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董無淵 -【嫡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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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10:37 AM

第一百四九章 初冬

  日子將進了十一月,天兒又到了凍得人僵手僵腳的時候。

  深秋近冬的月份,天兒開始亮得晚,黑得早了,天際邊上將濛濛亮,掖庭裡的小宮人們便搓手跺腳地裹著小襖,提著個比自個兒一半還要高的木桶挨個兒排著隊打水。

  小丫頭們拎不動沉沉甸甸的桶,水便晃晃蕩蕩地灑了一路,等到了天色微熹,路上的水便被凍得結成了霜。

  歡宜拈著夾襖裙,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意在避開路上的霜氣,還扭過身時不時攙一把行昭,聲兒放得特別小。

  「……入了冬,常先生的課還開得這樣早,咱們小娘子也不需要考狀元,更不要當驚采絕豔的女詞人……」

  說實話,皇家的公主皇子們過得是錦衣玉食,可也著實辛苦。

  宮外頭的勳貴侯府,哪家小娘子小郎君會卯時一刻就起床來,喝幾口乳酪,吃幾口點心墊肚子,背著行囊就去崇文館溫書?

  相對之下公主們算是過得鬆活的,想一想幾個皇子還沒領差事的時候,說是卯正就要起來紮馬步,紮完馬步就去崇文館。二皇子說起這茬時,便以一種小狗望食的眼光望著四皇子,眼睛閃閃的,好像很羨慕。

  行昭想著便笑起來,二皇子是不著調,會因為四皇子腿腳不好不能紮馬步,晨間便可以睡得久點兒,便豔羨得跟個什麼似的。

  行昭笑著笑著,笑容便漸消了下去,長廊上的霜氣冰冰淩淩瑩然得就像那日夜裡,暖光下的那顆雨花石。

  她明白這是誰送的,一回鳳儀殿就將一五一十地將這石頭坦白給了方皇后聽,方皇后既沒深究下去,也沒讓她還回去,看著石頭只說,「……你現在年歲小,這石頭做成項圈太小了,做成簪子又太大,先收著,左右現在用不到。」

  方皇后轉手便將雨花石給了蔣明英,吩咐她收在匣子裡。

  行昭心裡卻很清楚,這顆石頭應當是再也見不到了。

  重來一世,行昭想自己應當能夠分得清楚愛與恨了,愛需要聰明與良善,若是她再不管不顧地,直衝衝地一頭紮進去,她就是愚不可及,人蠢了,還談什麼愛呢?

  所有自以為是的一廂情願,傷人傷己。

  小娘子沉了沉首,隔了片刻,再一抬頭,面上恢復了神采熠熠,笑著去牽歡宜的手,真心相邀:「……午晌的時候,賀二夫人要入宮來,我三姐也跟著來,她是個爽直的,你要不要一道過來瞧一瞧?」

  「原你這兩日開心得上臉是因為你三姐要入宮來啊?」

  歡宜眸光一亮,隨即黯下來,搖頭:「你若只邀我去,卻撇下那個,倒落人話頭。」

  那個,指的便是慈和宮的小顧氏。

  進宮不過兩旬,上上下下還沒聽見有人說過她不好,蓮蓉那樣的嘴說起她來也只有這麼一句話,「顧娘子性子蠻好,為人也和氣,天兒涼了都不叫她屋子的人拿涼水洗衣裳,將水燒得溫溫的,讓下頭人使。還准屋裡人晚上拿熱水泡一泡,驅寒氣。」

  瞧瞧,一兩桶水,一兩把柴禾的功夫,就讓宮人們交口稱讚起來。

  可再仔細想一想,天兒涼起來,各宮的井裡都結上霜了,不好用了。

  宮裡要分水兩個時候,一個晚上拿水車挨個宮的運送,一個就是晨間讓人去皇城東邊提水用。

  晚上的水各宮都是有定例的,若想多用就只有早晨讓人多提幾桶水過去,誰來提?還不是宮娥們從皇城東提到皇城西。她們累不累?想一想,也不比拿涼水洗衣裳輕鬆多少。

  只是提水的是粗使宮人,用水的卻是有頭有臉的近身侍候的,前者說不上話,後者獲益良多。

  顧家娘子,善是善。

  可惜是偽善。

  行昭眨眨眼睛,十足不在意:「不怕。顧娘子是入宮伴讀伴侍的,她的差事出了崇文館就要被拘在慈和宮裡,你去給皇后娘娘問安,難不成別人也要說嘴?」

  「那過會子你同我一道去重華宮用午膳吧,小廚房的師傅學了兩道素齋,一道素三鮮,拿筍尖,蓮子還有木耳燴在一起墊在糯米鍋巴上,再拿熱油往上一淋,脆脆香香的,好吃極了……」

  若要說歡宜哪點不像個正正經經的端莊名姝,那就只這一點——喜歡吃。

  行昭笑出聲來,算了算時辰,應當是碰不著旁人,便點頭稱好。

  常先生講書講得好,知天命年歲的老頭兒,書也沒看,盤腿坐在上首,昂著頭,一道拈鬍鬚,一道抑揚頓挫地在講著《中庸》。

  大約是在長身體,一上午還沒過到一半,行昭便餓了,扭頭眼巴巴地瞅著歡宜,歡宜便從小書囊裡偷摸拿了幾塊綠豆糕出來,再從書案下頭躡手躡腳地偷摸塞給行昭,還輕言細語提醒一句:「……放心,是花生油做的……」

  兩個小娘子私下的這一場官司,被顧青辰看得清清楚楚的。

  手指蜷了蜷,再慢慢舒展開來。

  入宮兩月,她的生活天翻地覆,宮裡人看她的神色恭敬中卻有蔑然,宮妃待她的態度,生疏且平淡,就連兩個小同窗待她也只是擔了個面上情。從顧家獨一份的小娘子到如今要看人臉色的原因,她心裡明白得很!大周看重祖宗家法,做官憑的是誰家祠堂的牌位多,顧家是什麼出身?宮裡頭這些主子又是個什麼出身?兩廂一比較,她心頭跟個明鏡兒似的。

  說是給歡宜公主當伴讀,可憑什麼賀家的小娘子沒擔個伴讀的名頭才好名正言順地住在宮裡?

  顧青辰薄薄的嫣紅的唇抿得緊緊的,顧太后靠著容貌和兩個兒子把顧家推到了這一步,憑什麼她不可以?

  約莫是中途進了幾大塊兒綠豆糕,行昭午膳的時候就有些用不進去,手裡頭杵著銀箸,從眼角的餘光裡卻從重華宮裡的擺設一一掃過,用舊的了黑漆黃花木大書桌,掛落了兩排的,筆尖分了岔的筆,舊窯還剩了半盆水的筆洗,三三兩兩隨意堆落在一起的古籍,掛在牆上的幾副農耕圖……

  一切都看起來簡單質樸,卻隨意坦然。

  歡宜將她拉到東廂的書齋來用膳,就是為了讓她看看六皇子的書房長什麼樣嗎?

  行昭心頭堵得慌,索性又拿起筷子惡狠狠地夾了塊兒筍尖,咬在口裡,脆生生的。

  從重華宮再回鳳儀殿時,過了晌午,天色放晴得厲害,初冬時節的暖陽透過白濛濛的一層靄,照在灰牆青瓦上,恬淡得不像話。

  歡宜找了託辭,在要到妙經閣的時候停了停,說是,「……去給太后娘娘求個平安符,過會子再過去瞧你三姐。」

  宮裡頭長大的都是人精,歡宜這是明白兩姐妹有話說,她這樣做既顯親近又識趣。

  一路上都有陽光相伴左右,行昭心裡頭雀躍起來,其婉候在門廊裡,細聲細氣地給她通氣兒:「……賀二夫人和三姑娘是掐著點兒來的,皇后娘娘將用完膳,就聽了傳召。欣榮長公主也來了,比她們早來,和皇后娘娘一道用的午膳,用的時候還問起了您……」

  邊聽其婉說,邊拐過長廊,還沒穿過中庭,便能隱隱約約聽見二夫人的聲音。

  「府裡都好……侯爺如今賦閑在家,進進出出的倒只有臣妾家裡頭那個有差事了……太夫人照舊吃著藥,靜心養著不能生氣……」

  行昭愣在門外,頓生恍如隔世之感。

  賀家的人與事如今離她離得太遠了,她此生也不想再靠近了。

  其婉束著手偷偷拿眼小覷行昭的神情,小娘子的神色好像迷蒙著在雲端一樣,就和這一段時間裡的這一長串事兒撲朔迷離得一模一樣。

  南風拂面,行昭終究是回過神來,重新展了眉,笑著探出身去拿手輕輕地扣了扣門板,笑眯眯地先同方皇后屈膝行了禮,再挨個兒下來朝著二夫人,欣榮長公主行禮,扭到行明那處跟前的時候,一抬頭便看見行明眼眶紅紅的小模樣。

  不過半年未見,小娘子的輪廓就長開了,長成了標準的鵝蛋臉,面容秀麗,好像性子也沉穩了下來。

  是了,這大半年的,賀家起起落落,人心難測的,想不成長起來都難。

  「瞅瞅這小兩姐妹,半年沒見便想成了這個樣子。」方皇后沖著欣榮笑行昭,「阿嫵帶三姑娘去瑰意閣轉一轉吧,轉一圈兒再把歡宜叫過來,左右天兒也涼了,三個小娘子就在一起燙鍋子吃……」

  欣榮靠在椅背上,衣著寬鬆,卻眼見著已是顯了懷,面若圓盤用在這裡剛好,性子卻沒大變,直讓:「……不管不管,我也燙鍋子吃!」

  「你去燙什麼鍋子!老老實實窩在這裡,外頭路滑著呢!」

  方皇后吵欣榮的樣子和她吵行昭的樣子像得很,行昭一邊笑一邊拉著行明出了正殿,將出正殿,兩個小娘子便異口同聲。

  「你在宮裡過得還好嗎?」

  「你在賀家過得怎麼樣?」

  話音一落,兩個小娘子相視笑起來,笑著笑著,便全都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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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10:44 AM

第一百五十章 昏因

  行昭拿手背抹了抹眼角,拉著行明進了瑰意閣,小苑徑深安好,朱門輕掩成一道縫兒。

  屋子裡暖暖的,蓮玉已將地龍燒得旺旺的,蓮蓉眼中含水,親手斟了熱茶奉上來。

  行明單手接過茶,眼神從瑰意閣裡一一掃過,笑中有淚:「皇后娘娘是你親姨母,總是護著你的……」話停了停,欲言又止終是長歎了口氣兒:「進宮住也好……那把火燒得人心都快慌了……」

  話音一落,沉重得便將重逢的喜悅沖淡了些。

  連行明都瞧出來了……

  「不過半載沒見,三姐做什麼學得像個大人兒樣!」

  行昭語氣高昂,興高采烈地岔了話頭。

  直到這時,她才發現無比懷念那個橫衝直撞的行明,那個會一巴掌扇掉黃三娘威風的行明,是什麼把曾經的鮮活的小娘子磨成了這個樣子的啊。

  行昭艱難地昂了昂下頜,將眼裡面的淚忍了忍,賀家遭逢此難,和她脫不了關係,方皇后投鼠忌器,她又何嘗不是。

  若要把賀家一擼到底根本不難,可要既不牽連別人,又要讓賀琰傷筋動骨,這就不那麼容易了。

  若是將無辜之人牽扯進這一樁事兒裡,這樣的處事為人又和應邑有什麼分別。

  行明眸光柔柔的,將手覆在行昭的手背上,眼神四下望了望,語聲一滯:「……要嫁人了,不作出一副大人樣兒,還能繼續放肆不成?」

  明明是很淡的語氣,行昭卻莫名地聽出了心灰意冷。

  哪家的新嫁娘不是喜氣洋洋地備嫁妝啊!

  行昭蹙眉,一把將行明反握住,壓低聲音:「是王家不好嗎?還是王三郎不如意?還是王夫人為難了你?你且同我說,左右還沒下定,我就去求求皇后娘娘。」

  行明輕輕搖搖頭,抿嘴笑一笑,王家不好嗎?

  不,王家太好了。

  以她的身份能嫁進王家同長公主做妯娌,照她母親的話來說「……是托了阿嫵和方皇后的福,才能嫁進王家,嫁給嫡幼子。」,照太夫人的話說是「方皇后心善,看在阿嫵的面子上給你尋了這麼一樁親事,做小輩的有了自己的主意,當長輩的便不好管了。」

  太夫人的話說得不明不白,可臉上漠然的神色卻像把尖錐一樣刺進了行明的心上。

  她本就應當是受漠視,坐冷板凳的人,好歹阿嫵還惦記著她,越過太夫人讓皇后間接決定了她的婚姻,否則她根本不敢想像太夫人會把她嫁到哪家去——拼命撕破臉也要保下阿嫵院子裡的那個丫鬟,給二門的婆子塞銀子只求打聽一下外頭的情形,再通過欣榮長公主口把情形遞給行昭。

  她明裡暗裡忤逆了太夫人多少次。

  太夫人心裡頭明白得很,只是悶著不發,攢著怒氣就等著在婚事上卡她。

  這些都是她心甘情願做下的,不足掛齒。

  「都好都好,王夫人前些時日上門來,看起來為人很和氣的樣子。王家三郎也見過幾面,沒多少話性子也蠻好……」行明垂著頭只顧上攪帕子,拿出一套標準的卻敷衍的說辭。

  行昭急得很,世間哪有這麼多的佳偶天成啊!

  多的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一雙怨偶!

  「三姐,你對我都不說實話了嗎!」行昭探了半個身子,將帕子從她手裡抽開,兀地想起什麼,佝了腰聲音愈低,「是……是……克扣了你的嫁妝了嗎?」

  是了兩聲,也沒是出個所以然來。

  行明卻明白這說的是誰,連忙擺手:「賀家女出嫁公中出得多,這是定例,左右嫁的是幼子,又不是長媳,也不用太多的嫁妝撐門面……」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行昭歎口氣兒,她是真心希望行明能夠過得好。這個世間太艱難了,會耍手腕的,會耍心機的,會諂媚作小的常常過得會很如意,可立身正的,腰杆直的,不懂得轉彎俯身的往往更容易走進死胡同裡,往哪處走都是個死。

  行明個性坦然,死倒還夠不上,可總不能圖面子好看,嫁個人,然後鬱鬱寡歡一輩子吧?

  「阿嫵日盼夜盼,三姐能入宮來讓阿嫵瞧一瞧。方皇后說起這樁婚事的時候,只有好字兒,阿嫵看欣榮長公主如今也過得好極了,王駙馬也是個正正經經的,便也很為三姐高興。」

  行昭仰著臉輕聲道來,「可今日看三姐,三姐其實並不歡喜,婚姻雖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日子是自己慢慢過的,一天不舒心還可以忍,可是一天又一天的不舒心加在一起,三姐你想怎麼辦?一輩子這麼短,趁事情尚有回寰餘地,三姐如今不說清楚,往後便只有囫圇著過了。」

  行明聽得目瞪口呆,睜圓了一雙眼看著眼前的小娘子,好像一直都沒認識過她。

  話糙理不糙,字字斟心,行明心裡又酸又苦,她不喜歡王家小郎,可她喜歡的身側又已有佳人相伴了,往哪處走都不通。祖母的漠視,母親的焦慮,父親的無能,還有壓在心上沉甸甸的愛慕與遺憾,讓小娘子差點喘不過氣來。

  行明的臉色變了又變,行昭看得慌,果真王家小郎做事不地道!?

  不能夠吧!識女看母,識子看父,看不了父,看看兄也能略覷一二吧?

  欣榮成親快兩年了,長公主府裡妾室不納,通房沒有,連清秀點的小倌都不往內院進,別家的夫人說起來是語氣酸津津的,有說欣榮河東獅吼不賢惠的,也有說方皇后氣勢大壓住王駙馬不准納妾。

  可行昭卻曉得,明明是王駙馬自己不想納,欣榮有孕,是備了通房的,方皇后也從六司裡選了兩個面貌較好的宮人送過去。

  哪曉得第二天,欣榮就喜氣洋洋地進宮裡來,說是「……駙馬把那兩個丫頭送去鋪子裡了。」

  那小模樣,嘖嘖嘖,得意得很。

  王駙馬是這樣的人,一母同胞的弟弟的品相能差到哪裡去?

  不過既有歹竹出好筍的,難保就沒有好竹出了個長歪了的!

  小娘子的心思你甭猜,猜來猜去,一準兒猜錯道兒。

  行昭利落地趿拉著木屐,扶著蓮玉就要下炕,口裡直說:「……若當真是因為王三郎的緣由,三姐也甭攔阿嫵,我總不能眼看你往火坑裡跳!」

  「哎呀!阿嫵你別急!你難做,皇后娘娘也難做!」行明連忙來拉,四下看了看,臉色也急得不得了,「不是因為他!是因為……」

  行昭身形隨著其話頭頓了頓,扭過頭去看行明。

  行明拉著行昭衣角的手一點一點往下滑,眼神從高几上的絹花移到雕著五子登科的書匣上,最後定在了鋪了羊氈毯的青磚地上。

  行昭靜靜地看著行明,小娘子的臉色又白轉青再轉紅,最後紅成一片,分明是面帶赧色。

  歎了口氣兒,揮揮手,蓮玉便領著宮人們魚貫而出,屋子裡只剩了姐妹兩人,行明舒了口氣兒,囁嚅嘴唇,最後斷斷續續的幾個字連成了幾句話。

  「是因為我自己……我不想成親……成親有什麼好啊。看看你母親,再看看我娘親,一個主持中饋了這麼些年最後……」

  沒說出後話,「一個為子嗣所困,現如今都沒有辦法解脫出來。成親了便要侍奉公婆,侍奉相公,忙裡忙外,忙成一個黃臉婆,最後還要幫著夫君納美進門,不納就是喝醋,連帶著自己的女兒都難嫁……」

  行明說話越說越順溜。

  行昭險些信了,一轉眼卻看見了行明黯得像一口深井的眼波。一定不是這樣的,行明這樣的個性,就算把她拋到荒郊去,她也能邊哭邊啃著樹皮,活得很好。

  因為恐懼婚姻,才會低沉得不像話。

  她才不信。

  行昭手撐在木案上,歪著頭靜靜地看著她,行明的話越落越低,最後連行昭的眼神都不敢看了。

  行昭的仗義,她明白得很,行昭幫她出的頭不少,她默默維護行昭的舉動也不少,可這樣荒誕的理由說出來,她自己都嫌髒了耳朵。

  行明漸漸不說話了,屋子裡陡然安靜了下來,只有地龍燒得旺旺的,火苗撲哧撲哧地往上竄。

  隔了良久,行明重重地歎聲氣兒,再抬頭眼圈又紅紅的,說話出聲來,語帶哽咽。

  「我不喜歡王家小郎君……我歡喜的……我歡喜的是……黎家大郎……」

  話音一落,便傳來行昭驚呼一聲:「可是黎家長兄有妻室啊!」

  行明紅著眼頷首,頭點著點著便低得要垂進了泥裡。

  行昭一雙手掐得死死的,直顫,她腦子裡陡然想到了應邑、賀琰和她母親的那樁陳年官司!

  再扭頭看著行明可憐巴巴的模樣,行昭猛地甩了甩頭,將手捏緊成了一個拳頭,強迫自己放低了聲音。

  「阿範長兄知道嗎?二夫人知道嗎?還有別的人知道嗎?阿範長兄歡喜三姐嗎?阿嫵記得阿範長兄是六年前娶的妻室,琴瑟和鳴得很,兩年前才給黎三娘添了個乖巧的小侄兒,三姐不也去看了他的洗三禮的嗎……」

  行明將頭垂在胸上,訥訥地搖搖頭,隔了良久才輕輕點頭。

  原來她心裡都清楚得很……

  行昭頓覺頹然,陡然覺得情愛這種東西飄渺得就像晨間的霧氣,山林的鶯啼,突兀得就像陡然而至的海市蜃樓。絆住人難得往前走,來得又沒頭沒腦,無跡可尋——黎家大郎比行明大了接近一輪,怎麼就突然歡喜上了呢!

  婚姻,婚姻,分明就是昏了頭的因,才會造就出來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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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10:57 AM

第一百五一章 落雪(上)

  皇城之中,銀裝素裹一片。

  定京城裡的第一場雪是在行昭去送賀二夫人和行明出宮門的時候落下的,暮色微合之下的黃昏,撲撲簌簌掉下來的雪粒兒,還有靠在青幃小車旁小娘子微紅的眼眶。

  像一幅水墨丹青,又像一闋傷心詞。

  行昭心不在焉地舀起一勺白粥,木木愣愣地看著嫋嫋而上的白霧氣兒。

  「……把庫房裡頭的刻絲、妝花都清出來,歡宜那頭賞兩匹,慈和宮賞兩匹,再給阿嫵做幾身新衣裳。」方皇后靠在軟緞墊子上,抬眼看了看神色怏怏的行昭,邊將冊子放下,邊拿手背去摸小娘子的額頭:「自從賀三娘出了宮,你神色便有些不太好,這是怎麼了?」

  小娘子耷拉了眼,那口白粥沒動,順手便將勺子原歸原好地放在碟子裡,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

  她腦子裡亂亂的,既為行明捏了把汗,又感慨世事無常。

  那日,行明一直不說話,她便只好直截了當:「你當如何?撬掉阿範長兄的妻室?堂堂貴家娘子去與人做小?這兩樁事兒你都不可能做出來,又何必將那個不可能的人放在心上了呢?日子總是要過,少了誰都能咬牙過下去。再問你,阿範長兄也歡喜著你嗎?這應當只是三姐的一廂情願吧?退一步說,就算是阿範長兄也歡喜著三姐,可他尚且有正妻嫡子,聘者為妻,奔者為妾,二夫人只有三姐一個女兒,下半輩子就靠守著你慢慢悠悠地過。人活一世,不僅僅是為了自己而活,你且想一想你的母親!若行舉之間稍有逾矩,便是萬劫不復!一失足成千古恨,三姐,你當三思!」

  作為妹妹,這番話說得實在是太過僭越。

  可她當真是怕了,見慣了女子的飛蛾撲火,最後卻被火苗燙成灰的故事,她生怕行明一個不當心便毀了她的一輩子。

  她的母親個性和軟,她便慢慢地哄,最後終究失去了她。

  現在想一想,當真是悔不當初。

  行昭至今仍記得行明當時的神色,小娘子悲傷是悲傷,可並不見迷惘,隔了半晌後,死死抿著唇直搖頭。

  「我從未想過要做些什麼。歡喜誰是不能選擇的,可我能選擇還要不要執迷不悟下去。」

  短短的一句話讓行昭頓時失言,大愕之餘險些淚流滿面。

  行明只是想將年少的旖旎情思說給旁人聽,她不能對二夫人說,也不能對丫鬟們說,她憋了這樣久只為了將這番話說給她聽。

  說完了,這樁心事便也算了了。

  之後歡宜便過來了,之後這一年的第一場雪便也不急不緩地撲落在了地上。

  方皇后笑著探出半個身子,拉了拉小娘子的手,笑著同蔣明英說:「聽說過苦夏的,倒沒聽說過苦冬,這是怎麼了?若當真身子不舒坦,過幾日也不許去雨花巷吹風了!」

  「姨母!」行昭一聽便急了,好容易回過神來,「您可不許出爾反爾!都答應舅舅了!」

  方祈之妻刑氏來信,說是趁著年前趕緊進京,總不能叫雨花巷過年都沒個女主人。

  行昭也看了信,刑氏行事說話很有一番爽利,前世沒怎麼見著的舅母,好像在這字裡行間俏生生地立了起來。

  方皇后也願意讓刑氏早些來京,笑眯眯地攬過行昭:「不出爾反爾!」小娘子間的悄悄話兒,她也不願意刨根問底下去了,索性轉了話頭:「……等翻了年就納吉下定,先將賀王兩家要成親的風聲傳出去,就怕賀太夫人從中作梗,我也讓賀二夫人注意些,這一兩年都甭叫小娘子出門了,連院子也少出,就怕防不勝防。」

  方皇后的顧慮是有道理的,行昭也覺得讓行明靜一靜更好。

  拿兩年的時間去忘卻一個人,再做好準備去接受另一個人,足夠了吧?

  行昭眼睛轉了一轉,主動將話頭引到了前朝:「西北戰事落定,秦伯齡將軍總要帶部回貴州吧?梁平恭死了,舅舅直隸中央了,空出來一個西北總督的位置,西北一塊兒肉又要讓誰去啃?舅母帶著表兄進京,把西北晾在那裡……」

  行昭的意思,方皇后聞一知二。

  「西北是方家的老巢,誰沒鐵齒銅牙還想去咬上一口,純屬找死。」方皇后不信佛,沒那麼多善良,攥在她手上的就是她的了,只有她不要的,才准別人去碰,「原本怕顧先令趁亂盤踞西北,誰曾想顧太后生了場病,生得巧得很,估摸著皇上也沒想那麼多,只顧著升他的官兒來補償,一道旨意把顧先令也叫回來了,同時也算是徹底絕了顧家爭西北的念頭和可能……」

  行昭原先恨不得拿紙筆把方皇后的話兒記下來。

  如今她真的這麼做了……

  方皇后啼笑皆非地看著懸腕筆走遊龍的行昭,哭笑不得地拍了拍小娘子的頭,繼續道:「方家活捉托合其軍功卓著,皇帝多疑,你舅舅在定京裡避個幾載再籌謀回西北也是個好主意,索性他手底下這麼多兵將,西北總督的位子要換人,他手底下的那些僉事、指揮換不換呢?隨便插幾個進去,就這幾年的功夫要想把西北吞下肚,籠統地看了看朝中之人,誰也沒這麼好的胃口……」

  行昭喜歡聽方皇后一板一眼地分析廟堂之事。

  就像常年被拘在籠子裡的鷹,偶得空暇才能在空中飛上一飛,抖落了羽翼顯得一反常態的精神抖擻。

  行昭手裡執筆,仰臉望著方皇后笑,方皇后庇護她,她也想叫方皇后高興起來。

  姨甥在內廂圍著暖洋洋的地龍說著話兒,沒隔多久,便聽外間有宮人通稟,「和嬪來給皇后娘娘問安了!」

  和嬪是誰?

  行昭心裡頭挨個兒過了一遍,這才反應過來,那個顧家旁旁旁支的顧家女一連稱病了幾旬後,總算是來給方皇后請安了。

  方皇后面色一沉,讓行昭只管安安穩穩地坐著,「……本宮的外甥女去避一個嬪妾?宮裡頭還沒這個道理。」

  行昭笑著頷首稱是。

  一個小顧氏不到兩個月便讓宮裡頭的人交口頌贊,另一個小顧氏卻靜默無聲了這樣久,顧太后興起之時,母家勢弱,如今卻不一樣了,顧家成了氣候,皇帝顧忌母族情誼,就算顧家再上不了桌面,也想讓他們在人前顯上一顯。

  顧太后喜歡做交易,行昭卻覺得這個交易划算極了。

  半邊身子癱在床上,卻把兩個顧家女都送進了宮,顧太后心裡一定也覺得沒虧吧?

  說沒幸災樂禍,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前些時日她隨方皇后去慈和宮侍疾,顧氏不讓她們進,方皇后便在外廂坐了一晌午,終究是拗不過她。

  陰暗迷蒙中看見昔日趾高氣揚的顧太后,變成了現在這個滿面褶子,一半臉笑一半臉抽搐的老婦人,行昭縱然有準備,仍被驚了一驚。

  「嬪妾給皇后娘娘問安……」

  軟軟綿綿的一管好聲音,麻溜地將行昭給拉了回來。

  眼瞅著四角窗櫺之前,微光之下有一佳人著秋杏色右衽褙子,佩之以銀灰下裙,臻首微垂,行昭便正好看見小顧氏的側臉與纖弱扶柳的腰肢。

  心頭一歎,好美的容貌!

  宮中從來不缺美人兒,方皇后的大氣沉著,淑妃的緘默軟和,惠妃的明豔高調,王嬪的嬌柔清靈,行昭自詡算是閱盡千帆,可這個小顧氏卻絕對能排上其間一二。五官精緻,巴掌大的小臉兒,欲說還休的眼眸,怯生生的水靈靈的神情,懾人心魄。

  顧青辰是顧家發跡之後的嫡支嫡女,養她便以上流世家女兒的教養來規範,可這個顧氏是顧家旁支,長在貧樂之家,自然是照著民間的禮數養出來的。

  十六七的年歲,沒有顧青辰的柔婉端麗,卻陡增一股子媚態,是因為有著顧太后年輕時候的媚態,才脫穎而出送進宮的吧。

  「和嬪免禮。」方皇后言簡意賅,沉聲讓碧玉上茶又賜坐。

  和嬪頓了頓,餘光瞥向端坐於下首的行昭,再頓了頓,終是拈了拈裙,半坐在了凳子邊緣上。

  行昭單手端著一盞茶盅,和嬪頓了兩次,是想給時間讓自個兒給她行禮嗎?

  嬪位不算低了,王嬪熬了幾十年,又生了皇長子不也才冊的嬪,平心而論,行昭,這個溫陽縣主是該先起身向她行禮問好。

  呸,她偏不。

  方皇后要給和嬪下馬威,她率先行了禮就是拆了台,如今可不是講禮數的時候,讓她去給又一個以色侍人的主兒行禮問安,她心裡都堵得慌。隱忍是要的,可她就是心裡不舒坦,若要隱忍之後再給敵人一巴掌,那時候的痛快根本就不足掛齒了。

  「和嬪身子骨可好些了?」

  方皇后眼神從行昭身上一晃而過,嘴角輕輕勾起,「算起來這也是本宮頭一回見到和嬪吧,和顧太后長得不太像,再細看看和顧家娘子長得也不太像。」

  「嬪妾惶恐。」和嬪將頭佝得愈低,「嬪妾從永州來京,恰逢秋過冬至,纏綿病榻了三月,連宮門也沒出,直至這些時日好了些,這才敢來鳳儀殿同皇后娘娘問安。」

  溫茶從喉嚨裡滑過,行昭放茶盅的手一頓,換了種眼光打量小顧氏。

  相貌好,心機也不弱。

  剛才那番話分明是在同方皇后表真心——病了幾個月,連慈和宮都沒去,自個兒表姑母都沒見,病一好就過來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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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11:06 AM

第一百五二章 落雪(下)

  多乖巧,多知事,多勢弱的小娘子啊。

  行昭掩了掩眸,顧家人越來越聰明是真的,是一種蓬門小戶的,在天橋城門口討生活的聰明。

  「是嗎?本宮問太醫,太醫也說是水土不服,讓你好好養著。」方皇后展了笑,十足敷衍,「如今可好些了?」

  「嬪妾謝過皇后娘娘關心,太醫醫術卓絕,嬪妾已經好大全了。同您問了安,便也要去慈和宮同太后娘娘問安。」

  好全了能出來活動了……

  給掖庭之中的女主人行了禮,是不是就該向男主人行禮示好了呢?

  行昭心頭腹誹,抬眼望了望腮凝新荔的小顧氏,越發覺得她是打了這樣主意的。

  「那便好……」方皇后輕聲出言,眼神重新落在小顧氏身上,身子照舊坐得筆直,話說出來卻顯得不那麼留情面了,「去慈和宮的時候記得穿素淨點兒。太后娘娘尚在病中,看不得秋杏銀灰這樣亮堂的顏色,穿青碧、月白就很好,老人家看了心裡也舒坦。」

  小顧氏面上一紅,連忙起身謝罪:「是嬪妾思量不周,謝過皇后娘娘教誨。」

  行昭看不出她是真惶恐還是假惶恐。

  穿得像春朝裡頭的一支新綻的花兒來給主母問安,放在哪家都說不過去,高門大戶的妾室在主母面前立規矩的時候,恨不得把自個兒收拾得能淡沒在氣裡,別叫主母瞧見了。

  小顧氏新晉入宮,又無寵在身,哪裡來的膽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方皇后跟前來現,又不是正正經經的二八少女,做事欠思量……

  行昭手頭一緊,難不成她就是想叫方皇后以為她就是個十六七的。出身貧苦的,看著聰明實際漏洞百出的小娘子……

  刀要怎麼才好用?

  要主人拿到手上使得順手,用得放心。

  她,一個姓顧的小娘子,想成為方皇后手裡的刀?

  方皇后亦沉了沉,小顧氏稱病蟄伏幾月,如今貿貿然出宮率先就往鳳儀殿來,不得不叫人思量。

  當事有疑竇之時,以他言蔽之。

  「家在永州?父親在朝廷裡做官嗎?往前可曾見過太后娘娘?在家排行第幾啊?定京城的菜式是吃得慣還是吃不慣?」

  一連串的話兒沒多大意義,方皇后可不是個喜歡聽家長裡短的女人。

  「回皇后娘娘。家在永州,父親在縣裡頭做一個小吏,主家都在定京城裡。算起來嬪妾家父與顧僉事的父親是出了五服的弟兄,家中還有一兄一弟,所以街坊們都喚嬪妾叫做元娘。」

  小顧氏將最後一個問題草草略過,「嬪妾尚在病中,司膳房送來的飯菜也都以清淡為主,嬪位心裡十分感激。」

  並沒有說吃得慣吃不慣。

  說吃得慣便是托大。主子娘娘們吃的也都是這些菜式,你一個小小和嬪上哪裡來說吃得慣,說吃不慣更是栽進了坑裡。

  宮中女人們的言語機鋒你來我往的,明槍易擋,暗箭難防,方皇后的咄咄逼人叫行昭看在眼裡卻是豎盾自保。你進我退,我進你退,餅只有那麼小一塊兒。誰咬了一口,別人都面臨餓死的處境。

  行昭微不可見地抖了抖。

  「元娘啊……」方皇后笑一笑,頓了一頓,讓小顧氏喝茶,「……往後可不能再叫元娘了。跟著進宮的丫鬟口中的稱謂也該改一改了,元這個字兒在宮裡是不能亂用的。進了宮你就既不是你家的元娘,也不是顧家的小娘子,你是要為天家添枝加葉的貴人了。」

  小顧氏面色一喜,適時地紅上一紅,餘光再瞥見安安靜靜坐在對面的行昭,曉得今日之話應當是到此為止了。

  搭著椅背,顰顰嫋嫋起了身,又顰顰嫋嫋地深屈了屈膝,又求皇后:「嬪妾得蒙天恩,有幸入宮選侍左右,嬪妾心頭既惶恐又欣喜。奈何嬪妾長在鄉野之間,雖是在宮中已有幾旬,可身子不爭氣,纏綿病榻許久,宮中的規矩雖有嬤嬤教導,可難免有所疏忽……」

  伊人軟語,輕柔得像撥弄盛夏溫暖的水面。

  方皇后笑一笑,雲袖一揮,讓小顧氏先回宮去。

  第二日便從六司裡選了一個教養嬤嬤,先讓蔣明英帶去慈和宮瞧一瞧,誰也不知道顧太后點頭沒有,可方皇后說是顧太后點了頭的,那闔宮中人便只能認為這人選也是顧太后選出來的。

  蓮玉萬分讚歎,邊給行昭遞上修剪花枝的銀剪子,邊輕聲輕氣:「和嬪娘娘到底姓顧,皇后娘娘既是賣了皇上的情面,往後和嬪出了什麼事兒,也和鳳儀殿無甚關係了。」

  行昭笑著將綠萼花枝擺正,她的外祖母應當是個極聰慧的女人,養出了方皇后這樣的女兒,也教得出方祈這樣的兒郎。

  只可惜去得早,否則她的母親怎麼會一點心機和手段都沒學到呢?

  和嬪得了教養嬤嬤,禮尚往來,自然又到鳳儀殿來謝過一回恩,從鳳儀殿一出去便拐道去慈和宮謝恩,一來二去,和嬪顧氏的名聲終究也同她的表姑母一樣,以貌美在宮中打響了。

  宮中兩顧氏,一個品性端,一個相貌美,女人的所有好處都被顧家女占了,到最後連皇帝也驚動了。

  「……那個和嬪顧氏可是身子骨好些了?」

  「我看著和嬪是身子好多了,話兒也說得,路也能走,身子一好便來和母后和我請安,大約是出身旁支的緣故,雖沒有大家閨秀之態,可小家碧玉能擔得上,言談行止也很是有番味道,想來也是個立身正的。」

  方皇后婉轉答話,笑著努嘴指了指行昭,「小丫頭不懂事兒,見著和嬪也不曉得行個禮,倒叫和嬪多看了她兩眼,臨走的時候我一忙又給忘了,別叫和嬪心裡不舒坦了。」

  行昭癟了癟嘴。輕手輕腳地過去幫著皇帝斟滿了茶,再雙手恭恭敬敬奉上,話裡辯解:「……和嬪娘娘一進來,阿嫵便驚呆了,從沒見過人世間還有這樣的美人兒姐姐,後來聽宮裡積年的嬤嬤說,和嬪娘娘和太后娘娘年輕時候長得像極了,阿嫵便又去崇文館翻太后娘娘年輕時的畫冊,又去丹青閣找……」

  「天天翻得灰頭土臉地回宮,一張臉花得擦都擦不乾淨。」

  方皇后從善如流接過話頭。笑著請皇帝喝茶:「常先生最近在上茶道課,小丫頭逮著誰就請誰喝茶。就屬您還沒喝過了,您且嘗嘗看。」

  皇帝聽完行昭的話兒,面色沉了沉,又聽方皇后後言,面上展笑。小啜了。熱茶,摸了摸小娘子的雙丫髻,笑言:「半灌水響叮噹,阿嫵再練練,還差了些火候!」

  行昭靠在方皇后懷裡,抿唇笑了笑。

  皇帝過後便再也沒提及和嬪顧氏了。同方皇后從「揚名伯的府邸還在選,是城東靠著絳河好?還是城西靠著驪山好?」一直扯到「朕琢磨著也得給方祈手下的幾個千戶安個差事做了,他們家眷都在西北的吧?那還是按例升一級。再回西北去就事也好。」

  新納的妾室長得像自家老娘,任誰也鼓不起這個勇氣敲開這美貌妾室的廂房吧。

  皇帝始終不去,和嬪顧氏造再大的勢,掀再高的名聲,也只是曇花一現,終是徒勞的。

  小顧氏沉寂了兩三日,又時不時地再登鳳儀殿了。陪著方皇后嘮家常,打葉子牌,教導行昭做針線,從開始的隔一日登門一次,再到後來的日日登門。

  方皇后沒發話,鳳儀殿上上下下都以最恭謹的態度待她。

  行昭待她不鹹不淡,說話間既有對長輩的恭敬,也有心不在焉和隨心所欲,更叫小顧氏心生異樣。

  她原本的算盤明明就打得很好啊,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男人嘛,都要吊足了胃口,半遮半掩地才能處得長久,她的樣貌她心裡頭十分有底兒,藏了幾個月,再橫空出世,皇帝不會對她有所期待和疑惑嗎?

  方皇后也拜訪了,慈和宮也去了,嬤嬤也派了,動靜有了,皇帝也知道她了,怎麼就是不來呢!

  小顧氏始終想不通,去慈和宮的時候,她的小輩顧青辰這樣一番話卻讓她毛塞頓開:「皇上最喜愛惠妃,與德妃最隨意,最信任淑妃,可最敬重的卻是方皇后。好生待在方皇后身邊,叫皇上真真切切看到你,比聽你的名字聽了一萬遍都強。」

  宮裡吃穿不愁,她已是十分滿足了。

  可當人看見別人用的是雲絲錦,自己卻穿的是三江布時,心裡難免不會生出別的期望。

  她照著顧青辰說的做,終究在臘月前夕,方皇后看似不經意地說出這樣一番話兒:「……皇上喜歡吃胭脂鴨片,喜歡看流水夜燈,臘月的天兒這樣涼,皇上還要去太液池看燈,真真是怎麼說也說不聽。」

  小顧氏手頭一緊,一圈線便險險摳進肉裡。

  行昭埋頭繡給瀟娘的香囊,心裡苦苦酸酸的,將自個兒的夫君繞這麼大個圈子推給別的女人,會不會比割肉還要疼呢?

  方皇后心裡疼不疼,行昭不清楚,可小顧氏的春風得意,行昭卻看在了眼裡。

  帶著方皇后的准許,太液池夜遇,終究讓小顧氏青雲直上,位分從嬪升到了婕妤,宮室從偏廂搬到了東廂。

  行昭沒心思去管這些以色侍君女人們的心事與得意,因為她的舅母與表兄表姐總算是在年前趕到了定京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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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11:31 AM

第一百五三章 雁回(上)

  馬蹄踢踏,有兩匹棗紅色寶駿在前開路,後有一駕素青繪虎紋馬車「咯咯吱吱」地沿著老城牆的漢瓦青磚行得沉穩。

  大雪積了些時日,放眼望去盡是蒼蒼茫茫,天地間像懸掛了千萬幅竹簾,透過撲簌簌落下的雪,便能看見大道蜿蜒無垠的白茫茫,還有幾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雨花巷裡整裝待發,氣勢浩蕩,從鐵馬冰河翩然而至的將士們配上刀,穿上甲,面色肅穆地一個挨著一個站在巷口。

  站在最前列的是個邁著外八字,套上夾襖,背手挺胸,很有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氣勢的當朝右軍都督方祈,其後三步的是個身形頎長,劍眉星眸,蜜色膚色的健碩少年郎,少年微微佝彎了身子是為了遷就自家那個身量還小的小娘子。

  東市集的人透過柵欄縫兒偷摸往裡瞧,嘖吧著嘴,從西北來的將士是當真殺過人,見過真東西的!

  瞅瞅!

  瞅瞅這氣勢!

  叫人都不敢細瞧!

  外人看上去很威風的方都督卻面帶赧色,一扭頭一開口,這浩蕩的氣勢立馬碎成了渣渣。

  「你舅母又不是沒來過京裡,還非得讓幾個小兔崽子把盔甲洗一洗穿上來迎,整這麼大陣勢……我看老毛頭凍得直打哆嗦,哈喇子順著鬍鬚流,可是流到一半就給凍住了……」

  行昭眨了眨眼,眼眸興歎,這哪裡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啊……分明就是「快看啊,在雨花巷巷口那裡,慫著好大一坨方都督」!

  流著哈喇子的毛百戶四下望了望,十足不服氣,抹了把嘴角,明明就沒被凍得流口水!

  便嚷嚷起來:「將軍!給俺留點顏面成不!」

  行昭抿嘴笑了笑,一道踮著腳往外望,一道細聲細氣說:「舅舅您也別鬧彆扭不好意思,您且瞅著。舅母鐵定是憋著火氣兒來的,您姿態放低點兒,陣勢鼓搗大點兒,舅母一看,便什麼火氣兒也發不出來了,只覺得臉上有面兒!」

  方祈哼哼一聲,驍勇的都督如今心裡頭卻慌得不行,他屋裡那娘們是個什麼性子,他還不曉得了!

  貿然出擊,孤身涉險,不留一詞,杳無音訊。武將的女眷日子過得難,就怕一覺醒來便聽到了老爺們死在外頭的消息。

  外人看起來他是英勇無常,忠心耿耿,只有內裡人會心疼他。

  可照著她的個性……非得抓起他來剝掉一層皮!

  阿嫵說得沒錯,如今認個慫,服個軟是為了讓他今後的日子好過點……

  思及此,方祈又挺了挺胸,挽了挽袖子,試圖將胳膊上那道疤再露得明顯點兒。

  行昭偷偷覷著方祈的行為,笑彎了眼睛。

  小娘子耳朵尖,眼神也不賴,撐在行景的身上,素手一指,驚喜喚道:「舅母來了!」

  白茫茫的天底下是愈加白茫茫的一片,從遠處青瓦灰牆之畔,有一抹棗紅光影由遠及近,衝破霧色,疾馳迫近,像霧靄沉沉中的一道餘暉,又像破空而出的朝霞。

  行昭人矮,率先入眼的是喘著白霧氣兒的馬頭,再一點一點地往上瞅。

  駿馬流暢的身線,厚重的羊皮靴子,扣在馬韁上的一雙手,最後定格在了少年郎輪廓分明的臉上。

  是舅舅的桓哥兒!

  行昭攥緊了行景的手,眼看著少年郎一個利落地翻身下馬落地,順勢單膝跪地,雙手成揖,極亮極朗氣的一聲。

  「父親!我們回來了!」

  方祈眼神閃了閃,這個鐵血男兒漢終是放開了懷,朗聲大笑,一把將兒子撈了進來,「你母親和妹妹呢!」

  「爹爹!」

  馬車漸進,行昭一抬頭,便瞅見了有一梳辮著胡裳的小娘子俏生生地半斜身子立於其上,撩開車簾便膽子大極了,「騰」地往下跳,隨後便是一個姿容爽利,眉梢之間盡是精神的中年婦人撐著小娘子的手下了馬車。

  是瀟娘與刑氏。

  刑氏長得端正,不算很美,可粗眉大眼,眼窩深邃,顯得特別精神。瀟娘肖母,卻也有方家人白白的膚色,和一張圓圓的臉,小娘子顧盼生輝起來,有一種晨頭的朝氣。

  終是一家團圓了。

  刑氏一下馬車,方祈便紅了紅眼,挺直脊背與之對視一刻,卻扭頭轉身一把將行景推了出去:「還愣著!快去扶著舅母!」

  行昭心裡又酸又甜,方祈是怕他們見景傷情吧?或許她與行景沒有一個好父親,可他們還有著一個好舅舅……

  刑氏紅著眼擺了擺手,沒讓行景扶,從傳來方祈回京,她心裡頭的情緒便複雜極了,歡喜有之,心酸有之,彷徨有之,可看著如今活著立在她跟前的夫婿,陡然發覺心裡頭還是歡喜與慶倖更多。

  忍了忍,笑著一手牽著瀟娘,一手去牽立在行景身側的行昭,「這也不是說話兒的地兒,都還站著做什麼?大冬天兒的不嫌涼啊!」

  一邊往裡走直攆眾人進府,一邊嘴上也沒閑下空來,「幾個大爺們兒在京裡也不曉得買點僕婦,我還不曉得你們這群人,吃也將就著吃,住也將就著住……」

  走在最前頭,路過中庭瞅了瞅已經被雪掩成一片的庭院,直咂嘴:「打仗倒是打得來,掃個雪倒成了難事兒了!邋裡邋遢的,幸好皇后娘娘沒來過,否則一定氣得掉頭就走!」

  走在遊廊,刑氏「嗖嗖」地走得快極了,壓根不像是趕了三天路的人,手指頭抹了把扶欄,瞪了眼毛百戶:「你瞅瞅,有多少灰?慣得懶出了一身臭毛病,往後還怎麼說媳婦兒?」

  毛百戶快哭了,剛才沒被凍得眼淚鼻涕流出來,這回被話兒傷得眼淚快出來了。

  怎麼又是他啊!

  他都縮到角落裡蹲著了,怎麼夫人還是忘不了他啊……

  一路上刑氏的話兒就沒停過,有人通過痛哭流涕來表示歡欣,有人用哈哈大笑來表示歡喜,有人……行昭抬眸憋笑,瞅了瞅刑氏正經的一張臉,有人歡喜得翻了天,便會止不住地說話!

  前頭刑氏在說,方祈跟在後頭默默地聽,時不時耷拉著腦袋應承兩句。

  生死相逢的氣氛被沖淡成了一張薄薄的紙。

  這樣也挺好的,沒有抱頭痛哭,也沒有相擁而泣,安好流年,恍如昨事,這樣也挺好。

  方家人總有這樣的本事。

  行昭笑一笑,一仰頭便正好撞見了瀟娘好奇的眼神,小娘子索性眯著眼咧開嘴粲然笑開,歡喜得像年畫裡頭拜福的童子。

  瀟娘愣了愣,隨即也咧開嘴,回之一笑。

  一進內間,行昭與行景便規規矩矩地給上首的方祈與刑氏叩了三個頭,又同桓哥兒、瀟娘姐姐弟弟,哥哥妹妹地見了禮兒。

  這是這一世的頭一回正式相見,行昭笑著給瀟娘送了繡成的香囊,給桓哥兒送了一方玉佩。瀟娘大大咧咧地接了,拿在手裡頭便驚呼:「……定京城裡的小娘子莫不是都要去繡坊裡學一圈!」

  連聲贊完後從袖子裡掏了一個嵌八寶的赤金鐲子,行昭接在手上愣了愣神,便笑開了,西北民風彪悍,小娘子送禮連個盒子也不裝!

  行景備了一幅畫兒給瀟娘,一個親手紮的蹴鞠彩球給桓哥兒。

  用過午膳,行昭便告辭,「……您才到定京城,前前後後都要拾掇,也要休憩,阿嫵過些時日再過來同您正經請安……」

  林公公駕著馬車候在外頭,刑氏便牽著行昭往外走:「阿嫵的心意,皇后娘娘的心意,都明白。皇后娘娘什麼時候方便,我什麼時候遞帖子進宮問安……」

  一道說一道行至遊廊口,輕聲一歎,「左右事兒都過去了,景哥兒住在這兒,就是住在家裡,女眷間的事兒,老爺們兒不好出面,我卻是個能潑的,任誰也搶不走景哥兒。請皇后娘娘安心些。」

  她今兒個出宮來迎,方皇后本是不許的,賴不住她軟磨硬泡。

  其實方皇后也明白,刑氏帶著兒女一進京,西北戰事又定了,韃靼俯身為臣,托合其作為俘虜便也要交還了,景哥兒再住在雨花巷裡就不那麼妥當了,賀琰不喜歡景哥兒,可架不住景哥兒爭氣啊。

  這是賀家如今能撈到的唯一一根稻草了。

  「先去看看你舅母是個什麼樣兒的人也好,若是前緣後事都清楚,景哥兒挨著他們住我也放心。若是是個擰不清的,就要早做打算了。」方皇后也沒太見過這位嫂嫂,又習慣性地將事情往最壞處想。

  如今看起來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刑氏擰得清得很。

  行昭點點頭,又是深深屈了膝頭,請刑氏快進去,「……過年事兒忙,可皇后娘娘總要看看外甥外甥女吧!」

  回了鳳儀殿,方皇后便問起來,行昭一五一十答了,說起刑氏擦灰怪罪毛百戶的時候,方皇后樂不可支地倒在軟緞墊子上。

  晚上就讓六司選了幾房僕從,又領到庭院裡瞧了瞧,便讓人給雨花巷送下去。

  蓮玉心裡頭擔著憂慮,總怕賀家又把行景連著行昭要回去。

  行昭盤腿坐在炕上喝乳酪,邊喝邊說:「賀家按兵不動,咱們也裝作不明白。哥哥身上可是擔著爵位的。一家兩國公這樣的事兒不是沒有過,分了東府和西府住,反正臨安侯才年逾不惑,總要再續弦生子的,嫡長子承揚名伯,嫡幼子承臨安侯,就算是拿到皇上面前也能說得通。」

  那頭的地龍燒著火兒,蓮蓉側開身子避在一旁,將盆兒的紙一張一張往裡投。

  火舌咬住了堂紙,火勢弱了弱,接著便又突突地冒了起來,紙張四角起了卷兒,最後慢慢燒成了一堆灰燼。

  行昭餘光裡瞥見,心頭一歎,有時候白紙黑字就像一柄利器,落在有心人手裡,傷的或許就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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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11:40 AM

第一百五四章 雁回(下)

  刑氏一回來,雨花巷就一連有好幾個大動作——將旁邊的幾處大宅子都買了下來,挨個兒分給蔣千戶、毛百戶還有方祈手下的幾員大將,又從西北大大方方地接了幾房僕從進京,加上方皇后賞下去的那幾房人,雨花巷總算是不那麼像安營紮寨的軍營了。

  毛百戶又被派到回事處來遞帖子道謝,行昭都能想像那個五大三粗的男兒漢一副委屈得要死的神色。

  方皇后笑吟吟地接了帖子,只吩咐道,「讓平西侯夫人好好將養著,從西北過來難免會不太適應,屋子要收人也要管,若是六司送過去的人倨傲不聽話,便拿著賣身契發賣了便是,不用顧忌。」

  「不用顧忌」四個字兒,像一顆定心丸,刑氏吃下去了,便更放開了手腳幹,又給蔣千戶一行人買了丫鬟僕從,算是昭告「方家的兵,方家的將士,咱們方家裡裡外外都安置好,哥倆好,仗義著呢」!

  方皇后不急著見刑氏,行昭想也想得到。

  親得不能再親的血緣,難不成別家還能因為方皇后晚些召見刑氏,就猜測親兄妹疏離了?

  她們急,有人比她們還急,就等著賀家自己露破綻便是。

  進了臘月,扳手指頭一日一日地算,數著日子就該是除夕了。

  宮中好喜慶,皇帝的壽辰,皇后的千秋,辭舊迎新的除夕,三個日子是頂頂重要的,若是再加上個太后壽辰,勉強能算作四角齊全。

  顧太后癱了,沒氣力應付六宮朝賀,方皇后便領著後宮中排得上號的妃嬪們排成兩列,在慈和宮院子門口全了禮數,顧婕妤躍眾而上,站在王嬪之前,王嬪垂著頭沒說什麼。倒是陳德妃說話一向無所顧忌,當天就從長樂宮裡傳出來了頗為打抱不平的幾句話。

  「以色侍人者,能得幾時好。春日花開豔,能開幾日香。待到花謝時,落紅墮泥壤。」

  話兒沒說透,傳到方皇后耳朵裡,方皇后便細問行昭,「……這幾句話兒說得怎麼樣?」

  行昭愣了愣,便抿嘴一笑,垂了首一道將頂針從手上脫下來,一道口裡插科打諢:「阿嫵覺得德妃娘娘好文采,信手拈來就是一首詩,又通俗易懂又朗朗上口……」

  方皇后被逗得直樂,笑靠在軟榻上,沖蔣明英說:「……小娘子也學會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行昭咧嘴一笑,埋首認真地理了理繡花箱籠。

  將青碧的線團成一團放在一旁,再將絳紅色的線從頭理到尾不緊不慢地卷在一起,名貴的銀絲線要單獨放,羊絨紡的線不能沾水,而普通的常見的絲綿線沒那麼多顧慮,可以隨隨便便堂而皇之地擱在大庭廣眾之下。

  婕妤顧氏,就是那種普通常見的絲綿線,就算有驚人的美色,被染就成了國色天香,可內瓤和材質決定了她不可能比銀絲線高貴。

  就算將她擺在了高處,她也只會拖後腿。

  不信?

  瞅瞅顧太后,手裡攥著穩贏的一副牌,也能將日子過成現在這個樣子,便就曉得了。

  想一想,覺得時人要娶妻娶賢是當真有道理,大戶人家的嫡出閨女從小跟在母親身側看慣了大場合,自然眼界心胸都要更寬些,小戶人家的小娘子或是庶出也不是沒有不好的,可大多都被拘在了小天地裡,受自個兒姨娘的教導,教過來教過去,無非就是怎麼樣抓住男人,又或是怎麼樣把別的女人踩下去的蹩腳招數。

  爹挫挫一個,娘挫挫一窩,古人誠不欺我。

  陳德妃話說得重極了,闔宮眾人都在等著方皇后和皇帝的反應,出人意料之外,皇帝並沒有什麼反應,皇帝沒反應,下頭人就像開了閘的洪水,唧唧喳喳地說道個不停,位分低的美人才人便往王嬪身邊湊,她們沒德妃那樣足的底氣,只能話兒說得模棱兩可的,卻叫王嬪直道感懷好意。

  待到皇祠祭祖之時,顧婕妤面紅耳赤,瞻前顧後地不知道該站在哪頭,論位分她是壓著王嬪一頭的,可宮裡頭的風言風語又不得不叫她三思而行。

  方皇后最後解了圍,雲袖一揮,「顧婕妤與王嬪站在一排,宮裡頭都是服侍皇上的人,姐姐妹妹的何必爭朝夕之長短,若叫本宮再聽見哪家的小宮人口無遮掩,就照多舌雜嘴處置。」

  夜幕一落,顧氏便紅著眼圈地往鳳儀殿來了,一見方皇后的面兒,便提著裙裾嫋嫋跪下了。

  「嬪妾謝過皇后娘娘庇護,嬪妾這幾日嚇得都不敢往長樂宮去,就怕因嬪妾之故,叫德妃娘娘心裡頭又不舒坦了……」

  行昭一看這架勢,書頁一合攏,便往笑著起了身,朝顧氏福了福,又同方皇后請辭。

  「……想起來描紅還沒完,明兒個常先生能把阿嫵給吃了……」

  顧氏伏在地上,清妙目淚眼婆娑地往上瞄了瞄,又立馬垂了下來。

  行昭一腳將踏出門檻,身後便能聽見顧婕妤的軟語曼聲,「……皇上原先不樂意去嬪妾那兒,是皇后娘娘給嬪妾指的明路,如今宮裡人指指點點,也是皇后娘娘庇護的嬪妾。嬪妾初初進宮,太后娘娘又臥病在榻,嬪妾心裡頭慌得跟一頭亂麻似的,得虧還有您……」

  行昭步子停了一停,默上一默,方皇后打的是什麼主意,她心裡隱隱約約有了個譜兒。

  太大膽了,可照方皇后的性子,她做得出來。

  老的那個都沒玩贏方皇后,無論小的這個是虛與委蛇,還是由衷地心悅誠服,她最後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反正小顧氏日日吃著慈和宮丹蔻給她的健子藥,也是生不出孩子,找不到出路的。

  是的,不曉得什麼時候丹蔻就便成了方皇后的人,行昭掐著指頭算了算,或許是在顧太后在中庭裡跌了一跤前?

  除夕一天更比一天近,二皇子自覺自願地領了內務府佈置太液池和放煙火的差使,整日拽著幾個小字輩去看他的成果,今兒個是五福獻壽的花樣,明兒便問「要是現在讓內務府做一千盞綃紗燈籠還來得及嗎?」,二皇子興致勃勃,四皇子亦步亦趨跟在後面極其捧場地拍掌,行昭便是被強拽過去的其中之一,每日便數著人頭,二皇子在,四皇子也在,歡宜在,就連顧青辰也在。

  就是還少了一個人。

  歡宜使壞不說,行昭便當什麼也沒發現。

  到晚上,歡宜身邊兒的畫鶯捧著漆盤俏生生地過來給行昭請安,「……公主親手熬的薏米銀耳羹,熬了一大鍋吩咐奴婢給您送一盅,給端王殿下送一盅去……」一道將託盤放在案上,一道自說自話,「您還不知道吧?戶部年終對賬忙得很,端王殿下跟著黎大人日日夜夜熬了幾個通宵了,淑妃娘娘和公主都心疼得不得了,可也自豪端王殿下日漸能在戶部裡說上話兒了……」

  六皇子周慎這一世與上一世截然不同。

  上一世是富貴閒人,皇帝應了淑妃的請求,定了淑妃娘家的侄女兒,安安穩穩地清貴一輩子。

  這一世卻是拿出了吃奶的勁兒去拼……

  行昭晃了晃神兒,手裡端著薏米銀耳羹,兀地重重搖了搖頭。

  羹湯隨之撒了出來,濺了幾滴在手上,不過隔了片刻,就變得涼茲茲的了。

  不得不說二皇子佈置的太液池星河流轉似千帆舞,四皇子管著的樂伎苑排的幾齣戲也排得好極了。

  皇家也是家,也要擺除夕家宴的,賀家沒動靜,方皇后也樂得賀家沒動靜,一早便將行昭的位置安排好了,又怕賀家借著除夕團圓的由頭把行景叫回去過年,便給刑氏遞了話兒,「無論如何都不許景哥兒去臨安侯府」。

  事實證明,賀琰這回沒按套路出牌——他連聲兒都沒吭。

  行昭眼神直直地,越過波光粼粼得像面菱花靶鏡的太液池面,定在了湖心亭裡綿聲長調的那齣戲上。

  再細看了看,佝下身子小聲問歡宜:「……那個唱思凡唱得比柳文憐還要好的呢?我怎麼沒見著他?」

  歡宜不動聲色,抿了口果酒,眸光未動,話兒壓得低低的:「既是長得像……又怎麼可能在除夕家宴裡出來?四哥還是有分寸的。」

  四皇子有分寸嗎?

  行昭抬眼看了看正望著二皇子周恪笑得一臉靦腆的老四,下意識地抿了抿唇——這又是一場難解的官司。

  連臨安侯府的家宴都是繁瑣且無聊的,還能指望天家的家宴能有多活躍?

  行昭再轉頭看向下席,平陽王妃正和中寧長公主湊攏了腦袋說著話兒,四下看一看只有平陽王世子周平宜在,也是,前世的晉王周平寧如今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庶子,平陽王妃怎麼可能樂意帶他來皇家家宴。

  宴到一半,皇帝率先起身舉杯,下頭人窸窸窣窣地一串接著一串也站了起來,祝酒詞歲歲年年說的都是那些話兒。

  無奈眾人還要用一副感激涕零,揚我國威的神情一飲而盡。

  行昭單手執盞,無意間看見清透的果飲裡搖搖晃晃地映了輪彎彎的月亮,小娘子一愣神,舉起杯盞的時候便晚了旁人半刻。

  連忙一抬眸,卻見對列的左上方,六皇子周慎亦是單手執盞,沖她揚了揚酒杯,再展唇一笑,最後仰首一飲而盡。

  多年之後的行昭都還未曾忘記,那年那夜,在那輪彎月之下,眾人之中,少年郎遙遙輕笑著沖她舉杯致意。

  眉眼溫柔得,好像玉色清輝傾灑在了水波蕩漾的鏡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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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11:51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12 09:01 PM 編輯

第一百五五章 新年

  和皇帝吃飯,吃得飽吃不飽都不重要,吃的就是個恩寵和賞賜。

  皇帝在上頭,誰有膽子有一筷子沒一筷子地去夾菜啊,不得警惕著皇帝會不會隨時發問啊?

  所以行昭沒吃飽。

  在漫無邊際的粲然煙火中,舊歲已去,新朝在際。

  對有些人來說,除夕之夜的味道是滿鼻子的火硝,或許是案上的甜甜膩膩的胭脂鴨脯,又或許是陳年老釀的醬香芬芳。

  對行昭來說,這個除夕的所有味道,就是這一大海碗的芝麻芯湯圓。

  糯米軟軟的,緊緊黏著牙,芝麻餡兒香甜得能讓人和著餡兒將舌頭都囫圇吞下。

  行昭把頭埋在碗裡,吹過涼風守完歲後,「呼呼啦啦」地喝一碗燙熱的湯圓兒,以慰空落落的肚子。

  還有一顆悵然若失的心。

  行昭一閉眼,一滴淚便砸在了湯裡,醪糟酸酸甜甜的味道裡,頓時有了些許鹹味。

  蓮玉立在窗櫺之下,安安靜靜地看著小娘子,一沒留神,眼淚便險些下來了。

  初五按照慣例是進宮朝賀,外命婦過來叩拜方皇后,與往常不一樣的是這回侍立在側的是風頭正勁的顧婕妤,與王嬪。行昭照舊伴侍在方皇后身邊兒,低眉順目規規矩矩地眼觀鼻,鼻觀心。

  去年,她在下首伴著她尚在人世的母親,今年,她卻端著杌凳坐在了鳳座之側,伴著她的姨母。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其中寓意大抵如此。

  三個女人一台戲,行昭抬眼數了數,這都能湊成多少台戲了啊。

  「……早聽說臨安侯太夫人身子有些不太舒坦,怪道臣婦找了又找也沒找著賀太夫人的影子,太夫人是著了涼呢還是吹了風呢?也不曉得溫陽縣主知不知道太夫人是受了什麼病症?」

  此話一出。正殿裡便瞬間靜了下來,信中侯閔夫人輕斂了容,微微側了身子,眼神瞥到說出這番話的黎太夫人。

  是了……

  黎家與賀家是至交之家,黎太夫人與賀太夫人是自小的手帕交,會出言為難也實屬正常。

  話裡話外,這是在怪行昭不孝啊!

  大周朝重孝,孝悌能頂半邊天,被人指摘為不孝,未出閣的小娘子怕是嫁娶都會變得艱難……

  「其實阿嫵也說不明白。」

  小娘子輕輕脆脆的聲音由低漸強。響在偌大的正殿裡,還是顯得有些氣弱:「阿嫵聽了心裡也急,請來張院判細細問詢了祖母的病。張院判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說了祖母說胸悶頭暈,阿嫵便看了看方子,卻都是補氣養身的藥材,說來說去都是黨參黃芪。也沒多大用處……」

  張院判是國手,是皇帝信賴的太醫,誰敢說他醫術不精?

  既不是大夫的錯,那當然就是病患的錯了,國手都診不出來的病,又該是什麼樣的疑難雜症啊……

  在場的都是簪纓世家的家眷。誰家沒有過裝病的前例啊,為避事兒為爭寵為了什麼的都有,裝病多好啊。病了往床上一躺,誰也甭找我,誰也甭來和我過不去。

  夫人奶奶們面面相覷了片刻,神色不明。

  「老人家年歲大了,身上各式各樣的毛病就竄出來了。人一頹下來,便希冀著子孫兒女守在身邊兒。子孫滿堂環繞膝下,看著歡喜,心裡頭一歡喜了病也就好了一大半了。」

  行昭總算是知道黎令清的倔氣是從哪兒來的了。

  他這母親就是個頂倔的,當著方皇后的面兒,找她外甥女的茬子,還理直氣壯又頗有替天行道的氣勢在裡頭。

  行昭抿了抿唇,再開口時,唇色便有了些發白:「大抵是入冬天涼,阿嫵的風寒也還沒好透,怎好貿貿然就將病氣兒過給太夫人……」行昭拿帕子揉了揉鼻頭,再放下時,鼻頭紅彤彤的一片,一雙眼睛水水泠泠的,眨了眨便望了別處:「這些時日,阿嫵連太后娘娘也不好去拜見,做了東西都要先請顧婕妤拿開水燙了,去去上頭的晦氣,再送去慈和宮,以此聊表心意……顧婕妤,您說是吧?」

  小顧氏一怔,這小娘子禍水東引的招兒使得爐火純青的了……

  心裡腹誹,她卻曉得她不能不接,不僅要接還要接得漂亮——皇帝決定寵不寵她,方皇后卻決定她能得多久的寵,這是她在方皇后一次兩次地幫扶之後得到的結論,她姓顧又怎麼樣,顧太后說話已經沒人聽了,不,顧太后已經說不出來話了,方皇后的話卻顯得振聾發聵。她既不傻,也不癲,就算不知道方皇后問什麼要幫扶她,她卻只能牢牢地乘著方皇后的東風,以達到直上青雲的目的。

  一道婉和了面容,放低了姿態,一道回笑應和:「是呢,太后娘娘鳳體欠安,卻總問『這個裝著薄荷的香囊是誰做的?』又或是贊溫陽縣主『木匣子上的扇套繡得好看』……」

  黎太夫人的後話被嗆得梗在喉裡,她總不好責問小娘子關心太后卻不關注自家祖母吧?天地君親師,天家可是在親眷前頭!

  小顧氏接著話頭岔開了,下頭人也好做了,或三三兩兩關切問詢「太后娘娘的身子可好些了?」,或是不著痕跡地恭維「皇后娘娘到底是一片慈母心腸,養出來的小娘子個頂個兒的好」,話兒終被越扯越遠,行昭的面色卻慢慢沉了下來。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賀琰看不透這個道理,賀太夫人卻看得明明白白的,她算准了方皇后不敢下狠手對付賀家——在外頭人眼裡,無論這其中有著什麼樣的官司,行昭與行景都是姓賀的!

  深入骨髓,亙古不變。

  黎太夫人的突然發難並沒給整個場面帶來多麼難以挽回的後續,連方皇后都沒發話,小娘子一個人便將話兒給帶走了,方皇后心裡頭大暢。照舊賞了幾家人的膳,最後留下了方祈之妻刑氏。

  人去戲散的正殿空落落的,方皇后特意放緩了聲調,緩聲柔氣地與刑氏寒暄。

  「記得去年這個時候,還是阿福在陪本宮閒聊。本宮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朝會是遠在西北的嫂嫂在這兒,同本宮閒話家常。」

  「臣婦也未曾想到。」刑氏笑一笑,眼神卻望向行昭:「阿福去得冤枉,賀家欺人太甚,連……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阿祈沒從西北回來的時候,您與阿嫵過得有多難,臣婦想一想便心驚膽戰的。阿祈叛國謠言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臣婦被圈在方家老宅裡頭,來的是九城營衛司的人,待臣婦和兩個孩兒,還有方家的旁支都是客客氣氣的,不像是來圈禁。反而像是來保護的。」

  皇帝做事一時糊塗,一時精明,也不是一日兩日了。

  耳根子軟,心也軟,對誰都是這樣。

  方皇后見怪不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刑氏在勸慰她,可卻不曾想一想,潑一盆熱水就想融化一整塊兒堅冰。可能嗎?

  「那段日子誰也不好過……」方皇后沉聲暗歎,「如今的日子也不好過,皇帝到底心軟,功高兩個字兒接下去便是蓋主,與其忍氣吞聲,倒不如秉承哥哥一貫的個性……」

  方祈一貫的個性是什麼?

  行昭默默想了想,腦海裡只浮現出了四個字兒「撒潑賣乖」。小娘子頓覺不妥,「啪」地一聲把這四個字兒打掉,換上另外四個字兒「審時度勢」。

  「方家在定京城裡至少要待十年,該強硬的就強硬起來,該軟下來的……」方皇后頓了頓,偏頭想一想,隨即霸道十足,「沒有需要低頭的地方,人不欺我,我不欺人,人若欺我,定當加倍奉還。」

  加倍奉還……

  刑氏想起梁平恭的慘死,馮安東的銷聲匿跡,應邑的負屈錯嫁,顧太后的癱瘓在床……

  阿福一個人的死,讓兩個人給她償了命,不對,是三個,應邑腹中的胎兒也算上。

  果真是加倍奉還。

  刑氏點點頭,笑著看行昭:「兩個孩子是不能再回去了,狼窩虎穴的,一進去便再出不來了。景哥兒我自會好好照料,他沒了母親,我便是他的母親,從衣食住行,到嫁娶敦倫,我都一肩挑了。臨安侯膝下還有一雙庶子庶女,成不了氣候,定也不會善罷甘休。阿嫵是小娘子,又是您親自教養,賀家沒這個膽子要小娘子回去,可景哥兒是嫡子嫡孫,賀家就站了個理字兒。」

  「賀家?」方皇后嗤笑一聲,「賀家根本就沒資格讓我們低頭,態度儘管強硬起來,景哥兒的事兒自有法子,等過了三年孝期,定了樁親事,名正言順地自立門戶,傳出去還能有個好名聲——給他爹的嫡幼子襲爵讓位。」

  方皇后眼神望向窗櫺之外,行昭順著方皇后的眼神望出去,映入眼簾的便是藏在飛雪朦朧間,簷角橫飛的儀元殿。賀家沒資格讓方皇后看成敵人,那皇帝是不是就有了這個資格呢?

  若方皇后是個男兒身,若方皇后生了一個兒子,若方皇后沒有嫁入皇家……

  行昭顫了一顫,不敢再想下去。

  初七早朝,揚名伯賀行景在朝堂之上,自請外放,請旨要去的地方是東南福建府,福建也不太平,經了幾次天災,漁民便落草為寇,成了海盜,時不時地打著劫富濟貧的名號,搶殺劫掠。

  皇帝拿著摺子沉了沉,沒立即給答覆,轉過頭便來鳳儀殿說了此事。

  方皇后不驚訝,行昭也不驚訝。

  行昭偏頭算了算,大周外放一向是三年為期,這個法子還是她給方皇后通的氣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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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1:18 PM

第一百五六章 春暖

  皇帝思慮了些什麼,行昭堪堪能摸得到點兒頭緒。

  無論如何,隔了幾日後,聖意便允了行景自請外放的請求。

  十五歲的正六品經歷司經歷,放在大周朝幾百年的歷史中,倒也不是沒有,只是少之又少。

  下了朝,既有人去九井胡同恭賀臨安侯賀琰的,也有機靈的,打聽了點兒內情的,提了兩壺好酒直奔雨花巷,叩開了方府的大門。

  木已成舟,賀琰賦閑在家,沒這個資格上書,更無法力挽狂瀾。

  刑氏倒很是焦灼了一把,上上下下地就又開始忙了起來,拾掇行裝打理隨性人員,還要催著方祈寫幾封信給官場同僚,意在把路給行景儘量鋪得穩當些。

  「……出去三年見見世面,再回定京城裡來,羽翼便不會被定京城裡四四方方的天給拘住了……」

  鳳儀殿燒得暖暖的,方皇后說得平心靜氣,一道給認真描紅的行昭將鬢邊的散髮拂到耳朵後去別住,一道往後說:「男兒家是應當出去看一看的,看看這世間既有玲瓏水鄉,又有黃沙古築,心胸便能寬廣起來……其實景哥兒外放去西北就很好,戰事已平,既無性命之憂,又有方家人在旁左右幫扶,西北民風彪悍可人的心眼卻沒有定京城裡多,少年郎過得也能舒心點兒。我是老了,小郎君的心事也猜不透了,福建外有海寇,內有掌著實權的地頭蛇,我當真是不放心……」

  行昭筆尖頓了頓,抬眸一笑。

  方皇后是不願意叫景哥兒再涉險境了,可景哥兒若是自請去西北,皇帝會肯嗎?沒得再叫皇帝心裡頭給方家再記上一筆——方家從西北利利落落抽了身,倒把自個兒外甥給送過去補塞,陽奉陰違,居心叵測的……

  正月裡頭,行景進宮來給方皇后問安,方皇后便把幾個選擇放在檯面上讓他自個兒選。

  行景毫不猶豫選了最為生疏,條件最艱苦的福建府,言之鑿鑿,「……男兒漢十幾歲的時候不拼一把,什麼時候拼?等到鬍子拉碴的時候再去拼命?西北,就算我肯去,皇帝也不能讓我去,又何必在風口浪尖上惹眼?亂世出英傑,平穩安順的地方瞧不出我的本事,在雜亂中闖出一條路來,叫別人看一看我的拳頭也不小,別人這才肯靜下心來聽我說話。」

  率直單純的少年經歷了喪母之痛,安靜陰霾之後,終究長成了一個肩負擔當,目光堅毅的好兒郎。

  左想右想,外放東南是對行景最好的一場磨練,也是避開賀家最好的辦法。

  方皇后明明每日口裡頭念叨著「玉不琢不成器」,「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些話頭,卻仍舊惴惴不安了許久。

  放手讓孩子去飛,每個母親都懂得這個道理,可到了最後關頭總是還有緊緊抓住孩子臂膀,捨不得放開的。

  行昭也捨不得,哪家的妹子自家親兄才從一個死人坑裡回來又要把他推到另一個險境裡去?可行景的一番話說得極斬釘截鐵,「……母親之亡可以怪罪到我年歲小,可也是因為我不夠爭氣,無法讓別人心聲忌憚。這個世間苦的難的就該男兒漢去扛,那時候的賀行景無能做不到,我必須保證以後的賀行景能夠做到這一點。」

  少年郎笑一笑,眼神落在自家妹妹身上:「姨母也莫太掛心,阿景自會好好保重的,阿景還要給妹子攢嫁妝呢。」

  在西北的風吹日曬,讓行景的膚色變得離定京城裡公子哥常見的潤白極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沉的古銅色,眼神亮亮的又堅定,讓人感到無比心安。

  「……您啊您……」

  行昭看著好笑,還沒來得及說下去,卻聽見方皇后陡然沉聲的一句問詢。

  「我記得景哥兒身邊那兩個丫鬟一直是跟著他的?聽你舅母說一個長得很好身世也曲折,鵝蛋臉,柳葉眉的,名字也好聽,叫……叫什麼屏來著?」

  行昭眉心一擰。

  筆尖上頭的墨已經微微凝成了一滴,顫在那兒搖搖晃晃地想要滴下去。

  「叫玉屏,是在臨安侯府就一直跟在哥哥身邊的大丫鬟,父親早逝,母親在外頭幫人做繡活兒,一家幾口都和賀家沒關係,哥哥一去西北,玉屏便沒了差事,後來賀太夫人為了掩人耳目,把無關緊要的人都打發走了,家生子打發到了莊子裡,買來的便讓家人來贖,若是沒錢,那就一道跟著去莊子。阿嫵看她可憐便賞了十兩銀子算做贖身錢,讓她寡母接走了。哪曉得後來她母親也過世了,就來投靠哥哥這個舊主了。」

  行昭答得簡明扼要,玉屏的來歷很清白,行景也是個念舊之人,在軍中沒人在身邊服侍很正常,可舅母刑氏一回京,買僕從買地買鋪子,火火熱熱的,既有知根知底又身世清白的舊僕來,軍隊出身的方夫人讓人裡裡外外地查了又查,連玉屏身邊養的那條狗都被查了個底兒朝天,終是願意接納了。

  方皇后是想到了什麼?

  行昭腦中電光火石而過,卻暗自覺得方皇后想得太遠了。

  「哥哥一向缺根筋,沒去西北之前,每天除了練武就是讀輿圖,身邊的丫鬟只是端個茶送個水,哥哥連更衣都是自個兒更,更莫說別的了。去了西北就更癲了,上回阿嫵去雨花巷,在哥哥的書齋裡愣是連個香囊都沒找著,一點女人脂粉氣也沒有……」

  定京城裡公子哥兒尚文,恨不得一天到晚把自己黏在暖榻上,更衣束髮,連煙斗都是丫鬟幫著捧。

  行昭說得輕輕的,方皇后怕玉屏與行景有私情,小娘子額上冒出一溜冷汗。

  怕是在行景眼裡頭,美的醜的都長成一個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可能他覺得梅花樁子長得比這些小美人兒還好看些……

  方皇后愣了愣,隨即展顏一笑。

  她怕行景走錯道,更怕行景年少旖旎時愛錯了人,便堪堪辜負一生,當不瞭解感情之處,少年人過早的情思顯得既脆弱易折又無拘無束,一頭紮進去,只會遍體鱗傷。

  方皇后揮手召來蔣明英,吩咐道:「……請平西侯夫人將景哥兒身邊的人都安頓好,那個大丫鬟既是一早就侍候景哥兒聽起來又是個身世坎坷的,就先將她風風光光地在定京城裡嫁了吧,配個品性好一點的管事或是小廝都使得,一家子跟著景哥兒去福建,也能服侍得盡心些。」

  到底還是不太放心。

  配了人嫁了,便是杜絕了行景開竅過後的一切綺思,通常來說小郎君身邊的大丫鬟若是年齡適合,樣貌過得去,長輩們都會先將這樣的丫頭開了臉放到小郎君身邊去,等正妻進了門,再由正妻決定是給這丫頭一個名分還是不給。

  玉屏活脫脫的就是個通房丫頭的備選,行景尚在孝中,可一旦出了孝,長輩是不是就該操心起來了呢?

  可方皇后卻連玉屏做通房的可能都給先下手給遏制了……

  方皇后不喜歡家裡有通房妾室的人家,連自己身邊的小輩這樣做她都很反感,說起來又有哪個正妻喜歡這些妖嬈的偏房呢?一笑而過的能被稱得上賢惠,會主動幫自家夫君納美進房的就能擔得起一句賢婦了。

  說了這麼一場番話兒,筆尖上的那一滴墨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紙上。

  行昭愣愣地看了看那一團墨色,說不清是什麼樣的情緒。

  她能接受枕邊人納妾納美嗎?

  想一想,好像是能的。

  前世她愛周平寧愛得發了癲,不也眼睜睜地看著他抬了一房接著一房的側妃進府,心裡苦啊,苦得跟黃連似的。

  若是這一世不那麼愛,是不是就沒那麼苦了?

  行景出行定在三月初,春寒料峭的,方祈和桓哥兒一道將行景送到了城門外,刑氏與瀟娘站在裡頭看幾個老爺們小聲小氣地說話兒。

  方祈一直攬著行景的肩頭,沉了沉音,隔了良久才將話頭給交代清楚。

  「不許在福建逗貓惹狗的,撩撥幾下就不動了算什麼好漢子,打蛇不死,反遭蛇咬。看到蛇,就要狠下心腸,摁住七寸,手一捏,掐死了,你才安全。」

  行景咧嘴一笑,重重點了點頭。

  方祈狠狠拍了拍少年郎的肩,指了指天晴方好的城門外,朗聲笑說:「去吧,風景又豈是只有這頭獨好!闖出片天地來!」

  行景眼眶一潤,利落翻身上馬,摸了摸心口行昭縫製的匕首套子,又摁到了胸口那枚冷硬的玉牌,深呼出一口氣兒,佝了脖子一把掏出來,俯身交給方祈:「……勞煩舅舅帶給阿嫵……」

  方祈手一滑,輕歎一聲。

  上頭分明是個賀字兒。

  城門口百里送君的那幕行昭自然是沒看到,那時那日小娘子正著了寒,病得頭暈眼花地臥在床上,心裡默默怨怪自己。

  拿自己身子不舒坦去敷衍旁人,是會遭報應的!

  這不,才敷衍了黎太夫人一把,拿自個兒著了寒把事兒給扯遠了,這下當真就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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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2:18 PM

第一百五七章 風寒

  風寒也不是大病,可病起來當真是要命。

  這一年過得這樣艱難,行昭都打足了精神,哭過痛過絕望過,可就是沒病過。

  如今塵埃落定了,只管守著日子慢悠悠過了,渾身上下一鬆懈反倒還病了下來,先便是發熱,燒得混日都睡在床上,春寒還沒過,料料峭峭的,黃媽媽也不十分敢放冰帕子頂在行昭額頭上。

  行昭整日都躺在床上,頭暈得不得了,睜開眼都艱難,兀地想起了前世裡臨死前的情形,也是每天兒臥躺在床上,像一個活死人一樣看著丫鬟們進進出出的,除了惠姐兒來還能笑一笑,平日裡動都不樂意動。

  那時候是真想死,人生的意義了無指望,自己的缺陷造成了別人的寡情,別人的寡情又讓自己心死,一顆心都死了,身體怎麼能繼續活下去呢?

  如今想起來都覺得好笑,太自私的理由和選擇,活該輪不到她過好日子。

  那時候的她怎麼就這麼蠢呢?她這麼一走,她的惠姐兒又該怎麼辦呢?

  行昭覺得自己是燒糊塗了,做夢盡是夢見上輩子的事兒,惠姐兒,歡哥兒,母親的臉交替出現在她眼前,咽得心裡頭堵得慌,一口氣悶在那裡,總不見能舒坦下去,可萬分努力地睜開眼睛,困擾她的夢靨便也就隨之消失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落紗樣直直垂下的一件乳白色綃紗罩子,還有安靜地燃著暖光的羊角宮燈。

  一切是顯得安謐且寧靜。

  是啊,前世她以頹靡的姿態面對世間的無常,今日她卻只是一門心思地想讓這場病好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前方還有更好的日子,更好的事在等著她,不對,是她還能過出更好的日子,做下更好的事兒,遇見更好的人。

  良藥苦口,行昭每次都捧著藥碗「咕嚕咕嚕」地幾口喝下,就著帕子,十足豪爽地抹乾淨嘴角。

  方祈聽小娘子病了,下了早晨便過來瞧她,見小娘子喝藥的這幅架勢,便直笑:「……小娘子總算能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優點了,咱嬌是嬌,喝藥卻不怕!下回跟舅舅一道喝酒,咱也一口乾!」

  行昭端藥碗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仰著臉,眨巴眨巴地看著方祈,再弱聲弱氣地點了點頭。

  方皇后額頭上一溜冷汗冒出來,索性將他打了出去。

  一避開行昭,方祈便從懷裡頭將那個玉牌拿出來給方皇后瞧,「景哥兒出發之前給我的,請我轉交給阿嫵。你嫂嫂覺著沒必要再拿賀家的人和事去煩兩個孩子了,我想一想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方皇后接過玉牌,上下打量了一番,玉是好玉,雕工也好,篆刻也好,只是上頭的那個賀字兒太刺眼了。

  心裡輕輕一歎,血脈親緣,上天註定,到底只是個半大的少年郎,折磨了自己這麼久,如今才算徹底將父族的恩恩怨怨放下……

  「哥哥替景哥兒收著吧,沒必要給阿嫵了,平白惹來煩思。等景哥兒往後娶妻生子了,你再把這個玉牌給他,是傳下去也好,是毀了也好,那時候都隨他……」

  一個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與父母,可是卻能夠選擇自己認定的對錯與漫漫前路。

  方皇后深重的思慮,行昭自然無從知曉。

  受了寒便要養著,幸好日光明媚,偷得浮生半日閑,每日便將四角窗櫺撐開,暖陽從中而入,曬在身上暖得喲,叫人一下子能甜到心裡頭去。

  行昭身子軟,腦袋暈,輕易不動彈,這回一場病好像把一年的晦氣都攢在一起齊齊發了出來,來勢洶洶又纏纏綿綿,二三月的春日都過了,行昭仍舊是全身都沒氣力。

  夜裡睡得也沉,行昭習慣睡前靠在床沿上看會兒書,看著看著便睡了,索性便將書放在了床頭的黒木匣子上。

  可一大清早起來,卻發現床頭上的那冊書沒了影蹤,一找卻在內廂裡的木桌上瞧見了書。

  一次兩次的都還好解釋,可三次四次的,行昭卻是生了疑竇。

  莫非是年歲大了,記性便差了?

  行昭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問蓮玉,蓮玉也說不曉得,只笑著說,「大抵是下頭的小丫鬟放的,亂動主子東西,我下去便教訓她們。」

  從此往後,便再沒出過這等子事兒,行昭的心放下了。

  太醫過來瞧,只說:「小娘子瞧上去身子骨健實,可幾個月的病都積在了一起一併發出來,不得好好養幾個月啊?」

  瞅瞅,大夫都讓好好養了,行昭便安安心心地守在鳳儀殿裡,時不時讓人去拔個草,要不就搬個椅凳子再遊廊裡坐著看花兒,或是聽其婉講書。

  其婉的聲音脆,跟著蓮玉學識字兒,捧著話本子磕磕絆絆地念。

  行昭便笑,笑的不是話本子上的故事,而是其婉時不時地念錯個字兒,或是卡在上文,久久讀不了下文的小模樣。

  淑妃聞訊也過來瞧她,神色上並不十分擔心,照舊笑得風輕雲淡地給小娘子親手溫水擦了擦臉,細聲安慰:「小孩子發熱都是在長高,等阿嫵好全了,便同你歡宜姐姐一般高了,到時候我就給阿嫵做酥皮糕吃。」

  方皇后性情倔強硬氣,當然不會這樣哄她,刑氏也是個務實的,寧願多給小娘子喂兩芍藥,方祈……

  算了,不說他了。

  前世加在一起,行昭都沒被人這樣溫柔地哄過,當下便臉上發了燙。

  突然覺得偶爾這樣小小地病上一病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病了就能讓人無條件地,心安理得地軟弱下來。

  陸淑妃滿眼是笑地看著小娘子一張紅彤彤的臉,笑得愈發真心。

  娘都來了,女兒還會遠嗎?

  自從方皇后幫行昭在崇文館請了假,歡宜得了空暇便過來坐一坐,方皇后怕歡宜也跟著染上,不許小娘子久待。

  歡宜便抓緊時間和行昭說話兒,宮裡頭長大的學得好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能讓歡宜三句裡有兩句都在提著的人,大多是真的戳到了歡宜的厭惡點了。

  闔宮稱頌的顧青辰,便有這樣的本事。

  「……常先生說要教琴,那個便來問我『能不能跟著姐姐去重華宮練琴,太后娘娘還病著,在慈和宮彈驚擾了鳳駕,臣女擔當不起』,原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母妃喜歡乖乖巧巧的小娘子,我也便應了。可哪曉得她會挑時辰得很,每回都挑老六來給母妃請安的時候過來。那個安的是什麼心,我也不好猜,捕風捉影的事兒也不好做,可就是心裡不舒坦。」

  「自從我允了她來練琴後,她便時不時地過來給母妃問安了,有時候帶著點心有時候帶著做好的繡活兒,話裡話外說得都挺妥帖的。我就是不歡喜,德妃娘娘那兒不去,鳳儀殿不來,王嬪那裡不去,偏偏往重華宮來得勤。昨兒個四哥都在問我了,問說我什麼時候與顧家娘子處得這樣好了?我真真是欲哭無淚,我什麼時候與她處得好了!」

  「課上,常先生要默寫文章燭之武退秦師,那個默完這篇還跟著默曹劌論戰,都是左傳裡頭的文章,都是年少得意的,她倒會找共通點,顯得她多聰明,多伶俐多會舉一反三啊,倒顯得我又蠢鈍又懶。」

  歡宜說起顧青辰,真是滿臉的厭惡。

  一個聰明的,很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的小娘子,行昭見得多了。

  說實話,她倒並不是很討厭顧青辰,一個小娘子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就贏得交口稱讚,手腕一定是有的,心機也不差,敢拼能闖,這是很多人想要卻沒有的東西。

  可顧青辰到底還只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顧此失彼,得了郎情失妾意。

  她若是想要靠近六皇子周慎,好好地與歡宜相處便是當下頂要緊的事兒,是小姑子重要還是火急火燎地想要入老六的眼重要,用腳拇指想一想也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這司馬昭之心,淑妃又不是眼瞎,歡宜更不是耳聾,哪裡會體味不出來?

  歡宜說話雖是不太客氣,可行舉言語之間卻仍舊是得體得很,行昭只躺在軟緞背墊上笑眯眯地看著這位金尊玉貴的公主。

  其實顧青辰配六皇子當真不錯,皇帝對顧家懷著愧疚之心,難保就沒有想給顧家小一輩做媒,以保住顧家一門榮華富貴的心思,男才女貌的,又有聖意推動,不是佳偶天成,是什麼?

  歡宜這樣大的反應,行昭下意識地想勸,可囁嚅了幾下嘴,始終說不出話來。

  大約是著涼,病久了,一口鬱氣就停在胸腔裡,難受極了。

  行昭是女眷,二皇子都是要成親的人了當然不好往內廂裡闖,可少年郎到底還記得一起嘮嗑的情誼,遣了宮人送了幾匣子川貝過來,說是搜羅到的四川當地產的貢品,行昭吃了兩天,覺得嗓子是好受了些。

  四皇子也適時地表達了關切。

  可就差了一個人。

  吃著川貝枇杷熬的膏湯,行昭嘴裡甜甜的,心裡卻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日子過了又過,纏綿病榻幾個月,行昭終是身上有了氣力,夏天也跟著好心緒來了,天家小字輩的第一樁喜事也接踵而至。

  行昭想了想,其實認真算起來,這並不能叫做是喜慶事。

  二皇子納側室,能算什麼正經的喜慶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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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2:29 PM

第一百五八章 納娶

  二皇子納側妃,是欽天監算了又算,拿著紙箋進進出出鳳儀殿幾天,方皇后點了頭再能算作是准了的好日頭。

  五月初三迎親,雖然是納側室,可到底是天家人添丁進口的大事兒,側妃能進宗祠上牌位,也算是正正經經地掛著布幔嫁娶的大喜事兒。

  可惜,掛的布幔不能是正紅的就是了。

  可就算是掛的是絳紅色,六司也要打起精神來全力應對,方皇后裡裡外外都忙,行昭萬分心疼,幫著對冊子找東西,「……您呀,就是什麼都要一手抓,可宮裡頭的事兒就有這麼多,做完這件做不完那件,二皇子要納妾室,您就放點權讓王嬪去管,到最後再總的查帳就是了,自家兒子的大事,她還能不用心做?」

  方皇后不習慣把事情交給別人來辦,可再一想想,她就是個勞碌命,憑什麼她累死累活地要給自家的庶子做盡顏面啊。

  到底還是躲了一回懶,交代德妃與王嬪一道將事兒辦好。

  行昭身子漸漸養好起來,正如陸淑妃所說,小孩子家家發熱就是長高,行昭一好便被方皇后拉到中庭裡的那棵柏樹上去劃身高了,方皇后拿小鐵片在柏樹樹幹上刻了幾道印子,就像民間的尋常人家那樣,孩子長高一寸便劃上一道,也算是成長的記憶。

  行昭兩世為人,可看到柏樹上那幾道深深淺淺的刻痕,仍舊是不可抑制地歡喜起來,心裡明媚得就像這初夏的天兒。

  可就算她好了起來,她也不能去湊這個熱鬧,到底是居母喪,身上帶孝。

  歡宜無比惋惜,五月初一的時候特意過來勸:「……既是納側禮。可也算是喬遷之禮,二哥好容易從皇城搬出去住,也算是一輩子一次的大事兒了。」

  歡宜渾然沒將納側禮當回事兒。

  「阿嫵已經選了幾件兒好東西給二皇子和石側妃送去,左右身上戴著孝,總也不好沖了二皇子的喜氣不是?」

  行昭卻不能不將納側室當回事兒,石側妃便是安國公家的亭姐兒,明明很平順的一段人生卻被應邑那樁事兒突兀地打斷。

  皇帝要安撫給石家,給個妾室的名頭,卻讓亭姐兒先於閔寄柔出嫁,一個一早便摸清楚王府裡門門道道的側妃。一個初來乍到的正妃,將兩個人人為地放在了對立面,皇帝這件事兒做得其實挺絕的。

  可也還算聰明。

  沒有敵人便給你樹一個敵人來。

  有了敵人。才能無暇顧忌其他,一心只想著在艱難地鬥爭出壓倒對方。

  大家都是犧牲品,又何必互相為難?

  「你啊,就是太規矩了……」歡宜笑一笑,壓低聲音說起另一樁事兒。「你們兩兄妹已經算是守規矩得很的人了,雖說是守孝三年,可定京城裡哪一家不是明面上做得好,暗地裡髒兮兮的?平日你連雞蛋都不吃,連給你送個綠豆糕都要用花生油做。朝堂上的言官卻還是咬死你哥哥要去福建做經歷司經歷不放,武將戰場之上原就不談丁憂。莊德年間就有武將守過百日的孝,便重新領差出征的前例。明明是父皇下的『奪情起複』的諭令,幾個御史卻偏偏直咬住你哥哥『不孝忤逆』的話頭……」

  托黃家那幾口子的福。行昭對言官、御史這檔子人是當真沒好感。

  完全是看戲的不怕台高,恨不得天天掀起三尺浪,淹死一個算一個。

  行景去福建是做什麼去了?是去鎮壓海寇了,又不是甩開膀子去和花姑娘摟摟抱抱!是要拼血拼汗的!

  一早便有「金革之事不避」的說法,也有「墨絰從戎」的道理。大周以文立家。到今朝,拿得出手的武將寥寥可數。梁平恭死了,方祈皇帝不會考慮起用且給予實權了,秦伯齡尚要鎮守川貴。

  行景選福建,也有這一層道理。

  蜀中無大將,廖化都能當先鋒,於公於私,無論皇帝出於哪種考慮,都會允了景哥兒的自請外放。

  行昭多了個心眼,笑眯眯地替歡宜斟滿一盞茶問:「你是從哪兒曉得的啊?」

  歡宜抿嘴笑一笑:「是老六同我說的。幾家御史死死咬住,幾家御史沒什麼反應,幾家御史卻上書讚頌揚名伯『忠孝不能兩全之時,忠義為前」父皇偏偏皆留中不發,可批那幾個死拽著不放御史的摺子時一個字兒也沒往上寫——這個就是阿慎問的向公公了。」

  向公公是皇帝身邊第一得力的人,幾個皇子見他都要客客氣氣的,又要離得遠遠的,生怕惹上了勾朋結黨的火星子。

  六皇子向來明哲保身,卻敢去和向公公套近乎,問皇帝批摺子時的動靜……

  想到阿慎兩個字兒,行昭心裡就堵了一堵,喝了一天的決明子菊花茶,總算是舒了舒氣兒,當天夜裡就同方皇后說起這件事兒。

  卻言語含糊地略過了是誰探聽到的這層消息。

  方皇后一早便曉得了,笑一笑,「甭理他們,狗咬狗一嘴毛,賀家已經勢頹,如今連幾個言官也掌不住了。往前還能掌住朝中言語風向,如今卻硬生生地出現了三家之言,窩裡內訌,你舅舅這時候鐵定會趁亂推上一把。」

  方皇后認為這是賀琰出的壞水兒,行昭也並不驚訝,心底裡也沒那麼多寒氣了。

  能將髮妻逼死的人,憑什麼要求他在萬劫不復的時候,對自己的骨肉還留存著一絲善心?

  五月初三晴方瀲灩,納側禮是黃昏時分開始,石側妃將坐四人小轎在晌午過後從王府的偏門入內。

  端著皇家人的矜持,歡宜愣是等到用過午膳才和顧青辰一道出了皇城,青幃華蓋小車從鳳儀殿旁邊兒的宮道過,車輪碾壓在青石板路上,「軲轆軲轆」地響,明明瑰意閣在鳳儀殿的深處,行昭仍舊覺得自己聽得清清楚楚的。

  耳朵邊上有隱隱約約這樣的聲音。行昭看著眼前閔寄柔的臉,便覺得小娘子像被罩在了一道微暖的光暈中似的。

  連帶著閔寄柔的話兒也顯得空靈而深遠起來。

  「……今兒個皇后娘娘召母親與我入宮,這樣天大的好意,我心裡頭都明白。其實我是不惱的,尋常的公卿貴家公子哥成親前屋子裡都要放幾個通房丫頭,實屬尋常也是慣例……」

  行昭隨著閔寄柔的聲音漸漸回了神。

  抿唇一笑,閔寄柔心思深,從始至終都是。可膽子也大,竟也敢將聖旨定下的亭姐兒說成通房丫頭……

  「姐姐不惱便好,自己能放寬心比什麼都重要。」

  人以真面目待己。吾亦將以真相待人。

  行昭讓蓮玉掩一掩窗櫺遮光,笑著回頭與閔寄柔說起後話:「沒了石家姐姐,也會有李家姐姐,張家姐姐,王家姐姐。惱怒有什麼用?姐姐還能去王府去把掛著的那些幔布給扯下來,不讓二皇子納側啊?前些日子二皇子還說起你,一說你,一張臉便紅得跟個大紅燈籠似的。納亭姐兒也不是他自己求的,到底是造化弄人……」

  八九歲的姑娘說出造化弄人這四個字兒,閔寄柔想笑卻扯了扯嘴角,笑不出來。

  可不就是造化弄人。

  三家人入選,看見了皇家的絕密醜態,還能脫身就算是萬幸了。

  何況她的際遇算是三個小娘子中最好的了——陳家姑娘嫁了個瘸子,亭姐兒卻成了側室。她嫁的那個人也還好,至少還會時不時地在信中侯府左右晃蕩,奉年節生辰也曉得托人送個禮進來。

  她該知足的。

  方皇后特意選了今兒個召閔家人入宮敘話。是在給她做臉面,可她坐著小車過城東頭的時候,挑開簾子看了看路邊的情形——一派喜氣洋洋。

  心裡還是不由自主地痛上一痛。

  「是啊……到底也不是他自己去求的恩典……」

  閔寄柔聲音陡然軟下來,話裡雖用了恩典兩個字兒,可行昭卻聽不出任何崇尚。

  前世二皇子登基。陳婼一躍成了陳皇后,豫王正妃閔寄柔卻是未央宮賢妃。那時候的閔寄柔都能不認命,奮起一搏,如今的閔寄柔更不可能認命了。

  安國公石家大奶奶不是個省油的燈,識女看母,亭姐兒又何嘗是個能讓省心的?

  勢均力敵之時,兩虎相爭,必有一傷。

  行昭私心卻不想受傷的那個是閔寄柔,只因為在臨安侯府的那場大火裡,是閔夫人給了她一個擁抱和支持。

  可站到了閔寄柔這邊,那亭姐兒又怎麼辦?

  行昭歎了歎,終究是忍不住,啟言勸道:「其實石家姐姐也無辜,好好的貴家娘子成個親連大門也不讓走,雙囍也不讓掛,又不是自己貪圖享樂非得爭去做小,陰差陽錯的……」

  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無辜,誰不無辜?難道嫁了四皇子的陳家姑娘就不無辜?皇家大過天,誰無辜都得忍著,若要想興風作浪,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本錢。

  「左右二皇子歡喜的是閔姐姐,姐姐又是正室,天時地利人和的,日子也不能過差。」

  閔寄柔斂眸垂了垂首,面頰上紅了一紅,二皇子歡喜她嗎?好像是吧,見著她便要麼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要麼前言不搭後語,橫豎不敢盯著她,哪裡看得出來是個天潢貴胄的皇子啊。

  小姐妹間東拉西扯,好歹把這一晌午的難熬也熬過去了。

  閔寄柔要走的時候,行昭拉著她悄悄求了求:「……勞煩姐姐無事時,便遣個人去瞧一瞧我家三姐姐。欣榮長公主的夫家才下了定,三姐姐不好出來,估摸著也悶,您便讓人去瞧一瞧她,看看她過得好與不好。」

  行明的事兒壓在行昭心頭也挺久了,一聽見賀家,行昭便支愣起耳朵細聽,沒聽到行明的消息,便長長鬆口氣兒,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意味她沒亂來。

  行明個性朗直,要麼走進死胡同裡,要麼想了想自己便走出來了。

  行明的事兒不能叫方皇后知道,行昭只好托閔寄柔幫忙去瞧一瞧。

  閔寄柔滿口答應,過了幾天便讓人給行昭遞封信箋來,信上說了幾樁趣事,有說她與行明通信往來的事兒,也有說五月初三那日,二皇子和人喝酒喝得酩酊大醉,連屋也回不了的事兒。

  行昭反復幾遍看了看,曉得這是行明沒出事兒的意思。

  可後頭的那樁事兒卻讓她在腦子來來回回過了幾遍。

  五月初三是納側禮,二皇子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就算灌了幾碗醒酒湯也動都動彈不得……

  新郎官醉得動都動不了了,又怎麼可能去和女人圓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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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2:38 PM

第一百五九章 孫氏

  五月初夏,日頭漸盛。

  世間有些人喜歡冬天,有些人卻更喜歡夏天,可誰也不能只過冬天或是只過夏天。

  四季循序漸進而來,這是老天爺安排好了的。

  這個憑人之力,永難更。

  可人世間還有好多事是多個心眼,使個勁兒就能留意就能改變的——比如閔寄柔心思活泛,極早地便曉得了石家亭姐兒尚屬完璧的消息。

  「……閔娘子心思深,還沒進王府裡當主母呢,便什麼都能知道。」

  午後的瑰意閣靜悄悄的,蓮玉捧著瑞獸香爐進來先讓小宮人出去,麻利地選了沉水香借火摺子點燃了個頭兒,拿小餌舀進香爐裡,再鼓了腮幫子輕輕將火摺子垂滅,這才一道低聲說,一道將香爐放在高几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也不曉得閔家姑娘是放了人進府,還是另找了條路。同您來信時說這些事兒,卻顯得有些失禮了……」

  蓮玉難得地出言僭越。

  行昭抿嘴一笑,蓮玉這是擔心自個兒被閔寄柔拉攏、利用了吧?

  「閔姐姐心思深,可立身卻是正的。」

  否則前世裡她與陳婼針鋒相對之時,也不會堅持不對陳婼兩個女兒下陰招了。

  「先做好準備也好,否則讓旁人占儘先機,拱手白白讓掉好處,吃虧的也是自個兒……」行昭也有自己的堅持,就算重來一世,這個堅持也不能消磨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當加倍奉還,「出了瑰意閣就不要再說這些話了,閔姐姐願意和我說這件事兒是想讓我放心,和別的沒干係。若叫旁人聽見了,又是一樁官司。」

  蓮玉忙斂容稱是。

  說起官司,朝堂上倒是出了樁官司,死咬行景的有個姓孫的御史被別人咬出樁事兒,他那在宮裡做才人的女兒哭哭啼啼地貼著鳳儀殿求情。

  「說是子不言父之過,父親做了些什麼,嬪妾哪裡有這個臉再明明白白地說一遍啊!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嬪妾安安分分了這麼些年侍奉皇上的面子上,出面勸一勸皇上,能給父親留個顏面,年老致仕也是隱退,被斥責發還也是隱退,就不能讓老臣風風光光地回鄉嗎……」

  行昭一手捧了盆小花石文竹,一手拈了拈裙裾隔著遊廊靜靜地聽。

  想不到孫才人還有把好嗓子,暢亮高昂的,一個哭聲唱出來九曲蜿蜒,三日繞梁。

  那個孫御史在朝堂上做出一副大義凜然地樣子痛斥行景「忤逆不孝,三年之期已為短少,廝守孝一載卻已無耐心」,要是行景在他跟前,怕是唾沫星子都能噴到行景的額頭上。

  就這廝,前幾日被人咬出來在外頭養了個外室,是戲子出身,下九流的身份實在是上不了檯面,可孫御史還和那女子生了個小郎君,再往深裡扒,不扒不知道,一扒嚇一跳,那小郎君出生的日子正好在孫御史他老娘死了一年過後。

  這下好了,聖人也不裝了,徹底頹了下來,皇帝勃然大怒,順勢就把壓著的火氣一併發在了那幾個死咬行景的言官身上。

  孫御史被火燒得最嚴重,皇帝要打他五十大板發還回原籍,其他幾個大抵都是降職貶謫,倒都還悶著聲兒不出氣兒,算是對這個懲戒挺知足了。

  只這罪魁禍首仗著女兒在宮裡頭給皇帝做小,偏不服,孫才人好好的一個嬌滴滴的美人兒行過早禮了就趴在方皇后腳邊哭,哭祖宗哭身世,行昭覺得她都能哭出個上下五千年了。

  到底不是什麼好聽的事兒,方皇后這幾日是既不許行昭去正殿,也不許下頭人偷偷摸摸給小娘子說這起子醃臢事兒。

  方皇后不許下人給行昭說,可架不住有人喜歡和行昭一起閑嗑牙啊……

  二皇子說起這些事兒時,眉飛色舞地都快歡喜上臉了,隔著常先生的課,跑來崇文館說得繪聲繪色的,少年郎到底還是曉得點分寸,沒直說外室這兩字兒,用了紅顏知己四個字兒來代替……

  歡宜端著架勢當面沒理,轉過身就小聲給行昭說:「你舅舅真行。」

  所以說淑妃教的兩個孩兒都聰明,一眼便望見了這背後的伎倆,歡宜都看清楚了,皇帝還能看不清楚?可這事兒又該怎麼說呢,你打我一下,我再反擊回去,這很正常,要是方祈由著別人詆毀自個兒外甥,他也就不是方祈了。

  清風拂面,吹得中庭的柏樹窸窸窣窣地鬧開了花兒。

  行昭回了回神,裡間的孫才人還在哭,哭得一抽一搭地,柏樹的枝椏也被清風拂弄得一下一下地點頭。

  蔣明英遠遠望過來,便看見行昭左手捧了盆綠得翠濛濛的文竹,靠在紅漆落地柱上,眼神迷迷濛濛的,像是罩了層紗,便笑著朝方皇后附耳輕言,方皇后正專心看著冊子,聽蔣明英的話兒,這才抬了抬眸,眼神落在哭得梨花帶雨的孫氏身上,溫聲說道:「才人能跪過去點兒嗎?你擋著本宮的眼神兒了。」

  孫才人一口氣兒憋在喉嚨裡,漲得一張臉通紅,頭回也不是,低也不是,屏了口氣側過半個身子。

  方皇后這才看見行昭,笑眯眯地朝那頭招招手,連聲喚:「進來吧,外頭熱!」

  方皇后先頭不許行昭去正殿,如今總算是得了允,行昭才敢將文竹交給蓮玉抱著,提著裙裾便小碎步邁腳進了正殿,一進正殿,這才清楚看見那孫才人的長相。

  和王嬪是一樣的人物,走婉和柔弱的,五官比王嬪長得好,比顧婕妤稍遜點兒,可眼角邊的一顆淚痣將所有的風情都顯露了出來。

  皇帝心軟,耳根子軟,好像也特別偏愛這樣軟軟柔柔,顰顰嫋嫋的女人。

  顧婕妤慢慢也學得聰明起來了,嫵媚妖豔既然皇帝不喜歡那一套,乾脆也換了衣裳,日日荷色蓮色還有月白色輪著穿,隆重雅貴的杭綢不喜歡,只讓司線房送綃紗和輕薄的軟布,大約是臉長得好,學什麼都像那回事兒,沒有東施效顰的可笑,反倒有青出於藍勝於藍的架勢。

  翻一翻彤史冊就曉得顧婕妤有多得寵了。

  是不是這樣的女子都很會哭……明明看起來沒力氣,哭起來卻纏纏綿綿地斷不了音。

  就連行昭進了正殿,那孫才人的哭音也只是小了小,沒見停。

  方皇后置若罔聞:「捧個文竹過來是幾個意思啊?」

  「看您正殿裡頭只有花兒,單調得很,其婉照料這些花草有一手,便讓她照顧了一盆文竹特意帶過來給您擺上。不珍奇但看上去舒服。」行昭回了話兒,沖孫才人頷首示禮,笑言:「阿嫵原本是等才人小主哭完再進來的,沒曾想阿嫵腿都站軟了,小主也沒見停……是阿嫵無禮了。」

  方皇后望了望孫才人,也倒是個知機的,不說求情,只說能讓她爹風風光光致仕返鄉……

  孫才人就著帕子輕拭了拭眼角,餘光裡瞥到那溫陽縣主,小小娘子話裡頭軟硬兼施,分明活生生又是個方皇后……

  「哪裡是縣主無禮,是嬪妾的錯兒……」孫氏抿了抿薄唇,眸光流轉,心裡頭斟酌了下該如何說下去,還沒張口便被行昭打斷了。

  「自然是小主的錯兒。」

  行昭順勢接起後話,沒客氣,「皇后娘娘是掌六宮之事的主兒,皇城有多大?裡裡外外每天有多少事兒?小主行過早禮便守在鳳儀殿哭,皇后娘娘慈心,只能讓您進正殿來哭求,您便也欺負皇后娘娘好性兒……您哭完了便回宮接著好吃好喝好睡了,可皇后娘娘卻還要點著燈繼續對冊子看賬本,昨兒個便沒睡好,誰曾想您今兒個還來……」

  都用上欺負兩個字兒了。

  孫氏嚇得一頓,她吃了豹子才膽敢欺負皇后!她原想哭上兩聲,搏個孝順的名頭,好叫皇帝記起她來,她本就是庶女,孫御史對她也算不得十分好,否則又怎麼會把她送到這宮裡頭來暗無天日呢!

  一連幾日,方皇后任她哭,她也樂得清閒,哭完拍拍膝蓋,便回去補補身子。

  今兒個卻被溫陽這個小丫頭嗆……

  再滯了滯,去瞧方皇后的神色,心頭一沉,方皇后並沒絲毫怪責的意思!

  庶女長大的從小就會察言觀色,連忙端正了神色,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給方皇后賠罪:「……嬪妾惶恐!嬪妾僭越上位,自請罰抄佛經五百張……」

  方皇后不在意地揮一揮袖,示意她先告退,「也先別抄了……色字頭上一把刀,有那起子不知輕重的女人使盡渾身解數要去勾,男人能克制住就不叫男人了。你父親也老了,該辭官返家了,只是打幾十個板子就有點太不給老臣顏面了。皇帝那頭,本宮會勸,你自個兒也要努把勁兒才是,有什麼話兒見著皇上再說。」

  孫才人猛地抬頭,杏眼睜得圓圓大大的,身上直顫得慌。

  等見了皇上再說……皇后是要推她去見皇帝的意思了嗎……

  皇后是想讓她和小顧氏爭個長短出來嗎!

  大戶人家的主母常常會推兩個小妾出來,不希望看見東風壓倒西風,或是西風壓死東風的場面,只是希望看見兩廂對峙的場面……

  行昭扭頭望了望被風吹得拉拉雜雜的柏樹,心緒全然沒了剛才的愜意。

  等到了盛夏,又出了一樁事兒。

  有個慈和宮的宮女兒跪在鳳儀殿的宮道上死活不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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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2:45 PM

第一百六十章 布

  太陽熱辣辣的,像一團燒得正旺的火球懸在天上。

  瑰意閣卻是一派陰涼,白紗窗櫺被能讓人靜下來的寶藍緞面輕輕地蒙上了一層,湘妃竹簾垂得低低的,將火紅的光盡職盡責地擋在了外面,以保一室靜謐。

  蓮玉聲音平緩,神色平靜:「……昨兒個是各宮拿份例的日子,黃媽媽帶著蓮蓉與我整理庫房,只得支了其婉去內務府拿東西。選綾布的時候她便正巧碰見了顧家娘子身邊的錦羅……就是外頭跪著的那個。因您還在服喪,平日裡只好穿素淡顏色的衣裳,其婉一眼瞧中了一匹青色蓮紋的軟緞,正想拿,還沒下手卻被那個錦羅搶了過去……」

  行昭正襟端坐於正首之上。

  話兒聽到這裡,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妃子們之間都會因為內務府派的東西將鬧起來,何況兩個都是寄住在宮裡頭的小娘子。

  輕輕抬下頜,示意蓮玉將話說下去。

  「其婉當然不服,宮裡頭講究富貴喜慶,每季也就那麼幾匹您能穿的顏色,您的份例是比照歡宜公主來的,一季三匹布,若沒了這匹,您便只好穿一個杏黃色,一個月白色的了,兩個顏色都不好看,皇后娘娘也不喜歡……其婉原也是謹言慎行的人,只是那錦羅說的幾句話兒將她激起來了……

  『既是守孝,本就該粗布麻衣地守。揚名伯伯爺在外頭,溫陽縣主就更應該一個人守兩個人的孝,都得守足了才算孝順……溫陽縣主一向是個溫靜人兒,也不會在乎這一匹兩匹布的得失。』,其婉一氣之下便同她爭了幾句嘴,到最後棄了布,直接去找司線房的管事夫人,又開了庫房才好好地給您挑了兩匹秋冬穿的緞子出來……哪曉得今兒個一大早那錦羅就跪到了前頭的宮道上來,蔣姑姑過問了一句,便沒再管了,小宮人去勸了勸,她也不聽,便由著她跪到了這個時候……」

  「到底是匹什麼模樣的布?」

  行昭出聲打斷,饒有興致地問立在蓮玉後頭,惴惴不安束著手的其婉。

  其婉一貫安分老實,被行昭殺了個回馬槍,猛地抬頭,想了又想,結結巴巴回:「……好像是匹青花蓮紋織錦緞,是蘇繡,繡工很好,蓮花兒一朵挨著一朵,青底兒淡得也好看,粉荷嫩得也好看,顏色都很淡,不喜慶但是顯得很雅致,面料摸上去光光滑滑的,和您那件小襖是一個料子……」

  擺明瞭這是內務府給她特意備置下的,是該爭。

  行昭點了點頭,捧起茶盅小啜幾口,又問她:「我曉得你是個不善言辭的,還敢和別人爭嘴了?跟我說說,都爭了哪幾句嘴?」

  其婉臉上一燙,卻不自覺地渾身放鬆下來,再想一想昨兒個她的回嘴,一張臉變得又羞又愧,將頭埋在衣襟裡頭,訥訥回話。

  「奴婢說……奴婢說……溫陽縣主是個端厚人兒,不在乎一兩匹布的得失,難不成顧家娘子就是個小家氣兒的,還在乎這一匹兩匹布了?」其婉頓了頓,再抬頭眼眸子裡暈了幾分水意,終是沉了口氣兒又道:「……奴婢還說了……『就算讓你家主子,顧家娘子來都沒這個資格說縣主不孝順,更何況你一個奴才。』……」

  行昭長長鬆口氣兒,說得還算有分寸,到底沒涉及顧太后!

  要是話裡頭涉及到了顧太后,她加上方皇后也沒辦法保住其婉!

  行昭抬眼瞅了瞅蓮玉再瞅了瞅其婉,手指一下一下扣在黃花木桌沿上。

  顧青辰讓那個錦羅,在鳳儀殿外頭的宮道上長跪不起,明面上是賠罪,暗裡卻是將題拋還給了她,言下之意無非是我誠心誠意地讓丫鬟過來吃了苦頭賠了罪,那你是不是也應該投桃報李處置處置你那個丫頭,兩廂再謙遜一番,握手言和,就又變成「處得好的關係」了呢?

  其婉最後其實是讓了那匹布的,顧青辰卻慣會打蛇順棍兒上。

  闔宮眾人只會看到,是顧青辰率先服了軟,要是自個兒不理會就坐實了倨傲的名聲,要是她理會了……

  行昭發現,如今她很能理解歡宜那副扭曲的神情了,她現在也萬分扭曲,顧青辰喜歡做好人當聖人,她管不著,可顧青辰千不該萬不該都不該踩著她的顏面做好人!

  行昭沉了聲沒說話,其婉不敢抬頭看,蓮玉心頭也惶惶然——蔣明英問了一聲便沒再過問了,擺明了是方皇后放手讓姑娘自己去解決這件事兒……

  自家的小娘子自家知道,姑娘是個適合出謀劃策的,是適合做軍師的。顧家那個捏著把軟刀子想要壞小娘子名聲,這邊讓那個錦羅隨意起了身就相當於鳳儀殿對慈和宮服了軟,可讓她在這大熱天的日頭下就這麼跪著,難保不出事——因為一匹布丟了條人命,保准明兒個闔宮上下沸沸揚揚地又要開始甚囂塵上……

  明明是顧青辰先搶的東西,這樣來一齣,無論結果如何,顧家那個都是立於不敗之地,都是有利可圖的!

  「行了。」

  行昭聲音清脆打破靜謐,展了笑瞅了眼忐忑的其婉,吩咐道:「沒多大回事兒,你也沒說錯什麼,顧青辰確實沒這個資格來教訓我。」邊說,邊偏頭將茶盅擱在案上,「可還是得罰一罰你,你這月份的月錢分給下頭小宮人買糖吃,蓮玉和蓮蓉也罰三個月俸祿。」

  其婉眉梢一喜,來不及歡喜,卻聽行昭後話。

  「……狠話都說出口了,衣裳還是沒搶著,真是丟我們瑰意閣的臉……往後要麼不搶,要麼就狠下心腸也要搶到,沒道理受了氣和委屈,還半點好處都撈不著,要是讓方都督曉得,鐵定笑你傻得慌。」

  行昭笑瞇瞇地搭著椅背起了身,示意人把湘妃竹簾卷上來,招呼來蓮玉:「讓那個宮人先跪著吧,她主子不憐惜她,還能指望著別人憐惜?走吧,咱們去慈和宮瞧一瞧顧家姐姐穿上青蓮色,到底是好看還是不好看。」

  顧青辰喜歡耍心眼,她請好,只一條,別將別人拖下去。

  是,宮裡是個戲臺子,敲鑼打鼓之後,眾人便咿咿呀呀地粉墨登場了,可她顧青辰又不是名角兒,沒道理強求一群綠葉去稱她這朵兒紅花。

  湘妃竹簾一寸一寸挪上來,日光便帶著熱辣熱辣的氣兒傾灑而來。

  其婉愣了愣,待行昭走遠了,這才悄聲悄氣兒地給蓮蓉賠不是:「是其婉連累兩位姐姐了。」

  蓮蓉抿嘴一笑,伸手彈一彈小丫頭的雙丫髻,笑道:「沒你事兒,姑娘是惱我與蓮玉沒一早將這事兒告訴她,倒讓慈和宮那個先下手了,算起來我們的過錯比你大,姑娘沒明面上責怪我倆,是在給我倆顏面呢……要這月份沒錢買零嘴吃儘管來找我們,別的不敢說,蓮子酥管夠!」

  若叫行昭聽到蓮蓉這番話,一定心下大慰。

  可她應當是聽不見了,一路盛夏,繁花似錦。

  兩世加起來,行昭來慈和宮的次數,滿打滿算,一個手就能數完。原先顧太后還好的時候,不喜歡她去,可以看做是老人家守舊怕行昭身上的孝沖了她的福氣,可行昭卻覺得顧太后未必就沒有怕,做賊必定心虛,顧太后不想見她也是有道理的。

  日頭曬得很,行昭選了條廊橋路走,避在陰涼下,走得不急不緩。一道走,一道腦子裡在過顧青辰的事兒,將走過太液池,行昭卻陡聞身後一聲喚。

  「溫陽縣主!」

  扭頭回望,看見六皇子提著長衫,快步走過來。

  行昭不自覺往後一退,規規矩矩地斂眸問禮,餘光卻瞥見了六皇子兩鬢有汗,走得很急,心裡暗歎一聲,自個兒也說不清楚歎了個什麼名堂。

  六皇子好容易站定,少年郎頷首回禮,笑一笑朗聲:「身子不是才好些嗎?這幾日熱得常先生的課都停了,日頭這樣大,還出來走動?」眼神又往蓮玉那頭瞧一瞧,「也不叫丫鬟拿個罩蓋來,風寒如體最忌再加風熱。」

  這是她頭一次聽見六皇子這麼多話吧?

  這好像是她今年第二次見到六皇子吧?第一次是在除夕家宴上,他隔著人朝她舉杯致意。

  行昭眼神落在六皇子微微卷起的長擺上,是拘於禮數,更是拘於規矩,並不敢抬頭看。

  「謝過端王殿下關心。」行昭答得簡潔明瞭,陡然發現她欠六皇子好多句謝謝,給信是一次,托歡宜給她遞消息是一次,送石頭是一次,謝謝攢多了,她都沒這個臉面道謝了。

  行昭抬了抬步子又往後退一退,顯得有些局促難安,「從鳳儀殿去慈和宮也不算很遠……再穿過春綠殿就到了……」

  六皇子面色一滯,眉心沉了沉,小娘子許久不見,是長高了許多。往前到他的胸口,如今險險要到他的肩了,仍舊微不可見地彎了彎腰,與之平齊緩言問:「慎冒犯多問一句,縣主去慈和宮做什麼?」

  老六湊得越來越近,眼神變得越來越亮,行昭心裡頭就越慌。

  和前世見到周平寧的情竇初開不一樣,這回是貨真價實的慌張,慌得想趕緊跑開,行昭下意識地撇頭避開,「是去瞧一瞧顧家姐姐……」鬼使神差地加了後句,「她的侍婢跪在瑰意閣的宮道上……」

  六皇子先是神色一黯,接著眉頭愈鎖愈緊,沉聲接其後話:「顧家娘子辦事老道,又一向目的明確,請皇后娘娘出面雖是殺雞用了牛刀,可也好過你……」

  話頭一頓,少年郎陡然想起第一次見到行昭的模樣,小娘子明明心裡是發虛的,可還是強硬起來去詐那個市井婆娘,一直是神情很篤定,神采也很飛揚。

  無端放了心,可還是轉了話頭:「千萬莫硬扛,什麼名聲都是小的,名聲當不了飯吃。顧家娘子口甜心苦,你若覺得委屈就放聲哭出來……」越說,原本放下的心就越提了上來,「要不慎陪縣主一起去?或是叫上大姐?」

  大姐就是歡宜。

  行昭緩緩抬了頭,眨了眨眼,眼裡酸酸澀澀的。

  六皇子不是一向是個風度翩翩,做事說話都是緩聲緩氣兒,書生氣十足的小郎君嗎?

  什麼時候變得和黃媽媽一樣嘮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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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2:54 PM

第一百六一章 青辰

  春綠殿倚在太液池畔,暖光瀲灩,藕色似煙。

  從遊廊走巷裡望過去,好像一向霧濛濛的皇城深處都變得難得的澄澈起來,湖面泛光,一折貼著一折,再泛起漣漪來,往湖畔上湊,最後水波打在微濕的壤上,留下了幾點明明暗暗的光,還有一兩點透亮的氣泡。

  這還是行昭頭一次將身邊的景象都看得這樣細緻入微。

  抬頭看一看走拖拖遝遝走在面頭的老六的背影,陡然覺得自個兒還是埋首去瞧煙波微茫的湖面比較好。

  是的,到最後她也沒有拗得過六皇子,人家連「縣主去瞧顧家娘子,慎就去給太后娘娘問安,只是攜伴同行罷了。莫不是縣主想要攔著慎去給自個兒祖母問安?」的話兒都有臉說出來,行昭臉皮再厚,心事再深,後話也被梗在了喉嚨裡。

  兩廂同行的結局,全都倚仗六皇子的堅持。

  和無賴……

  六皇子走路不喜歡說話兒,小郎君老神在在地瞅著眼前的青磚專心走,心裡頭在想些什麼,行昭不得而知。

  行昭如今連自己心裡頭在想些什麼都摸不清楚,更何況去猜別人的心思。

  日子好不容易能夠平平穩穩地往前進了,行昭她是再不想陷入是非的怪圈裡了,情竇初開的少年郎有資本腦袋發懵,可她沒有。

  她心裡明白得很,她是很難嫁的。

  複雜的身世,父族的頹勢,母族的勢大,牽連極廣的過去……

  方皇后如今是皇后,可她膝下無子,二皇子登基,她雖是太后,可到底血脈相隔,怎麼會安心容忍沒有親緣的外戚做大?賀家已顯頹勢,牆倒眾人推,一大堆爛攤子誰會主動去收拾?

  娶她,可能會娶到榮華富貴,可更多的可能是娶進門一連串的麻煩。

  淑妃聰明,膝下的一雙兒女也聰明,六皇子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更甭提皇子的身份有多特殊,皇帝尚未立儲,非嫡出的皇子去對中宮皇后的家眷示好,其中意味著什麼,六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可眼前的這個少年卻仍舊不管不顧,我行我素……

  年少的綺思大抵都成不了真,前世的她與周平寧,方福與賀琰,應邑與賀琰,方皇后和皇帝,行明與黎大郎,或是一廂情願,或是情投意合,最後的結局沒有一個是好的……

  她賭不起。

  過了春綠殿,慈和宮便近了,安安靜靜地連蟬鳴都聽不見。

  盛夏的日頭下,偌大的宮殿靜得像個墳墓,紅漆還是原來那樣紅得莊重,琉璃瓦也貴重得如同舊日,可終究是不同了。

  一種從往日的得勢飛揚,陡然沉寂下去的不同。

  顧太后說不了話,起不得身了,可耳朵還沒聾,慈和宮的小宮人連走路行舉都是躡手躡腳,恨不得腳後跟著地,前腳掌踮起來走,是丹蔻出來請的安,笑著特意壓低聲音:「……顧娘子住在小苑裡,這會兒怕是午睡將起來,奴婢先領溫陽縣主過去……」又喚來個絞了劉海的小宮人給六皇子上茶,深彎膝給六皇子請了個安,「太后娘娘正要喝藥,您是預備等太后娘娘用完藥進去問安還是如今便進去呢?」

  丹蔻是方皇后的人,闔宮上下應當沒幾個人知道。

  可當丹蔻先給行昭屈膝問安的時候,六皇子的眼神一斂,隨即鬆了神色,是他多慮了。

  關心則亂,以方皇后的心智一定是留了後手,這才敢讓小娘子氣勢十足地來尋釁顧青辰……

  「現在去同太后娘娘問安吧。」六皇子釋然,展顏一笑,佝腰同行昭輕聲交代:「……日頭這樣大,那丫鬟一直跪在宮道上也不是個事兒,索性快刀斬亂麻,早些交待早些好。」

  六皇子一張臉陡然放大,眼神亮亮的,好像瞳仁裡還有水痕在流轉。

  這就是男人的桃花眼吧?

  薄唇,眼勾,眉長,分明每一點都是薄情郎的樣子……

  行昭走神走得遠,等回過神來,六皇子早進了裡間。

  行昭抿一抿唇,埋頭重重甩一甩,將心頭的雜思都沉下去,整理好思緒跟著丹蔻去小苑見顧青辰。

  是不是老天爺沒給顧家人腦子和好心眼,便全拿一副好皮囊給補足了?

  這是行昭見著顧青辰迎著暖光,盤腿坐在炕上做女紅時,腦袋中浮現出的第一個念頭。

  行昭沒先行禮,卻笑著先開了口:「這還是阿嫵頭一回見姐姐做女紅,阿嫵手笨,總分不開線,每每都是丫頭們幫我。姐姐的丫頭跪在瑰意閣外頭,想是幫不了了,姐姐手巧沒丫鬟幫忙也能細細摸摸地繡下去。」

  行昭一進慈和宮,便有宮人來給通稟了,說是六皇子在半路碰上了便一道過來給顧太后請個安。

  鳳儀殿這個小娘子會直接過來,出了她的預料,六皇子會一道來更是個意外。她一向看不透六皇子,摸不清楚是偶然巧遇呢?還是蓄意為之,正想打扮打扮去正殿候著,卻又想端起矜持來,兩廂一猶豫,賀家那丫頭就過來了。

  心頭暗悔,面上卻是略顯驚愕,連忙起身趿鞋,先親手跟行昭斟茶,這才啟了口:「錦羅還跪在妹妹宮外頭!」語氣驚詫地揚了揚,頓一頓,又抑了下來:「叫她吃點苦頭也好……我也是一早才聽到那丫頭和妹妹的丫鬟搶東西,便讓她來給你認錯……這丫頭認個錯都不會認!自個兒吃了一身苦頭,卻不叫妹妹曉得!」

  不得不說顧青辰極會說話,三句兩句就定死了行昭折騰人的名聲了。

  踩著別人的名聲,往上爬,顧青辰當真是家學淵博。

  「跪了個大活人在宮外頭,阿嫵又不是瞎的,哪裡會不曉得?」行昭單手接過茶盞,小娘子的手稍比茶盅蓋大上一些,再輕擱在了小案上,「定京城盛夏的晌午,天兒熱得能將人給憋悶得慌,阿嫵看著心裡怪心疼的,讓小宮人去拉,錦羅也不起來,話兒也不說上一句。就這麼跪著,背也濕透了,膝上的布也磨破了,看上去狼狽極了。阿嫵膽子小,總往不好地方去想,宮裡頭女人多,陰氣重,原以為錦羅是撞了什麼邪氣,才冒冒失失地跪到阿嫵宮外頭去,又不敢讓人用強去拉,也不敢靠近了去瞧。這不,聽姐姐說了,才曉得那錦羅原是去賠罪的……」

  行昭一番話說得平平順順的,說到撞邪氣的時候,小娘子身子往後一傾,顯得有些後怕。

  「阿嫵原先還有些怨怪姐姐。鳳儀殿住的是皇后娘娘,怎麼叫自家屋子裡中了邪的宮人往鳳儀殿趕?驚擾了皇后娘娘算誰的?」

  話兒說得顧青辰心口一滯,面上扯開笑,和這小娘子處了有些日頭了,性子看上去溫和馴靜,搶布匹名聲傳出去不好聽,可她卻不服氣,憑什麼,憑什麼啊!

  都是寄人籬下,誰又比誰尊貴?

  最後不也是那個其婉先軟下來,將那匹布讓了出來嗎?

  「妹妹屋子裡的人沒同妹妹說?」顧青辰眼落在深褐色的茶湯之上,決定硬氣到底,如今敗下陣來,以後便只能一直矮上一頭了!

  「錦羅去幫我拿份例,看見那匹青蓮紋的緞子還不錯,便想選回來。誰能料到妹妹屋子裡的小丫鬟也看上了,兩個丫頭爭了幾句,錦羅不懂事,還是妹妹屋子裡頭那個明事理,當下就讓了出來。今兒個早上,錦羅回來說與我聽,我便氣得發抖,當下發落她到妹妹宮外頭跪著,不得原諒不能回來……」

  一個字也沒錯,可還有好多句話沒說出來。

  以偏概全,擇其善者而選,到最後也有推脫的餘地。

  行昭笑一笑,接其後話,壓低聲音反問一句:「顧姐姐是覺得錦羅冒犯了阿嫵?」

  顧青辰愣一愣,說冒犯,錦羅便不是跪一場了事,那麼簡單了。

  可不說冒犯…….

  「世人既有兄友弟恭之言,也有君子不奪人所好之說。」顧青辰遲疑片刻,「錦羅個性倔強,冒犯了妹妹屋裡的人,便也算是冒犯了妹妹。望妹妹看在錦羅誠心致歉的道理上,網開一面……皇后娘娘是個善心人,又頗有容人之量,妹妹是養在皇后娘娘身邊的,品性自然也錯不了……」

  行昭大怒。

  她一個顧家人上哪裡來的膽子對方皇后品頭論足,以方皇后的臉面來步步逼進!

  「那照姐姐的意思,是錦羅冒犯了阿嫵宮裡的其婉了?」行昭氣勢盛了起來。

  顧青辰話已出口,眉心一蹙,猶豫中點了點頭。

  「其婉是上的鳳儀殿的冊子,翻了年就要添上女官的候補,是棵好苗子。錦羅既是冒犯了其婉,便讓錦羅提上四色禮盒去鳳儀殿給其婉行禮賠罪便好。照她那樣跪在宮道上,來來往往的見著其婉多少次,也沒說出口來,到底是小娘子臉皮薄。姐姐對自家宮裡人也太狠了些,半分臉面也不留,倒嚇得阿嫵午睡也來不及歇,頂著日頭就過來細問。」

  行昭一句話連著一句話,六皇子沒說錯,是應當快刀斬亂麻,顧青辰喜歡打嘴仗,自以為面面俱到,實則漏洞百出。

  「其婉性子寬和,既然能讓得了衣,也能諒解得了人。若錦羅當真是誠心誠意賠罪,哪裡需要隔著宮道跪下來給其婉賠罪啊,都是宮人,其婉何嘗又受得起這份大禮。尋個黃昏,就後日吧?叫錦羅沐浴更衣過後就來瑰意閣吧,有阿嫵看著其婉也不敢不給錦羅臉面。」

  顧青辰張了張口,一張臉發白,她爭的就是一個口氣,就是一個高低先後,也想叫闔宮眾人看一看她顧青辰是個多麼謙遜端賢,吃得虧的小娘子……

  她屋裡人去跪賀家丫頭,沒什麼丟人的。

  可她屋裡人去跪賀行昭的丫鬟,她的臉都丟到了驪山外了!

  可說錦羅冒犯其婉的人是她,說要賠罪的人也是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卻憋屈得連疼不能叫,這是什麼道理!

  顧青辰的臉色好看,青變白,白變紅,紅變青,來來回回三個顏色,好不熱鬧。

  慈和宮的小苑也是安安靜靜的,處處點著檀香,做出一副安寧沉靜的模樣來。

  行昭在等顧青辰說話,半晌沒等到,便搭著木案起了身,抿嘴一笑沖顧青辰頷首致意,便告辭欲離,將行至門廊,想一想,側過身,平心靜氣說了句話。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聰明伶俐的人數不勝數,人吶,最忌諱自個兒覺著自個兒最聰明,下一步棋能看三步招,偶爾笨一些,安分一些,是吃不了虧的。」

  她不怕事,更不怕別人來挑釁,若是前世有人在她身上算心機,她早就一巴掌揮上去了。

  重來一次,才感覺到率性而為其實是個很淺薄的詞兒,只有束手無策的人,才會放任個性,做事不顧後果。

  顧青辰手蜷得緊緊的,眉色一抖,再輕輕展開。

  抬首望了望,行昭已經出了門庭,小娘子素青色的衣裳和著澄澈日光,像一杯靜靜透透的水。

  賀行昭穿青蓮紋是好看……

  顧青辰腦子裡無端浮起了這樣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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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3:01 PM

第一百六二章 心思

  慈和宮的錦羅在鳳儀殿外頭跪了一下午,最後還是顧青辰遣了人過去扶回去的。第二日錦羅沒親自過來給其婉賠罪,讓個小宮人提著四色禮盒過來,說是「錦羅姐姐跪久了,腿腳便有些立不起來……」

  行昭不置可否,讓其婉安安心心地收下,再找了兩盒跌打損傷膏給顧青辰送過去,讓人帶話兒,「……叫錦羅好生休養,別人不曉得好好將息她,自個兒總要懂得好好將息自個兒。」

  一個耳光狠狠扇在顧青辰臉上,這耳光可不是別人扇的,是顧青辰自己扇的自個兒。

  行昭的手,不會疼。

  和方皇后說起這件事兒時,行昭避重就輕:「……顧青辰到底沒有顧婕妤能屈能伸,算計錯了人,到最後還端著一張臉面。千人千面,不是誰都賣她面子,更不是誰都會委曲求全。」

  暖燈之下方皇后的神色顯得很恬靜,眼神沒離過手上捧著的冊子,卻心有七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所以世家子願意求娶世家女,靠女人發的財造的勢,都不長久。顧家沒男兒漢立身,沒富貴個幾年,就想躋身世家。底蘊不夠,又沉不住氣,又彎不下腰,偏偏自己覺得自個兒聰明得不得了。」

  方皇后話裡話外的意思,其實只有兩個字兒。

  淺薄。

  行昭笑一笑,拈了拈針線,沒答話。

  那天從慈和宮回來,小娘子便靜了下來,方皇后抬眼瞅了瞅,闔上書頁,笑道:「聽說老六和你一道去慈和宮的?他來給我請安也是為了將你送回宮吧?老六倒是一向心思細。」

  那日她從顧青辰的小苑出來,卻見六皇子早就候在了中庭的籬笆下,細細摸摸地上下打量了幾遍她,便笑一笑,「眼圈沒紅,臉上也沒水,總算是放心了。」又將她送到了鳳儀殿門口,進來給方皇后問了安,順水推舟,接過方皇后的話頭,留在鳳儀殿一道又用了晚膳,暮色將遲,這才大大方方地提著盞羊角燈籠回重華宮。

  歡宜說她六弟是個內斂羞澀的……

  那天晚上,死乞白賴留下來蹭飯的時候,請問一下,他的羞澀是被狗吃了嗎?

  行昭手頭上的事兒頓一頓,又眼眸斂了下頜,她想同六皇子說明白,可嘴都張開了話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人老六可是什麼也沒明說,她冒冒失失張嘴,倒顯得自作多情和自以為是……

  大不了避開些吧,就像行明一樣,一年想不明白,就兩年的時間,少年郎總有想明白的時候。

  行昭正繡著丹鳳朝陽,正好繡到了鳳凰銀灰色的眼珠,埋頭將針刺下來再把絲線「唰」地一聲拉伸直,一邊兒輕聲回應方皇后後話:「往後的端王妃是個有福氣的,也不曉得花落誰家,一定是位性情溫和,容貌娟麗的小娘子,往後呀和六皇子站在一處看上去就像一雙璧人。」

  方皇后眼底黯了黯,自家養的小娘子自己心裡明白,行昭愈是神色平靜地說這麼長番話,愈是其實上了心。

  老六好不好?

  平心而論,很好。

  相貌出色,品性上佳,對行昭上心,生母姐妹也不難纏,萬般都好。

  只一條,他是皇家人。

  方皇后歎了歎,沒再繼續試探下去。

  宮裡頭久未出事兒,兩個小娘子明槍暗箭的交鋒冒了頭兒,連皇帝也過問上了,方皇后笑著解釋了一遍,「青辰才進宮,做事情難免謹慎些,阿嫵膽子小,一覺起來發現有個人哭哭啼啼地跪在自個兒道上,把小娘子嚇得夠嗆。」

  皇帝都是高處不勝寒的,笑呵呵地當做家常瑣事聽,隔一天便吩咐向公公給行昭和顧青辰一人賞了五匹上好的織錦緞。

  行昭自己做主,選了三匹讓蓮玉給歡宜送過去,歡宜過來道謝,和行昭獨處時,神色有些不好:「你是受了委屈,可她顧青辰卻是那個煽風點火的罪魁禍首,到最後卻蓋棺定論成兩邊都要安撫著……」

  皇后的外甥女有,太后的娘家侄孫女兒也有,只有她這個正正經經的天家公主沒有。

  行昭完全能理解歡宜的彆扭,所以說皇帝一時精明,一時糊塗啊。

  行昭握了握歡宜的手,仰頭笑著開解:「難不成還要皇上放在檯面上去偏私不成?阿嫵和顧青辰是因為什麼住進來,姐姐又不是不知道,又何必爭一朝一夕。」

  歡宜面色鬆了鬆,要說多舛,行昭和顧青辰都算是命途多舛,論旁人看上去再尊貴,沒親生的爹媽庇護,心裡能舒坦?

  「二皇子的新家在城南?聽皇后娘娘說是個正院三進,東西兩邊都有跨院的大宅子?」行昭趁熱打鐵,岔開話頭。

  二皇子搬出去住了,閒磕牙的人又少了一個。

  城北哪家的閨女長得醜,城南哪家的公子哥兒包了戲苑子裡的當家花旦,城西哪家的老爺和外室來往甚密……

  沒了二皇子的魔音貫耳,行昭現在是兩眼一抹黑,啥啥都不知道。

  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前世那個暴戾嗜血的君王和現在這個眉梢眼角都飛揚青春的少年郎聯繫在一起,奪嫡立儲腥風血雨,其間發生了什麼,行昭不知道,可閔寄柔由嫡變庶,陳家一躍而上,處處透露著詭秘。

  行昭心頭一動,陡然發現二皇子上位之後,竟然是王嬪娘家與陳家人獲益頗多,等等,賀琰好像隨著新帝即位,三公三孤都包攬全乎了……

  看誰動了歪念頭,就要看是誰笑到最後。

  這三家究竟做了什麼?

  「是呢,王府大得很,又有湖又有山,二哥辟了塊一大塊地兒來種瓜果菜蔬,又是拿青竹杆子紮籬笆又是特意養了苔蘚鋪在階上。」歡宜斂了斂心緒,順著話頭走,說著便笑起來:「石側妃住東跨院,抬著小轎進來繞那片果蔬地,繞了一圈兒,轎夫說是腳都走酸了,二哥便又多加了賞錢。」

  歡宜無論遇上什麼事兒,說話都是一副平心靜氣的模樣。

  小娘子低吟淺淡的聲音像在念一冊清雋詠麗的遊記,行昭緩了神來,笑著將話扯開了。

  話兒說到石側妃,入了深秋臨近初冬,亭姐兒便入宮來請安見禮了,新婦講究個三朝回門,亭姐兒是側妃,說好聽點是妃,說難聽點兒就是妾室,長輩們想見便宣來見見,不想見亭姐兒便連宮門都進不了。

  王嬪想見見她,不和方皇后說,偏偏湊在侍寢的日頭給皇帝提起這事兒來。

  「……雖是偏房,可也是您御筆下旨納娶的,也是阿恪頭一回風風光光抬進門的側妃,皇后娘娘重禮節,臣妾總怕惹惱了皇后娘娘……」

  皇帝耳根子軟,不代表他是蠢鈍得不像話的。

  王嬪分明是想借他的口,抬老二的體面。

  一個側妃,還需要勞他和皇后通氣兒,堂而皇之地叫進宮來看看?

  皇帝沉了沉聲,當晚沒在王嬪宮頭住下,返身折去了孫貴人處。

  是的,那日哭得百轉千回的孫才人已經變成孫貴人了,到底不是一枝獨秀——和顧婕妤、惠妃三足鼎立。行昭私心想,若是方皇后再推個美人兒出去,正正好能湊個四角俱全,四美一桌打麻將。

  宮裡的事兒沒影兒都能起風,何況這還是一向穩如泰山的王嬪跌了顏面,傳來傳去傳成了「王嬪狂妄得不行,仗著自個兒是二皇子生母,竟然妄圖讓二皇子的側妃來給她行禮問安了咧!」

  王嬪嚇得不行,急急慌慌地來鳳儀殿辯白,柔柔婉婉的女子掩眸安寧:「臣妾也就是這樣一說,哪曉得皇上生了氣,連帶著宮裡頭的話兒也不那麼好聽了,臣妾心裡惶惶然,又怕連累老二不受待見,又怕皇上龍體為臣妾這般無足輕重的人氣出個好歹來。」

  行昭停了停手上的動作,心裡頭確定了皇帝就喜歡這樣弱不經風款式的女人。

  男人們千奇百怪地,這都什麼癖好啊。

  方皇后怎麼可能不曉得前因後果,後宮的事王嬪越過她去尋皇帝,她也有足夠的理由生氣。

  王嬪恭恭謹謹多少年,會出這種岔子?

  「老二向來心寬,你也別多慮。」方皇后同王嬪說話,是和顧婕妤、孫貴人之流完全不一樣的腔調,「你想見石氏就來和本宮說,本宮琢磨掂量一下,再給皇上通氣兒,你冒冒失失地惹惱了皇帝,怕是老二沒被牽連上,石氏倒先遭皇上嫌惡了。」

  王嬪斂首垂眉,安安靜靜地聽方皇后的責難。

  多少年了,皇帝惱了,只要來尋方氏准沒錯,一物降一物,皇帝寵外頭那些光鮮漂亮的年輕女人,可心裡頭只敬重愛護方氏。

  否則怎麼可能方皇后推誰,誰就能受寵呢?

  顧家那個且不說,就說近來的這個孫氏,若不是方皇后的捧,皇帝看都沒看過那孫氏一眼……

  「臣妾不是……臣妾也不敢同您說,就怕惹您誤解,心想石氏到底是皇上欽賜的側妃,皇上總還是滿意的,這才壯著膽子僭越了……」王嬪神色惶恐。

  方皇后揮揮手,算是一錘定音:「後宅不安寧,男人們一輩子都不安定,你的顧慮本宮也曉得,哪日見一見,安安心也好。」

  方皇后口中的哪日便是十月初八,一同還宴請了才生產完的欣榮,平陽王妃,中寧長公主,未來的四皇子妃陳媛,二皇子妃閔寄柔,定京城裡的幾家小娘子,有黎三娘,方祈家的瀟娘,陳媛胞妹陳婼,還有另幾家煊赫世家的嫡長女。

  全當做是皇親國戚小娘子的一次盛會。

  方皇后想做什麼?

  行昭看來看去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待等到方皇后讓蔣明英一個一個都先對一對屬相,小娘子屬相是鼠的,便在名字前頭打個記號時,總算是摸清楚了真相,她屬狗,行景比她長五歲,行景屬蛇。

  蛇鼠一窩要打架。

  方皇后總算是開始大手筆地著手操辦行景的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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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12 03:08 PM

第一百六三章 山茶(上)

  方皇后掌後宮之事二十餘載,一向以內斂莊嚴之姿示以眾人,莫說山茶筵,連妃子們在曲水流觴擺話會,她也只是賞幾匣子東西下去。

  連給二皇子選妃也是先在平陽王府看了看,最終確定了三個人,這才領到鳳儀殿來相看的。

  共賞山茶一番話兒一出,方皇后的一反常態,闔宮隨即譁然。

  上頭令一下,下面人跑斷了腿兒,六司的管事捧著或粉或紫,或重瓣或曲瓣的山茶一天來要鳳儀殿來八百次,方皇后沒這個空閒審視,便讓行昭和蔣明英去看,只交代了一句,「有些小娘子膚色白,簪什麼花色的山茶都好看,有些小娘子膚容沒那樣白皙,就要選一選花樣的顏色了。」

  不僅是賞花,還要簪花啊……

  人有高低,花有貴賤,總不能是每一株山茶都是瑪瑙茶,寶珠茶,一拈紅那樣的名品吧?

  來的小娘子算起來能有五六個,一定有配貴的山茶的,也一定會有配不那麼尊貴的,這又該怎麼分呢?

  仲秋午後,天便暗了下來,沒一會兒,雨就像幕簾一樣撲撲簌簌地砸了下來。

  歡宜從煙霧朦朧中走來,一道抖索了袖子撩臉進瑰意閣,一道眼神黏在了中堂裡一盆兒接著一盆兒的山茶上了,口裡稱奇:「好看是好看,怎麼沒有像南山茶那樣碗口大的?花兒團簇成一團兒,大朵大朵的,好看得很,味道也清雅。

  行昭正捧著冊子選花盆,抬眼見歡宜進來,笑著招呼她,先偏頭給蔣明英商量:「……粉的用白瓷斑紋,白的黃的用木柵欄,白底兒紅點的用青瓷花斛,姑姑你看可好?」

  蔣明英笑眯眯地給歡宜問了安,便領了冊子佝身而出。

  行昭轉了頭來笑著回歡宜:「大的怎麼往鬢間去簪啊?」又招呼她喝茶:「……外頭突然落雨,也不怕身上打濕了。」

  歡宜多瞅了那白瓣紅點的那株山茶幾眼,這些山茶的品相都蠻好,可還是這株蕉萼白寶珠最名貴,笑一笑也沒揪著這話頭了,「出來的時候沒落雨,走到廊橋那兒才落的雨,一路都在遊廊裡頭,身上也淋不到……」

  話頓在這處,心裡過了一遍,壓低嗓子,輕聲問:「皇后娘娘怎麼突然想起邀小娘子來賞花兒了?多少年了,這還是頭一回,無緣無故地……」

  哪裡是無緣無故,明明是有的放矢……

  行昭眨了眨眼,她總不好說方皇后是為了給行景相看妻室,才搞出這樣大的陣勢吧!

  文官有貪墨收受賄賂的,武官有私藏糧餉的,可皇后擅用權柄為娘家外甥相看小娘子的……

  這還是行昭頭一回見,對方皇后的敬佩之情,再次深重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或許是想趁機熱鬧一下?」行昭打著哈哈,「定京城就這麼大點兒,小娘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往後出了閣嫁了人,再想認識認識便也晚了,還是從小就交幾個手帕交比較好。」

  瞧瞧黎太夫人,就是念著手帕交的情分,直衝衝地還在為賀太夫人抱不平。

  「小娘子們的手帕交……」

  歡宜默聲重複其前話,行昭便笑:「皇城裡統共三個小姑娘,來來往往都是這些人兒,皇后娘娘是怕咱們孤單吧。」

  歡宜偏了偏頭,想了想,對行昭的說辭不置可否,心卻放下了。

  宮裡人精明著呢,草往哪頭倒,就能斷出今兒的風往哪處吹,上上下下都在咬耳朵猜測,說是方皇后要為六皇子周慎定正妃了,淑妃不以為然,坐下來平心靜氣地給老六細析:「給你娶媳婦兒能不和我說?我和皇后的交情多少年,王嬪和皇后的交情有多少?二皇子相看正妃的時候,連王嬪都跟著去鳳儀殿瞧了瞧。皇后若是起意給你相看,能不告訴重華宮一聲?」

  老六當著淑妃面,氣兒是沉了下來,可背後便給她塞了個紅瑪瑙石榴開花樣式的擺件兒,托她過來探一探。

  若當真是為老六操心,行昭能不同她明說?

  功成身退,歡宜心安理得地收了擺件兒,又給六皇子遞了信兒後,便安安心心地等著十月初八山茶筵了。

  一場雨來得急,傾瀉而下,一連幾日都是夜裡落雨,到了早晨反而放了晴,大清早起來,霧氣散不開,迷蒙著團在了一塊兒,凝濃得像化不開的乳酪。

  到了正日子,行昭起了個大早,麻溜地用了兩塊兒翡翠酥,吭哧吭哧喝下一大碗乳酪,又要了一碗素三鮮銀絲麵吃。黃媽媽看得眉開眼笑,端著碗燴竹蓀、山藥泥、小黃瓜塊兒的雞蛋羹跟在行昭屁股後面,直勸:「吃幾口雞蛋羹壞不了事兒!往前閔太夫人去了,信中侯夫人還偷偷摸摸往閔家娘子嘴裡塞牛肉片兒呢!」

  宮裡擺宴大多吃不飽,行昭便用得比平時更多些,過會子才能提起精神來。

  方皇后是擔心小娘子三年不沾葷腥長不了個兒,便鬆了口悄悄讓人加點雞蛋在膳食裡。

  行昭心裡卻過不去這個坎兒。

  到底兩世為人,黃媽媽像老母雞似的跟在她後頭,正在試衣裳的行昭登時就不好意思了,紅著臉三下兩下把襦裙穿上了身,左躲右躲避開黃媽媽,悶下頭就快步往外走。

  黃媽媽端著雞蛋羹總不好再跟出去了,巴著門框望著小娘子的背影,輕嘖了一聲,話裡明明是欣喜的,卻還是要拿三分惋惜來掩蓋:「姑娘到底是長大了……」

  儘管艱難,儘管多舛,終究也在慢慢地長大。

  後頭跟著的小宮人捂著嘴吃吃笑,黃媽媽肅起神色回頭瞪一眼,卻沒繃住,半道上轉了笑:「便宜你個小丫頭了!拿去吃吧!」

  從瑰意閣到正殿路不長,一路過去,卻賞心悅目得很。

  遊廊邊擺著青石柵欄小間,裡頭種了青幽幽的叢草,又用小石頭壓住,廊外罩著天雲碧色的帳幔,或是繡著雙蒂芙蓉開,或映襯著今日繡了幾朵碗口大的南山茶,或三筆兩筆繡了幾波水紋,沒什麼擋風的用處,就圖個好看。

  心隨景動,行昭一進正殿便是止不住的笑,方皇后多看了兩眼,神色便也跟著舒展開來,又囑咐了幾句「羅家小娘子比你長兩歲,性子嬌得很,你得注意著些。」,「令易縣公家的長女身形有些大,若是遭別人笑了,你要幫著解圍」,「都是金尊玉貴的掌珠,誰落了頹,咱麼主人家都沒顏面,八面玲瓏聽起來不好聽,可長袖善舞卻一直是個好詞兒」。

  羅家娘子是新入閣羅閣老的長女,羅家是正正經經的名門望族,詩書傳家,根兒深紮在川蜀蓉城。羅閣老入閣中央,羅家嫡支這才遷進京來,和方家的情形像得很。

  今日,方皇后邀的多是文臣世家的小娘子,要不就是宗室皇親,沒有老牌的勳貴人家也沒有武將之後。

  七月八生辰之後,方皇后便改了寓教於樂的方式,變成了不講道理直接留課業,方皇后扔了份兒名單給行昭琢磨,行昭便老老實實地打聽各家小娘子的身家背景,第二天就給方皇后回了話兒,「勳貴人家和賀家牽扯甚深,若是哥哥想自立門戶,此賀即非彼賀。念舊情的,念的都是臨安侯的舊情,看揚名伯也是當做臨安侯的兒子再看,一輩子都斬不斷這個關係了……哥哥身世複雜,既有方家血脈又承賀家親眷,背靠武將世家,若再娶武家出身的小娘子,前途或能錦上添花,卻也可能徒惹猜忌……大家名流的清貴世家就很好了,立身不偏不倚,自有一番精氣神在,外能承訓家風,內能掌中饋輔助哥哥……還能教好兒孫……」

  日子越久,她便越發覺得教好兒孫最重要,時人重宗祠家族,一代興盛沒什麼了不得,三代都興盛,這個姓氏才算是立住腳了。

  哥哥好容易拼出來的一條血路,不能讓一個不靠譜的女人給斷了。

  簾帳微動,原是有風穿堂過,透出條縫兒能隱隱約約看見濃烈姹毓的連綿山茶,行昭埋首吹散了黃褐色茶湯上的沫子,看著水中恍惚著眉眼模糊的自己,鼓了腮幫子又輕輕吹一吹。

  面目便立即變得支離破碎起來。

  無論是她,還是方皇后,都只是覺得行景配這樣的女子更好,誰問過行景,他喜歡這樣的女子嗎?

  茶沫慢慢又重新往裡聚攏回來,行昭笑一笑,是生死榮辱重要,還是美人愛情重要,答案在每個人心中都不一樣。

  行昭位子還沒坐熱,就有人攜伴而來了,蔣明英迎了出去,撩簾而進的原是方祈之妻刑氏與羅夫人和羅家小娘子,行昭起身斂容問了安,眼風覷了覷羅家娘子。

  面容雪白,眉深唇紅,小模樣還沒長開,但是已經能看出美人兒胚子的樣兒來了,只是唇角抿得死死的,眉梢高挑,便顯得有些驕縱。

  再看羅夫人,莊青軟緞的棉衣,深藍的綜裙,打扮得是一派大方,神色恭謹行舉之間自有分寸。

  羅娘子是該驕縱些,出身好,有個好母親,又是嫡長女,這樣的女子有驕縱的資本,這樣的驕縱反倒叫人覺得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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