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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2:15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3 05:08 PM 編輯

【第四部 鐵血江山】

第四十六章  兩難

和親之事至此塵埃落定。

宮中卻突然傳出喜訊,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宮女官甄氏入府報喜的時候,我正提筆劃一幅墨竹,聞聽此言,頓時失手滴落一團濃墨在紙上,怔怔轉身,又碰翻了案側錦瓶。阿越忙上前攙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獨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時間心念百轉,五味雜陳,驚詫、歡欣,卻又忐忑不安。

帝后的起居都由中宮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飲食之中都被下了藥物,令她無法生育。子澹暫未冊立別的妃嬪,只有胡皇后無嗣,皇家就斷了血脈。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蕭綦必然不會容許出現新的皇位繼承人,即便有,也會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遜位之後,才能擁有自己的兒女。而他的遜位只是遲早之事,胡瑤和他都還年輕,遜位之後還有許多的時間和機會。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樣的差錯,也不知是人為還是意外,竟然胡瑤此時有了身孕。

難道,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應該欣喜還是憂慮。

自子澹大婚以來,與胡瑤不可謂不睦,諸般禮數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諧。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原以為,能這樣相敬相守的一輩子,或許也夠了。可上天竟在此時賜給他們一個孩子,子澹親生的孩子……這何嘗不是對子澹最大的慰藉。一個孩子,可以讓一個寂寥的女子重獲希望,或許也能讓一個脆弱的男人,成長為堅強的父親。

然而這個孩子的到來,究竟是悲是幸,我卻不敢深想。

心緒鎮定之後,一顆心卻是懸緊,我沉聲問道,「王爺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內廷已經向王爺禀報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為皇后主診的,是哪一位太醫?如今可有變故?」

「回禀王妃,平素是劉太醫為皇后主診,今日劉大人告病,已換了林太醫主診」。

甄氏的話,讓我的心驟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見蕭綦回府,到了夜裡,又是子時將近,他才悄然踏進房來。我並未睡著,只闔眼向內,假裝沒有驚覺。侍女都退出門外,他自己動手寬衣,動作極輕緩,唯恐將我驚醒。我側身,微微蹙眉,感覺到他俯身看我,輕輕撫拍我後背,掌心溫暖,盡是撫慰憐惜。

我睜開眼,柔柔望著他。他眉目間笑意恬定,平日冷厲神色一絲也不見,彷彿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丈夫和父親。

可是,另一對母子的性命此刻卻捏在他手中,禍福都在他一念之間。

他在我耳邊低語,「睡吧。」

「我剛才夢見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處,「她抱著個小孩子,一直哭泣。」

蕭綦凝視我,眼底鋒芒一掠而逝,唇角隱隱勾起笑意,「是麼,那是為何?」

「我不明白。」我直視他雙目,「她貴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會無端悲泣。」

「既然是夢,豈可當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臉,「你的小心思,越來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訴了你,可你的心思,卻不曾告訴我。」

他斂去笑意,眼神漸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說,不也猜得到麼。」

這話裡隱含的芒刺,紮下來,隱隱的痛。我怔怔看他,無言以對,喉間似乎湧上濃稠的苦澀。他這樣說,便是承認了他不會讓胡瑤生下子澹的孩子,不會讓皇家再有後嗣。而我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勸阻反駁,因為,他實在沒有做錯。狠一時之心絕無窮之患,成帝業者,哪一個不是踏著前朝皇族的屍骨過來。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兒亦是我的親人。

「也許,會是一個小公主。」我的掙扎,連自己都覺得孱弱無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個空殼,留下這麼個孩子,又能礙什麼事。若是女孩子,未嘗不能留下。」蕭綦臉色沉鬱,望定我,似有悲憫之色,「不錯,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艱難地開口,「至少,還有一半生機。」

看著我身子抑不住地顫抖,蕭綦終於嘆息一聲,不忍心再逼迫於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機,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進宮向胡瑤道賀,卻在中宮寢殿裡,見到子澹。

踏進殿中,正看見子澹溫柔地將一碟梅子遞給他的皇后。胡瑤依在他身旁,頰上略有紅暈,眉梢眼底都是溫暖笑意。剎那間,心口微微一抽,那樣熟悉的眼神,如舊時一般溫存。他轉過頭來,見了我,眼神凝頓,遞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見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過明黃的袍角,他上前來攙扶,雙手還是那樣蒼白瘦削。

我不動聲色地抽身退開,轉向胡皇后,微笑著道賀。看著我與胡瑤言笑融融,子澹靜靜坐在一旁,帶了格外溫柔的笑意,卻一語不發。不多時,太醫入見,為皇后診脈。我起身告辭,卻聽子澹也道,「朕還有事,晚些再來探視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卻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駕。

一路從朝陽宮出來,行至宮門前,子澹始終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鸞車已在前面候著,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過他身側,擦肩而過的剎那,臂上驀地一緊,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來的力道讓我身子一傾,幾乎立足不穩。

剎那間,我如母獸般驚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劍!

然而手指剛剛觸動冰冷的劍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見他盯著我按劍的手,眼底一片驚痛。

我張了口,卻說不出一個字,明知道深深傷了他,卻不知道從何解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剎,是母親的天性讓我失去常態,還是連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賴之人!

四目凝對,只是短短一瞬,卻似無比漫長。

「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慘然一笑,緩緩放手。

春色轉暮,夏蔭漸濃。

午後小睡初起,渾身慵倦無力,坐在鏡前重新梳妝,見兩頰泛起異樣的嫣紅,越發襯出唇色的蒼白。這一陣子,精神漸漸又不如前,越發容易疲憊。

這段時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遞上來,全是上書叩請蕭綦還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裡來,堆滿了書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蕭綦韜光養晦,蟄居王府這許久,差不多也該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肅軍中陳弊的大事落定,再無任何人,任何事,能夠阻擋他的腳步。

大業將成,又該有怎樣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後,子澹命人送來一隻錦匣。裡頭是一副已經發黃的絹畫,淡淡筆觸勾勒出秀美少年的側影,恍如夢中。

那是我的筆跡,昔日偷偷摹了他讀書時的模樣在絹上,不敢被人看見,萬般小心的藏起,卻終究被他發現。他歡喜不已,央著求著要這張畫,我都不肯。直到他離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將這畫封在錦匣裡,送了給他。如今,錦匣與絹畫雙雙退回,我惆悵良久,終究將其付之一炬。

禮官上奏,宮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將至,陳請豫章王主持典儀。

本朝重文輕武,騎射只做為高門子弟的一項禮藝來修習,年年射典都不過是應景的遊樂。直至蕭綦主政,尚武之風大盛,朝官貴冑紛紛熱衷騎射,論其盛況,尤以射典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禮官有意借射典盛況,賀皇上與豫章王雙雙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鋪排,隆重之極。雖然禮制沒有限定,然而歷年射典都是皇帝親自主持。禮官這道奏表一上,滿朝震動,更無人敢有異議。

子澹允了禮官所奏,命蕭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場,旌旄錦簇。

胡皇后率眾命婦觀禮,我的座位在她鳳座之側。眾人行禮如儀,我略欠身,目光與胡瑤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間隱有陰鬱之色。

相顧無話,我拂衣落座,靜靜轉頭,望向校場那端。

號角響,儀仗起,華蓋耀眼處,一黑一白兩匹神駿良駒並韁馳出。

墨黑戰馬上,是金甲黑袍的蕭綦,子澹明黃龍袍,披銀甲,騎白馬,略前一步。

陽光照亮戰甲,刺得眼睛微微澀痛,我側眸,卻見身側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專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們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著子澹,與我看著蕭綦,心境是否一樣。

競射開始,校場遠處懸掛了五隻金杯,競射者輪流以輕矢射之,射中者獲金杯載酒。

輕矢是沒有箭頭的,極難掌握力度和準頭,這才真正考較箭術。

場下子弟馳馬挽弓,女眷們遙遙張望。

蕭綦馳馬入場,左右頓時歡聲雷動,轟然叫好,氣勢大振。

卻見子澹突然縱馬上前,越過蕭綦身側,搶先一步接過了禮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來不及看清蕭綦的反應,子澹已經引弓搭箭,弦響,疾矢破空,金杯應聲墜地。

場上瞬時靜默,女眷們呆了片刻,這才紛紛驚呼出聲。

我驚出一身冷汗,心中劇跳,卻聽蕭綦緩緩擊掌,左右這才轟然叫好。

禮官上前欲接過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馬掉頭,看也不看那禮官,徑直將雕弓拋擲在地。

場下嘩然,蕭綦冷冷側首,沉聲道,「皇上留步。」

子澹駐馬,卻不回頭。

「輕慢禮器,乃是大忌。」蕭綦不動聲色,淡淡道,「還請皇上將禮器拾回。」

「朕不喜歡俯身低頭。」子澹臉色鐵青,與蕭綦相峙對視,一時間劍拔弩張。

我驚駭已極,只覺得子澹今日大異往常,隱隱讓我湧起強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躊躇,咬唇站起身來,卻見胡皇后搶先一步奔了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胡瑤大步奔入場中,俯身拾起雕弓,雙手奉起,呈給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舉動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親自撿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沒了皇家顏面。

子澹的臉色越看難看,胸口起伏,一動不動地盯著蕭綦,卻看也不看胡瑤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蕭綦欠身一笑,轉頭吩咐左右,「來人,置酒。」

侍從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卻恍若未聞一般,驀然探身抓過胡瑤手上雕弓,抽箭開弦,弓張如滿月,箭頭直指蕭綦。

那箭,不再是競技輕矢,而是真正殺人的白羽鐵矢。



第四十七章  狼煙

時當正午,耀眼的陽光驟然凝結如冰。

黑鐵箭鏃的鋒稜,在陽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舉弓的一剎,我全身血液已經凝固。

箭尖與蕭綦的咽喉,相距不過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綻,弓開如滿月,弦緊欲斷,一觸即發。

我眼裡,突然只看得見刺目的白——子澹的臉色青白,指節泛白,箭鋒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間,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蕭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於天地中央。

蕭綦端坐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見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終紋絲不動,玄黑滾金的廣袖垂落,如嶽峙淵停,不見分毫動容。

「皇上扣穩了,」蕭綦的聲音低沉,隱有肅殺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臉色更加青白。

如果這一箭射出,蕭綦血濺御苑,隨之而來的,將是鋪天蓋地的複仇、殺戮與動盪。

仇敵的血,或可洗刷一時的辱,為此的代價,卻是親人、愛人、族人,乃至天下蒼生都將為此而流血。

「皇上!」一聲微弱的哽咽,驚破眼前肅殺。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馬前,朱帛委地,鳳冠上珠墜顫顫。

我亦怔住,從未見過她如此軟弱無助的模樣,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輕皇后,此刻常態盡失,只顧垂首掩泣,極力壓抑了喉間的嗚咽,卻抑不住肩膀的劇烈顫抖。

眼前劍拔弩張的兩個男人,對峙如舊,誰也不曾側目,亦不看她一眼,任憑一國之母跌跪在塵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顫了一顫,弓弦依然緊繃,手上的力道卻似有所頹弱。

這個跪倒塵埃,掩面哀求的女子,畢竟是他的妻。

如果換作我,蕭綦又會不會心軟動搖?

我永遠無法知道,因為,我不是胡瑤,也永不會跪倒在強敵面前。

「皇后不必驚惶,皇上與王爺只是比箭罷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攙扶胡瑤。

右手挽住胡瑤的同時,我將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視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貼身所藏的短劍。

——子澹,你若射出這一箭,我必為他復仇,必以整個皇族之血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視我,目光如錐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燒,焚盡了最後的希望,徒留灰燼。

蕭綦笑了,朝我略側首,凌厲輪廓逆了陽光,唇角揚起冷峻的弧線。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長聲一笑,翻身下馬,傲然以後背迎對子澹的勁弓,頭也不回,從容走向禮官。

禮官跪在一旁,戰戰兢兢捧了金杯,高舉過頭頂。

我扶了胡瑤,將她交與侍女,轉向子澹,深深欠身,「請容臣妾為皇上置酒。」

素手執玉壺,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撲鼻,我將兩隻金杯斟滿,親手捧起碧玉托盤。

子澹的手臂緩緩垂下,弓弛弦頹,殺氣已然潰散。

蕭綦舉杯迎向子澹,廣袖翻飛,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絲嘲諷。

校場曠寂,四下旌旄翻捲,獵獵風聲裡,只聽蕭綦朗聲道,「吾皇萬歲——」

左右山呼萬歲之聲如潮水湧起,湮沒了鐵弓墜地的聲響。

鋪天蓋地的稱頌聲裡,子澹孤獨地端坐馬背,高高在上,而又搖搖欲墜。

次日,太醫稱皇上龍體欠安,需寧神靜養。

內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駕京郊蘭池行苑,著豫章王總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無可挽回。

我知道,子澹這一去,只怕要久居蘭池,歸期難料了。

滿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傳皇上失德的流言,說皇上當眾失儀,行事暴虐,竟欲射殺功臣,摧折國之棟樑……還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願再聽。

蕭綦終於有了最好的理由,將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麼,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觸怒蕭綦。

費盡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卻偏偏往劍鋒上撞來。

還能怎樣呢,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點好蘭池宮里里外外,讓他在那裡的日子不至太難過;另一面,護著胡瑤的周全,讓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於我的阻攔,胡皇后沒有隨駕前往蘭池,得以留在宮裡。

從校場回宮之後,她便發熱病倒,神智昏亂,病情日漸加重。

一連數日都未聽說她有好轉的跡像,我心憂她們母子安危,再顧不得太醫的勸阻,執意入宮探視。

鸞帳低垂,茜色輕紗下,胡瑤靜靜臥在那裡,蒼白面孔透出病態的嫣紅,眉峰緊蹙,薄唇半咬,似睡夢中猶在掙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額頭,卻被徐姑姑攔住,「王妃身子貴重,太醫叮囑過,不宜接近病人。」

說話聲似乎驚動了胡瑤,我還未答話,卻見她身子一顫,眼眸半睜,直直望定我,吐出兩個含混的字來。我離她最近,聽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爺」!

這一聲,驚得我心頭劇震,半晌才斂定心緒,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與胡瑤,留在空寂的中宮寢殿。

「阿瑤,你想見誰,告訴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覺她掌心觸手滾燙。

胡瑤似醒非醒,眼裡幾許迷離,幾許淒楚,喃喃道,「王爺,求您放過皇上,放過這孩子……阿瑤再不會違逆您,阿瑤知錯了……」

她哀哀囈語,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緊,像抓住溺水時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後一步,陡然失去依憑,跌坐到床沿,彷彿溺進一潭冰水,卻連掙扎也不能。

胡瑤,竟也是蕭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蕭綦的人!我千挑萬選,原以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應沒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過校場上的一幕,子澹奪弓、擲弓、開弓,以及那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與胡瑤種種反常異態,驟然從心底里滲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當他發現枕邊人只是一枚棋子,當他以為這棋子是我親自挑選,親手安插……我不敢想像,那會是怎樣的絕望和憤恨?

怎樣的激憤欲狂,才會讓子澹在校場上不顧後果,憤而開弓?

他恨蕭綦,恨我,恨胡瑤,恨每一個欺他之人……假若還有解釋的機會,我還能請求他的原諒麼?

我頹然掩面,欲哭已無淚。

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瑤身上,重現一場宿命的悲哀。

邁過殿門,我茫然前行,並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腳步卻不由自主地邁動,彷彿被某個方向召喚,徑直朝那裡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裡?」徐姑姑追上來,惴惴探問。

我怔怔站定,半響,方記起來,這是去往皇帝寢宮的方向。

只是,那處宮殿早已空空蕩盪,沒有了我想探望的那個人。

良夜靜好,明紗宮燈下,我凝望蕭綦專注於奏疏的身影,幾番想喚他,復又隱忍,終化作無聲嘆息。

即便問了他,又能如何。他騙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嘗不是瞞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於心,彼此也都不肯讓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說破,只要我們還能相互原諒,就讓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這一次,我總算學會了沉默。

那一天,從校場回王府,是他一路抱著我回來的。一踏上鸞車,我所有的勇氣和鎮定都被後怕擊潰。當時那隻箭,離他的咽喉,不過五步遠。冷汗到這一刻,才濕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為他在這裡。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將隨之沉入黑暗。

在他與子澹之間,我清楚知道兩種感情的輕重不同——他若殺了子澹,我會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殺他,我卻會以命相搏。

再過些時候,就到母親的忌日了。

算起來,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該是回程的時候了,卻遲遲沒有消息傳回。

蕭綦總是勸慰我說,此去北疆路途遙遠,有些耽擱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間分明也有幾許隱憂,我明白他的憂慮,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時,突厥向來反覆無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擱了行程,也不該斷絕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訊息,已經斷絕了半月,道政司回報說山道毀塌,一時阻斷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顯得不同尋常,即便蕭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從他的繁忙與焦灼中,察覺到一絲不祥的徵兆。

這幾日,我總是莫名的煩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覺總是驚人的準確,尤其,在遇到禍事的時候。

數日之後,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禍,從北疆傳來。

龍驤將軍唐競反了,突厥藉機起事,已經殺進關內。

烽煙起,邊城亂。

唐競野心勃勃,自負功高,疑忌之心極重,不甘屈身於胡宋之下,對蕭綦早有怨懟。

此番被削奪兵權,終於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競斬殺新任北疆鎮撫使,拘禁副帥,在軍中散步流言,稱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奪兵權,為取悅門閥親貴,打壓寒族武人。唯恐舊部反抗,將行殺戮之事。

一時間,軍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蕭綦的部屬舊將,有不肯聽信謠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奪職。

參將曹連昌極力抗辨,被斬殺帳前,血濺轅門。

是夜,唐競率領五萬叛軍,在營中起事,趁夜襲掠,直撲寧朔。

不肯隨之反叛的將士,大半被剿殺,其餘被迫叛降。

天明之際,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現在遠方。

十萬突厥騎兵,如沙暴一般呼嘯而來,捲起黃沙滾滾。

唐競叛軍與突厥人會合於城下,強攻城門,與寧朔守軍惡戰兩晝夜。

殺到次日五更時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屍堆如山,駐守寧朔的定北將軍牟連、副將謝小禾拼死力戰,一面燃起狼煙,遣人飛馬急報,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軍殺至,咄羅王親率二十五萬鐵騎,千里橫越大漠,揚言踏平中原,一雪前恥。

四十萬虎狼之師,幾乎將整座寧朔湮沒在血海屍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與和靖長公主,被斛律王挾為人質,押赴陣前。

北疆十二部族隨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寧朔城破。

定北將軍牟連戰死,牟將軍夫人曹氏披甲上陣,戰死城頭。

突厥人入城戮掠縱火,席掠財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殺。

昔日繁華的邊塞重鎮,一夜之間淪為修羅屠場。

副將謝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殺出重圍,連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蕭綦一手建立,自唐競接手駐防以來,早已對各處機關布防瞭如指掌。唐競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軍詭譎迅疾,堪稱一代梟將,論謀略手段,在軍中罕逢敵手。

此番變起肘腋之間,叛軍來勢迅猛,更挾南北突厥之勢,銳不可擋。

臨近各州郡倉促應戰,幾無還手之力。

守將皆不是唐競之敵,屯駐的兵力也遠不及叛軍與突厥。

寧朔一破,猶如兇殘的狼群撕破了圍欄,北疆各郡驟然被踐踏在鐵蹄之下。

短短十數日,已經連失四郡。

突厥人的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傳來,如晴空霹靂,天下皆驚。

朝堂之上,謝小禾將軍含悲恨訴,句句泣血。

滿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將軍的妻舅,侍郎曹雲當廷伏地大慟,以至昏厥,謝小禾等一眾武將誓死請戰。

牟連,當日與我在寧朔並肩抗敵的年輕將軍,以及他堅毅貞靜的夫人,竟這樣與我永訣。

我無從知道,面對滿朝文武,面對泣血含恨的部屬,甚至面對那年僅七歲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攝政王、大將軍、我的夫君,他是怎樣的心情。

十年相隨的親信舊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淪陷,大禍秧及蒼生。

半生征戰換來的安寧,就此毀於一旦。

誰最痛,誰最恨,誰最悔。

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著一個人——豫章王蕭綦。

這個名字,在太平時的魔,亦是亂世裡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詔令頒下,一日之間傳遍京城,震動天下。

其一,追封牟將軍為威烈侯,曹氏為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為豫章王義女;

其二,戰死於寧朔的諸將士,均進爵三等,厚賜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後親征北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2:24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3 05:06 PM 編輯

第四十八章  將伐

散朝後與眾朝臣將帥議事至深夜,蕭綦回府已是夜闌人靜時分。

我站在王府大門玉階前,擎一盞宮燈,默默望著那兩隊燈火自遠處蜿蜒而來。

蕭綦勒馬,在離我十步外停佇。我看著他,仰頭微笑,擎起宮燈,親手為他照亮家門。

他躍下馬背,大步來到我面前,緊緊抱住了我。左右扈從遠遠退開,四下悄然,夜風拂衣而過。

淚水在這一刻潸然滑落,鏤銀玲瓏宮燈脫手墜地,旋滾下玉階,無聲熄滅。

風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們彼此相擁,兩個人的身影交織糾纏,長長投在地上。

相對無聲,卻勝有聲。

他默默握緊我肩頭,溫暖的掌心彷彿一團火焰,烙得肌膚生生髮燙。

在他眼底,紅絲纏連,盡是疲憊,銳利裡透出陰沉。

我抬手撫上他眉心、眼角、臉頰,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縷艱澀。

此時,我只盼這唇上,重現平日的微笑,那樣驕傲、冷酷、從容,他所獨有的微笑。

他凝視我許久,長長嘆息,閉了眼,「我終是負了你,負了天下。」

縱然早知他會負疚自責,然而聽到這一句話,胸口仍是錐刺般的疼痛。

唐競之亂,引外寇入侵,禍延蒼生——蕭綦識人有誤,防範太遲,確有不可推卸之責。

然而,他終究不是神。縱然是同生共死十餘年,一起從刀山血海裡走過來的弟兄,也擋不住野心的誘惑。

人性如此,連神也未必能洞徹人性,何況蕭綦一介凡人。

然而,無需原由,錯便是錯了,負便是負了。

蕭綦或許不是君子,卻也不是文過飾非,不敢擔當的懦夫。

親征,便是他對天下的擔當。

宋懷恩,胡光烈、唐競,這三人曾是他最信賴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難與共,生死相與,如今胡宋二人輔佐左右,唐競坐鎮邊陲,成三角鼎立之勢,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當今天下,再無一人可與之匹敵——誰曾料,一夕之間,君臣反目,手足相殘。

唐競狹隘好妒,為人跋扈,一直以來忌恨胡宋二人,紛爭不斷,早已積下夙怨。

多次的紛爭都被蕭綦壓下,對唐競一再警示,可謂寬容已極。

此人卻分毫不知收斂,引得軍中非議日增,彈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斷。

此番撤回兵權,調換邊疆大吏,蕭綦亦是思慮許久,最終痛下決定。

或許唐競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卻未必能令蕭綦意外。

他不是沒有料到,也不是沒有防範,只是自負地相信了同袍之義,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誠。

唐競的反叛,顯然是蓄謀已久。

當年突厥王死後,族中王族陷入無休止的嫡位爭鬥,最終分裂而二。

南突厥據守舊都,享有南面水草豐茂之地,漸漸與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遠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舊游牧為業,勵兵秣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興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舊怨,至今對峙分立,素無往來,即便在中原大軍長驅直入,襄助斛律王奪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觀,始終按兵不動。直至斛律王承襲王位,北突厥也默認了南突厥的王權。

這其中奧秘無從得知,然而,有一個人定然是其中關鍵。

賀蘭箴,他以一個王室異種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間周旋應對,最終博得北突厥的默認和支持?又憑了什麼,換得唐競這陰騖之人的信任,這兩人又達成了怎樣的盟約,共同與蕭綦為敵?

他隱忍許久,或許等的就是這一天,終有機會向蕭綦復仇。

次日一早,我見到了我的義女,以及那位浴血千里的少年將軍。

昨夜在門口等候蕭綦時,似乎染了風寒,夜里便又開始咳嗽。蕭綦要我靜臥休養,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無論如何,我都要親自去迎她。

踏入正廳,便見一名青衫男子與一個瘦小的女孩兒已經候在座上。見我進來,那男子立時起身,屈膝見禮,「末將謝小禾叩見王妃。」

青衫鴉鬢,秀欣風骨——謝小禾,竟是這樣一個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謝將軍請起,不必拘禮。」

轉眸看那女孩兒,尖削下頜,眉目清秀,一身鵝黃宮裝也掩不去面孔的蒼白,叫人一見生憐。此時她卻低頭立在那裡,並不行禮,只是沉默。

「沁兒!」謝小禾轉頭,壓低了聲音斥她,卻不見厲色,只有憐惜。

她微微一顫,低著頭上前,似極不情願,卻又不能違悖謝小禾的話。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勢子,柔聲一笑,「你叫沁兒?」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說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個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蕭沁之——我在心裡替她說出未能出口的後半句,剎那間明了她的心思。難為她一個七歲的孩子,心心念念記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謝小禾卻急道,「王妃恕罪!沁兒年紀尚幼,不知禮儀……」

「謝將軍多慮了。」我微笑打斷他急切的解釋,正欲開口,突然胸中翻湧,一陣咳嗽襲來,掩了口,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越忙遞上湯藥來。

我接過藥盞,忽聽沁兒輕怯怯地開口,「咳嗽的時候,不可以喝水。」

我與謝小禾均是一怔,卻見她抬起頭,眸子晶瑩,隱含戚色,「我娘說,咳嗽的時候喝水會嗆到。」

「傻丫頭……」謝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頭卻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藥盞,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這名字很好聽。」

她眸光晶瑩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們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歡哪一間屋子,好麼?」

她遲疑片刻,終於怯怯將小手交給我。

——從此後,我多了一個女兒。

握著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滿寧靜與柔軟。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句話,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義。

在我的身體裡,是我與蕭綦的孩子,而身邊這個在戰爭裡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樣也將是我珍愛的寶貝——我會好好愛她,保護她,補償給她愛與溫暖。

不僅僅是她,還有那麼多孤苦的孩子,他們都不該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牽著沁兒一路穿過迴廊,心中越發明晰,霍然開朗——

在屬於男人的戰爭裡,女人並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歸來。

我需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櫺,照徹堂前玉砌雕欄。

蕭綦面對案幾上漆黑的劍匣,周身籠在寒月清輝裡,,雖凝然不動,卻有森然寒意迫人而來。

劍匣緩緩開啟,一柄鯊鞘吞銀,通體烏黑斑駁的長劍重握在他手中。

劍一入手,此人此劍,彷彿合為一體。

肅殺之氣彌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長空,黃沙萬里的塞外。

——這是他隨身的佩劍,隨他馬踏關山,橫掃千軍,渴飲胡虜血,十年來從未離身,直至入京逼宮,臨朝主政。那之後,他以攝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劍亦換為符合親王儀制的龍紋七星長劍。

這把飲血的劍,便連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劍之日,我伴在他身側,親眼見他合上劍匣。

當時我笑言,「但願此劍永無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猶在耳,烽煙又起,這把劍飲血半生,終究還是重現世間。

月光下,蕭綦平舉長劍,三尺青鋒森然出鞘。

我猛地閉了眼,只覺眉睫皆寒,一時不敢直視。

終究,還是殺伐,殺伐,殺伐。

豫章王的勁旅鐵蹄之下,再沒有寬憫和饒恕,所帶來的,只有殺戮和懲戒、威懾和滅亡。

我嘆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鈞。

我向他走去,腳下虛浮,又似沉重如鉛。

他皺眉,還劍入鞘,「別過來,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悵然一笑,伸手握住那烏黑斑駁的劍鞘,緩緩摩娑——每一處斑駁,都是一個生死印記,這把劍上究竟銘刻了多少血與火,生與死,悲與烈。

「阿嫵!」他奪過劍,重重擲在案上,「這劍煞氣太重,於你不祥,會傷身的。」

我笑了笑,「煞氣再重,也重不過你,我又何曾怕過。」

他不說話,沉默凝視我。

我仰頭,微笑如常。

自唐競謀反、突厥入關、哥哥身陷敵營,一連串的變故,直叫風雲變色。

然而我的反應,卻比他預料的堅強——沒有病倒,沒有驚惶,在他面前我始終以沉靜相對。當全天下都在望著他的時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後,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給他最後一處安寧的地方。

月光如水,將兩個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裡,微微浮動。或許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漸化模糊,濃濃的酸澀湧上。

離別就在明日。

今宵之後,不知道要等待過多少個漫漫長夜,才得相聚。

此去關山萬里,長風難度,惟有共此一輪月華,憑寄相思,流照君側。

他抬手,輕輕撫上我臉頰,掌心溫濕,竟是我自己的淚。

什麼時候,我竟已淚流滿面。

「你怨我麼,阿嫵?」他啞聲開口,隱隱有一絲發顫。

——我怨怪麼?

若說沒有,那是假話。

偏偏在最艱難的時候,他遠赴沙場,留下我一人,獨自面對種種艱辛——孤苦、憂懼、叵測,甚至生育的苦難。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害怕離別,害怕孤獨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蕭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萬千生靈都在戰禍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離之痛——比起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來,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頭髮,我便多一分怨怪。我會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歸來,再不許離開,一輩子都不許離開。」

一語未盡,我已哽咽難言。

他不語,只是仰起頭,久久,久久,才肯低頭看我,眼底猶有濕意。

我顫然撫上他臉龐,卻猛的被他緊緊擁住。

他將我抱得很緊,很緊,似害怕一鬆手就會失去。

「我會在寶寶會說話之前回來,在他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阿嫵,你要等著我,無論如何艱難都要等著我……」他的聲音哽住,喉頭滾動,再也說不下去,微紅的雙目深深看我,似要將我看進心底裡去。他的身子微微顫抖,洩露了全部的痛楚與無奈。

這一刻,他再不是無所不能的豫章王,而只是一個有血有淚的平凡人,一個無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親。我分明觸摸到他冷面之下掩抑的心傷,觸到他的恐懼……他怕從此一別再不能相見,怕我熬不過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來。然而置身家國兩難之中,總有一邊是他必須割捨,哪怕再痛也要割捨。

我將臉龐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點頭,淚水洶湧,「我會的!我會好好等著你回來,到那一天,我和寶寶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凱旋歸來!」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為前鋒主將,率十萬勁旅星夜疾馳,馳援北境。

另遣副將許庚、謝小禾,率輕騎十萬步向許洛,緣道屯守。

蕭綦親率三十萬王師北上,六軍集於涼州。

右相宋懷恩留京輔政,都督糧餉。

豫章王揮師北伐的消息傳開,軍心鼓舞,天下為之振奮。

不僅北方邊關戰事激烈,京城、朝堂、宮廷,乃至軍帳之中,無處不是暗流洶湧,風雲詭譎。蕭綦留下了宋懷恩坐鎮京中,輔理政務,都督糧草軍餉。京中明處有宋懷恩掌控著京師安全與後補給,暗處有我控制著宮廷與門閥世家,一明一暗,相輔相成,源頭最終仍匯集到蕭綦手中。

邊關事變一起,胡光烈第一個請戰爭功。他與唐競素來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懷恩搶去功勞。唐競的反叛,已令蕭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時的舉動,無疑給他火上澆油。

自入京之後,以胡光烈為首的一班草莽將帥,自恃功高,時常有荒唐胡鬧之舉。胡光烈尤其對世家高門憎惡無比,時時尋釁生事,對蕭綦籠絡世家親貴的舉措大為不滿,私下多次抱怨蕭綦得勢忘本,偏寵妻族,嫌棄舊日弟兄。

此前蕭綦尚且顧念舊義,一再隱忍,自唐競事發之後,卻再無姑息之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2:37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3 05:05 PM 編輯

第四十九章   暗流

轉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開了,王府木犀水榭裡,夕陽斜照,風裡隱隱有一絲甜沁的氣息。

玉岫抱了剛滿兩歲的小女兒來探望我。

對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學著大人的樣子,一勺勺餵給小人兒吃。

小人兒很是貪吃,粉嫩的唇瓣邊沾了白生生的糕末,還兀自舞著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這個孩子比起三個月前初來府裡,已經白潤了許多,不似當日那般瘦小,越發清秀可人。雖然還是沉默寡言卻也漸漸與我親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蕭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從不勉強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搖頭笑嘆,「沁兒,你再這麼餵囡囡,該把她餵成陸嬤嬤一樣了。」

陸嬤嬤是掌膳司老宮人,一手廚藝妙絕天下,尤其長得憨肥渾圓,奇胖無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們囡囡一樣,長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這樣弱不禁風!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與沁兒都笑出聲來。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們王爺的。」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語,心底泛起一抹酸軟,卻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聲,拍手道,「聽說王爺前日連克三鎮,已將侵入葫蘆嶺的叛軍逼退到那什麼,什麼關外……」

「瓦棘關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這個地方!那些個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記不得。」她臉頰泛起興奮的紅暈,眸光閃亮,連比帶劃,「瓦棘關那一仗,咱們三萬鐵騎直插敵後,左右兩翼合圍,給叛軍來了個迎頭痛擊,從正午殺到黃昏,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她越說越是興奮,好似親眼所見一般,滿面驕傲光采。

如今宮裡宮外,無處不在傳揚豫章王的驍勇戰績,人人仰慕爭頌。

自蕭綦親征之後,前方戰局一掃頹勢,風雲翻湧,橫掃千里,將叛軍迎頭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進逼,沿路收復失地,傳說守城叛軍遠遠望見豫章王的帥旗,不及細辨真偽,即棄城而逃,過後方知蕭綦根本不在營中。

也有負隅頑抗的叛軍,踞城死守,以滿城百姓性命相要挾,卻被蕭綦截斷水源,圍困七日後,城中水竭,兵馬百姓皆瀕危之際,我軍趁夜強攻,殺入城中,盡斬叛軍頭領,城中百姓亦脫險獲救。不出兩月之間,叛軍和突厥人即被逐出關外,豫章王帥旗所到之處,連突厥悍將也望風披靡。

「反正咱們王爺就是天下無敵!」玉岫一揮手,話音重重擲地,頗有將門主婦的豪氣,惹周遭一群侍女聽得神往不已。

我靜靜含笑聽著,儘管她所說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頭亦想過了不知多少回,每聽人說起,卻依然心澎湃,百轉千迴。

她們口中,那個天神般不可打敗的人,那個世人爭頌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我寶寶的父親——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驕傲。

每一天都有戰報從北邊源源不斷的傳回,經由宋懷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臨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將前方最新的戰況講給寶寶聽,讓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無敵,如何保家衛國,如何頂天立地。

再過不久,我的寶寶就要來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戰事,蕭綦與哥哥的安危,這便是對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氣說了半天,終於說得口乾,端起茶水來喝。

「謝將軍也打勝仗了麼?」一直安靜聆聽的沁之,突然插嘴進來,細聲問道。

我一怔,隨即莞爾,「小禾將軍帶著前鋒,也攻下了叛軍多處要塞,旗開得勝。」

沁之聞言,整個小臉都亮起興奮的光采,即刻卻又黯然,「那樣又要死許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開心。」

她的話,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錯,每一場勝仗,也同樣意味著死亡和傷痛,意味著狼煙燃過沃土,烽火燒毀家園。

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親。

「一些人的死,是為了換回往後的安寧,讓更多人可以活下來。」我輕輕握住沁之的手,「國家疆土,正因這些將士的熱血灑過,才會讓生命一代代傳延下來,讓我們的後代繁衍生息。」

這句話,是我說給沁兒聽的,也說給寶寶聽的——不管孩子們現在能不能懂得,將來,他們卻一定會明白,父輩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他們的將來,為了天下的將來。

仰頭眺望遙遠的北方天際,一時間,心潮湧動,感喟無際。

「對了,王妃,昨日賑濟司回報,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殘,錢糧恐怕又吃緊了。」玉岫惴惴開口。

「人還會越來越多……」我蹙眉嘆息,心中越發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會減少。」

「這樣下去,賑濟司只怕支撐不了多久。」玉岫長嘆,「實在不行,讓懷恩從軍餉裡多少撥一些來……」

「胡鬧!」我斥斷她,「軍需糧餉,一分一毫也動不得,怎能打這個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張張嘴都要吃飯,總不能眼見著人餓死!咱們好歹把賑濟司建起來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著這一條活路,怎可半途而廢!」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這是什麼話,為了建這賑濟司,王妃耗費了多少心血……」

「夠了,不要爭了。」我無力地扶了錦榻坐下,心中煩擾,頓覺冷汗滲出後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聲不語,不敢再吵。

當日建立賑濟司,並沒想到會有這般規模。

原本按規制,各地官府都設有專人賑濟災民,然而長年戰亂,流民不絕,官府疲於應對,賑濟之職早已荒廢。如今北疆戰亂,大量流民逃難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壯年尚可覓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殘卻只得倒臥道旁,生死由命。

我與宋懷恩商議後,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設立了五處賑濟司,發放水糧藥物,收容老人幼兒。最初建立賑濟司的錢糧,由官庫撥出,初時我們都以為足夠應對。卻不料,賑濟司建立之後,流民從四面八方湧來,數量竟如此之巨,不到兩個月,幾乎將錢糧消耗殆盡。

照此下去,只怕賑濟司再難支撐。

為解賑濟司的燃眉之急,我決定先以王府庫銀救急,其餘再從宗親豪門裡籌措。

然而喚來管事一問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庫銀竟然不足十萬兩。

是夜,徐姑姑、阿越與我徹夜秉燭,查點王府賬冊。

我自幼便被父親當作男孩子教養,對持家理財全無興趣。

大婚之後,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與府中老管事操持瑣事,對於王府的庫銀開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燈下,對著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帳冊,我惟有撫額苦笑。

我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兩袖清風,簡直可說寒酸之極。

他征戰多年,皇家厚賜的財物金帛,幾乎盡數賜予屬下將士,自己身居要職,卻是嚴謹克儉,未曾有一錢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於日常開支之後,並無節餘。

如今,即便將整個王府搜刮個乾淨,也僅能湊足十六萬兩。

這區區十六萬兩,對於北方飢困交加的萬千流民,可謂杯水車薪。

燭火搖曳,我對了窗外發呆半晌,蹙眉問徐姑姑,「鎮國公府能有多少庫銀?」

徐姑姑搖頭,「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況王氏枝系繁雜……」

「我明白。」我喟然長嘆,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風崇尚清流高蹈,向來不屑在錢財之事上營營苟苟。

雖然歷代襲爵承祿,卻也慣於揮霍,加之族系龐大,開支繁雜,一份祖業要供養整個親族,實在算不得豪綽。

「此次悠關民生,除此別無他法。」我決然回頭,「況且要從京中豪門裡籌集財力,王氏也當做為表率。」

王氏解囊之舉,贏得朝野讚譽無數。

然而京中高門依然不為所動,從者寥寥。其中確有許多家族,迫於家道中落,財資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斂財成性,揮金如土,真要讓他們為百姓出錢的時候,卻如剝皮抽筋一般,抵死不從。想必他們也是料定,眼下邊疆戰亂,蕭綦不在京中,我亦不願多生事端,拿他們無可奈何。

玉岫粗略盤點,這幾日從宗親世家中募集到的銀兩不足八萬。

她頹然擲筆,「平日裡一個個道貌岸然,開口蒼生,閉口黎民,到了這時候才顯出真心。」

「無妨,眼下籌到的銀兩,也夠賑濟司應付兩三月了。」我閉上眼,淡淡一笑,「任他們慳吝如鐵,我總有法子叫他們鬆口。」

「那可妙極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搖頭笑嘆,「眼下還不是時候。」

正待與她細說,侍女進來禀道,「啟禀王妃,宋大人求見。」

我一怔,與玉岫對視一眼。

「今日他倒來得早,敢情是公務不忙罷。」玉岫笑道。

正說著,宋懷恩一身朝服地進來,臉色沉鬱,看似心事重重。

見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頷首。

見此情狀,我心下一沉,顧不上寒喧,劈頭便問,「懷恩,可是有事?」

他點頭,「懷恩愚昧,本不該驚擾王妃,只是此事牽涉非小,懷恩不敢擅專。」

我從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說無妨。」

宋懷恩抬起一雙濃眉,面容沉肅,「前日例行查點,發現糧草軍餉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尋常,卻有可疑之處。我連夜查點,未料想,這裡邊竟然大有文章。」

這一驚非同小可。

水至清則無魚,軍需開支向來龐雜,下面有人略動腦筋,從中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積年陳弊,並非一朝一夕可改變。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驚動當朝右相?

宋懷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懲處一兩個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報?

除非,此事背後牽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時懸緊,我直視他雙目,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宋懷恩臉色鐵青,「自開戰以來,有人一直對糧草軍餉暗動手腳,非但挪用軍需,更以次充好,將上好精米偷換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麼!」玉岫驚怒直呼。

震動之下,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發抖。

「非但如此,屢次撥予賑濟司的銀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懷恩濃眉糾緊。

「好大的膽子!難怪下面總說錢糧吃緊,原來一半都落入了碩鼠之口!」玉岫怒極反笑,猛一拍案幾,怒道,「王爺在前方征戰殺敵,背後竟有人幹起這等勾當!到底是誰如此膽大包天?」

宋懷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發。

不必他再說什麼,我已經明了。

這個答案,讓我瞬間如墜冰窖,刺骨寒徹。

——掌管軍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遠。而掌管賑濟物資的官員卻是子澹的叔公,謝老侯爺。

胡光遠分明是個耿介爽朗的漢子,深得蕭綦信重,怎會是他幹下這等蠢事!

而謝老侯爺卻是子澹唯一的親人,當年謝氏捲入皇位之爭,敬誠侯事敗伏誅,謝家滿門受此牽累,幾乎就此覆亡。唯獨這謝老侯爺因病告假,未曾參與其中,且身為三朝老臣,有功於社稷,僥倖避過當年之難。卻從此閒置在野,多年不得啟用。子澹登基之後,顧念母家顏面,才給了謝老侯爺一個雖無實權,卻油水豐厚的官職,讓他頤養天年,安樂終老。

子澹,為何又是子澹——這兩個人,與他雖不見得親厚,卻終究是妻弟和長輩,如今雙雙涉入這樁醜事,讓他顏面何存,讓我情何以堪!

「證據可確鑿?」我緩緩張開眼,望向宋懷恩,一字字問得艱澀無比。

「鐵證如山,這是一干下吏與候府帳房的供詞。」宋懷恩從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絹冊。

若按刑律論處,謝侯重罪難脫,應處以腰斬之刑;胡光遠死罪可免,卻只怕難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開口,「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該怎麼做,你便去做吧。」

宋懷恩默默望著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訴。

避開他的目光,我長嘆一聲,「皇上遠在行宮,不必奏請。即刻將謝侯與胡光遠下獄,交大理寺量刑。同時查抄侯府,家產一律藉沒,充入國庫。」

「卑職遵命!」宋懷恩垂首。

「還有」,我緩緩道,「讓人放出風聲,就說此案牽涉重大,我決意徹查一干涉案官員,凡有貪污私弊,家產來歷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論處。」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時牽涉帝后親族,難免引致宮幃動盪。如今是非常之時,且命內禁衛封閉中宮,暫時不可讓皇后知曉此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2:47 PM

第五十章  決絕

簾外已是黃昏,暴雨不知何時停歇了,天地間沖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裡依然是處處錦繡,彷彿並未籠上戰事的陰霾。

只是,雷霆總隱藏在最平靜的雲層之下。

殺伐悄然降臨,於無聲處驚心動魄,沒有人察覺,亦來不及回應,一切已經發生。

今晨,胡光遠奉命至相府議事,甫踏入大門即被設伏在側的虎賁禁衛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懷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璽,帶人直入安明侯府,將猶在宿醉中的謝侯收押,府內外層層重兵看守,徹底查抄闔府上下,家產盡數抄沒入籍。謝氏一門,上至花甲之年的老僕,下至未滿周歲的嬰兒,一概拘捕下獄。

相對於謝氏的滿門驚變,胡府卻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懷恩沒有立即動手,只收押了胡光遠一人,並將胡府上下嚴密監控起來,嚴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戰在外,與家中音訊隔絕,不知吉凶,皇宮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難保,胡家不敢妄動,唯有閉門以待,惴惴如坐針氈。

三日後,安明侯謝淵斬首於市。

朝野震動,百官驚悚。

「賑濟司共收到募銀……一百七十六萬兩。」玉岫清點帳目,擱筆長嘆。

阿越咋舌,「天,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卻笑不出來。

沉煙繚繞,一室清幽,心緒卻是紛亂如麻。

疲憊地闔上眼,不願也不忍去想,眼前卻分明晃動著子澹的影子。

我該如何對他說——

謝老侯爺一生才名遠達,撰寫史稿三百餘卷。對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懷孺慕之心。然而人非聖賢,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會有弱點。謝老侯爺非但貪財,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撐著昔年輝煌門庭,明明家道已頹敗,仍揮金如土,分毫不肯低頭。

那一份奢靡精緻、紙醉金迷,豈是謝家空空如也的府庫可以維持的。

這些年,蕭綦一力推行簡儉,一反我朝數百年來奢靡頹逸之風,裁減了高官俸祿,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國庫軍需,減賦稅,免徭役,迫使許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為收斂。

謝家雖敗落已久,我卻沒有想到,他們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貪弊維生。

我絕不相信謝老侯爺是十惡不赦的壞人,然而國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錯,便是一世盡毀。

這一切都應是滴水不漏,卻沒有料到,胡光遠死了。

兩個時辰之前,他趁獄卒不備,以頭觸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責,並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邊,終生不得啟用。然而他卻一頭撞向石柱,血濺天牢,以死來贖清罪孽。

聞聽他的死迅,我驚呆在當地。

那個爽朗的少年,笑起來總是嗓門洪亮,常常騎了快馬,奔馳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蕭綦責罵都會抓頭傻笑的少年……他的自盡,究竟是因為自愧自慚,還是捨一人之命而不至連累兄妹——我已經永遠無法知道了。

宋懷恩垂首肅立在側,一言不發,神色沉重。

「這便是一個人的命數,王妃,您切莫太過自責。」徐姑姑溫言勸我。

我一時惘然,沉默了許久,對宋懷恩嘆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過為難胡家……他們終究也是有功之臣,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遠的屍身,經太醫查驗,被宣佈為舊疾突發,不治而亡。

事態平息之後,我解除了中宮的封禁,讓胡氏家人入宮探視皇后。

當晚,宮中即來人禀報,說皇后娘娘悲痛過度,病倒在床。

對於胡瑤,對於胡家,於情於理於法,我不知道該不該有愧。

寧願她痛罵憤恨,也不願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許才是真正的可怕。

輾轉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間,依稀見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見胡瑤渾身是血,披頭散髮……猛然驚醒過來,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羅帳外,約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將亮未亮,越顯淒清。

這個時候,蕭綦應當已在校場上馳馬點將了。

撫著身邊似水柔滑的錦緞,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熱,濕了衾枕。

在這九重宮闕裡,我與胡瑤,這普天之下最尊貴的兩個女人,同時面臨著驚人相似的處境,卻又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戰爭、殺伐、離別、孤獨、疾病、生死面前,我們都只是無辜而無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尚能改變他人的處境。

並非我有多麼心軟仁慈,只不過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三日後,我力壓宋懷恩的反對,下令從行宮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宮之後,行動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監視,但至少,他可以陪伴著胡瑤,陪伴著他的妻兒——他有她,她亦有他,兩個人再不孤單。

這之後,胡瑤終於開始進藥,病情漸有起色。

而我卻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無論如何滋養進補,也不見明顯的效用。

太醫也說不出什麼病況,只讓我靜心寧神,好生休養。

靜心,說來容易,可又如何能說靜就靜?

前方戰事,流民賑濟,宮闈動盪,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這幾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經油盡燈枯了。纏綿病榻這麼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痺,連眼睛也盲了,與行屍走肉並無不同。從起初想盡一切辦法為她醫治,到日漸悲哀絕望,如今我已徹底放棄。

眼看姑姑這個樣子,我甚至想過,寧願當日沒有從刺客刀下救她,讓她保持著昔日風華,在最高貴的時候離去——而不是被時光碾壓,飽受疾病摧殘,以龍鍾老嫗的姿態踏上黃泉。

只是,當太醫親口說,太后時日無多的時候,我仍是無法接受。

親人一個個離去,如今,連姑姑也要走了麼。

我每日強撐精神,盡可能去萬壽宮陪著姑姑,在她最後的時光裡,靜靜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顏,我黯然嘆息。

姑姑向來是最愛潔淨的,怎能讓她帶著憔悴病損的容顏離去。

我讓阿越取來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親手幫她梳頭挽髻。

「王妃,皇上來了。」阿越低聲道。

我一怔,玉梳脫手墜落。

是子澹來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宮之後,我一直小心迴避,不願見到他。

「皇上已到宮門外了。」阿越惴惴道。

來不及思索,我倉促起身,轉入屏風後,「皇上若問起,就說我來探望過太后,已經離去了。」

立在紫檀屏風後,隔了雕花的空隙,隱隱看見那個淡淡青衫的身影邁進門來。

一時間,我屏住了氣息,咬唇強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領著侍女們向他跪拜,子澹卻似未留意,徑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佇立。

「是誰在替太后梳妝?」他忽而發問。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靜默了片刻,子澹再開口時,聲音微微低澀,「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俾是在王妃身邊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俾留下,服侍太后梳妝。」

子澹不再說話,久久靜默之後,聽見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絲遲疑,卻只得遵命。

聽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沒有一絲聲響。

殿內歸於死水般的沉靜,唯有藥香與蘭息香的氣息淡淡繚繞。

靜,長久的寂靜,靜得讓我錯覺,他或許早已經離開。忐忑地湊近雕花紋隙,正欲窺看外面的動靜,忽然聽得一聲低微到幾不可聞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邊,將臉深埋入垂幔中,肩頭微微抽搐。

「母后,為什麼,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他像個無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彷彿抓住記憶裡最有力的那雙手臂,企盼她將自己從泥沼裡救出。然而這雙手臂,早已經枯槁無力。

那單薄身影隱在垂幔間,卻聽他喃喃道,「母后,從前你總想讓皇兄登基,你告訴我,皇位到底有什麼好?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還有皇嫂……連你也變成這個樣子,為什麼,她還一心要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讓自己出聲。

「我又夢見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聲音幽幽迴盪在冷寂的寢殿,「可是轉過身,眼前血流滿地,身首異處……她騙我,阿瑤也騙我,還有誰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樣愛過的人,到頭來,為什麼都成了恨?」

這一聲「恨」,聽在耳中,只覺嗡的一下蓋過了所有聲響。

眼前屏風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繚亂昏花。

痛,只有痛,鈍鈍的從身體裡傳來,像一隻冰冷的手在緩緩撕扯,一下下剝離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覺不到別的,甚至已沒有喜悲。

手指絞緊裙上絲絛,卻聽叮的一聲,絲絛斷,明珠濺落在地。

「誰!」子澹驚跳。

屏風被他猛的推開,眼前光亮大盛,照見他臉色慘白。

抵著背後牆面,我已退無可退。

他迫視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這裡,你想知道什麼,何不直接問我。」

我並非故意,卻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宮中無處不在的耳目,藏身暗處,窺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裡,我是如此不堪。

閉了眼,任憑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願開口,一切都已是徒勞。

頰上一涼,他撫上我的臉,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還是如此驕傲麼?」

他另一隻手隨即貼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變成什麼樣了?」

我渾身顫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烏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驚悸的寒意。

未及掙扎,他的唇已狠狠壓了下來,顫抖著侵入我雙唇,那麼冷,那麼柔,與記憶深處,第一次親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搖光殿,春日柳,熏風拂面。

曾經有一個溫柔的少年,第一次親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覺,一輩子停留在記憶深處。

十年之後,同樣的人,同樣的吻,卻是如此冰冷破碎。

淚水滑落,沿著臉龐滑入唇間,他亦嚐到我的淚,驀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糾纏。

我已沒有力氣支撐搖搖欲墜的身體,從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無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滲出全身,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

他似覺察我的異樣,伸手來扶我,「你,怎麼了……」

我咬牙,推開他的手,將身子抵住屏風站穩,慘然一笑,「如你所說,我滿手血腥,害人無數,你恨我也好,就此愛恨相抵,從今往後,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罷,我掉頭轉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鸞車,一路上,漸漸清醒過來,方才隱約混沌的痛楚,越發清晰,越發尖銳。

車駕漸緩,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覺身下一暖,熱流湧出,劇烈的痛楚隨即洶湧而來——蓮色素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紅。

鸞車停了,我挑開車簾,竭力鎮定地開口,「阿越,傳太醫。」

太醫當即入府,湯藥金針,統統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彷彿知覺已經完全麻木,神智卻無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邊,不停用絲帕為我拭去冷汗,饒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醫惶恐地退出去,宮中幾位年老的接生嬤嬤已經候在了外面。

看起來,我可憐的未足月的寶寶,已經要提早降臨這人世了。

靜夜沉沉,唯覺更漏聲聲。

我在昏沉裡時醒時睡,恍惚中總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

額上忽覺清涼,是誰溫柔的手,為我拭去冷汗。

睜開眼,恰看見一雙淚光瑩然,滿是慈愛的眼睛,恍惚是母親,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罷,我想喚她,想對她微笑,卻聽見自己的聲音斷續若游絲。

「我在這裡。」徐姑姑忙握緊我的手,「不怕,阿嫵不要怕!寶寶一定會平安的!」

我閉目深深呼吸,略微緩過氣來,茫然看向簾外,是已經天黑了麼?

看不透這重幃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際,是否已經落下夕陽。

望不穿這萬水千山,卻依稀見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3:09 PM

第五十一章  九錫

五更過後,不見綻露晨光,天色越發陰沉晦暗,簾外風雨欲來。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漸漸迷失,眼前晃動著產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見誰的手上沾滿猩紅。

床前垂下的幃幕,時而飄動,忽遠忽近,如同周遭的聲音,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緊我的手,一聲聲喚著我的名字,不讓我昏睡過去。

合上眼,彷彿見著烽煙火光,遠遠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戰馬上,蕭綦戰袍浴血,長劍裂空,揮濺出血光漫天……此時此刻,你在哪裡?   

藥香混合著寧神的熏香氣息,沉沉如水,飄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卻不敢闔眼,因為我不知道,這一睡去還能否醒來。

徐姑姑滿面是汗,一疊聲地催促幾位嬤嬤。

「徐姑姑……我有話對你說。」我抓住她的手,艱難地開口,「你記住我現在的話,一字不能差。」

「不要說傻話,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強撐不住,老淚縱橫,撲倒在榻邊。

我輕輕闔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後王爺另娶……我要你轉告王爺,即便日後,這個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繼承大統的嫡子!」

這一生,太多動盪反覆,早已不能相信永恆。

對於蕭綦,我有多深的眷戀,亦有多深的了解。

當日他許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對子嗣的承諾,善待這個孩子。

「老奴記下了。」徐姑姑哽咽著,默默點頭。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後長大,務必讓她遠離宮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覺,恍惚裡,聽見風雨驟急,聲聲入耳。

一道驚雷響徹。

嬰孩的哭聲在雷聲後響起,嘹亮清脆。

是錯覺麼,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卻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兒,終究還是女兒,我的女兒。

在這一瞬間,所有的苦與痛都歸於寧靜,生命的神奇與美好,令我淚流滿面。

尚未來得及擁抱我的女兒,再一次的痛楚襲來,讓我直墜向黑暗深淵。

依稀聽見誰的驚呼,「是雙生子!」

徐姑姑抓緊我的手,發抖得那樣厲害,「阿嫵,你聽到了嗎,還有一個寶寶……老天,求你保佑阿嫵,公主在天有靈,保佑她們母子平安,長命百歲……」

最令人恐懼的不是痛楚,卻是如鐵一般壓下來的疲倦,將意志重重壓倒,讓人只想拋下一切,就此放棄,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於天地之間,從心所欲,再也沒有疲憊和痛苦……那是怎樣的誘惑,怎樣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見了母親,又看見許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錦兒,甚至有朱顏,她們都幽幽地望著我,緩緩靠近過來,越逼越近……我動彈不得,呼叫不出,驟然被恐懼扼住了咽喉。

蕭綦,……你在哪裡,為什麼不來救我。

黑暗裡,我越墜越深,越來越冷,已經看不見一絲光亮,也聽不見一點聲音。

忽然間,彷彿從那天際最遠處,有一絲嬰兒的啼哭聲悠悠傳來,漸漸響亮,漸漸清晰。

那是我的女兒,是她的聲音,在呼喚母親。

這稚嫩的啼哭,一聲聲傳來,牽引著我,轉身,向那光亮處迎去。

「阿嫵,阿嫵——」徐姑姑蒼老的,撕心裂肺的聲音,一點點清晰起來,甚至感覺到她的手,重重搖晃我,抓得我肩上隱隱做痛。

「小世子有反應了!」產婆驚喜的呼聲驟然傳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睜開眼。

產婆竟然倒提著一個嬰孩,用力拍打他的後背。

我猛的嗆咳起來,胸中氣息頓時流轉,呼吸重又順暢,卻仍說不出話來。

幾乎同時,產婆手中的嬰孩也發出一聲微弱的啼哭,宛如一隻可憐的小貓。

襁褓中的兩個嬰兒被抱到我跟前。

紅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黃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樣吹彈可破的粉嫩小臉,一樣烏黑光亮的細軟頭髮,竟覆至耳際——我見過的初生嬰兒,都是淺淺黃黃一層絨髮,從未見哪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有這麼美麗的胎髮。

這一雙攣生的孩子,眉目樣貌卻不相似。

抱在臂彎中,朱紅錦緞裡的女孩兒,立即睜開眼睛,烏溜溜一雙眸子望著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亂動,那神態眉目分明像極了她的父親;而小小的男孩子卻安靜地躺在襁褓裡,纖長的睫毛濃濃覆下來,秀氣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著我的影子。

徐姑姑說,小世子生下來的時候不哭不動,氣息全無,我也昏迷不醒,沒有了脈息。

她幾乎以為我和孩子都沒能熬過來的時候,我的女兒突然放聲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這哭聲,冥冥裡喚醒我,將我從生死一線之間拽回。

小世子被產婆一陣拍打,吐出胸中積水,也終於有了哭聲,奇蹟般的活了下來。

玉岫守在外面已經許久,一見到產婆侍女出去報了平安,便不顧一切地奔進來。

她看著這一雙孩子,又看著我,彼此對視,我們竟同時流下淚來。

此時此刻,似乎說什麼話都是多餘。

良久,良久,她才輕輕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爺知道了,該有多快活!」

我沒有力氣說話,只伸手與她相握,默默微笑,傳遞著我的感激。

已經派了人飛馬趕赴北境,算著日子,這兩日蕭綦也該收到喜訊了。

想像著他會有什麼反應,會不會喜極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們如此眷顧。

他會給孩子們取什麼名字呢,這個做父親的遠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他能想出來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氣象……我忍不住笑了,望著襁褓中的女兒,看她蹬腿揮手,總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裡吮吸。只覺怎麼看她都看不夠,心底裡最柔軟的一處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過。

她生下來的時候,正好細雨瀟瀟,天地之間,清新如洗。

我並不在意這雙兒女是否龍章鳳姿,只求他們一生平安喜樂,清淨寧和。

斜雨瀟瀟,洗淨世間萬物。女兒的乳名,就叫瀟瀟罷。

我的兒子,我希望他不僅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顆明淨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滿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淨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過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議。眼睜睜看著兩個孩子,看著他們一天天變化成長,時常讓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於無休止的戰禍、傾軋、恩怨,唯有看著這一雙兒女,才覺得世間猶存美好,猶有希望。

宗親朝臣送來的賀儀堆積如山,奇珍異寶,滿目琳瑯。

內侍單獨入見,奉上一隻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賀儀。

看似尋常的木匣,託在手中,只覺重逾千鈞。匣中水色素緞上,靜靜托著一副紫金嵌玉纏臂環。

我怔怔望了這雙金環,心口一寸寸揪起,鬱鬱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開。

纏臂金環的舊俗,相傳是在女孩兒誕生時便要繞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護、圓滿之意。

舊盟猶記,前緣已毀,誰也沒能守護住最初的圓滿。

枉有纏臂金,碧玉環,也不過是平添一分諷刺罷了。

罷了,到了這一步,譏誚也好,怨恨也罷,終歸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報飛馬傳來,豫章王收復寧朔,大破南突厥於禾田,克王城,斬殺叛將唐競於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棄國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盡斬於市。

豫章王大宴眾將於王庭,受突厥彝器、渾儀、土圭之屬,班賜將帥,犒封三軍。

上至朝堂,下達市井,無不歡騰振奮。

豫章王的輝煌戰績,於國於民於史於天下,意味著安定、強盛、驕傲和榮耀。

而這一切,對於我,只是遠行的離人終將歸來。

薄薄一紙家書隨著捷報一起傳回。

顧不得阿越還在跟前,我顫著手抽出薄薄一紙素箋,竟是未展信,淚先流。

不敢縱容相思,唯恐被離愁動搖了剛強。

卻在展開家書的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禦。

這是,他自烽火連天的邊關,千里迢迢送回的家書。

墨痕裡,字句間,筆筆銀鉤鐵劃,征塵撲面。

恍惚間,似到了無定河邊,赫連台下。榆關歸路漫漫,將軍橫刀縱馬,踏遍寒霜,獨對孤月羌笛。縱然鐵血半生,終不免離恨柔腸。幾回夢渡關山,見嬌妻佳兒,相思蝕骨透,更甚刀斧。幾回笑,幾回淚,薄薄一紙素箋,字字看來,寸寸心碎。

我笑著仰起頭,只怕眼淚落下,泅濕了墨跡。

「王妃……」阿越忐忑喚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貿然探問。

「王爺給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寧。」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這是,永銘收復寧朔之意罷!」

我微笑點頭,復又搖頭。

允,即是允諾、允誓;寧朔,更是我們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許、相守,這一路走來,風雨曲折,個中甘苦,何足為外人道。

「這可好極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爺幾時班師回朝?」

我低頭,微笑不語,一點點疊好素箋,緩緩放回錦匣,「王爺說……」

甫一開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著,眼淚卻落下。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遙遠的北方天際,「王爺決意趁勝追擊,揮師北進,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擬望故鄉。

唐競死了,叛軍滅了,這場戰爭卻遠遠沒有結束。

我的夫君,沒有急於千里返家,沒有為了早些與妻兒團聚而班師,而是繼續北進,開疆拓土,踏平胡虜,去實現他的宏圖霸業,一償畢生心願。

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屬於鐵血疆場,屬於萬里江山,唯獨不屬於閨閣。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勳廣德,請賜九錫之命。

禮有九錫:一曰車馬,二曰衣服,三曰樂則,四曰朱戶、五曰納陛、六曰虎賁、七曰弓矢,八曰鐵鉞,九曰櫃鬯。自周朝以來,九錫之賜,已是天子嘉賞的極致,意味著禪讓之兆。

歷代權臣,一旦身受九錫之命,自是天命不遠。

子澹禪位,只在早晚。待蕭綦班師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時。

十月十五,朝廷頒詔,賜豫章王天子旌旗,駕六馬,備五時副車,置旄頭云罕,樂舞八佾。

冊封豫章王長子澈為延朔郡王,女為延寧郡主。



第五十二章 飄搖

午後秋陽和暖。

我卻手忙腳亂也應付不了瀟瀟的折騰。

天知道她哪來這麼充沛的精力,從早到晚沒有一刻肯安分,簡直比那些頑固的朝臣更難纏。

所幸澈兒倒是個安靜的寶寶,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氣。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懷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顏宛如白蓮,任何人看了都不忍驚擾。

好容易哄得瀟瀟入睡,將她交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倚在軟榻上,翻看北疆傳回的戰報,方看了兩行便覺睏意襲來,漸漸闔目睡去……朦朧中,聽得簾外有人低語,徐姑姑低聲應答了什麼。

我懶於回應,側身向內而眠。

忽聽徐姑姑失聲低呼,「什麼!怎不早來禀報?」

睡意頓時消散,我撐起半身,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嘩?」

徐姑姑慌忙趨至榻邊,隔了紗幔,低聲道,「回王妃,龐統領差人來報說,方才巡查發現,有一面出宮令牌……恐是失竊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開垂幔,「什麼時候的事?」

「失竊應是在凌晨時分。」徐姑姑惶然道,「詳情尚不清楚,奴婢這就傳內侍衛入府問話。」

「來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傳令下去,命鐵衣衛飛馬出城,沿東面、北面追擊,務必在今夜子時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殺,斷不能容一人漏網!」

徐姑姑額上滲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閉宮禁,將昨夜值守的內侍衛全部收押,傳宋相和龐統領來見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喚來阿越替我梳妝更衣,預備車駕入宮。

坐在鏡台前,才發覺額頭已有冷汗滲出。

宮中禁軍副統領龐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著宮中一舉一動。一面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亂,千里之堤也會潰於蟻穴。

此時大軍長驅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虛之時,若後方生亂,無異陷蕭綦於腹背受敵。

鏡中自己的面容蒼白異常,襯著唇上殷紅如血的胭脂,猶如罩上一層寒霜。

門外靴聲橐橐,宋懷恩已趕到,我轉身披上風氅,迎出門外。

「屬下參見王妃。」宋懷恩戎裝佩劍,容色凝重堅毅。

遠處城東兵營方向,升起濃濃的青色煙霧,直湧天際。

那是向沿途關隘示警的煙訊。

宋懷恩按劍道,「屬下已經發出煙訊,派人飛馬傳令,封閉沿途隘口關卡。」

「很好。」我仰頭望向那青色煙柱,緩緩道,「照路程算來,他們子時前到不了臨梁關。鐵衣衛已出城追擊,屆時前後合圍,一個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懷恩沉聲問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東邊不過是螳臂之力,北邊卻萬不能有失。你可佈署周全了?」

宋懷恩頷首,「東郡屯守的兵力不足兩萬,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務。京畿四面屯兵,堅若鐵壁,王妃無需擔憂。北邊縱有天大本事,諒他也翻不出王爺的掌心。」

我蹙眉,「兩軍陣前,豈能自起內亂,無論如何不能讓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鐵衣衛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懷恩目光沈毅,殺機迸現,「既然箭已離弦,再無回頭路可走,還望王妃早做決斷!」

他的目光與我堪堪相觸。

隔得這樣近,我幾乎可以看見他因激動而綻露在額頭的青筋。

決斷,這兩個字輕易脫口,卻是一生的逆轉。

十年間多少次決斷,要么踏上風口浪尖,要么退入無底深淵,從來就沒有一條妥協的路可走。

一取,一捨,失去了,便是一生。

風起,滿庭肅瑟。

我拽緊了風氅,仰頭,望向宮城的方向。

——子澹,你終究要與我一搏了麼?

紅日漸西沉,黃昏將至,殘陽如血,染紅了長長甬道。

宮門外,三千鐵騎分列道旁,甲胄鮮亮,嚴陣以待。

宋懷恩一騎當先,仗劍直入宮門。

我抬手拉低風帽,遮住面容,策馬隨在他身後,左右兩騎親隨與我並韁而行。

此刻我身著騎服,以風氅遮掩了形貌,不著痕跡地隱身親隨之中,悄然入宮。

駐馬宮牆下,回望天際斜暉,整個京城都沐在一片肅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門皆已封閉戒嚴,禁軍副統領龐癸親自率兵圍捕胡氏一門,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壓壓跪在一地的宮人,數十名內侍帶刀立在殿門前。

內侍總管疾步趨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宮門,未敢讓人踏出一步。」

宋懷恩側首,我略略點頭,與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階。

殿內深濃的陰影裡,子澹素衣玉冠,孤獨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著門口。

我與宋懷恩踏進殿內,最後一抹餘暉將我們的影子長長投在地上,與玉磚雕龍重疊在一起。

「你們來了。」

子澹淡漠的聲音,在殿內迴盪。

「臣護駕來遲,望皇上恕罪!」宋懷恩按劍上前,單膝跪地。

我低頭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懷恩身後,將面容隱在風帽的陰影中。

「護駕?」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驚動宋相入宮。」

宋懷恩面無表情道,「胡氏謀逆,皇后矯詔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宮護駕,肅清宮禁。」

子澹微微一笑,語聲慘淡,似早已預料到這一刻,「此事無關皇后,何必累及無辜。既知事不可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們多時了。」

他輕嘆一聲,似終得解脫般輕鬆,從御座上緩緩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勞你,代朕轉告太后——」

這「太后」二字,他重重說來,語意盡是譏誚,「朕總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懷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黃綾詔書,雙手奉上,「臣愚鈍,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傳聖意。廢后詔書在此,請皇上加蓋玉璽,即刻平定中宮叛逆。」

子澹握拳,臉色蒼白如紙,「朕一身承擔,不必連累旁人!」

宋懷恩冷冷道,「胡氏謀逆,鐵證如山,望皇上明鑑。」

「此事與胡氏無關。」子澹微微顫抖,「朕已經任由你們處置,何必加害一個弱質女流?」

「臣不敢。」宋懷恩聲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聲道,「你們,果真是趕盡殺絕,連婦孺都不放過!」

宋懷恩終於不耐,霍然按劍起身,「請皇上加蓋玉璽!」

「休想讓朕頒這詔令。」子澹倚著御座,怒目相向,卻渾身顫抖,似力已不支。

宋懷恩大怒,驀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風帽。

子澹一震,側首,與我四目相對。

他的目光直直剜進我心底。

兩人之間,不過三丈距離,卻已隔斷了一世恩怨。

我緩緩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著刀尖。

「你要親自動手了麼?」他笑了,蒼白的臉色透出死一樣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慘無血色的唇動了動,再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無聲地將我鞭撻。

「皇上請過目。」我接過宋懷恩手中詔書,緩緩展開在子澹眼前。

「這是廢后的詔書,並無賜死之意。」我克制著臉上每一絲表情,克制著自己的聲音,只讓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樣子,「若是殺人,用不著玉璽,只需一杯毒藥。胡氏謀逆,按律當滅族。只有廢入冷宮,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著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僅止於此。」

子澹閉上了眼,似再不願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過她跟孩子。」

他已認定我會藉此發難,斬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親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決定,便已有最壞地打算,自當承擔一切。」他閉目仰首,唇角噙一絲慘笑。

我望著他,滿心蕭索,只覺悲涼,「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將他們推上刀口?」

一旦事敗,胡家將是第一個受戮,這一點子澹不會不知。然而他依然將整個胡氏投入這場希望渺茫的賭局,哪怕這裡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終究做了一個帝王該做的事情,卻可惜,已經太晚。

「你說我從不曾爭取過。」他忽然倦淡開口,「現在我爭了,卻又如何?」

我握緊詔書,卻無法回答他的話。

縱然沒有今日,胡氏也難逃覆門之災;縱然沒有玉璽,我也一樣會動手。

——子澹,錯不在你我,只錯在這亂世。

「臣,鐵衣衛統領魏邯回宮覆命!」

鏗鏘如鐵的聲音從殿外傳來,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堅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門外,薄唇微顫,滿目絕望。

魏邯按劍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鐵甲,只露一雙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單膝跪地,雙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黃鳳羽絲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貼身中衣。

宋懷恩接過那件血袍,霍然抖開。

絲袍已被鮮血染透,卻仍清晰可見,衣上寫滿字跡,筆觸纖秀飄逸,風骨若神。

這是胡瑤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蓋著鮮紅的玉璽。

——將密詔寫在皇后貼身的中衣上,由宮婢穿了,躲過宮門盤查,一路潛逃出宮,分頭帶往北疆和東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萬部眾,東郡尚屯有胡氏三萬舊部。此舉兵行險著,孤注一擲,以子澹的優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乾透,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直撲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轉過頭,全身顫抖。他素來厭憎鮮血,卻從未見他如這一刻的恐懼。

「臣在北橋驛外三里,截獲潛逃的宮婢與其同犯,搜遍車駕不見可疑,其後自隨行僕婦身上發現御用之物。徐副統領往東面追擊,也已捕獲逆賊,現正快馬回馳。」魏邯俯首禀來,聲如寒冰,「一眾逆賊共七人,無一漏網」。

「可有留下活口?」宋懷恩冷冷道。

魏邯一頓,「三人就地格殺,兩人自盡,餘下兩名活口已嚴密看押。」

言畢,他與宋懷恩雙雙望向我,緘默不語,幾乎與殿中陰影融為一體,卻似兩把出鞘的刀,殺氣森森迫人,竟讓我透不過氣來。

我咬牙轉頭,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總管何在?」我厲聲道。

內侍總管王福疾步趨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璽來。」我揚手將詔書擲在他面前,「傳旨,廢皇后胡氏為庶人,即刻押入冷宮。」

屏風後,兩名內侍如幽靈般現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腫肥胖的身軀此刻矯捷異常,大步趨近御座,對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內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貼身所藏的玉璽,重重按上那道詔書。

子澹僵如石雕,任憑擺佈,只目不轉睛望定我,一雙眼裡似要滴出血來。

我猝然轉身,緊緊閉上眼,「魏統領,即刻將胡氏一門下獄,肅清其餘逆黨。」

「屬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與王福一同往昭陽宮而去。

我緩緩回身。

子澹頹然垂首,直勾勾盯著地面——在他腳下,是那猩紅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著那血衣,猛的縮回腳尖,伏在御座上,彎腰嘔吐,肩頭陣陣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製,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樣厲害。

「傳御醫,快傳御醫——」我轉頭對宋懷恩喊道。

子澹劇烈喘息著,猛然掙脫我的攙扶,反手一掌摑來。

耳邊脆響,眼前金星繚亂。

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彷彿不會動彈。

臉頰火辣,唇間腥澀,都抵不過心口似被尖刀剖開的痛。

子澹目不轉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卻是一絲冰冷微笑。

嗆的一聲,劍光劃過,一柄長劍擋我與子澹之間。

宋懷恩的身影擋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綻。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這一掌。

恨也罷,憎也罷,只要是你給的,我都受著。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邊的血絲,勉力起身。

宋懷恩伸手來扶,被我擋開。

我淡淡道,「皇上龍體欠安,今日起,即在寢殿靜養,任何人不得驚擾。」

踏出乾元殿的剎那,我再不能支撐,腳下一軟,竟邁不過那道門檻。

「王妃!」宋懷恩的手,穩穩托住我手臂,將我扶住。

他憂切目光,透出無比堅毅,讓人心安。

「信使已趕往北疆,快馬晝夜疾馳,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達王爺手中。眼下還需支持少頃,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萬保重!」

我心中感激,卻不知如何表達,只淺淺一笑,「多謝你,懷恩。」

九重宮闕漸起了晚風,天際沉沉,似陰晦欲雨。

遠近的宮院已經掌燈,點點燈火在夜色裡飄搖。

「是否要去昭陽宮?」宋懷恩問道。

去昭陽宮做什麼呢,炫耀我的勝利,還是欣賞他人的失敗?

我慘然一笑,胡瑤並沒有做錯,她的選擇和我一樣,只不過是為自己,為所愛之人爭得生存與尊嚴,清除一切障礙和危險,即使不擇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這樣的境況中相遇,我和她,或許會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陽宮,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罷。」我黯然轉身,登上鸞車。

正欲啟駕,卻見王福急匆匆自昭陽宮方向奔來。

「啟禀王妃,皇……廢后胡氏,方才受驚暈道,似有臨盆之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3:19 PM

第五十三章   血冷

燈火通明的昭陽殿內,宮女醫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斂色。

除了殿內隱約傳來的呻吟,再沒有別的聲音,殿上靜得可怕,呻吟聲斷續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嚴的禁軍,嚴陣以待,夜色如鉛似鐵,黑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

在我記憶裡,這萬古寂寥的昭陽殿,第二次迎來新生命的降臨。

明貞皇后曾在這裡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兒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宮傾朝變,天地易色。已經多少年了,眼前彷彿還看到白衣蕭索的謝皇后,懷抱嬰兒,向我下跪託孤。如今靖兒廢了帝位,遠在封邑,病況漸有起色,總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囑託,我算是做到了,還是辜負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轉生民間,如願以償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過一生?

我對著一盞宮燈,恍恍惚惚出神,不覺陷入往事紛紜。

驀然間,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傳來,驚得我全身一震。

這聲音稚嫩嬌弱,彷彿小貓兒一般。我頓時心跳加劇,只盼上蒼憐憫,一定要是女孩兒!   

廖嬤嬤匆匆步出內殿,屈膝跪倒,「皇后產下小皇子。」

耳中轟然一聲,最後一線幸運的祈望也破滅。

皇子……終究是個小皇子,終究要逼我做此抉擇。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頭,只覺這昭陽殿從未如這一刻陰森迫人。

鳳簷鸞梁,宮錦垂幔之間,憧憧搖曳的陰影,似乎是皇族先祖,歷代皇后,不散的陰靈。

此刻他們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俯視著這個身上流淌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親手扼殺這末代皇朝,最後的血脈。

——「留女不留男」,當日蕭綦允我的五個字,給這嬰兒留下了半線生機。

我始終抱著這一線希望,祈望上天垂憐,讓胡瑤生下女兒。

而另一半生機,亦早在秘密籌劃之中。

許久以來,我一直心心念念想著,如何為子澹和他的妻兒留下生路,將來如同靖兒一樣,遠離深宮樊籠,去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餘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籌劃——若胡皇后產下皇子,即將孩子秘密帶出宮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對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禪位,遠赴封邑之後,再將小皇子送回,以義子的身份承歡父母膝下。

然而密詔事敗,胡氏滅門,子澹那一記恨絕的掌摑,給我的全盤籌劃帶來致命一擊。

我的一廂情願,終是錯了,徹底的錯了。

子澹不是靖兒,不是任由人擺佈一生的孩子。

奪位之恨,滅族之仇,終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蕭綦,胡瑤和我,注定永世為敵。

如今這嬰孩尚不知人間悲歡,然而多年之後,他將會變成怎樣?他可知道,從降生的這一刻起,便已背負上父輩的仇怨——血脈不絕,仇怨不息!

「王妃!」廖嬤嬤低聲喚我,「皇后產後虛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產,先天不足,眼下看來贏弱堪憂。」

我心裡緊了一緊,「把孩子抱來,讓我看看。」

「是。」廖嬤嬤應聲而去。

我沉吟片刻,「傳太醫進來。」

奶娘步出內殿,懷抱一隻明黃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舉起襁褓。

襁褓內裹著的嬰孩,並不啼哭,只發出微弱的嚶嚶聲。

我顫顫抬手,正欲從奶娘手中接過,驀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輪廓口鼻,與子澹如出一轍,然而眉眼卻像極了胡瑤。

他彷彿感應到我的目光,細細的睫毛一抖,竟睜開了眼。

剎那間,我錯覺,眼前晃過一雙淒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進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瑤的眼,卻又似是胡光遠,那個落落英朗的少年,那個自盡在獄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卻僵立在原地,便欲將襁褓遞入我手中。

「不要過來!」我一震,踉蹌退後,廣袖拂倒了案上宮燈。

宮燈翻倒熄滅,眼前驟然昏暗。

「奴婢該死!」奶娘嚇得伏地叩頭,抱了嬰孩,顫顫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驚嚇,也發出微弱的哭哼。

我連連退後數步,方斂定心神,撫著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宮燈搖曳,卻照不見我的面容,只有隱在陰影中,才覺得安全。

「王妃,太醫到了。」廖嬤嬤望向我身後,面色驚疑。

聽得靴聲橐橐,我轉身看去——來的不只是三名太醫,當先一人,卻是宋懷恩。

我倒抽一口涼氣,抬眸望向宋懷恩,堪堪對上他冷靜的目光。

這冷靜到近乎殘忍的目光,連死亡亦不能使之動容。

「太醫已到了,是否立即為小皇子診治」,宋懷恩低下頭去,「請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緩緩自那三位太醫臉上掃過。

孫太醫、徐太醫、劉太醫,原來是他們。

連我亦不知道,這三位德高望重的國手,竟也是投效蕭綦的人。

蕭綦果然早已將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讓一個初生的嬰兒夭折,還有誰比太醫更容易辦到?

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們舉手之間。

宋懷恩一言不發,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當如何?若我強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計劃,將他安全藏匿起來,然後又當如何?即便這孩子平安長大,等待他的命運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腦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覺頹然無望,一路盤算到頭都是錯,錯,錯!可如何又算是對?恍惚十年,是非對錯,誰來為我分個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內殿,跪下道,「啟禀王妃,皇后娘娘醒來了,詢問小殿下……」

「大膽!」宋懷恩斷喝,「廢后胡氏已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嚇得呆若木雞,連求饒也不會了,一旁侍衛當即上前將她拖出。

周遭宮女俱已驚駭得跪了一地,個個戰戰兢兢。

宋懷恩低頭,「請王妃速做決斷。」

我疲憊地閉上眼,在仇怨裡偷生,或是在無知無覺時死去,哪一種算是仁慈?如果終有一日,這個孩子將要帶來新的殺戮與動盪,或許是蕭綦,或許是我的澈兒,總有一個人要與他為敵——那麼,我寧願這個人是我,寧願這殺孽由我來背負。

我的身體裡,留著一半皇族的血,和這個孩子相同的血。

就讓這血脈斷絕在我手中,一切歸零。

「請太醫為殿下診脈。」我轉身,一步步走向昭陽殿外。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遠近殿閣的輪廓森然。

我緩緩回身,望向昭陽殿深處。

往事如雪山崩塌,轟然奔湧,將我湮沒。

曾經,我在這裡蹣跚學步,垂髫弄琴,承歡姑姑膝下;曾經,我在這裡初見子澹,兩小無猜,度過最純淨的年華;曾經,我在這裡接受賜婚,命運從此扭轉,踏上這條不可回頭的路;曾經,我在這裡拘禁了姑姑,背叛了親族,雙手第一次沾染鮮血;曾經,我在這裡看著謝皇后殉節託孤……今日,我在這裡,廢黜了子澹的皇后,處死了他的兒子。

巡邏侍衛驚起一群亂鴉,刮喇喇飛過宮牆。

鴉聲淒厲,聲聲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喚道。

「王妃!」卻是宋懷恩的聲音。

我有些恍惚,側頭看他半晌,才記起徐姑姑並不在身邊。

他似乎在說著什麼,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著走了兩步,背靠涼沁沁的雕柱,緩緩滑坐在地上。

宋懷恩伸手來扶,想將我攙挽起來。

我搖頭,蜷起膝蓋,將臉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沒有力氣說話,只想就這樣睡去。

恍惚間,是誰的臂彎將我抱起來,有微微暖意,卻不是我熟悉的懷抱……蕭綦,你去了哪裡,怎麼這樣久了,還不回來。

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後卻是萬丈深淵,進退都是凶險,恍惚似回到寧朔,再一次孤身高懸斷崖上,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遠遠向我伸出手來。

我不顧一切奔去,陡覺身子一空,急遽下墜。

「蕭綦!」我脫口驚呼,睜開眼,卻見繡幃低垂,晨光初透,哪裡有他的影子。

回憶起方才的夢境,周身卻是忽冷忽熱,汗透中衣。

我拂開幃簾,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簾進來,忙為我披上外袍。

「我怎麼睡了這樣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開長窗,清涼晨風撲面而入。

阿越捲起垂簾,「哪裡久了,您夜半才回府,這才歇了兩個時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擱不起……」我驀的頓住,目光越過迴廊九曲,直望見庭前那佇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聲回道,「昨夜護送王妃回府後,宋大人一直守在這裡,不曾離開。」

我怔怔半晌,不能開口。

那身影沐著晨光,彷彿金甲神兵一樣護衛在那裡。

我略略梳洗,綰起髮髻,推門而出,走到他身後。

「懷恩。」

他肩頭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禮。

我伸手虛扶,指尖在他袖上拂過,旋即收回,身份禮節於無形中隔出應有的疏離。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問安,拘謹守禮,隻字不提昨夜的驚心動魄,也不提眼下的緊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顯得清淨和煦,彷彿昨夜只是一場噩夢,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視他,淺淺笑道,「多謝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總在謝你?」瞧著他端肅的樣子,我不覺笑了。   

「我亦總是惶恐。」他笑起來,露出一口皎潔的白牙。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說話,沒有自稱屬下或卑職。

一路沿曲廊去往書房,他總垂手跟在我身後,一步之遙之外。

他一直都在這裡,在我觸目可及的地方,不會離開,也永不會靠近。

不覺已是十年,昔日銳氣勃發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位極人臣,兒女繞膝。

當日在洞房門口,怒擲蓋巾的新嫁娘,如今又變成了什麼樣子,大概,我也已經老去了許多罷——恍惚記起,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一時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華易變,還有很多都變了,丟了,再要不回來了。

歷經了諸般流離之後,依然還在身邊的,猶為可貴可重。

小皇子薨於寅時初刻。

哀鐘鳴,六宮舉喪。

卯時三刻,胡氏一門及相關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獄,老少無一漏網。

亂世之中,強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謝之家,也隨時可能覆亡。

這便是,與權力顛峰一步之遙的差別。

多少人覬覦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處,便只得任人魚肉。

我手書的密函已經飛馬送往蕭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誅,皇嗣已絕,子澹遜位終成定局。

而禪位,也是子澹最後的生機。

九錫頒賜,已是禪位之先兆,只待蕭綦班師回朝,便可行禪讓之典。

我命宋懷恩著手準備禪代之議,同時讓碩果僅存的宗室耋宿,紛紛上表陳情,自請歸邑終老。

一切都按照我們的意願,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謂萬事俱備,只等蕭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卻遲遲不肯班師。

豫章王大軍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後,並不回師,僅休整五日,即由蕭綦親率,一路進逼,橫越了南北突厥之間,那片人跡罕至的蒼茫雪嶺。中原大軍的鐵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裡是突厥人發源的地方,在那極北苦寒之地,連突厥人都不願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襲,不惜發動無數次的戰爭,也要在溫暖的南方佔據一方豐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沒有異族到達過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著,突厥人失去了最後的家園,意味著投降和滅亡。

這個縱橫北方數百年的強悍民族,歷代與中原對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擊,幾度敗退大漠,始終能以強韌的生命力,捲土重來,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為中原永久的威脅。

這個民族,猶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會滅絕。

然而,這一次,史冊似乎將在蕭綦的手上徹底改寫。

冬天即將來臨,極北大地將要面臨長達五個月之久的冰雪封凍。

突厥視短,所利在戰,初鋒勇銳,難以久持。

謝小禾率五萬步騎進踞大閼山,已斷絕了突厥人糧路。

若曠日持久,將敵軍圍困在死城之中,糧草難以為繼,其銳氣必竭,士氣摧沮,即使不費一兵一卒,也能將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將霸主,都曾揮師北伐,欲圖踏平胡虜,一統南北。

以蕭綦的赫赫武勳,已達前無古人之地。

然而萬仞高山只差一步登頂,他畢生渴切的不世功業,終於近在眼前——此時此刻,已沒有任何力量能夠令他放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3:30 PM

第五十四章  忠奸

夜闌更深,萬籟俱靜。

我屏退了侍女,獨自哄著兩個孩子入睡。瀟瀟自顧玩著自己的手指,澈兒已經睡著。睡夢裡,小小人兒卻還微蹙著眉頭,看似一副嚴肅的樣子,依稀有蕭綦的影子。想要親吻他的小臉,卻又怕將他驚醒。我伏在搖籃前,凝望這一雙兒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悵惘。不覺流年暗換,自我嫁與蕭綦,已經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復幾個十年。

從十五荳蔻到二五芳華,以懵懂少女嫁入將門,隨了他一路走來,為人妻,為人母,道不盡的起落悲歡,盡在這十年裡。待要憶起,卻又轉眼即逝。

回頭想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將一生都託付給了這個男人,我竟記不起來。

是在寧朔高台,生死一線間的驚魂傾心,還是離亂無援中的患難相與?命中註定與他相遇,竟從未沒有抗拒的機會。而我真的抗拒過麼?在他橫劍躍馬的一刻,在縱身躍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過猶豫抗拒?

早在犒軍之日,從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覺將那個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寧朔重逢,那個頂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燙我雙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與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許你懦弱」——放眼世間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這樣的方式,去愛一個女人。這句話,竟成了我一生的咒,從此將我牽繫在他身邊,共進退,同甘苦,再沒有怯懦退後的餘地。

眼前燭淚低垂,點點都是離人淚,催人斷腸。

「大人留步,王妃已經歇息了!」外面步履人聲紛雜,驚亂我心神。

「誰在喧嘩?」我步出內室,輕輕拉開房門,唯恐驚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時分,門前竟是宋懷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面容神色,卻見他穿戴不整,似剛從家中一路奔來。

「出了什麼事?」我脫口問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紅色折子,那是,傳遞緊急軍情的密摺。

宋懷恩直望著我,臉色從未如此蒼白,連聲音都與平時不同,「剛接到八百里加急軍報,數日前北境生變,王爺率兵深入絕嶺,遭遇突厥偷襲……失去音訊!」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過來,耳中轟然,分明見他嘴唇翕合,卻聽不清他說些什麼。

身邊是誰扶住我,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氣喘過來,我掙開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奪他手中的密摺。

「眼下情勢未明,王妃萬不可驚惶……」宋懷恩急急道。

「給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將折子奪下,入目字跡清晰,我卻看不明白,突然間一個字都不認得。身旁有人不停對我說著什麼,我都聽不清,只想看明白紙上到底寫著什麼。太吵鬧了,周遭嗡嗡的人聲吵得我頭昏眼花,冷汗不斷冒出……我一語不發,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將所有人都擋在了外面。

燈下白紙黑字,一個個卻似浮動在紙上,不斷跳躍變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蕭綦接獲密函,知胡氏謀逆之舉,當即拘禁胡光烈,以陣前抗命之罪下獄。

豈料還未動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領一隊親兵殺出大營,趁夜向西奔逃。

蕭綦震怒之下親自率軍追擊,連夜奔襲數百里,深入絕隘,終將胡光烈部眾盡數剿殺。

回營途中,突逢天變異兆,暴雪驟至,突厥人趁機偷襲後軍,蕭綦率前鋒回援遇伏,大敗。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鋒大軍已盡入山谷,就此失去蹤跡,恐已遭遇不測。

一行行字跡,漸漸浮動顫晃,卻是我自己的手在顫抖。

眼前昏黑,漸漸看不清楚,天地旋轉,黑沉沉向我壓下來。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誰都可能失敗,蕭綦一定不會!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敗的戰神!什麼叫“失去蹤跡”,分明是胡說,只不過暫時受暴雪所阻,他一定會平安回營,一定不會有事!我拼著最後的意志撐住桌沿,心底裡彷彿有個聲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會回來……我要等著他回來!」

不能這樣,我不能現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來。

門被推開,他們一臉惶急地硬闖進來。

誰的聲音帶著哭腔,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茫然回頭,「你哭什麼?」

眼前是宋懷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裡。

我盯著她,「王爺好好的,你哭什麼!」

「出去。」我抬手指著門口,「都給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這一切不該是這樣,不能是這樣,一定有哪裡不對,一定是出錯了,是他們弄錯了。可是,哪裡錯了,我偏偏想不出來,分明覺得不對,腦中卻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滿心都是蕭綦,蕭綦,蕭綦……你怎麼可以出事,你答應了我,會好好的回來,會在孩子們會叫第一聲「爹爹」之前回來。

眼前影影綽綽,快要看不清他們的樣子,我扶著桌沿,勉力讓自己站穩。

「事已至此,萬望王妃節哀!」宋懷恩雙目赤紅,踏前一步,欲來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唇,抓起桌上茶盞擲去,被他偏頭閃過,砸碎在門邊。

他呆了呆,低頭,默不作聲地退開。

徐姑姑跪了下來,哀求我珍重。

突然間哇的一聲,是瀟瀟被驚醒了,緊跟著澈兒也大哭。

我一震,奔進內室,一眼瞧見兩個孩子,全身力氣頓時像被抽乾,軟綿綿跌在搖籃邊,連抱他們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徐姑姑跟進來,慌忙抱起瀟瀟,一面伸手拍哄澈兒。我直勾勾望著她,望著兩個孩子,卻什麼也做不了,陡然被絕望湮沒。侍女進來抱了兩個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淚將我擁住,「我可憐的阿嫵……」

任由她抱著我垂淚,我卻一點眼淚也沒有,整個人都已空了。蕭綦,你怎麼能這樣……那日在信函裡,我還絮絮叨叨寫道,瀟瀟很聰明,很會學語,大概不用多久就該學會叫爹爹了。雖然從未寫過一句催促的話,可字裡行間,何處不是殷殷,何處不是相思。

蕭綦,難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掛牽?

我頓住,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怦然擊中心頭。

密函,是密函。

我驀的一震,剎那間心念百轉,緩緩推開徐姑姑,「你出去,我沒有事,讓我一個人靜靜!」

徐姑姑呆了一呆,顫巍巍起身,佝僂著身子退開,外面宋懷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乾乾淨淨。

我按住額頭,腦中一片紛亂,隱約有極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將出來,卻抓不住端倪。

密摺裡提到,蕭綦知胡氏謀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裡,分明告知蕭綦,胡氏謀逆一案尚在刑訊中,為免動搖人心,暫且壓下,尚未定案。蕭綦行事縝密,為免動搖軍心,理應不會向軍中透露胡氏謀逆之事,否則也不會僅以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寫密摺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謀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時也是家書,有涉私情,蕭綦決不會再讓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蕭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撲到案前,那密摺仍攤開在燈下,一字字凝神看去,並無絲毫異樣,湊近燈下看了又看,仍無發現。

外面隱隱傳來宋懷恩和徐姑姑的聲音,似乎是宋懷恩欲進來探視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絲馬蹟的提示,心中驀然一動——我曾按九宮洛圖自製了猜字的遊戲,閒來以此為樂,考較蕭綦的眼力。不管我怎麼改變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佈置,終於難住了他。當時他曾笑謔說,你若是做間者,只怕無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劇撞,回想當時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第一個字是「有」,第二個字……我凝神找去,細汗滲出掌心,越急越沒有頭緒,驀的靈光一閃,一個「變」字躍入眼中!

有變!我猛然摀住口,不讓自己驚呼出聲。

後面又找到了兩個字,連起來正好是,「有」、 「變」、 「速」、 「歸」。

——是蕭綦,果然是他,故意在文字裡現出破綻,引起我警覺,再以這樣的方式向我示警。

剎那間,彷彿經歷了一次生死輪迴,從無底深淵重回人間,重又得見光明。劫後餘生般的狂喜,壓過一切恐懼震驚。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只要知道他活著,別的,再也不足為懼。

這般隱秘小心,是為了防範誰?

是誰得知蕭綦失去“音迅”,立刻就相信他已經遭遇不測,迫不及代要確認他的死亡?

正自驚疑忐忑間,徐姑姑已捧了密摺進來,我忙問道,「宋大人何在?」

「宋大人還守在外面。」徐姑姑忐忑道,「王妃,這折子可有不妥?是否要奴婢請宋大人……」

我斷然道,「不必!你且出去留住他,就說我悲傷過度,一時神智不清。」

「是。」徐姑姑驚疑不定,仍是轉身而去。

待她出去,我才顫顫展開密摺,

外面有腳步聲逼近內室,我立刻將密摺湊近燭火,火苗竄起,舔噬了字跡。

「宋大人,不可驚擾王妃!」徐姑姑的聲音傳來,已經近在門口。

我一揮袖,打翻燭台,引燃桌上書冊,連帶那密摺一起燒了起來。

門開處,宋懷恩與徐姑姑都被火光驚住,身後侍女一片驚呼。

「王妃小心!」宋懷恩一步上前將我拉開,徐姑姑驚叫著喚人撲火,而桌上俱是書冊,遇火即著,早已將密摺燒成灰燼。

宋懷恩強行將我架開,半拖半抱地帶出內室,我跌伏在他臂彎裡,終於失聲痛哭。

徐姑姑與左右侍女跪了一地,哭作一團,一時哭聲不絕。

「王爺為國捐軀,浩烈長存。然而眼下局勢危急,王妃務必節哀,以大局為重!」宋懷恩滿面沉痛。

我掩面慘笑,「還說什麼大局,王爺都不在了,我還爭這些做什麼?」

徐姑姑膝行上前,淚流滿面,「還有小世子,還有郡主,還有這許多人等著你,阿嫵……」

「難道王妃就眼睜睜看著朝廷大亂,看著王爺辛苦半生的基業毀於一旦?」宋懷恩握住我的肩。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這張熟悉的面孔,這張眉鋒眼角都寫滿「忠義」的面孔,忽然有剎那的恍惚。   

「如今王爺一去,軍中朝中群龍無首,諸將相爭,隨時可能釀生巨變。」他一臉憂切,語含悲慨,「王妃務必早做打算,懷恩願誓死保護王妃和小世子周全!」

我慘然閉上眼,驀的長跪在他跟前。

他一驚,忙也跪下,「王妃,你,這是做什麼?」

我抬起淚眼,哀哀望著他。

他張了口,一時怔怔不能言語。

「懷恩,如今我能託付的人,只有你了。」我身子顫抖,眼淚滾滾落下。

他目光變幻,直直看我,終於長嘆一聲,重重叩下頭去,「懷恩誓死追隨!」

我淒然道,「如今軍中,論威望才德,只是你堪服眾望。」

他躊躇道,「話雖如此,但要號令六軍,也非易事,除非有王爺的虎符在手……」

我低頭,心中徹底冰涼一片,最後一絲僥倖的希望也灰飛煙滅。

懷恩,真的是你。

心中慘淡到了極處,反而沒有恨意和憤怒。

蕭綦手中虎符,一式為二,除了他自己握有其一,另一枚便藏在我手中。

這是蕭綦出征之前,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

名義上憑此虎符即可調遣天下兵馬,但實際可供我調遣的兵馬,也不過是留守京郊的十五萬駐軍。

當日我還與他笑言,我一介女子,身無軍職,拿了虎符也調遣不了天下兵馬。

然而,這虎符若是落在宋懷恩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語。

他本已官至右相,在軍中多年,威望隆厚,如今胡唐二人均已不在,蕭綦一死,自然唯他獨尊。

只待虎符到手,便可順理成章接管兵權,更挾天子以令諸侯,取蕭綦而代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3:40 PM

第五十五章  迷局

低頭,再到抬頭,只短短一瞬,心中卻已迴轉過千百個念頭,彷若過了一生那樣漫長。

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際,再沒有退路,我只能將計就計,押上全副身家性命,與宋懷恩賭這一局!

我抬起頭,未成語,已淚流滿面,往後,「我與這一雙孩子,生死禍福都全賴於你了。」

「懷恩不敢!」宋懷恩一震,目光灼灼地凝視我,口稱不敢,眼底卻分明有掩飾不住的亢奮,「懷恩旦有一口氣在,絕不致令王妃受半分委屈!」

我含淚看他,身子一晃,借勢就要跌倒。

他搶上前來,猛的將我攬住,當著左右侍女,就這樣將我攬在懷中。

從他身上傳來的體溫,只是令我愈發寒冷,背脊上彷彿貼著一條冰涼的蛇,隨時會囓人。

這雙手臂,曾經一次次扶助過我,徽州一戰的情景恍若就在舊日。這些年一路走來,我懷疑過許多人,猜忌過許多人,唯獨沒有防範過他。

一夕之間,最可信任的朋友,已成了最危險的敵人。

隔了層層衣衫,我仍覺察到宋懷恩的心跳,如此急促紛亂,他的手臂也有些微顫抖。

「眼下不是傷心的時候,懇求王妃千萬振作,趁消息還未走漏,提早部署,以保周全。」他扶住我雙肩,目光殷切,甚至有那麼一絲誠懇。

我閉了閉眼,強作鎮定,拭去淚痕,「不錯,王爺辛苦半生打下的基業,絕不能就此崩毀。」

他滿目的心痛憐惜,竟像是真的一樣。

我戚然望定他,「宋懷恩,你可願立誓,無論身在何位,終生庇護世子與郡主周全,庇護豫章王府,永不侵害我的族人?」

他放開手,緩緩退後,臉上因激越而漲紅。

我迫視他,「宋懷恩,你可願向我立誓?」

他凝望我,額頭青筋凸跳,僵立半晌,斷然單膝屈跪,以手指天,「皇天在上,宋懷恩立誓效忠王妃,終生庇護王妃、世子、小郡主周全,永不侵害王妃親族,如有違誓,天誅地滅!」

話音擲地,四下靜穆,月光穿過廊簷照在他的臉上,光影浮動,明暗不定。

我咬唇,對他戚然一笑,「但願你永遠記得今日的誓言。」

他的目光灼人如炙,終於不再有隱忍的沉靜,第一次這樣肆無忌憚地看我,與往日判若兩人,再也不是那個影子一般的存在——終於不必再隱沒於蕭綦的身後,永遠被蕭綦的光芒所掩蓋。

「我將王爺的虎符交付予你。」我緩緩道,「由你接掌天下兵馬,傳令北伐諸將班師回京……大軍抵京之前,密不發喪,不得走漏消息,以免朝野動搖。」

宋懷恩俯首,「謹遵王妃令諭!」

我疲憊地闔上眼,卻聽他道,「眼下情勢危急,是否立即調遣京畿駐軍入城部署,以防萬一?」

——好快的心思,我暗暗心驚,臉上愈是不動聲色,「一切由你作主。我這就入宮面見皇上,請皇上頒詔,任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方可名正言順號令六軍。」

他自然明白,一旦群龍無首,唯有挾天子以令諸侯,子澹仍然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一夜未眠,先歇息半日再入宮不遲。」他忽柔聲道。

頓時心中驚跳,幾乎被這句話駭出冷汗,莫非他已覺察我的用心?

抬眸卻觸上那熟悉的溫和眼神,滿是憂慮熱切,似真正關切於我。

「你的臉色這樣差……」他直直盯著我,上前一步,抬手欲撫上我面頰。

我立刻退後一步,他的手便那樣僵在了半空。

「你且去書房稍候。」我垂眸,疲憊地掩住臉,「我很累,容我稍事梳洗。」

他張口慾說什麼,終是沉默轉身離去。

踏入內室,我頓時無力軟倒,倚在椅中,再沒有半分力氣。

「王妃,真的要把虎符給宋大人?」徐姑姑滿眼驚疑,不愧是久經歷練的人物。

「你看出端倪了麼?」我慘然一笑。

徐姑姑臉色蒼白,聲音顫抖,「不,老奴不明白。」

我慘笑,「王爺還活著,只是,宋相反了。」

徐姑姑身子一晃,簌簌發抖,再說不出話來。

梆梆梆梆綁,敲更聲傳入耳中,已經五更天了。

我撐了桌沿,咬牙站起來,「現在已不及細說了,徐姑姑,我要交託你兩件事情,務必記好,立即照我的話做,不管有什麼疑問,回頭再說。第一、找個穩妥的人,立即帶我的印信去見鐵衣衛統領魏邯,讓他點齊人馬,去右相府等候我;第二、你親自帶著小世子和郡主去慈安寺,將我的手書帶給靜玄師太,餘下的事情聽從她安排。之後,除非我或王爺親自前來,斷不可讓任何人得知你們的藏身之處。」

徐姑姑顫聲喜道,「王爺,王爺……果然平安?」

我點頭,眼眶酸澀發熱,胸口似堵著巨石,淚水幾度迴轉,終究沒有落下。方才在宋懷恩面前,刻意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備,當時淚如雨下,說哭便能哭,而此時卻再無眼淚。有多久不曾流淚的?蕭綦從前總取笑我愛哭,開心也罷,生氣也罷,眼睛一眨便能掉下淚來。如今,我眼中卻已乾涸,連心底都逐漸變得堅硬,眼淚竟成了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你呢,阿嫵,難道你不隨我們一同離去?」徐姑姑惶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笑搖頭,「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打算。事不宜遲,趁宋懷恩被拖在書房,你速速從側門離去,我也只能拖他這一時,一旦虎符到手,他很快會察覺我的打算。」

「那時你怎麼辦?」徐姑姑驚問,「虎符真的要給他嗎,那豈不是京城兵馬都落入他手裡?」

「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人在,總會有辦法,若不交出虎符,便無法騙得他相信。」若是此刻逼他翻臉動手,我們只有死路一條。我反握住她雙手,「你放心,王爺已經帶著大軍趕回,此刻應當已在途中了。」

匆忙修書交給徐姑姑,送她離開,我又喚來阿越,讓她秘密趕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兩個女兒,帶她們趕往重華門等候。一切安排妥當,我更衣梳妝,仔細以胭脂染紅眼眶,勻上一層細粉,讓臉色死白如鬼,看上去果真像一個悲苦欲絕的寡婦。

妝畢,我取了虎符,親自前往書房。

宋懷恩接過那火漆封印的匣子,迫不及待打開來仔細端詳。

他果然未能完全信我,若虎符作了假,只怕立時便會翻臉。

「王妃以重任相託,懷恩必定誓死相隨!」他難掩喜色,向我一拜到底。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擔心。」我勉強笑了笑,身子一晃,就此軟軟倒下去,佯裝昏迷。

宋懷恩慌忙傳召太醫。他急於控制京畿兵馬,躊躇半晌,終是拿了虎符,趕往城東大營。

待他一走,我立即喚來侍女,假扮成我躺在內室,隔了床幔誰也看不清楚。

我悄然從側門離開,輕衣簡車,直奔右相府而去。

以虎符誘他去城東接手京畿駐軍,一來一去,足有兩個時辰。

趁此調虎離山之際,我已有足夠的時間安排一切。

車駕疾馳,從車簾的縫隙回望,巍峨的敕造豫章王府在晨光裡漸漸遠去。

我猛的放下簾子,閉上眼,不敢再回頭。

這一去,生死成敗都是未知。走的時候那樣決絕,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眼,連兩個孩子被徐姑姑抱走的時候,我也僅隔著襁褓抱了他們一下。

孩子和我,是蕭綦最大的軟肋。一旦宋懷恩得知蕭綦未死,必會挾持我們為質。當務之急,我必須將兩個孩子遠遠送走,確保他們平安,才可放手一搏。廣慈師太是母親多年摯交,將兩個孩子交到她手中,有她和徐姑姑的照應,無論我是生是死,他們都可以安全避過此劫。

而我,卻不能,亦不會一同逃走。

宋懷恩有了虎符,若再挾持子澹,頒下詔令,勢必釀成大患。我唯有搶在他的前面,封閉宮城,以號角烽煙向京畿戍衛大營示警,揭穿他謀逆之行,才有希望穩住京畿守軍。一旦翻臉動手,也只有宮城才是暫時安全的地方。畢竟是天家禁闕,宋懷恩不敢以武力強攻,否則便當真是謀反了。

即便他橫下心來造反,以宮城的堅固及八千禁軍的抵擋,也至少能堅守三五日。多堅持一天,勝算生機便多一分。一旦蕭綦親自趕到,京畿守軍必然倒戈歸附,宋懷恩被夾擊在城中,無異於自掘墳墓。

疾馳顛簸的車駕,搖晃得腦中一片混沌。

我緊蹙了眉,竭力理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總有一個關鍵處想不透——到底,宋懷恩是不是早有預謀?

一切轉折的關鍵,正是那道煞費苦心的密摺,若從這裡開始回溯,密摺確是出自蕭綦之手,所述軍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訊,都是他一手炮製。

他送來這道暗藏玄機的密摺,不只要給我看,更是給宋懷恩看——只不過,我看的是真,宋懷恩看的卻是假,兩者的用意截然相反。

那麼在密摺之前呢,是蕭綦一早落入了宋懷恩的陰謀,還是宋懷恩至此才踏入蕭綦布下的局?

前事如電光般掠過眼前,唐競的突然造反,突厥的長驅直入,胡家的罪案,乃至對小皇子的處置……此時想來,關鍵處都有宋懷恩的身影。

如果沒有人裡應外和,唐競和突厥人能否如此順利,又如此精準地算到時機,趁當時山道崩毀,北境軍情無法傳回而大舉入侵?

直到此時我才覺出疑竇,那麼蕭綦呢,他出征之前可曾對宋懷恩有過懷疑?究竟是什麼時候,他才發現宋懷恩的陰謀?

宋懷恩,在我們身邊最親近的人,也是距離那無上權位最近的人。

面前一步之遙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他夢想中的一切,只是面前卻橫亙著一座無法逾越的山峰。

無望的時候,尚能埋頭走好腳下的路,一旦面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還會一如既往的低頭嗎?

是自己動手推倒山峰,取而代之;還是甘願一生低頭,止步於山峰之前——宋懷恩,他是背叛者,亦是一個被誘惑者。

心念百轉,往日種種盡皆浮上眼前。

唐競死了,宋懷恩反了,然而胡光烈真的反了麼?

在這一場生死博奕中,如果唐競和宋懷恩是共謀,胡光烈卻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當日胡氏案發,牽涉甚廣,宋懷恩密報所列,樁樁鐵證如山,胡光遠確實為謝侯所利用,串謀舞弊屬實。我下令緝拿胡光遠下獄審訊,卻不料,他竟自盡在獄中。當時我即將生產,無法親自入獄探視,前前後後都是由宋懷恩一手處置。及至產後數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報,指宋相刑訊嚴苛,胡光遠之死堪疑。

彼時,我深信宋懷恩忠誠可靠,更嚴令太醫遮瞞胡光遠之死的真相,以免驚動遠在邊關的胡光烈,對魏邯的密奏也只當是他不明內情,只按下不發。

從那時起,宋懷恩終於將刀鋒指向了蕭綦——先借舞弊案逼死胡光遠與謝侯,誘使子澹與胡瑤寫下密詔向胡光烈求援,進而挑動胡光烈與蕭綦的不和,甚至逼反胡光烈,再藉突厥人之手,內外夾攻,害死蕭綦。

眼下看來,宋懷恩不但與唐競共謀,更與遠在突厥的賀蘭箴私下串通已久。

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危險的敵人一旦攜手,那意味著什麼?

我周身串起陣陣寒慄。

可是,胡光烈真的反了麼?他是被宋懷恩一手利用,還是,根本就是蕭綦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千頭萬緒之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輪廓已漸漸凸現,我卻找不到奧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關鍵。

枉自機關算盡,總有人算在你前面,縱然玲瓏百變,也抵不過天意弄人。眼前迷霧重重,彷彿走在一條漆黑的羊腸小道,伸手不見五指,腳下卻是無底深淵。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點燈火,就是蕭綦。

我與他的命運,已經相融相連,猶如血脈筋骨,到死也不可分拆。

走到這一步,就算他要弒天滅地,我也只能拔劍相隨。

我默默握緊袖中短劍,透過劍鞘,似乎仍有徹骨寒意從掌心傳來。

這把劍從寧朔一直隨我至今,也曾霜刃飲血,救我性命於危難,也能取我性命於頃刻。

我已做好最壞的打算,假如事敗宮傾,我寧願引劍自戕,玉石俱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3:51 PM

第五十六章  詭斷

車駕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經率五百鐵衣衛精騎趕到,將右相府團團圍住。

當日以宋懷恩權傾朝野,魏邯猶敢一道密摺揭舉胡光遠之死的疑竇——我從來都看不穿這個銀甲覆面,沉默如鐵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鐵面罩下那雙陰沉的眼裡,到底深藏著多少冷酷,多少忠誠。正如我從不知道,他為何會成為鐵衣衛統領,何以成為蕭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夠成為鐵衣衛的人,都是從蕭綦近身侍衛中挑選的佼佼者,他們追隨蕭綦不下十年,身經百戰,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這一個個黑鐵重甲的將士,我第一次覺得「忠誠」這兩個字,如此沉重而無奈。

什麼是忠誠,世間可有絕對的忠誠?

以宋懷恩和唐競,與蕭綦同生共死十餘年,一同出身於寒微草芥,踏著血路相攜走來,一同登上權力的頂層。蕭綦待他們,不可謂不厚。重兵相與,高爵相賜,沒有半分對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錯的,就是比他們站得更高。

皇權之前,只有惟我獨尊,再沒有什麼同袍情義。昔日可以同寢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劃下了森嚴界限。至高無上的王者,只能有一個。

他們的忠誠,不能說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權面前,卻太過微渺。

我望著眼前這一個個熱血的士兵,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彷彿能感受到他們熾熱的血液裡,奔湧著的近乎瘋狂的忠誠。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將毫不猶豫地拔劍擎弓,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為了他們心中的神祗,效死搏殺,在所不惜。

可是誰能知道,十年後,二十年後,他們若身登高位,飽受權勢的熏陶,還會不會赤膽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們冰冷的鐵甲上,熠熠生寒。

「魏統領,動手吧。」我抬頭望向右相府的大門,淡淡開口。

鐵衣衛衝入毫無防範地右相府,搜捕闔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殺。不到一炷香時辰,即將七十歲的宋老夫人、七歲的長子、五歲的次子,連同兩歲多的幼女和宋懷恩的兩個侍妾一同鎖拿,押到我車駕前。

「宋夫人何在?」我環視這一眾惶恐哭叫的老幼婦孺,唯獨不見玉岫。

「屬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見宋夫人。」一名統領躬身回禀。

玉岫性情敦淑,從來沒有徹夜不歸的習慣,一大早不應不在府裡。

我眉頭一蹙,與魏邯對視一眼,魏邯轉頭對副將冷冷道,「押這兩個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給我殺了這二人。」

那兩名嬌滴滴的侍妾頓時尖叫哭喊,那綠衣美姬跌跪在地,指著一名瑟縮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鄧管事將夫人帶走的,我們全不知情,大人饒命啊!」

副將嗆啷一聲拔刀,抵在那老者頸邊,「說,宋夫人現在何處?」

那錦衣老者撲通跪倒,身如篩糠,「夫……夫人,被相爺關在書房密……密室裡。」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帶路,片刻工夫,鐵衣衛果然從門內押著一個鬢髮蓬亂的婦人出來。

「玉岫!」我脫口驚呼,定睛看去,這亂發如蓬,華服污損的憔悴婦人,臉頰高高腫起,眼睛紅腫,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誥命的右相夫人,蕭玉岫!

她身子一軟,跪倒在我面前,顫顫抬起頭來,「他還是動手了麼?」

我望著她臉頰的紅腫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慘笑不語,忽地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頭去,「他是一時糊塗犯了錯,不關孩子們的事!王妃,求你放過幾個孩子,玉岫願意以命抵罪,替他受過!只求你饒了他,饒了孩子!」

她額頭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響,左右侍衛一把將她架開,她仍掙扎不休,直叫著「王妃,求你開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為刃,切在她頸側。

我心頭一緊,來不及開口制止,玉岫已經兩眼一翻,無聲無息軟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暫時昏迷。」魏邯面無表情地轉向我,「一干人犯如何處置,請王妃示下。」

我不語,緩緩掃視眼前這一眾面孔,宋老夫人曾經被人蹣跚攙扶著,執意要親眼瞧瞧我的孩子;那兩個活潑的男孩子曾經被蕭綦抱在馬背上,教他們挽韁馳馬;小小的女孩子曾經被我抱在懷中,咯咯笑著不肯再讓她母親抱走……這些人,曾經與我如此親近,親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掃過那兩名侍妾,令她們陡然瑟縮低頭,不敢看我。

綠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終將目光轉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萬語,無盡苦楚,總算對著這個唯一可以傾吐的人,卻沒有機會開口。

我暗暗捏緊雙拳,一狠心轉身,「全部帶走!」

身後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攏的車簾隔擋在外面。

我一動不動坐在車裡,用力握緊袖中短劍,掌心滲出冷黏的汗水。

我與魏邯趕至宮門,三千鐵衣衛已經在此候命。

宮中龐癸統率的五千禁軍,連同這三千精騎,就是我所能倚賴的全部人馬了。

一個時辰已經過去,我抬頭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懷恩也已趕到東郊大營了。

「封閉宮門,燃起烽煙,鳴金示警。」魏邯斬釘截鐵傳令下去。

沉重的宮門轟然合攏,護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橋緩緩升起。

低沉的號角吹響,各處宮門落下重鎖,甲胄鮮明的禁軍戍衛刀劍出鞘,明黃旌旗高高飄揚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煙柱從宮中最高的鳳棲台上騰空而起,直沖天際。

這是宮中示警的煙訊,京畿四周駐軍,一旦望見烽煙,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詔令。

我命人檢查宮中水糧兵器,除禁軍箭矢有限外,一應水糧充足,堅守半月都不在話下。

各宮室殿閣都被封禁,宮人侍從未得傳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亂。

一應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樓,眺望東郊方向,良久仍未見有煙塵自東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後冷冷一笑,「看起來,宋懷恩沒這麼容易得手。」

我頷首微笑,不錯,如若他順利接手了東郊駐軍,帶領軍隊趕回城中,此刻東邊天際理應看到萬騎揚塵的沙霧。眼下已過了一個多時辰,不見駐軍開拔的跡象,想來是駐軍統領已經看到了我的煙訊,知虎符有疑,不肯聽命。

「魏統領,今日有你及諸位將士捨命相隨,王儇感激之至。」我側首,平靜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憂,一雙眼裡仍是冷冰冰沒有表情。

我轉身,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卻聽他低低開口,「王妃的勇氣一如當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這雙眼,這個人,莫非……

他眼睛終於有了一絲笑意,「不錯,正是屬下。」

隔了這麼多年,我幾乎已經忘記,當年被賀蘭箴挾持,從徽州至寧朔的一路上,那個奉了蕭綦密令,喬裝隨行,暗中保護我的粗豪大漢。我不可思議地瞪著魏邯,竭力想從他身形相貌上,尋找當年的痕跡。

「臨梁關一戰,屬下大意中伏,身受重傷,本該按軍法處死,王爺卻留了我一條性命。」他緩緩伸手摘去了臉上白鐵面罩,依稀熟悉的臉上赫然有一道猙獰可怖的疤痕橫貫至頸,兩鬢更已有了點點斑白。

「至此之後,屬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將面罩戴回臉上。

望著眼前這神秘的鐵面將軍,我竟心潮翻湧,一時不能言語。

危難之際,重逢故人,往日種種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實在無法訴諸言辭。

「王爺待屬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足報效萬一。」他說完這句,一雙冷眸重又回覆冰冷神情,「屬下旦有一息尚存,斷不容叛賊踏入宮城一步。」

我望著他,眼中漸漸發熱,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攔。

我依然堅持向他行了大禮,抬頭望向這張鐵面覆蓋下的臉,「魏統領,多謝!」

這樣一份忠肝義膽,這樣一個鐵錚錚的漢子,頓時令我勇氣倍增。

至少,我知道,還有一個人,經歷這許多動蕩起伏,仍然守護在我們身邊,仍然沒有改變。

僅此一點,已經何其珍貴。

玉岫,是否也一樣未變,我卻不知道。

她是伴隨我一路走來的人,我亦眼看著她從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誥命夫人。

鳳池宮裡,她已經醒來,被帶到我面前。宮人已經侍侯她梳洗整齊,寶藍宮裝,豐髻低挽,形容卻是越發憔悴,平日滿月似的瑩潤臉龐蠟黃無光,左頰紅腫未褪,淤青猶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開口,眼眶先已紅了。

我揮手讓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與她二人單獨相對。

「你起來,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緊了唇,隱忍心中淒楚,腰間陣陣酸麻,幾乎讓我動彈不得。

玉岫恍若未聞,仍是低頭跪著。

「也罷,既然要跪,也該是我跪你。」我點頭,咬牙撐了扶手,膝蓋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驚呆,撲上來攙扶我,我卻已疼得冷汗涔涔,說不出話來,膝蓋的疼尚不足道,腰間卻似要斷裂了一般,雙腿酸麻得幾乎失去知覺。自從生產之後,一直未能靜養復原,腰間時常酸麻,每遇陰雨則疼痛難耐,彷彿失去知覺一般。太醫一再叮囑我靜養,今日卻車駕顛簸,引得舊疾發作。

「玉岫,我對你不起。」我咬唇,望著她關切的面容,剎那間眼眶發熱,模糊一片。

「沒有,沒有,王妃你莫要這樣說,玉岫當不起……她」更慌亂,好像又變回昔日那個怯怯的小姑娘,久已歷練得乾脆利落的口齒,渾然沒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兒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敵人,卻一如既往地關切我,回護我,十年都不曾改變。

然而,我又為她做過些什麼——許婚、誥封、還是那個豫章王義妹的名分?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於利益籠絡的需要?僅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捫心自問,我如何當得起她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讓我站起來,我卻半分力氣也沒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別費勁了,陪我坐會兒,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堅持,依言坐到我身邊,仍不忘將椅上錦墊放在我腰後。

玉岫比我年少三歲,如今看起來卻似比我年長許多,儼然三旬婦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蓋,將頭枕在膝上,側首笑看她,記起她從前瘦弱的樣子。

玉岫低頭笑,「奴婢都養過兩個孩子了,哪裡還窈窕得起來。」

這麼多年她總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舊一口一個奴婢。她生養了一男一女,次子卻是侍妾所生。當日宋懷恩納妾,我很是惱怒,卻因玉岫的沉默而無可奈何。饒是如此,我也不許蕭綦送去賀儀,很久一陣子不給宋懷恩好臉色看。蕭綦笑罵我偏袒護短,對王夙的姬妾不聞不問,卻對別人納妾深惡痛絕。

記得當時,我回敬蕭綦,「別人是別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卻不是旁人。這件事上,我就偏不講理,偏不公道,對王爺你更是沒公道可講。」

這句話事後卻被阿越當作笑談傳給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這樣的時候,我竟記起這件事來,不覺唏噓。

「他這些年待你如何?」我終究忍不住問了,這一句話壓在心裡許多年,從未當面問過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紅,輕輕點頭,淚水卻濺落玉磚。

我嘆息,伸手撫了撫她面頰的紅腫,「到此時,你還是不肯說他的不是?」

玉岫別轉頭,顫聲道,「他,他只是一時糊塗……」

「你是何時知悉了他的密謀?何時被他囚禁?」我直視她,冷冷問。

玉岫淚流滿面,「我勸不了他,他說王爺總算走了,到底該輪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緊緊迫視他,「我問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異常?」

她低下頭,只是哭,卻不說話。

「你究竟什麼時候察覺他有異動?」我猛的直起身,驚得她直往後面縮,仍是哭著搖頭。

我攥緊她手腕,「胡光遠一案,你可知道些什麼?」

玉袖頓時臉色煞白,頹然跪坐在地。

無論我再怎樣追問,她咬緊了牙,再不開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願騙我,亦不願說出宋懷恩的秘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4:10 PM

第五十七章  猜忍

號角嗚咽,鳴金示警之聲從殿外傳來,響徹宮城。

玉岫與我俱是一驚,未及開口,門外傳來侍衛通禀,「魏大人求見。」

「看起來,宋懷恩的動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臉色卻越發慘青。

我扶了靠椅勉強站起,玉岫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著手,僵立在那裡。

「站在哪一邊,由你自己選擇。」我坐定,斂去溫軟神色,冷冷逼視她,「若是決定與我為敵,就拿出宋夫人的樣子來!」

玉岫咬唇不語,眼淚分明已在眼底打轉,終是倔強地昂起了頭。

我不再看她,揚聲命魏邯入內。

殿門開處,魏邯按劍直入,白鐵面具閃動森冷光澤,「」禀王妃,宋懷恩執虎符接掌東郊大營約五萬兵馬,下令封閉京畿十二門,全城戒嚴,不得出入。

只五萬麼,我略略牽動唇角,問魏邯道,「其餘九萬如何?」

「皆按兵不動,作壁上觀。」魏邯聲如金鐵,「據報行轅大營略有騷亂,振武將軍徐義康嚴令各營堅守,不得擅離職守,漸已平定營中大局。」

好個徐義康,我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今日之亂若能平息,他當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問道,「宋懷恩的兵馬,現在到了何處?」

魏邯道,「已入內城,正分兵兩路,一路直撲宮門,一路屯守城外。」

「往宮城來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馬?」我垂眸沉吟。

「暫且不詳。」魏邯低頭。

我點頭道,「再探!告訴龐統領嚴守宮門,時刻備戰!」

魏邯領命而去。

玉岫微微發抖,強自鎮定,下唇卻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絲帕遞過去,並不看她,「你猜,他的勝算有幾成?」

玉岫接過絲帕,摀住了唇,似乎下定決心以沉默與我對抗到底。

「如果王爺還活著,他的勝算,你猜又有幾成?」我轉眸,看著她,淡淡開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驟然因震驚而放大。

我靜靜看她,一言不發。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駭然盯著我,「怎會這樣,折子上明明寫了,王爺已經,已經……」

「所以才能騙過宋懷恩,令他放鬆戒備,我才得以先發制人。」我微笑,凝視她雙眼,「此所謂將計就計,宋夫人以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這個局,從一開始就沒有了勝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殺了我,奪下京城,也一樣逃不出蕭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將是豫章王兵臨城下,大開殺戒,血洗叛軍。

玉岫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幾近崩潰。

殿門外靴聲橐橐,魏邯剛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禀報王妃,密探來報,宋懷恩令人包圍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獲,下令搜捕全城,凡周歲以下嬰兒皆被帶走。」我咬牙未語,身側卻一聲低呼,玉岫緊緊摀住口,雙眼含淚,肩頭劇烈戰抖。

魏邯掃她一眼,繼續道,「宋懷恩現正親率兩萬兵馬趕來,屆時重兵圍困宮門,恐怕宮外消息再難傳遞入內。」

「無妨,該來的總歸要來。」我揚眉一笑「魏統領,你可準備好了?」

「屬下與麾下弟兄,誓與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視我,那鐵面罩下的眼睛灼灼發亮,恍惚回到昔年寧朔城外那個寒冷的夜晚,也是這樣一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現,帶著堅定與勇毅,對我說,「屬下奉豫章王之命前來接應,務必保護王妃周全。」

在寧朔,在徽州,在今日,眾多大好男兒,進可開疆拓土,退可盡忠護主,視生死如等閒,這便是追隨蕭綦麾下的鐵血軍人。

宮門方向再次傳來低沉的號角嗚咽,魏邯匆匆離去。

玉岫癡癡望著宮門的方向,臉色青白得可怕,卻不再戰抖流淚。

死寂的殿內,她低垂了頭,不辨神色,開口卻是低澀沙啞,「胡光遠是他殺的。」

我不意外,亦不惱怒,只覺得深深悲涼。那魯莽憨直的年輕人不過是一顆棋子,宋懷恩殺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個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頭來,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淒然一笑,「為了盈娘,懷恩早想殺他。」

我一怔,「誰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聽見我的問話,自顧說下去,「懷恩帶盈娘回府之日,胡光遠就鬧上門來,說是道賀,卻差點動了手……這麼多年,我還未見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聽得迷惑,似乎是為了一個女子,令胡光遠與宋懷恩一早結下怨隙?

玉岫望著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過是個歌姬,懷恩迷戀她已久,只因從前納妾被你斥責,才不敢帶回府來。那日在綺香樓,胡光遠醉酒與他爭奪盈娘,懷恩一怒之下便將盈娘帶走。當晚胡光遠便上門生事,名為道賀,實則譏誚。」

我不耐聽這爭風吃醋的過節,正欲打斷,卻聽玉岫緩緩說道,「若不是胡光遠說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話,懷恩也不會突然向他動手。」

「什麼話?」我驚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譏諷懷恩說,都說這美人肖似豫章王妃,右相大人該不會對王妃心存妄想吧。」

她的聲音輕忽,入耳卻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驚電般閃過一張似曾相識地面孔,那個綠衣美姬……難怪覺得面善,那眉目分明與我的容貌有著幾分相似。

宋懷恩以妹婿的身份,與我素來親厚,京中皆知他與豫章王是亦臣亦友,與王妃亦忠亦親。

當年暗藏的情意,應當已隨流年淡去,然而胡光遠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一句,竟道破這樁隱秘……

我心中突突亂跳,分明頸頰火燙,後背卻又冰涼。

玉岫的目光讓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與她對視——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又隱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臉,緩緩坐倒椅中,只覺鋪天蓋地的巨浪從四面湧來。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來還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開,我一介凡人之軀還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兩人當場動手,卻不知是誰密報了蕭綦。正當僵持之際,蕭綦盛怒而來,迎面一掌摑得胡光遠口鼻流血,宋懷恩上前領罪,蕭綦卻只看了一眼瑟縮堂下的盈娘,隨即令侍衛將她絞殺。

人死了,誰也不必再爭,謠言之源也隨之抹去。

然而,宋懷恩出乎所有人意料,藉著七分酒力,挺身維護盈娘,竟當面忤逆蕭綦。

僵持之後,蕭綦終於放過盈娘,卻罰懷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並立下禁令,誰若將當晚之事洩漏出去,死罪不赦。

細想起來,隱約記得有一晚,蕭綦至夜深才歸,隱有怒容未去,問他卻只道是軍務煩心,當時我亦不曾深想。

蕭綦明知宋懷恩心氣奇高,為人自傲,偏偏當眾挫他銳氣,也是暗中給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與蕭綦一爭長短,無論是他手中江山,還是身邊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覬覦。

蕭綦有心削奪權臣兵權,已非朝夕之事。彼時正值胡宋黨爭最劇之時,宋懷恩野心勃勃,處處排斥胡黨,極力想將軍中大權一手攬過,已經引得蕭綦不悅。

而那一次的意氣之爭,無疑打破了蕭綦與他之間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將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後蕭綦親征,將胡宋二人分別委以重任,胡光烈領前鋒大軍開赴北疆,宋懷恩手握大權留守京中。

表面看來,蕭綦對左右肱股大將的信任,絲毫未因唐競之叛而動搖,反而加倍倚重。對於宋懷恩,前有當眾嚴責,施以懲戒;後又委以重任,給他無上信任,可謂是恩威並濟。彼時,蕭綦仍然給了宋懷恩最後一次機會。

可惜宋懷恩終究被野心私慾所誘,鑄下大錯。

玉岫望著我戚然而笑,眼角淚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艱難開口,「玉岫,今日一戰,無論誰生誰死,我對你並無愧疚……唯獨當年,明知一切還將你嫁與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轉過頭,淚水簌簌落下,「你無需愧疚,當年是我自己甘願。」

我隱忍目中酸澀,緩緩開口,「如果時光逆轉,倒回當日,明知是這結果,你還願不願接受指婚?」

「是,我仍願意嫁他。」玉岫笑語含悲,卻堅定無比。

我笑了笑,從心頭到喉間都是濃澀的苦。

同樣再給我們一次選擇的機會,玉岫仍願意站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賜婚,成為豫章王妃。

幽寂的內殿,兩個女子靜靜相對,彼此間橫亙著跨不過的恩怨,也牽絆著斬不斷的情誼。

這些年,一次次風浪我們都相伴著過來了,終於走到今日,卻是這樣的境地。



第五十八章  深謀

還只是黃昏時分,天色卻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霏霏雨絲。晚風捎來微雨潮意,夾雜著松油燃燒的辛嗆氣味,從宮門方向傳來,隱約可見火光明滅,繚繞濃煙籠罩在九重宮闕上空。

我側首,對跪在身後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這裡,孩子們有嬤嬤照看,我不會為難你一家老幼。」

言罷,我轉身步向門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讓我去宮門,遠遠看他一眼!」

我駐足,不忍回頭,她已知生離死別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著,你還有兒女,還有餘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從未愛過你,又納妾不專,將你刑囚,這樣的男人不值得你為他傷痛!」

身後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訴我什麼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聽,抬足邁向門口。

「王爺難道就不狠心?一個不顧你安危,將你拋下不顧的男人,為他鞠躬盡瘁可又值得?」

這一句淒厲質問,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卻昂起頭,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著我。

到底是跟在身邊將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綻,也知道什麼話傷我至深。

我看著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從前聽到這一句話,或許我真的會被擊倒,可惜,我已經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嫵。

「正因為他是蕭綦,才會大膽冒險,將我置於這風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將這一局交到我手裡。」

「論情分恩義,我們是夫妻,是愛侶。」我一字一句道,「而在這皇圖霸業的路上,我們則是並肩作戰的知己。太平時,我會在深閨中為他研墨添香;變亂時,我可以站出來為他披荊斬棘。他若只將我當作金屋嬌娥,反倒不是識我、知我、信我的那個蕭綦,我亦不屑與那樣一個凡夫俗子並肩而立!」

話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話驚得怔在當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頭,又怎會因一時激怒脫口而出。

帝王霸業,帝王霸業……一直以來想要成就帝王霸業的人並不僅僅是蕭綦。

不錯,我要的夫婿,本就應是天下至強至尊之人。

他將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脈中的,難以言表的宏願。

這一句話,深藏心底,今日終於可以正大光明說出來,再不必迴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這一局走得再驚再險,我都不曾懷疑過蕭綦的用心,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

我與蕭綦曾因各自的機心而有過許多誤會猜疑,這些年來,歷經一次次風波,終於可以放下心結,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萬仞險峰都過來了,若放不下心中負累,又豈能邁得過最後的險關。

所謂棋子,所謂利用,不過是旁人以狹隘之心相猜度。

歷經風刀霜劍,沉浮亂世,我們一路踏著血淚枯骨走來,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體。

是心心相應也罷,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負的,是天下,是家國,注定做不成窗下為伊畫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閨眷養不問世事的平淡婦人。既然一早選中了彼此,唯有並肩前行,共御風霜。

我轉身而去,殿門在身後訇然關閉,將玉岫驚怔含悲的目光一併隔絕在門後。

夜色已沉,雨絲驟急,我拉緊風氅,顧不得讓侍衛撐起傘蓋,匆匆登上宮門。

城下的叛軍已經團團圍困了宮城,四面宮門外都是陣列森嚴的兵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將宮門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龐癸都已聞訊趕了過來,我迎上前去,斂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兩人都鎮定如常,城下劍拔弩張,敵眾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從容安撫人心。

我走近牆下,俯身眺望,身側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攔,「王妃小心!」

這年輕人才不過十八九歲年紀,我側眸對他一笑,「沒事,不要怕。」

這濃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漲紅了臉龐,張了口說不出話來,只重重點頭。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沒真打過仗罷,這陣勢算什麼?一個女人家都不怕,咱鐵錚錚的漢子難道還怕了不成!」

四下里肅然而立的兵士們頓時轟笑起來,緊繃了半日的險氛,因這一笑而舒展,那一張張年輕堅毅的臉上,浮起振奮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許暖意。

我朝魏邯讚許地一笑,點頭示意,朝人靜處走去。

他二人跟上來,魏邯笑意斂去,龐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絲刀刻般紋路。

我側首望向不遠處火光明滅的叛軍陣列,低聲問道,「宋懷恩只是圍了宮城,毫無異動麼?」

「不錯,眼下他按兵不動,我倒是喜憂摻半。」魏邯冷冷負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於外力,不敢輕舉妄動;憂的是,夜色將深,只怕他將趁夜暗襲。」

我點頭,「今夜確是凶險難料,務必小心應對。」

龐癸突然開口,「王妃,不如將宋家老小綁上城頭,給他個震懾,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側身不語。

「龐統領言之有理,大敵當前,切莫婦人之仁!」魏邯聲若鐵石。

綁了宋懷恩年邁老母與三名兒女在城頭,確實毒辣,也確有威懾之效。

「真有這必要麼?」我並不轉頭,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牽制,只怕比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東郊駐軍按兵不動,雖可牽制一時,未必能製得了他多久。」

我轉過頭,似笑非笑,「你說的外力,僅僅是東郊駐軍麼?」

「屬下愚鈍,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閃動,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驚異。

我直視他雙眼,「難怪王爺如此信重你,口風之緊,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頭。

「你有不便說的苦衷,我亦不再追問。」我轉身吩咐龐癸,「龐統領,你帶人巡視宮中四處,萬勿疏漏一絲一毫。」

「屬下遵命。」龐癸從無一句贅言,立刻轉身而去。

待龐癸走遠,魏邯才微微嘆了口氣,鐵面下的一雙深目,鋒芒閃動,「王妃恕罪,屬下並非疑忌龐統領,只是事關機密,屬下奉命只能對王爺一人……」

「我明白,」你無需解釋。我微微一笑。

他凝視我,「除了王爺,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認,王妃令魏某心悅誠服!」

我含笑不語,靜靜看他。

魏邯終於開口承認,「屬下受王爺密令,暗中監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報王爺知曉。」

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嘆道,「不錯,你當日能向我密報胡光遠之死的疑竇,必然也會向王爺密報。如果我沒有猜錯,胡光遠一早落入宋懷恩設下的圈套,犯下貪弊之罪。宋懷恩藉機將他除去,再讓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對我的誤會,施以離間,才有了後來的血衣密詔?」

魏邯默然頷首。

我嘆道,「當日昭陽殿宮女能順利逃出宮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帶鐵衣衛追至臨梁關外,截殺了皇后的人,奪回密詔,卻不知宋懷恩暗渡陳倉,早已派出親信,潛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隱有愧色,「當日我只道宋懷恩暗害胡光遠,是為報私仇,打擊胡黨,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膽,敢利用皇后,算計胡帥,竟至危害到王爺的安危!」

我長長嘆息,一時無言相對。

無論為權,為名,還是為情,彼時在宋懷恩心中,早已種下了取蕭綦而代之的念頭,剷除胡光烈只是他掃清障礙的第一步罷了。

我遙望北方天際,淡淡道,「相信此時王爺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許殺回京畿勤王的前鋒,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點頭,「但願如此!」

我撫胸長嘆,心頭懸念許久的最大一塊石頭終於落地。千幸萬幸,總算沒有錯害了忠良,更痛悔當初一味抱持偏見,以至錯怪了胡光烈。

偏見,終究是偏見誤人,也險些自誤。

父親從前常說我愛憎過於分明,總按自己的喜惡去看人,難免流於武斷。當年不以為然,如今回頭看來,恍然有汗流浹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對胡光烈抱有陳見,厭惡他暴躁無禮,貪功好利,又怎會如此輕率地做作判斷,僅僅因胡光遠之死,因胡瑤一紙密詔就認定了胡光烈會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佈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為主的偏見。

當日守軍相繼戰敗,蕭綦追究防務鬆弛之責,嚴斥胡光烈,罰去他半年俸祿,令他閉門思過。

眼見紛亂已起,我擔心胡光烈受罰不甘,多生是非,便溫言勸蕭綦道,「總要給人留三分顏面,你這樣罰他,未免過厲了。」

蕭綦淡然道,「你也覺得過厲麼,那我再變本加厲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懷恩接掌京中政務,準備北伐,朝野震動。

卻聽聞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縱酒,大吵大鬧。

胡黨眼見失勢,紛紛倒向右相,爭相獻媚於宋懷恩,宋黨風頭一時無兩。

胡宋二人多年紛爭不斷,固然有舊怨之隙,名位之爭,亦有蕭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牽制,互為製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蕭綦不會一味偏袒,或抑或揚,總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後,蕭綦頒布親征詔令,命胡光烈為前鋒,統領十萬精銳。

我問他,之前一力打壓胡黨,可是有意挫他戾氣?

蕭綦卻道,「我不過試他一試。」

「試他?」我詫異萬分,轉念一想,隱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異?」

蕭綦的目光莫測深淺,「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東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這一聲將我驀然喚醒,回過神來,夜風涼透,火光烈烈,哪有蕭綦的身影。

霜冷鐵甲夜,徵人猶未還……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側過臉,任夜風吹乾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蕭綦也並未全心信賴過他們。

唐競一早已經引起他的戒備,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慮的人。他以一再打壓相試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會將十萬大軍相託。

真正讓他拿捏不定的人,卻是宋懷恩。此人心思細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後全無破綻。蕭綦不是神人,做不到無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舉棋不定,是以不敢將他派上陣前。兩軍交戰之際,稍有不慎,便是禍及家國。那時一切未明,而我生產在即,本已面臨極大的艱難……他不願讓我再承擔更多焦慮,終究沒有將自己的疑慮告訴我。或許那時,他也存了僥倖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問我會不會怨他,此時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僅僅是因為拋下我獨自承受生育之險。那時他已經權衡過輕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機四伏,也只能選擇先抗擊外寇,而將內亂暫且壓下。他留下宋懷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監視他的動靜。他北上親征,與突厥交戰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獨自面對一切風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時此際,我們才是真正的並肩而戰了。

想起種種前情,我與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嘆了口氣,「胡光遠一念之差,雖是罪有應得,卻也可惜了好好一個年輕人。」

我苦笑道,「人非聖賢,胡光烈又何嘗沒有貪弊之舉,王爺也知道他在軍中素有斂財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輕重,不至犯下大錯,王爺也裝作不知而已。」

魏邯搖頭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貪財,當年討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個衝進南蠻王宮,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懷恩告到王爺那裡,說他私藏王杖,有窺上不臣之心。王爺一問之下,才知他是貪圖那王杖上鑲的碩大一塊祖母綠,早將寶石撬下,王杖卻作廢物丟了。」

我沉默片刻,終於忍俊不禁。

胡光烈雖然貪財,也不過是貪圖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權貴的胃口,只是小巫罷了。我早已見慣宗親們的饕餮之相,動輒侵吞數萬兩之巨,少於千兩根本不屑受之。蕭綦主政之後,狠挫朝中貪弊之風,昔日巨貪或貶謫,或徙放,或賜死。然而蕭綦並未徹底追查,也未趕盡殺絕,給一些為惡不深的官吏留了條生路。

這正是所謂「水至清則無魚」,把人逼到絕處,也就無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貪也在他縱容之中,他曾說,「貪財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懷恩操行廉肅,自有高潔之相,在世人眼里高下立分。

如今看來,貪財好利的俗人卻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4:23 PM

第五十九章  爭鋒

夜風涼徹,已經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爺應該會在發出密詔前趕回,殺宋懷恩個措手不及!照路程算來,不出三日應該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幾日的暴雨……勢必會阻礙行軍,三日後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點頭道,「即便三日不到,我們再堅守個幾日也應無礙。」

我點頭,側首凝望遠處叛軍營地,不知道宋懷恩正藏身何處,是否也在凝望宮門。

心裡有一絲涼意,夾雜著隱隱的痛。

樣的一個人,永遠不苟言笑,只在對我笑的時候,會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閉上眼,竭力驅散心底綽綽陰影。

「看起來,今夜叛軍不會再有動靜了,王妃不必掛慮,先回後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卻仍被我瞧見了眼底一掠而過的不忍。

「也好,」我點頭笑了笑,轉身而去。

一路走過,執戟守衛的將士紛紛低頭,恭謹肅然——在他們的眼裡,我大概是個可怕的女人,或許又暗暗將我當作個可憐的女人。

昔日右相溫宗慎彈劾蕭綦,洋洋灑灑千餘言,歷數蕭綦罪狀,被姑姑嗤為荒唐。其中卻有一句,令我過目難忘——「其人善詭斷,性猜忍,厲行酷嚴,豺梟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裡,我嫁了一個這樣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這個男人,一直庇護著我,和我並肩而戰,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兒絕不會成為第二個子澹,我的瀟瀟也不必再承擔我所承擔過的艱辛——因為,他們的父親是蕭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為我們撐起一方沒有風雨的天地。

回到後殿,闔眼小睡了片刻,簾外夜色深濃,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裡最冷,也最暗的時刻。裹著錦被,仍覺得絲絲涼意逼人,熬了這大半夜,倦意終於襲來。

夢中轟然一聲巨響,彷彿震得地動屋搖。

我驚醒過來,猛的翻身坐起,簾外已是火光沖天,喊殺聲震天。

叛軍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門外,火光已映紅了半天。

「王妃小心!」隨身侍衛趕上來。

「何時開始攻城的?」我的話音剛落,又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腳下地面隨之震顫。

我駐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紅的夜空彷彿即將燃燒,沉沉向我壓來。

「就在片刻前,叛軍開始強攻宮門。」那侍衛站在我身後,聲音堅定鎮靜。

城頭火光烈烈,殺聲震天,箭石破空之間急如驟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閘樓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懸緊的心頭為之一定。

叛軍趁禁軍換防之際,閃電般掩殺至防禦最弱的承恩門,以四人圍抱的巨木撞擊宮門。

承恩門多年前元宵遇火,欽天監認為此門方位與離位相衝,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後的承恩門雕琢精巧,金壁輝煌,卻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設甕道,閘樓也形同虛設。

宋懷恩曾主持宮中修繕,對這一薄弱之處了若指掌。沒有了甕道阻隔,閘樓又難以屯守,一旦撞開了宮門,便可直殺入宮禁西側。

所幸龐癸已事先將最精銳的鐵弩營八百餘人盡數部署在此門。勁弩齊發,疾矢如雨,傾瀉而下,將宮門罩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中。叛軍雖勇悍,也擋不住這密集的勁弩,倉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緩,叛軍即又搶攻,以巨盾開道,源源不斷湧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護下,一次次蓄足攻勢,猛烈撞擊宮門。

龐癸與魏邯身先士眾,挺立城頭,指揮鐵弩營反擊。

強攻之下,鐵弩營五列縱隊輪番射擊撤換,完全沒有喘息之機。叛軍弓弩手也向城頭仰射,不時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後面隨即有人頂上。

激烈的交戰一直持續到拂曉時分。

鐵弩營居高臨下漸漸佔據了優勢,以巨木強攻的叛軍士兵紛紛中箭,後繼乏力,多數未至城門就已被射殺,叛軍強攻勢頭隨之緩竭。   

最後一輪瘋狂的強攻終於在拂曉時停歇。

叛軍第一輪夜襲強攻暫告失敗。

「還有兩天!」魏邯紅著眼睛,劍不還鞘,大步走來,對兵士們大聲喝道,「叛軍士氣已挫,再堅持兩天,豫章王的大軍就要到了!」

換防之後,龐癸與我一起檢點士兵,所幸死傷甚少。

死者與重傷者被抬下,輕傷者就地包紮,換崗休息的士兵就地臥倒,困極而眠。

一旦迎戰的號角吹向,他們又將勇敢的站起來,拚死抵禦叛軍的進攻!

看著他們染血的戰甲,酣睡中倦極的臉龐,我只能暗暗握緊雙拳。

這些年輕的士兵,甚至宮門外被射殺的叛軍將士,本當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他們的熱血應當灑在邊塞黃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腳下。

我走過一隊隊休整的士兵面前,時時停下腳步,俯身察看他們的傷勢。

那翻捲的傷口,猩紅的血污,真正的死亡與傷痛就在眼前。

這樣的殺伐,還要持續多久?

要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這一刻,我強烈的思念蕭綦,渴盼他立即出現在我眼前,終結這殘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後,天地如洗。

叛軍陣列鮮明,如黑鐵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隱隱有刀兵冷光閃動,經過一夜激戰,仍分毫不顯亂像。此刻雙方都趁著短暫的晨間休整蓄勢,準備再戰。

不知這片刻的寧靜能夠維持多久。

魏邯執意命侍衛送我回鳳池宮休息。

昨夜一場激戰,宮中雖宣布宵禁,封閉各殿,嚴禁外出,卻仍隱瞞不了戰況的激烈。

沿路所見宮人都面色惶惶,彷若大禍臨頭。自當年諸王之亂後,再未有過公然強攻宮城的大逆之事。饒是如此,各處宮人仍能進退有序,並無亂象。內廷總管王福是追隨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宮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亂時方顯出強硬手段,穩穩鎮住宮禁。

王福趕來鳳池宮見我,穿戴得一絲不苟,神色鎮定如常。

「昨日雖事出非常,宮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職,你做得很好。」我略帶笑意,站起身來淡淡問道,「可有驚擾兩宮聖駕?」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潛心著書,不問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問?」

「是。」王福頓了一頓,帶了絲笑,低聲道,「昭陽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驚嚇,病情不穩,現已進了藥,應無大恙。」

我靜靜垂眸,卻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瑤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災,幾乎一病不起,雖經太醫全力施治,保住性命無恙,卻心智全失,終日恍惚,只認得子澹和身邊侍女,對其他人再無意識,見了我也似渾然不識。

小皇子死後,我再無勇氣見子澹,他亦從此沉寂,終日閉居寢宮,埋首著書,再不過問身邊事,除偶爾問及胡瑤的病情,絕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時起,一直有個宏願,想將本朝開國以來諸多名家詩賦佳作彙編成集,以期流傳後世,令文華不墜,風流永銘。這是子澹畢生最大的夢想,他曾說,千秋皇統終有盡時,唯有文章傳世不滅,平生若能了此心願,雖死無憾。

他此時廢寢忘食於著書,想必是萬念俱灰,只待完成心願,即可從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隨手端起茶盞嚐了一口,對侍立在側的宮女皺眉道,「茶涼了。」

宮女忙奉了茶盞退出去。

我側身負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閣荒廢已久,擇個吉日,重新修繕吧。」

王福一震,斂了笑容,深深低下頭去,「王妃有命,老奴當效死遵從。」

「很好。」我凝視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辦,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擇定何時為宜。」王福低細的嗓音略有一絲緊張。

我咬唇,「就在這兩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遠了,我扶了靠椅緩緩坐下,再隱忍不住心口的痛,絲絲縷縷泅散,鬱鈍卻蝕骨。

——崇明西閣的秘密,我以為這一生都不必用到,卻不料今日終究有了用處。

略用了些早膳,闔眼倚躺在錦榻上,似睡非睡間屢被驚醒。

眼前影影綽綽,一時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時是蕭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將我驚醒的,不是永定門方向傳來的喊殺聲,而是殿門落鎖的聲音。

「怎麼回事?」我匆匆起身,驚問身旁宮女,一眾宮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卻聽得御前侍衛隔了殿門禀道,「屬下奉命保護王妃安全,請王妃暫避殿內,萬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聲淒厲慘呼突然自殿外傳來,竟是玉岫的聲音,未待我回應,那聲音已戛然中斷。

「玉岫!你在哪裡?」我撲到門上,從雕花空隙間望去,只看到迴廊盡頭兩名侍衛的背影,隱約有一片寶藍色夾在之間,已被帶得遠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過神來,用盡了全力瘋狂拍打殿門,「魏邯!你大膽——」

門外侍衛任我如何發怒,始終無動於衷。身側宮女慌忙拉住我,連連求懇息怒。

我渾身戰抖,好一陣才說得出話來,「他要,他要殺了玉岫和孩子……」

叛軍再度攻打永定門,此時魏邯只怕已殺紅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際,押了玉岫母子綁赴城頭,知我必定阻攔,索性鎖了殿門。

我從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為何狠心緝拿宋家老小,連累他們至此——當日為了斷絕皇嗣之爭,小皇子不得不死,我雖狠心,卻不後悔;然而這宋家老小卻是真正無辜,即便宋懷恩反叛,也不能將他全家老小株連。緝拿他們入宮只想讓宋懷恩投鼠忌器,卻從未想過真的害死他們。玉岫已因我誤了終生,若再連累她與兒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劍,不顧一切往殿門砍去。

木屑飛濺,紅木精雕的殿門在這削鐵如泥的短劍下,雖碎屑四濺,刀痕縱橫,仍無法輕易毀壞。侍衛與宮女被我的舉動驚嚇,或尖叫或叩頭,卻無人敢上前阻攔。

一番急砍之後,我已力氣頹弱,倚在門上劇烈喘息,卻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開門,我就將你們統統凌遲處死!」

宮人侍衛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無不驚駭失色,紛紛跪地求饒。

「不想死就給我開門!」我冷冷道。

眾侍衛再不敢遲疑,立時開門。

我拔足便往永定門奔去,只恨腳下路長,人命已是危在頃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鑄成大錯。

永定門上,幼兒哭叫聲遠遠傳來。

我不顧一切奔上城頭,兩側將士見我散發仗劍的模樣,盡皆驚駭不敢阻攔。

玉岫被兩名兵士按在城頭,旁邊是宋懷恩的老母親和兩個兒子,連最年幼的兩歲女兒也被一名士兵舉在手裡,正舞著小手大哭不止。

「給我住手!」我用盡全力喝出這一聲,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聽見我的聲音,猛地掙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傷害他們——」

胸中氣息紛亂,我一時說不出話,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腳,「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還講什麼仁義,你不殺他妻兒,他卻要殺你女兒!你且看看下面!」

耳邊轟的一聲,我撲至城頭,赫然見叛軍陣前,宋懷恩橫槍立馬,馬下跪著個五花大綁的素衣少女,散髮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幾乎立足不穩。

徐姑姑帶走了澈兒和瀟瀟,阿越隨後帶了沁之,趕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兒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裡,難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穩住心神,令自己鎮定下來。   

若澈兒他們也落入宋懷恩手中,此刻綁在陣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變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見沁之五花大綁的模樣,卻又心痛憤怒不已。這孩子在身邊的時候,雖也多加憐愛,卻總隔了一層親疏。然而此時見她狼狽受辱,我竟也有切膚之痛,彷彿真與她血脈相連。

城下,宋懷恩緩緩抬起頭來。

正午陽光照在他銀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卻有隱隱殺氣迫人。

「貞義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還不請她打開宮門,放你進去?」宋懷恩冷冷揚聲,一字一句傳來,入耳陰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頭來,大聲喊道,「我不是貞義郡主,我是王府的丫頭,你休要騙人!」

叛軍陣前嘩然,連我身後諸將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幾欲滾落的淚水。

沁之,沁之,你這傻孩子!

宋懷恩沉默片刻,驀的縱聲大笑,「好,好個貞義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風!」

沁之昂頭怒罵,「你胡說,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聲音聽去隱隱模糊,入耳卻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區區一個假郡主,哪裡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貴重。」

宋懷恩的聲音冷冷傳來,「生死有命,賤內與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勞王妃送她們一程,宋某感激不盡。」

魏邯大罵,「老子就將你女兒摔下城來,看你這狗賊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懷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話音未落,宋懷恩反手張弓,一箭破空而來,奪的擦過玉岫耳側,直沒入牆。

玉岫的後半句話就此斷了,不語不動,怔怔張口望著城下,彷彿癡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腸!」

我閉了閉眼,決然道,「眾將聽清楚了,城下並非貞義郡主!」

魏邯一愕然,隨即冷冷頷首,「屬下明白!弓弩手——」

隨他一聲令下,兩列弓弩手立時搭箭瞄準城下,將宋懷恩與沁之籠罩在弓弩射殺範圍之中。

叛軍陣腳大亂,盾甲齊湧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懷恩卻悍然不退,將長槍一橫,三稜槍尖直抵沁之後心,「牟氏為國盡忠,以孤女相託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場麼?」

「拿弓來。」我冷冷開口。

已經多年沒有挽過弓箭,當年叔父手把手教給我的箭術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開弓,對準了城下——以我這點微末膂力,自然殺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殺人的姿態,已經足夠。

見我親自引弓搭箭,宮門內外無不嘩然。

我深吸口氣,凝望城下宋懷恩,沉聲喝道,「莫說一個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換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懷恩直直望著我,剎那間,連空氣也彷彿凝結。

我的箭尖與他遙遙連成一線,穿越十年歲月,連起過往點滴恩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4:33 PM

第六十章  長恨

宋懷恩凝然不動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後心的三稜槍尖,卻一點點沉下去。

「退後!」他厲喝一聲,長槍掄空收回,遙指身後,座下戰馬倒退兩步。身後兩隊重盾護衛立刻奔上前來,舉盾相護。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躍而起,掙脫反縛雙手的繩索,如一頭敏捷的幼獸直奔向宮門。

「殺了她!」宋懷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張,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後鐵弩齊發,箭如疾雨,破空呼嘯,射落叛軍巨盾,發出奪魄之聲。

一時間,叛軍陣前大亂,被逼壓在箭雨之下,紛紛舉盾抵擋,無暇反擊。

沁之已奔出兩丈,陡然被纏繞身上的繩索絆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後不到兩丈處。

「沁之,快跑——」我撲上城頭,嘶聲喊道。

身後又一輪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擊的叛軍。

沁之奮力掙跳起來,甩脫繩索,奔向宮門。

宮門緩緩開啟一線,四名鐵衣衛馳馬衝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衝陣前。龐癸一馬當先,俯身掠起沁之,勒韁控馬,原地人立而起。戰馬揚蹄怒嘶,掉頭回奔宮門,餘下三騎隨後相護,絕塵馳還。叛軍陣前衝出十餘騎重盾甲士,冒死衝過箭雨,追殺而來。

四騎如電馳入,宮門轟然合攏,落下重鎖。

身後歡聲雷動,士氣振奮如狂。

我撐住城垛,這才驚覺兩腿發軟,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

「娘——」未待我穩住心神,一聲童稚尖叫傳來,驚得我霍然回頭。

玉岫不知何時趁亂掙脫,躍上城垛,臨空搖搖而立。

變起頃刻,只聽孩子尖聲哭叫,我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旁邊侍衛衝了上去。

我眼睜睜看著侍衛的手只差一線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頭一笑,燦若夏花,寶藍宮裝廣袖飄舉,沒有半分猶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燦爛流光,飛墮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從城下傳來,宋懷恩的聲音慘然不似人聲。

你聽到了麼,玉岫?

你可聽到他這一聲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寶藍流光閃動,我踉蹌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卻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過我的手,怎麼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頭,眉目如畫,漸漸隱入霧靄中,眼看去得遠了。

不行,我還有許多話要告訴你,不許你就這樣走了。

玉岫,傻丫頭,你怎麼會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楊的將軍,若要殺你,豈會一箭擦鬢而過,那一箭只是不想讓你示弱。

你終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結髮的良人,雖無兩心相悅,卻也舉案齊眉,為何你不肯信他?

就為了那一箭,就讓你絕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這樣拋下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你的兒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塗。

我恨恨一疊聲喚她的名字,卻一口氣息哽在喉間,劇烈嗆咳起來。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動,垂簾繡幔,已是身在寢殿。

分明已清醒過來,彷彿仍見到那抹寶藍流光縈繞。

心中怔忡恍惚,記不起發生了什麼,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連她也不在了。

她就這樣一走,逼我接過這無法拒絕的責任,讓我永遠負疚,永遠愧悔,永遠善待你的兒女。

我掩面慘笑,驀然一雙細柔小手覆上我雙手,掌心有少少的溫暖,「母妃,你別哭。」

我一震,怔怔看著眼前素衣散發的少女,她剛剛叫我母妃,沁之終於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邊,小臉猶帶幾分蒼白,正憂切地望著我,身後圍滿宮女醫侍。

我望著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撫上她清瘦面頰。

她笑了起來,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

「有沒有傷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臉,拭去她滿臉淚水。

沁之搖頭,一下張臂抱住了我,放聲悲泣。

那日徐姑姑與阿越帶了她們趕往慈安寺,廣慈師太立即開啟後山地宮,讓她們藏匿進去。

那是供奉當年宣德太后法身之處,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壽終宮中,葬入惠陵,卻不知當年太祖弒舅奪位,將母親一家全部處死。宣德太后從此出家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遺願,無顏葬入皇家陵寢。太祖遵從宣德太后遺願,卻不忍焚化,終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宮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與阿越半途受阻,待趕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們一行人倉猝藏身農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備,驟然奔出後院,將追兵遠遠引開,令徐姑姑她們得以脫身。

我倒抽一口涼氣,凝視她,「沁之,你不怕麼?」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顧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閃亮地看著我,「我有武藝!我爹教過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頭去,似想起了戰死邊關的爹娘。

這個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長,該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將她攬緊。

「我跑得很快對不對?」她忽然抬頭,殷殷望著我,「我會解繩子,他們綁的那個結一點難不倒我,爹爹從前教過我怎樣綁獵物!」

她的眼神,又是驕傲又是淒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樣勇敢。」我微笑,凝望她雙眼,「他們在天上看著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驕傲無比。」

沁之笑著,重重點頭,將臉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頭微微發抖。

我默默撫過她頭髮,暗暗在心中立誓,從今而後,我再不會讓這個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盡所能給她!

我將玉岫的三個兒女交給可靠的老嬤嬤照看。

次子與幼女尚在懵懂幼齡,不明白母親去了哪裡,只是哭鬧不休。

五歲的長子宋俊文卻已經隱約懂事,看到我,如幼獸一般直衝過來,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對孩子充滿仇恨的眼睛,我說不出話,任何言辭在此刻都變得無力。

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視一個人的眼睛,在這樣的目光下,心底漸漸涼透。

「好好照看這幾個孩子,沒有我的令諭,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們。」

俊文還在拼命掙扎,兩個嬤嬤幾乎拉他不住。

我倦極轉身,或許,我的確不該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身後嬤嬤一聲痛呼,我愕然轉身,見嬤嬤手腕鮮血淋漓,俊文已衝到我跟前,猛地撲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撲到我身上,五歲男孩子的力氣尚小,卻似瘋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衛趕來將他拎開,他仍踢打叫罵不已。

我被嬤嬤們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陣陣抽痛,幾乎讓我無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驚嚇到,放聲大哭,連帶那四歲的男孩子也哭鬧起來。

「不錯,我就是個大惡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鬧,我就殺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飯,我就殺了你妹妹!」

俊文頓時呆了,臉色蒼白,胸口劇烈起伏,卻不再踢打。

我苦笑,轉頭再不看他,徑直離去。

遠處昭陽殿裡,燈火搖曳,隱隱有宮人身影往來。

自我記事以來,這昭陽殿還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說,昭陽殿是世間最高貴美麗的囚籠。

宮女小心翼翼攙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宮歇息?」

我仰頭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閃爍的河漢,一連數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來,以蕭綦行軍的迅疾,又無雨水阻斷,應當很快就能趕到了。

我再無遲疑,淡淡道,「去昭陽殿。」

胡瑤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木然坐在妝台前,披散了青絲,任由宮婢為她梳散頭髮,準備就寢。

見了我,左右宮婢忙躬身行禮,無聲退了出去。

胡瑤回頭,木然看我一眼,癡癡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轉身呆望鏡中。

我走到她身後,從鏡子裡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臉,在燈下越發青白,眼眶凹下,雙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曠寂幽暗的昭陽殿裡,只有我與她,隔了一面巨大的銅鏡,冷冷相對。

我伸手撩起她一縷髮絲,穿過指間,如絲涼滑。她木然看著我無動於衷,正如宮人所言——皇后已經失了心智,終日緘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認得旁人。

我揚起手,袖底短劍直抵上她修長脖頸,青鋒如水,映得她眉發皆碧。

鏡子裡,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縮。

「還知道怕死,可見不是真正癡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胡瑤的神色變了,眸子一點點亮起來,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會心智全失,我卻不信。胡瑤和我是同一種人,縱然赴死也要睜著眼睛。

我不相信她會用這麼怯懦的方式來逃避,所謂心智全失,不過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與子澹不同,她怕死,她還想活下去,或許還想向我復仇。

「胡光烈安然無恙,正隨王爺率軍回京。」我手中劍鋒逼近兩寸,貼上她肌膚,「胡氏忠心護主,前罪可免,往後富貴榮華無慮。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瑤定定看我,忽仰頭大笑,「替我恭賀王爺,恭賀他大業終成,江山一統……你們成就你們的帝業,我與皇上自去黃泉做一對清淨夫妻!自此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好一個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知我者胡瑤,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該是知己。

我還劍入鞘,淡淡一笑,「黃泉路遠,用不著去那裡,你們也可做對清淨夫妻。」

胡瑤霍然睜眼看我。

「忘了你們的身份、姓氏、親族、過往,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胡瑤與子澹,只有民間一對平常夫婦。」我凝視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諸般恩怨,盡歸前塵,山長水遠,無愛無憎。」

胡瑤站起來,身子微微發抖,「你不怕我會復仇,不怕留下後患,壞你們千秋大業?」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殺你。」

她不語,目光如錐,彷彿想將我看個透徹。

我亦沉靜看她,看著這個被我奪去兒子的女人,這個將要帶走子澹,與他共赴餘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過我們,我也終生不會原諒你。」她倔強的仰起臉。

「我無需任何人原諒。」我笑了,面對這樣一個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說出實話,「放你走,不過因為你是子澹的妻子。後半生江湖多艱,只有你能陪伴守護在他身邊,也算替我了卻平生大憾。」

「你為了他,寧願背叛王爺?」胡瑤目光變幻,複雜莫明,「王爺豈會容你放走我們?」

我蹙眉,不願與她多做解釋,只淡淡道,「王氏經營多年的根基,總還有些用處,就算王爺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後,將會乾坤翻覆,帝后自有帝后的命運。你只需記住,從此你再也不是胡瑤,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們忘不掉……除去一對民夫民婦,也不會很難。」

胡瑤瞳仁收縮,薄唇緊抿,「你既能瞞天過海放過我們,為什麼,當日不能放過一個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只覺無限疲憊,「當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洩露這番佈置,還能有今日的生機?我費盡心機,逼著子澹活下來,無非就是為了今日。」

「為這一天,我已等了許久——我答應過他,總有一天還他自由,讓他逃離這冰冷的宮闈,隱姓埋名,遠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這麼一天,與所愛之人攜手歸隱,結廬南山,朝夕相守。再沒有血腥,沒有權謀,沒有皇圖霸業,只有我與他執手偕老。

這個心願,藏在我心底不為人知的地方,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實現。

胡瑤神情震動,定定看我,目光復雜變幻,終究只是一聲長嘆,「從前你為王爺背棄他,如今又為他背叛王爺……世間竟有你這樣無情的女人!」

「王儇從未背叛任何人。」我緩緩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誠於自己的心。」

胡瑤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經佔盡諸般榮寵,生在如此門庭,嫁瞭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兒,更將成就開國皇后傳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說還有什麼抱憾,那不過是深藏心底的一點隱秘嚮往,嚮往宮牆之外,白雲之下,江湖之遠,一個夢幻空花般,不可觸及的夢。

這也是姑姑,是歷代后座上那些孤傲高貴的女子,為之抱憾終生的心願。

昔年太祖弒君奪位,誅殺前朝皇室,晚年諸位皇子卻為承嗣爭鬥,引發血流宮闈,慘禍連連。太祖深為惶恐,擔心報應循環,將來子孫重蹈前朝滅頂之災。奉聖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宮,建造三宮九殿十二樓閣,金瓦飛簷,殿閣綿延,潢潢富麗。然而,在這重重宮闕掩蔽之下,卻是太祖皇帝苦心為後世子孫留下的一條生路,在崇明殿西閣修造秘道,直通宮外一處隱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萬不得已之時,保全性命。

這個秘密只在歷代帝王口中傳延下來,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內廷秘史盡忠守護。

傳至順惠帝時,這個秘密卻落入了明康太后王氏手中。

明康太后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傑出的女性先輩,一力輔助兩位皇帝,平定諸王之亂,鞏固王氏世族首領的權威,將整個家族推上頂峰。從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閣的秘密就成了王氏歷代相傳的秘辛。父親直至離去之前,才將這個秘密傳給我。當時我曾不以為然,對太祖皇帝精心修造這樣一條逃離的秘道頗覺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變亂頻生,看他苦苦掙扎於這般困境,我終於漸漸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這條秘道,連通的不僅僅是一線生機,更是身在權力之巔的帝王,對自由的嚮往。

路的盡頭,便是自由和重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4:43 PM

第六十一章  皇圖

玉岫的死,沒有讓宋懷恩停下瘋狂的腳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躍下的那一瞬,他那聲撕心悲呼是不是發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結髮之情,換來的,哪怕只是一剎間的驚痛,也算給玉岫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宮室門口,我的眼淚已經乾涸,孩子們也已累得睡著,宋懷恩卻發動了又一輪更慘烈的進攻。

玉岫,此夜此時,誰在為你一哭?

我摀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城頭已殺聲隆隆,火光沖天。

象徵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被火光投映下龐大的影子,在廝殺聲中飄搖欲墜。

遠處宮廊下有個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隱入陰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來喚住他,這個時候敢擅自闖入此處的人,只能是這位忠心耿耿的老總管了。

王福轉出廊柱,低頭疾步趨前,「老奴驚擾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預備好了?」

「一應就緒,十八名死士,隨時聽候調遣。」王福身形臃腫,這一刻卻毫無素日遲緩之態,行止之間隱隱有鋒芒逼人。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年老臃腫的內監,會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宮裡這麼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該回鄉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頭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經沒有家了,往後王妃還有用得著老奴的地方,請王妃開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記得不錯,你在青州家鄉還有一個女兒吧。」我凝視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經嫁人生子。家父給她安排的是一戶殷實人家,公婆賢厚,夫婦情篤。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間。」

王福寬闊雙肩微微顫抖,低頭不辨神色。

我輕嘆道,「你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無以為報。這一次,你隨了他們離去,就不必再回來了,好好在家鄉安享天倫。萬壽宮秘藏的珍寶,你全部帶走,除安頓二位主子之外,餘下全都分給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給他們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髮蒼蒼的頭顱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雖死難報。」

我側身,眼眶微微發熱。

乾元殿裡燭影深深,素幃低垂,子澹仍執意掛著滿宮的素白,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後,靜靜看他。他身邊書稿捲軸散堆了一地,猶自奮筆疾書,蒼白的額頭隱有薄汗。這溫玉一般的人,即便兩鬢已微見霜色,仍不顯老態。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應是神仙般的風華。   

風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紙書稿,飄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頁,上面墨痕尚未乾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復又繼續埋首書寫。

「子澹。」我輕聲喚他的名字。

他筆下一頓,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緩緩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擬詔,遜位別宮。」

子澹手腕一顫,筆下泅散開一團濃墨。

他緩緩擱筆,將那張御製灑金箋揉了,愴然一笑,「這算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語,竭力克制著臉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漸漸斂了笑容,目光一分分涼了下去。

他自堆滿書稿的案幾下拿出一隻黃綾長匣打開,取出卷好的黃綾,揚手擲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顏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寫好等著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後現身,趨前拾起詔書,雙手奉上給我。

「夫大道之行,選賢與能,隆替無常期,禪代非一族,貫之百王,由來尚矣。朕雖庸暗,昧於大道,永鑑廢興,為日已久。今輔政豫章王天縱聖德,靈武秀世,薄伐不庭,開復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龍顏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煥如日月。故四靈效瑞,川岳啟圖,玄象表天命之期,華裔注樂推之願,終以饗九五之位。念萬代之高義,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遜位別宮,歸禪於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與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糾結於五步之間,區區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聖明。」我低頭,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隨即跪倒,以額觸地。

「你已遂了心願,朕也不再勞煩,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著,目光卻已成灰,「只是文章無罪,請容這些書稿留存於世。」

他就這樣,將自己交到我面前,毫無防禦,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決絕。

忽然間,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變得模糊,這才驚覺眼中已有了淚。

我點頭,抬手擊掌三下。

王福託了玉盤步入內殿,托盤中一隻碧綠的玉杯,酒色如琥珀,瀲灩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淚笑道,「子澹,我便以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來,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著一絲從容笑意。

「多謝。」他笑著接了玉杯,仰頭一飲而盡。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臉頰,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來世,你還願記得我麼?」我輕聲問他。

子澹笑著搖頭,退後數步,語聲微顫,「阿嫵,我願此生從未識你!」

我猛的閉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蹌踉扶住了身後案幾,啞聲而笑。

我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一步上前,緊緊抱住了他。

這是從幼年就熟悉的懷抱,像父親,像哥哥,卻又與他們不同的懷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氣息,將我縈繞,彷彿將我們與這天地隔開。

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後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後遇到什麼,都要好好活著,珍惜你身邊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開我,卻已經失去力氣。

「子澹,我會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輕輕撫過他微霜鬢髮,如同幼年玩鬧之後,他總會仔細替我理好蓬散的鬢髮。

那杯酒會讓他沉睡兩日,待醒來時已身在世外,永遠逃離這囚禁他半生的牢籠。

藥力發作,已讓他神智迷亂,卻極力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我,蒼白薄唇顫抖不已。

「阿瑤還在等你,你的書稿,我會讓它流傳後世。」我含淚凝望他的面容,這是最後一眼了,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觸不到他……這樣美好的一個人,值得世間最堅貞的女子去愛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渙散,一行淚水卻滑落臉頰,終於漸漸軟倒。

「懇請主上盡快動身,勿再遲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將子澹交給他,終於放開了手,退後一步,「王福,一切託付給你了,往後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頭,「老奴拜別王妃!」

承天門方向火光更熾,殺聲更盛。

驟然一道尖銳的鳴鏑之聲破空劃過。

此時東方漸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宮道正中,怔怔抬頭,望向遠處天空,心中猛然劇跳。

這鳴鏑來得太過突兀,彷彿洞穿心頭,難道是——

「王妃小心,城頭正在交戰!」侍女追上來,顧不得尊卑,倉皇攔住我。

「是他,是他來了。」話一脫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雙肩的顫抖。

侍女惶然將我扶住,我拂袖一掙,推開她,向城頭急奔。

腳下綿軟無力,我卻從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頭一派慘烈之景。

然而,城下層層如鐵水般的叛軍軍陣正在向後收縮,遠處的後方,彷彿起了什麼騷動,隱約傳來悶悶的嘈雜、呼嘯、號角,撼山動地的聲音似乎從東南方向傳來,動靜越來越大,連我站在宮門之上,也感覺到從地面傳來悶雷滾動般隆隆的聲響!

那個方向,正是京師東門所在,亦是東郊大營所在的方向。

魏邯兩眼通紅,提刀大步奔來。

「胡帥攻進城了!」一個校衛衝上城頭,大口喘息,「平虜元帥胡光烈率前鋒攻入東門,車騎將軍謝小禾已至太華門外,王爺親臨城外,接掌東郊駐軍,叛軍陣中已然大亂!」

話音甫落,城上歡聲雷動。

真的是他回來了,來得比我預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聾的振奮歡呼聲中,猝然淚流滿面。

遠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聲響成一片,隱隱聽得有人在亂軍中奔走呼喝:「宋懷恩劫虜天子,焚城逼宮——」,「豫章王回師平叛——」

「王爺總算來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鐵面罩,猩紅的疤痕在火光下越發觸目驚心,若不是眾人的堅守力戰,只怕我們也等不到蕭綦歸來。

我望著這鐵骨錚錚的漢子,淡淡道,「此時說贏,還差一步。」

「王妃是說乘勢追擊?」魏邯一怔。

「不,我要讓叛軍入宮。」我微笑道。

魏邯雙眼大睜,「什麼?」

我斂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弒君之罪,總要有人來背負。」

魏邯瞳孔猛然收縮,驚道,「你是說借刀殺人,將皇上……」

「皇上已留下遺詔,一旦龍馭殯天,即由豫章王繼承大統。」我轉頭看向太華門方向,緩緩道,「我們殺出太華門與謝小禾會合,再打開承天門,讓宋懷恩帶兵殺進來。」

魏邯猛然回頭看向乾元殿所在之處,那裡已經騰起濃煙烈焰,整個宮殿都被大火吞沒,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陽宮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這火光,證明王福已經帶著他們趁亂從秘道逃出,帝后寢宮毀於大火,一切痕跡隨之抹去。   

弒君逼宮,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懷恩的頭上。

卯時三刻,太華門之圍瓦解。

圍困太華門的叛軍將領臨陣倒戈,向車騎將軍謝小禾歸降。

龐癸率鐵衣衛在前開道,護送我的鸞駕馳出太華門;太后的車駕隨行在後,魏邯率禁軍戍衛斷後,詐敗於承天門,節節後退,引宋懷恩叛軍攻入宮門,一路殺戮突進。乾元殿與昭陽殿的熊熊大火,映紅了九重宮闕上空,腥艷如血。

昔日煌煌威嚴的宮門,已不能阻擋這場夢魘般的殺戮。鸞駕馳離宮門,將殺戮與烽煙遠遠甩在身後,隔斷在宮門之內。我抱緊懷中小小的女孩兒,一手握住沁之冰涼小手,默然回望宮門,滿心只餘蒼涼。

車輪在宮道上軋軋疾馳,兩列鐵騎左右護駕,伴隨我們平安離開。

一出宮門,兩旁道旁盡是折戟殘肢,四下塗血,伏屍遍地,慘烈異常。我已見慣流血,此刻仍覺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簾,唯恐被身側的沁之看到這慘狀。

沁之靜靜依在我身側,小臉蒼白,竭自鎮定如常。懷中的幼兒卻已經熟睡,渾然不知此時發生的一切……在這酣甜夢中,她的父親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將與她永隔。剛剛失去了母親,又將失去父親的孩子,今後等待她的命運將會如何?

我的瀟瀟跟澈兒,此時你們也在睡夢中吧,可還睡得安好?已經好多天沒有見到你們。

眼前頓時朦朧酸澀,歷經生死劫數,踏著多少人的血肉,終換來一家團聚,這場征伐殺戮也該是盡頭了。

我已見過太多婦孺幼兒為權勢殉葬,我的兒女決不會再重複這樣的悲劇,我要他們成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鸞車停下,我挑開車簾,一眼便望見黑壓壓的鐵騎橫絕前方,上書「謝」字的旌旗獵獵招展於晨風中。

當先一騎,銀盔紅纓,馬背上的少年將軍英姿颯爽,策馬向我們奔來。

「是小禾將軍!」沁之仰頭驚叫,臉頰迅速升起一抹薔薇色紅暈。

她晶亮雙眸,映出我疲憊笑容,一時間,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鬆開手,任由沁之跳下鸞車,不顧一切奔向那白馬銀槍的少年。

昔日暉州城下,那同樣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遙遠……那時的我,依稀也是這般,瘋魔似的飛奔向蕭綦的馬前。

隨行宮人接過了幼女,扶我步下鸞車。

「末將救駕來遲,令王妃受驚,罪該萬死!」謝小禾下馬參拜。

眼前大軍已至,翹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處,皇圖霸業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見,依稀仍是血污橫屍,遠近宮闕在濃煙滾滾中傾頹瓦解,死去的人屍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難有半分雀躍,只餘疲憊淒涼。

「母妃,你不開心麼,父王回來救我們了!」沁之緊緊握住我的手,眸光熱切晶瑩,轉頭去看謝小禾,「有小禾哥哥在這裡,母妃不用擔心了!」

謝小禾朝沁之微笑點頭,抬頭注視我,隱有憂切之色。

我強打起精神,朝他們微笑。

見我身後除了太后車駕,並無帝后的御輦,謝小禾慌忙問道,「叛軍已攻入宮門,皇上可曾脫險?」

我側過臉,眼眶漸漸發熱,「攸關天家尊嚴,皇上與皇后不願出逃,誓與宮城共存亡。」

眼前掠過子澹臨去時的眼神,胸口緊窒,我驟然別過臉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騙謝小禾的話語是假,悲酸卻是真。

要騙過蕭綦,騙過世人,首先便要騙過自己。從推開他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當他已經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與前塵往事一同化為灰燼。

謝小禾默然肅立片刻,請我與太后隨副將移駕營中暫避。我頷首,回身正欲登上鸞車,忽見一騎飛馳而來,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報,「逆臣宋懷恩死戰不降,率親兵百餘人殺出崇極門,往南郊奔逃。胡帥已出城追殺,宮中叛亂平定,王爺已至承天門外。」

我與謝小禾對視一眼,皆有震動之色。

宋懷恩身陷重圍,竟還能殺出宮城,從蕭綦布下的天羅地網中逃脫。

宮中叛亂既定,我駐足遙望被濃煙遮蔽的宮闕,吩咐車駕回宮。

蕭綦已到承天門,我要在天子殿上,親自等候他歸來,親眼看他君臨天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4:58 PM

第六十二章   天下

鸞駕沿來路返回,馳入剛剛離開的太華門,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見叛軍所經之所,殺戮無數,血濺丹陛,彝器傾覆,天子儀仗禦器之物,丟棄零落。各處宮室均遭到搜捕殺戮,遍地屍骸中,大半是年輕美貌的宮女妃嬪……倖存宮人四下走避躲藏,見到太后與我的車駕回宮,頓時匍匐呼號,叩首求救。宮中叛軍大都被剿殺殆盡,餘下殘兵盡數棄甲歸降。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階,雕龍飾鳳的階上血污蜿蜒,染上我裙袂。

一具屍身橫臥在前方,宮緞華服被鮮血浸透,青絲逶迤在地。

我認得她的容貌,是剛剛冊立不久的馮昭儀。一道極細的刀痕劃過她咽喉,皮肉完好,鮮血卻從細細的刀口大片湧出,淌下肩頸,凝結在身下的玉階,猩紅刺目。濃烈的血腥氣沖入鼻端,那張被恐懼扭曲的慘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

「請王妃迴避。」謝小禾疾步上前,欲擋住我的視線。

我抬手止住他,垂首看那屍身上刀痕,細如紅線,幾乎不易看出痕跡,卻是一刀致命。

「是宋懷恩。」謝小禾沉聲道。

這樣的刀痕,我曾在暉州見過一次,從此再難忘記。

謝小禾轉身吩咐左右將四處清理乾淨,迎候王爺上殿。

我漠然向殿上走去,第一次覺得乾元殿的玉階這樣長,彷彿一輩子也走不到頭。

馮昭儀的面容猶自浮現眼前,我竭力不去想,卻揮不去心頭隱隱的不安。

「王妃且慢,不可入內!」謝小禾的喊聲自身後響起。

剎那間,靈光閃動,我霍然驚呆在階上——馮昭儀血跡未凝,應當被殺不久。

宋懷恩若是早已逃出宮去,怎能在此地殺人?

他沒有走,也根本未曾打算逃命,出逃只是掩人耳目的假相,只待蕭綦或我返回宮中,便與我們同歸於盡。

剎那間,我如墮冰窖,緩緩抬頭望去。

乾元殿上,朝陽初升,光芒刺痛我雙眼。

玉階盡頭,大殿正中,一個幽靈般人影出現。

他手握三尺長刀,棄了頭盔,亂髮披散,身上鎧甲血跡斑斑,被晨光映出淡薄的紅暈,彷彿渾身沐著一層血霧。

隔了七步玉階,他的目光與我相觸,猶如瀕死的野獸。

冷,冰冷,絕望的冰冷。

熱,狂熱,瘋魔的狂熱。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斬來。

長刃映出陽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閉上眼,心中寧定,最後一刻掠過蕭綦的身影。

彷彿又看見他橫劍躍馬而來,看見他深邃的目光穿過鋒火,直抵我心中最深的地方,從此靈犀相連。

耳後疾風破空,骨骼斷裂聲清晰響起。

一切,都在瞬間凝頓。

我睜開眼,面前三步之遙,是宋懷恩的長刀。

他猝然一仰,踉蹌退後兩步,以刀拄地。

三隻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體。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釘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齊發,力同千鈞,重甲戰馬也能透骨摜倒——除了蕭綦,再沒有旁人。

宋懷恩卻沒有跪倒,依舊拄刀挺立在前。

鮮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地傷口裡湧出,臉色近乎透明的慘白。

他抬起染滿血污的臉,定定看我,彷彿天地間只剩我一人。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微瞇了眼,忽爾一笑,長刀脫手墜地。

緩緩地,他終於跪倒。

那長刀的刃,是向內而握,並未朝著我。

他這一刀,不是殺人,只是求死。

他望著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潔白牙,額頭髮絲被風吹亂。

我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他,目光流連過他的眉目。

「我會記著你,永不忘懷。」我看著他的眼睛,彷彿又見昔日的少年。

他癡癡看我,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全然沒有凶戾之氣,唯有一片清澈寧和。

我直起身,拔出袖中短劍——懷恩,我會讓你像將軍一樣死去,不必淪落為可恥的囚徒。

他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我,笑容淡定。

我用盡全力,一劍揮出,寒光映亮他眸中最後的璀璨,連同他唇間一聲嘆息,亦被就此斬斷。

他的鮮血濺上我素色長衣,盛開猩紅如繁花,我抽劍,漠然轉身。

蕭綦甲胄佩劍,奔上玉階,駐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軀擋住身後的刺目陽光,將我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著陽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將我席捲……征塵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鐵與血的味道。

在他身後,玉階之下,肅立著滿朝百官,四下兵馬刀劍森嚴。

我退後一步,取出袖中詔書,向他屈膝跪下,「吾皇萬歲。」

我的聲音遠遠傳下玉階,片刻寂靜之後,階下群臣紛紛俯跪,萬歲之聲響徹殿前。

他的手穩穩托住我雙臂,扶我站起——這雙手終於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權,也握住了我一生悲歡。他低聲喚我的名,聲音篤定而溫暖,「你看,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扶住我,與我並肩而立,一同面向階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蒼生。

吾皇萬歲之聲,再次響徹宮闕。

天際一輪紅日高升,照徹乾坤朗朗。

歷經三百餘年的煌煌宮闕大半毀於火中,昔日龍台鳳閣,連同帝后居所在內,盡化為廢墟。

帝后雙雙殉難,血濺丹陛,屍骨葬於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落下帷幕。叛臣宋懷恩殿前伏誅,叛軍殘部被胡光烈剿滅於南郊。蕭綦當庭下令,將軍中牽涉叛亂者盡數下獄,首犯獲罪,其家人親族免卻連坐,罪不及三族。歸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為右衛將軍,晉封京畿守備徐義康為廣德侯。

太和殿前,白髮蒼蒼的廣陵王,從我手中接過先帝遺詔,一字字顫聲誦讀。

那個青衫翩翩的少年,從此成為一個森然肅穆的廟號,成了他們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個活生生的,會對我笑,對我怒,對我流淚的子澹。

宣詔畢,零陵王顫巍巍跪倒,向蕭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壓著他滿頭銀髮,重重叩上玉磚。

昔日皇族終於俯下了高貴的頭顱,向新皇稱臣。

宗室舊臣,黎民百姓還來不及為殯天的帝后致哀,已迎來他們新的王者。

我曾無數次站在他的身側,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愛侶的身份與他並肩佇立,而這一刻,我成為他的臣屬,向九五至尊俯首跪拜。

他冷峻的側臉,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彷如金鐵塑成,不著喜怒。

此刻的蕭綦,令我想起宗廟裡那一座座冰冷漢玉雕刻的巨大神像。從高高的天上俯視眾生,意態從容,手握至高無上的力量,主宰世間生殺。

百年,千年之後,後世史冊將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書寫這一對開國帝后……對我而言,已如浮雲。帝位江山,九五至尊,於蕭綦是畢生大願得償,是後半生壯志雄圖的開始;於我,卻是搏殺半生的終點。我終於不必再懼怕,不必再防禦,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危害我們,再沒有人可以左右我們的命運。

久別歸來,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變初定,蕭綦當即於太和殿召見眾臣。

我悄然轉身,退往內殿。

「阿嫵。」他出聲喚我,當著滿殿文武,只喚我的名。

我駐足回眸,與他靜靜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頓,復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萬語千言,終不能訴。

我淡笑,以君臣之禮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內殿。

曲迭裙袂拖曳過冰冷的宮磚,素錦細簌,環佩有聲。

眼前迴廊垂幔,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良人遠征歸來,原該是英雄美人,執手相看,一如世間流傳的佳話。

只不過,豫章王與王妃的旖旎佳話,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從此之後,這肅穆殿堂之上,只有開國帝后,再沒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著隨侍宮人的臉,卻神智恍惚,辨認不出這一張張面孔底下都是誰。

許久不曾安穩闔眼,此刻只想一覺睡去……然而,我還沒有看到澈兒、瀟瀟和哥哥平安歸來。

當日是我親手送走了兩個孩子,現在我要親自將他們接回。

我木然轉身,直想著立刻趕去慈安寺,然而腳下宮道漸漸模糊,身子綿軟,忽然間提不起腳步。

朦朧中,是誰的手撫過我臉頰,掌心熟悉的溫暖令我剎那間落淚。

是落淚了嗎,彷彿我已經很久不曾真的哭過。

夢里中淚落如雨,濕了臉龐,濕了他的掌心。寧願不要醒來,留住夢裡片刻溫存也好,耳邊卻聽得宮中的更漏一聲響過一聲。

我霍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躺在繡帷錦被中,燭影搖曳,已到中宵。

「來人!」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軟無力,拂開帷幔,竟然不見一個侍女。

我掙扎下地,腳下虛浮不穩,驀然跌進一雙有力臂彎。

蟠龍明燭一亮,燈心裡〝嗶剝〞爆出一點火星。

環在我腰間的雙臂驟然收緊,將我緊緊擁在他胸前,緊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語不發,喉間滾動,抵著我額頭的下巴已長出胡茬,扎在臉上微微刺痛。

我緩緩抬頭看他,他的面容更見清瘦,眉目堅毅如舊。

是這昏暗燭光的錯覺麼,一日之間,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態盡現,胡茬凌亂,眉心那道皺痕比往日又深了許多,顯出滄桑之色。

「阿嫵,我回來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啞聲說出這一句。

我想對他笑,眼淚卻斷了線似的滾落。

他的手指微顫,撫過我的唇。

「這一生,我再不會離開你。」他看我的眼神,灼熱纏綿,如雋如刻,似有些許淒楚,更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裡。

靜靜仰頭看他,竟然從未發現,歲月已在他臉上刻下淡淡痕跡。

十年歲月如梭,我們最美好的年華都付與了流年紛爭,消磨於風刀霜劍。唯一的幸運,是我們遇見了彼此,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在他熾熱薄唇奪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記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慈安寺!寶寶還在慈安寺!」我急切仰頭,拽了他的袖口。

他卻掩住我的嘴,將我牢牢圈在懷中,柔聲道,「輕聲些。」

我掙脫不開,出聲不得,他卻垂眸看我,眼底盡是溫柔。

屏風外忽然傳來熟悉的一聲低啼,分明是嬰兒的聲音。

我怔住,他臉上笑意深深,「你吵醒他們了。」



第六十三章  千古

昭陽殿有過太多悲傷往事,乾元殿裡埋葬了歷代帝王的陰靈。

我不願在前朝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宮室,不願在熟悉的簷廊下重溫往世的悲歡。

三日後,蕭綦下旨將兩宮殘垣夷為平地,另擇吉址修建寢宮,廢棄昭陽殿之名,改皇后中宮為含章殿。

宮中舊人飽經動盪離亂,目睹過太多深宮隱秘。我不忍將他們禁錮在深宮待死,不忍朝夕面對這樣的面孔。

三月後,蕭綦下旨將前朝宮人遣出,遣返故鄉。

叛臣宋懷恩伏誅,其妻蕭氏以節烈殉難,追封孝穆公主。

在我的求懇下,宋氏子女三人因年幼無知,免予涉罪,謫為庶民,隨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遺骸毀於火中,蕭綦也依我所願,在皇陵修建了肅宗與承賢皇后的衣冠塚。

乾元殿與昭陽殿舊人或死於叛亂,或葬於大火,再無人知道當日的情形。

蕭綦並不曾對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從我的心意,真正萬事遂心,如願以償。

唯一的遺憾,是哥哥未能歸來。

倜儻風流的江夏王,自願遠別故土,長留在遙遠苦寒的塞北。

蕭綦回朝平叛之際,將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極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將突厥人一舉殲盡,將這個民族從大地上徹底抹去。

然而宋懷恩的叛亂,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鐵騎北進,撥轉了劍鋒所指的方向。

內亂,終令一代雄主功虧一簣。

或許是天不亡突厥,蕭綦得到了江山帝位,卻不得不在最後關頭,錯失平生大願。

踏平突厥,一統河山,是他畢生的宏願——這一次興師動眾的北伐,終究未能實現這個心願,此後若興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戰不降的賀蘭箴終於向蕭綦送上降書,伏乞劃地歸降。

歲月改變了每個人,連賀蘭箴也不復當初的絕決,竟能向宿仇低頭。

他終究成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與家國之間,毅然保全後者。

蕭綦受了降表,與突厥訂立盟約,劃地為界。

賀蘭箴率殘餘部族遠走極北之地,將漠北廣袤豐饒的土地,盡歸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賀蘭箴會真的服輸,他那樣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總在伺機潛伏,不到死亡來臨的一刻,永遠不會放棄目標。暫時的歸降敗走,只是為了保存生機。

他又一次逃離了蕭綦的羅網,十年間,他們兩人誰也殺不死誰。

蕭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鷹,賀蘭箴卻是隱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許,他還將再次歸來。

劃疆之後,蕭綦頒下一道令諭。

這一道令諭,改變了哥哥的命運,改變了千萬人的命運,亦改變了北方大地的命運。

他將寧朔已北,極北以南,劃為七族雜居之地,將戰禍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遷至寧朔以北,教習耕種,開荒屯田;將在戰禍中失去土地田園的漢民北遷至肥沃廣袤的北方,築城興商……先以強大武力,令各族懾服,再迫使他們聚集雜居,使其風俗教化彼此融合貫通,必須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終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長劍雖可裂土分疆,卻割不斷大漠子民對故土的眷戀,割不斷千年流淌下來的血脈之系。

寧朔城外的那個傍晚,我曾與蕭綦馳馬塞外,極目四野,望見突厥牧民帳中升起的炊煙。時隔多年,我仍記得他當日的話——「胡漢兩族本是唇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徵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彼時,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個宏遠的空想。

他卻終於做到了。

和靖長公主蒙先帝賜嫁突厥,卻因兩國一戰絕裂,勢成水火,直至突厥戰敗歸降,也未能舉行大婚,空領了賜婚聖旨,卻未能成為突厥的王后。

伶仃紅顏,無處歸依,何處都不是故鄉。

遵照盟約,賀蘭箴賜予和靖長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從此後,天朝的和靖長公主成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從此一頭遙望南方故鄉,一頭守護北方的子民。

昆都,即突厥語「守護神」之意。猶記京都細雨下,那個眉目如煙的女子,最後一次駐足回望故鄉……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蒼茫亂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隨之浮沉輾轉。比起那些零落紅顏,采薇已算是幸運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護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為昆都城。雄渾古老的昆都城,靜臥在寧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廣袤大地中央,統攝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與南北相呼應。以女王為神賜的主宰,代替天神守護子民,永世歸附天朝。

在神權的背後,是手握三十萬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國之尊,行鎮撫理政之職,成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運終究成全了顧采薇,或者應當說,是蕭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蕭綦班師回朝平叛之際,以三十萬大軍相託付,將哥哥留在了北境,永為後盾。

從此後,金風細雨的京都再沒有那個倜儻多情的貴公子,天高雲淡的塞外長空,卻升起了一隻展翅翱翔,搏擊風雲的蒼鷹。

從前的顧采薇,寧願遠嫁突厥,也不肯嚥下那一口意氣。

從前的哥哥,明知錯失所愛,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離亂,卻改變了一切。

一同經歷過了生死離亂,兩個同樣固執的人,終於掙脫前塵,換來重生,換來與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們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一生相守不相親。

他們可以朝夕相對,卻永無結褵之緣——昆都女王代行神聖庇佑之職,按照突厥人的禮法,必須在神前立誓,以處子終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獲得神靈赦免,免去賜嫁之名,還她潔淨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過,命中便已註定,她終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們還有漫漫的時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並駕馳騁在廣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這樣,已經足夠。

或許,而哥哥應當感激賀蘭箴的南侵,挽回了他與顧采薇本已無望的因緣;

賀蘭箴應感激宋懷恩的叛亂,給予了他和族人最後的生機;

子澹也應感激宋懷恩的逼宮,助得他趁亂逃離宮禁,重獲自由。

我卻應當感激賀蘭箴當年的劫持,沒有他,便不會促成我與蕭綦的重逢。

——這世間事,兜兜轉轉,恩恩怨怨,誰又說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蕭綦郊祀祭天,於太和殿登基即位,冊立豫章王妃王氏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蕭綦頒旨,廢黜六宮御製,自皇后以下,不設嬪御。

太初元年七月,冊立皇長子允朔為太子。

廢黜六宮之舉震動朝野,撼動了歷朝皇統。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時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寵至此。

自姬週以來,歷代君王均依從周禮,採秦漢舊儀。

蕭綦登基之始,即下詔革除前朝宮禁六弊,裁奪冗雜龐大的宮廷用度,重置內宮品階。隨後頒詔,「廢六宮,虛嬪妾,不設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來,蕭綦待我,已遠遠超出帝王對后妃的恩寵。他恨不能將半壁江山予我,將永世的顯赫給予我的家族,將帝位早早允諾給我的兒子。

假如沒有開國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諫官斥為妖后。

含章殿上,微風送涼,水晶簾外雖是七月流火,夏日卻仍炎炎如熾。

「微臣斗膽,伏乞皇后恕罪,臣萬萬不能照此記述。」殿前伏案記述的史官,第三次擱下了筆,倔犟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書寫。

我安然端坐,微微闔目,心中微覺感動。

我要他寫下皇后王氏,外預朝政,內擅宮闈的罪咎,他卻寧死不肯。白髮蒼蒼的老史官,已年過七旬,歷經兩朝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我探了身,欲親自去扶他,卻連俯身一扶的力氣也沒有,甚至比這七旬老者更加虛弱。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發。

我嘆了口氣,垂眸凝望袖口上金線盤繞的鳳羽紋路,華美宮緞越發襯出指尖的蒼白。

史官比任何人都清楚,縱然皇上有開國拓土,四海鹹歸的不世偉業,於私德一事,仍難免為後世非議。

身為帝王,專寵椒房已是大忌,況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兒這唯一的皇嗣。

蕭綦登基以來,勤政勵治,是我所見過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禪位詔書,有宋懷恩逼宮替罪,他仍忌憚天下悠悠眾口,不願被世人視為竊位弒君的梟雄,因而越發勤勉治國,仁厚為民。

換取百姓的稱頌容易,換取文人士子的認同卻是最難。那些落魄士人,總是對他「興寒族,廢門庭」的作為耿耿於懷,挑不出他治國的弊端,便私下非議他偏寵薄嗣,總要給他抹上些污名才好。

或許在世人眼裡,我是專擅宮闈,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君王的恩寵,擴張外戚之勢。

唯有蕭綦和我懂得,我們只是在守護一個彼此忠貞的誓言。

或許對蕭綦而言,也是在彌補無窮無盡的悔恨……

「參見皇上。」殿前侍從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沒有宣駕,不知蕭綦何時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會,他總不愛穿明黃龍袍,仍如舊時一般,長年穿著玄色廣袖的簡素服色。

歲月不減他風華清峻,氣度越發雍容。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我無奈地搖頭一笑,向來什麼事都瞞不過他。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著寫給後人看。」他俯下身來,在我耳邊低語。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瞬時令我紅了眼眶。

他輕輕攬住我肩頭,亦不再多說,彼此心意早已貫通。

我在他歸來之日病倒,昏迷中,太醫已向他宣告了最壞的結果。

許久之後,阿越對我說,她與孩子一起被接回宮中,卻看見蕭綦癡癡坐在榻邊,守著昏睡中的我,滿臉都是淚痕。

我終於明白,為何那日一覺醒來,看見他彷彿一夕之間老去了十歲。

太醫說我傷病纏身,又受生育之累,憂思之苦,終至油盡燈枯,只怕已過不了這個冬天。

我羨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運弄人,讓他們咫尺天涯,可終究給了他們後半生的漫長時光,讓他們彼此守候。

可是,我和蕭綦辛苦走到今天,得來了一切,卻不給我們時間相守。

蕭綦從不曾在我面前流露過半分悲傷。

他嗤笑御醫的危言聳聽,讓我覺得一切都不足為慮,每天只是微笑著哄我服藥。

對於我做過的事情,他不再追問;我想保護的人,他不再傷害;我想要的一切,他都雙手奉送到我面前;我的每一個心願,他都竭盡所能去實現。

我亦任性地享受著他的寵溺,坦然背負起悍妒之名,固執守護著最初的承諾。

他答應過有生之年決不另娶,這是他許給我的諾言。

我不要後世非議他的私德,他應該是讓萬世景仰的帝王。

那麼,就讓史官的筆,將一切惡名歸咎於我,由我來背負這不賢的惡名,而不許任何人破壞我們的誓約。

夏去冬來。

春至,萬物欣欣,天地錦繡。

御醫說我活不過上一個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樹下,看著沁之歡暢地奔跑在綠茵淺淺的苑子裡,放飛紙鳶。

瀟瀟拍著小手,咯咯笑著,蹣跚去撲那天上的紙鳶。澈兒仰著頭,看那紙鳶也看得出神,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語。

紙鳶紮成一隻惟妙惟肖的雄鷹,盤旋於宮牆之上。

那是哥哥從萬里之外送來的紙鳶,他還記得每年四月,要為我紮一隻紙鳶。

當年的「美人鳶」,不知今年又會扎給何人。

隨著紙鳶,還有采薇送來的梅花,那奇異的花朵形似梅花,兩色相間,紫白交替,有花無葉,生長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謝。

蕭綦說,北境已漸漸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歸來,入京探視我們。

正月的時候,姑姑以高齡壽終,安然薨逝於長樂宮。

可惜哥哥未能趕回來,見上姑姑最後一面。

爹爹至今遊歷世外,杳無音訊,民間甚至傳說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經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間,被沁之歡悅的呼喊打斷,「父皇!」

回眸見蕭綦徐步而來,身後跟著英姿挺秀的小禾將軍。

沁之的臉上透出粉嫩紅暈,鼻尖滲出晶亮汗珠,故意側過身,裝作對小禾將軍視而不見,卻舉起手中紙鳶,笑問蕭綦道,「父皇會做紙鳶麼?」

蕭綦微怔,「這個,朕……不會。」

我輕笑出聲。

小禾亦低下頭去,唇角深深勾起。

「父皇好笨!母后,讓父皇學做一隻紙鳶給你吧……」沁之促狹的笑容裡有著超乎她年紀的敏感早慧。

蕭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揚眉輕笑,「不如讓小禾做一隻送給你。」

「母后!」沁之滿臉通紅,看小禾一眼,轉身便跑。

「還不去侍侯著公主。」蕭綦板起臉來吩咐小禾。

待小禾轉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聲來。

瀟瀟捱過來,蹭著他衣角,笑著向他伸出手。

蕭綦忙俯身將那玉雪般的小人兒抱在膝上。

風過樹梢,吹動滿樹粉白透紅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我一襟。

我仰起頭,深嗅風中微甜的花香。

「別動。」蕭綦忽然柔聲道。

他傾身俯過來,專注看我,黑眸深處映出我的容顏。

「阿嫵,你是不是花中變來的妖精?」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會老,總還是這般美,我卻已有白髮了!」

他鬢旁果真有了一絲銀白,可說話時的懊惱神氣,卻十足像個孩子;只有同我說話時,他才不會自稱為「朕」。

我輕輕扯去他那一根白髮,認真地看著他,「是,我就是一隻妖精。」

他笑起來,捏我臉頰。

「妖精都會活很久,所以,我會一直一直纏住你。」我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交纏,緊緊相扣。

已經過去了一個冬天,我還要繼續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語,深深看我,用力扣緊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隱約濕意。


《帝王業》全文完

後記: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鹹歸。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興民事,啟寒庶之賢,革門第之弊。廢六宮御製,終生無妃嬪採侍之納,聖躬嚴儉,帝后情篤。皇后王氏,出琅玡高門,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誕太子、延熙公主。太初七年,皇后薨於含章殿,時年三十二。上悼痛,乃輟朝七日,群臣哀篤。有司奏諡懿皇后,上特詔曰「敬」,諡敬懿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諡神武高祖皇帝,與後合葬永陵。

太子繼位,興「崇光之治」,宇內承平,開盛世之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5:15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1 05:20 PM 編輯

外篇  番外一

薄霧漫過遠處高低田壟,在清晨陽光下漸漸散開。

青瓦粉牆隱現在阡陌桑梓間,牧笛聲悠悠響起,陌上新桑已綻吐綠芽。

李果兒背了柴禾,輕手輕腳推開院門,將柴禾輕輕放在牆根,仔細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滾到井台下,驚動了藤蘿旁酣睡的花貓,咪嗚一聲跳上窗台,伸個長長的懶腰。

李果兒慌忙撮唇,揮手驅趕花貓,心中直埋怨這不懂事的畜生。

這會子先生還未起身,聲響輕些,別驚擾了先生的好夢。

花貓懶懶蜷起尾巴,朝他瞇了瞇眼。

先生推門出來,竹簪束髮,只披了竹布長衫,天青顏色洗得發白,衣衫下擺被晨風吹得微微捲起。花貓躍下窗台,挨到先生腳邊輕蹭,喉嚨裡呼嚕著撒嬌。

「先生起得這麼早!」李果兒咧嘴笑,將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給您打水去!」

「果兒,我說過,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見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溫煦,「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唸書,不可跑野了。」

李果兒嘿嘿一笑,老老實實垂手站定,平日憊懶神氣半點不敢流露,只點頭聽著。

先生瞧著他那模樣,搖頭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來,我來!」李果兒手腳麻利,搶過水瓢,三兩下打好涼沁的井水,「先生洗臉!」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兒額角敲了一記,「唸書不見你這般伶俐!」

果兒撓頭直笑,瞧著先生挽起袖口,雙手掬了水,俯身澆到臉上。

水珠順著先生臉頰滴下,沾濕了鬢角,烏黑鬢間雜有一兩縷銀白,已是早生了華髮。

清晨陽光照在先生臉上,映了水光,越發顯出透明似的蒼白,襯了烏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鬢,怎麼看都不像這煙火世間人物,倒似神仙畫裡走出來一般……李果兒看得有些發呆,見一行水珠順著臉頰滑下,就要滴進先生衣襟裡,忙欲掏出懷中抹汗的帕子遞去,卻又訕訕住了手,唯恐帕子髒污了先生。

先生將就著水,洗了洗手,一雙修長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還好看。

「先生,您從哪兒來的?」李果兒愣愣仰頭,這個問題已經問過了七八次,卻又傻乎乎忍不住再問,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樣的— —

「我從北邊來。」

這一次,先生仍是不厭其煩,微笑著回答他同樣的問題。

李果兒知道,再怎麼追問,也不會問出更多的答案來。

先生就像一個謎,不對,是太多的謎……叫他想上一輩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來之前,這村寨已經一百多年沒出過讀書人。

說來也是山水靈秀,豐饒淳樸的好地方,只是山重水遠,道路迢迢,與外世隔絕得太久,罕有外鄉人會翻山越嶺來到這南疆邊陲。

村寨裡男女老少,只知耕種務農,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識字的沒有幾個。

早些年,也曾出過一兩個讀書人,不久也都離鄉遠行,再未回來過。質樸鄉人倒也安於淡泊,樂天知足,在老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種,家家戶戶衣食豐足。

偶有外鄉人來到,總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戶都爭相延邀。

過了許久,李果兒還清楚記得,先生一家人到來時——

那年,李果兒的爹還在世,正是他冒雨趕夜路時,在山外峪口遇見這三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攜了一個白髮老僕在暴雨之夜迷了路。

顯是一路風塵勞頓,三人都憔悴不堪,當時,先生受了風寒,病得不輕,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攙扶。

果兒他爹最是個熱心腸的,一看先生病成那樣,便將他們引到家裡,找來寨子裡最好的大夫,連夜挖來草藥,總算讓先生一家撐過了難關。
先生自稱姓詹,為避北邊戰亂,攜了家中娘子與老僕不遠千里來到此處。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戶人家的千金,雖風塵勞頓,仍是容色極美,說話做事大有氣派。

那白髮老僕,更是精壯矍鑠,力氣堪比壯年男子。

村寨裡從未見過這般風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對他們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卻是先生。

初到來時,那是怎樣一個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卻有一雙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讓最好的畫匠也畫不出的容顏。不論對著誰,他總是微笑,笑容溫暖如四月熏風,眼裡卻有著總也化不去的哀憫,似閱盡悲歡,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癒後,身子仍是虛弱,便在寨子裡住下來休養。

這一住,就是四年。

村人幫他們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們教姚娘紡織烹煮,男人們幫著送柴送糧,哪家殺豬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給先生家裡送一份… …鄉親們一心一意想將先生留下來。

因為,先生教會了寨裡的孩子們識字唸書。

起初住在李家,閒暇時,先生便教李果兒識字。左右鄰人知道了,也將自家孩子送來,一傳十,十傳百,上門求學的孩童便越來越多。

姚娘格外喜愛孩子。

時常是先生在竹舍裡教書,姚娘靜靜坐在屋外廊下,給孩子們縫衣。

村里孩童慣於樹上牆頭戲鬧,衣裳髒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隨他折騰去。

先生卻是喜歡整齊潔淨的,一樣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纖塵不染。

每天午後,孩子們到來竹舍,姚娘總是笑盈盈盛出甜糕來分給大家,瞧見哪個孩子泥手泥腳,衣衫不齊,便仔細給他洗乾淨手臉,將綻破的外衣脫下來,拿去細細縫好。

一眾孩子裡,有個叫虎頭的,才只九歲,長得高壯頑皮,整日翻牆掏鳥打架。虎頭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沒個姑嬸照管,常年跟個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來唸書,轉身就跑得沒有人影。

後來見有姚娘做的甜糕吃,這才磨蹭著回來。

慢慢的,虎頭來得越來越勤,時常一早跑來守著姚娘,等姚娘給他縫補衣衫。

有幾次,李果兒偶然看見,虎頭故意在屋外籬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兒偷偷告訴姚娘,虎頭壞……姚娘卻微笑,低低嘆口氣,「虎頭想念他娘親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從來不會對人高聲說話,即使再頑劣搗蛋的孩子,他也從不訓斥,卻能讓村裡最讓人頭痛的頑皮鬼都乖乖聽話。

唯獨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們沒一個敢淘氣。
   
福伯不愛說話,不愛笑。

平素裡只低頭做事,臉上看不出是喜是憂,看人的時候喜歡瞇起眼睛,偶爾開口說話,聲音跟旁人大為不同,尖細低啞,冷冰冰的,叫人不敢親近。

村里老人大都慈祥溫和,從沒有見過這樣古怪的老頭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氣,一旦看見福伯,便嚇得直縮回去。

但是李果兒並不怕福伯,反而,對福伯的崇拜僅次於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兒偷溜出後門,約了虎頭去河邊抓螃蟹。

夜裡,沙洞裡的螃蟹都爬出來透氣了,河灘上到處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簍。

那時竹舍還未蓋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兒家裡。

福伯就住在後院一間單獨的木屋。

那晚後門不巧給鎖了,李果兒只得翻上院牆,不料腳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雖不要命,頭破血流卻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兒毫髮無傷。

他穩穩噹噹跌在福伯懷裡。

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牆根下分明沒有半個人影。

一個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輕飄飄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兒還在暈頭轉向中,人已經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發,轉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僂,白髮蕭疏。
   
「下了幾日的雨,總算晴了。」先生擦乾臉,仰頭看了看天色,在陽光下瞇起眼睛微笑。
李果兒傻傻點頭,心裡卻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幫娘親曬棉絮了。

卻聽先生笑道,「果兒,今日我們來曬書。」

「哎?」果兒愣住,一張小臉頓時垮下來。

可先生的話,不能不聽。

「好吧,我搬書去。」果兒挽起袖子,暗暗做個鬼臉。

先生回頭朝屋裡喚道,「阿姚,將我的書都搬出來,屋裡潮了好幾日……」

窗兒吱呀挑開,髮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髮素顏,一手執了簪子,一手撐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輕鬆,幾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來幫忙才行。」

「等他釣魚回來,日頭早沒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強起來的時候,像個孩童。

姚娘拗不過他,只得跟出來幫忙。

花貓跟在姚娘腳邊,咪嗚撒嬌。

先生從竹舍裡搬出書本,姚娘仔細拂去落塵,分類挑出來,果兒手腳利索,一疊疊抱去院子裡攤開曬上……三個人各自忙碌,有說有笑,倒也其樂融融。

院子裡沒有太寬敞的地方,厚厚一冊冊線裝書本,攤開在石台、石桌上,書頁被風吹得嘩嘩直翻,院子裡隱約浮動陳年紙張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書香。

晨間陽光穿過院裡老槐,透過樹影,灑下一地斑駁光暈。
   
不覺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額角已有微汗,一向蒼白的臉頰因發熱而略顯得潮紅。

「歇會兒吧。」姚娘接過他手中書冊,莞爾一笑。

先生點頭,與姚娘四目相對,恬然微笑,「累著你了麼?」

姚娘笑而不語,上前引袖為他拭去額角汗珠。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將她纖細手指攏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淺淺的繭。

記憶裡的這雙手,一直都是這樣,佈滿從前騎馬挽弓,而今漿洗勞作留下的痕跡,從不曾細滑柔膩,不像閨閣佳麗那般吹彈可破。從前,他總覺得遺憾,總覺得女子的手就該是紅酥香軟,不該如此粗糙。從前……他忽而垂眸一笑,無聲嘆息,驅散了腦中隱約浮出的散碎記憶,只將妻子的手握得更緊了些……沒有什麼從前,再也沒有從前了。

姚娘不語,靜靜任他牽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虛掩的院門吱嘎一聲。

聽得李果兒雀躍的呼聲,「虎頭,羅大叔……咦,羅二叔也來啦!」

門口傳來漢子憨厚的笑聲,「先生在家麼?」

說話間,腳步聲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攏了攏鬢髮,轉身朝院中,便見虎頭被他爹拽著進來,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漢子,面貌與虎頭他爹甚是相似,兩手提著紅紙包好的綢緞。

院子裡曬滿了書,幾乎無處落腳,姚娘忙請客人進屋裡坐。
虎頭他爹卻只站在院內,搓著手,吶吶道,「先生,俺今兒是領著虎頭來謝謝您的……」

這粗豪漢子,不善言談,每次見了先生都恭敬異常,今天更顯得格外局促。

「羅大哥這是什麼話,承蒙你多方關照,何需如此客氣。」姚娘笑道。

先生卻也不多言,只微微點頭,臉色有些冷淡。

虎頭也一反常態,彆扭地躲在他爹背後,垮著臉,氣鼓鼓的樣子。

站在一旁的壯年漢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羅二,這些年多謝先生為虎頭費心了。」

「這是我家二弟,這些年一直在外頭跑買賣,昨日剛到家,落了腳才來拜望先生。」羅大誠惶誠恐地陪笑。羅二面有風霜之色,神態舉止卻比山裡人多一分精明爽朗,畢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對先生亦是恭敬有禮。

「不必多禮。」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還禮。

姚娘看了看先生,對羅家兄弟笑道,「我聽果兒說了,羅二哥這次回鄉來,可是要領虎頭去城裡做學徒?」

「確有這打算。」羅二點頭,看了虎頭一眼,喟然道,「這孩子自小沒娘,生性又頑劣,全賴這幾年跟著先生學會讀書識字,大哥便想叫他跟著我,到外頭看看。我想也是,總不能一輩子留在山里,如今世道越來越好,民生太平,不若從前那般亂世,指不定這孩子出去了,還能打拼出點造化……」

先生眉頭微皺,並不說話,目光自羅二臉上淡淡掃過。

羅二被他那樣看了一眼,原先滿腹想好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氣氛一時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著先生唸書!」虎頭突然開口,打破了大人之間的尷尬。

先生側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唇角卻勾起一絲悵惘。

姚娘望著虎頭,笑容溫柔,嘆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捨不得你。」

虎頭低下臉去不說話。

羅大又開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錯事,惹先生不快,越發不知道如何是好。

羅二只覺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彷彿洞穿世情,看得人無處遁形。

「虎頭還不到十歲,往後出去了,時時記得唸書,不可荒廢了。」姚娘俯身替虎頭撫平衣角,心下確是不捨。

先生背轉身,默然向外,看著院子裡的書怔怔出神。

姚娘無奈,對羅家兄丟歉然一笑。

先生卻淡淡開口了。

「外邊世道,果真很好?」

羅二見先生開口,反而鬆一口氣,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當今聖上開國以來,大赦天下,減免賦稅兵役,在邊荒離亂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 …當年離家逃難的人,如今大多還鄉安居,勤於耕種,世道一年好過一年。」

先生背著身,仍不說話。

羅二看了看姚娘,見她低頭不語,便又道,「從前寒家子弟除了投軍打仗,再無出頭之路,如今聖上在各地設了長秋寺,選拔寒庶賢能,好些貧家子弟都被選入京師去了……」

羅大聽得似懂非懂,興奮且迷惘地問道,「長秋寺是什麼地方,莫非是寺廟麼,將人選去豈不是要做和尚?」

「當然不是做和尚。」羅二啼笑皆非,卻也搖頭說不出為什麼叫「長秋寺」。

卻聽先生淡淡負手,低聲道,「長秋,是漢代皇后的宮名,用以名官,稱其官署為長秋寺。
寺監即是中宮近侍官,亦是帝后親信之人,宣達旨意,署理事務。」

羅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羅二嘆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絲辛澀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確是不錯。」

羅二沒有聽得明白,只知先生說不錯,頗有讚許之意,頓時受了鼓勵,滔滔不絕起來……直從聖上開國,講到北蠻降服,又說江夏王歸朝之際如何盛況空前。他並未到過京師,也不過是道聽途說,從旁人口中輾轉聽來,越發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講得有如謫仙下凡。
直把羅大、虎頭與李果兒聽得目瞪口呆。

羅二講得口乾舌燥,咽了下唾沫,將手一拍,揚眉道,「那江夏王歸朝之後,即被拜為太傅。」

「什麼是太傅?」李果兒打斷他。

「就是太子的師父,教殿下唸書的先生」。羅二說著,望向負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麼?」虎頭愣愣問道。

羅二一怔,還未來得及答話,卻被姚娘笑著打斷,「好了,好了,這些話說起來三天三夜也沒晚。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個便飯。」

羅家兄弟忙要推辭,姚娘卻不由分說拉了虎頭和李果兒去幫忙做飯。

先生也微笑著挽留,神色和悅許多,不若方才冷淡。

見謙辭不得,羅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綢緞,雙手奉上,「這是我們兄弟微末心意,感謝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導照拂,東西雖粗陋些,還望娘子不棄。」

姚娘不肯收,讓他拿回去給虎頭裁件新衣。

羅二也笑,「娘子莫要嫌棄,這兩塊緞子確是簡素了些,只是如今還在國喪期間,不能穿戴紅綠,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國喪?」

「是啊,國喪才半年,未滿服孝之期。」羅二解釋道,「山裡偏遠,不通音訊,國喪這般大事也未能傳來村裡,難怪二位不知了。」

見姚娘神色怔忪,羅二方要解釋,卻聽先生驟然開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羅二搖頭,「太皇太后早幾年就薨了。」

姚娘的語聲驟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羅二嘆道,「人說紅顏薄命,想不到貴為國母……」

他的話音未盡,卻聽身後喀啦一聲——

先生原本負手立在窗下,背後堆了滿滿一架還未整理的書,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積滿落塵的舊書本,凌亂散落了一地,微塵直嗆人鼻端。

屋子大門正開著,恰卷過一陣風,吹得滿地書冊嘩嘩亂翻。

不知是夾在什麼書裡的一疊舊稿,散跌了出來,被風吹得漫空揚起,白紙墨痕,四散翻飛。
果兒反應最快,叫了聲哎呀,忙奔過去拾揀。

那些泛黃的舊紙張,輕薄異常,隨風翻捲,撲打著飄出門外,越發被風吹得四散零落。
羅二回過神來,見滿地零亂,忙招呼虎頭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這張飄進井裡了……」李果兒在院子裡急得大叫。

回頭,卻見青衫單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癡癡望了眼前凌亂飛舞的紙片,眼底空茫一片。羅二出聲喚他,他的目光卻直勾勾落向遠處,越過院牆,越過藩籬,越過天邊流雲……辰巳交替時的陽光,穿過窗戶,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臉,被這陽光正正照著,沒有半絲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覆盤旋迴響著「敬懿皇后」四個字……怎麼都不像是真的,猶疑身在夢中,醒過神來,眼前還是方才的景象,滿地書冊散亂,白紙凌亂飛舞……一頁紙,打著旋兒,輕飄飄擦過她鬢旁,飄落在對面那人腳前。

他仍癡癡僵立著,眼前一切,彷彿視而不見。

姚娘張口,欲喚他的名,聲音卻哽在了喉頭。

卻見他終於有了反應,緩緩俯身,伸手去撿面前那頁紙。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卻顫顫巍巍,幾次都抓不住那泛黃的一頁紙。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張紙。

他拾了個空,伸出的手就那麼懸空頓住,忘了收回。

姚娘將紙放到他手裡,讓他拿著……他的手一顫,紙又飄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徑直攀了門框,緩緩站起,邁步朝外走去。

「先生!」羅二茫然喚他。

他頭也不回,腳下似有些虛浮,邁出門時,身子踉蹌一晃。

羅二忙要去扶,卻聽姚娘幽幽道,「別去。」

回頭,見姚娘跌坐在地上,臉色慘然,噙了幽幽一絲笑,「別再擾他。」

愣在一旁的虎頭與羅大,這才回過神來。

羅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說錯了什麼,窘急得漲紅了臉。

虎頭蹲身拾起那張紙,怯怯遞給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轉眸看虎頭,展顏笑,「我怎會哭……」

話音未落,陡覺臉上一片溫熱的濕。

接過那張紙,上面的字跡潦草細弱,還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癒後所錄——
   
燕燕于飛
差池其羽
之子於歸
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飛
頡之頏之
之子於歸
遠於將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飛
下上其音
之子於歸
遠送於南
瞻望弗及
實勞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淵
終溫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注:出自詩經·國風·邶風中的《燕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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