樣,「你道我為何總能看穿別人的心思?因為我只看他們的眼,一個人無論他皮相神態如何改變,若他心有所系,他的眼神便能告訴我答案。」

  「因為我的眼中有情?」佩月笑,沒有憤怒,沒有扭捏,只有原來如此的釋然。她從不認為,愛上這樣一個人有何丟臉,「有人提醒過我這一點,這是不是說明,那人和你一樣聰明?」

  玉無瑕但笑不語。

  佩月驕傲地揚起美麗的臉,道:「我的弟弟沒有比你遜色。」

  山間道路崎嶇,蕭君兮背著佩月緩緩地走,月光下,他們共用著一個影子,不分彼此。

  「你為什麼會來?」佩月問。事實上,自蕭君兮歸來之後,兩人都已轉了性情,自然無法回到當年的親密無間,在有意無意間,更像是陌生人。

  「我常常會做一個夢,夢裏有個紅衣的孩子,還有一個壞女人。孩子打破了碗,被壞女人揪著領子狠狠地抽打,這時,有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沖了出來,將孩子護在懷裏,生生地代替他承受了所有的責打……她說,娘,弟弟還小,不要打他,要打就打我吧……她還說,弟弟,不要怕,有姐姐在,姐姐一點可以保護你……」

  「好奇怪的夢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孩子呢?」

  「不是傻,而是喜歡,姐姐很喜歡她的弟弟,總是把最好的都留給弟弟……我常常想,那個孩子是多麼幸福啊,可是我變得那麼壞,姐姐一定不會喜歡我了……」

  「姐姐怎麼會不喜歡弟弟呢,是弟弟太悲傷了,姐姐怕一不小心便傷了他,姐姐是個硬心腸的女人。」

  兩人都咯咯地笑了,笑聲在寂靜的山野間迴響,清脆得像一山裏姑娘哼著的歌謠,歌的名字叫做——兩個傻孩子。

  院裏的桃子成熟了,粉絨絨得像少女的臉頰,嬌憨討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甜香。

  五月的天,藍得透明,陽光從窗內,每一粒塵埃都清晰可見。

  一切,恬靜美麗得近乎虛幻。

  室內暖爐生煙,玉無瑕執卷坐在案邊,素淨的青衫被光一照,整個人朦朧得似一塊上好的玉,溫潤而美好。

  雪沫窩在他懷裏,百無聊賴玩弄著他的頭髮,將其與自己的發結上又散開,結上又散開,臉上帶著淺淺的喜悅。

  兩人占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偷得浮生半日閑。

  低頭瞥見玉無瑕袖角一點墨蹟,雪沫便取了針繡上一朵雪。潔白的雪,落在碧色的衣衫,輕輕一搖,似有暗香浮動。

  而原先的墨,了無痕跡。

  被刻意掩藏的黑暗,就如同此時虛假的和平,霧裏看花般得虛幻,風一吹,霧便散了,百花的凋零清晰可見。

  玉無瑕手執的卷上,一行一行,記載的全是鮮血淋淋的慘劇。

  「四月一十八日:裂雲莊一百三十人,無一生還;瀚海幫,全幫皆滅,鮮血染紅了整條河流,三日不褪;

  四月一十九日:墨梨園,覆滅,兩百三十八人,斃命;古樂樓,滿門,一百六一一人;

  ……」

  越往下,墨蹟越濃,龍飛鳳舞的字體,顯示書寫之人的悲傷與憤怒。其狀之慘烈,連原本與這個江湖無關的書生們都激憤起來。

  毒蜘蛛開始品嘗她的食物了,一大口一大口,每一口都是不計可數的生靈的消逝。腥風血雨大抵便是如此,江湖個個角落都充斥的濃濃的血的味道,腥得令人作嘔,豔麗的顏色灼痛著人的眼,人們已然無暇畏懼,只有刻骨的傷痛與仇恨。

  恨能使人墮落,也能使人振作。

  「玉哥哥,舒姐姐,求你們救救落風!」水輕煙帶著一臉淚痕沖進門時,雪沫正在與玉無瑕結髮,聞聲手一顫,手中的結便成了死結。

  她怔怔地望著那個扣死的結,不能言語。

  玉無瑕把她的手從發上挪開,微笑著道:「好懶的姑娘,連走路都懶得走了。」說罷,抱著她起身,朝水輕煙點點頭。

  「請帶路。」

  見到楚落風的那一剎那,雪沫回過神來,顫抖著手去把他的脈。

  楚落風安靜地躺在床上,鮮紅的血滲透了薄薄的錦被,從門口到床邊一路的血。他的臉色白得更接近于灰,薄唇緊緊抿著,依舊倔強的模樣。

  水輕煙跪在床邊握著楚落風的手,努力地使自己平靜下來,可是連呼吸都是顫抖的。

  她說,落風是被管家發現倒在漫捲山莊門口的,當時他的身下還有一副擔架。

  雪沫收手,把水輕煙小小的身子抱進懷裏,輕拍著她的背道:「放心,落風沒有生命危險,舒姐姐和玉哥哥一定可以治好他的。」

  的確,楚落風傷勢嚴重,然而除了一身武功盡廢,生命卻無憂。因為,在來此之前,有人已先為他治療過了。那人的醫術,不在她之下,醫術不在她之下的只有一個人。

  「蕭君兮,」幾日後楚落風醒來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是蕭君兮救了我。」

  隨後,少年苦笑著問她:「姐姐,你說,蕭君兮到底是好人還是惡人?我該謝他還是恨他?」原本純粹的眸中已然有了對這個世界的迷茫,到底什麼是正,什麼是邪?為什麼一個人可以面不改色滅他滿門,可救他時又是那麼理所當然?

  「一個善良的惡人,」雪沫微笑道,「你恨他吧,那樣他會開心一點。」

  楚落風的歸來,帶來了一個消息,讓整個江湖都沉默了的消息。

  他本是去偷襲紫姬瑤的,卻陰差陽錯地成了她大功練成的第一個見證者。

  紫姬瑤已練成群魔亂舞第九重,從此,她便是萬毒之王。也便意味著,他們的仇敵不再是人,而將是全天下的毒物。

  這算不算因果報應?人們一向對這些生命趕盡殺絕,此時它們終於開始向人類復仇了。

  紫極宮內,蕭君兮安然地躺著。

  紅衣散開,於這碎花鋪就的草地上,像一朵開得正盛的海棠,美麗雍容。

  佩月走到他身邊,望著他幾近透明的臉,紅了眼眶,她轉過身,冷著聲問:「值得麼?」為了救那個莽撞的臭小子,生生受了紫姬瑤一掌,之後又不眠不休為他醫治,短短三日,原本已瘦得不成人形的身子此時更是薄如蟬翼,讓她不由自主地站在風口之上為他擋風,怕一不小心,他便被吹走了。

  蕭君兮揚了嘴角,緩緩地睜開眼,藍天映在他的眼中,片片浮雲飄過,他的眸乾淨而明亮。

  佩月從未見過他這樣笑,不由地怔了怔,可是這樣的他,好像真的是快樂的。

  「姐姐,我好像想通了,我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我為什麼要逼迫自己成為一個惡人呢?難道善良不好麼,爹爹那樣的人,即使受盡磨難,可是走時都是笑著的,我也想笑著,直到最後一刻,」佩月還未得及反應,又見他眨眨眼,「姐姐,你有什麼願望麼?」

  佩月望了他半響,他的愉悅那麼明顯,讓她的心也跟著柔軟了起來,她看著遠處擦肩飛過的鳥兒,道:「我希望有一天,那些虛偽的正道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惹人厭惡。」

  「是正邪兩道井水不犯河水啊,我相信,姐姐的願望總有一天可以實現的,因為這個世界有無瑕,有雪沫,有你……一定可以的……」

  「那麼你呢?」他的聲音飄忽得像此時耳畔的風,讓她有種抓不住的恐慌。

  蕭君兮沒有回答,只是重新閉上了眼,嘴角眉梢融了暖暖的陽光,恬靜得像一個初生的嬰兒。

  海棠的花瓣一片一片地飄落,每一片都是向著他的方向。

  誰說落花無情,它們明明也想給他帶去溫暖。

  他悲傷,它們凋零,他快樂,它們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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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nny121 發表於 2014-8-1 10:21 PM


第五十九章 絕境人性江湖笑

  此時的江湖客們猶如一群受困懸崖的狼,焦灼地望著前方的同伴一個又一個地倒下,刺目的鮮血染紅了他們的眼,蔓延成心中一聲聲泣血的咆哮。

  報仇!報仇!報仇!

  一波又一波的人沖出漫捲山莊,卻終無一人返還。人的血肉之軀如何敵得過無孔不入的蛇蟲鼠蟻,它們從前被人趕盡殺絕時多了弱小啊,可是現在卻成了世間威力最強的殺人武器。

  不是它們反抗不了,是它們不懂反抗而已,人類,有何了不起,於這世界而言,不過皆是滄海粟米,天地蜉蝣。站瞬間,消失殆盡。

  舒南翔實在看不下去了,長劍出鞘,長身立于大門正中,修長的身形正是頂天立地的姿態。

  他抿著唇,一貫和煦的眸明亮如長虹破日。

  他道:「你們要出去送死,可以,先將我打敗。弱者的死亡是對生命的侮辱。」

  於是,一人又一人地挑戰,一人又一人地戰敗,他始終站在那裏,藍衣白劍,溫如暖陽,骨子裏透出的英氣卻如颯颯西風,鋒芒逼人。

  然而,他終究只是一個人,短短幾日,交戰不下數百場,即使逞強隱忍,疲憊依舊從他乾澀的唇蒼白的臉上顯現了出來。

  玉無瑕馱著雪沫緩緩地走過,駐足於院門一角靜靜地望著他們。陽光被牆遮去了一半,斜斜地落在他們身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此時與舒南翔對戰的,是一個曾被雪沫罵過畜生的人。彼時,那渾濁的瞳孔,無恥的話語,連帶那呼吸都帶著惡臭,叫人作嘔,可是此時,他執著劍,腰杆挺得筆直,眼中的堅定與不顧一切又叫人心生崇敬。

  這是一場無關正邪,不論成敗的對戰,拼的不過是一份不忍一份破釜沉舟的勇氣,誰也沒有錯,只是為了心中的信念。

  那人終究是敗了的。跪在地上,哭的聲嘶力竭,拳頭狠狠地錘地,直至鮮血淋漓也不甘休。

  他好恨,恨紫姬瑤的狠毒,更恨自己的懦弱與無能。

  一個大男人,卸下了尊嚴與驕傲,是如此的卑微可憐,讓觀者也為之動容

  什麼是正?什麼是邪?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好人是什麼?惡人又當如何?也許這個世界本沒有為什麼,什麼都是假的,唯有真實才是生命的本質。

  人性啊,是如此的深不可測,豈是言語能夠道盡的。

  舒劍舟走到玉無瑕和雪沫身後,拍了拍他們的肩,道:「跟我來。」

  他們來到的是獨上樓第七層,傳說中舒家長盛不衰的秘密所在。

  四周窗戶皆開,風從每一個角落吹來,白色的雲朵從窗外飄過,立于頂樓的中心,有一種漫步雲端的不真實感。

  仿佛,與這個世界脫離了。

  舒劍舟什麼也沒說,只是笑著指了指窗外,待兩人走到窗邊望了許久,才緩緩開口:「看到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雪沫回頭道。

  舒劍舟微微一愣,又摞著長須笑了:「哦?」

  「又有了。」玉無瑕走到另一個視窗,指著某一點道。

  雪沫走過去一望,點頭:「是,我們只看到值得看的。」

  視線所及,是舒南翔長身玉立的身影,舒夕顏提著劍立在他面前,不知道舒南翔說了什麼,她又是跳腳又是拿劍亂刺。

  玉無瑕說:「舒夕顏說『哥哥,我要向你挑戰,如果我打敗你了,就由我來守門』,舒南翔摸了摸舒夕顏的頭,說『就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回去吃桂花糕去,好孩子聽話,你和沫兒理所當然就該躲在哥哥身後由哥哥來保護的』。」

  說完,又微微一笑,點評道:「說得甚是有理。」

  雪沫撇撇嘴,狠狠地往他腰上掐了一把,轉頭望舒劍舟,卻見他立在窗口,對著浩瀚的虛空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們知道,來過這裏的人都看到了什麼?」

  玉無瑕和雪沫沉默著聆聽下文。

  「寒兒說,江山在我腳下。所以他始終淩駕於整個江湖之上,不可一世。」

  「修兒說,蒼生螻蟻。所以,自他上位以來,兢兢業業,以仁德庇世。」

  「陽兒說,世界之大,繽紛多彩。是以他是最逍遙,最灑脫的那個。」

  「獨上高樓,望盡江湖路。江湖……江湖是什麼?無人能答,答了也未必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江湖,沒有對錯,一種信念而已。舒家的孩子,從來不需要建功立業,心懷天下,只要看清你們的內心。望一望這漫漫江湖路,其實不過是一塊分不清輪廓的荒土,莫要被磨去了本質,執著……哪怕偏執地走自己想走的路,再遠再累再偏僻,舒家都以你們為榮。」

  「那麼爺爺看到了什麼呢?」

  「壞丫頭,把爺爺的話當耳旁風哪,」舒劍舟笑了笑,又歎息,「我看到了……一座孤墳……在那裏,」他指著東南方向道,「那裏葬著我的師弟與弟媳,我此生的摯友。我親眼看著他們倒在我的面前,我想如果我夠強,便可以將這不公平扭轉,他們就可以幸福了……這天下千千萬萬被扭曲了的人都可以得到美滿……可是你們瞧現在……唉,爺爺沒用啊。」

  「是爺爺的野心太大。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你為什麼要把整個江湖的擔子一肩扛下,你都扛了,你讓別人做什麼……這個江湖要被你寵壞了,」雪沫挽住玉無瑕的手臂,笑嘻嘻道,「像我和白玉呆瓜,就只想護好我們愛的人就好了,這個世界的規則,我們不想去干涉,因為我們相信,每個人都有資格去選擇自己要走的路,怎麼走,走的怎麼樣,與人無尤。」

  「是,」玉無瑕點頭,「我們多情,也無情。」

  多情,也無情,這兩個孩子已然把這個世界看得如此透徹了麼?

  舒劍舟望著他們,他們也望著他。

  白衣青衫,靜靜地立于這人世之間,浮雲從他們身後飄過,風輕輕揚起他們的衣衫,明明皆是無情,可是經過他們身邊時便仿佛有了生命,帶著溫柔和恬靜去向下一個落腳的地方,告訴那裏的人兒,這世上,有兩個人,能一笑,醉了天地。

  從獨上樓歸來,又經過了那扇大門。

  這一次,是一群人,用的是車輪戰。

  能說他們卑鄙麼?

  可是,有見過用卑鄙的手段使自己可以去送死的麼?

  舒南翔的面色愈發蒼白,嘴唇卻咬的及紅,遠遠望去,像是雪上落了一瓣紅梅,有一種震撼人心的美。儘管如此,他的目光還是穿透人群尋到了他們的所在,他吐了吐舌頭,笑得燦爛。

  有人一劍刺來,舒南翔躲閃不及,肩上立時多了一道紅痕,鮮血如瀑,瞬間染紅了了整個袖子。

  舒夕顏在旁急得只哭,可是她知道,不管怎樣,她都不能上去,這是哥哥作為一個劍客的尊嚴。

  那一劍,劃過舒南翔的左肩,也劃在了雪沫的心上,很疼。她閉上了眼,卻聽見一個清澈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帶著一貫的從容與淡定。

  「既有如此閒情雅致在此切磋武藝,不若陪我去會會紫姬瑤,可好?」

  所有人都停下,回頭望著玉無瑕,眼裏一閃而過的希望仿佛流星劃過天空,將生命的所有燃盡。

  在他們的眼中,這個玉顏傾城,青衫笑春風的少年是神,無所不能。

  於這絕境中,若說還有人能救他們,便只有他……和他身邊的女子。雖不願承認,可是這個女子,平庸的姿容,卻叫他們至始至終都覺到了驚豔。

  他們,怕本就是從九天而來的吧。輾轉凡塵,不過走馬觀花,到此一遊。

  不然,凡間煙火,如何養出這乾淨到剔透的灼灼蓮華,雙生並蒂,不染纖塵。

  雪沫用力地掐著玉無瑕的腰:「你決定了麼?」

  「你不是曲子都選好了?」玉無瑕反問,抬頭望著澄澈的藍天,溫潤的聲音裏有疲憊一閃而逝,「我雖每次都在她出手之前揣度出她的目標,著無雪宮弟子前去營救,可是我累了,整個無雪宮都累了……沫兒,終究我也是不忍的,捨不得你,也硬不起心腸不顧這許許多多的生命……」

  「白玉呆瓜……」雪沫抱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自己也忍不住酸了鼻,乾脆就哭了。

  玉無瑕低頭看著她,卻是微笑著為她試去眼淚:「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不過黃泉碧落,有你有我,這世上何處去不得。」

  「是,」雪沫擦幹眼淚笑,「白玉呆瓜,我選好曲了,就叫慕風曲你說好麼?」

  「好,當然好,可是戀慕的慕?」

  雪沫跳腳,咬牙切實地掐他的腰。

  兩人抱著笑成一團。

  陽光普照,春風和煦,今日天氣極好。

  「五月十八,花溪約戰,絕無勝敗,只憑生死。」

  玉無瑕將戰帖送出的第二日,便收到了紫姬瑤的回帖,八個字——如你所願,屠盡天下。

  對於玉無瑕選擇約戰在花溪,無論世人分析其地勢有多有利,易守難攻,又有溪水阻隔毒蟲……雪沫卻知道,他的原因只有一個。

  花溪,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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