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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0:23 AM

董無淵 -【嫡策】《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16 06:50 PM 編輯

【書名】:嫡策

【作者】:董無淵

【內容簡介】:

  死去活來重生之後,對於前世,若要問賀行昭最捨不得什麼,她大概會說捨不得女兒惠姐兒,早夭的兒子歡哥兒,還有那個敢愛敢恨的自己。

  一言簡之,講的就是一個侯門千金前世死乞白賴嫁給某人,這一世看透了心寬了,好好活下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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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0:25 AM

楔子

  大周朝隆化十二年三月,冬寒未散,春暖未至,雖有新綠抽芽卻也偶有寒風凜冽,道口胡同人聲熙攘,彰顯著初春時節的熱鬧。

  東興胡同口,晉王府卻朱門緊閉,整座府邸緘默無聲,門口高吊著兩個白燈籠,上頭寫著「奠」字。

  晉王府的女主人賀氏,歿了。

  中庭內豎起一面銘旌,覆在棺柩上的追文悼詞,洋洋灑灑寫滿了整匹素絹。

  「晉王妃賀氏,定京盂縣人,父第八代臨安侯賀琰,兼平章政事,後領太子太保。隆化二年初,賀氏名滿京都,聲譽漸現,遂以王側妃禮聘入晉王府,產子歡,後病夭。隆化四年仲秋,王以側妃賀氏婉靜良安,請旨冊賀氏為正妃,聲譽日聞。隆化八年,產女惠,晉王大喜,甫出生,即軼冊為綿宜郡主。」

  「妃性溫馴,名門毓秀,其於上下,整合於內,端靜於外,或少違豫。」

  「王結髮之元妻,雖悲難同白首,卻喜能共今生。」

  賀行昭飄蕩在被晉王府屋簷樓閣切成的,四四方方的天下,看著跪在靈柩前或假意哀戚慟哭,或真心嚎啕絕望的人兒,手指一點一點虛無地拂過晉王周平寧親手寫下的悼文。

  原來死了有這樣的好處,可以是非顛倒,黑白不分,來成全臉面。

  明明是自個兒耍盡手段與周平寧暗結珠胎在前,嫁入晉王府在後;明明是歡哥兒溺水暴斃,慘死在皇后陳氏殿中;明明是周平寧為了保住陳氏,才以正妃之位相易,意圖壓下此事;明明是周平寧厭屋及烏,連看都不願意看阿惠一眼……

  最最好笑的,卻是那句「悲難同白首,喜能共今生」。

  周平寧,你想要共白首、同今生的,只有陳氏而已。

  賀行昭低低垂首,神情淡漠地看著立在棺柩旁的周平寧,終是掩眸不再看。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我必識人真切,不負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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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0:33 AM

第一章 再會(上)

  雲破初曉,盛冬的汴京城古城牆外將將透出一線亮,九井胡同裡打更聲兒一遍接著一遍傳得響亮。

  賀行昭在聽見第一聲清亮的打更聲時便醒了,睜開眼愣愣望著頂上拖著墜下的青碧色螺紋雲絲罩,耳邊是更漏裡沙粒簌簌落下的聲音,歪了頭透過帳子,有兩盞明亮的搖曳著暖得朦朦朧朧照進人心的羊角宮燈立在床腳邊。

  被子上薰染的是茉莉淡香,不是周平寧素日喜好的冰薄荷香……

  行昭將頭埋在被窩裡,深深吸了一口氣,眨眨眼,將打著旋兒的淚給生生忍了回去,嘴邊卻是止不住往上邊揚。

  三天了,不是夢,不是想像,不是陰曹地府,賀行昭眸中含淚嘴角帶笑地看著這雙白嫩稚小的手,手小小的,指甲理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沒有染過胭脂花丹蔻,沒有為了留存下指甲而戴著三寸長的護甲。自己真的還活著,以七歲賀行昭的名義活著,一切都還來得及,還可以好好活下去。

  或者前一世的倔強恣意……才是夢……一個孤零零活著的夢……

  「姑娘,卯時三刻了,該起床……」帳子外有人輕聲喚著。

  是蓮玉,行昭連忙坐起身將簾帳拉開了一角,帶了些不確定輕喚了聲:「蓮玉……」

  十四五歲時的蓮玉背對著暖光,依舊有著溫柔的眉眼,長著雙一笑就彎彎的眼睛,從未同人紅過臉,雖不甚美,卻勝在讓人舒服。

  這樣好的蓮玉,為了遮掩自己偷著給周平寧遞花箋的行徑,被祖母罰到通州的莊子裡配給了一個瘸腿的莊戶人家,不到三十便形如五十老嫗般。

  蓮玉被直愣愣地看得有些發怵,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又看眼前這個年畫兒似的小女孩,瞪著一雙西域葡萄樣的眼睛,有些似醒非醒的模樣,不由得看著好笑:「昨兒奴婢告假回來,才聽蓮蓉說姑娘說不舒坦賴了兩天床,昨兒才好些,哪曉得今兒姑娘還是沒睡醒的模樣……」

  說著話兒,帳子被兩邊拉開,勾在纏枝銀鉤上,行昭接過盛著蜂糖蜜水的杯盞,蜜水極甜又暖,直直沖進胃裡,連帶著心也像春日裡那樣暖洋洋的。

  突然覺得任重道遠,前世裡,被自己糊塗所連累的人,為自己劣行而蒙羞的人,對不起。但也萬幸,還有一次再來的機會,佛祖眷顧。這一世,母親、蓮玉、祖母、賀家……種種種種的悲戚,她不要再經歷一次了!

  行昭正懷著感恩,胡思亂想著,內閣的燈全亮了,留著頭的小丫頭們捧了銅盆、衣物、牙粉等物躬身魚貫入了內,另有大丫鬟蓮蓉從外卷起了簾帳,可見天仍舊是灰濛濛的片,院子裡的積雪在庭意院頂棚上吊著的宮燈映照下晶瑩透亮,內閣女孩們的井然有序,帶來了幾分熱氣騰騰。

  賀行昭心潮澎湃,仰著臉將蜜水小口小口喝完,沖蓮玉咧嘴一笑,梳洗妥帖後,站在毯上,正伸手搭進袖裡,卻見穿著紫綠繡萬喜紋襦裙,外面罩著件百花褙子的婦人捧著幾個匣子從抱廈裡出來,賀行昭眼神一亮,開口便道:「王媽媽!」。

  王媽媽,是賀行昭的乳娘,因生母方氏產後體虛無力,賀行昭便自小養在賀家太夫人院子裡,王氏是方家選送來的的乳母,如今三十二三的年紀,從賀行昭出生便在身邊盡心盡力服侍著,最後卻被臨安侯繼室應邑長公主攆出了府,從此不知去向。

  行昭想起應邑長公主,心頭如針紮似的尖銳痛起來,應邑就像是賀家的飛來橫禍,逼得母親慘死,祖母避其鋒芒,一年有泰半的時間都躲在莊子裡,大概只剩下爹爹是高興的……

  王氏邊將匣子放在桌案上,邊蹲了半身禮急匆匆起來:「我的姑娘誒!可得抓緊著點了。前頭兩位姑娘並大少爺、七少爺都到了。三房從八燈巷走都快到了!太夫人還問了姑娘喝完蜜水了沒……」

  行昭回了神,一笑,仰仰頭由著蓮玉半蹲著繫上襦裙的帶子,清了清喉才道:「喝了喝了!一口氣兒喝完的!媽媽記下這麼大段話兒可累?快喝口水潤潤!」

  侍立在旁的蓮蓉低了頭吃吃一笑,將一方赤金鑲邊如意鎖從匣子裡選了出來,遞了過來,說:「太夫人才捨不得怪罪!姑娘連吃了兩天藥,昨兒晚上才有了精神頭,今兒就急吼吼起了床要去和太夫人問安,太夫人只會心疼!」

  「也就是姑娘疼你們!放別的主子屋裡,嘴巴沒個把門的,主子們早就——」王氏橫了眼蓮蓉,卻見行昭捂著嘴偷偷笑,便只好住了話,手腳麻利地摳了黃豆大小的一粒兒春雙膏,在行昭臉蛋上輕手輕腳、細細抹開了,又念叨著:「今兒是三房的外放回來頭一遭去給太夫人請安,是大日子,姑娘可不好任性!」

  行昭邊接過遞來的大襖披上,邊仰頭眯了眼睛由著王氏將霜膏抹勻,聽得這竟是三房才回來的時候,心情好極了,胡亂點點頭,嘴上答應著:「是是是!」

  榮壽堂前廳,匾額高高掛著,上面是御賜的四個字兒「寧靜致遠」,梨花木八寶閣旁立著棵長得蔥蘢的矮子松盆景,再穿過抄手小廊,裡面的笑鬧聲便擋也擋不住了。

  「祖母這兒的香不像是尋常薰染的茉莉香,聞著倒有股佛堂裡的味道……我回去自個兒想法兒調卻總也調不出來!」——這是二叔家的三姑娘明姐兒,從來便是語聲爽利,不拖泥帶水。

  「三姐不妨加幾味麝香進去,再把香多曬那麼一旬,許就得了這樣的味道了。」——這是行昭庶妹賀行曉。

  「三妹,我同你出個主意,向祖母討一匣子,等用完了再來討,豈不省事兒!」——聲音啞啞的少年,卻還是不能消停作怪,這是嫡親的胞兄,臨安候賀琰長子,賀行景。

  行昭緊緊攥著絲帕立在垂地珠簾後,呆呆地聽著,心裡歡喜極了,卻近鄉情怯,在笑鬧裡聽得一聲「你們這群猴兒,就是老天爺罰來磨我的!」,便立時紅了眼。

  太夫人身邊的芸香正巧打簾而出,見行昭眼眶紅紅地杵在門緣邊上,忙行了禮,笑說:「四姑娘杵這兒幹嘛呢?可是遭沙迷了眼睛?快進去吧,太夫人念叨四姑娘多少遍了!」

  行昭笑著搖搖頭,就著絲帕拭了眼角道:「無事,只是外面有些涼。這便進去!」

  芸香佝了腰,細細瞧了瞧,見確是無事,笑意愈加深小聲說著:「大少爺、七少爺早來了,三姑娘也來得早,六姑娘來的時候,太夫人面色不太好!侯爺與二爺去北門迎三爺了。」

  行昭笑著點頭謝過,蓮蓉向來機靈,湊身塞了個白玉蘭花吊墜給芸香,甜笑著說:「姐姐不愧是太夫人身邊兒的知心人兒。」

  芸香性子活泛,行昭的身份是闔府姑娘們中最高的,這些小門小路拿來討好,正好。

  行昭小步轉過壽星公長江石小屏風,終是見到了一身著墨綠萬壽字不斷紋褙子,斜倚在正堂前貴妃榻上,正笑得樂呵的老封君賀太夫人陳氏。

  行昭邁大了步子,提起幾欲委地的水紅裙裾往前三步,叩拜於地,小小女兒朗聲唱著:「孫女行昭給祖母問安,萬望祖母安康端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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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0:43 AM

第二章 再會(中)

  七歲的小女孩聲定意堅,身量骨架小小的,卻叩拜端儀,水紅裙裾規矩地散在鋪著細密白羊絨毯上,極似一朵綻開的牡丹。

  行昭做了十年的晉王正妃,禮儀行止早已深入骨髓。

  賀太夫人微怔,愣了愣,指了指俯首在地的心愛小孫女,側首同侍立著的張媽媽笑說:「快去扶起來。病了兩天,這一好,瞧瞧,竟改了往常的小魔星樣了!」

  「孫嬤嬤早說了四姑娘聰明著呢,只是不耐煩學這起子禮儀,您總憂心著,這下您可算是踏踏實實了!」

  行昭滿面通紅地叫張媽媽給扶起來,再聽張媽媽笑著打趣,耳朵也臊得紅了。

  想想前一世的自個兒,半大的女孩被嬌養得不成樣子,性子高也傲,唯我獨尊,飛揚跋扈慣了。父親是大周朝一等勳貴臨安候賀琰,外祖是稱雄一方的陝西總督,姨母是彰德帝正宮方皇后,想要什麼得不到?六、七歲的時候,就連賀太夫人花心思請來的教養嬤嬤孫氏,也是敷衍地將規矩草草學過。

  母親死後,應邑長公主再嫁進賀家,方皇后生怕外甥女受委屈,又內疚胞妹慘死,便將行昭接進宮裡親教養著,吃穿用度比照著公主。這樣養出來的女兒,傲氣是有了,愛憎也分明了,可惜心氣太高,不擇手段也要得到自己想要的,很難擔得起大周朝富貴人家要求女孩的端淑明惠。

  終了一生,晉王周平寧大概是唯一的挫折。而,一顆心恰巧折在了這裡。恣意行事,連閨閣女兒家的名節也不要了,寧願以側室自居也要嫁給晉王,最後倒落得個千夫所指的下場。

  鐘鳴鼎食之家的氣度從來不是靠飛揚跋扈來體現,因為尊貴而謙遜有禮,這才是最大的高傲。

  這個道理,方氏去得早沒教過,行昭自個兒也不耐煩聽人念叨,到最後竟是纏綿病榻受盡冷暖時,才反省明白。

  行昭紅透了張小臉,恍如隔世,向坐在左上首,涎笑著的賀行景福了身:「大哥安好。」

  又向一身量高挑纖瘦,面白膚凝,卻留著一道劍眉的女孩行禮,頷首笑著寒暄:「聽人說三姐院子裡的綠萼梅花開得可好了,千萬記得給阿嫵留幾支!」

  「……總少不了你的!過會兒,在庫裡尋了甜白釉青花的方壺好生裝著,給你送去!」約是驚詫行昭的主動親近,行明一愣神兒才反應回來,一句話說完,笑開了扭頭向案首的賀太夫人撒嬌:「祖母,您瞧瞧,才說阿嫵懂事了,這就來討上東西了,孫女兒還得賠上一尊前朝的白瓷…….」

  「你可忘了,你方才討祖母茉莉香時的模樣了!」行景半刻閒不住,接著話兒便笑著嚷嚷開,惹得行明輕橫了眼,卻是撐不住自個兒笑開了。

  三姑娘賀行明是二房嫡長女,也是二房唯一的血脈。二老爺賀環是現任臨安候賀琰庶弟,性情怯懦,好享安逸。老侯爺去世時,庶三子賀現是兩榜進士出身,身上領著官職,帶著妻兒分家出去了。老二賀環倒留了下來,靠著長兄賀琰的面子,謀了個五品館閣學士的虛職。

  前一世的行昭瞧不上賀環,打著子嗣的名號,左一個通房,右一個妾室地收,最後還是無子,氣急敗壞地把罪怪到正妻秦氏身上,太夫人攔著這才沒休妻。賀行明是獨女,父親無能又要護著母親,養成了爭強好勝,毫釐必爭的性子。

  這樣的個性與身份放在前世,行昭自矜身份,不屑同她親近寒暄,相互間來往不深,甚至有時還會有言語齟齬。哪曉得到最後,行昭連遭慘淡,心氣鬱結時,姐妹間,只剩了個賀行明還願意來寬解勸慰一二。不由讓人歎一聲,世事無常。

  太夫人瞧著堂下,笑得開了懷,老夫人前半生坎坷多舛,老侯爺偏疼妾室崔氏,很是讓她吃了些苦頭,索性憋著口氣生下嫡子嫡女,又抬了身邊的陪嫁丫頭晚秋為妾,和東邊那個去爭去鬥……

  看著撒著嬌的三姑娘,老夫人不由眼神一暗,晚秋生的老二不成器,倒是崔氏生下的老三成了才,外放回來了,還好崔氏早死了,若現在還活著怕又是樁禍事!

  賀太夫人眼神掃過堂下挨個兒坐著的女孩們,抿嘴笑得嬌憨的行昭,已漸漸顯出幾分少女般明豔的行明,再落在縮手縮腳,靜默無言坐在最邊上,穿著件做工極差,針腳粗重茶色小襖的六姑娘賀行曉身上,眉頭一皺:「六姑娘穿成這樣,乳母是怎麼伺候的?」

  行昭聞言斂了幾分笑意,往邊上一瞍,果不其然看見賀行曉顫顫巍巍低著頭,還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樣連忙跪下,細聲細氣:「祖母莫怪刑媽媽……是……是……」話結結巴巴地頓住,瞧她抬頭偷偷瞥了眼行昭。

  行昭心頭暗道不好,接著便聽到她接著說道:「針線房上昨兒來說……今冬的夾襖做得時間緊……孫女只好講究著這衣裳穿……姨娘房裡也是……」話到最後,竟是哽咽起來。

  太夫人看景哥兒、時哥兒並行昭,行明都穿著簇新大襖,針腳細密一團喜氣,抿了唇,半晌沒說話。

  這廂行昭忍著氣,母親再厭惡賀行曉,再厭惡她萬姨娘,也不會從這些針頭線腦上虧了東偏房的份例。

  前世母親絕望慘死,萬氏功不可沒。歡哥兒去後,賀行曉又被應邑長公主送到晉王府,要她給賀行曉一個側妃的名分,就當做為主母生下兒子的縢媵!

  行昭手縮在寬袖裡,氣得直顫。前世也是這樣的場景,她沒忍下氣,當場斥責了賀行曉,嚴詞厲烈說她誣衊作怪。祖母又何嘗不知萬姨娘與賀行曉的伎倆,卻始終覺得母親性懦,連妾室庶女都彈壓不住,叫她們作怪到了自己跟前,母親受了祖母責備,惶惶不可終日。

  室內皆不敢言,賀行曉跪坐在青磚石上,行景開口欲言。卻見行昭輕斂了裙裾起了身,上前一步將賀行曉拉起,邊垂著頭幫她理了理有些皺著的裙擺,邊輕聲說著:「六妹這是做什麼……穿著新衣好過年,針線房時間也緊,是不是該先緊著將老夫人,爹,娘,二叔二嬸這些長輩的衣裳先做精細些?三叔三嬸才從外邊兒回來,八燈巷自己做新衣裳難免有些趕不及,加上二哥五妹,是不是也要穿新衣裳過年?今兒三叔這麼些年頭一回著家,初冬時候才做的衣裳總是好的吧?怎麼就不能穿了呢?」

  行昭輕輕一頓,背對著賀太夫人,目光犀利地看著泫然的賀行曉,有些嘲諷再接著說:「六妹是最小的小娘子,七弟又一向身子弱,古有孔融讓梨,黃香暖席,先緊著長輩兄姐是該的,長幼有序天地孝道是不該變的…….」

  邊說著,行昭邊轉了身子,望著賀太夫人笑說:「不過姐姐為妹妹出頭這個道理也是不該變的,昨兒針線房才送了四件夾棉大襖來,我瞧著是比往前做工要糙些,大概時間是著實緊了些。母親牽掛著三叔回來的接風宴,總有力有不及的時候。針線房的人怠慢六姑娘,卻著實可恨。祖母,您看要不要叫針線房的管事媽媽往東偏房陪個不是,扣了月錢兒,再讓她們加緊時間重新做?」

  賀太夫人聽了這麼一長席話,哪裡不曉得小孫女話裡的道理……先點出老三回府,大兒媳婦力有不及,再點六娘不識大體這時候將事兒給鬧出來,最後讓東偏房把針線房得罪了。臨安侯府裡的奴才都是家生奴,百年來盤根錯節關聯複雜,掌事的媽媽雖然是奴才,但背後的關係網又有誰數得清楚,讓針線房吃了個啞巴虧,針線房只會把賬算在六姑娘與萬姨娘身上……

  老夫人心下大慰,眼中帶了笑看著堂下言笑晏晏的小孫女,正欲言,卻聽外頭一聲清亮地打喝:「侯爺,二爺,三爺並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來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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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0:48 AM

第三章 再會(下)

  繡著雲鳳的門簾子被高高打起,隨著疾行呼嘯帶著雪氣的風,一身形頎長,面白眼亮,著緋色直身常服,牛皮直筒靴的清俊中年男子先行大步跨行入了內,這便是現任臨安候,兼任三公之一太子太保,賀琰。

  隨後而入的便是三爺賀現,較之長兄,書生氣更重些,面容也不那麼出眾,眉宇間帶了些肅穆。入了正堂後,卻出人意料之外地直直跪下,俯首向太夫人磕頭,語中有喜氣有哽咽有殷切,大聲說:「兒不孝……」

  小字輩兒們皆是忙站了身來,向入了內的賀琰、賀環躬身行禮。

  「快快快!老二快將三爺拉起來!」賀太夫人以袖掩面,亦是帶了哭腔,從仙人龜鶴黃楠木靠椅上忙正了起來,急急指著說。

  二爺賀環,年近三十,看著有些體虛浮腫,聞言忙佝身去拉。

  又聽立身在賀太夫人身側扶著的賀琰朗聲笑著說:「三弟孝心,昨兒才下船,八燈巷都還沒收拾妥當,今兒一早就趕來問安了。母親心頭明白,你這樣倒反惹得母親傷心了!」

  三爺只好搭著賀環,形容激動地起了身。

  行昭垂頭端手,恭謹立在尾端,眼神定在了擱在八仙桌旁,來回搖動的自鳴鐘鐘擺尖上。好一番母慈子孝的場面,三叔生母崔姨娘得意了許多年,老侯爺一死,崔氏便在靈堂裡撞棺而亡,三叔心裡不可能沒有疙瘩,若沒被膈著,又哪裡會老侯爺一去世,就執意開了祠堂,搬了出去……

  如今這番作態看起來,三叔在外三年,磨練出來了,倒真真擔得起前世官宦人家中評價他的那八字「言辭若懇,屈伸皆宜」。

  行昭正有些好笑地想著,卻忽聞身後爽利乾脆一聲:「五日前才送來的信,說是今兒三叔就回來了,母親接著信時,還吃了個大驚!」

  說著話兒,一個穿蹙金紋孔雀秋杏色比甲,髻上插著了支青石鑲金如意簪的圓臉婦人,同一青碧著衣,長著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婦人,攜著一挽了個高髻,箍著個彩線細髮箍,瞧起來明顯年紀輕些的貴婦而來,身後還跟著一著紫少年、一紅衣少女。

  說這話的便是那青碧著裝的二夫人,劉氏。

  行昭心頭又酸,又歡喜極了,抬起頭癡癡望著那一臉福氣象,笑起來便有個淺渦兒的圓臉婦人,直想撲上去哭著抱著喚母親,將上一世的苦痛通通都說與她聽。

  二夫人說完這話,太夫人在案首斜倚著微不可見地挑眉一笑,被人攙著的高髻婦人,三夫人何氏卻心頭一咯噔,若是真心思念親眷,又哪裡會在回來前幾日,才修書回京,敲定行程呢?

  「從湖廣到定京,晴姐兒坐船難受,一路上走走停停,三爺怕早早寫信回來,到時候卻沒到,讓大傢夥兒空歡喜一場……」三夫人瞧著柔柔弱弱的模樣,反應極快,快步向前兩步,哭著半跪半坐在了太夫人身邊兒,抽搭著說著:「在外面兒三年……心裡頭想的都是定京、臨安侯府、娘、兩位嫂嫂和侄兒侄女兒……在外頭獨門獨戶沒人幫襯著……著實辛苦……」

  三夫人見太夫人面色頗為動容,微鬆了口氣兒,站起身往後招招手,喚道:「昀哥兒晴姐兒快過來,叩拜祖母!」

  紫裳少年牽著紅衣女孩,大大方方跪下行了禮,賀太夫人笑著拉過小女孩的手,眼卻望向那十歲出頭的沉穩男孩,扭過頭同三夫人直笑說:「孩子們都是早上吃晚上便長,不過一晃神兒的時間,竟長這樣大了!」

  又連聲喚張媽媽將早已備好的一個織金胡桃十錦荷囊,一個繡著瓶插三戟蹙金絲荷囊拿出來,織金的給了女孩,蹙金的給了男孩,裡面兒一個裝的是和田玉如意盒,一個裝的是赤金寶玉鎖,都是極好的寓意。

  待兩個孩子謝了賞,老夫人便一手摟一個,指向行昭這一行小字輩兒,挨個兒介紹著:「這是你大伯家的景大哥哥,這是你二伯家的三妹妹明姐兒,這是你四妹妹昭姐兒,七弟時哥兒,你六妹妹曉姐兒……三年時間沒見著,可別生疏了……」

  孩子們相互間又是哥哥妹妹,姐姐妹妹的親親熱熱地喚了。

  「母親,三弟遠行歸來,總要先去拜了祖宗祠堂,知會一聲。」臨安候束手在背,瞧這一室的熱熱鬧鬧,再看了眼唱念做作打完,就恢復一臉肅穆的三爺賀現,出聲打斷。

  賀太夫人點頭道:「是這個道理。男人們先去拜祠堂,知會祖宗先輩一聲,不管好賴,賀家三爺總是回來了……」

  「我們女人家就去暖閣擺箸布菜,好躲風避涼!」二夫人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親熱地挽了大嫂方氏。

  方氏瞧了眼太夫人,見老人家正笑呵呵地起了身,行昭與行明忙一左一右地上前去攙,便回挽了二夫人,又扭身溫和招呼著三夫人,一行女眷便往東暖閣去。

  大家貴族講究個食不言寢不語,賀太夫人落了座兒後,女眷們依次坐下。待男人們回來後,隔了屏風,淨手漱口,一頓飯倒是吃得其樂融融。

  送走三房一家,行昭攙著賀太夫人走在抄手長廊裡,只留了個張媽媽在旁侍候,兩列僕從遠遠地跟在後面,耳畔邊只有雪落到青磚地上,細碎的聲響。

  「阿嫵。」賀太夫人沉聲喚道,晨間慈愛安和的老太太模樣已換成了一副沉斂嚴穆的樣子。

  行昭極少見這樣的太夫人,一怔,隨後恭謹答應著:「是,祖母。」

  「今天軟硬兼施勸下賀行曉,做得很好。」老人家緩緩說著,瞧了眼小孫女垂下的已顯出一點清冽意味的眉眼:「你是我嫡親孫女,伶俐大氣,又喜你個性不像你母親那樣軟懦可欺,不像你父親那樣苛刻冷性……我便一直縱著你……卻也一直擔心你。」

  行昭緊抿了唇,前世祖母並沒有掰扯開,明白地同她說過這樣的話,她有些茫然抬頭望著太夫人,不曉得老夫人要說些什麼。

  小女孩的眼神清澈澄粹,太夫人終是輕輕扯開了笑:「我擔心著你,過剛易折,不曉變通。今天六丫頭打的什麼主意,我知道。萬姨娘算著日子要在三房面前撕扯開,逼我不得不給你娘下重話,你娘素來懼我,難保不會自己偷偷地傷心難過。」

  最後一句裡,多少帶了些無奈。行昭點點頭,見祖母的抹額有些落低了,踮起腳,輕手輕腳地幫著理了理,邊柔聲說:「我雖變相承認了六妹的衣裳是有問題,卻拿孝道去壓她,又軟和地退了一步讓針線房又賠禮又返工……」

  太夫人眼含欣慰:「另闢蹊徑、口舌伶俐不可貴。難得的是,你肯讓一步,沒依以前的性子鬧起來,還以此將了萬氏與六丫頭的軍。」

  行昭彎了嘴角笑一笑,心裡有些澎湃,卻沒說話,曉得太夫人還有話說。

  果然太夫人停了步子,摩挲著食指上的綠松石斷紋戒指,沉吟半晌才轉首說:「三房怨恨臨安侯府,卻願意做低俯小。我深惡賀現,也樂意與他演一場其樂融融的戲。」

  「老侯爺去的時候,賀現還是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執意拉著宗族叔伯開了祠堂要分家。現在的賀現卻能屈能伸,在湖廣三年兢兢業業,政績評的只是個中,等了半年才等來調令,你可知道這是為何?」

  行昭眨著眼搖搖頭,心裡卻想總與臨安侯府有關係。

  太夫人一笑,帶了點輕蔑:「因為他鬧得沸沸揚揚分出了府!以為能憑己力入閣拜相,出人頭地,卻不曉得別人以前抬舉他捧著他,是因為他姓賀!他老子是煊赫的臨安候!」

  「所以三叔現在才要做低俯小,同臨安侯府重新親熱起來?」行昭思維極快,接著話就回答。

  太夫人垂了眸,眼神複雜地摸過孫女紮著的小鬏鬏:「審時度勢,莫強求,不是壓抑本性,是為了活得更好啊……」

  賀行昭沒說話,伸手去接長廊外簌簌飄下的雪花粒兒,看冰落在掌心裡,沒多久便化了,成了一點點水,若是前世她早明白了這個道理,是不是,活得便可以輕鬆些了?

  行昭甩甩頭,將思緒甩落出去,高聲說道:「阿嫵知道了!」

  又定神望著被冰雪掩埋著的朱瓦飛簷,心頭大歎。

  這將是一個嶄新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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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0:58 AM

第四章 母親

  是夜,榮壽堂裡燈火闌珊,鏤空雕銀歲寒三友熏爐裡悠悠點著六安香,地龍燒得旺旺的,偶有火星「啪」的一聲嘣炸開來,卻被蓋在上頭的銅絲網罩給擋住。侍立於旁的人兒被燈投射在窗櫺上,顯出五六個身形嫋娜的剪影,很是一片祥和安謐的景象。

  行昭披了髮,穿了件貼身常服,外披了大襖,捧了本《莊子》,半倚靠在貴妃榻前,身下墊著厚厚的細白貂絨毯,神情專注地輕聲緩語,誦著:「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賀太夫人半臥在榻上,搭著被子,眯了眼,已是昏昏欲睡。

  到底是五十好幾的人了,早間好一番折騰,現在卻累了。

  行昭邊覷著老夫人,漸小了聲量,邊輕手輕腳起了身,將書擱在八仙桌上,同僕從打手勢退出了門去,只留了芸香在內閣貼身服侍著。

  一出內間,便又是另一方天地,雪下得愈發地大了,天寒地凍的,哈出的盡是白霧,連花罩玻璃間裡栽著的劍蘭都被風吹得一顫一顫。

  行昭打了個寒噤,連忙裹緊了大襖,又接過蓮蓉遞過來的手爐捂著,見老夫人房裡的素青面露焦急,提著盞六角琉璃燈等在廊口處,便低了聲笑說:「今兒怎麼勞煩素青姐姐來打燈?可是下邊的小婢子躲懶?」

  素青和芸香一樣,都是老太太房裡的一等大丫頭,行事穩重體面,娘管著老太太的庫房,老子是賀琰身邊得用的管事,妹妹素藍還小,卻也進了大夫人的院子做事,一家子在侯府僕從裡都是得意的。

  「大夫人在花廳裡,曉得太夫人就寢後,也不讓通傳……」素青本是焦慮,聽見主子打趣卻不敢不笑,說到這停住話頭,遲疑著抬眼看了看行昭。

  行昭蹙了眉頭,伸手握了握素青,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只披了件兒坎肩,拉著張媽媽的手直哭……」素青思量著該怎麼說得體面些。

  行昭大惑,前世並沒有這樣的情形,當時母親因賀行曉之事受了祖母斥責,回去便染了風寒,連三叔辦的堂會也沒有去,正是這樣,才給了應邑機會。

  「花廳裡除了母親和張媽媽,還有誰?」行昭沉聲問道。

  素青連忙搖搖頭,急著壓低聲音,道:「還剩個大夫人身邊的月巧!大夫人一哭,奴婢就出來把其他人打發得遠遠的!」

  行昭頷首,一顆心這才落下了一半來,人多口雜,當家夫人夜闖婆母院子,且哭啼不休,叫外人知道了又是一場好戲。

  蓮蓉見狀,機巧地接過燈,打燈走在最前面,行昭個頭只及到素青的肩膀,拉著素青往花廳走,輕聲說:「素青姐姐素來穩重,做事叫人放心。」

  素青被小小的溫暖的一雙手握著,頓感安寧不少,見行昭沉穩篤定的樣子,大感訝異,這四姑娘自今早起,就像長大了,像變了個人兒似的……

  「素藍同奴婢說,午晌後針線房就去萬姨娘那兒賠禮去了,大夫人往榮壽堂來前,萬姨娘在正院很是鬧了一番,當時侯爺也在……」素青知道,再多的話就不能說了,從奴才口裡聽到主子的私隱,惹人怒。

  聽話聽音,行昭哪裡還有不明白的道理,萬姨娘吃了針線房的掛落,面子上掛不住,而母親素日又好性好欺負,卻不曉得今日母親受了多大的委屈,才鼓足氣來向祖母訴苦……

  行昭歎了口氣兒,花罩間裡受不到冰霜雪凍,心卻慢慢涼下來,事情不會一成不變,自己重生占的便宜,不可能一直占下去。連澆花的水是多了一盅還是少了一盅,花的品貌都是會變,何況是人的內裡換了瓤子。

  無論如何,都要打起精神,好好過下去。

  「祖母今兒勞累了,你們不好去打攪,等明日,我去同祖母說。」行昭仰著臉,望著素青說。

  素青感激點點頭,大夫人夜裡獨身往榮壽堂來的事,瞞不住,主子們失態沒體面的時候遭下人看見了,下人們一個說不好,還會受埋怨吃排頭,在主子們心裡落個陰影兒來,得重用是別想了。

  從內室往花廳不過兩條長廊,行昭心裡有事,素青覷著行昭的神情,也不敢說話,兩人一路無話,將將過了垂拱吊頂,便聽見裡面有哀哀的哭泣:「我和侯爺夫妻十幾年,我是什麼樣的人,侯爺不知道嗎,他竟然說我擔不起賀家的媳婦兒……說愚婦只會把賀家的兒郎養廢了……」

  「夫人,老奴仗著服侍了太夫人幾十年的情分,僭越說句話,您是主母,萬氏只是個妾室,是奴才,您願意怎樣對她都是該的,侯爺惱的是您的態度……」

  是張媽媽,伴著太夫人風風雨雨幾十年,忠心耿耿,連賀琰都說得,如今對大夫人說這樣的話,是掏了心窩子。

  行昭立在石斑紋垂紫藤花下,聽大夫人抽抽泣泣的哭,待方氏抽泣聲小了些,行昭緊了緊衣襟,深吸了口氣,踏過了三寸朱紅門檻,一臉驚喜的模樣:「母親可是想阿嫵了?這樣冷的天氣,母親也不曉得好好披件大髦來!」

  邊說著邊將手爐往大夫人手裡塞,給方氏夜來榮壽堂找了個理由,又搬了個繡墩靠著坐著,親親熱熱地拉過她的手。

  方氏看著女兒一副慕孺姿態,小小的臉,翹挺的鼻樑,殷紅的小嘴,眉眼像極了賀琰,卻像一朵青澀含羞的茉莉花,眼淚愈加簌簌往下流,摟過女兒的肩,只嚶嚶地哭。

  行昭手裡落了方氏一滴淚,涼得入人心脾,行昭心裡酸楚頓生。

  眼看著張媽媽帶著幾個丫頭退了身,行昭索性將頭埋在母親懷裡,兩母女相擁而泣,一個哭的是今生,一個哭的是前世。

  行昭緊緊抱著母親軟軟的身子,芬馥的百合香撲鼻而來,哭得不能自已,軟著癱在母親懷裡,抽抽搭搭說著:「阿嫵哭是因為想母親了……母親哭卻不是因為阿嫵,是為別人……」

  大夫人哭過一場,神兒也回過來了,總不好同女兒抱怨丈夫的妾室與庶女,只好說:「府裡的奴才恃寵而驕,眼裡都沒了主子……」

  「哪裡的奴才敢給母親氣受?」行昭明知故問。

  方氏抬了頭,眼光閃爍地望著擺在花廳裡的一尊福壽金粉工筆劃青花瓷,訥訥說:「不是給我……是給萬姨娘……針線房今兒來賠罪說了點話兒……」

  「所以萬姨娘就來找母親鬧騰?」行昭坐起身,眼眸極亮望著方氏:「今早賀行曉穿著做舊的襖子,要在三叔面前打您與臨安侯府的臉。是我提的讓針線房去和萬姨娘賠罪,是祖母下的令。針線房管事李媽媽再是侯府積年的奴才,再得臉,總是個奴才,不敢來同我鬧,同祖母鬧,卻敢當面給萬姨娘排頭吃,您倒被萬姨娘氣得不行?」

  方氏抿了抿唇,爭辯著:「那時候你父親在旁邊兒,萬氏又實在是潑得很,我沒辦法……」

  行昭心頭苦笑,教養告訴她不該與母親爭論有關父親妾室的道理。方氏比賀琰小整十歲,賀家為了娶到方氏,賀琰等了近五年的時間,將成親就把通房都散了,在嫡子沒知事前,庶子一個也不准蹦出來。賀家的規矩算是極好的了,才將方氏養成這樣一個遇事就軟的性子,賀琰也只是惱方氏內宅的事都管不好,壓不住。

  看母親一雙眼哭得都紅了,行昭心下一軟,想了想措辭:「張媽媽的那句話說得很好,您是主母,理當是掌內宅的,父親難不成還要越過您去管她們?那父親還要不要在官場上行走了?您且看著吧,父親很長段時間,都會在正院的……」

  「每萬氏鬧上一場,侯爺是便不大去東跨院……」大夫人嘴裡念叨著,心裡細細想著。

  行昭加大力度:「您要賢惠,不與萬姨娘計較,這是對的。但是您不能讓她胡鬧,最後下的是您與父親的顏面,祖母與父親也只會怪責您。」

  方氏越發覺得女兒說得有道理,又憐又喜看著行昭,憐的是自己不中用倒累得女兒出謀劃策,喜的是放在掌心上的明珠,總算是發出了亮,到底是放在太夫人房裡養著的,若是跟著自個兒,只怕又是個只曉得哭的。

  方氏將行昭摟在懷裡,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什麼。

  行昭趴在母親肩頭,小小的人兒語聲堅定:「您呀,就該頂上的時候頂上,該軟和的時候軟和,您有我,有哥哥,腰杆硬實著呢!萬姨娘不懂事,教得賀行曉也不懂事,您是嫡母,教導庶女是千該萬該的。孫媽媽是個明理人兒,又是跟您貼心的,把她指過去,告訴賀行曉行事,最是妥帖不過。」

  方氏就著帕子擦拭眼角,直點頭說:「阿嫵才是我的貼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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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1:11 AM

第五章 下帖(上)

  清晨趕早,連下幾日的雪總算是停了,行道上積著一灘連著一灘的雪水,一輛青篷榆木的雙輪馬車踏著雪氣兒,往九井胡同駛去,木輪滾動在一塊嵌一塊的青石板上,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馬車下廂刻著個隸體的「賀」字兒,車裡正坐著的是賀家三夫人,如今八燈巷宅子的當家夫人,何氏。

  三夫人穿著件百花紋纏枝撒金褙子,昨兒個高高梳起的髻,今兒放了下來低低挽了個垂仙,只在鬢間簪了朵溫潤生意的綠松石蜜蠟珠花。賀太夫人年歲有些大了,不喜冷清,臨安侯府裡連丫頭們都是穿紅著綠,一派新鮮明麗。

  三夫人掃了眼身側幾張松木小案上繪著梅香蝶飛的石青色帖子,神情有些晴暗不明。

  今兒來求人,捨下一張臉面,連髮髻妝容都是想了又想,力求要討嫡母歡心,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你賀現!被扔在湖廣做那六品通判整三年,連別人送來給昀哥兒的區區一塊端硯石都不敢要,就為了成全你賀現的清廉名聲。可結果呢!?政績評的是中,連回京聽職的通告都等了整整半年,可到如今,具體的差事都還沒下來,吏部欺負的不就是你賀現不再是臨安候府的人了麼!

  想至此,三夫人覺得又後悔又心酸,早知道如此,當時賀現書生意氣要和臨安侯府分家出去的時候,自個兒就應該死命攔住,實在攔不住也該勸他軟軟和和的才是……

  何媽媽是跟了何氏積年的奴僕,覷了眼何氏的神情就知道何氏在想些什麼,只好勸道:「太夫人是個精明的,更是個好面子的,三房從昨兒個回來便一直做低俯小著,從湖廣帶回來的行儀,囫圇裝了四車全送到臨安侯府去,伸手不打笑臉人,太夫人明面上總是樂意提攜的……」

  「若是只要我低了頭,老爺的仕途,昀哥兒的前程就都有了著落,那叫我跪下去,在地上爬求太夫人,我都樂意!只是早年間,那崔氏和老爺,把臨安侯府得罪狠了。」三夫人苦澀笑著搖著頭,今兒來求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重要的是臨安侯府願不願意幫。

  何媽媽急忙說:「我的夫人誒!您可別糊塗!太太寫信來,您都忘了?太太說了,六品到五品是個坎兒!翻過去了,您就能鳳冠霞帔,成誥命的夫人,昀哥兒就能得了恩蔭,前程不愁了,連晴姐兒說親事的時候,腰板都能硬點!」

  自家母親因為賀現的差事久久沒著落,急得拿著帖子到處找人問,可惜何家撐著門庭的祖父早致了仕,父親擔著個公主府右長史令的虛職,在朝堂裡半分話都說不起。得來的信兒,說是年末,宮裡事雜且冗,讓待命的外放官兒都先等著。

  可自己卻清楚得很,賀現的師座是胡先明,而胡先明的頂頭上司卻是黎令清,黎令清任著吏部侍郎的職,更是臨安侯賀琰從小處到大的至交好友,黎令清要幫好友出口氣,不給賀現放行,誰還敢為了一個賀現捅破了天不成?

  是以三房才回京,開個堂會熱鬧熱鬧的幌子,求借臨安侯府的面子,把黎令清和幾位入閣的老爺請到八燈巷來,相互之間見了面,事情還不好從長計議?

  怕就怕臨安侯府不肯……

  「我知道,我知道!事在人為,我不會糊塗,為了昀哥兒晴姐兒,我都是要爭一爭的。老爺卻太不疼惜人了,我撕下臉面去圓他娘兒倆作下的孽,他倒好,商量交代一夜,今兒早走也不曉得哄一哄我……」三夫人有些羞惱。

  何媽媽這才鬆了一口氣,笑著:「夫妻是連枝的藤蘿,扯開誰,另一個都痛。您不幫著圓,誰去圓?老爺連個妾室都沒有,您給他備下的通房,老爺哪回不是頭天去了,第二天就賜下了藥?您捫心問問,哪家的爺們能做到這樣?您還說老爺不疼您!」

  三夫人面有羞赧,又帶了點得色說:「所以我才同他一心一意地過……」

  主僕二人正車上閒扯說話兒,馬車走街串巷,進了九井胡同口,臨安候府的門子瞧見了,有抬了杌子接三夫人下馬車,有駕著青幃小車來迎三夫人進內門的,有小丫頭機靈地往裡面跑去通傳,不多時,就有個在府裡有些體面的,穿了件靛藍色官兒襖褙子,插了支亮眼赤金簪子的黃嬸子,帶著個小丫鬟立在青瓦下,在內門候著三夫人了。

  「您來,昨兒也不提前說一聲兒,倒顯得奴才們沒規矩,怠慢了您。」好容易伺候完主子們,黃嬸子正圍著火坑喝稀飯,卻被拉扯著來迎三夫人,一口氣憋心裡,總要出出來。

  三夫人一滯,搭著她的手,下了代步的青幃小車,也不說話只低了頭理了理衣襟,何媽媽知情知趣,塞了個梅花的銀餜子給她,笑說:「瞧妹子說的,我家夫人就是這樣的性子?昨兒個將回來,還多少話沒同太夫人說呢。這不,今兒又來同太夫人請安了。太夫人那兒可有其他主子在?」

  黃嬸子暗裡掂了掂分量,倒有幾錢,登時咧嘴笑笑:「太夫人正由四姑娘陪著用早膳呢。幾位夫人姑娘們問完安,便回自個兒院子去了。」

  說完便無論何媽媽再問,也不肯再說了,何媽媽望著那黃嬸子頭上插著的明晃晃的金簪,抿了抿嘴,回頭看了三夫人,不再問了。

  這廂正低著頭,閉著嘴,引三夫人過了雙福壁影,又過了二門,九曲回廊,三進穿堂,往臨安侯府的中心,榮壽堂走近。

  那廂,穿了件家常玫紅色挑線裙子的行昭一壁夾了塊胭脂醬鴨胸脯肉,一壁偷覷著太夫人的神色,見其神色如常,便有些坐立難安,索性打破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將鴨肉放在太夫人面前的青花甜白瓷盤裡,拖長了聲調,撒著嬌:「祖母,您怎麼都不問我,昨兒夜裡母親來榮壽堂的事兒?」

  太夫人心覺好笑,只繞過鴨肉,撿了張媽媽布的翡翠玉米仁用,也不開口,也不看她。

  行昭撇了撇嘴,看了侍立在太夫人身後的張媽媽,只見張媽媽挑了挑眉,手在袖裡擺了擺。看樣子太夫人是知道夜裡的事兒了,昨兒母親來沒多久,便由張媽媽送回了正院去,那時候各個院子的鎖都還沒上,對外也只說是母親想她了,過來瞧瞧。方才母親戰戰兢兢問安的時候,太夫人也是一副面目柔和的樣子啊……

  「玲瓏,你在做什麼怪?」太夫人放箸,神情淡淡地說。

  玲瓏是張媽媽的閨名。

  行昭便也將筷子放在了碧色托臺上,順勢將杌凳拖去挨著太夫人坐,軟軟糯糯說:「您也甭拿張媽媽作伐子了。人家張媽媽容易嗎?昨兒個被母親折騰夠嗆了。」

  張媽媽在後,撲哧一聲,連忙擺擺手,連稱:「可擔不了!」

  太夫人拿眼一瞅行昭,七八歲的女孩唇紅齒白,正拿臉貼著自個兒,磨磨蹭蹭間,再大的火氣都消了。

  「我倒還真以為你是個沉得住氣兒的。今早過來只一個人的時候,你沒說。她們都出了院子後,你沒說。你倒真以為你祖母老了老了,便耳聾眼花了?」

  太夫人說得慢條斯理,輕聲緩言,聽得行昭臉紅到了耳朵上,低著頭玩了幾下垂在玉帶上的「喜上眉梢」的廉州玉佩,想了想才抬了頭說:「是您教導阿嫵要訥言謹行的……」

  太夫人氣得反笑:「你屬相是狗,倒學會了二師兄倒打一耙的本事了!」

  行昭見太夫人笑了,長呼一口氣,索性滾到太夫人懷裡去,笑著說:「今日早上不同您說,是因為母親過會兒便來,怕您在二嬸和六丫頭面前下母親面子。方才用膳前不同您說,是因為醫書上說了,膳前禁氣滯胸悶。若要同您說了,您與阿嫵,總有一個要氣滯胸悶,且那個胸悶得吃不下飯的,多半是阿嫵……」

  行昭決意,此生和太夫人說話,說就說得明明白白,半點小心思也不藏。

  太夫人忍俊不禁,直掐行昭的臉:「你且回護你娘吧!今兒一早,素青說得含含糊糊的,我一想就曉得是你交代過,就怕我一氣,在旁人面前落了你娘顏面!」

  「也是心疼您,既這事兒算是過了,張媽媽也將道理和母親說明白了,張媽媽您還信不過?您的左右臂膀,您的諸葛亮,您的智囊團,張媽媽出馬可不一個頂倆了?您又是慈母心切,恨不得母親立刻跟變個人兒似的,母親不爭氣,到時候氣的不也是您?」行昭嘟著嘴,揉了揉被掐的臉,將昨兒的事兒安在張媽媽頭上,張媽媽夠格且不傷面子。

  「你母親惹我氣,遭殃的是你!」

  祖孫正笑著,聽了門口一聲通報,說是三夫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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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2:05 PM

第六章 下帖(下)

  三夫人低垂首,輕提裙裾,素手打夾棉竹簾,小踱步緩緩上前。

  行昭心頭暗贊一聲,三夫人行止間真真是好家教。又連忙起身,侍立在太夫人身後,看三夫人屈膝斂裙行禮「娘金安萬福」,待其站定身,行昭這才同問安「三嬸安」。

  三夫人朝行昭抿嘴一笑,兩個梨渦就被牽了出來,行昭琢磨不清,三夫人今兒又來這是什麼意思,前世這個時候,行昭正在大夫人那裡侍疾,但能肯定的是,三夫人決不是僅僅來請安的。

  「你坐吧。八燈巷的宅子收拾妥當了嗎?往前都是一旬來問一次安,昨兒才回來,正是事兒多的時候。」

  太夫人指了面前的杌凳讓三夫人坐,語氣平淡。

  行昭卻曉得下面的話不是自個兒該聽的了,退了兩步,朝兩人行禮:「祖母,三嬸,阿嫵的描紅都還沒寫完呢,再拖下去,行課的時候鄭先生便要罰阿嫵了。」

  太夫人含笑頷首,行昭牽過芸香的手,往書齋裡走。

  行昭剛穿過花廳,就聽見外廂,是三夫人清婉柔和的聲音:「謝娘掛心,往前是媳婦不懂事,如今獨門獨戶,才曉得有娘幫扶著是多大的福氣……」

  行昭一笑,原是來訴苦求情的,搖搖頭,欲往裡走,卻發現前廳緘默了半晌,太夫人並沒有接話,正納悶,就聽見三夫人聲音裡帶了點猶豫,語調拖緩了些,看樣子是想了又想才說的:「媳婦琢磨著,三爺外放回來,是不是該辦個堂會?昨晚同三爺商量了一宿,也沒拿個章程出來。在哪兒辦?怎麼辦?唱堂會的是請鴻雲社好還是請綿音社好?下帖子該下給哪些府裡?媳婦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來求娘給個主意……」

  行昭聽到「堂會」二字,腳下一停,直直盯著糊了層杭綢薄紗糊的內屋窗櫺,三叔辦的堂會!請來應邑長公主的堂會!逼死母親的堂會!

  「四姑娘?」芸香低了身,輕聲喚道。

  行昭回過神,打定主意了,向著芸香展顏笑開,大大的眼眯成一條彎月:「素青姐姐,咱們就在花廳裡寫可好?鄭先生說行書要有意,書齋裡放的都是佛手和繡櫞,一股子味兒。」

  芸香掩著嘴笑,纖纖玉手指了指外頭,眼中帶了幾分戲謔。

  行昭便有些不好意思,扯了扯素青的天碧暗紋袖子,眨巴眨巴眼:「不會給祖母知曉的……往常我午睡起來,也是在花廳裡描紅的啊……」

  大家貴族素來深諳瞞上不瞞下的道理,下面的奴才們口徑一致,緘口不語,只要不是什麼大事兒,都樂意賣個面子。

  芸香笑著吩咐了幾個小丫頭,搬了個黑漆草卷邊暗金四方桌來,硯臺、筆洗、撒金宣紙、紫毫徽筆都挨個兒整齊地鋪在四方桌上,素青親去捧了個汝窯五彩金釉,裡面插著剛從花房摘來的幾大朵鮮嫩可人的赤芍,邊擱在案上,邊打趣已經坐在繡墩上,支著個耳朵往外聽的行昭:「牆上嵌了天青釉瓷屏,桌上擺了汝窯的古窯器,連筆洗都是前朝張曹宗用舊了的纏枝蓮青花瓷。奴才是個蠢笨人兒,眼裡只看到了富貴,文人口裡的意,便只有四姑娘能看見了!」

  行昭笑嘻嘻地看著她,耳朵卻是一點沒閑。外頭太夫人語氣半分未變,仍是淡淡的。

  「賀家三爺辦堂會,要告訴京裡頭的人,他賀現回來了,出的是三爺的風頭,自然是要按三爺的意思來。不論綿音社還是鴻雲社,你喜歡哪個就要哪個。三爺下帖子請的人,自然要是你們三房親近的貴家了。你們夫妻兩一向主意正得很,我一個分了家的嫡母,上哪裡去給你拿主意?」

  行昭趴在窗櫺前,透過縫兒,看到三夫人臉一時紅一時白,身子向前探了探,耳朵上墜著的碩大的亮碧色的貓眼石一顫一顫,有些坐立難安的模樣,面對嫡母不輕不重的責難,三夫人心裡多少有些準備,賠著笑說下去:「在京裡,娘好風雅是出了名的,每年盛夏六月,賀家辦的流芳宴,定京城裡有些聲譽的人家誰不曉得?媳婦三年沒回定京,京裡的風向好惡,是一點頭緒都摸不到,更別說八燈巷的門子連京城大戶貴家的門臉都認不全,下帖子都不好下,想燒香都找不到廟門,便厚著臉皮想求娘提攜提攜……」

  話到這裡,行昭有些明白了,想燒香找不到廟門,燒哪柱香?為什麼找不到廟門?又暗恨前世的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養成一個什麼也不曉得的嬌小姐,一心只曉得撲到周平寧身上。

  行昭皺著眉頭細細想,芸香有些好笑地看著正興致勃勃聽牆角的四姑娘,清了清嗓,壓低聲音:「四姑娘好歹也寫幾個字兒。」又拿手指了指外頭,「仔細過會兒不好交代。」

  行昭只好端正坐在小杌子,接過芸香遞來的紫毫筆,上好的徽墨香,香沉濃鬱,直直沖到腦頂,正欲下筆,就聽外廂出現太夫人有些嘲諷的聲音,卻仍帶著一慣的平靜:「『兒已成家立室,身擔從六品文職,娶有清流淑女,膝下有好兒嬌女,累臨安侯府甚深,父孝已過,生母突逝,兒雖為賀家兒孫,也不願再惹母親眼,今起分家。』我只問你,這段話,是誰說的?」

  這是三叔分家時說的話!

  父孝剛過,三爺就執意拉著宗族叔伯開了祠堂,打的是誰的臉?是太夫人的臉,是嫡長兄的臉,是臨安侯嫡支的臉。外人該怎麼想?是不是嫡母嫡兄虐待了庶子庶弟,臨安侯府的家教在哪裡,賀太夫人娘家的家教在哪裡?太夫人出身名門,嫁進名門,好強了一輩子,卻遭一個庶子打了臉。

  外廂久久沒有聲音了,兩世為人,行昭挺直脊背,沉住了氣,端住手,穩穩下筆,寫下四個大字——「秋後算帳」。行昭習的是顏體,橫平豎直,一筆鵝頭勾是行雲流水,看起來絕不是出自一個七歲女兒家的手。

  旁邊翹著素手磨墨的蓮蓉看著這四個字,一個沒忍住,撲哧一笑,卻遭芸香一橫眼。

  「老奴說句不好聽的話,三爺到底以為臨安侯府是怎樣沒羞沒臊的東西?厭棄臨安侯府的時候,拖家帶口的分了家產就跑了,想求著臨安侯府的人脈交往時,又拖家帶口地來了。」這是張媽媽的聲音,行昭挑了挑眉,真人不露相,張媽媽好利的一張嘴。

  外廂「噗通」一聲,行昭一愣,湊往縫隙裡看去,外廳的青磚上可沒有鋪著細絨氈毯,三夫人實打實地跪在了太夫人前頭,紅了眼圈,忍著哭:「兒知錯……」

  三夫人話還沒完,太夫人就擺擺手,目光微斜,有些居高臨下:「旁的也別說了。你且說說,你今兒來,是希望我提攜你們什麼?」

  三夫人聞言猛地一抬頭,帶了些不可置信,忙說:「黎令清,吏部侍郎黎大人!娘只要派個粗使媽媽去給黎大人府上送個堂會帖子便好,您派人送,黎大人一定會來!」

  至此,行昭才完全明白了三夫人的用意,再想那日太夫人在抄手遊廊裡說的話,三叔被涼了半年才接到告令,通知他回京述職。三叔回來的時候,都還用的是六品官的青色仙鶴紋制式,而他外放出去的時候就是六品官,這說明吏部到現在都還沒下官職調令,三叔是慌了……

  「我派人去送,就是以臨安侯府的名義去請,黎令清是我看著長大的,這個面子不會不給我老婆子。你們辦堂會,老大不可能不去,老大去了不可能不在旁邊幫襯著說句話。到時候,見了面,就什麼都好說了……」

  太夫人單手拿了茶盅,有一搭沒一搭小啜著,接著說:「老三一直很機靈,可惜不太清醒。離了臨安侯府,那臨安侯府憑什麼再無條件庇護著你們,就憑你們哭求幾句?連下面的僕從走親串巷,都曉得拎著盒點心去,老三沒拿出誠意,恕老婆子不敢相幫。」

  人都是短視的,在自身處於絕對地位的時候,很難不會趾高氣揚。太夫人很明白,既然有宿仇,索性就當陌生人處,兩方只是交換的關係,銀貨兩訖,再不相干。只是,臨安侯府被落下的臉面,也要有東西來還。

  三夫人一愣,她想過哭求,想過認錯,想過太夫人會一點臉面都不給,卻沒有想過要物物相易。心裡迅速算著,有什麼是值得的,腦裡電光激閃,眼眸變得極亮:「景哥兒明年要下場了吧?」

  太夫人瞧著下首跪著的人,輕輕頷首。

  「大儒明亦方,前朝狀元及第出身,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可惜因性方直,只在太學院裡撰寫了《亦方紀事》後,就隱歸田園,寄情山水了。娘,您還記得他吧?」三夫人說得極快。

  太夫人含了笑,再點點頭。

  三夫人看著嫡母嘴角有了笑,像受了激勵樣:「媳婦祖父和明亦方是忘年交,景哥兒聰慧靈秀,明先生定會答應出山親自教導!」

  清流之家,往來無白丁,這點是簪纓勳貴沒有辦法相比的。若要想真去找,也能找到,只是真正有名望有才學的名士大儒多半不樂意來侯府坐席,太夫人沒想到,這一網竟網來明亦方這樣的大魚。

  「三夫人怎麼還跪著,玲瓏,你也不曉得提醒我,快去把三夫人扶起來。」太夫人笑得斯文,又是那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

  行昭不禁目瞪口呆,以為兩世為人,是看盡了人世繁華滄桑。哪曾想,卻沒看清人心七竅,竅竅有玄機。

  外廳裡,是婆媳倆親親熱熱商量著臘月十五的堂會該怎麼辦;內閣裡,是行昭小兒拿著支紫毫筆,心裡暗歎,長路漫漫,何時是歸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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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2:31 PM

第七章 堂會(上)

  臘月初十過後,定京的天兒就進了伏冬,愈發地冷了,行昭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氅,手裡緊緊捂著一隻赤金手爐,指尖仍舊涼得像冰。

  一推門,榮壽堂裡是一派紅紅火火,珠翠環縈,二夫人正陪太夫人說著話兒,見著了行昭,連忙笑盈盈地向她招招手:「快過來快過來,這滴水成冰的天兒,你倒不貪暖,來得這樣早。」

  今兒是臘月十五,三房辦堂會的日子,女眷定的是未初在榮壽堂碰頭,再往八燈巷去,男眷下了衙、下了學就去八燈巷。

  如今離未初還有些時候,二夫人與賀行明一向趕早。

  行昭問了安又沖行明笑笑,便乖乖坐在了太夫人身側。看行明上裳是一件蔥綠色綾襖,下面是八幅鵝黃綜裙,外面罩了件水天碧色五蝠捧壽短衫比甲,腰間綴著幾道褶子,行動間猶如水紋,再挽了個小纂兒,鬢間插了幾朵掐絲珠花。不再是小女兒的打扮,行動舉止間都是少女的模樣了。

  也是了,行明翻過年,就是十一歲了,貴眷世家的女兒,大多都是十一二歲開始說親了,說個三四年,十五六歲就該出嫁了。

  挑女婿相媳婦,就是在世家間的庭會禮宴中進行的。

  不多時,大夫人帶著賀行曉和昕姐兒,也到了榮壽堂。

  賀行曉跟在大夫人後穿了件月白色的襦裙,絞了個齊眉的劉海,腰間垂了一方通透的梅姑獻壽玉璧,垂眸凝眉,溫順恭敬的樣子,太夫人滿意點頭,這才是庶女該有的樣子。

  再看賀行曉身後跟著孫媽媽,太夫人眼裡帶笑,瞥了眼行昭,招手喚過昕姐兒,行昭與昕娘一左一右扶著太夫人,出了門子。

  太夫人一輛馬車,大夫人與二夫人一輛,行昭、行明、行曉一輛,僕從媽媽們一輛跟在最後。

  馬車悠悠然出了九井胡同,過順真門,九井牌坊,雙福大街,再向左拐三百米,就近了。

  自那日聽太夫人與三夫人交鋒後,行昭便日日盤算,到底該怎麼樣讓母親避開應邑那起子禍事兒。母親是在正月裡去的。大過年裡,紅彤彤的燈籠,應邑前腳穿著大紅色遍地金的雲袖襖從母親房笑意盈盈地裡出來,母親後腳就吞金去了。

  母親走那日,她抱著母親軟軟的還帶了體溫的身子,嚎啕大哭,手裡頭握著把剪子,要衝出去找人拼命。可是找誰償命啊,七八歲的小娘子壓根不懂母親怎麼一夜間就沒了,大紅燈籠閃著搖曳的紅光,那是母親沒來得及流出的血淚。

  馬車顛簸,行昭緊咬住牙關,手裡頭死死掐住裙擺,行明只覺驚奇,往旁推了推行昭:「心裡鼓搗啥呢?一路上也不說話。」

  行昭被一推,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兒,鬆了手順勢將裙擺捋平了,一抬首又是笑得彎了眉眼:「無事無事,心裡算著該快到了。」

  話兒說著,已下了車的蓮玉就隔著簾子說:「三位姑娘,我們到了。」

  行昭挽著行明下了車,立在灰牆青磚下,這八燈巷裡三進的宅子是三爺分家時得的家產。在定京一向寸土寸金,更甭說八燈巷背靠千里山,前面兒是京城地界上頂熱鬧的寶成大街,旁邊兒住的都是些讀書的清貴人家。憑賀三爺六品的官兒,想在這兒置出房產,那您請好,在朝堂上再混個幾十年,等入相拜閣了來瞧瞧罷。

  太夫人一向捨得,捨的越大,得的就越多。

  何媽媽穿了件水紅色緞金褙子,笑得一臉褶子,大老遠就殷勤地迎了過來,重重請了安,連聲喚著:「太夫人,您可是來了!夫人要陪著眾位太太脫不開身,可從晌午就派奴才來門口候著您呢!」

  太夫人也不同她客氣,搭在她手上,便過了影壁往裡走,問:「幾個爺們可都來了?」

  「侯爺,二爺三爺在外院和老爺們說著話兒,景大少爺,昀少爺在旁邊作陪著,時七爺和小郎君們在花廳裡頑。」何媽媽弓身領著,還沒等太夫人問就搭話:「托您的福,黎夫人是方才來的,內眷們大多來齊了,應邑長公主賞臉說是午憩之後過來,算著時候也該到了。」

  說話間,將到了暖房,三夫人眼尖,喜氣洋洋地連忙迎了過來,挽過太夫人胳膊,就招呼著:「娘,您可算是來了,您不來,媳婦可都快慌亂了手腳了!」

  三夫人今兒個是主人家,打扮的是富貴逼人的模樣,撒金遍地玫紅的襖子,泛著碧藍亮色的蜜蠟點翠兒,襟口的盤扣都是一顆一顆晶瑩圓潤的珍珠,不像是六品文官的家眷,倒有些像哪家侯府的當家太太。

  眾夫人聽了聲兒,便圍了上來,互相又是一番恭維行禮。

  太夫人笑著只頷著首,撿了幾家問候。

  黎令清的夫人最後過來,卻最熟絡,後頭跟著個粉雕玉琢的小娘子,一手摟著行昭一手挽著行明,眼神落在行曉身上,直笑說:「到底是老太君會調教人兒,幾個姑娘養得跟花骨朵兒似的,襯得我們家七娘灰頭撲臉的!」

  太夫人將胳膊從三夫人手裡不著痕跡地抽開,笑呵呵地摟過那小娘子:「七娘可是我的心肝寶貝,你渾便渾了,只不許說我們七娘!」

  黎夫人笑得更歡了,直讓七娘去找行昭玩,攬著太夫人就往裡間去坐。

  三夫人見狀,笑了笑,招呼著大夫人與二夫人,又讓行晴去牽七娘的手。

  行明湊著行昭的耳朵悄悄說:「我瞧著那尊官窯玉青花斛,有點像以前我們家放著的那個……」

  行昭心裡有事,只抿了抿嘴,沒搭腔。重來一世,才發現人情練達皆文章。三房辦堂會,請的多是清流讀書人家,應往簡約質樸上走,才好叫別人忘了你出身顯貴的事兒。擺著臨安侯府的舊瓷,用著撒金碟碗,周身上下琳琅珠翠,別這邊將勳貴家得罪了,清流那邊也挨不上好。

  嫡女有嫡女的圈子,庶女有庶女的圈子。七娘性子同她娘那樣的長袖善舞不像,是個訥言的。行明倒是個會說的,可惜行昭心頭有事,七娘說話也只是笑一笑,行晴身子弱很少說話,難免有些氣餒,又想著今兒個母親交代的事兒,不禁面色發紅,也坐得端端正正的。

  倒是賀行曉和幾家的庶出娘子打得火熱。

  約是未時三刻了,才聽外頭傳來一聲:「應邑長公主到!」

  不多時,便有一穿著石榴紅明凰紋十六幅月華裙,頭上插著三支景泰藍白玉古雕金簪,高高梳了望仙髻,手上墜著個碧璽雲紋手釧,妝容精緻,眉如青黛,口如絳珠的三十出頭婦人形容莊端地進來了,兩列人撩開簾子,忽地一陣寒風撲面,讓行昭的一顆心涼透了。

  「見過應邑長公主。」眾人皆是行叩拜禮,口中唱著。

  「您可快起了吧!」應邑上前兩步,彎下身將太夫人扶起來,這才向眾人掃去,眼神在大夫人方氏身上定了定,才說:「都免禮。」

  行昭冷冷地看著應邑,忽然想起,若是前世自己當真拿著剪子,把應邑的心口狠狠剝開,她的心究竟是紅的呢,還是黑的。

  應邑一來,氣氛便冷了下來,三夫人見狀,忙招呼著人向聽音堂去。

  幾個小娘子落在了後頭,行明拿眼瞧著走在最前面的應邑,嘴裡嘟囔著:「不是說長公主新寡嗎?怎麼就敢出來應酬,還穿紅,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剛死了……」

  七娘連忙捂住行明的嘴,不叫她說下去。

  行昭昂著頭,挺直腰板,將手交疊在腹間,粉桃色綜裙裹著一圈繡萬字福紋的斕邊隨風而起,眉眼堅定地落在大夫人的身上。母親既長了張福氣相的圓臉,那就不該受這樣的苦難,只要您不死,應邑就算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入不了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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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2:37 PM

第八章 堂會(中)

  聽音堂在宅子的東北邊,定京官宦人家的房屋格局多是主宅居西北面,中庭是當家夫人或是太夫人的住處,因定京人好聽京戲,富貴人家都樂意在宅子裡辟個地方當做親眷宴請聽戲的廂房,癡迷的人家甚至還會在家裡養個專門的戲班子。

  一行人穿過西廂房和花園子,青磚朱漆,蒼柏盡染,又有碧湖微漾,綠波逐流。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聽音堂。聽音堂是夫人奶奶們來聽戲安置的廂房,幾台黑漆楠木卷邊八仙桌,每台上供著幾支梅花,壁角放著的銅盆裡燒著紅螺炭,出廊欄杆上垂了厚厚的夾棉竹簾,以作避寒。丫頭卷上簾子,便有暖香撲鼻,一派富貴天成。

  隔著碧湖,那頭搭著個戲臺子。

  按尊卑輩分落座,應邑長公主理應坐在上首,她卻硬拉著賀太夫人並排落座,笑說:「您是和母后一輩兒的人,輩分重著呢,應邑可不敢不尊重!」

  太夫人也不甚推脫,笑著握了握應邑的手,便由大夫人與二夫人扶著落了座。

  家夫人、奶奶們才依次坐下了,未出嫁的姑娘們圍著自家長輩坐,丫鬟們上茶來。

  行昭坐在太夫人身邊兒,一抬頭便正正好看到大夫人的側面,大夫人正在同黎夫人說著話兒,見母親微微低了頭,眸動含笑,露出一截兒玉白的頸脖,如同一彎明月樣美好,行昭便嘴角自然地往上勾了幾分,心頭有難言的安寧與平靜。

  戲班子班主垂頭恭謹地捧著戲單入內堂,行了個禮,喜氣洋洋地十分熟絡:「夫人們安好!請夫人們點戲。」

  三夫人接過戲單邊遞給了應邑長公主,邊笑著解釋:「就勞煩您點第一折戲罷。娘親自點的鴻雲社來唱戲,說是鴻運社新捧了個名角,叫什麼柳什麼來著……」

  「柳文憐!擅唱青衣,身段眼神,水袖一拋,嘖嘖嘖,那才叫個惹人憐咧。」二夫人是戲迷,這就接上了話兒。

  三夫人就著明錦絲帕笑,忙點著頭,又和堂裡的夫人奶奶們笑著說:「對對對!還是二嫂曉得行情!我在湖廣這麼三年啊,聽的是川劇,看的是變臉,京戲是個什麼味兒,也就只能在夢裡品上一品了。昨兒個我饞冰糖肘子不行,托人去老秦記買,誰曉得老秦記早關門大吉了!」

  「你且饞吧你,下回聚會,專門訂一席的冰糖肘子叫你吃,不吃完可不許走!」湊趣的是賀三爺同科黃家夫人,話音未落,夫人們便笑了起來。

  三言兩語,就完成了女眷間的拉近關係與裙帶之交。

  行昭端坐在錦杌上,目不斜視,餘光裡卻有應邑低頭耐心看著戲單的樣子,同樣是側臉,應邑卻像一朵開得極盛的牡丹,鼻樑高挺,嘴唇抿得薄薄的,便顯得下巴極尖,眉頭已微不可見地蹙了起來。應邑有些不耐煩了,是了,當今太后的嫡出麼女,真正的天潢貴胄,如果今兒賀琰不來,憑三夫人何氏父親做她長公主長史官的顏面,還請不來她。

  果然,應邑抬頭輕咳一聲,內堂裡瞬間靜了下來,將戲單放在了桌上,說:「柳文憐唱功長於細膩,情真意切,點一折《紅豆傳》吧。」

  《紅豆傳》講的是官家娘子陳紅豆,豆蔻年華時戀上府中西席尹先生,兩情相悅間,卻遭紅豆父親拆散,尹先生獨身往北,苦讀功名,陳紅豆卻在父親安排下成親生子。尹先生高中歸來之時,陳紅豆已撒手人寰,化作一縷芳魂,獨留尹先生含恨人間。

  內堂裡帶了小娘子來的夫人們,不禁面面相覷,又不敢直言,只好將眼神落在了賀太夫人身上。在有未出閣娘子的場合,約定俗成,這些摺子都是不樂意點的,就怕帶壞了涉世未深的女兒家。

  「歡歡喜喜好過年,這齣戲哭哭啼啼的,有些寓意太不好了。要不換齣武戲來?敲敲打打的,鑼鼓喧天,我這老太婆就喜歡熱鬧些。」賀太夫人啜了口清茶,放下了天青碧甜釉瓷茶盅,笑盈盈地和應邑打著商量。

  應邑面容一紅,仿若被戳穿了心事,掩飾般又翻了翻戲單,嘴裡邊念著:「《巾幗英雄傳》、《梨花演義》、《訓子》,都是柳文憐的好戲,太夫人您看點哪出好?」

  太夫人瞧了眼正襟危坐在下首的三夫人何氏,笑著說:「點齣《梨花演義》、再點齣《訓子》,《梨花演義》叫女兒家們學學英氣和正派。《訓子》嘛,孝悌和尊重大家都得好好學。長公主,您看可好?」

  應邑哪有說不好的,將戲單遞給婢子,婢子才走了幾步遞還給了班主。

  三夫人一聽,面色頓時有些不好,甚至覺得耳邊都有些嘲諷的輕笑聲。

  《訓子》裡有庶子忤逆,有嫡母寬厚,嫡母辛辛苦苦供庶子考科舉得高中,庶子心懷不軌,最後嫡支落得個家破人亡的境地,連天庭都看不下去了,派了金星下凡來訓子。

  三夫人強顏歡笑同那班主吩咐:「拿了單子下去吧,好好唱,唱得好,有賞。」

  班主高聲唱了個喏,便回了戲臺後的廂房,不一會兒,便有幾個伶人拿著銅鑼,嗩吶,古琴,花鼓出了來,戲臺後的背景也撤換了個淺棕色榆木雕五子登科花樣的屏風來。

  一聲清脆的鑼響,好戲正式開始。

  第一齣唱的是《梨花演義》,柳文憐演的主角兒芳娘,穿著一身桃杏色戲服,眉眼勾得彎彎的,眼波百轉千回,就似那碧湖青波,一唱一打之間,帶出無盡風流,引人入勝。

  如同二夫人那樣的戲癡看得都呆了,眼神跟著戲臺上的角兒動。

  行昭本也樂意看戲,戲中人生,唱念做打,倒比現實來得更真。

  只是今日行昭心裡揣著大事兒,時刻注意著應邑的一舉一動,便覺耳邊韻意綿長的京腔顯得有些吵嚷。

  應邑點齣《紅豆傳》,其中寓意昭然若揭,有情之人分離天涯,飽受相思之苦,可她如何知道她不是神女有意,襄王無情!

  行昭輕啜了茶,眼神落在應邑身上,見她神情專注看著戲臺,一顰一笑皆隨情節而變。

  茶是上好的雨前龍井,甫入口是清洌,再品是回甘,行昭輕輕眯了眼,前世的記憶就如走馬燈似的浮現,如今再回憶,顯得有些朦朧與迷離。

  再睜開眼,正好是第二場開鑼,芳娘代父從軍,已換了一身鐵甲頭盔,英氣逼人,後執紅纓槍,前策千里馬,決勝於戰場之巔,花鼓打得急促而短促。

  行昭習慣性地在往東側一瞥,應邑已經不在位子上了!不禁大驚,忙推身旁的行明,壓低聲音問:「應邑長公主這就走了?」

  行明眼神都沒動,直直盯著戲臺上,卻佝了身子,亦輕聲回:「哪兒能啊,總要聽完一齣戲才能走,這是規矩。估摸著看累了在廂房歇著呢。」

  行昭沉住口氣,沖行明點點頭,又起了身湊在太夫人耳邊輕聲說道:「祖母,阿嫵想出恭……」

  太夫人轉頭看看孫女,招手喚過身後的素青,正要吩咐素青帶行昭出去。行昭直扯著太夫人的衣角,愈加低了聲兒,笑纏道:「素青姐姐看得正起興呢,阿嫵又不是沒來過三叔家,帶著蓮玉就好了,難不成還有妖怪把阿嫵抓去吃了?」

  「好好好!不許往水邊兒去,不許往假山上去,不許離了蓮玉。」太夫人拗不過小孫女,挨個條吩咐著,行昭笑著一一應下。

  將撩開簾子,踏出內堂,便覺那沸反盈天的熱鬧與自己無關了,雪下了這麼多天,今兒個竟出人意料地停了,行昭望著天際邊,層巒聳翠間隱約可見的澄澈黃光,微微垂了眸,帶著蓮玉快步向前行。

  再往左拐,有五間緊閉的廂房,每隔十步就有穿著丁香色素紋小襖的侍女站立在側,行昭問了身旁的一個侍女:「廂房裡可還有歇息的夫人?」

  那侍女搖搖頭,又想了想說:「方才應邑長公主來歇了會兒,沒多久,就往外走了。」

  行昭笑著點點頭,讓蓮玉打賞了一貫錢,便裹裹大氅,將手袖在貂毛暖袖中,順著走廊往西邊走。

  再往西走,就是外院了……

  行昭心頭大惑,難不成應邑果真往外院去找賀琰了?也太過大膽了,若是真心想來湊面,會往哪裡去?內院通外院有門子,出入需要人開鎖放行,外院肯定不可能。內院女眷們在聽音堂聽戲,大半的僕從也在宅子的東北邊侍候。女眷往外院去沒有道理,那若是老爺們多喝了,要進內院來歇息呢!?

  行昭緩緩踱步,蓮玉性格沉穩緊隨其後,穿過垂拱花門,眼前豁然出現一個緊鎖的院落,許是久無人居,青石地上存著一灘厚厚的冰水,蜿蜒淌下,柵欄裡的雜草葉上有層薄薄的白霜,廂房的窗戶緊掩,被風吹得一動一顫。

  行昭心頭一動,斂起裙袂,便欲向前,卻被蓮玉拉住:「姑娘,如今可不是淘氣的時候,濕了鞋襪事小,磕著碰著可怎麼辦?」

  行昭轉了身,握著蓮玉的手,鄭重出言:「我必須去,不是淘氣,不是任性,不去……我心難安。」

  話到最後,含了些哽咽,蓮玉驚詫於行昭的鄭重和堅定,索性心一橫扶著行昭往裡走。

  將穿過圓門,地上極滑,主僕二人扶著圓柱慢慢走,忽然聽見有一帶著明顯壓抑,卻仍舊尖利的女聲:「阿琰,那病癆鬼拖了我十年,我念了你十年,你卻連一個承諾也不肯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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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2:42 PM

第九章 堂會(下)

  是應邑的聲音,語聲有怒氣有酸楚,隱隱約約從前頭的小閣裡傳出去,話到後頭,鼻音濃重。

  行昭當即愣在原地,面色晦暗不明,緊咬住唇,眉眼半分未動,心卻兀地沉沉落下來,原有百種猜測,有千種準備,有萬種設想。真的到了那一天,親耳所聞後,竟還是不敢相信,更沒料想到自己竟然猜對了,賭對了……

  果然不是如同前一世定京傳言那樣——臨安候賀琰風姿綽約,人如挺竹,應邑長公主新寡後一見傾心,非君不嫁。

  行昭連忙回首,卻見蓮玉捂住嘴,瞪圓了眼,向其安撫一笑,又輕拍她手,示意她不要慌。

  蓮玉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頭一回親身聽到天大的隱秘,心裡像堵了塊大石頭,又如同置身在正月的冰窖裡,渾身凍得不敢動彈。

  又感到手被人輕拍,帶著不可言明的安定,惶然抬頭,卻看行昭展眉一笑,更覺行昭的笑裡,有苦有怪異,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平靜。

  主僕二人心懷各異,躲在紅漆寶柱後,小閣裡的二人渾然不知。

  小閣裡,幾扇窗櫺緊閉,內室只有透過窗櫺縫隙直射而下的光,顯得陰暗濕潤。有光斑駁在應邑長公主的臉上,應邑撐在蒙塵的半桌上,身往前傾,眉角高挑,方才那句與其說是質問,不如說是哀求。

  「你到底要我給你什麼承諾?娶你?」前方是一著青竹滾雲紋鑲邊斕衫,背手立於窗前,面容清俊,卻眉頭緊鎖沉聲緩言的臨安候賀琰。

  「你讓我等你的!我卻等到你穿吉服娶那方氏!方氏有什麼好?她到底有什麼好!」應邑本來還壓抑著的語氣,陡然揚高,怨毒得極似伺機而動的毒蛇。

  賀琰轉身扶住應邑的肩膀,眼前女人情緒幾欲失控,只好溫聲安撫:「你我相識於少年,方氏木訥笨拙,到底比不過你我情分。張君意累你甚深,你曉得我一直牽掛著你的。張君意一死,你便遣人給我送花箋,讓我來,我不顧前程家室,不也來了?」

  行昭靜靜地聽,面容半分未動,倒是蓮玉在旁邊顫得如同抖篩,大約怕多於氣。

  當事實以其原貌出現在面前時,哪怕真相能如同刀割一樣讓人鈍痛,也要咬牙沉住氣——這是歷經苦難之後的領悟。

  應邑聞言,登時紅了眼,軟了心。在年少時靜好時光裡,他是侯府颯爽英姿少年郎,別人都將自己當珊瑚珍寶一樣,敬著供著。只有他,明明是著青衫戴方巾的風流男兒,卻敢一揮馬鞭,揚塵而去,策馬贏她後,再回頭沖她挑眉一笑。這一笑,這個人,便直直撞進心裡,永生難忘。

  「阿琰……」這一聲喚得極纏綿悱惻,「你的玉簫,我還收著。我給你繡的扇套,卻不見你再戴了。」

  賀琰伸手攬過應邑,擁其入懷,輕輕說:「我細細藏著呢。是我的錯,方氏是母親費了心力求娶的。那個時候……」

  「我知道!」應邑急急打斷,「那個時候臨安侯府風雨飄搖,老侯爺一病經年,你需要一個臂膀極硬的外家。我雖是公主,若你娶了我,就要另辟公主府出來住,臨安侯府算是真斷根了……」

  行昭的手心已經被指甲摳出了血,扶著柱子,慢慢抬起頭,望著簷下百子戲嬰的雕甍,幾乎想嚎啕大哭,大約世間的男人們都一個德行,審時度勢,只取所需,心裡藏一個,身邊放一個,哪個有用娶哪個,沒用的時候便棄之如敝屣,再尋真心。

  周平寧如是,賀琰亦如是。

  只是母親何辜啊!她又何辜啊!世間種種遇人不淑的女人們,何辜啊!

  「你能理解便好。那日大婚,我喝得醉醺醺地挑開方氏的喜帕,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一挑開,便能看到你的臉。」賀琰見女人溫和如初,放下了心,繼續溫聲說。

  應邑極歡喜地一仰頭,便急急說道:「張君意已經死了!你娶我罷!我去向母后求,讓我做賀家的宗婦,你還是臨安候,不用搬到長公主府去!到時候我為你生兒育女,我為你肅清後宅,我們白頭到老……」

  說到最後,話裡的甜意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了。

  行昭一顆心攥得緊緊的,屏住呼吸,提起裙擺,躬身沿著牆垣往裡走,卻聽裡面一管清朗的聲音,略帶了些遲疑說著:「方氏到底是結髮元妻,也無犯七出之罪,停妻另娶,就是方皇后那裡也說不過去呀。」

  應邑一聲嬌喝:「方皇后?聖上早厭了方家了!方家遠在西北,擁兵自重,哥哥話裡話外多有責難,聽母后說,最近連鳳儀宮也不大去了。」

  又聽應邑略帶了些得意繼續說:「方皇后又無子,又失了寵,如今在宮裡都要夾著尾巴做人,自身都難保了,哪裡管得了方氏。」

  行昭大驚,前世她只是深閨娘子,母親正月裡自盡後,朝堂似乎是有大的動盪。母親死後,臨安侯府哪裡又會有人來同她說方家的事,白白惹她傷心呢。只是,到最後方皇后也並未被廢啊。

  行昭趕忙將耳朵貼在青磚上,卻聽賀琰難得地語聲激昂:「此事可屬實?方家……方家經營西北多年,在西北根深蒂固,近年確是越發有幾個御史連續參奏方家,但聖上皆留中不發,不像是要下力整治。」

  應邑一撇嘴,眉角高高挑起:「我不懂你們男人們前朝的事,但是我曉得後宮有時候是面鏡子,照得真真的。」複而又高興起來,從賀琰懷裡起來,歡喜地說:「等方家倒臺了,方氏死了,我就嫁到賀家了,給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嫡子。看方氏那樣子,生出的孩子能有幾個好的?」

  蓮玉杵在柱子邊上,不敢大口喘氣,抖得愈發大了。又想跟上前面的行昭,顫顫巍巍舉了步子,卻沒注意腳下,踢著個破磚,低低驚呼了一聲。

  裡頭反應極其靈敏,立馬安靜下來,只有男人低沉警覺一喝:「誰!」

  行昭一把拉過蓮玉,反身往牆角躲。

  賀琰幾步上前拉開門,虛掩一半,探身出來看,眼神極犀利,舉步就往牆角邊走來。

  行昭捂住蓮玉的嘴蹲在階下,透過橫欄眼看著那雙牛皮直筒靴一步一步越靠越近,心也越跳越快,藏在喉嚨裡的尖叫幾欲破口而出。

  「侯爺?您在這兒做什麼呢?」是何媽媽在小閣那頭喚,行昭一瞬間幾乎喜極而泣。

  賀琰聽聲亦是一驚,卻迅速平靜下來,扶著腦袋轉過身,邊說邊急步走過去,不著痕跡地將門拉過閉上:「我還到處找人來伺候,三爺呢?」

  行昭看那雙直筒靴轉了邊,反應極快,拉著蓮玉就往小徑裡跑,一路快步地跑,疾風打在臉上,也不覺得痛,卻覺有雪蒙住了眼睛,不然怎麼會霧濛濛的一片呢。

  主僕二人鑽過側門,離小院愈遠了,蓮玉這才敢帶著哭腔,拖慢了步調:「姑娘——」

  行昭沒有停下步子,只轉過頭,一臉平靜地喘著氣兒說:「我們要比應邑先到聽音堂,把濕了的鞋襪都換了,應邑才不會起疑。」

  「姑娘,您——」怎麼哭了!蓮玉卻不敢說下去,心頭更覺心酸,親耳聽到親父與情人密謀著怎麼把親母休棄,姑娘到底該怎麼辦?

  蓮玉拿手一抹臉上的水,也不曉得是淚是雪,神情帶了幾分壯士斷腕般:「蓮玉是姑娘的人,吃的是姑娘的飯,姑娘……」

  行昭這才慢了步調,淚眼朦朧地看著蓮玉,想張口,卻不曉得說什麼,終是帶著淚扯開一絲笑:「我知道,我知道……我還有你們……我更要堅強起來……」

  主僕二人相攜到了聽音堂,聽太夫人念叨外邊兒冷不冷後,又去內廳換了鞋襪。

  一出來,戲臺上正是二胡在咿呀呀地低吟,九轉纏綿,極盡悲傷。

  柳文憐演的芳娘,重新對鏡貼花黃,換回女兒裝回到故鄉,家鄉的老父卻已經駕鶴西去,獨留下一個墳塚。

  賀行昭眼從應邑的空位上一晃而過,眼神定在戲臺上。

  她知道,從此她的父親在她的心裡,也只留下了一個墳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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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2:48 PM

第十章 繞梁

  戲臺上,芳娘一襲紅妝,髻上斜插一支金簪,形容哀戚,掩面悲啼:「戎裝一生,到頭來落得個東流逝水,再不回來——」

  水袖揚天一甩,幾經折轉,哀哀落在地上。

  聽音堂裡有嚶嚶的哭聲,行明聳著肩膀拿帕子擦眼角,二夫人也紅了眼眶,大夫人揪著帕子,一向訥言的七娘也靠在黎夫人身上。

  太夫人面色如常,老人家見慣了悲歡,戲臺上的做作,還入不了眼,同身旁的三夫人說著:「可見世事都圓滿不了,芳娘至情至性,在前方,以女兒身克敵衛國,老父卻……唉……」

  「芳娘代父出征,滿腔孝心忠心,她老父是個知恥明理的人,也算是含笑而終,算不得太大的悲劇。」三夫人面容雖有悲戚,卻不深。

  太夫人點點頭,深望了三夫人一眼,又指著行昭笑:「這倒是個鎮定的。」

  行昭僵著臉,在慢慢緩過來,兩世為人,經受的苦難多了,便也不那麼在意了。

  撞破內情,傷透心過後,更多的是鬆了一口氣,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聽太夫人這麼說,行昭扯開一笑,神情裡帶了無奈:「三姐姐和七娘一直哭,我哄了這邊,哄那邊,就忘了自己也是要哭的了。」

  一句話逗得夫人奶奶們都笑了起來,行明有些不好意思,抽泣著紅了臉,拖著錦杌便往七娘那邊靠,嘴裡嘟囔:「阿嫵是個壞心的,我倆再不同她好了。」

  聽音堂裡又是一陣笑。

  這廂正說著話,那廂戲臺又敲敲打打著,《訓子》開鑼了。

  臺上將唱了一句,便有人撩了簾子進來,灌進來一股寒風,三夫人連忙迎上去:「長公主可趕得巧了,新戲這才開始。」

  行昭渾身一僵,聽得一個極是興高采烈的聲音:「是嗎?倒是我的運氣了,前一齣戲唱得怎麼樣啊?」

  縱然臺上已經是唱上了,應邑的聲量也半分未降,邊說邊落座,面容光潔眼神明麗,同方才那個拿著戲單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判若兩人。

  三夫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便有人趕著奉承了:「長公主點的角兒,能有不好的?柳文憐唱得著實好,聽哭了多少人呢。」

  應邑雙手放在黃花木扶手椅椅背上,抿嘴一笑,再沒有答話。眼神掃過大夫人,落在行昭與行明身上,沖她兩招招手,側首同太夫人明豔一笑:「這兩個小娘子就是您的孫女兒?臨安候的掌珠?」

  行昭與行明都站了起來,立在太夫人身後,長輩間說話,小輩不許輕易答話。

  太夫人搖搖頭,向縮在角落裡的賀行曉招了手喚過來,壓低了聲音:「行明是老二的女兒,那個才是侯爺的麼女,曉姐兒。」

  應邑眼神在行昭與行曉身上打著旋兒,一個脊樑挺直,明眸皓齒,眉眼之間毫不閃躲。一個絞了長長的劉海,遮住大半的神情,很標準的庶女模樣。

  行昭心裡極厭惡應邑那毫不掩飾的打量,她憑什麼做出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卻還是壓低了聲音,與賀行曉一道恭謹行禮問好。

  應邑笑盈盈地褪了腕上的兩支赤金鑲青石鐲子下來,一人一個地套在行昭與行曉手上,又拍了拍行曉的手,眼神從行昭身上一閃而過,同太夫人又說:「真是兩個好孩子。太夫人好福氣。」

  太夫人心下疑惑,應邑並不是好相處的主,連幾位王爺家的郡主都沒得過這樣的親近,旁邊還站著行明,三房的行晴、黎家的七娘也在,還有幾家的姑娘在,這樣區別對待行昭與行曉,是什麼道理?這個時候卻容不得人細想,太夫人亦是自矜回笑道:「哪裡又有多出挑,兩個小丫頭還差著遠呢,定京城裡多的是頂好的小娘子。」

  正巧,太夫人話音將落,臺上就響起了叮叮咚咚的鑼鼓聲,太夫人笑著朝戲臺方向,抬抬手,示意臺上正唱著戲呢。

  應邑微斂了笑意,輕輕頷首,餘光掃過行昭,瞬間變得極黯。

  行昭摸了摸腕上,明顯大了一圈的鐲子,青石冰涼沁人,她若有所思地再看了看賀行曉,賀行曉雖垂著頭,唇角抿得緊緊的,眼神裡卻有很不可置信的激動。

  戲臺上演到第二折,戲中老母蔡文氏正面向看官們哭訴:「我那兒,狼心狗肺,我予他吃,予他穿,助他高中皇榜。他卻叫我老來無依,老婦人有冤有怨,只好撞頭去向那閻王訴!」

  三夫人這廂正支著耳朵聽應邑長公主與太夫人在說什麼,那廂支愣一下,就聽到了這樣的詞兒,面色一下垮下來,似平復心情般,單手執了茶盅喝。

  二夫人心頭正暗怨應邑長公主厚此薄彼,叫行明出了大洋相,這邊一瞥三夫人作態,不禁大快,作勢輕歎聲:「這蔡恭少當真狼心狗肺,就是叫老天爺下三道雷來,立馬劈死這等不孝子,也不為過。三夫人,您說可是這個道理?」

  三夫人正喝著茶,被一嗆,滿臉通紅,半晌也沒說出來話。

  再看太夫人正拿手打著拍子,神情專注地看著戲臺,仿若未聞。二夫人那一聲歎說大不大,說小,這聽音堂大概也是能聽全的。

  行昭心頭暗笑,二夫人這樣的性子,左橫右橫,卻獨獨在二爺面前橫不起來。

  行明忍著笑湊過身來,同行昭使眼色。

  行昭一看,大夫人面含輕嗔,推了推二夫人,二夫人這才收了眼神,不再為難了。

  「我最敬重你母親。大伯母總是和事佬,卻不曉得祖母都沒說話,就是看著三房落面子的意思了嘛。大伯母卻看不下去別人為難。」行明同行昭咬著耳朵,輕輕說。

  行昭側身聽行明說,眼裡看著母親,如同在這盛冬裡看到了溫暖,母親是這樣良善溫和的女子。

  這齣戲是很典型的京戲,誇張了的京白,定京腔抑揚頓挫,聲調嘹亮,伶人們行止敏捷,聽音堂裡終於都看起戲來。

  行昭端坐在小杌上,眼裡在看戲,手袖在寬袖中,摩挲著那鐲子,心裡細細揣測起來,應邑回來極高興的樣子,是賀琰最後答應了她什麼,還是她十拿九穩方家會倒臺?

  賀琰是個很典型的家族族長,一切以賀家權益與自身前程為重。他可以為了賀家和自我前程娶方氏,也可以為賀家娶應邑,更何況,應邑是他少時的情人。皇位已穩,賀家為公卿之家鼇頭,權勢煊赫,這個時候娶到聖上的胞妹,又有忠誠之意,助力也不會小。若這時候方家已經不是助力,而是阻力,賀琰絕對會捨棄。

  行昭嘴裡發苦,如今看來,這已經不僅僅是應邑與母親的戰爭了。

  前世的真相,如同臺上這折戲,抽絲剝繭般,漸漸清晰起來。

  戲中的蔡恭少跪在仙人面前,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鑼鼓之聲變得愈加鏗鏘有力,蔡恭少革職除家,流放千里,嫡母誥命加身,重享榮華。

  是大團圓的結局,聽音堂裡太夫人率先拍掌,贊了聲好。班主攜柳文憐,與其他幾個角兒出來叩頭謝恩。

  三夫人一抬手,就有個小丫鬟捧著纏枝填金託盤端上戲臺,裡面有十錠紋銀,賞了鴻雲社一百兩。在定京權貴簪纓之家裡,也不算寒酸了,主家賞銀占大頭,其他的隨禮就好。

  太夫人聽《訓子》聽得心情舒坦,吩咐素青取了十錠銀子去賞。應邑見狀,也賞了一百兩下去。

  廂房裡的黃夫人,黎夫人都各有賞。

  那班長捧著託盤,愈加喜氣,隔著碧湖揚了聲調:「鴻雲社在此恭祝諸位夫人,福壽安康,少艾永葆!給您磕頭了!」

  謝了又謝後,笑盈盈帶著社員退下了戲臺。

  天色漸晚,屋簷下已有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僕從們恭謹侍立。

  定京城裡的習俗是下午唱堂會,留下來用晚宴,再各家訴各情。三房請來的多是清流人家,在朝任官,如同百年老松藤蔓交纏,臨安侯府雖是勳貴,賀琰在朝堂上卻任有重權實職,此時有機會,自都是攀附套交。

  三夫人招呼著眾位:「羊湯鍋子可都暖好了!諸位往花廳裡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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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2:52 PM

第十一章 餘音

  眾人笑盈盈地應了,便簇擁著應邑長公主與太夫人往花廳去。

  走在抄手遊廊裡,天際處有已停在山腰的夕陽,透過暖洋洋的紅燈籠看去,血色殘陽。

  到了花廳,霧氣縈繞,羊湯銅鍋子都燙在了桌上,冷盤熱盤燙菜都拼在一塊,花團錦簇,瞧上去十分熱鬧。

  幾位夫人坐在上席,未出閣的小娘子們坐在下首,男人們在外院擺桌。

  將開宴,三夫人便斟滿了一盞酒,起了身先敬:「謝過諸位今兒個賞臉來。我們一家才從湖廣回定京,各門各路都顯得生疏了,萬望各位姐姐妹妹們提攜相助。」話音一落,便甚是豪爽地將滿杯酒一飲而盡,倒杯示意。

  夫人們紛紛起身舉杯相迎,小娘子們卻只能抿抿身前的甜果酒。

  行明嘗過一口,便沖行昭擠著眉毛,一副被辣到的樣子。

  行昭捂著嘴笑,湊近她說:「端莊賢淑啊。想想二嬸今兒出來囑咐你的話——」

  行明一挑眉,看上席的二夫人正同黃夫人說得火熱,又想到黃夫人家裡還有個考上廩生的郎君,更怕自己母親把她說到這黃家去,雖面上不以為然,身子卻坐直了,嘴邊一撇向行昭耳語:「那黃夫人奉承不了上邊那幾個,就來哄我娘罷。」

  雖是耳語,但邊桌能隱約聽個全。

  行昭一聽,便曉得不好了。

  黃家是寒門出身,攏共才富貴了兩代,這一代考中兩榜進士,和賀三爺走得近,就想巴著縫兒攀上頭來。讀書人家看重名聲,以聲譽立家,行明這話說得過了。

  果然,邊桌坐著的黃三娘,十一二歲的年紀,將銀筷子往桌上一掇,就扭頭過來,滿面通紅:「賀三姑娘這是什麼話!」

  行明心裡越想越不過味,方才應邑長公主嘴裡說臨安候的女兒,把其他的賀家姑娘放在哪裡了,倒顯得自個兒站起身像是不要臉地往上湊,火氣正大,放下筷子就要回過去。

  行昭連忙拿手按下行明,語氣婉和地往黃三娘那頭說:「不過說三嬸家的黃花魚新鮮這些話罷了,黃姐姐莫惱莫惱。」

  那頭黃三娘也不是個省油燈,嘴角一挑,就拿眼瞥行明:「俗話說得好,半罐水響叮噹,李逵也姓李,唐太祖也姓李,可惜啊,一個只能當衝鋒去送死,一個卻是英明果決的聖上。」

  這話戳在行明心尖尖上了,父親是庶出又不爭氣,靠嫡兄活,連她在與行昭交往中,母親都要教導她,要捧著行昭要讓著行昭。

  一樣的姓賀,別人看,卻還是有尊卑秩序,三六九等。

  行明一抹臉,把眼角的淚擦乾淨,父親爭不來的氣,她來爭。正要還嘴,卻聽行昭慢條斯理,一本正經的話。

  「黃姐姐姓黃,黃花魚也姓黃,可惜一個是清流世家的小娘子,一個是遭人飲食的畜生,是大不相同的,黃姐姐可是想說這樣的道理?」

  行昭一手玩著掐絲琺瑯松竹梅酒盞,一邊笑吟吟地看著黃三娘說。

  話音將落,七娘便笑出了聲,難得說句話:「一個是清流,一個是在水裡遊,隨波逐流的,都是水裡的貨色,區別也不太大。」

  黎七娘向來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那一桌的小娘子們面色瞬間就不好了,有一個七品官出身的秦娘子,撂了筷子便輕聲嚷著:「什麼叫隨波逐流,什麼叫水裡的貨色,你說清楚。」

  大周朝重文輕武,文人酸腐氣十足十。頭懸樑錐刺股讀出來的,大抵都看不起勳貴世家躺在祖先功勞簿上的高傲模樣。勳貴人家又看不上那起子讀書人在朝堂上一副自視甚高的模樣,特別是那些御史逮著什麼參什麼,生怕不能一頭撞死在太極殿的柱子上。

  行昭出身勳貴,甚是覺得清流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看見對自己有利的便腆著一張臉,那時候就忘了讀書人的意氣了,著實討人厭。明明就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有時候投胎也是項運氣,怨不得誰。

  便垂了眼,拉過行明轉身坐過來,又給七娘夾了塊黃花魚,同她笑稱:「你嘗嘗,方才三姐就是在和我說,今兒個的黃花魚可新鮮了,嫩著呢。」

  黎七娘抿嘴一笑,還是一副訥言謹行的模樣,嘴裡嚼著黃花魚,聽身後還在不依不饒,淡淡說了句:「你若不曉得,就去上頭問問賀太夫人和你娘,長輩們見多識廣,定能和你細細說出一二三四五。」

  身後一時間緘默無聲了,行明拿著銀箸將盤裡布的羊肉,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爛了,同行昭與七娘小聲喃喃說:「是我言辭無狀,倒連累你們兩個來幫我收拾場面。」

  行曉這時候倒站出來了,幫著行明斟了盞梨汁糖水:「三姐姐本也沒說錯啊。」

  行昭輕笑一聲,推了推行明。行明沒理賀行曉,繞過梨汁糖水,又拿起了甜果酒來,這次一口而盡,小娘子沒飲過酒,強忍下咳嗽和嗆口,面臉通紅,眼眸卻亮得像繁星。

  行昭習慣性地抬頭看上首,下面有動靜,上席選擇仿若未聞。一抬頭,卻對上了應邑長公主的眼睛,應邑彎了絳唇,微微歪了頭,一派天真,舉杯向行昭遙遙致意。

  行昭同樣端起酒盞,皓腕向前一伸,露出腕間的那方赤金嵌青石鐲子,向應邑笑得甜,仰頭將酒盞中的甜杏果酒一飲而盡。

  果酒偏酸濃厚,流芳唇齒之間,久久不散。

  屏風後的天際已是昏黑一片,花廳裡也酒酣饜足,夫人奶奶們起了身,準備告辭了。

  行昭去扶太夫人,太夫人卻向大夫人一努嘴:「去扶你母親,她今兒個被灌了幾杯酒,這會兒正難受呢。」

  大夫人手裡掐著帕子,蹙眉扶著額頭,靠在黎夫人身上,左邊是二夫人攙著,二夫人笑道:「弟妹新釀的酒,後勁足,大嫂平時酒量也不差啊,被長公主灌了幾杯,這就扶不住了。」

  行昭心頭一動,沒答話,扶過大夫人,大夫人面色酡紅,滿身是清冽的酒氣,這哪是才被灌了幾杯酒啊。應邑是個極天真且喜怒行於色的人,現在的手段也盡於此了。

  「賀大夫人將門虎女,極豪爽,敬酒就喝,應邑自歎弗如啊。」應邑在後手裡捂著暖爐,嬌笑說著,在紅燈籠映照下愈顯嬌豔,如同一朵牡丹花。

  說著話,還沖行昭眨了眨眼睛,笑不露齒。

  行昭抿嘴一笑,同其也眨了眨眼,又湊近大夫人,溫聲輕言:「母親母親,您可難受?」

  大夫人皺著眉頭搖搖頭,複而又點頭,眼神迷離像在尋找什麼。

  行昭又是一笑,也不說話了,一行人便往外門去,還好大夫人只是難受,神智還清醒著,行昭人小扶不動,大夫人還是靠在二夫人身上居多。

  將踏過三寸朱紅門檻,賀家的馬車就等著了,賀琰與賀二爺,騎著馬候於前,見女眷也出來了,就下馬來扶太夫人。

  太夫人看著兒孫,高興問:「景哥兒呢?時哥兒身板小,這冰天雪地的我也不叫他再騎馬回去,景哥兒可是練著的呢。」

  「景哥兒喝趴了,在馬車裡呢,您快上車吧。」二爺弓著身子扶太夫人上馬車。

  一聽,全笑起來,二夫人快人快語:「兒肖母,這句話可真沒錯!這不,母子倆像商量好似的,醉在一塊兒了!」

  行昭人矮身小,藏在大夫人身後,看到賀琰的眼眸,迅速黯了下來。

  也不知是失望還是厭惡。

  行昭挽著行明也上了馬車,賀行曉也在後面跟著,行昭挑開馬車簾子,露出一條縫。

  馬車吆喝著往前跑,她看到,應邑立在灰牆綠瓦下,眼神灼灼地望著賀家的馬車,漸行漸遠,她的眼神卻像一隻已獵到兔子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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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12:57 PM

第十二章 親事(上)

  馬車拐過順真門,臨安侯府就近了。不多時,就聽到外面喧喧嚷嚷的,各房各院的婆子丫鬟都等在門口,扶著主子往回去。

  賀琰、賀二爺和太夫人告了安,便一個回正院,一個回東跨院。

  太夫人倒是拉著賀琰交待:「你媳婦喝多了,是應邑淘氣給硬灌的,你可不許沖她吹鬍子瞪眼。」

  賀琰聽後,面色晴暗不明,只好點頭應了。

  行昭神情淡漠,斂過裙袂蹲身行禮:「父親母親,二叔二嬸走好。」便轉身扶過太夫人,往榮壽堂走。

  前面兩個小丫鬟打著羊皮角燈,影子被拉得長長的,投在地上。或聽風嘯聲,又聞樹葉簌簌聲音。一靜下來,行昭便心如亂麻,低著頭數步子,一步兩步,離正堂愈近,眼前的光亮就愈刺眼。

  「阿嫵,你從聽音堂出來就不對勁,我讓素青問蓮玉,蓮玉咬死不說,只說你受了凍。」靜謐中,老夫人的聲音有種不急不緩的安撫感。

  行昭低著頭,聽太夫人話,先是一愣,將眼神直直盯在青磚上,先搖搖頭,又點點頭,便不言語了。

  太夫人也不追問,將踏進正堂,太夫人一揮手,丫頭們頷首退去,蓮玉頗為憂慮地看了眼行昭,行昭沖她點點頭。

  丫頭們一退出門,素青便拉過蓮玉,正要開口問,卻見蓮玉忍著淚偷偷往裡面張望,素青心裡兀地一痛,吞下了嘴裡的話。

  正堂裡只餘行昭與太夫人二人。

  太夫人解下大氅,行昭接過踮著腳掛在花架上,太夫人斜靠在炕上,端起茶盅:「是因為你母親?」

  行昭緊抿了唇,端了個錦杌坐在跟前。

  老人家什麼風浪沒見過,眼毒著呢,行昭自詡兩世為人,很肯定今日行事為人仍在竭力沉穩周到,沒想到賀太夫人竟也看出來了。

  太夫人見狀,笑著道:「你是誰帶大的?你是什麼性子誰最清楚?你回了聽音堂後,端茶盅的時候,手就一直抖。聽完一折戲,你便去看你母親。雖是一直在笑。」

  太夫人一邊說,一邊拿手指了指眼睛:「那笑沒有達到這裡頭。」

  行昭在馬車上便一直在想,要不要同賀太夫人說。說了,老人家將如何自處?兒子與媳婦孰輕孰重,將事情一說,老人家萬一受不住該怎麼辦……

  行昭攥著手,閉了眼,難以抉擇。再一睜眼,似下了狠心。眉眼堅定地看著太夫人,語聲婉和:「祖母,阿嫵這世上最願意相信的人只有您。今日您也累了,上回沒歇息好都難受了一天,明日一早,阿嫵鐵定同您一五一十全說了。」

  太夫人看著眼前的小孫女,握了握行昭的手,小娘子一雙手沁涼到了指尖,再將她散在鬢間的髮挽過耳後,輕輕說:「阿嫵,你記得就好。無論發生了什麼,你總還有祖母。」

  榮壽堂終是熄燈安謐下來,二爺的東跨院裡卻將鬧開。

  月華閣裡,行明正哭得上氣兒不接下氣兒,便將揪在手上的帕子扔在地上,邊哭說:「我不嫁到黃家去!誰愛嫁誰去嫁!黃家能是個好的嗎?祖上是個貨郎擔!這兩代才有了出息就開始不得了了!什麼東西!」

  「看你這撒潑的模樣!又像個大家娘子了!?親事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哪裡輪得到個小娘子來說嘴!還不是父母讓你嫁誰,你不就得嫁誰……」二夫人扶著額頭,扳著指頭和行明細細數:「你看,我們賀家是門楣高,但你爹是個什麼官兒啊?是封爵了還是入閣了?好點的人家憑什麼不要賀行昭來要你?黃家是根基淺,根基淺也有根基淺的好處,只要賀家在一天,他們就一天不敢怠慢你……」

  旁邊的劉媽媽撿起來帕子放在黃梨木小案上,又擰乾了帕子邊給行明擦著臉,邊說:「我的姑娘誒!您見過哪家的太太夫人還和小娘子商量親事的?這是夫人心疼您呢!」

  行明語塞,溫水擦在臉上,氣卻堵在心裡頭,深感黃家不是個好去處,又不好將宴上黃三娘的話說出來,一抬手將劉媽媽的手打落,哭成個淚人兒:「母親哪兒是心疼我!是將我往火坑裡推!行昭若是平嫁,嫁的也是勳貴世家,若是高嫁就嫁成皇室媳婦兒了!這我不敢肖想,可是我也不嫁個自以為是的貨郎擔!」

  二夫人怒極反笑,站起了身,踱步邊說:「好好好!我是那壞心的後娘,竟將女兒嫁到那火坑裡去!」

  劉媽媽勸完這邊勸那邊,歎口氣:「三姑娘這是拿話戳你娘的心窩子!何況說親說親,不到處看看說說,親事哪裡來啊?」

  行明聽話聽音,趕忙抬頭問:「那和黃家的事兒還做不得准?」

  「現在肯定做不了准啊!是黃夫人開的頭,約定過兩日就和二夫人去定國寺上香,順道相看相看,相看不行,還不是做不得數。」劉媽媽向行明使著眼色,示意她哄哄二夫人。

  行明卻從話裡聽出了其他的意思,冷笑一聲:「黃家起的頭兒……我便知道他們家不懷好意,攀不上大房就來攀我們二房,沒有魚,蝦也好,他們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

  二夫人輕歎一聲,想起來賀二爺賀環的不著調,又想起將才她不過是和賀環商量著說,黃家隱隱約約有個想結親的意思。賀環倒是喜笑顏開地一口應允,誰不曉得,他不過是看在黃大爺身在戶部,又善鑽營,這幾年的官運亨通,黃老爺子又會投機,家財不少。

  「你沒有親生兄弟,往後也沒個人幫你出頭撐腰,大房雖然親,終究是隔了一層。我幫你說親事的時候,就往下面看看,你低嫁過去,別人好歹不敢怠慢你。女人娘家硬,在夫家也能說上話。」二夫人頗有心力交瘁之感,賀環無子,說話間常常怪到她身上來。她在外人面前做出蠻橫精幹的樣子,遇上賀環,也總是覺得自己理虧。

  行明抽泣著擦乾了淚,二房的情況她也不是不曉得,搖著二夫人的手:「我惱的不是低嫁不低嫁的。是不樂意嫁到黃家去,門楣低的人家多了去了,哪裡一定要和黃家相看……」

  「黃家哪裡不好?是讀書人家裡難得又有經商的,嫁人嫁人吃飯穿衣。黃家家底厚,不用一家人跟狼似的盯著你嫁妝。黃家小郎是嫡出長子,又是廩生,現在在國子監讀書,前途不可限量。黃夫人瞧著又會做人,是個和氣人兒,不像是會拿捏媳婦的婆婆。算過來算過去,黃家是今兒個堂會裡最合適的人家了。」

  二夫人越想越覺得好,喝了口清茶,將天青色舊窯茶盅輕擱下,剛準備啟唇又說,卻聽得紅燭「嘣」的一聲響,不禁笑逐顏開:「燈花爆,好事到!」

  行明聽母親說得愈加興起,心頭一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您,婆婆好不好算到了,郎君好不好也算到了,怎麼就沒算到黃家有個刻薄勢力的小姑子呢。」

  二夫人頓時一愣,倒是劉媽媽邊拿銀籤子去挑燈花,邊問:「三姑娘這是個什麼說法?」

  行明一撇嘴,看著燭火往東一閃,又往西一回,冷聲說:「黃三娘今兒個在宴上說我雖然是姓賀的,卻不比正經的賀家人有體面,人家瞧不上咱,咱們又何必那熱臉去……去……哼!」

  終是臨安侯府養大的,教養讓她不能說下去了,只輕哼一聲,轉過頭不再看那燭火。

  二夫人這才聽明白,一壁又捨不得因為一個要嫁出去的小姑子壞了這門好親事,一壁又咽不下黃三娘的話,蹙著眉頭,久久不語,行明等了半晌才聽到二夫人說:「罷了罷了,累了一天先睡了,明兒個一早就去給太夫人問安,太夫人總能拿個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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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4-8 01:01 PM

第十三章 親事(中)

  晨鐘朝露,秋鴻春燕,隨時光閑過遣。

  清早,天剛濛濛亮,臨安候府中的僕從丫鬟們已躡手躡腳地忙活開了。

  行昭輾轉反側一夜,臨近四更天將睡著,這會兒就又醒了,心裡有事兒,哪裡能睡得踏實。

  輕輕一嗅,東廂房裡已經燃起了沉水香混著松針凝露的香,便喚來蓮玉。

  一陣洗漱梳妝後,用過一小碗紅棗薏米粥,吃了兩個魚卷,便從東廂房往正堂去,將到門口,張媽媽便迎了過來,引行昭入了內閣,邊笑著:「太夫人果真沒說錯,今兒個四姑娘來得最早,竟比過二夫人與三姑娘了。太夫人剛起,用了早膳,這會兒正梳妝打扮呢。」

  行昭朝她笑笑,反常地沒了言語,一撩簾子,就瞧著太夫人正坐在宋安銅花鏡前面篦頭髮,見行昭過來,笑著朝她招手:「蜂蜜梨汁喝了沒?冬日裡不將息好,你又有咳疾,等春天到了,仔細嗆著。」

  行昭連聲應了「喝了喝了,整整一盅」,起身接過芸香手裡的犀牛角篦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幫太夫人梳頭,就等著太夫人屏退眾人,好叫她細細說來。

  太夫人見孫女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心裡明白,卻仰著頭眯著眼,嘴裡也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你說,今兒我是穿絳紅色的那身褙子好呢還是穿靛藍色夾棉杭綢小襖好?」

  張媽媽不曉得太夫人是同誰說話,又瞧了瞧行昭沒開口的意思,只好笑著接話:「穿絳紅的好,您穿著顯貴氣。」

  太夫人沒接話,依舊是閉著眼。

  「穿絳紅的褙子,裡面穿件秋杏色的綜裙,再把我給您打的那條絡子給戴上,這才叫十全十美呢。」行昭這才算是體味出太夫人的意思來了,這是在磨她的性子呢——心裡揣著再天大的事兒,面上也得鎮定著,言語間該附和的附和,不能露了怯。

  聽孫女的聲兒,太夫人這才笑著坐起身:「今兒就照著四姑娘說的這麼穿,梳矮髻,戴那支皇后娘娘賞下來的點翠步搖。阿嫵你去將羊奶子喝了,我讓下面的人把沫子打得乾乾淨淨,沒膻味兒。」

  張媽媽見勢,趕忙從箱籠裡翻出了褙子和綜裙,伺候太夫人換上,又從梨木匣子裡拿了支虞美人點翠燒琺瑯步搖出來。

  行昭將篦子還給芸香,坐在小杌上,捧著羊奶小口小口地喝,見芸香手腳麻利地兩三下就填了個矮髻出來,口裡贊道:「祖母果真是會調教人兒,個頂個都是好的。」

  太夫人眼裡看著銅花鏡,用手扶正了步搖,戲謔道:「你房裡個頂個也是好的,屬蓮玉最忠心了。」

  行昭面色一紅,曉得太夫人這是在打趣蓮玉昨晚嘴硬心強。又見蓮玉立在旁邊,一時間站也不是跪也不是,正要拿話去回,就聽見打簾的人說,二夫人和三姑娘來了。

  一陣風樣,人未到聲先行,「剛剛從東跨院過來,看見花房裡種的迎春花都起了苞了,阿彌陀佛,這隆冬可算是要完了。」二夫人與行明緊緊捂了手爐,帶著雪氣與寒風入了內堂。

  太夫人笑著賞了座兒,又讓人端上兩碗羊奶子來:「你和行明也喝碗,春冬交際的天,最凍人。」

  二夫人喜氣洋洋謝了接過,小啜了口,將碗放在幾桌上,往後張望了下,笑著寒暄:「大嫂今兒個來得晚,娘可得罰她給您做雙鞋襪。」

  「她酒醒了,腦仁疼,我讓她今兒早就甭來請安了,自個兒補補覺去,晚上再帶著孩子們來問安。」太夫人從妝台下來,扶著張媽媽的手,坐靠在了正堂上首的八仙凳上,輕描淡寫地說。

  二夫人一副放下心來的模樣,笑意盈盈:「定京城裡,誰不曉得臨安侯府裡的太夫人疼媳婦,嫁進來就跟跌進福窩窩裡似的。」

  行昭在旁聽著,也覺得太夫人為人精明中亦有溫善祥德,不用媳婦立規矩,連請安都是各房用完早膳再過來,用太夫人的話說,府裡頭上上下下僕從丫頭幾百口,不讓奴才服侍,讓自家媳婦服侍這是什麼道理。

  簪纓貴家裡的女人,哪個不是多年媳婦熬成婆,被婆母整治後就愈發狠地折磨自己的媳婦,立規矩,搶孩子來養。有狠的,連媳婦懷著孕都要站在婆婆身邊,服侍婆婆布菜吃水。前世,周平寧是平陽王府庶出,又憑自個兒本事另辟府衙,別人說起她來,不是羨慕她是王妃夫人,而是豔羨她上頭沒有個正經婆婆壓著。

  行昭躬身立在旁,忽地發現她如今想起周平寧竟然能夠心淡無波,正巧一抬頭,就見行明沖她齜牙咧嘴地作怪,行昭一愣,複又抿嘴一笑。

  「這丫頭半刻也閒不住,娘,索性打發這兩丫頭去暖閣繡花,咱娘倆好好說說話。」二夫人探出身子來,帶了問詢。

  太夫人瞅了眼行昭,又看看行明,曉得二夫人這是有話要說,吩咐素青:「給姑娘們備上果脯蜜餞,煮兩碗杏仁酪茶端進去。」

  行昭、行明屈膝斂裙袂,便躲到內間去了。

  將上炕落座,還沒拿上繡花繃子,行明便憋不住了,面帶青色,一把將繡籠推開,一副皺眉癟嘴的模樣。

  行昭看著好笑,把繡籠拉近身,選了副水天碧的銀絲線,邊垂了頭就著牡丹花邊繡,邊問:「三姐這是怎麼了?吃誰炮仗了?」

  行明一癟嘴,低了聲湊近說:「那黃家——」話到嗓子眼,說不下去了,一個未出閣的小娘子怎麼好意思說得出自己看不上的人家來提親的話。

  行昭卻瞬間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賀太夫人帶著一家子女眷去定國寺添香油的時候,碰巧遇見了黃家,這不奇怪,奇怪的是黃家還帶著他們家的小郎君一道去,這就有兩廂相看的意思了,可行明最後也不是嫁的黃家,而是個家無恆產的舉人相公啊……

  行昭也停了針線,將繃子歇在手上,看著行明,有些訥悶:「黃家怎麼了?難不成黃三娘對晚宴上的事兒還不依不饒了?」

  素青捧著廣彩描金花鳥人物四方碟進來,裡頭盛著鹽津梅肉乾和棗幹,笑得溫婉。

  行明朝行昭搖搖頭,很一副不好說的模樣,見素青進來了,趕忙撐起小臉問:「前頭講到哪兒了?」

  素青捂著嘴吃吃笑:「這我哪兒知道啊,二夫人與老夫人說話,難不成做奴才的還能貼著耳朵去聽?」

  行明失望垂頭,行昭看得分明,若真是為了黃賀兩家聯姻相看這事兒,行明打死不說也屬正常,左右往後也都會知道,黃三娘是這個德性,看孫看老,他家長輩能好到哪裡去?只是行明不說,自己總也不好率先提出,只好勸慰:「二嬸與祖母總不會對你壞吧,靜待著就是了唄。」

  行明亦是輾轉一夜,又想著黃三娘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又想著若真嫁到黃家,自個兒沒個過硬的夫家,母親更是舉步維艱,又隱約閃過黎家二郎舒朗的眉眼,心頭一驚,似掩飾般喝了口杏仁酪茶,半晌才吐出句話:「這茶可真苦。」

  行昭笑著搖搖頭,捧了蜜餞說:「總有甜的,三姐你嘗嘗梅肉乾。」

  少年不識愁滋味,比起生死性命攸關,世間的所有情事都屬尚能挽回的狀況。

  前廳裡,瑞腦銷金獸,有煙嫋繞,二夫人爽脆清麗的聲音在空蕩的大堂裡,似有綿音回轉繞梁。

  「媳婦拿不定主意,只好來求娘。女子嫁人猶如第二次投胎轉世,一旦嫁不好,那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媳婦嫁到賀家來,娘待媳婦就像親女兒似的,這便是媳婦的福氣。」二夫人極會說話,奉承得潤物無聲。

  太夫人心忖,黃家如今的形勢也不差,一家人都是會做人的,否則哪有這麼容易能和臨安侯府攀上交情,只是用賀家庶子的嫡女去套黃家,會不會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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