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寐語者 -【帝王業】《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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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02:29 PM

第三十一章  託孤

我們都低估了舊黨,儘管再三清洗宮禁,仍然有忠於先皇的舊人潛藏在了宮中。

今日早朝時皇上還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蕭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獲宮中傳來的急訊——皇上墮馬,身受重傷。

西域進貢的颯露名馬剛剛送入宮中,皇上一下朝便興沖衝去試馬。左右宮人眼看著皇上策馬奔馳,越馳越快,起先誰也不曾發覺異樣,直到那馬突然驚嘶著衝出圍場,奮蹄狂奔,一路衝踏撞倒數名內侍,皇上大聲呼叫……左右還來不及圍截阻攔,卻見那驚馬驀然躍下高台,將皇上從半空掀翻墜地……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此刻再聽宋懷恩複述當時情形,仍令我震駭得全身冰涼,幾乎立足不穩。

蕭綦趕回宮中,立時封閉了宮禁,調集禁軍鎮守宮門,將一干涉疑宮人監禁。隨即,內禁衛發現一名馴馬的內侍已服毒自盡。

為防範叛黨趁亂起事,蕭綦命宋懷恩率領兵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並命他親自鎮守王府,嚴防叛黨行刺,更不許我踏出府門半步。

我在房裡坐立不安,心憂如焚,此時情勢詭異莫側,蕭綦在宮中不知是否有危險,也不知皇上傷勢如何……只怕蕭綦也預見不了情勢的變化,不知吉凶,所以強行將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貿然入宮。

無數可怕的念頭揮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軍萬馬之中,我也習慣了他天神一樣的身影,相信他無所不能,戰無不勝,永遠都不會倒下。卻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險境,又該如何。這麼久以來,我習慣了對他的依賴和索取,卻忽略了他也只是個凡人,給他的體諒、寬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當心神恍惚激蕩之時,門外傳來倉促腳步聲。

我推門而出,卻見宋懷恩大步奔來,「王爺派人傳話,命王妃速速入宮!」

宮中四下戒備森嚴,每隔百餘步即有一隊禁軍巡邏,各處宮門都被禁軍封閉。眼下雖有山雨欲來之勢,卻無變亂之象,看來宮中情勢已在蕭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衛林立,醫官匆匆進出,斜陽餘暉將殿前玉階染上血一樣的顏色。諾大的殿上,一眾宮人內侍屏息斂氣,黑鴉鴉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齊,連父親和臥病已久的顧老侯爺也在,哥哥亦垂手立於父親身後。眾臣之前,蕭綦負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肅殺之氣。

一眼望見他的身影,我懸了半日的心終於落回實處,卻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肅殺包圍,手足俱是冰涼。

我緩緩步入大殿,環顧滿殿的文武,卻只有我一個女子,每個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蕭綦、父親和允德侯行禮,父親面色青白,一言不發;顧老侯爺被人攙扶著連連氣喘;蕭綦深深凝視我,神色莫測,語聲肅然,「皇后正在昭陽殿等候王妃。」

我一時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見妾身?」

蕭綦目光幽深,語意冰冷徹骨,「皇上已宣讀遺詔,幼主即位,後宮干政在所難免,特賜謝皇后殉節。」

我耳邊嗡的一聲,如聞霹靂,一口氣息梗在胸口,半晌緩不過來——子隆哥哥,數日前還在和我抱怨嘮叨,宛如還說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親,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還這麼小,還不會說話,沒有喚過一聲母親,便要永遠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見過豫章王妃,方肯殉節。」蕭綦的聲音傳入我耳中,一時竟陌生而遙遠。我有些恍惚,身子隱隱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蕭綦沉默地看著我,眉目間籠罩著一層淡淡陰影。我看著他,又望向父親,目光緩緩從滿殿重臣臉上掃過。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臨朝,謝氏便會再度成為外戚之首,更莫說謝氏手中還有子澹,還有效忠先皇,以子澹為正統的舊黨餘孽……假若謝家藉此翻身,宮闈朝堂很快又會再現血雨腥風,無論蕭綦還是父親,都不會允許這個局面出現。

宛如殉節,已成定局。

我腳下虛軟,竟要宮女攙扶,才能一步步踏上這昭陽殿。

宮燈初上,玉簾微動,有風從殿外直吹進來,嬰兒微弱的哭聲,一聲聲催人斷腸。

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襯著明黃絲緞,一樣樣託在雕花金盤裡,帝王之家連死亡都來得如此華美堂皇,彷彿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發的謝皇后懷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俯身親吻,久久流連不捨。我站在內殿門口,望見這慘烈的一幕,再沒有力氣踏進門去。

宛如回頭看見我,浮起一抹蒼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緩步走近,什麼話也說不出,只默默望住她……眼前這無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親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攔,還要親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嘆息,將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懷中。

這可憐的孩子,生來就受盡磨難,曾經連御醫都以為他活不長了,誰知他竟然堅強地撐了過來。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卻要撇下他雙雙離去了。

我抱著孩子,驀然仰首,淚水仍是奪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臉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臉上探來,似乎想替我抹去淚水。

宛如笑了,臉上瞬時散發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時候,「你看,寶寶喜歡你呢!」

我卻猝然轉頭,不忍再看。

「阿嫵。」宛如輕聲喚我,語聲無限溫柔,「往後你要替我看著寶寶長大,替我教他說話識字,別讓人欺負了他……還有我的女兒,無論以後做皇帝公主還是做草民,只要讓他們好好的活著,即使庸碌無為,也要長命百歲。」

她每說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住我,忽偏了頭一笑,恰如從前嬌憨模樣,眼中卻是無限淒涼,「你要答應了我,我才肯答應他們殉節呢。」

我再支撐不住,雙膝一屈,重重跪在她面前,顫聲道,「從今日起,他們便是我的孩子,我會庇護疼惜他們,視若親生骨肉,不叫他們受到半分委屈。」

「多謝你,阿嫵。」宛如也跪了下來,含淚望著孩子,幽幽道,「大約這便是報應了,我害過的人不少,如今輪到自己……也好,都報應在我身上,別再讓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聲,轉頭朝她看去,眼珠烏漆透亮,彷彿聽懂了母親的話。

宛如驀的站起,抽身退後數步,淒厲笑道,「帶他走!別讓他看見我上路!」

我咬牙抱緊了懷中的嬰兒,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後一次默默喚她——此去黃泉路遙,宛如姐姐,珍重。

踏出昭陽殿,一步步走下玉階,身後傳來內侍尖細悠長的送駕聲,「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過殿閣,從昭陽殿到乾元殿,繁複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過龍陛鳳階,錦羅悉簌有聲。

天地間一片蕭瑟,撲面而來的寒風捲起我臂間帔紗飛舞,風那樣冷,心那樣寒,只有懷中小小的人兒,給予我僅有的溫暖。

這個瑟縮在我懷中,小貓兒一樣脆弱的嬰兒,尚不知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經開始。

我緩緩踏進大殿,穿過所有人的目光,迎著蕭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龍玉璧屏風前,廣袖峨冠,不怒而威,與這大殿彷彿融為一體,剎那間令我錯覺,以為他才是這裡的主人。我抱著孩子望定他,緩緩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

一時間,殿上沉寂無聲。

「讓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側的父親忽然低低開口,鬚髮微顫,一眼望去彷彿又蒼老了不少。

蕭綦沉默點頭,望向我懷中的嬰兒,冷峻眉目間似乎掠過一絲悲憫。

我默默穿過垂幔,抱著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龍床,在榻邊跪下,「皇上,阿嫵帶著小殿下看您來了。」床上氣息奄奄的年輕帝王發出一聲微弱嘆息,從榻邊垂下手來,艱難地招了招。我靠近榻邊,將襁褓中的嬰兒送到他枕邊,看見他慘白的臉上,眼窩發青,嘴唇已褪盡了血色。他似乎說不出話來,眼珠定定地看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突然一眨眼,露出個古怪的笑容。

剎那間歲月倒流,依稀又見那個驕橫無禮的太子哥哥,總喜歡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惡得逞,便沖我們眨眼,露出促狹得意的笑容。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顫聲喚了他一聲,「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憊懶模樣,瞳光漸散的眼裡竟又亮了亮。

我將孩子抱得近些,讓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長得好像你,等他長大了,定是一個淘氣的小皇帝……」

我驟然哽噎得說不下去,他卻笑出聲,微弱地說出一句,「小可憐蟲。」
   
「馬兒跳下去時,像飛一樣……飛起來……」他斷斷續續開口,雖氣若游絲,目光卻有了異樣的精神。我頓時驚喜不已,以為他好起來了,轉頭急喚御醫,卻見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著頂上,臉上泛起亢奮的潮紅,「我飛起來,看見宮門,差一點就能飛……出去……」陡然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就這麼斷了。

乾元殿再一次掛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著又一位帝王的辭世。

時隔不到一年,宮中哀鐘長鳴,兩代帝王相繼駕崩。謝皇后追隨先帝,以身殉節,上尊謚為孝烈明貞皇后,隨葬帝陵。

一夜之間,帝后相繼崩逝。他們爭爭鬧鬧一生,在世時是怨侶,死後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卻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離。

當夜,永安宮再傳惡訊,太后驚聞噩耗,中風昏厥。

當我趕到時,姑姑已經不會說話,只能木然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滯,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會回應了。自宮變之後,她就閉門不出,再不願見人。她恨我,更恨親生兒子對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宮,必被她冷言冷語斥走,而我甚至連永安宮的殿門也不得踏入,只能遠遠從殿外看她。數月之間,她迅速老去,鬢旁白髮叢生,脊背佝僂,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嫗……而今皇上駕崩,終於抽去了她最後的支撐,無異於致命一擊。

我一遍遍喚她,她卻只是怔怔盯著沒有邊際的遠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時念叨著幾個字。

沒有人聽懂她在重複說著什麼,只有我明白。

她說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靖好。

本朝開國以來從無皇后殉葬的先例,謝皇后的突然殉節震動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關頭,蕭綦和父親放下舊怨,再度成為盟友。蕭綦挾迫年邁庸碌的顧雍與其餘親貴重臣,逼令謝皇后殉節;父親一手封鎖了姑姑中風的消息,外間只知太后悲痛過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撫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簾輔政,這便意味著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謝家為首的先皇舊黨,原以為可以黃雀在後,趁王氏被扳倒,蕭綦立足未穩,搶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頭上。他們以為手中握著皇后和子澹這兩枚籌碼,便是朝堂上不敗的贏家,卻不知那冰冷的長劍早已懸在他們頭頂,即便是皇后的頭顱也一樣斬下,沒有絲毫猶豫。

當日在先皇左右護駕不力的宮人,連同太僕寺馴馬的官吏僕從,都已下獄刑訊。很快有人供出謀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擁戴子澹即位,身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誠侯謝緯——弒君,罪及九族,曾經與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門,就此從史冊抹去。

謝家的覆敗之下,我越發清楚地看見,世家高門的昔日風光再也掩蓋不住底下的殘破。有些人永遠停留在過往輝煌,不肯正視眼前的風雨,或許這便是門閥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當年的天下,蕭綦和父親不同,他不是孔孟門人,他信的是成王敗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許終有一天,他會以手中長劍闢開一片全新的江山,踏著屍山血海重建一個鐵血皇朝。

面對當朝三大首輔、永安宮太后以及蕭綦手中重兵,原本搖擺不定,欲擁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紛紛倒戈,稱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經地義。

帝后大殤,天下舉哀。

宮中舊的白紗還來不及換下,又掛起了新的黑幔——帝后入葬皇陵之日,我駐足空蕩蕩的乾元殿上,已不會流淚。目睹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別之後,我的心,終於變得足夠堅硬。曾經垂髫同樂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終被沉入記憶的深淵,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過是先帝和明貞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舉行。

大殿之上,金壁輝煌的巨大龍椅之後掛起了垂簾。宮女強行攙扶著太皇太后升殿垂簾,我抱著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側。

蕭綦以攝政王之尊,立於丹陛之上,履劍上殿,見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金殿。

或許那丹陛之下的每個人心中都在揣測,不知他們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嬰兒,還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不知誰才是這九重天闕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垂簾,望向三步之遙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繡滿燦金九龍紋,王冠巍蛾,佩劍華彰,垂目俯視丹墀之下的眾臣,輪廓鮮明的側臉上,隱現一絲睥睨眾生的微笑。他彷彿不經意間回首,目光卻穿透珠簾,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劍下染過多少人的鮮血,也知道他腳下踏過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雙手也不再潔淨。自古成王敗寇,這權力的巔峰上永遠有人倒下,永遠有人崛起。此刻,我身處金殿之高,俯瞰腳下匍匐的眾生,而落敗的宛如和敬誠侯,卻已墜入黃泉之遙,淪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慶幸,此刻站在這裡的勝者是蕭綦,站在他身側的女子是我。

一切塵埃落定,京城陰冷的冬天也終於過去了。

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時常留在宮裡,整夜都陪伴在這孩子身邊。也許真的是母子連心,自宛如去後,這可憐的孩子好幾日哭鬧不休,連奶娘也無可奈何。唯獨在我懷中,才肯稍稍安靜。他開始依戀我,不論進食還是睡覺,都要有我在旁邊,常常擾得我徹夜不能安眠。

蕭綦如今一手攝政,政務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勢微妙,門閥世家的勢力不斷被削弱,寒族仕子大受提拔。然而從寒族中選拔人才畢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經國治世也不是軍中武人可以辦到的,仍然還需倚仗門閥世家的勢力。瑣事紛擾不絕,我們也各自忙碌,竟沒有機會將心中隔閡解開。每當上朝時,我總隔著一道垂簾,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會不經意間掠過我。

初春暖陽,照著御苑裡碧樹寒枝,分外和煦。難得天氣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靖兒在苑子裡散步。

按皇室的規矩,小孩子要在滿月的時候才由父皇賜命,靖兒卻沒有機會得到父親給的名字。內史請太皇太后示下的時候,姑姑還是渾渾噩噩念叨著那八個字,

琴瑟在御,莫不靖好,於是,我決定讓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靖。

這些日子總算讓他慢慢習慣了和奶娘睡,不再晝夜不離地纏住我,我想著這兩日就也該回王府了,長久留在宮裡總不安穩。

奶娘抱著孩子,忽然驚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瞇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真的咧開小嘴,在對我笑。心中陡然湧上濃濃溫柔,看著這純真無邪的笑容,竟然捨不得移開目光。

「他笑起來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過孩子,一抬頭,卻見奶娘和一眾侍女朝我身後跪下,俯身行禮——蕭綦卓然立在暖閣迴廊之下,面帶淡淡笑意,身邊沒有一個侍從,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沒有發覺。我怔怔望著他,沉溺在他溫柔目光中,一時間忘記了言語。他緩步走來,容色溫煦,難得沒有慣常的冷肅之色。奶娘忙上前抱過孩子,領著一眾宮人悄無聲退下。

「好久不見你這樣開心。」他凝視我,柔聲開口,帶了些許悵然。

我低了頭,故作不在意地笑道,「過是王爺好久不曾留意罷了。」不

「是麼?」他似笑非笑地瞧著我,「王妃這話聽來,竟有幾分閨怨的意味。」

我一時紅了臉頰,許久不曾與他調笑,竟不知道如何回應。

「隨我走走。」他莞爾一笑,牽了我的手,不由分說攜了我往御苑深處走去。

林徑幽深,庭閣空寂,偶爾飛鳥掠過空枝,啾啾細鳴迴繞林間。細碎枯葉踩在腳下簌簌作響,我們並肩攜手而行,各自緘默,誰也不曾開口打破這份沉寂。

他握著我的手,十指糾纏相扣,掌心格外溫暖。我心頭百轉千迴,往日無數次攜手同行的情景掠過眼前,千言萬語到此刻都成了多餘。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纏住?」他淡淡開口,一如素日裡閒敘家常。我微笑,「現在靖兒很乖了,不那麼纏人,這些天慢慢習慣和奶娘睡了。」

「那為何一臉倦容?」他的手指扣緊,讓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終於鼓足勇氣,脫口而出,「因為,有人令我徹夜無眠。」

他駐足,目光灼灼地看我。

「每當想到此人,總令我憂心牽掛,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蹙眉嘆息。

他的目光溫柔,灼熱得似要將人融化,「那是為何?」

我咬唇道,「我曾經錯怪他,十分對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

蕭綦陡然笑出聲來,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頭,誰會捨得怨你!」

一時間,只覺料峭輕寒盡化作春意和暖,我仰頭笑看他,見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頑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會怨我麼?」

蕭綦的笑容僵在臉上,那一剎的神色讓我再也忍俊不禁,陡然大笑起來……腰間驀的一緊,被他狠狠拽入懷中。他惱羞成怒,一雙深眸微微瞇起,閃動懾人怒色。我咬唇輕笑,揚起臉來,挑釁地望著他。他俯身逼近我,薄唇幾欲覆到我唇上,卻又輕飄飄掃過臉頰,溫熱氣息一絲絲撩撥在耳際。我渾身酥軟,竟無半分力氣抵擋,微微閉了眼,迎上他的唇……然而過了良久,毫無動靜。我詫異地睜眼,卻見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我,「你在等什麼?」我大窘,恨恨推他,卻被他更緊地環住。他的唇,驟然落在我耳畔、頸項、鬢間……

我閉目伏在他胸前,終於說出心底盤桓許久的話,「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會不會另納妻妾?」

他雙臂陡然收緊,將我更緊地擁在懷中,「我在寧朔向你許諾過的話,若是你已忘了,我便再說一次!」

「我從未忘記。」我抬眸凝視他,不覺語聲已發顫,「可是,我若從此……」

「不會的!」他厲聲打斷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總有法子醫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窮盡千山萬水,但凡世間能找到的靈藥,我統統為你尋來。」

「如果永遠找不到呢?」我含淚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你會不會後悔?」

「若真如此,便是我命中註定。」他的目光堅毅篤定,喟然嘆道,「我一生殺伐無數,即便孤寡一生也是應得之報。然而上天竟將你賜予我……蕭某此生何幸,就算讓老天收回了別的,我們至少還有彼此!將來我老邁昏庸之時,至少有你陪著一起老去。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如此一生,他已知足,我亦知足。

我癡癡望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鬢髮……無處不是此生癡戀。心底暖意漸濃漸熾,化作明媚的火焰,焚盡了彼此的猜疑和悲傷。

淚水滾落,止不住地滑下臉龐,我緩緩微笑,「你曾說要共赴此生,從此不許反悔,就算我悍妒、惡疾、無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准你再反悔。」

他深深動容,一語不發地凝視我,驀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動作,佩劍便已還鞘。我手上微痛,低頭看去,卻只是極小的傷口,滲出一點猩紅血珠。他掌心傷口也有鮮血湧出,旋即與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貼,兩人的鮮血混流在一起。

蕭綦肅然望著我,緩緩道,「我所生子女,必為王儇所出,即便永無子嗣,終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為誓,天地同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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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03:04 PM

【第三部 風雨長路】

第三十二章  新恩

這一場變故之後,整個宮闈都冷寂了下來。先皇卒亡與姑姑的中風,令父親深感悲痛,對姑姑的怨憤隨之煙消雲散。經過連番劫難,父親對權勢似乎再無從前的熱忱,與蕭綦的敵意也緩和了許多。在這連番的爭鬥中,我們已經失去太多親人,也都已經疲憊不堪,再不忍心繼續傷害身邊之人。

到底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親人之間再深的隔閡,也總有化去的一天。

只是,從前那美好的那些時光,終是一去不返了,我和他們之間已有了一道永遠的溝壑。父親再不會把我當作他羽翼呵護下的嬌女,再不會如從前一般寵溺我,回護我。如今在他眼裡,我是王氏的女兒,更是蕭綦的妻子,是與太皇太后一同垂簾於朝堂之上,真正掌管著整個宮闈的女子。

轉眼一年間,爹爹蒼老了許多,談笑間依然從容高曠,卻再沒有從前的傲岸神采。無論多麼強硬的人,一旦老去,總會變得軟弱。在他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後,和他一起守護每一位家人,守護這個家族。

姑姑曾說,男子的天職是開拓與征伐,女子的天職卻是庇佑和守護。每個家族都會有一些堅韌的女性,一代代承襲著庇佑者的使命……冥冥之中,我和父輩的位置已經互換,漸漸老去的父母和姑姑,開始需要我的照拂,而一直在他們庇護下的我,卻已成長為這個家族新的庇佑者。

最近父親總是提起故鄉,提起叔父。自叔父逝後,嬸母帶著兩個女兒扶靈還鄉,再未回返京城。父親也離開故鄉琅玡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思鄉情切。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紛擾事務,一人一蓑一木屐,遁遊四方,寄情山水之間,踏遍錦繡河山。我明白父親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心灰意冷,歸隱田園或許是他最好的選擇。唯一遺憾的是,母親終不能原諒父親,也再不願離開慈安寺。

父親亦不再強求,他最後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親,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嘆道,「人生至此,各有歸依,緣盡亦是無憾了。」

當時我已覺得有些異樣,父親從前總愛說,阿嫵最解我意,我們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只是我沒有想到,父親的去意如此堅決,決定來得如此之快。

數日之後,父親突然遞上辭官的折子,不曾與任何人辭別,悄然留書一封,只帶著兩名老僕,一箱藏書,便掛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和哥哥一起馳馬追出京郊數十里,直至河津渡口,卻見一葉孤舟遠泛江上,蓬帆漸隱入水雲深處……父親就這樣拋下一身塵羈,孤身遠去。居廟堂則顯達,泛江湖亦高曠,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親。

母親得知父親辭官遠遊的消息,一言不發,只是捻著佛珠默默垂眸。然而徐姑姑次日卻告訴我,母親徹夜無眠,念了一整宿的經文。

不久之後,總算迎來久違的喜事,懷恩終於迎娶了玉岫,成為我的妹婿,我又多了兩名親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亦令我覺得珍貴。隨後,哥哥的侍妾又為他生下一個男孩,這已是他的第三個孩子。喜氣沖淡了憂傷,日復一日,風雨褪盡的帝京又回復了往日的繁華。

時光過得飛快,轉眼小皇上已經牙牙學語,可惜他天生體弱,還遲遲不能學步。每當我聽到他含糊地叫我「姑姑」,看到他無邪笑容,仍會覺得淡淡心酸。

這日蕭綦很晚才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遞過來的外袍,神色略見疲憊。我轉身去取參茶,卻被他攔腰攬回身側,輕輕圈在臂彎。

他隱有憂色的神情讓我覺得不安,依在他胸前,輕聲問道,「怎麼了?」

「沒事,陪我坐會兒。」 他微微闔了眼,下巴輕抵在我額頭。聽到他似滿足又似疲倦的一絲嘆息,我心裡微微酸楚,抬起手臂環在他腰間,柔聲道,「還在為江南水患煩心麼?」蕭綦點頭,臉上僅有的一絲笑容也斂去,沉沉嘆道,「如今政局未穩,叛軍偏安江南,遲遲未能出兵討伐。眼下水患又起,黎民流離失所,可恨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站出來擔當!」

我一時默然,心緒隨之沉重。今歲入春以來,河道頻頻出現異常之兆,近日多有經驗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春夏之際恐有嚴重水患,朝廷宜早做防範。然而滿朝官員都誠惶誠恐,誰也不敢站出來擔此大任,令蕭綦大為震怒,卻又無可奈何。

我沉吟良久,想起昔年叔父在時,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如今叔父不在了,曾跟隨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卻無一人堪當大任。

蕭綦嘆了一聲,淡淡道,「我倒是看中一個人選,卻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負。」

我怔了怔,腦中忽有靈光一閃,驚愕望向蕭綦,「你是說……哥哥?」

當年,哥哥曾跟隨二叔巡視河患,督撫水利,目睹了兩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離之苦。回京後,他翻閱無數典籍,埋頭水利之學,更親身走遍大江大河,採集各地民情,寫下了洋洋數萬言的《治水策》遞上朝廷。然而父親一向只當他是不務正業,從未將他一介貴冑公子的治河韜略放在眼裡。

那年江河決堤,百姓死傷無數,萬千家園毀棄,一眾官員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貶謫。自此滿朝官吏再也不敢輕易坐上河道總督的位置。然而那年,哥哥卻瞞著父親,上表求薦,自願出任此職,那折子自然是被父親壓下,回頭給他一頓嚴斥。父親說,治河大任事關民生,開不得半分玩笑,豈是你能胡鬧的。回來此事傳了出去,被當作朝野笑談,沒有人相信,哥哥那樣的風流公子也能夠勝任粗礪繁重的治河大任。

從那之後,哥哥便打消了這個異想,從此縱情詩酒,再不提什麼治河治水。

然而萬萬沒料到,這個時候,蕭綦竟然想到了哥哥。我一時間怔忪,心中千頭萬緒,百感交集。蕭綦含笑瞧著我,亦不說話,神色高深莫測。

「如此大事,你貿然起用哥哥,就不怕朝中非議?」我想了想,試探地問他,心中另一重思慮卻未說出口——萬一哥哥沒有成功,非但蕭綦要受萬民所指,王氏的聲望也將大受打擊。蕭綦卻是淡然一笑,「就算眼下難免非議,我也要冒險一試。」

「為什麼偏偏是哥哥?」我蹙眉看他。

「以王夙的才智,相信他定能擔當此任,只是眼下卻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負……」蕭綦目光深邃,喟嘆道,「長久以來,世家親貴多有疑懼抵觸之心,不肯為我所用。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為,亦能顯出我對世家子弟並無偏見,令他人放心。」

我默然片刻,嘆道,「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了謝家的前車之鑑,只怕各個世家都已膽寒生懼,眼下自保唯恐不及,哪裡還有心思出頭。」

蕭綦劍眉深蹙,「亂世之下,若非鐵血手段,怎能令這些門閥貴冑懾服。」

「以殺止殺雖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殺止大亂,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將手覆上他手背,柔聲道,「我知道你是對的。」

蕭綦動容,滿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夠。」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過來,「若是哥哥出任河道總督,受你破格啟用,自然會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懼,放下陳見,明白你一視同仁之心,是這樣麼?」

「不錯!」蕭綦含笑讚許,我卻略略遲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能否讓他全力赴任,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蕭綦揚眉看我,目中笑意深黠。我恍然大悟,原來繞了半天,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這可惡的人!

翌日,我只帶了貼身侍女,輕車簡從,悄然來到哥哥在城郊的別館。

站在這幽雅如閬苑仙境一般的別館門口,我忍不住嘆了口氣,哥哥實在是妙人,太懂得逸樂享受。他總是找到那麼些奇人巧匠,將這小小一處別館,營建得冬暖夏涼,巧奪天工。一路行去,還未到堂前,就聽得旖旎絲竹之聲,飄飄不絕於耳。

但見薔薇盛開的臨水檻邊,哥哥面色微醺地閉目倚在錦榻上,玉簪鬆鬆挽起髮髻,幾縷髮絲慵然散垂下來,一身白袍勝雪,衣襟微微敞開,露出頸項間白皙如玉的肌膚,連身側那兩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態。我緩緩步入檻內,他仍不睜眼,那兩名美姬忙欲行禮,被我抬手止住。

哥哥微微翻身,閉目慵然道,「翡色,上酒——」

我將指尖伸入案上杯盞,沾了些酒,並指朝他俊雅面龐彈去。酒一灑上他臉,哥哥驚叫一聲,翻身而起,「朱顏,你這可惡的丫頭!」

他一呆,看清楚眼前人,頓時驚喜大叫,「阿嫵,是你!」兩名美姬慌忙上前,左邊羅帕右邊香巾,忙不迭為他擦臉。我卻笑吟吟扯了他宮錦白袍的袖口,不客氣地揩去指尖酒漬,挑眉笑道,「似乎我來得很不是時候?」他一臉無奈,嘆道,「你就不能對我溫柔一些麼,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還這麼淘氣。」

我轉目去看那兩名美人,一個紅衣豐艷,一個綠裳妖嬈,都是麗色照人。哥哥端了玉杯,又倚回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來賞美人,還是專程來找我搗亂的?」

「美人要賞,懶人也要罵。」我劈手奪過他手中酒杯,「別以為父親不在,便沒有人管得了你。」

哥哥翻身坐起,駭然笑道,「這是哪家悍婦走錯了家門?」

我瞪著他,瞪了半晌,終究心裡一酸,垂眸嘆道,「哥哥,你現在越發懶散了。」

哥哥一怔,側過臉去不再說話。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壺上前,注滿我面前的銜珠杯。哥哥淡淡一笑,「來,嚐嚐我今年的新釀。」

我就唇淺抿了一口,只覺清冽芬芳,異香纏綿,脫口讚道,「好香的酒!」哥哥得意非凡,「你再細品一品個中滋味。」

這酒初入口時幽香纏綿,隱約有春風拂闌,夜露瑩徹,桃花繽紛的風流,分明只是一點飄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卻綿柔不絕,暖暖融進四肢百骸裡去,不覺雙頰已是微熱。我嘆息一笑,「芳菲四月,深淺紅妝,倚欄思人,落英滿裳。」

哥哥大笑,「品得好,得此四句相贊,不枉我辛苦採集一番的武陵桃花……我家阿嫵,真妙人也!」

「這是桃夭釀?」我驚喜道,「你果真釀成了?」哥哥昔年甚愛桃花的嫵媚,我們曾一起試釀了許多次,卻總是做不成這桃夭釀。想不到時隔經年,他竟悄悄釀成了。若論心思奇巧風流,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勝過哥哥。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佯嗔道,「若不是今日撞個正著,你還想私藏多久?」

哥哥懶懶一笑,「一壺酒有什麼稀罕,我一介閒人,也就精於享樂之道罷了。」

我欲反駁,卻不知該說什麼,一時默然無語。哥哥倒興致極高,又喚來歌姬,重新斟酒,與我對坐暢飲。

一杯杯醇酒飲下,漸覺飄然,我們皆有些忘形,隨著廊下絲竹擊節互歌。琴伎款款撥著一曲江南小調,悠揚輕快,不覺又勾起少年往事。

「拿琴來……」我微醺起身,回眸朝哥哥戲謔一笑,「妾身斗膽獻藝,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連聲稱妙,立即喚來侍妾,奉上他那支名動京華的引鶴笛。我的清籟古琴並未從王府帶來,便隨意取了樂姬的瑤琴,信手拂去,音色倒也清正。

我凝神垂眸,指下輕挑,弦上餘音猶自宛轉,流水般琴韻已裊裊而起。

清韻初起《上陽春》,宛轉跳脫的曲調裡,一縷空靈的笛聲徐起,與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躚雙蝶,逐著四月柳梢,在春風中相戲。忽而琴音一轉,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飄搖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黃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聲亦隨之低抑幽咽,百轉千迴,道不盡離別惆悵,訴不完落花傷情。

哥哥傾身朝我看來,目光恍惚,有剎那的失神,笛聲隨之一黯。我無動於衷,指下陡然用力,劃過一串金鐵般肅殺之音,硬生生驚破那哀怨頹靡的笛聲,帶起朔漠黃沙的蒼茫,長河滔天的豪邁。我的琴音越拔越高,飛揚處似遊俠縱橫,仗劍江湖;激昂處如將軍百戰,馳馬沙場。而笛聲漸漸力乏,幾次轉折之後,已跟不上我的音律。錚然一聲裂響,琴弦崩斷,笛聲隨之喑啞。

哥哥冠玉般面龐,罩上一層異樣的嫣紅,眸底一片驚震,執笛的指節隱隱發白。我亦氣血翻湧,冷汗透衣,似耗盡全身力氣,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嫵,你的琴技精妙至此,哥哥再也跟不上了。」哥哥轉頭看我,悵然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抬眸直望向他,緩緩道,「意由心生,曲隨心轉,引鶴笛依然是天下無雙,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還和從前一樣高曠自在嗎?」

哥哥一震,卻是避開我的目光,轉頭不答。

我驀然推琴而起,捧起那具斷了弦的瑤琴,摔在階下。裂琴之聲驚得檻外枝頭飛鳥四散,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不敢抬頭。

「哥哥!這平庸的瑤琴只能藏於閨閣,吟風弄月,當不起磅礴之音。而引鶴笛生來不是凡品,任能將它埋沒在脂粉群中,終日與靡靡之音為伍!」我與他四目相對,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過的愧色。哥哥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再好的笛子,終究是死物。」

「那要看它遇上怎樣的主人。」我望住哥哥,「笛子是死物,人卻是活的,只要仍有抱負,終會找到自己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遠的地方也難不倒哥哥!」

哥哥回頭動容,深深看我。

我迎上他目光,微笑道,「哥哥是阿嫵自小佩服的人,從前是,以後也是!」

次日,哥哥主動求見蕭綦。

這是他們第一次單獨的面談,於公於私,於情於理,我都知道哥哥對蕭綦的敵意,也知道蕭綦對哥哥的陳見。然而我沒有踏足書房,任由他們一談便是整整兩個時辰,誤了晚膳的時間也不自知。這是豫章王與王大人的對談,也是兩個男人間的交鋒。世間男子無論身份貴賤,心底總有他們自以為不可動搖的一套道理,與女子的思慮截然不同。我不想置身於這微妙的天平中間,與其左右為難,不如聽任他們用男人的方式去解決恩怨。

翌日,聖旨下,任王夙為河道總督、監察御史,領尚書銜。

一時間,朝野嘩然,流言紛起,幾乎沒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朝臣們一面議論著豫章王重用妻族,一面對新任的河道總督滿懷疑慮。而哥哥終於從父親光環下的名門公子,一躍成為朝堂上眾所矚目的新貴。面對各色各樣的目光,哥哥僅以微笑相對。

江南水患甚急,不容一日耽擱。就在聖旨頒下三日後,哥哥啟程赴任。

蕭綦和我親自送他至京郊,京中親貴重臣紛紛隨行。

哥哥著天青雲鶴文錦朝服,玉帶高冠,策馬過長橋,在橋頭駐馬回望,遙遙對我微笑。此去千里路遙,前途多艱,哥哥將要面對的風雨艱辛,只怕不是我所能想像。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淚光終於迷濛了眼前……我又想起當年登樓觀望犒軍,遠遠看見父親蟒袍玉帶,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問他什麼時候也能如此風光……想不到,時隔數年,哥哥真的成為本朝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尚書,鮮衣怒馬出天闕,轟動了帝京。

轉眼夏去秋來,哥哥離京已經大半年,也許是上天相佑,今夏偏旱,水患並不如預料中的嚴重。個別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範控制之下,並無重大災患,河道疏浚十分順利,堤防的修築也進展極快。然而哥哥卻上書朝廷,稱今冬明春之際,才是最為嚴峻的時候,半分不能鬆懈。

這個秋天過得很快,木葉飄盡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份從皇陵送來的折子——皇叔子澹的侍妾蘇氏,為他誕下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兒。按照皇室規矩,需上表請太皇太后賜命,才算承認了這個孩子皇室正統的名份。上呈太皇太后的折子照例遞到我手中,捏著那一道薄薄的朱綾折子,我在剎那間失神。

他已有了侍妾,有了女兒……子澹,子澹!已經時隔五年,每每念出這個名字,為什麼心裡還是會空空陷落下去,彷若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

他離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那一天柳絮紛飛,細雨如絲,我們卻都沒想到,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如今天闕翻覆,物是人非,往日一切成灰。

然而福兮禍兮,誰又說得清呢,若是沒有這五年的幽禁,若是他身在皇城,只怕早已捲入嫡位之爭,今日是否還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自先皇駕崩,謝氏伏罪之後,他已成了無足輕重的一個人。曾有人向蕭綦進言,索性除去子澹,永絕後患。蕭綦卻慮及連番屠戮,已令世家親貴心寒齒冷,若一味趕盡殺絕,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不久後,蕭綦將子澹從辛夷塢釋回皇陵,撤去了原先的監禁,算是還他自由之身,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

一片枯葉被風吹入簾櫳,輕旋著落在那折子上,我一言不發,緩緩將折子合攏。

當年離別的時候,他還是翩翩少年,如今卻連女兒都有了……惆悵之餘,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甚而有一絲解脫的輕鬆。想來他在皇陵,孤苦寂寞,能有紅顏知己長伴身側,也令我稍覺心安。

只是,心底終究有一絲莫名悵惘,若再由我給他的女兒取名,更是絕佳的嘲諷。思及此,我無聲嘆息,命宮中女官將折子轉去太常寺,由掌管宗室禮制的官員擬了名字再呈上來。隨即我又傳召少府寺監,命他以公主之製預備賀儀送往皇陵。

明燭將盡,已到就寢的時辰,我在鏡前卸下釵環,長髮如雲散落,垂至腰間。

蕭綦只著寬鬆的絲袍,從後面環住了我,挺拔堅實的身軀與我相貼,只隔薄薄絲帛。我臉頰一熱,肌膚漸覺發燙,轉身勾住他頸項,手指沿著領口滑下,輕輕摩娑他衣上蟠龍刺繡。蟠龍是皇族王公的章飾,飛龍卻是只有皇帝才可用。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衣襟上的蟠龍會換作傲視九天的飛龍……我知道這一天並不會太遠。

他的手滑進我絲袍底下,滑過腰肢,緩緩移至胸前,掌心的溫熱灼燙我每一處肌膚,令我頓時酥軟。我喘息漸急,微微咬唇,仰頭望向他。他目光幽深,眼底浮動著情慾的迷離,俯身漸漸靠近……幾近窒息的長吻之後,他放開我的唇,薄削嘴唇掠過頸項,驀的含住我耳垂。我呻吟出聲,卻聽見他低低開口,「皇叔的孩子可有備好賀儀?」

我一顫,陡然清醒過來,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心中頓時抽緊。

「那是個女孩兒。」我惴惴開口,喉間有些乾澀。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目光卻毫無溫度。

我心頭一鬆,果然是太過緊張,惟恐他容不下又一個皇位繼承者。既然他已知道那是個女孩兒,且是一個失勢皇叔的庶出女兒,卻為何有此閒心特意一問。

「怎麼,你似乎很擔心?」他的語聲越發冷了下去,目光鋒銳如刀。

我怔了怔,心念電轉間,驀然明白過來……莫非,他在跟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較勁吃醋?

當年我與子澹青梅竹馬的舊事他是知道的,只是這些年我們心有靈犀地緘默,對此閉口不提,我以為他早已將那段往事忘記了。我駭然失笑,索性一口承認下來,「不錯!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又是庶出,身世堪憐,所以我格外憐惜,連賀儀也是按公主之製備下的,王爺認為有何不妥?」

蕭綦見我承認得如此爽快,一時反倒無語,沉了臉色問道,「僅僅是憐惜?」

我眨眼笑道,「不然你以為是什麼,愛屋及烏?」

他啞然,被我搶白得一臉尷尬,眼底陡然有了怒意。

「我和子澹曾有兩小無猜之情,這你是知道的。」我挑了挑眉,坦然含笑,看著他臉色漸漸鐵青,「那個時候,你並不知道世上有個女子叫王儇,我也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男子叫蕭綦;那時,我以為身邊之人已是最好的,卻並不知道真正愛戀一個人,和兩小無猜的親近是完全不同的。」

蕭綦依然冷冷看我,唇角緊繃,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溫暖笑意,「怎樣不同?」

我踮起足尖,仰頭在他頸項間印下蜻蜓點水般細吻,曼聲輕笑道,「怎樣不同……你試試看不就知道了?」

「試試看?」他的呼吸驟然急促,冷峻面孔再也強繃不住,低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他手臂一緊,驀的將我橫抱起來,大步向床帷間走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03:38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7-31 03:44 P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舊憾

午後初晴,不覺又到初冬時節。

我自小畏寒,每當秋冬時節總是多病,前些時候偶染風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許多,聽蕭綦說靖兒一直吵鬧著好久不見姑姑,便打起精神入宮看他。

甫一邁進殿門就聽見靖兒歡快得意的笑聲,我抬眸看去,頓時驚惱交加——他竟騎在奶娘背上,拍打著奶娘在殿上「騎馬」,口中兀自駕駕有聲,周圍一眾宮女團團簇擁,爭相給小陛下助威,在乾元殿上鬧成一團。連我走近殿門,也沒有一個內侍通稟。

「皇上!」我冷冷開口,「你在做什麼?」

滿殿宮人驀然見我立在門前,慌得亂糟糟跪了一地,參拜不迭,一個個再不敢抬頭。靖兒瞧見了我,一下從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著朝我奔過來,「姑姑抱抱!」我看他腳步還踉蹌不穩,忙迎上去,張臂抱住了他。他立即緊緊摟著我脖子,說什麼也不放開。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臂彎隱隱發沉,當初小貓兒一般大的孩子已經長得這麼大了。

我板起臉看他,「陛下今天不乖,姑姑說過不許自己亂跑,不許跌跤,你有沒有記住?」靖兒烏溜溜的圓眼睛飛快一轉,低下頭去不說話,小臉卻埋在我胸前,撒嬌地使勁蹭。「陛下!」我狼狽地拉開他,不知他從哪裡學來這般精怪。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顏觀色,知道我對他寵溺,便每次都賴皮撒嬌;只有蕭綦在旁邊,他才肯乖乖聽話。奶娘遞上一件團龍繡金的小披風,柔聲笑道,「王妃一來陛下就高興,連跌跤都不怕了。」

我將靖兒抱在膝上,轉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誰教陛下將人當馬騎的?」

奶娘慌忙跪下,叩頭道,「王妃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興……」

「哄陛下高興?」我挑眉正欲斥她,卻聽靖兒仰頭咯咯笑道,「騎馬馬,王爺騎馬馬,陛下也要!」

我恍然明白過來,上次蕭綦曾抱他騎馬,從此他便念念不忘了。教他叫姑父教了許久,他偏只記得左右都叫王爺,也學得一口王爺王爺地叫,聽我們都叫他陛下,便以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我一時啼笑皆非,本來沉了臉要數落他,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靖兒見我笑了,頓時得意頑皮起來,在我懷中左右扭動,伸手去夠我鬢邊搖曳顫動的珠釵。我正聽奶娘將靖兒的起居情形一一詳稟,不留神間,被他一手扯住鬢髮,抓下了那支髮釵。奶娘慌忙將他接過,他笑嘻嘻抓著那支鳳頭銜珠釵,不肯鬆手。我鬢髮散亂,拿他無可奈何,卻聽奶娘笑道,「真是個風流天子呢,小小年紀就會唐突佳人了。」奶娘的話引得眾人掩口失笑,靖兒兀自握著髮釵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心愛的寶貝。

我嘆口氣,只得起身重新梳妝,「將髮釵拿過來,別讓陛下玩這些東西。」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釵,靖兒卻左右躲閃著不肯給,奶娘無法,只得道,「陛下再不給,奴婢可要斗膽冒犯了。」

「你敢!」靖兒嬌細嗓音尖叫著,倒有幾分子隆哥哥當年的蠻橫。

我苦笑著轉身,對鏡散開髮髻,正待梳頭,陡然聽得背後一聲慘呼,左右宮人紛紛尖叫。我霍然回頭,驚見靖兒舞著釵子劃過奶娘臉龐,從眼眶到臉頰,被尖利釵尾畫出深深血痕!奶娘滿臉鮮血,痛叫著捂臉跌倒!左右都被驚呆了,一時間沒人回過神來,靖兒自己也被嚇住,驀的轉身便跑。

「來人,快攔住陛下!」我失聲驚呼,扔了玉梳朝靖兒追去。左右侍從慌忙圍上前去,靖兒見此情狀越發害怕,掉頭往殿外玉階跑去。內侍都已奔進殿來,門口竟無人值守,殿前侍衛隔得又遠,竟眼看著靖兒跌跌撞撞往玉階奔去。我心頭驚跳,暗覺不妙,脫口道,「靖兒,不要——」

我話音未落,那小小身影在階上一晃,立足不穩,一頭撲了下去!

「皇上!」左右宮人一片駭然驚叫,殿前大亂。

我腳下虛軟,跌倒在地,渾身劇顫,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皇上……宣……太醫……快去!」

一名內侍從階下抱起了孩子,慌忙奔回殿中,孩子癱軟在他臂彎不哭不動。

我心下全然涼透,手足皆軟,被宮女扶至跟前一看,只見孩子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紅的血。

五位太醫院長史診視完畢,剛從殿內退出,蕭綦便聞訊趕到了。我忙從椅中起身,急問太醫,「陛下傷勢如何?」

太醫們面面相覷,各自神色惴惴,為首的傅太醫皺眉稟道,「回王妃,陛下尚未醒來,經微臣等檢識,陛下內腑骨骼均無大礙,但頭頸觸地時震傷了經脈,血氣阻滯,風邪內侵,積郁……」蕭綦打斷他,沉聲問道,「究竟有沒有性命之危?」

傅太醫顫聲道,「陛下性命無礙,只是,只是微臣不敢妄言!」

我心頭頓時揪緊,蕭綦冷冷道,「但說無妨!」

「陛下年紀尚幼且先天不足,體質本已嬴弱,經此重創恐怕再難復原,即使往後行止如常,也會神智遲鈍,異於常人。」老太醫以額觸地,冷汗涔涔而下。

我頹然跌回椅中,掩住面孔,彷如墜入刺骨寒潭。蕭綦亦沉默下去,只輕輕按住我肩頭,半晌才緩緩開口,「可有救治的餘地?」

五位太醫都緘默無聲,蕭綦負手轉向那九龍屏風,兀自沉思不語。一時間,殿上沉寂如死,四面濃重的陰影迫得人喘不過氣來。

蕭綦抬手一拂,待太醫和左右都退下之後,緩步來到我跟前,柔聲道,「禍福無常,你不必太過自責。」

我黯然撐住額頭,說不出話,亦沒有淚,只覺心口空落落的痛,想去看一眼靖兒卻全然沒有力氣。

「振作些,眼下你我都不能亂了方寸。」蕭綦俯下身來握住我肩頭,語聲淡淡,卻充滿果決的力量。

我恍惚抬眸,與他峻嚴目光相觸,心頭頓時一震,萬千紛亂思緒瞬時被照得雪亮。

眼下朝堂宮闈剛剛開始安穩,人心初定,再經不起又一輪的動蕩波折。一旦皇上傷重的消息傳揚出去,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軒然大波。皇上好端端待在寢宮,何以突然受傷,誰又會相信真的只是意外?縱然蕭綦權勢煊天,也難堵攸攸眾口,更何況一個癡呆的小皇帝,又怎麼擔當社稷之重——若是靖兒被廢黜,皇位是否要傳予子澹?若是子澹登基,舊黨是否會死灰復燃?

我定定望住蕭綦,冰涼雙手被他用力握住,從他掌心傳來的溫暖與力量令我漸漸回復鎮定,心頭卻越發森寒。

他望住我,淡淡問道,「皇上受傷一事,還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五位太醫,只有乾元殿宮人。」我艱澀地開口。

蕭綦立即下令封閉乾元殿,不許一名宮人踏出殿門,旋即將五位太醫再度召入內殿。

「本王已探視過皇上,傷勢並不若傅太醫所說的嚴重。」蕭綦面無表情,目光一一掃過諸位太醫,目光深沉莫測,「各位大人果真確診無誤嗎?」

五位太醫面面相覷,入冬天氣竟也汗流浹背。傅太醫伏跪在地,虛發微顫,汗珠沿著額角滾落,顫聲道,「是,老臣確診無誤。」

我低低開口,「事關重大,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一直戰戰兢兢跪在後頭的張太醫突然膝行到蕭綦面前,重重叩頭,「啟稟王爺,微臣的診斷與傅大人有異,依微臣看來,陛下傷在筋骨,實無大礙,調養半月即可痊癒。」另外一名醫官也慌忙叩首,「微臣與張大人診斷相同,傅大人之言,實屬誤診。」傅太醫身子一震,面色瞬間蒼白,卻仍是低頭緘默。

剩下兩位太醫相顧失色,只躊躇了片刻,也頓首道,「微臣同意張大人之言。」

「傅太醫,您認為呢?」我溫言問他,仍想再給他一次選擇的機會。

白髮蒼蒼的傅太醫沉默片刻,抬首緩緩道,「醫者有道,臣不能妄言。」

我掉過頭無聲嘆息,不忍再看他白髮銀鬚。蕭綦的臉色越發沉郁,頷首道,「傅大人,本王欽佩你的為人。」

「老臣侍奉君側三十餘年,生死榮辱早已看淡,今日蒙王爺謬贊,老懷甚慰。」老太醫直起身子,神色坦然,「但求王爺高量,容老臣的家人布衣返鄉,安度餘生。」

「你放心,本王必厚待你的家人。」蕭綦肅然點頭。

當夜,傅太醫因誤診之罪服毒自盡。乾元殿一干宮人皆因護駕不力而下獄。我將皇上身邊的宮人全部替換,任以心腹之人。

小皇帝失足跌傷的風波至此平息,傷癒後依然每日由我抱上朝堂,一切與往日無異。只是這粉妝玉琢的孩子,再也不會頑皮笑鬧,從此癡癡如一個木頭娃娃。

朝臣們每天仍舊遠遠參拜著垂簾後的小天子,除了心腹宮人,誰也沒有機會接近皇帝。原本靖兒每日都要去永安宮向太皇太后問安,自此之後,我以太皇太后需靜養為由,只逢初一十五才讓皇上去問安,永安宮中也只有數名心腹宮人可以接近皇上。姑姑身邊有個名喚阿越的小宮女,當日臨危不亂,親身試藥,此後一直忠心耿耿,辦事也穩妥仔細。正巧玉岫嫁後,我身邊始終缺個得力的人,便將阿越召入王府,隨侍在我左右。

靖兒的癡呆,成了宮闈中最大的祕密,只是這個祕密也不會掩藏得太久。一個年少的孩童或許還看不出太多蹊蹺,隨著他一天天長大,真相遲早會大白於天下。然而這中間一兩年的時間,已足夠蕭綦布署應對。

隆冬過後,南方雪融春回,剛剛過了除夕,宮中四下張燈結彩,正籌備著最熱鬧的元宵燈會。

就在這喜慶升平的時日,攝政豫章王下令,興三十萬大軍南征,討伐江南叛黨。

北方州郡已受蕭綦控制,而南方各地,當日子律與承惠王兵敗逃往江南,投奔了封邑最廣、財力最厚的建章王。趁著京中這兩年政局動蕩,蕭綦無暇他顧,江南宗室亦得以苟延殘喘。自諸王之亂後,南方宗室偏安一隅,長久與京中分庭抗禮,王公親貴擁兵自重,世家高門的勢力盤根錯節。近年來吏治越發腐壞,民生堪憂。子律南逃之後,蕭綦表面按兵不動,不予追擊,暗地裡一面穩定京中局勢,一面關注著南方政局,自年初開始調遣布署,厲兵秣馬,悄然做好了南征的准備。只待時機成熟,一朝揮軍南下,誓將南方宗室徹底翦除。

原本蕭綦定在春後南征,然而半月前,扼守出京必經之路的臨梁關,兩日之內接連擒獲七名間者。除兩人自盡未遂,一人傷重而亡外,另外四人均供出了幕後主使。京中奉遠郡王與江南建章王暗通訊息,充當南方宗室安插在朝廷的耳目,察覺了蕭綦有意南征,立即派人飛馬向南邊馳報,卻堪堪撞在了臨梁關守將唐競手中,無一漏網。這唐競正是蕭綦麾下名頭最響亮的三員大將之一,素以陰狠凌厲聞名,更有「蝮蛇將軍」的綽號。昔日在軍中一手創建黑幟營,專司訓養間者,堪稱天下間者的師尊。此人原本留守寧朔,後被召回京中。蕭綦命他親自刑訊此案,諸多宗親豪門紛紛牽涉入案,朝野為之震動。

饒是再鐵硬的間者落在這酷吏手上,也是生不如死,更何況養尊處優的世家親貴。

正月初七,唐競上表彈劾,歷數奉遠郡王覬覦皇室、謀逆犯上等八條大罪。

正月初十,京中群臣聯名參奏,懇請攝政王興師討伐,以正社稷。

正月十一,攝政王頒下討逆檄文,命虎賁將軍胡光烈率十萬前鋒南征。

四日後的元宵宮宴,京中王公親貴,文武重臣齊聚,將是一年一度最受矚目的盛會。

「這一段玉階鋪上繡氈,每隔十步設一盞明紗宮燈。」玉岫攏著狐裘,俏生生立在那裡,領著一群宮人張羅布置,一襲寶藍宮裝襯得她膚光瑩潤,眉目姣妍。

我徐步走到她身後,含笑道,「辛苦了,宋夫人。」

玉岫回頭,忙屈身見禮,嗔笑道,「王妃又來取笑奴婢!」

「總是不記得改口,你我已是姑嫂了,還說什麼奴婢。」我笑著挽了她的手,「這陣子全靠你幫著操持,若沒有你,我哪裡顧得過來。」

「我能有今日的福分,全是王妃的恩賜,玉岫怎麼能忘本。」她輕嘆一聲,「我自小生得粗笨,也沒別的本事,原盼著王妃不嫌棄,讓我一輩子跟在您身邊,玉岫也就知足了……哪裡想到竟會有今日的福分。」我莞爾道,「傻丫頭,你若一世跟著我,懷恩又怎麼辦呢?」玉岫粉頰飛紅,眉目含情,「那個呆子,才不要提他!」

「這幾日軍務繁忙,懷恩也很是操勞吧?」我搖頭笑道。玉岫遲疑點頭,眉間浮上一絲憂慮,「最近他倒是天天忙,卻不知為了什麼,整日黑口黑面,好像跟人鬥氣似的,問他也不肯說。」

我心下雪亮,自然明白宋懷恩為何氣悶。日前蕭綦任胡光烈為前鋒主將,統兵十萬南征,卻將他留在京中,毫無動靜。他兩人向來是蕭綦的左膀右臂,論資歷戰功皆不分高下,且素來性情不合,胡宋相爭已是朝中人盡皆知的事。如今胡光烈一人占了風頭,讓宋懷恩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昨日早朝他已按捺不住,當眾請戰,卻被蕭綦不動聲色地擱下。我亦不明白蕭綦這次做何打算,或許是時機未到,也或許留下宋懷恩另有重任。這一番思量,自然不便對玉岫直說,我只笑了笑,溫言寬慰她,「誰沒個喜怒起伏的時候,你也不必在意。男人也如孩子一樣,哪怕貴為將相公侯,偶爾也還是要哄哄的。」

玉岫瞪大眼,「孩子?怎麼會呢?」我抿唇笑而不答,她卻是個較真的性子,越發琢磨得迷糊迷糊,小聲嘀咕道,「哪有這麼大的孩子……」

阿越在我身側噗哧一聲笑出來,她與玉岫年紀相仿,兩人素來交好,玉岫羞窘之下,掉頭朝她啐去,「這小妮子,哪天王妃給你也挑個好夫婿,可就有得你笑了!」

阿越咯咯笑著,躲到我身後,我忍俊不禁。只有與她們在一起,才記得自己也是韶華年紀,才能偶爾如此嘻笑。

正笑鬧間,一個低沉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何事如此開心?」

蕭綦緩步負手走來,輕裘緩帶,廣袖峨冠,不著朝服時別有一種風儀,愈顯氣度雍容,清峻高華,卓然有王者之相。我揚眉而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掩贊許之色。他被我看得啼笑皆非,當著左右不便言笑,只淡淡道,「又在琢磨什麼?」我正色嘆道,「可惜這般好儀容總被冷面遮去,也不知有沒有女子暗暗仰慕……」玉岫和阿越退在一旁,聞言不禁掩口失笑。蕭綦重重咳嗽一聲,瞪我一眼,又不便當眾發作,只得別過頭去掩飾尷尬。

「玉岫也在此麼?」他似不經意的看到玉岫,溫言一笑。玉岫忙見禮,向他問安。蕭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溫言問道,「懷恩近來可好?」

「多謝王爺掛念,外子一切安好。」 玉岫在蕭綦面前依然拘謹,回答得一板一眼。

蕭綦一笑,「懷恩是個直性子,閑來也該修修涵養了,有些事不可操之過急。」

玉岫臉紅,慌忙俯身道,「王爺說得是。」

煖爐熏得內殿和暖如春,雖已到深夜,也不覺得冷。蕭綦在燈下翻閱公文,我倚在一旁的貴妃榻上,閒閒剝著新橙,不經意間抬眸,看見他淡淡側影,忽覺心中一片寧定,怎麼看都看不夠。我走到他身側,他卻無動於衷,凝神專注在那小山般堆積的文書上。我忽起頑心,將一瓣剝好的橙瓣遞到他唇邊。他目不轉睛,只是張口來接,我卻陡然收回手,讓他銜了個空。

「淘氣!」他將我攬到膝上,硬將橙瓣銜了去。我就此賴在他膝上,無意間轉眸,卻看到了案上攤開的奏疏,又是宋懷恩請戰的折子。

我俯身略看了看,挑眉問他,「你真不打算讓懷恩出征?」

蕭綦將奏疏合起撂在一旁,似笑非笑道,「軍機大事,不可洩漏。」

「故弄玄虛。」我別過頭,懶得理他,心知他在故意吊我胃口。

蕭綦笑著攬緊我,笑容莫測高深,「懷恩自然是要出戰的,不過不是現在,眼下我還要等一個人。」

「等誰?」我一怔,想不出還有什麼人比宋懷恩更適合領軍南征。

他眼底笑意莫測,淡淡道,「屆時你自會知道。」

「就會裝神弄鬼。」我撇撇嘴,一拂長袖,自他膝頭離開。

他扣住我手腕,將我拽回懷中,含笑凝視我,「只這兩日,此人也該到了,相信必會給你驚喜。」

我猜測他所謂的驚喜,卻摸不著半分頭緒……想來應該是哥哥吧,卻不知哥哥與南征能有什麼關系。

連著兩日春寒,夜裡突降大雪,轉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宮筵就在當晚。

午後探望了姑姑,她今日的氣色精神都不錯,晚上應當可以出席,我也放下心來。從永安宮出來,見宮道積雪甚深,宮人們正在灑掃,便繞道從側廊而行。轉過西廊,不經意間窺見牆頭一片紅梅怒綻,耀人眼目……竟然是景麟宮的梅花又開了。

我怔怔駐足,望著那探出牆頭的寒梅,一時有些恍惚。

景麟宮的主人已經一去五年,想不到人事全非,舊物依然。這宮門平日深鎖,恰好今日開了門,兩名內侍正在門前清理掃雪。我嘆息一聲,不覺抬步走進那閒置已久的宮院。地下薄薄積雪,映得天地間素白一片,儼然清淨無垢的神仙之地,唯獨那幾株老梅,虯枝繁花,傲雪綻放,艷到了極致,反倒讓人心裡生出一絲淒然。

往事紛紜,如幻似夢,不經意間回眸,那綽然身影竟在此刻真切浮現。

我又見了他,恰如當年蘊雅風儀,披一襲銀狐裘斗篷,風帽半掩,青衫翩翩,自那寒梅深處踏雪而來……連幻影也會這般真切,近在咫尺與我相望,彷彿伸手可及。一陣風過,梅花簌簌灑落在他肩上,他抬頭,風帽滑落……質若冰雪孤潔,神若寒潭清寂,只淡淡抬眼的一瞬,已奪去天地間至美光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9:34 AM

第三十四章  南征

空庭閒閣,落梅紛飛,暗香縈繞如縷。四目相交的剎那,時光迴轉,歲月如逝水倒流。記憶裡溫潤如玉的少年,與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疊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離。他靜靜望著我,幽遠目光穿越了離合悲歡,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著碎雪,隨風拂上他鬢角,那烏黑的髮間,隱隱有一絲灰白。五年的幽禁歲月,讓昔日俊雅無儔的少年,已經早生了華髮。

他半啟了唇,隱約似要喚出一聲「阿嫵」,語聲卻凝在了唇邊,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辨的嘆息。

「王妃。」他低聲喚我,這聲音曾無數次喚過我的名,那些低喃淺嘆,年少情濃的記憶,都隨著這一聲低喚,如潮水般湧現——只是,他叫我「王妃」,這淡淡二字卻似潮水裡挾裹的冰稜,生生刺進血肉,痛得人張不了口,發不出聲。我緩緩垂下目光,平靜地向他行禮,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宮,王儇失禮了。」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見他的神情,終於能夠從容地開口。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會王妃。」他亦淡定回應,語聲寧定得沒有一絲波瀾。

沉寂的庭苑,只聽得風動梅枝,雪落有聲,我與他卻是相對無言。彼此相隔不過數步,卻已經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紛亂腳步和重物觸地的聲響令我瞬時回過神來,但見侍衛抬著幾樣簡單的箱籠,已經進了宮門。兩名內侍在前頭領路,當著子澹面前竟高聲催促,十分倨傲無禮。

領頭的內侍陡然瞧見我也在此,面色頓時一變,慌忙奔到跟前,滿面諂笑,「參見皇叔!王妃萬安!」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宮為何還是這個樣子?」

內侍忙回禀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倉促間沒來得及灑掃,小人這就去辦!」

「是麼?」我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我還以為,這是要等著我來動手。」

「小人不敢,小人罪該萬死!」內侍慌忙跪下,叩頭不止。這宮裡的奴才最是勢利,誰得寵,誰失勢,捧哪個,踩哪個,向來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奪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裡,哪還有半分皇子威儀,回到這趨炎附勢的宮廷,只怕是任人魚肉了。我心中艱澀,仍強顏笑道,「皇叔風塵勞頓,請先移駕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宮稍事整理,打點齊整了再搬過來,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邊竟牽出一絲細紋,更顯得那笑意淒涼,「如此便有勞王妃。」我默然別過頭去,曾經那樣親密的兩個人,如今已疏離得如同陌路。

忽見他身後轉出一名宮裝少婦,懷抱小小襁褓,走到我跟前,低頭垂頸,屈膝重重跪下。

「妾身蘇氏,拜見王妃。」這輕細語聲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過神。凝眸看去,見她身形窈窕,秀髮如雲,那身粉錦貢緞的宮裝雖是上好的衣料,卻顯得有些舊了,頭上珠翠也極少……想來這幾年,子澹實在過得很是苦寒。我心裡刺痛,忙溫言道,「蘇夫人不必多禮。」

那女子緩緩抬頭,鵝蛋臉,新月眉,明眸含怯,紅唇輕抿,這張姣好的容顏熟悉得觸目驚心。

錦兒,蘇錦兒,侍妾蘇氏。

我萬萬沒有想到,為子澹誕下女兒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貼身俾女蘇錦兒。

錦兒只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頭去,目光與我相交一瞬,分明有瑩然淚光閃過,「王妃……」

我怔怔看她,又看向子澹,竟說不出話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移開了目光,只悵然一笑,「錦兒很是記掛你。」

阿越趨前一步,欲攙扶錦兒,她卻不肯起來。我忙俯身扶住她纖瘦肩頭,展顏微笑,眼前卻湧上水霧,「真的是你嗎,錦兒?」

「郡主,奴婢對不起你。」她終於抬起臉來,昔日豐潤如玉的臉龐已變得纖巧瘦削,眉目宛轉含愁,與從前判若兩人。

自從徽州遇劫,與她失散,那之後再沒有她的音訊。一別兩年,如今她竟帶著孩子,和子澹一起歸來。我怔怔看她,分明驚喜欣慰,卻又隱隱悲酸,半晌才輕輕嘆道,「回來了就好。」

她懷中襁褓突然傳出嚶嚶哭聲,驀的驚醒我——眼前一切都已變了,我卻兀自沉溺於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渾然忘了眼下的處境!

原來這就是蕭綦給我的驚喜,這就是他要等來的人,他在等著看我如何應對舊人舊情,看我究竟是驚是喜……寒意絲絲侵來,凝結於心,只餘無盡寒意。

「怎麼了,孩子可是凍著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閣歇著,再慢慢敘話不遲。」

子澹頷首一笑,目中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傷感,旋即歸於無形。

我匆匆轉身,低頭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偽裝的笑顏。

進得暖閣,那孩子越發哭鬧,大概是餓了。

「宮裡有奶娘,傳奶娘來吧。」我看了看錦兒懷中襁褓,掉頭吩咐阿越,不知為何,竟不願多看那孩子一眼。錦兒忙道,「不勞奶娘,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帶,也不慣生人。」他們竟連奶娘也沒有,真不知這些時日是如何過來的。錦兒抱了孩子去裡間餵奶,外間只剩我和子澹,對坐無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后已經給小郡主擬了名字,是單名一個玟字,皇叔若滿意,便可賜命了。」

子澹端了茶盞,修長蒼白的手指輕叩青瓷茶托,靜了半響,淡淡道,「她叫阿寶。」

我心口一緊,手上輕顫,盞中茶水幾乎潑濺出來。阿寶,他的女兒叫做阿寶……

「阿寶,你便叫做阿寶好了!」

「我才不要叫這麼難聽的名字,子隆哥哥討厭!」

「你既然扮作小丫頭,難道還能叫上陽郡主?」

「其實……阿寶也很好聽啊。」

「子澹你也不幫我!每次都是我扮丫頭,不玩了!」

「阿寶,阿寶,小氣鬼……」

那麼多年了,我竟還記得,他也記得。濃濃酸楚襲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這個名字不好聽。」

昔年我們一起玩鬧,錦兒亦常常跟在左右,她豈能不明白這個名字的深意。哪個女子願意以另一個女子的暱稱為自己女兒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錦兒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覺已泛起淚水,「你,切莫辜負了她。」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漸漸浮現一抹蒼涼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終究還是問了不該問的話。我無奈地望住他,為何直到如今他還學不會機變自保,他可知這宮闈危機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裡。我漠然起身,彷彿不曾聽見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風塵勞頓,王儇不便叨擾,晚些時候再來探望。」

「王妃,奴婢已將一應衣飾用具送去景麟宮了,要不要再多撥些人過去侍候?」阿越一邊靈巧地幫我更衣梳妝,一邊低聲探問。

我閉上眼,「不必,就照常例辦。」

「是,那晚上宮宴,皇叔的席位也還是照舊安排?」

我略一點頭。

「蘇夫人身邊還是撥些奶娘嬤嬤過去吧?」

我嗯了一聲。

「小郡主好像還……」

「夠了!」我陡然睜眼,拂袖將面前妝台上物甚統統掃落。

阿越和一眾宮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響,全是皇叔、蘇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盤旋不去,擾得我心煩意亂,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揮開這陰雲,越是有人在耳邊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著看戲,看我如何應對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騰了,皇叔此番不會長住。」我頹然嘆息,揮手讓她們都退下。

蕭綦等來領兵南征的人,原來是子澹。

我閉目澀然一笑,不錯——討伐子律,還有誰比皇叔子澹更合適。讓他掛上統帥的虛名,以皇室的名義領兵南征,如此一來,就算屠盡江南宗室,也不過是皇室操戈,自起殺戮,與攝政王蕭綦全無關係。屠戮宗室是萬世難洗的惡名,蕭綦這一招借刀殺人,實在高明之至。

我撐著妝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

原以為讓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過置身這是非紛爭之地。至少他還有錦兒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道詔書,終究將他帶回到這物是人非的宮城,只怕他還不知道,眼前等著他的,將是一場手足相殘的慘事。

子澹,我該怎麼辦,明知道等待你的將是萬劫不復之災,我卻無力阻止。

「叩見王爺。」侍女們的聲音從宮門口傳來。

我霍然轉身,抬手一掠鬢髮,挺直了後背,靜靜望向門口。蕭綦踏入內室,挺拔身形被明燭之光照耀,籠上一層淡淡光暈。他已著上金章華綬的禮服,王冠峨嵯,廣袖上騰躍雲霄的金龍,長須利爪,龍睛點染硃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視。他負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漢玉蟠龍的地面,長長陰影似將一切籠罩。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無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走近我,帶著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斂去了鋒芒,愈覺深不見底。我挺直後背,仰首屏息,靜靜望著他走近,近得可以觸及彼此的氣息。

他的目光能令陣前大將當眾冷汗透衣,即便是殺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兒,也擋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厲目光。

我平靜地迎上他目光,並不閃避,任由他的雙眼將我深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見,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靜。一直不敢想,子澹歸來之日會激起怎樣的波瀾,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見自己的心。過往種種,已如昨日長逝,曾經的傷口上早已長出新的血肉,覆蓋了一切痕跡。人心是最柔軟亦最堅硬的地方,我終於明白,屬於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經徹底鎖上。

蕭綦審視著我的眉目神情,我亦思量著他的喜怒心意,四目凝對之下,我們無聲對峙,時光也彷彿凝滯。

他的眼神漸趨柔和,修長手指穿過我散覆肩頭的長髮,將一束髮絲握在掌心,含笑嘆息,「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

除此,他還擁有天下至高的權力,最為忠誠的勇士、最神駿的戰馬、最鋒利的寶劍……世間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幾乎都已擁有。

而另一個人恰好相反,他已一無所有,曾擁有過的一切都已失去。

我深吸一口氣,握了蕭綦的手,將他掌心貼上我臉頰,微微一笑,「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你手中,別的,已是無足輕重。」

他輕輕扳轉我身子,從背後環住我,與我一起看向巨大而光亮的銅鏡,鏡中儷影爭輝,將明燭燈影的光芒盡壓了下去。

「這一生,你只許站在我的身旁。」他語聲低沉,緩緩吻上我光裸的脖頸,一點一點吻下去。那鏡中的女子眸色迷離,青絲繚繞,從胸口到面頰迅速染上一層薔薇色……我再沒有力氣支撐,軟倒在他懷抱,咬唇忍回心底的酸澀。

此時此地,縱有再多委屈也不能開口,不能將他激怒。我已失去太多親人,不能再失去一個子澹。

然而,我不知道,究竟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放下一切,再不用彼此猜疑。

一聲清越悠長的鐘聲遙遙傳來,那是入夜報時,命各宮掌燈的晚鐘。已是掌燈時分,宮筵的時辰快要到了。宮燈高照,茜紗低垂,侍女們遠遠退去。

「還不梳妝,要我幫忙動手麼?」蕭綦含笑看我,終於將我放開。我垂眸一笑,親手拈起象牙嵌金梳,緩緩梳過長髮,挽做如雲宮髻。蕭綦負手立在身後,溫柔笑看我梳頭。最後一枚鳳釵斜斜插上髻間,我從鏡中凝視蕭綦,靜默片刻,淡淡道,「今日見著子澹,我很高興。」

我的話發自肺腑,由衷感喟,「我的親人已經不多,能夠見著子澹平安歸來,過往種種,塵埃落地,也算了結一樁掛礙。」

蕭綦似笑非笑,手指勾住我鬢旁幾縷散落的髮絲,悠然道,「你還欠我一個問題,不曾回答。」我轉眸一想,不覺失笑,他竟對那句「總之不一樣」的戲言耿耿於懷。我斂了笑容,深深看他,「青梅竹馬是可以同歡笑,共無邪的伙伴,恰如兄弟知己;愛侶則是禍福生死都不離不棄,彼此忠貞,再無他念……這便是我所謂的不一樣。」

蕭綦目光深邃,久久不語,默然將我攬入懷抱。我不知道這一番話能否消除他心中芥蒂,只暗自忐忑,亦慶幸眼前是我的愛人而非敵人。陡然下頜一緊,蕭綦抬起我的臉,笑意裡透出殺氣,「可我偏偏嫉妒。」

我呆住,幾疑自己聽錯,他是說嫉妒麼,如此桀驁豪邁的一個人竟親口說出嫉妒二字……。

「我嫉妒他早遇見你,竟敢比我早了十幾年。」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眼底戾氣忽重。

這孩子氣的話,卻一本正經從他口中說出,令我怔了片刻,才陡然大笑起來,直笑得喘不過氣。

「誰叫你自己來得遲。」我伏在他胸前,一時悲喜交集,「遲了這十幾年,往後就用你一輩子來償還。」

蕭綦還未回答,屏風外卻傳來阿越的催促聲,「王爺王妃,時辰已近,是否啟駕入宮?」

我們靜了下來,兩人均不語不動。我伏在他懷中,深深藏起臉龐,半晌才低低開口,「子澹,真要南征麼?」

蕭綦淡淡反問我,「你不願意?」

我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緊閉了眼,心如刀割,「我以為,他不會願意。」

蕭綦笑了笑,緩緩道,「他若順從旨意,我可保他陣前無恙;若是抗旨,那就不必再回來了。」

搖光殿憑水而立,殿閣玲瓏,碧簷金闌倒映流光,入夜燈影與水中倒映的點點星輝相交融,迷離搖曳,恍如瓊苑瑤台。茜紗宮燈沿殿閣迴廊蜿蜒高掛,珠翠環繞的嬌裊宮婢擎著上千枝巨大明燭,每隔五步,侍立左右,照得大殿明華如晝。龍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氣,縹緲縈繞,行過九曲迴廊,熏得人履襪生香。

琉璃杯,琥珀盞,金玉盤,滿座王孫親貴,錦衣華章,蘭麝幽香遍傳遠近,環佩之聲入耳旖旎。殿上鐘樂悠揚,宛轉絲竹響遏行雲。殿前龍椅空置,水晶簾捲,簾後錦榻上的太皇太后,早已昏昏睡去。靖兒由我抱至殿前接受眾臣朝拜,稍後便讓奶娘抱了回去。

蕭綦踞坐首席,席前迎奉祝酒之人絡繹不絕。我矜然含笑,隨著他一次次舉杯,仰首飲盡的剎那,目光掠過杯沿,斜斜落至對面。

對面子澹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獨自倚坐案後,蒼白容顏染上一抹微醺的紅。他以皇叔之尊同樣位列首席,席前卻是冷冷清清,素日交好的名門親貴紛紛避之惟恐不及。我握緊手中水晶杯,心底微微的痛,蕭綦的話一遍遍盤旋心頭,那甘醇美酒入喉盡化作苦澀。

不經意間,子澹回眸迎上我的目光,神色淡淡,隱有一絲纏綿掠過眼底,

我手上一顫,杯中瓊漿灑出,濺上衣袖。侍立在側的宮女慌忙上前,幫我拭去衣上酒漬。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正在看著我,看著他,看著蕭綦……我們都不能有本分行差踏錯。我靜靜望著他,企盼他能看懂我眼中的擔憂與歉疚。他卻移開了目光,唇畔牽起一抹飄忽的笑,徑直斟上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我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間,忽又有人趨前祝酒,「微臣恭祝王爺福壽齊天。」

福壽齊天,這話好生唐突大膽。我微微蹙了眉,卻見眼前這人眉目清朗,風儀雅緻,身穿御史大夫服色,原來是他——允德侯顧雍的侄孫,顧家這一輩裡僅存的男兒,當日與子澹交遊甚密的風流名士顧閔汶。我淡淡一笑,轉眸看向他身後的少女,那少女娉婷紫衣,臻首低垂,依稀窺得相貌不俗。

「顧大人請。」蕭綦神情倨傲,微微頷首舉杯,顯然並不欣賞這句唐突的奉承。顧閔汶有些尷尬,旋即微笑側身,引出身後的少女,「舍妹顧采薇,素仰王妃風華,今日初次入宮,特來拜見王妃。」紫衣少女盈盈下拜,纖腰款款,我見猶憐。曾聽說過宜安郡主的女兒、顧雍的嫡孫女,是以工詩善畫而聞名京華的美人,我凝眸看去,柔聲笑道,「原來是采薇,我亦久聞你的才名。」

顧采薇緩緩抬起頭來,明眸似水,綠鬢如雲,好一個出塵的麗人。見我打量她,她亦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眼中掠過欽羨之色,垂眸柔聲道,「王妃龍章鳳姿,天人之質,采薇心嚮往之。」她態度謙恭,言語卻是不卑不亢,令我多了幾分好感。我含笑點頭,卻見顧閔汶面露得色,悄然窺看蕭綦,諂笑道,「舍妹對王爺英名亦是欽慕久矣。」顧采薇垂眸斂眉,聞言更是深深低頭,頰生紅暈。而蕭綦聽了此話,仍是倨傲慵然,只淡淡「嗯」了一聲,目光掃過眼前麗人,並無停留之意。

可嘆堂堂顧氏竟淪落到如此地步,自顧雍病故,昔日名門公子非但趨炎附勢,更無恥到以美色討好權臣。我心下雪亮,不由冷冷一笑,再看這顧采薇頓覺可憐可惜。她卻似鬆了口氣,抬眸望向我,目光閃閃動人。

「顧氏門庭鍾毓,果然人才輩出。」我不忍見她難堪,便溫言笑道,「聽聞你善畫,不知師從何人?」顧采薇粉頸低垂,頰上紅暈更甚,輕聲道,「采薇曾受江夏郡王指點。」江夏郡王,我一怔,旋即粲然笑嘆,「原來是家兄收的好弟子,難得難得。」

「舍妹蒲柳之姿,蒙王妃謬讚,實在惶恐之至。」顧閔汶神色尷尬,似不肯死心,抬頭卻觸上我冷冷目光,只得訕訕領了采薇退下。

我回眸看向蕭綦,見他似笑非笑瞧著我,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

酒至半酣,宴到隆時,眾人都已醺然,蕭綦起身,抬手罷了樂舞,滿殿笑語歌樂頓時歸於沉寂。
   
蕭綦負手立於玉階之前,環視四下,神色冷肅,「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今日得與諸公共慶良宵,安享盛世昇平,乃予之幸也。然江南之亂未平,予等朝夕不能安寢。所幸今日皇叔回朝,吾皇得肱股之助,實乃天下蒼生之幸。」

群臣頓首,齊頌吾皇萬歲。

「我南征前鋒已至江左,萬事俱備,三軍待發。此番伐逆任重道遠,非皇室高望之人,不足以當主帥之任。」蕭綦的目光掃過群臣,滿殿鴉雀無聲,子澹垂眸端坐,臉上不辨喜悲。蕭綦的目光終於落在他身上,「而今放眼滿朝文武,唯皇叔眾望所歸。」

子澹不語不動,蒼白的臉上毫無波瀾,似早已預見了這一刻的來臨。他是永遠不懂得反抗的人,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也只是以沉默來抗拒,而這沉默之下,卻已懷了赴死的決心,殿外夜風吹動水晶簾,簌簌的清冷聲音,一下下敲擊在心頭。

殿上很靜,死一般的寂靜。蕭綦冷冷負手,一言不發,靜候著子澹的回答。

我望著子澹,默然咬唇隱忍心中焦急,卻恨不得奔上前去將他搖醒——子澹,沒有用的!即使你以沉默抗拒,也挽回不了這定局。聖旨早已經擬好,猩紅的玉璽也已加蓋上去。此刻蕭綦還有耐心,還肯給你一線生機,只要你能順從,他便答應我不會奪你性命……子澹,求你開口,求你接受這旨意!

蕭綦的目光一分分陰冷下去,殺機迸現。

再不能拖延,我顧不得多想,霍然站起。一時間滿殿皆驚,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子澹終於抬眸,靜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動波瀾,淡無血色的唇微微翕張,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我端了酒杯,徐步行至子澹面前,眼角瞥見一道焦慮關切的目光,是宋懷恩。

此刻滿殿的人都在等著看,看我如何為昔日愛侶求情。

我雙手舉杯,直視子澹,微微含笑道,「得皇叔之助,是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王儇恭祝皇叔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子澹定定望著我,面孔在瞬間褪盡血色。我對他驚痛目光視若無睹,只將酒杯雙手奉至他眼前,不留半分退讓的餘地。

短短片刻的僵持,於他是生死相懸,於我卻是愛恨之隔。子澹終於伸出手,接過酒杯,指尖與我微微相觸,只頓了一頓,驟然仰頭,杯傾酒盡。

眾人齊聲高頌,「恭祝皇叔旗開得勝,平安歸朝!」

我靜靜垂目而立,不看子澹,不看蕭綦,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就讓世人皆當我涼薄無情,就讓子澹從此恨我……子澹,我只要你懂得,與其愚蠢的死去,不如堅強的活著。從前是你告訴我,世間只有生命最為可貴,也是你告訴我,人要惜福,更要惜命——你教我的,請你一定要做到。

翌日,聖旨下。皇叔子澹被拜為平南大元帥,宋懷恩為副帥,領軍二十萬,征討江南逆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9:52 AM

第三十五章  締盟

我召玉岫入府,將一只通體晶瑩無瑕的鏤雕麒麟碧璽瓶賜了給她。
   
「麒麟瓶,寓意平安威武,你替我轉交懷恩,祈望天佑平安,早日得勝回朝。」我撫著瓶身,淡淡微笑。玉岫感激地接過玉瓶,屈身下拜,「多謝王妃。」我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告訴懷恩,我在京中等候他們平安歸來。」

蕭綦的允諾,我終究還是不夠放心。兩軍陣前,或許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千里之外,我不知道還有沒有能耐保護他周全。子澹是恬澹如水的一個人,骨子裡卻藏著凜冽如冰的決絕,此去江南只怕他已懷有必死的決心。我一面暗中吩咐龐癸,以侍衛的身份跟隨子澹南征,貼身保護他的安全,一面將子澹託付給宋懷恩,要他務必帶著子澹平安回來見我。

除去蕭綦的寵愛,我終究還得握有自己的力量。身為女子,我不能躍馬陣前,親自開疆拓土,也不能立足朝堂,直言軍國大事。從前,我以為失去了家族的庇佑,就一無所有。如今我才明白,家族賜予我的寶物並非榮華富貴,而是與生俱來的智慧和勇氣,令我得以征服天下最有權勢的男子,征服天下最忠誠的勇士。

男人征伐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古往今來,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法則。今日的王儇已非昨日嬌女,我要天下人再不敢小覷於我,無論何人都不能操縱我的命運。

南征之日在即,而元宵宮宴之後,我再沒有踏足景麟宮,也再沒有見到子澹。錦兒雖與我久別重逢,也只在當日匆匆一見,之後要事紛至,我亦沒有心思與她敘舊,也或許我還未能想好怎樣面對她。如今,她已是子澹的侍妾,是他女兒的母親……再不是昔日隨侍我左右的小丫頭。

是夜,宮中來人說靖兒又發熱咳嗽,我忙入宮探視,守著他入睡後才離開乾元殿。

剛剛步下宮前的玉階,忽聽侍衛一聲暴喝,「是誰!」

左右侍從立即將我團團圍在中間,燭火大亮,但見偏殿簷下一個黑影,被蜂擁而上的禁軍侍衛圍住,刀劍寒光乍現。

「王妃救我,我要見王妃!」驚慌的嬌呼陡然響起,竟是錦兒的聲音。

我喝住侍衛,疾步趨前,果然是錦兒被侍衛的刀劍架住脖頸,狼狽跌倒在地。

「怎麼是你?」我一時驚詫莫名。她臉色蒼白,涕淚縱橫,「奴婢想求見王妃,不欲被皇叔知道,是以悄然等候在一旁……」

我蹙眉嘆了口氣,令阿越扶起她,「蘇夫人以後有事,命宮人通傳即刻……也罷,你隨我來。」

我領著她與心腹侍女避入殿內,心中大致猜到,她必是為了子澹南征的事來求我。屏退了左右侍衛,我不動聲色地坐下來,淡淡道,「蘇夫人有事請講。」

錦兒陡然跪倒,失聲泣道,「郡主,錦兒求您大發慈悲,求求王爺,別讓皇叔出征,別讓他去送死!」

「住口!」我料不到她竟如此口無遮攔,忙截住她話頭,「這是什麼話,皇叔出征在即,豈可如此胡說!」

「這要一去,他哪裡還回得來!」錦兒不顧一切地撲到我腳邊,戚然望住我,「郡主,您就沒有一絲慈悲之心嗎?」

我氣急,渾身發顫,竟忘瞭如何反駁,只厲聲道,「錦兒,你瘋了麼?」

她拽住我衣袖,泣不成聲,「難道郡主就毫不顧念過往的情分……」

我耳邊嗡的一聲,只覺血往上衝,想也不想便是一記耳光,揚手摑去,「給我住口!」

錦兒跌倒在地,半邊臉頰通紅,呆呆望住我,再不哭叫。

「蘇夫人,你聽仔細了!」我盯著她雙目,一字一句道,「皇叔出征是奉旨討逆,必會旗開得勝,平安歸來,決不會死在陣前。」

我盯著她驚駭欲絕的面孔,「可你方才的話若是傳揚出去,卻會立刻為他招致殺身之禍!」

錦兒癱軟在地上,渾身發抖,語不成調,「錦兒知罪,是錦兒莽撞無知……求郡主……」

我再一次截斷她的話,「錦兒,你要記住兩件事,往後再不許提到過往情分四個字,此其一;其二,我已是豫章王妃,往後不必再稱郡主。」

她不再開口,只一瞬不瞬地盯著我,目光幽幽變幻。我側首嘆息,不願再多說,揮手讓她退下。她緩緩退到門口,忽然轉身,冷冷看我,「王妃,您就這麼不願提起從前,恨不得將過往一切都拋開麼?」

我閉了眼,只覺深深疲憊,甚至不願再看她一眼,「阿越,送蘇夫人回去,今後沒有我的令諭,不得踏出景麟宮半步。」

錦兒陡然笑了起來,掙開阿越,「」王妃放心,錦兒不會再給您惹麻煩了!

我漠然拂袖,轉身往殿外而去。

「就算錦兒背叛了王妃……」錦兒被宮人拖走,一面兀自慘笑,「但皇叔絕沒有半分對不起您!」

正月二十一,正午吉時,子澹率眾出武德門,遠赴征程。

蕭綦率百官登臨城頭,遙遙相送。在司祀頌告聲中,蕭綦肅然舉起酒樽,上祭蒼天,下祀后土,餘酒潑灑向四方。

我立於他身後,從高高的城頭俯視子澹遠去,那銀盔雪甲不染微塵,在軍陣之中格外醒目,宛如薄雪飄落盾甲,轉眼便被黑鐵潮水般的軍隊湮沒,漸漸遠去無蹤。

他始終不曾回望城頭,那單薄孤清的身影,絕決地消失在我眼中。

轉眼三月,初春連綿的陰雨整整下了十餘天。

整個京城都被籠罩在綿愁不絕的風雨中,瑟瑟終日,宮中也越發的陰冷。京城每到春秋時節,總有那麼十天半月陰雨連綿,令人鬱鬱難歡。前些天又染了風寒,原以為是小恙,卻不料纏綿病榻,一躺就是數日。自兩年前那場大病過後,一直未能復原,無論如何調養仍是虛弱,太醫認定我的身子仍然不能承擔生育之累,那藥也是一日未曾間斷。

午後睡起,朦朧倚在軟榻上,一時胸口窒悶,掩口連連咳嗽。忽覺一隻溫暖有力的大手擱在我後背,輕輕拍撫。我勉力笑了笑,扶了他的手,倚倒在他懷中,冰涼的身子頓時被濃濃暖意包圍。

「好些了麼?」他輕撫我長髮,滿目愛憐。我點頭,見他一臉倦容,眼裡隱有紅絲,一時心中不忍,「你自己忙去,不必管我,誤了正事又要熬到半夜。」

「那些瑣事倒不要緊,倒是你才叫人放心不下。」他嘆了一聲,替我攏了攏被衾。近日南征大軍在輿陵磯受阻的消息傳來,令人憂煩焦慮,他更是一連數日未曾睡過好覺。正欲問他今日可有進展,卻聽簾外傳來通禀,「啟禀王爺,諸位大人已在府中候著。」

「知道了。」蕭綦淡淡答道,卻是無動於衷。我看向簾外的驟雨急風,「南邊還是僵持著麼?」
  
「這些事用不著你胡思亂想,自己好生歇著。」蕭綦笑了笑,幫我攏起散落的鬢髮,徑直起身離去。我望著他背影頭,心中思緒紛亂,盤桓許久的話,到了唇邊卻又遲疑。哥哥的書信還在枕下,取出又讀了一遍,薄薄的一紙書信,捏在手中,竟重逾千斤。

南征大軍一路南下,勢如破竹,到了輿陵磯,卻遭遇連日大雨,江水暴漲,先前預備的小艇根本無法渡過湍急的江面。而輿陵守將棄城南逃時,已預知雨季將至,竟將沿岸高大樹木盡數伐去,令我軍不能造船渡江,以至在輿陵磯被困多日。而胡光烈的十萬前鋒,與敵方對峙已久,糧草將盡,急盼大軍來援。如果輿陵磯不能強渡,唯一的辦法就是繞道愍州。愍州是晉安王封地,地勢險峻,易守難攻,若非晉安王開城借道,要想強行攻城,恐怕比渡江更難。而晉安王與建章王更有姻親之盟,一面假意上表朝廷,聲討逆臣,以忠良自居;一面卻又扼守愍州,拒不開城,對朝廷陽奉陰違,實在可恨之至。

哥哥在信中稱,拖延多年的楚陽大堤,在他到任後幾經艱難,終於修築落成。楚陽大堤一旦建成,下游為害多年的洪澇之患,幾乎化解大半,可謂功在千秋,澤被蒼生。這道大堤非但是哥哥的心血,更是投入無數財力,耗費數千河工血汗所成。

然而我也知道,正是大堤連日搶工,而三條導引副渠還未來得及完工,才使得上游江水遇雨暴漲,無法洩洪,江水上漲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阻礙了大軍渡河。

連日暴雨,毫無消停之勢,唯今之計只有毀堤洩洪,讓能令江水回落。築堤難,毀堤更難,一旦毀堤,就意味著楚陽兩岸近三百里平原將被盡數淹沒,萬千百姓將遭遇滅頂之災,稼穡毀棄,家園不再……那哀鴻遍野的慘景,令我不寒而慄。眼下宋懷恩與子澹困守在輿陵磯,於數日前上奏蕭綦,要求立即毀堤洩洪,讓大軍渡河。哥哥得知此事,一面緊急上書朝廷,一面修書給我,要求無論如何不能毀堤,務必再給他一些時間,將導引渠完工。

然而,我們都不知道三條導引渠究竟還需多久的時間,也不知道南征前鋒還能不能等到那麼久。

蕭綦陷入兩難之境,孤軍陷入江南的十萬前鋒,是與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將士,若後援再不能趕到,勢必陷他們於絕境,蕭綦斷不能棄十萬將士生死於不顧;然而楚陽兩岸百姓何罪,若是要以生靈塗炭,家園毀棄為代價,這樣的戰爭贏來也會伴隨著千古罵名。

我們都在俳徊掙扎,前方戰事與河岸百姓生死,到底孰輕孰重?為了權位征伐,值不值得付出無辜百姓的性命,去贏得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

而哥哥的心血一旦被毀,治河反釀大禍,這又讓他情何以堪,更讓他如何承擔這千古罵名?

夜裡咳了半宿,好容易平歇下來,剛合了眼迷糊睡去……忽聽一陣急促步履聲,值夜侍衛的聲音低低傳來,「」啟禀王爺,邊關加急軍報傳到,十萬火急!

我霍然睜眼,卻見蕭綦已經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呈上來!」

殿外光亮隨即大盛,侍從匆匆而入,跪在簾外,「邊關火漆傳書,請王爺過目。」

蕭綦接過那道火漆鮮明的書函,蹙眉打開。房中一片沉寂,隱隱透出令人窒息的緊張。我探身起來,掀起床帷,但見明燭之下,蕭綦面色漸漸凝重,如罩寒霜,周身似有凜烈殺氣彌散開來,令我心頭陡然一緊,

殿外夜雨淅瀝,天色仍是漆黑一片,風雨聲裡涼意逼人。

「北邊怎麼了?」我忍不住出聲探問。蕭綦回首看我,面色和緩了些,徑直取過外袍穿上,「沒什麼大事,時辰還早,你再睡會兒。」

我望著他冷峻面容,驀然發覺這些日子他似乎瘦削了些,眉目輪廓越發深邃如雋。這諾大江山盡壓在他一人肩上,縱是鐵鑄的人也會疲憊。一時間心頭酸澀,不由嘆道,「非得這麼急嗎,這才三更,早朝再議也不遲。」蕭綦沉默了下,淡淡開口,「南突厥犯境,軍情如火,延緩不得。」

我心頭大震,「突厥人?」

「區區南突厥倒不足為患。」蕭綦冷哼一聲,「可恨的是,南邊竟敢與外寇勾結!」

就是數日前,南突厥五千騎兵掠襲弋城,虜掠牛羊財物無數。邊關守將出兵追擊,將突厥騎兵逐出弋城,卻在火棘谷遭遇突厥大軍阻截,無功而返。南突厥王親率十萬鐵騎,兵臨城下,虎視眈眈,揚言一雪當年之恥。邊關守將向寧朔求援,而寧朔駐軍一半已調遣南征,並駐防在京機周邊重鎮,如今兵力空虛,僅與突厥十萬騎兵相抗倒是無虞,但南突厥背後勢必還有援軍,若是與北突厥合力南侵,只怕邊關情勢堪虞。

當年蕭綦任北疆守將,歷經數場大戰,終將突厥逐出邊境,退縮漠北,老突厥王傷重不治,不久即病逝,由此引發王族爭位,使突厥分裂為二,北突厥勢弱,遠徙北方,自此與中原斷絕往來;南突厥經此重創,元氣大傷,多年不敢越過漠北半步。此後數年間,中原皇室動盪,內亂頻生,蕭綦忙於權位之爭,無暇北顧,給南突厥以喘息之機,伺機吞併漠北弱小部族,加緊蓄養兵馬,終於釀成大患。

然而,比這更壞的一個消息,卻是我軍間者潛入敵營,發現突厥王帳下竟有南方宗室使臣,非但以重金協助突厥出兵,更與突厥立下盟約,由南方宗室拖住南征兵力,突厥趁機北侵,對中原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南方宗室此舉,分明是引狼入室,為了爭奪權柄不惜將國土割裂,將北方邊陲拱手讓給外寇。

雨水從房檐如注流下,簾外雨幕如織,天際黑雲沉沉。

我立在窗下,披了風氅,仍覺得陣陣陰冷。南突厥,南突厥……恍惚又似回到了蒼莽北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隱約浮現眼前。

阿越上前,輕輕將風簾放下,一面笑道,「窗邊風大,王妃還是回房內歇著吧。」

我自恍惚中收回思緒,回眸看了看她,「阿越,你是吳江人氏吧?」

「奴婢幼年在吳江長大,後來才隨家人遷往京城。」她含笑答道。

我踱回案前,沉吟道,「吳江鄰近楚陽,那一帶水土滋沃,民生可還富饒?」

阿越遲疑道,「說起來水土倒是極好,只是連年水患成災,有錢的人家大多都遷徙了,只留下平常百姓,非但有水患之苦,還要受貪官盤剝。」提及家鄉之苦,她越說越是不忿,「好不容易躲過天災,卻躲不過人禍,每年名為治水,不知要搜刮多少錢財,鄉野父老都說,人禍猛於水……」

南方吏治腐敗,早有所聞,聽她這般說來仍是令我心中沉痛。人禍猛於水,如今南方內亂,北面外寇入侵,若論為禍之烈,豈是水患可比。

我曾經猶疑,到底值不值得為了一場同室操戈的戰爭,而令百姓付出慘重代價。然而,眼下突厥入侵,這場戰爭已不再是同室操戈,而是外禦強寇,內伐國賊之戰。比起疆土淪喪,社稷傾覆的代價,我們寧願選擇另一種犧牲。

蕭綦決定再給哥哥半月時間,並令宋懷恩調撥軍隊趕往楚陽,全力搶修渠道,若半月之後引渠未成,便由宋懷恩立即毀堤;任何人若敢違抗,軍法處置。

數日後,南方宗室的使臣趾高氣揚地入京,要求議和,實則挾勢相脅。

太華殿上群臣肅穆,我抱了小皇帝坐在垂簾後,蕭綦朝服佩劍立於丹墀之上。

使臣昂然上殿,呈上南方藩王聯名上表的奏疏,要求劃江分立,子律南方稱帝。此人言辭倨傲,舌綻蓮花,極盡口舌之能,揚言十日之內,朝廷若不退兵,北境無力禦敵,突厥鐵騎將長驅直入。群臣聞之激憤,當庭與之相辯,怒斥南方諸藩王為國賊。

蕭綦拿起內侍呈上的奏疏,看也不看,揚手擲於階下。廷上眾人皆是一驚,隨即默然肅立。

「回去告訴諸王。」蕭綦傲然一笑,「待我北定之日,便是江南逆黨覆亡之時!」

階下肅靜片刻,眾臣齊齊下拜高呼,「吾皇萬歲!」使者當廷色變,訕訕而退。我從簾後望見蕭綦挺立如山的身影,不由心緒激盪,這萬里江山有他一肩承擔,縱然風雨來襲,亦無人可撼動分毫。

連日來,北境戰事如荼,突厥騎兵連日強攻,四下燒殺掠境,後援兵馬陸續壓境,守城將士拼死力戰,傷亡甚重。所幸唐競已率十萬援軍北上,不日就將抵達寧朔。南北兩面同時陷入僵持,戰報如雪片般飛馬送到,我一次次期盼南邊傳來哥哥的消息,卻一次次希望落空。

已是夜闌更深。我坐在鏡前,執了琉璃梳緩緩梳理長發,神思一時恍惚。

半月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這區區十餘天,於我們、於哥哥、於楚陽兩岸百姓、於北境守軍、於南征前鋒大軍都是漫長煎熬。然而哥哥遲遲沒有消息傳回,也不知引渠能否如期竣工……想著一旦毀堤的後果,我心中陰霾越盛,手中用力,竟硬生生將那琉璃梳折斷成兩截。不祥之感頓時如潮水湧上,再無法抑制心中恐懼,我陡然拂袖,將面前珠翠全部掃落。

「阿嫵!」蕭綦聞聲,丟了手上折子,疾步過來扳開我掌心,這才驚覺斷梳的裂面已將掌心劃破一道淺淺血痕。我轉身撲進他懷抱,一言不發,身子微微發抖。

他默然嘆息,只用袖口拭去我掌心血絲,素色絲袍染上殷紅。聽到他平穩有力的心跳,我心中恐懼漸漸平定,喃喃道,「場仗什麼時候才能打完,什麼時候才有安寧?」這他俯身輕輕吻在我額頭,帶著一絲疲憊的嘆息,「我相信很快會有捷訊。」

蕭綦果然言中,次日雖沒有傳來我盼望已久的音訊,卻發生了一起出人意料的變故。

突厥密使悄然入朝,求見攝政王蕭綦。此人來得十分隱秘,竟是繞過北境,從西北而入,一行人喬裝成西域商賈,直至入關之後才被識破。本以為是突厥奸細,為首之人卻自稱是王子密使,要求覲見攝政王。當地官吏果真從他身上搜出突厥王子密函,當即命人一路押送至京中。

突厥斛律王子在密函中稱,當日與蕭綦有過盟約,如今他羽翼已成,趁突厥王南侵,正是奪位之機。苦於手中兵力微薄,不敢貿然起事,願向中原借兵十萬,約定功成之後,立即從北境撤兵,割贈秣河以南沃野,按歲貢納牛羊馬匹,永不犯境。
   
崇極殿上,突厥密使入見,不僅帶來王子的印信為證,更呈上一件特殊的禮物。高大濃髯的突厥密使垂手立在一旁,用流利的漢話禀道,「這是弊國王子進獻給豫章王妃的禮物。」

那隻錦匣被奉到我面前,我抬首望向蕭綦,他卻面無表情,只微微頷首。

我緩緩掀開了錦匣,裡面是一朵雪白奇異的花,分明已經摘下多時,依然色澤鮮潤,蕊絲晶瑩。

「這是弊國霍獨峰之上所產的奇花,歷雪不衰,經霜不敗,百年開花一次,乃天下避毒療傷聖品。蔽上言道,此物本該兩年前奉上,因故遲來,望王妃見諒。」

賀蘭箴仍然記得那一掌,更以這般隱晦的方式為當日擊傷我賠罪。那花蕊中隱隱有光華流轉,我撥開合攏的花瓣,赫然見一枚璀燦明珠藏於其中。當年大婚之時,宛如姐姐贈我玄珠鳳釵,釵上所嵌玄珠,天下只此一枚。那支釵子,被我拔下刺殺賀蘭箴,未遂失手,從此無蹤。

如今,玄珠重返,似是故人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10:10 AM

第三十六章   春回

正值兩國交戰之際,一個來歷不明的密使,一封詭秘的信函,一件奇特的禮物——帶來一個大膽得近乎荒謬的請求,一時間,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層波瀾。

提及突厥王子,世人只知一個忽蘭,卻不知有斛律。斛律王子,這個只聞其名的神秘王儲,幾乎沒有人清楚他的來歷。

暴戾善戰的忽蘭王子是突厥王的嫡親侄子,生父當年喪於蕭綦陣前,自幼由叔父撫養長大,與突厥王情同親生,性情亦如出一撤。

而傳聞中的斛律王子,病弱無能,不識騎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來,一個不會騎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還懦弱,比幼童還無用。

然而正是這個無勢無名的沒落王子,卻在此時向蕭綦請求結盟,不惜借助世仇大敵之手,弒父割地,換取他的王位。

朝中眾臣紛紛置疑,有人懷疑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騙局,欲將我軍誘入敵後,分而擊之;有人不信那廢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權之能,借兵與他,無疑自投死路。朝堂之上,尤以御史大夫衛儼反對最為激烈。蕭綦不置可否,暫將此事壓下,延後再議。突厥使者亦暫押驛館,由禁軍嚴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這個陌生的名字。

「說起來,你我倒要感謝這位故人。」我一驚,竟不知蕭綦何時到了身後。

他語聲淡淡,目中神色莫測,望著我笑道,「若不是他將你帶來寧朔,你我不知何時方能相見。」

我亦笑了笑,每當想到那個白衣蕭索的身影,心中總是感慨。想起他送來的花與明珠,眼前竟浮現那月下寒夜地一幕,一瞬間臉頰微熱。

「賀蘭箴倒是個漢子。」他負手一笑,「結盟之事,你怎麼看?」

我沉吟片刻,緩緩道,「你與賀蘭箴當日的盟約,必然不能讓朝臣知曉。此番他依約向你借兵,我倒覺得可信。」

蕭綦微露笑意,頷首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卻有剎那遲疑,沉默半晌方道,「此人恨你入骨……只是王位的誘惑想必比仇恨更大。即便今日與你結盟,日後必然還會反噬。」

「不錯,仇恨與利益,本就是世間最穩固可靠的東西。」蕭綦笑意冰涼,我垂眸一嘆,「仇恨,果真如此可怕麼?」

「我的阿嫵至今還不識得仇恨的滋味。」蕭綦含笑看我,神色卻十分複雜,笑謔中隱有唏噓,「但願這一世,你永遠不要知道這滋味。」

我深深動容,有這樣一個男子守護在我身邊,縱是風刀霜劍,又何足懼。

「賀蘭箴與我結盟,所圖並非僅只王位。」蕭綦微微一笑。

我一時茫然,心念轉動,駭然抬眸道,「他仍是為了復仇?」

「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蕭綦嘆道,「昔年我與他數度交鋒,此人堅毅善忍,無論為敵為友,都是難得的對手。」

那雙陰狠隱忍的眼睛再度從我眼前掠過,那個人心裡到底埋藏著怎樣可怖的恨,他蟄伏突厥多年,故意示弱於人,以求在強敵手下存活。心中卻早早存了殺心,只待一朝機會來臨,便是他揚眉復仇之日,皆時父兄親族皆為血食,以饗他多年大恨。

我暗自惴惴,凝望蕭綦道,「你果真要與賀蘭箴結盟?」

「他為螳螂,我為黃雀,何樂而不為?」蕭綦薄削的唇邊挑起冰涼笑意。

「十萬大軍送入突厥,一旦賀蘭箴翻臉發難,後果不堪設想。」我蹙眉遲疑道。

蕭綦負手不語,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與人共謀,憑什麼取信於人?」

我略一思索,「憑利!」

蕭綦大笑,「說得好,所謂恩義信用不過是個幌子,世人所圖,終究是個利字——利,便是最可信賴的盟約。」

他踱至案旁,鋪開案上的皇輿江山圖,廣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覽無餘,他傲然微笑,「十萬大軍借他容易,屆時是否收回,就由不得他賀蘭箴了!」

我心中霍然雪亮,脫口道,「反客為主,化敵為友?」

蕭綦嘉許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不錯,縱是仇敵亦未嘗不可信賴,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

次日朝堂之上,蕭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請,盟約就此立定。

一旦計成,北境之危立解,我趁機求懇蕭綦,再給哥哥寬限一些時間。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長,我擔心哥哥無法及時完工。然而蕭綦再不肯動搖半分,軍令如山,不得更改。

半月期限轉瞬即至,我們到底沒有等到哥哥的佳訊,毀堤已成必然。宋懷恩從楚陽傳回的最後一封奏疏稱,他已領兵進駐,做好毀堤的準備。我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哥哥功虧一簣,他所需要的只是時間,哪怕再多一點時間也好!

和蕭綦爭執了半日無果,他有他的固執,我有我的堅持,彼此各不相讓。我們從未有過這般激烈的爭執,他最終拂袖而去,再不肯聽我求懇。頹然枯坐於房中,眼看天色漸漸暗了,王府四下亮起燈火,宮燈搖曳於風中,明滅不定……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就再也沒有機會阻止了。

於公於私,萬千百姓的性命與哥哥孤注一擲的心血,如烙鐵時刻貼在心頭;然而朝廷律法與陣前之危更如無形的刀刃逼在我頸項。

直到這一刻,我終於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話——「男子的使命是開拓與征伐,女子的使命便是守護與庇佑。」我的手中不僅握有哥哥、子澹和整個家族的安危,如今更握住了萬千黎民的性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兩難之選的後果,且機會只有一次,縱然徒勞,縱然冒險,我也必須一試!

案上燭光搖曳,我終於將心一橫,伏案提筆。

締盟之事進展順利,數日後突厥使臣即將歸朝,我朝十萬大軍隨即繞道西疆,與斛律王子裡應外合,從背後直襲突厥王城。

明桓殿上,蕭綦設宴款待即將歸朝的突厥使臣。

胡樂悠揚,席上舞姬彩衣翻飛,一曲胡旋,艷驚四座。我含笑舉杯,向座下使臣微微傾身為禮,突厥使臣目光發直,呆了一刻才回過神來,慌忙舉杯。蕭綦與我相視一笑,殿上群臣舉杯同飲,四下歌樂昇平。忽見一名朱衣內侍疾步趨前,在蕭綦身側低聲禀奏了什麼。蕭綦不動聲色地點頭,依舊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絲毫異色。唯獨我知道,當他心中有事時,唇角會不經意抿緊,看似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微微顫抖。

曲終宴罷,從明桓殿回府,宮人挑燈在前引路,緋紅紗宮燈一路逶迤。從宮中回府的一路上,蕭綦始終沉默,不曾與我說過一句話。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幾分,縱然早已做好最壞的打算,事到臨頭仍是冷汗透衣,彷彿一道繩索繞上咽喉,將收未收,令人心懸一線。

車駕到府,我步下鸞車,初春的夜風仍有幾分寒意,酒意被風一激,立時有些眩暈。往日蕭綦總會親自過來扶我,此刻他卻頭也不回,徑直拂袖入內。我怔怔立在原地,從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涼。阿越趨前扶了我,低聲道,「夜裡涼了,王妃快些進去吧。」

一路穿過內院,站在臥房門前,身後空庭幽寂,門內燈影搖曳,我卻沒有勇氣推門進去……早知道會有這一刻,無論什麼結果,總要自己承擔。我閉了閉眼,對左右侍女木然道,「你們都退下。」

步入內室,一眼見到他負手立於窗下,我默然駐足,掌心滲出冷汗,心直直下墜。

「已有結果了麼?」我疲憊地開口。

「你想知道什麼結果?」他的語聲淡淡,不辨喜怒。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撓軍令是王儇一人之罪,與他人無涉,無論結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擔。」

蕭綦霍然轉身,滿面慍怒,「阻撓軍令是流徙之罪,你憑什麼來一力承擔?」

我窒住,未及開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騰騰,「就憑我對你一再容讓,百般寵溺?你便有這天大的膽子,阻撓我軍令?到此刻還不知悔悟!」

——當日我以一封密函,搶在毀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陽,迫令宋懷恩再多寬限五日。我知道十萬前鋒已經孤軍深入江南,援軍延遲一日,他們的傷亡就加重一分。區區五日,已是我所能爭取的極限!假如拖延了毀堤出兵的時機,引渠還是未能築成,我亦無悔當日的決定。所有罪責,由我一人承擔即可,絕不能禍及哥哥。

照蕭綦的反應看來,既已知道我阻撓軍令,想必哥哥終究未能成功。我心中已涼,身子一分分僵冷,反而鎮定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既下了決心,便未存半分僥倖……是罪是罰,任憑你處置便是。」

「你!」蕭綦盛怒,怒視我半晌,狠狠拂袖轉身,再不看我一眼。

我卻已無心與他爭吵,心中只恍恍惚惚想著……哥哥怎麼辦,治河大業功虧一簣,叫他情何以堪!方才剛剛壓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只覺頭痛欲裂,我撐了額頭,轉身步出內室,也不知道要往哪裡去,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

手腕一緊,我被猛的拽回,立足不穩地跌進他懷抱,旋即身子一輕,被他抱起在臂彎,徑直往床榻而去。

失望黯然之下,我不願再與他爭吵或是廝磨,只掙扎著推他,卻怎麼也掙脫不開。

「王儇!」他驀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頓時呆住,被他捏住了手腕,牢牢按在枕邊。剎那間手腕痛徹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聲。

他俯身冷冷看我,「你很幸運,這次賭贏了。」

我一時回不過神,怔怔看他,不敢相信方才聽到的話。

「你有一個才幹卓絕的哥哥和一個忠心耿耿的妹婿,替你化解了大禍。」蕭綦冷肅無情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欣悅神色,「王夙與宋懷恩率領三千兵士日夜搶修,搶在毀堤期限過後三日,終於築成導引渠。開閘之日,河道分流,繞過楚陽,兩岸百姓逃脫大劫,大軍也亦順利渡河!」

一時間,大悲大喜,驟起驟落……哥哥真的成功了,近百年來,從未有人成功實現的導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我陡然哽咽,萬般辛酸忐忑在這一刻盡化作淚水滾落,再顧不得什麼爭執責罰,只想立時奔到哥哥面前,親眼看一看他築成的河堤。

「還哭什麼,你已經拗贏了!」蕭綦眼底怒色終於化作無奈,長嘆一聲道,「我怎麼就遇上了你這女人!」

不管他再怎麼罵,我只是哭泣,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哭泣,已經很久不曾痛快地哭過……隱忍了太久的悲酸委屈都在這一刻化作喜極而泣的眼淚。

他見我越哭越是厲害,先是無奈,繼而無措,一面替我拭淚,一面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不說了還不行麼?」

我被他懊惱神情引得破涕為笑,他嘆口氣,正色凝視我,眉宇間隱有後怕,「」阿嫵!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會如此幸運!假如阿夙未能成功,一旦延誤軍機,釀成大禍,你將擔下何等的罪責?

「我知道。」我抬眸凝視他,「若真的毀堤,於公於私我都不能坐視不理,就算罪責重大,也值得冒險一試。我亦知道軍政大事不可妄加干預,唯獨這次不一樣……」可

「還要嘴硬!」蕭綦餘怒又起,瞪了我半晌,沉沉嘆息,「你既是我妻子,自當進退與共,即便軍政大事我也從未迴避過你。可凡事皆有分寸,這一次你實在太過莽撞,尤其不該隱瞞於我!」

我心知理虧,老老實實低下頭去,垂眸不語。

「可見我實在對你縱容太過!」他冷哼一聲,卻無沒有了怒意,「如今你可知錯了?」

我微微點頭,他卻不依不饒,依然皺眉看著我。

「知錯了。」我只得低聲開口,心中卻是不甘不願,忿忿睨他一眼,抬手拭去眼角殘留的淚水。

卻聽他倒抽一口涼氣,驀的捉過我的手,臉色頓時變了。我也這才發覺,方才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竟有了青紫痕跡。

「怎會這樣……」他捧起我手腕,滿面懊悔,威嚴模樣蕩然無存。

我咬了咬唇,伏在他懷中委屈不語,趁機賴過一番數落……早知道他是拿我沒有辦法的!

人說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卻是個風波不斷的多事之春。

所幸南方終於傳回捷報,楚陽大堤築成,百年治水大業終見成效。受困在輿陵磯的後援大軍順利渡河,積蓄多日的士氣陡然暴漲,一舉殺過江南,攻城掠地,銳不可當,不出三日即趕到懷寧城下,與胡光烈前鋒大軍會合。一夜之間,朝野振奮。

哥哥因治水之功,加封王爵,由郡王晉為江夏王。

與突厥斛律王子的盟約已締成,十萬大軍遠赴西疆,然而朝中仍有不少頑固老臣勸諫反對,極力要求撤回西征兵馬。其中尤以光祿大夫沈仲勻反對最為激烈,竟至於在朝堂之上,連連叩頭死諫,血流披面。隨後,此人又在家中絕食,以死相抗。蕭綦震怒之下,將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餘口全部下獄,如若他絕食身死,便讓全族之人一併相殉——此令一出,朝臣皆被蕭綦雷霆手段震懾,再無人敢非議妄言。

沈仲勻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場日久,漸漸圓熟世故,當年也曾攀附於父親門下。我自小便與他熟識,卻從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風骨。都說世家敗落,文人墮節,然而面臨外寇入侵之際,這文士的骨氣終究還是逼出來了。

這沈仲勻就此令我刮目相看,也令蕭綦暗自讚嘆,雖惱恨他食古不化,卻也不會當真殺他族人。蕭綦以此為餌,逼得迂腐的沈老夫子與他立下賭約,暫且懸命待死,等這場仗打出個究竟,若果真敗了,再死不遲。蕭綦應諾,屆時絕不連累他的族人,老頭子這才悻悻作罷,隨後果真在家閉門待死。

說來好笑,也只有蕭綦才想的出這種辦法,來對付堂堂當朝名士——可見對待迂腐之人,最簡單無賴的法子反而有效。

似乎連天公也感應了人心,終於收去連綿月餘的陰雨。天際陰霾散盡,庭院裡杏花初綻,已經是春回人間,芳菲四月了。

哥哥離京已經一年了,待他陸續完成了治河瑣事,不久也該返京了。

按宮制,又到了更替服色,換上春衣的時候。如今六宮無主,本該由皇后或太后來指定的服制,只得由我與少府寺一同署理。

鳳池宮前,阿越領著幾名宮人,呈上今年新貢的各色錦緞紗羅供我過目,待我選定樣式顏色之後,再按照品階等級裁制新衣,依序賜給內外命婦。

一幅幅華美眩目的織品,鋪開在殿前,將原本典雅清約的鳳池宮,渲染上一層層五光十色的華彩。鳳池宮原是母親未嫁時的寢殿,後來一直空置,至我幼時常常留宿宮中,這鳳池宮也就成了專供我出入歇宿的地方。看著娉婷的宮女們行走在雲錦紗羅之間,衣袂飄舉,彷如雲中仙姝。幾名活潑的小宮女嘻笑其間,有人用吳儂軟語唱起《子夜歌》,有人踏歌起舞,往日冷清的鳳池宮頓時春意盎然。見我含笑靜觀,她們愈發活潑起來,又有幾人大方地加入進去……宮中已許久不見這般歡悅景像。我經不住阿越她們的慫恿,一時頑心大起,也步入其中。隨著宮人宛轉歌喉,我又記起了生疏多年的舞步,彷彿重回少女之時,足尖點地,盈然飛旋……眼前繽紛飛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夢。

宛轉歌聲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我環顧四下,卻見眾人伏跪了一片,鴉雀無聲。霍然轉身,蕭綦站在殿門口,癡癡地看我,彷彿神魂俱攝。四月薰風,拂面而過,吹起四下紗羅縹緲。他徐步穿過繽紛雲錦,來到我跟前。急旋而止之下,我有些目眩,卻被他堪堪扶住。左右宮人悄無聲地退開,遠遠避到殿外。

他纏綿迷離的目光怦然觸動我心,我仰首含笑望著他,以指尖輕拂過他胸膛、頸項、下頜……他微闔了眼,任憑我的手指一路滑過,氣息卻是漸漸急促。

「別鬧,我還有事在身。」他竟板起臉來,一下握住我的手,不許我再動彈。這副正經模樣越發激起我的征服之心,順勢滑入他懷抱,勾住他頸項,眼眸輕睞,「有什麼事,比我更要緊?」他的目光終於迷亂,驟然俯身吻下……良久糾纏,彼此情難自禁之際,我喘息著抽身退開,笑睨了他,「王爺不是還有要事麼?」

見他濃眉一揚,目中熾熱如火,我笑著轉身便逃,卻被腳下堆疊的錦羅絆住,立足不穩之下,被他不由分說拽倒在一地錦繡堆中……糾纏間,各自意亂情迷,巨幅的瑰麗雲錦將我們層層裹住,諸般羈絆都被拋開,只願就此墮入彼此眼中,永世沉淪。

纏綿過後,蕭綦慵然倚躺在錦榻上,衣襟微敞,含笑看我梳頭整妝。殿前凌亂的錦緞綾羅,猶帶著片刻前的旖旎春色。

我挽好髮髻,赤足走到殿前,在滿地散亂的綾羅中翻檢尋找。

「你找什麼?」蕭綦詫異地問我。我低了頭,只顧翻找,「有段布料不見了。」

他笑起來,「什麼稀罕的布料,值得這般看重。」

我終於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轉身朝他一笑,「找著了,你瞧,好不好看?」

蕭綦笑道,「天人之姿,穿粗布也是美的。」

「誰叫你看人了,是看這布料!」我嗔笑,揚起那幅似麻非麻,半絲半葛的布料讓他細看。蕭綦勉為其難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還好。」

我側首笑看他,「這是織造司今年新貢上來,給宮女們裁衣用的,過去從未有過。這蠶絲裡摻入了上好的細麻,織就的衣料同樣柔軟細密,卻比平常絲帛廉價一半有餘。」他點了點頭,饒有意趣地看著我,「倒也能省下些用度,難得王妃也有勤儉持家之心。」

我不理他的調笑,挑眉道,「假若讓內外諸命婦都換用這種布料為服制呢?」

他一怔,旋即目光閃動,若有所悟。

「王爺不妨猜猜,如此一來能減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淺笑不語。

蕭綦皺眉,對這個問題全然一頭霧水。

「整整三十萬兩銀子。」我笑道。

「什麼!」蕭綦一驚,「此項用度有如此之巨?」

我正色道,「不錯,宮中歷來奢華成風,內外命婦盡皆效仿,每年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財力,就足夠一個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蕭綦聞言一窒,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沉吟片刻道,「原來如此……如今南北各起戰事,雖然國庫充盈,尚無糧餉之虞,但能未雨綢繆,盡量節減開支用度,那是再好不過。」他深深看我,滿目嘉許欣慰之色,「難得你想得如此周全。」

我轉眸一笑,「不過眼下朝政動盪,難得春回景明,人心稍定,京中親貴一向奢靡慣了,若強行裁減衣帛用度,難免有悖人情。還需想個妥當的法子,令她們心甘情願的照辦才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10:29 A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1 10:31 AM 編輯

第三十七章   乍寒

不久後便是一年一度的親蠶禮,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領眾妃嬪命婦向蠶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蠶桑豐足,織造興盛。

耕織乃民生之本,每年的親蠶與穀祀兩大祀典,歷來倍受皇家重視。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時,必須以黃羅鞠衣為禮服,佩綬、蔽膝、華帶與衣同色,相應衣飾俱有嚴格的規制。其餘妃嬪命婦的助蠶禮服,也由錦羅裁制,紋樣佩飾按品級予以區分。過去每年春天我都穿上青羅鸞紋助蠶服,跟隨母親參加親蠶禮。然而今年,我卻要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壇,親自主持親蠶大典。

太常寺長史不厭冗長地一樣樣報上祀典所需禮制器具。我一面聽著,一面凝眸細看那份奏表。報至主祭禮服時,長史面有難色,小心試探道,「不知主祭禮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備?」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禮服了。如今朝中上下均以攝政王為尊,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下,所差不過是個虛名。本朝歷代皇后多出身於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稱。皇家禮官素來最善於迎奉上意,此番必然以為我會穿上皇后禮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實不得已而代之。服色雖小,攸關禮制事大,不可僭越。」

「微臣知罪!」長史連連叩首,復又遲疑道,「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著助蠶服,也恐與禮不合。」

「既然兩種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動聲色,只將奏表擱置一旁。

次日,我讓阿越將新禮服的圖樣,連同指定的衣料交給少府寺,命其三日內製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擇日,享先蠶氏於壇,豫章王妃代皇后行親蠶禮。

侍女奉上新制的親蠶禮服,素紗內單,外罩雲青絲帛長衣,下著煙青流雲裳,廣袖削腰,繁瑣的佩綬羅帶一律免去,僅在圍裳中垂下纖長飄帶,形如鳳尾。周身無繡無華,裙袂處織出淡淡的鸞鳳暗紋,襯以環佩瓔珞。阿越將我長髮梳起,挽做傾鬟緩鬢,髻上加飾步搖,行止之間,款款搖曳。我端詳了片刻鏡中容顏,拈筆沾了一抹金箔硃砂,在額間淡淡描過。妝成,出鳳池宮,我乘了肩輿,垂下紗幄,仗衛內侍前導,行至延和宮東門。

諸命婦早已於宮門迎候,均著繁盛禮服,高髻金飾,錦繡非凡。四名一品命婦趨前,行禮如儀,稱頌吉辭。內侍掀起垂幄珠簾,我伸手搭在導引女官臂上,緩緩步下肩輿。此時晨曦方現,霞光普照,莊穆的祀壇彷彿沐浴在隱約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階,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飄舉,肅然焚香祈告。

隨後,女官引領眾人至桑苑,內侍奉上銀鉤,我率先受鉤採桑,諸內外命婦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奩之中,至此禮成降壇。最後由內侍引入蠶室,略略看過今年的新蠶,便至後殿品茗敘話。

諸位王公親眷坐在我身側,彼此素來熟識,當下也不拘禮。眾人紛紛對我的服色妝容大加稱羨,我淡然微笑,卻閉口不提更替服制之事。到底還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問道,「王妃這身禮服不同往年式樣,衣料似絲非絲,似麻非麻,從來未曾見過,不知是何方進貢的珍品?」

我溫言笑道,「倒也不是遠來的稀罕物,只是織造司今年新貢,從前自然是沒有的。我瞧著喜歡,便裁來做了禮服。」眾人恍然,難掩艷羨之色。左首的迎安侯夫人尤其欣嘆不已,我轉眸看她,含笑道,「夫人若是喜歡,回頭我叫人送些到府上。」迎安侯夫人欣喜不已,連連稱謝,眾人艷羨之色更濃,令得迎安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織造司來報,稱近日各府貴眷紛紛向織造司求取新帛。我早已吩咐過,無論何人求取,新帛概不准外流。眾人的胃口被吊了個十足,私下探問也問不出個究竟,越發好奇心癢。十日後,宮中頒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諸命婦朝服自此棄用綺羅,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間,從宮中到京城,人人皆以穿新帛為榮,綾羅綺繡反淪為下品。

而我沒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風靡了京華,連我一時興起描畫在額間的紋樣,也迅速傳遍坊間,無論仕女民婦皆以此為美。

難得春日晴好,我閒坐廊下,信手撥動清籟古琴,心下又想起了哥哥。阿越輕巧地走到身邊,低聲道,「奴婢已將王妃賜下的衣飾送往景麟宮,蘇夫人收下後很是感激,囑奴俾回話,想當面來跟王妃道謝。」 我淡淡應了一聲,「不必了,你平日常去走動,有事多多照應即可。」

「是,奴婢明白。」阿越遲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低頭撫過琴弦,卻聽阿越低聲道,「奴婢瞧著小郡主,好像不大對勁。」

「小郡主有何事?」我一怔,原以為是錦兒有所怨言,卻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蘇夫人原說小郡主感染風寒,不讓人探視,奴婢唯恐王妃擔心,便執意看了看小郡主……」

「如何?」我蹙眉問道。

她遲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婢似乎覺得,小郡主的眼睛竟似瞧不見人。」

我一驚非輕,立刻站起身來,一面傳喚御醫,一面吩咐車駕往景麟宮而去。自從錦兒被禁足,我就再沒有踏入景麟宮,更沒去看過她和那孩子。每每想到她那日的言行,便覺得心寒煩亂,再也無法將她當作昔日的錦兒,怎麼看都是一個陌生的蘇夫人。至於她與子澹的事,我至今不知,也永遠不想知道。

踏入景麟宮,錦兒已聞訊迎了出來,似乎沒料到我會突然而至,神色冷淡且慌亂。我無意與她寒喧,直言探望小郡主,命奶娘立刻抱了小郡主出來。錦兒臉色立變,慌忙說道,「孩子剛剛睡下,切莫將她吵醒了!」我蹙眉看她,「聽說小郡主感染風寒,我特地傳了御醫前來探視。難道孩子病了這麼些天,夫人一直不曾傳喚御醫?」錦兒臉色發白,低頭不再說話,手指卻狠狠絞緊。見她這般神色,我越發生疑,正欲開口,卻見奶娘抱著孩子從內殿出來。

錦兒搶步上前欲奪過孩子,卻被阿越攔住。奶娘徑直將孩子抱到我面前,我遲疑了下,接過那兀自熟睡的孩子,心中頓時百味莫辨。這是我第一次抱著子澹的孩子,一想到這孩子身上留著和子澹同樣的血,我便不知該歡喜還是心酸……子澹,他終究還是我心底一處觸不得的裂痕。

懷中女嬰有一張秀氣可人的小小面孔,沉睡間似一朵含苞的蓮花。我靜靜看她,心中漸覺柔軟,不由伸出手指輕撫她粉嫩臉頰。她小嘴微張,嚶嚀有聲,慢慢張開了眼睛。纖長睫毛下,那雙大而圓的眼睛木然望向我,眼珠一動不動,原本該是烏黑的瞳仁裡,竟蒙上一層令人心驚的灰。

她似乎察覺出這是一個陌生的懷抱,頓時哇的一聲哭出來,四下扭頭尋找母親,那雙眼睛始終木然,不曾轉動一分。

我抬眸看向錦兒,手足陣陣發冷,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這孩子分明已經盲了,她的母親卻絕口不提,更不讓御醫來診治!

「孫太醫,你當真瞧仔細了?」我盯著伏跪在地的御醫,冷冷開口。

沉寂如死的內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鬧的小郡主,只剩御醫和我的貼身侍女。孫太醫是宮中老人,閱歷深厚,天大的變故也見識過,此刻卻匍匐在地,面色鐵青,僵了半晌才回禀道,「王妃明鑑,微臣雖愚鈍,這般淺顯症狀尚不至於看錯!小郡主的眼睛的確是被人下藥灼傷,以至失明!」老太醫的語聲也因憤慨而顫抖——下藥灼傷,這般殘忍的手段簡直駭人聽聞,誰會對一個未滿周歲的女嬰下此毒手?

「是什麼藥,可還有救?」我咬了咬牙,心中的憤怒如烈火騰起,不可抑止。

孫太醫鬚髮微顫,「此藥只是極常見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殘忍。照傷勢看來,應當是以藥粉化在水中,每日滴蝕,漸漸造成灼傷,並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發現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覺,及時救治,或許還能留存少許目力。」

這樣的傷即便治好也是半盲,這孩子的一雙眼,竟是就此廢了!我默然轉身,陡然拂袖將案上茶盞掃落在地。

明石散是宮裡最常見的藥散,每間宮室都會用來摻在薰香之中,以避蚊蟲。這藥散清香無毒,雖可驅散蟲豸,對人卻無大礙。然而誰又想得到,將藥粉化在水中滴眼,卻可以緩慢灼傷眼眸,致使眼珠毀壞,終生失明!即便是兩軍陣前,面對流血驚變,橫屍當場的慘況,也不曾令我如此驚駭憤怒。

什麼人,對一個小小嬰孩有這樣深的怨恨,竟能在侍衛森嚴的景麟宮下此毒手,更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傷害子澹的女兒!

「來人!」我冷冷回頭,一字一句道,「即刻封閉景麟宮,但凡接近過小郡主的宮人,一併刑囚!」

景麟宮內侍衛、宮人連帶雜役,一併被囚禁在訓誡司,近身服侍小郡主的宮女和奶娘,全都跪在殿前,由訓誡司嬤嬤一個個審訊。悲泣慘呼之聲,透過屏風傳來,一聲聲清晰入耳,如尖針直刺人心。但凡宮中之人,無不清楚訓誡司的手段,落在那些嬤嬤手裡,比死亡更加可怖。

我端坐椅上,不語不動,冷冷看著跪在跟前的蒼白婦人。這個鬢髮散亂,神情恍惚的婦人,就是與我一起長大,曾親如姐妹的錦兒嗎?

她跪在跟前已經近一炷香時間,彷彿變成啞巴一般,死也不肯開口。

暉州失散之後,到底經過了些什麼,讓昔日巧笑嫣然的錦兒變成瞭如今的模樣?

我只是沉默地看她,亦不開口逼問,寧願外面的宮人供出更可怕的主謀,也不願意印證我的猜想。外頭慘呼聲漸漸低微,錦兒的臉色越發蒼白,身子搖搖欲墜,卻仍抵死強撐。只過了片刻,訓誡司的徐嬤嬤步入屏風,俯身回禀,「啟禀王妃,奶娘袁氏、宮人彩環、雲珠均已招供,供詞謄錄在此,請王妃過目。」

錦兒身子一顫,猛的抬起頭來,與我目光相觸,整個人似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阿越接了那頁供詞,低頭呈遞於我,悄然退至一旁。室內彌散著淡淡的衡芷香氣,幽冷沁人。薄薄一頁供詞,看得我遍地生寒,雙手顫抖不已。

奶娘供出,小郡主每晚與蘇夫人同睡,從未在旁人身邊過夜,每到夜晚,常在蘇夫人房裡大聲哭鬧,半宿方歇。

彩環供認,蘇夫人月餘前稱寢殿陳舊,多有蚊蟲,曾命她向內務司討要明石散。

雲珠供出,她曾無意中發現小郡主眼睛有異,蘇夫人卻稱無礙,不准她聲張。

我反覆將那幾句供詞看了又看,終於將這一頁薄紙劈面摔向蘇錦兒,喉頭哽住,竟說不出話來。錦兒顫然撿起那頁供詞,看了兩眼,肩背陣陣抽搐,整個人似瞬間枯槁下去。我寒聲問,「果真是你?」

錦兒木然點頭。

我抓起案上茶盞,用盡力氣摔向她,「混帳東西!」

瓷盞正正砸在她肩頭,潑濕了她半身,碎片劃過額角,一縷鮮血淌下她慘白面頰,觸目驚心。阿越忙跪下來,一迭聲地勸我息怒。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母親,你還是不是人?」我語聲喑啞,憤怒得失去常態。

錦兒緩緩抬起頭來,眼中一片血紅,映著面頰血痕,異常可怖。

「我是不是她的母親?」她嘶聲重複我的話,陡然厲聲大笑,「我也希望不是!你以為我願意生下她,生下這個孽種,跟我一樣受盡苦楚嗎!」

孽種,這兩個字如火舌一般燙到我。我霍然站起,全身僵冷如墜冰窖,「你說她是什麼?」

錦兒慘笑道,「我說她是孽種,跟我一樣的孽種!」

我倒抽一口冷氣,腳下一軟,跌坐回椅上。

錦兒生在樂舞教坊,本是一個舞姬的私生女兒,直至她母親病死,也未告訴她生父是誰。樂坊裡這樣的孩子並不少見,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長大後不是成為樂伎,就是被達官貴人收做婢妾。錦兒卻十分幸運,七歲那年被徐姑姑偶然看到,憐她孤苦,便帶進府來做了侍女。

此刻,她卻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說出來,這女孩兒是孽種,跟她一樣的孽種。我望著她,全身陣陣發涼,在心中盤桓過無數次的疑問,終於艱澀脫口,「錦兒,告訴我,暉州離散之後,到底發生過什麼?」她唇角陡地一抽,瞳仁緩緩收縮,慘然笑道,「郡主,你真想知道麼?」

我起身走近她,抽出絲帕將她額角血跡拭去,心下一時不忍,「你起來說話。」

她恍若未聞,依然跪跌在地,半仰了頭,拽住我的袖子,「殿下叫我從此忘了此事,再不必對旁人說起……可是,郡主想要知道,錦兒怎能隱瞞!」

她的笑容令我心裡發涼,不覺退後一步,抽出袖子,「錦兒,你先起來。」

「你還記得,在我十五歲生辰時,問過我的心願麼?」她目光緊緊盯著我。我記起來,那時我們已經去了暉州,在她年滿十五那天,我許諾替她達成一個心願。然而她始終不肯說,只說自己的心願都已經達成。那時我只以為她是孩子心性,什麼都不懂得。

錦兒幽幽一笑,「那時我的心願,便是跟隨在殿下身邊,一輩子侍奉他。」
   
我怔怔看她半晌,閉了眼,無聲嘆息。那些靜好甜美的歲月,她默默跟在我身邊,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裡,她如同一個不出聲的擺設。可我們都忘了,她也是一樣的荳蔻年華,也一樣有少女萌動的春心。

當日我在暉州遇劫,一連數日生死不知,她惶恐之餘,只想到將此事盡快告知子澹,又惟恐子澹接到我遇害的消息,不堪悲痛。她覺得這個時刻,必須有人陪在他身邊,便不顧一切地趕了去。一個孤身弱女,千里迢迢從暉州趕往皇陵……想起當年怯弱膽小的錦兒,竟不知她哪來的勇氣。

那時子澹還未遭到幽禁,雖然遠在皇陵,仍是自由之身。錦兒說到此處,神色淒婉卻又溫柔無限,「我千辛萬苦去了皇陵,真的見到了他,想不到他那麼高興,看到我,竟然高興得流淚!」她眼中光彩綻放,似又回到與子澹重逢的那一瞬間,「看到他那樣高興,我再不忍心將噩耗告訴他。當時也不知怎麼鬼使神差,我竟騙了他,只想暫時瞞住他,不讓他傷心難過……我說,是郡主命我來此侍奉殿下,從此留在殿下身邊,他也半分不疑就信了。」

「皇陵偏遠避塞,直到三個月後,我們才輾轉得知郡主脫險的消息。殿下也知道了我當日的謊話,他卻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怨我。那時我便下定決心,從此生生死死都跟在殿下身邊。之後他被軟禁,被監禁,我都寸步不離陪在他身邊,只有我,再沒有旁人……」錦兒語聲平靜,唇角噙著一絲甜美笑容,猶自沉緬在只屬於她和子澹的思憶中。

「本以為這一生就是這樣了,我伴著他,他伴著我,就在皇陵孤老一生也好……」錦兒的語聲驟然尖促,彷彿被人掐住脖頸,「後來他被單獨囚禁,不准女眷隨同,我單獨住在別室,每日只能探視他一次。有天夜裡,喝醉酒的軍士闖進我房中……」錦兒啞聲說不下去,我也再聽不下去,耳中嗡嗡作響,心中驚痛到無以復加。子澹,他那幾年的軟禁生涯竟淒慘至此,竟至遭受這樣的侮辱,連他的侍妾也被醉酒士兵姦污!

「過後呢?」我閉了閉眼,隱忍心中痛楚,追問錦兒,「那個軍士現在何處?」

錦兒神色漠然,「死了,那蠻子已被宋將軍處死了。」

「蠻子?宋懷恩也知道此事?」我驚問。

「知道。」錦兒幽幽一笑,「宋將軍是好人,待殿下多有照拂,可恨的只是那些禁軍……此事過後,宋將軍終於將那些禁軍撤走,將殿下身邊都換成了他的士兵,我這才不再擔驚受怕。」我明白過來,她說的是姑姑最早派去的禁內侍衛,盡是京中坐食皇糧的兵痞,其中不乏胡人血統的蠻子——當年哲宗皇帝曾將各族出色的武士編入禁軍,組建了一支奇怪的衛隊,並一代代傳沿下來。從此禁軍中也有了胡人血統的蠻子士兵,只是這些胡人多年生活在京中,與漢家通婚,言辭起居都與漢人無異。子澹身邊發生這樣的事,可恨懷恩竟不告訴我。

錦兒顫聲道,「原本我是死也不會讓殿下知道此事,可是,可是……我竟……有……」

我已然猜到了最壞的結果,再不忍聽她親口說出,「於是,子澹給了你名份,讓你將孩子生下?」

錦兒掩面哽噎,「殿下說,終究是一個無辜生靈……」

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這般仁慈的一個人,你們怎能那樣待他?旁人欺他辱他,連你也辜負他!跟了個有權有勢的豫章王,就忘了一心一意待你的三殿下,你可知他在皇陵日日夜夜都牽掛你,時時想著你,就如我時時想著他,他卻只當我是你的丫鬟,從不當我是他的女人……就算有這空頭的名份,我卻什麼都不是!」

她目光如刀,一聲聲,一句句,都剜在我心頭。

「我生的女兒,他口口聲聲叫她阿寶,連我的女兒也逃不出你的影子……豫章王妃,你憑什麼被他念念不忘?一個親手推他去送死的狠毒女人,也配讓他念念不忘?」她越說越是激憤,漸漸神色扭曲,狀若瘋狂。左右宮人將她按住,她仍掙扎著要逼近我跟前。

我默然聽著她的喝罵,只覺滿心悲哀,半晌無言。

「你的女兒長了一雙肖似胡人的眼睛,越是長大越是明顯,所以你便狠心將她眼珠灼去?」我站起身來,最後一次寒聲問她。

她似被人猛的抽了一鞭,顫抖得說不出話,悲咽一聲,軟軟昏厥過去。

這樁皇室醜聞一旦傳揚出去,子澹將聲名盡毀,皇室也將顏面掃地。

如果換作姑姑,必然會毫不猶豫地處死錦兒和孩子,處死全部宮人,將這樁秘密永遠掩埋地下。

然而面對錦兒,面對那可憐的孩子,我終究做不到這樣的狠絕。

次日,景麟宮五名知情宮人被處死,小郡主被送入永安宮,交由仔細可靠的宮人照料。

蘇氏以觸犯宮規為由,被逐出宮廷,謫往慈安寺修行思過,終生不得踏出寺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11:12 A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1 11:13 AM 編輯

第三十八章    哀別

南征大軍自渡江之後,步步進逼,從水陸兩線夾攻,對南方宗室的勢力逐一合圍殲滅。叛軍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後大軍合圍,再無退路可逃。走投無路之下,各路叛軍內訌,反復無常的晉安王自恃不曾正面與朝廷交戰,企圖擒住子律,藉此向蕭綦獻媚請降,以求自保榮華。內亂中,晉安王夜襲行宮,殺了子律一個措手不及。子律在一眾死士護衛下,單騎出逃,趕往承惠王軍中,急調大軍反撲。

兩軍激戰一天一夜,晉安王精於權謀,戰陣之上卻不敵承惠王驍勇,終被誅殺於陣前,叛軍自此大亂。為保軍心不墮,以建章王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倉促將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築起高台,草草登壇祭天,奉子律南面稱帝。

消息傳來,滿朝文武為之憤然。子律稱帝,終於將篡位之罪坐實,蕭綦只等著這一時機,好將江南宗室一舉翦除。

翌日,一道詔書公告天下,江南諸王擁戴叛臣篡位謀逆,罪在不赦,欽命南征大軍即刻平叛,逆黨首惡及相關從犯,無論身份爵位,一併誅殺,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後已經微微有些悶熱,湘妃竹簾半垂,隔開了外面灼人的陽光,篩下細碎光影,一道道灑在書案上。

我執了紈素團扇,倚在蕭綦身側,一邊替他輕輕搖扇,一邊側首看他披閱奏摺。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軍的捷報,奉遠郡王的殘部被追擊至郗川,大半歸降,其餘盡殲。蕭綦合上折子,流露一絲笑意,鬢角卻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敗潰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個孤僻的孱弱少年。三個皇子之中,子隆糊塗莽撞,子澹逆來順受,唯獨他卻在宮變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連我亦意料不到,最後堅持了皇室驕傲與勇氣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這亂世,他或許會成為一位博學賢明的親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棄的逆臣賊子。他和子澹流淌著相同的血脈,當他的頭顱被利刃斬下,送到主帥帳前,面對著自己的嫡親手足,他可會瞑目?而雙手從未沾染過鮮血的子澹,純善如白玉無瑕的子澹,卻要從血海屍山裡踏過,走向最殘酷的終點,親手取下兄長的頭顱,來終結這場戰爭。

明明是初夏午後,卻有涼意透骨而過。

愈經離亂,愈知珍惜……我無聲嘆息,收回恍惚的思緒,抽出絲帕替蕭綦拭去鬢邊汗珠。他抬首對我笑笑,復又專注於奏摺之中。

「歇一會兒吧,這麼些折子一時也看不完。」我柔聲勸他。

「這都是要緊的事,拖延不得。」他頭也不抬,手邊那疊厚厚的折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我無奈而笑,擱了團扇,信手取過幾冊折子翻看。最近捷報頻傳,十萬大軍繞道西疆,經商旅小道,越過流沙大漠,從背後奇襲突厥王城,猶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內外受敵之困,士氣已有潰散之像。而我軍後援充足,邊關將士奉命只守不攻,早已鬥志難耐,不斷上表請戰——這一疊奏疏裡,倒有一半都是請戰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麼這樣高興?」蕭綦擱了筆,抬頭一笑,將我攬到膝上。我將幾份請戰的奏疏拿給他看,他亦微笑,「時機未到,不過已經快了。」

那巨幅的輿圖上,一片浩瀚邊荒又將燃起慘烈的戰火。斛律王子,賀蘭箴……這一戰之後,我們又將是敵是友?我怔怔望著那輿圖,一時間心緒起伏,莫辨喜憂。

「南方戰事將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蕭綦忽而淡淡笑道,「如今蘇氏被逐,皇叔至今沒有正室,還需及早為他冊立正妃才是。」

錦兒的餘生都將在青燈古佛下度過,而這已是我能給她最大的慈悲。或許遁入空門,對她亦是一種解脫。只是阿寶的去留,卻成了我最大的難題——她留在宮中始終是個大患,卻也再不能跟著她的母親,而子澹自顧不暇,只怕也照管不了這個孩子。一時之間,我也想不出兩全之計,只能暫時留她在宮中治療眼疾。

蕭綦對錦兒的事並不在意,只覺孩子十分無辜,囑我留心看顧。

然而子澹冊妃之事,由蕭綦親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終究還是介懷的,或許只有子澹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慮。子澹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誤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冊立正妃。如今連錦兒也不在了,他身邊也的確需要一個女子照拂。只是蕭綦所謂的妥當之人,不外乎軍中權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子澹此番班師回朝,若能再擇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時之間,要選配門庭合適的女子,也不是這般容易。」我故作輕描淡寫,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這兩日,那麼些閨秀佳麗,叫人挑得眼花,總要慢慢來的。」我口中這般笑謔著,心裡卻無端泛起酸澀。

耳邊一熱,卻是蕭綦的手指在我鬢邊撫過,「熱了麼,看你這一身汗……」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撥開我領口,露出微汗的肌膚。我側首垂眸,一時間不敢與他目光對視,竭力驅散心中那個青衫寥落的影子。蕭綦卻不再追問,彷彿方才的話題不曾提及,不知何時竟將我外袍解開,褪下拋在一旁。

「你別鬧!」我驚呼一聲,閃躲著他不規矩的手。

「出了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無賴,不由分說將我橫抱起來,「不如讓我侍侯王妃沐浴。」

蘭湯池裡水霧氤氳,白芷睡蓮的花瓣漂浮其間,幽香襲人,泡在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動彈。

我懶懶倚著溫潤的石壁,仰頭半張了口,等他將葡萄剝好,一粒粒餵到我口中。

一點水珠掛在他濃黑飛揚的眉梢,半濕的髮髻鬆鬆綰住,水霧縹緲之間,別有一分落拓不羈的風流神韻……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剝好一粒葡萄,漫不經心地遞過來,卻在我張口的剎那縮回手去。我一點足尖,藉著水波蕩漾之力,如游魚般滑掠而出,纏住他雙雙跌入一片水花飛濺中。我被他狼狽的樣子逗得大笑,忘了閃躲,笑聲未歇,卻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無限,慵懶的暮春午後,時光亦在纏綿間悄然流過。

南征勝局將定,為激勵將士軍心,朝廷下旨犒賞——晉子澹為賢王,宋懷恩為大將軍,胡光烈為武衛侯,其餘將士均加封進階,厚賜金銀無數。

子澹一直領著皇叔的虛銜,至此才算有了王爵。從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宮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開府。

尚繕司擇了京郊幾處棄置已久的宮苑報上來,打算從中挑選一處翻修以做賢王府。然而,出乎眾人意料之外,蕭綦竟下令將宮外最精巧奢華的一處皇家行館「芷苑」賜予子澹為府,重新修繕,大興土木,極盡堂皇富麗之能事,其豪奢處令京中王公豪族盡皆咋舌。

起初人人皆以為,蕭綦將子澹逼上戰陣,必然是藉刀殺人,令他死在陣前,以絕後患。可惜他們都看低了蕭綦的心胸和手段。

蕭綦鐵腕平定了江南叛軍,雖將宗室最後的勢力徹底清除,卻不能就此與整個皇族決裂。無論在京中還是江南,王公親貴都有著盤根錯節的勢力,殺不絕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穩定,經世治國,穩定民心,還要藉助他們的力量。此時此刻,蕭綦對子澹的優渥有加,無異於給世家親貴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自從宮中傳出風聲,要在世家中挑選佳人冊立為賢王妃,一時引得議論紛紜,各大世家均在觀望揣測。

站在塵封已久的芷苑門前,我久久駐足。

這皇家宮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與宮城遙遙相望,佔盡上風上水。

多年前,這裡本來不叫這個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將此處賜給了子澹的母親,寵冠后宮的謝貴妃,因她閨名裡有個芷字,從此改名芷苑。謝貴妃生性愛靜,體弱多病,一向不慣在宮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許,搬來這裡休養,多日不曾回宮問安,由此觸怒姑姑,引出一場軒然大波。那之後,她鬱鬱回到宮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從此後,斜風細雨的芷苑,娉婷荳蔻、青衫翩翩的歲月,就此漸行漸遠。

心口一絲微微的疼,牽動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輕細的聲音,將我自恍惚中喚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階上,我仰頭凝望,蟠龍匾上金漆鮮亮的「賢王府」三字堂皇奪目。我回頭對身後諸命婦淡淡一笑,「耗費了這許多心思,賢王府總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諸位一同過來賞園,也看看今朝名匠營造的手筆,比之當年如何。」眾人紛紛附和稱讚,一路行去,果然處處佳景,盡顯絕妙匠心,叫人讚嘆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緻,一幕幕映入眼簾,每經過一處,就似時光倒回了一分。這裡曾是謝貴妃居住過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園,也算是僅能給他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時間心中黯然。卻聽身後隱隱有清脆笑語,回身看去,只見隨行女眷中一片紅袖綠鬢,幾名妙齡活潑的女孩兒自顧嘻笑作一團。身側的迎安侯夫人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兒家總是這般俏皮,失儀之處,還請王妃恕罪。」我一笑轉眸,卻不多言。這些個女孩兒都是賢王妃的備選閨秀,今日也是特意讓她們一道隨行賞園。走得一段,我漸漸有些疲乏,阿越見忙道,「前面水榭清涼,王妃跟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納涼賞蓮,也是樂事。」我頷首一笑,攜眾人步入水榭。

初夏濃蔭,涼風習習,水榭裡一片鶯聲笑語,蹁躚衣袂帶起暗香如縷。名門佳人,王侯千金,一個勝一個的嬝娜嬌妍,放眼看去,怎一個亂花迷眼。

曾幾何時,我也是這般無憂無慮。

一陣清風撩起耳畔髮絲,我抬手拂去,不經意間見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獨自憑欄而立,裊弱身影在這錦繡叢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闌干旁,望著池中星星點點盛開的白蘋,神情幽遠,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見了她,便隱約覺得熟悉,分明不曾見過,卻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動,移步走到她身後,淡然笑道,「喜歡這白蘋麼?」

顧采薇回眸一驚,忙屈身見禮。我莞爾道,「南方水澤最多這花了,這時節,想必處處綻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風物宜人,很是令人嚮往。」顧采薇低垂了頭,語聲輕細,頰邊卻笑意深深。我不動聲色地掃了她一眼,轉眸看向一池白蘋,曼聲道,「登白蘋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顧采薇驟然雙頰暈紅,輕咬了嘴唇,一語不發。我如何看不透這女兒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遠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這世上姻緣,又有幾人如意——她這一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負流水了。且不論以哥哥的門庭地位,注定不能迎娶一個沒落門庭的女子為妻;就算拋開門庭,只怕哥哥也是無心再娶。當年與嫂嫂的一段恩怨,時隔經年,他都不曾放下。可嘆世事弄人,偏偏讓每個人都與最初的眷戀擦肩而過。

顧采薇猶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輕嘆一聲,「蘋花雖美,終究隨波逐流,與其空懷悵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抬首,怔怔地望著我,一雙流波妙目轉瞬黯然,似被陰雲遮蔽了星辰。到底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輕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憐惜又多幾分。

除去顧采薇,其他名門閨秀卻無一人讓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屬。

我擱了手中名錄,定定對著一盞明燭出神——或許是子澹在我心中太過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塵再無一人可匹配;也或許是我太自私,固執地守護著那份已經不屬於我的情懷,捨不得讓旁人分享了去。捫心自問,我對錦兒的所為,並非不介懷。

想起了錦兒,又想起阿寶的眼疾毫無起色,越發心煩意亂。我起身踱到門邊,見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還是先用晚膳吧,王爺還在議事,一時也不會回府,這得等到什麼時候去了。」

我卻全無胃口,莫名煩亂,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獨自倚回錦榻,拿著一卷書悶悶翻看。不知不覺睏意襲來,隱約似漂浮在雲端,周遭霧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處。顧盼間,驀然見到母親,一身羽衣霓裳,明華高貴。她對我微笑,神情恬淡高華,隱有眷戀不捨,我張口慾喚她,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轉眼間,母親衣袂拂動,凌空飄舉,竟徐徐飛升而去。「母親!」我失聲大叫,猛然醒了過來。眼前羅帷低垂,紗幔半掩,我不知何時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蕭綦趕了過來,「怎麼了,方才還睡得好好的。」

「我夢到母親……」我只覺茫然若失,卻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滋味,方才的夢境彷彿還在眼前。

「想念你母親,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蕭綦拿過床頭外袍給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見你睡得沉,沒有叫醒你,現在也該睡餓了吧?」他一面抱我下床,一面喚人傳膳。我懶懶依在他懷中,側首看他,很似乎久沒見他這般喜形於色,「什麼事這樣高興?」

他淡淡一笑,輕描淡寫道,「今日生擒了忽蘭。」

突厥王最青睞的忽蘭王子,號稱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賀蘭箴最忌憚的對手。

此番生擒了忽蘭,如同斷了突厥王一條臂膀,對突厥軍心撼動之大,士氣打擊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蘭被生擒,恰成了牽制賀蘭箴最有力的籌碼。忽蘭一天不死,賀蘭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萬一賀蘭箴翻臉毀諾,我們亦可掉頭與忽蘭結盟,置他於腹背受敵之境。

——猶記當年在寧朔,蕭綦與忽蘭聯手將賀蘭箴逼至絕境,卻又放過賀蘭,令他回歸突厥,成為威脅忽蘭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嘆服蕭綦的深謀遠慮,亦感嘆這世間果真沒有永久的盟友,也沒有永久的敵人。

如此捷報,令人大感振奮,我連晚膳也顧不得用,纏著蕭綦將生擒忽蘭的經過細細講來。

建武將軍徐景琿率三千兵馬出陣,以血肉為餌,捨命相搏,誘使忽蘭王子所率的八千鐵騎一路直追,一路且戰且退,將敵軍全部誘入鷯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發動伏擊,峪口兩千重甲步兵截斷敵軍後援,將突厥人堵在谷中。徐景琿率部折返,前鋒鐵騎如雷霆般殺到,直衝敵軍心腹。後路重甲兵士均白刃棄甲,各執刀斧殺入敵陣,予以迎頭痛擊。鷯子峪一戰,從正午殺到黃昏,徐景輝身負八處重傷,麾下將士死傷逾兩千,而八千突厥騎兵近半被屠,主將忽蘭王子與徐景輝交戰,被斬去一臂,負傷墮馬,旋即被擒。

其餘突厥將士見大勢已去,紛紛棄械歸降,僅餘不足千人的小隊拼死逃出,直奔軍中報訊。

那一番風雲變色的血屠之景,饒是蕭綦淡淡講來,亦足以驚心動魄,令聽者膽寒。遙想當時情狀,我屏息失神,不覺手心盡是冷汗,長長吁了口氣,「這徐景琿真是神人,身負八處重傷,還能力斬強敵於馬下!」

蕭綦大笑道,「如此虎將,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琿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著他臉上豪氣勃發,堅毅側臉彷彿籠上一層霜色,那蟠龍王袍上的金龍,彷彿隨時會躍入雲霄,森然搏人。恍惚間令我錯覺,似又回到了蒼茫肅殺塞外邊關。看慣了朝堂上莊穆雍容,習慣了煙羅帳裡百般纏綿,我幾乎淡忘了當年的震懾,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從刀山血海裡踏過,歷經了修羅地獄,仗劍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這九重天闕的殺伐之神。

一夜無夢,卻幾番從朦朧中醒來,總覺心緒不寧。

輾轉直到天色將明,才迷糊睡去。剛合了眼,倏忽就敲過了五更。

陡然聽得外頭一陣腳步匆忙,值宿內侍在外面撲通跪下,顫著嗓子通禀,「啟奏王爺王妃,慈安寺來人奏報——」

我一驚,莫名的緊窒攥住心口,來不及開口,蕭綦已掀簾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時分,晉敏長公主薨逝了。」

母親去得很安祥,連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沒有聽見半分動靜。

她就這樣靜靜地去了,素衣布襪,不染纖塵,躺在檀木禪床之上,眉目寧和,彷彿只是午間小睡而已,一個不經意的動作都會將她驚醒。

「公主從來沒有睡得那樣遲,入夜還到庭中站了半晌,望著南邊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經文。奴婢催她就寢,她卻說要念足九遍經文給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著母親的佛珠,眼淚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罷。」

我默然坐在母親身邊,伸手撫平她衣角的一道淺褶,唯恐手腳太重,驚擾了她的清眠。

滄桑歲月,褪去了昔日國色天香的容顏,積澱為澄靜的光華,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圍的每一個人。

母親是真正的金枝玉葉,只能活在錦繡瑯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塵垢,也承載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許她真是謫入凡塵歷劫的仙子,如今終於脫了塵籍,羽化歸去;或許只有在清淨無塵,沒有恩怨利欲,沒有離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後的歸宿。

我靜靜凝望母親聖潔睡顏,捨不得移開目光,捨不得離開她身旁。幼年往事紛芸而至,母親的一顰一笑,一聲低喚,一句叮嚀,歷歷如在眼前。她在的時候,我總是怕她嘮叨,總覺諸事纏身,沒有閒暇和心力來陪伴她。母親從來不會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們,也只是默默守望在遠處,永遠體諒我們的不易。我知道她還想我再陪她去湯泉宮,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謁先祖陵寢,知道她想時常看到哥哥的兒女……這些我都知道,卻總是在無休止的繁擾中拖延過去,總覺得這些不是要緊事,母親反正會等著,任何時候都有她在我身後等著……我從未想到,有一天她會驟然撒手離去,連追悔的機會都不給我。

親手為她更衣整妝,為她梳起髮髻……幼時都是母親為我做這一切,而我卻是最後一次親手侍候她。握著玉梳,我的手顫抖得無法舉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進她髮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淚人兒,周遭一片泣聲,唯獨我欲哭無淚,心中只餘空茫。

慈安寺裡鐘聲長鳴,夏日陽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際熾白一片。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

我立在菩提樹下,仰首見清風過處,木葉搖曳,久久不止。

剎那間,鋪天蓋地的辛酸孤獨將我湮沒。

阿越輕聲禀報說,蕭綦已到了正殿,聞訊趕來弔唁的命婦們也快到山門了。我戚然回頭,見她紅腫了雙目,默默呈上絲帕讓我淨面整妝,隱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號露骨,愈見真摯可貴。我心中感動,握了握她纖削的手,讓她去陪伴悲傷過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過她肩頭,看見長廊的盡頭,蕭綦玄衣素冠,大步踏來,偉岸身形彷彿將那灼人日光也擋在身後。

陡然間,只覺周身力氣消失,腳下虛軟,再不能支撐。他一言不發將我攬入懷中,用力攬緊,眉宇間俱是深深疼惜。

父親不知所蹤,母親撒手人寰,子澹終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只剩蕭綦一個至親至愛之人,只剩他在我身邊,相扶相攜,將這漫長崎嶇的一生走完。

淚水終於洶湧決堤,我用盡全身力氣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時唯一的浮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11:31 AM

第三十九章   傷疑

母親的靈柩終究沒有回宮,也沒有回到鎮國公府。她曾說過無顏再入皇陵,也不願歸葬王氏,無論親族還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終的歸宿。只有這遠離塵俗的慈安寺,是她餘生所寄,也是最終神魂皈依之地。母親既已寄身佛門,再不會留戀塵世榮華,身後哀榮太過喧嘩,反而非她所願。

聞喪當日,諸命婦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禮;次日,百官入寺弔唁;京中高僧率寺中眾尼舉行法事,一連七日七夜,為母親念頌超度。

最後的一晚,我素衣著孝,長跪靈前。

蕭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別母親最後一程。已是更深夜涼,他強行將我扶起來,「」夜裡涼了,別再跪著,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愛惜!我心中淒涼,只是搖頭。他嘆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讓親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淚勸慰,我無力掙扎,只得任由蕭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親的靈柩,傷心無語。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邊,低聲向她禀報了什麼。徐姑姑沉沉嘆了口氣,低頭沉吟不語,神色躊躇淒涼。我弱聲問她,「何事?」

徐姑姑遲疑片刻,低聲道,「妙靜在外殿跪了半夜,懇求送別公主最後一程。」

「誰是妙靜?」我一時恍惚。

「是……」徐姑姑一頓,「是從前府裡的錦兒。」

我抬眸看去,她卻垂下目光,不敢與我對視。徐姑姑知道錦兒的身份,卻只說是從前府裡舊人,顯然有戀舊回護之心,有意為錦兒求情。

宮中獲罪被貶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隨意進出,輕易上不了山門,更不得踏入母親所在的內院。錦兒此番能進得寺中,託人傳訊,足見徐姑姑平日對她多有關照。我不願在此刻見到她,卻不忍在母親靈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只得疲憊地嘆息一聲,頷首道,「讓她進來吧。」

那緇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緩緩步入,短短時日,她竟已形銷骨立,枯瘦如柴。

「錦兒拜見王爺。」她在蕭綦跟前跪下,並不朝我跪拜,語聲細若游絲,卻仍以從前的名字自稱,顯得十分核突。

蕭綦蹙眉掃了她一眼,面無表情,徐姑姑臉色也變了,重重咳了一聲,「妙靜!王妃念在舊日主僕之情,允你前來拜祭,還不謝恩?」

錦兒緩緩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來,「謝恩?她於我何恩之有?」

「妙靜!」徐姑姑驚怒交集,臉色發青。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多生事端,疲憊地撐住額頭,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來吵鬧的時候,退下!」

錦兒連聲冷笑,「今日不是時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時,莫非要等我死後化為厲鬼……」

「放肆!」蕭綦一聲怒斥,語聲低沉,卻令所有人心神為之一震。錦兒亦窒住,瑟然縮了縮肩頭,不敢直視蕭綦怒容。

「靈堂之上豈容喧嘩,將這瘋婦拖出去,杖責二十。」蕭綦冷冷開口,不動聲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衛應聲而入,錦兒似乎嚇得呆了,直勾勾盯著我,木然任由侍衛拖走。

及至門口,她身子猛然一掙,死死扒住了門檻,嘶聲喊道,「王妃與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鐵證如山,望王爺明察!」

我只覺全身血脈直沖頭頂,後背卻幽幽的涼。

這一句話,驚破靈堂的肅穆,如尖針刺進每個人耳中。眾人全都僵住,四下鴉雀無聲,只餘死一般的寂靜,靈前縹緲的青煙繚繞不絕。我透過煙霧看去,周遭每個人地神情都看得那樣清楚,有人震駭、有人驚悸、有人了然……唯獨,不敢轉眸去看身側之人的反應。

錦兒被侍衛摁在地下,倔犟地昂了頭,直勾勾瞪著我,嘴角噙著一絲快意的笑。

她在等著我開口,而我在等著身邊那人開口。這個時候,無論我說什麼都是多餘,而他只需一句話,一個念頭,甚至一個眼神……便足以將我打入萬丈深淵,將歷經生死得來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著錦兒,靜靜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無悲無怒,彷彿已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

這一刻,比任何時候都艱難,比千萬年更漫長。蕭綦終於冷冷開口,漠然無動於衷,「攀誣皇室,擾亂靈堂,拖出去杖斃。」

我閉上眼,整個人彷彿從懸崖邊走了一圈回來。兩旁侍衛立時拖了錦兒,猶如拖走一堆已經沒有生命的爛麻殘絮。

「我有證據!王爺,王爺——」錦兒毫無掙扎之力,被倒拽往門外,兀自瘋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衛。當著母親靈前,當著悠悠眾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種子,往後流言四起,我將如何面對蕭綦,又置蕭綦的顏面於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釁,卻容不得她觸犯我最珍視的一切。

「你既有證據,不妨呈上來給我瞧瞧,所謂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開口,俯視她雙眼。

她雙臂給侍衛架住,恨恨道,「當日皇叔出征前,曾有書信一封命我轉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個中私情,王爺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凜,暗暗握緊了拳,卻已沒有猶疑的退路,「很好,呈上來。」

徐姑姑躬身應命,親自上前捏住了錦兒下頜,令她不得出聲叫嚷,一手熟練地探入衣內。錦兒身子一僵,面容漲紅,痛得眼淚然滾落,喉間荷荷,卻掙扎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沒有半分憐憫。徐姑姑是何等幹練人物,她自幼由宮中訓誡司調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這看似輕鬆的一捏,足以令錦兒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錦兒,更為她傳話求情,卻不料招來這場彌天大禍。愧恨之下,豈會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從錦兒貼身小衣內搜出書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跡確是子澹筆跡,前事如電光火石般掠過,剎那間,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說什麼……此去江南,手足相殘,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絕望之際寫下的書信,誤託了錦兒,被隱瞞至今,更成了錦兒反誣他與我私通的罪證。我心中痛楚莫名,卻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紙書函,捏在手中,無異於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迴轉身,沉靜地望向蕭綦,雙手將那封信遞上,「事關皇室聲譽,今日當著家母靈前,就請王爺拆驗此信,還妾身一個清白。」

四目相對之下,如鋒如刃,如電如芒,剎那間穿透彼此。

任何言語在這一刻都已多餘,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辯解;若心中坦蕩,又何需避忌。無愧則無畏,只是我實在累了,也已厭倦了無休止的忐忑擔憂,只覺疲憊不堪。他願信我也好,疑我也罷,我終究還有自己的尊嚴,絕不會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霧瀰漫,心中悲酸一點點泅漫開來,蕭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漸漸模糊。只聽見他緩緩開口,語聲不辨喜怒,「無稽之事,本王沒有興趣過目。」

他接過那信函,抬手置於燭上,火苗倏然騰起,舔噬了信上字跡,寸寸飛灰散落。

我不願在母親靈前大開殺戒,只命人將錦兒押回宮中訓誡司囚禁。

母親大殮之後,按佛門喪制火化,享供奉於靈塔。一應喪儀未完之前,我不願離開慈安寺,務必親自將母親身後諸事料理完畢。蕭綦政事纏身,不能長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風波之後,看似一場大禍消彌於無形,他和我都絕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離去之際,默然凝望我許久,眼底終究流露出深深無奈與沈重——他那樣自負的一個人,從來不肯說出心底的苦,永遠沉默地背負起所有。只偶爾流露在眼中的一抹無奈,卻足以讓我痛徹心扉。子澹的書信終究在他心裡投下陰霾,既然再曠達的男子,也無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樣才能化解這心結,這其間牽扯了多少恩怨是非,豈是言語可以分辯。若要裝做視若無睹,繼續索取他的寬容,我也同樣做不到。或許暫時的分隔,讓彼此都沉靜下來,反而更好。徐姑姑勸慰我說,彌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靈藥。

數日之後,北邊又傳捷報,在我朝十萬大軍襄助之下,斛律王子發動奇襲,一舉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斷王城向邊境運送糧草的通道。這背後一刀,狠狠插向遠在陣前的突厥王,無異於致命之傷。彼時突厥王為報忽蘭王子被擒之仇,正連日瘋狂攻掠,激得我軍將士激憤若狂。蕭綦嚴令三軍只准守城,不得出戰。直待斛律王子一擊得手,立即開城出戰。三軍將士積蓄已久的士氣驟然爆發,如猛虎出枷,衝殺掠陣,銳不可擋。

突厥王連遭重創,頓時陷入腹背受敵的窘境,死傷甚為慘重,終於棄下傷患,只率精壯兵馬冒險橫越大漠,一路向北面敗退。

朝野上下振奮不已,此前對蕭綦派十萬大軍北上之舉,仍存微詞的朝臣,終於心悅誠服,無不稱頌攝政王英明決斷。

我雖身在寺中,每日雖有內侍往來奏報宮中大事。阿越也說,王爺每日忙於朝政軍務,夜夜秉燭至深宵。

這日傍晚,我正與徐姑姑對坐窗下,清點母親抄錄的厚厚幾冊經文。驀然間,天地變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還是夕陽晴好,驟然變作瞑色昏昏,大雨傾盆。天際濃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風捲起滿庭木葉,青瓦木簷被豆大雨點抽打得劈剝作響。

我望著滿天風雲變色,莫名一陣心悸,手中經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簾,「這雨來得好急,王妃快回房裡去,當心受了涼。」

我說不出這驚悸從何而來,只默然望向南方遙遠的天際,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裡,閉門挑燈,卻不料這樣的天氣裡,太醫院的兩位醫侍還是冒雨而來,對每日例行的問安請脈半分不敢馬虎。兩人未到山門就遇上這場急雨,著實淋了個狼狽。我心中歉然,忙讓阿越奉上熱茶。

我一向體弱,自母親喪後又消瘦了些,蕭綦擔憂我傷心太過,有損身體,便讓太醫院每日派人問安。

「平日都是陳太醫,怎麼今日不見他來?」我隨口問道,只道是陳老太醫今日告假。

「陳大人剛巧被王爺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暫代。」

我心裡一緊,「王爺何事宣召?」

「聽說是王爺略感風寒。」張太醫抬眼一看我臉色,忙欠身道,「王爺素來體魄強健,區區風寒不足為慮,王妃不必掛懷。」

雨勢稍緩,兩名太醫告辭而去。阿越奉上參茶,我端了又擱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復又折回案後,望了厚厚經卷出神。

忽聽徐姑姑嘆了口氣,「瞧這神思不屬的樣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個兒身上了。」

阿越輕笑,「太醫都說了不足為慮,郡主也不必太過擔憂。」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時緊時亂,本分不能安寧,眼看雨勢又急,天色漸漸就要黑盡了。

「吩咐車駕,我要回府。」我驀的站起身來,話一出口,心中再無忐忑遲疑。

輕簡的車駕一路疾馳,頂風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內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藥往書房去的醫侍。濃重的藥味飄來,令我心中微窒,忙問那醫侍,「王爺怎麼樣?」

醫侍禀道,「王爺連日操勞,疲乏過度,更兼心有鬱結,以致外寒侵邪,雖無大恙,卻仍需調息靜養,切忌憂煩勞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親自接過那托盤,「將藥給我,你們都退下。」

書房門外的侍衛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燈影昏昏,我徐步轉過屏風,見案幾上攤開的奏疏尚未看完,筆墨擱置一旁。窗下,蕭綦輕袍緩帶,負手而立,孤峭身影說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託了藥盞卻再邁不開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開口。

夜風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長窗微動,他低低咳嗽了兩聲,肩頭微動,令我心中頓時揪緊。我忙上前將藥放到案幾上,他頭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將藥汁倒進碗中,柔聲笑道,「先喝了藥,再趕我不遲。」

他驀然轉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頭垂眸,慢慢用小勺攪了攪湯藥,試著熱度是否合適。他負手不語,我亦專注地攪著湯藥,兩人默然相對,更漏聲遙遙傳來。

他忽地笑了,聲音沙啞,沒有半分暖意,「這麼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為何偏偏有此一問,只得垂眸道,「內侍未曾說起,今日太醫院的人前來問安,我才知道。」

「太醫院?」他蹙眉。我低了頭,越發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連他病了也未能及時知曉,也難怪他不悅。

「你不是為了子澹之事趕回來?」他語聲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剛剛傳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風臨洲兵敗,賢王子澹陣前縱敵,令子律逃脫,自身反為叛軍暗箭所傷。」

一聲脆響,我失手跌了玉碗,藥汁四濺。

「他……傷得怎樣?」我聲音發顫,唯恐聽到不祥的消息從他口中說出。

蕭綦的目光藏在深濃陰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懷恩冒險出陣將子澹救回,傷勢尚不致命。」他盯著我,薄唇牽動,揚起一絲嘲諷的笑意,「只是賢王殿下聽聞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當場斬殺之後,在營中拒不受醫,絕食求死。」

一直以為我知他最深,豈知時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經不復當年。

我知道他是個柔若水堅如玉的性子,原以為放他在宋懷恩身邊,有個踏實強硬的人總能鎮得住他,好歹能護得平安周全,卻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決絕。

「怎麼臉色都白了?」蕭綦似笑非笑地迫視我,「還好那一箭差了準頭,否則本王當真沒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話聽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頭。我緩緩俯下身去,一片片撿拾那滿地碎片,默然咬緊下唇。

蕭綦陡然拽起我,揚手將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經摔了,你還能撿回一只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隻瓷碗,用得久了,也捨不得丟。」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卻濕潤,淚光模糊了眼前,「身邊宮人,帳下親兵,相對多年也會生出分眷顧,何況是與我一起長大的子澹!我毀諾在先,移情在後,昔日兒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過想保他一條性命,安渡餘生,你連這也容不下麼?莫非定要逼我絕情絕義,將身邊親人一個個送到你劍下,才算忠貞不二?」

一番話脫口而出,再沒有後悔的餘地,哪怕明知道是氣話,也收不回來了……我與他都僵住,四目凝對,一片死寂。

「原來,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釋,卻不知該說什麼,所有的話都僵在了唇邊。

更漏聲聲,已經是夜涼人靜,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卻寒如三冬。

「時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開口,彷彿什麼也不曾發生,轉眼間斂去了喜怒,將一切情緒都藏入看不見的面具之下,語意卻透出深濃的涼。

看著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觸手可及,卻似如隔深淵。我再也強抑心中惶恐,寧願他回頭、發怒、甚至與我爭執,都好過只給我一個冷漠慘淡的背影。我開始害怕,怕他丟下我一個人在這裡,再也不會回來……所有驕傲或委屈,都抵不過這一瞬的恐懼,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樣膽怯。

我奔出去,踉蹌間掀倒了錦屏,巨大聲響令他在門前駐足,卻不回頭,身影依然冷硬如鐵。

「不許你走!」我陡然從背後環住他,用盡全力將他抱住。

捨棄了那麼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麼能再放手;傷害了那麼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個,又怎麼能再失去。

他一動不動地任由我擁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軟了下來,良久才嘆息道,「阿嫵,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傷痛難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語聲落寞疲憊,「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

「不會!」我決然打斷他的話,失聲哽噎道,「你不會傷,也不會死!我不許你再說這種話!」

他轉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間透出蒼涼,「阿嫵,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覺他笑容倦淡,深涼徹骨。庭中月華如水如練,將碧樹玉階籠上淡淡清輝。

「你還要多久才能長大?」他抬起我的臉,深深嘆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涼,比這更涼的,卻是我心。

「我讓你很失望麼」?我笑了,頹然放開雙手,「我做了什麼,讓你如此失望?」一直以來,我的努力和捨棄,他都看不到麼,卻只為了一句氣話,就這樣輕易地失望……難道我不是凡人,難道我就沒有累和痛麼?我搖頭笑著,淚水紛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驀然伸手挽住我,欲將我攬入懷中,我決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與王爺同室而居,望王爺見諒!」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頹然轉身而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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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遇刺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頭料理母親身後瑣事,絕足不再回府。蕭綦來看過我幾次,彼此只作若無其事,相對卻是疏離了許多。徐姑姑看在眼裡,只當我們是拌嘴鬥氣,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脫,藉口母親身後諸事已了,賴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裡,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邊。自母親辭世後,我夜夜都從夢裡驚醒,夢中總有凶惡的妖物在追我,時常恍惚看見鮮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來了,他接到喪訊,已在回京赴喪的路途中,再過幾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數日,宮中長久無人主事,每日都由內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帶了徐姑姑回到宮中,住進了鳳池宮。

無論徐姑姑和阿越怎麼勸說,我始終不願回到豫章王府,不願和蕭綦冷漠相對,也不願去嚮往後如何應對,只是覺得很累。長久以來的猜疑,終於在彼此心裡結成了怨,結成了傷,結下了解不開的結。

子律的死亡,終結了這場戰爭,卻沒有終結更多的殺戮。

南方宗室一敗塗地,諸王或死或降,叛軍兵馬死傷無數,狼煙過處,流血千里。南征大軍班師回朝,一併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親貴多達千人。

北境勝局已定,大軍一路攻入突厥,兵臨王城,擁立斛律王子繼位,大開殺戒,誅滅反抗王族。

突厥王敗逃西荒大漠,眾叛親離,被困多日,傷病交加之下,暴卒飛沙城,屍首被獻於斛律王帳前,曝曬城頭三日,不得殮葬。

我早知賀蘭箴的狠決,卻未料到他對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當日,我卻總揮不去月色下那雙淒苦而怨毒的眼神……賀蘭箴,終究還是魔性深種,將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報了平生大仇,接下來會不會就是蕭綦?

所幸,他不會再有這個機會。唐競以鎮壓反叛王族,保護新君之名,屯兵十萬在突厥王城,挾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終究成為王座上的傀儡。這便是蕭綦早已謀定的大計,從此突厥俯首,永為我天朝屬國。

聽說忽蘭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爭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淪為攝政王階下囚徒,奔走傳頌攝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書卷,再沒有心思看書,只望了天際流雲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樓之上遙望他的身影……歲月似水,不覺經年。

徐姑姑悄然進來,笑意盎然,欠身禀道,「王妃,方才內侍過來傳話,王爺今晚想在鳳池宮傳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佈置吧。」

徐姑姑嘆口氣,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說什麼,蕭綦自然是有主動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執,再拂了蕭綦的心意。這幾天來,蕭綦忙於政事,仍時常來鳳池宮看我,卻從不開口言和,也不問我為何不肯回去,彷彿認定了我會如往常一般低頭認錯,求取他的寬容。或許看到我始終漠然無動於衷,他才漸漸焦慮,終於肯放下身段來求和。看著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張羅,燃起龍涎香,挑上茜紗宮燈……我忽然泛起濃濃悲哀,什麼時候,我也變得像后宮妃嬪一樣,需要曲意承歡,費盡心思,才能討好我的丈夫。

掌燈時分,蕭綦一臉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卻溫煦寧和。我正懶懶倚了繡榻看書,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並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裡,等了片刻,只得讓侍女上前替他寬去外袍。往常這是我親手做的,今日我卻故意視而不見。難得他倒沒有不悅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邊,握了我的手,柔聲道,「叫你等久了,這便傳膳吧。」

宮人捧了各色珍餚,魚貫而入,似乎特意為今晚做了一番準備,每樣菜式都格外精巧雅緻,更是我素日喜歡的口味。馥郁酒香撲鼻而來,一名宮人捧了玉壺夜光杯,為我們各自斟上。蕭綦含笑凝視我,眸光溫柔,「這是三十年陳釀的青梅酒,好難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卻與他灼灼目光相觸。

「我許久不曾陪你喝過酒了。」他嘆息一聲,微微笑道,「怠慢佳人,當自罰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側首不去理他,卻不經意瞥見那奉酒的宮人,綠鬢纖腰,清麗動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聽蕭綦笑嘆,「我竟不如一個女子吸引你?」

回眸見他一臉的無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與美人相比。」

那美貌宮人立在蕭綦身後,低垂粉頸,甚是嬌羞。我心中一動,從側面看去更覺此女眉目神態似曾相識,記憶深處彷彿有一處慢慢拱開……蕭綦已笑著舉杯,仰頭欲飲,我心念電閃,驀然脫口道,「慢著——」

就在我開口的剎那,眼角寒光一閃,那宮女驟然動手,身形快如鬼魅,挾一抹刀光從背後撲向蕭綦。變起倉促之間,我不假思索,合身撲到蕭綦身上,猛的將他推開。耳邊寒氣掠過,似已觸到刀鋒的銳利,身子卻陡然一輕,被蕭綦攬在懷中,仰身急退,只覺一股凌厲的勁力隨他廣袖揮出……碎骨聲,痛哼聲,金鐵墜地聲,盡在電光火石的剎那發生!

左右宮人驚呼聲這才響起,「有刺客!來人吶——」

那宮女一擊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頓時頭破血流,委頓倒地。

我這才回過神來,緊緊抓住蕭綦,看到他安然無恙,這才渾身虛軟,張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蕭綦猛的將我擁住,怒道,「你瘋了,誰要你撲上來的!」

我正欲開口,眼前忽然有些發黑,身子立時軟了下去。

「阿嫵,怎麼了?」蕭綦大驚。

左手隱隱有一絲酸麻,我竭力抬起手來,手臂卻似有千斤重,只見手背上一道極淺極細的紅痕,滲出血絲,殷紅裡帶著一點慘碧……眼前一切都模糊變暗,人聲驚亂都離我遠去,唯一能感覺到的,只是他溫暖堅實的懷抱。

隱約聽到他聲音沙啞地喚我,我睜大雙眼,他的面目卻陷入一片模糊。

我竭盡最後一絲清醒,微笑嘆息,「你問我會不會,現在你知道了。」

那日他曾問,「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傷會死,那時候,你會不會也這般回護……」

如今我可以回答了,是的,我會,我會不惜一切來回護你。

這一覺睡得好沉,夢裡隱約見到母親,還有辭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歡祖母膝下的無憂歲月……我閉目甜甜地笑,不想這麼快醒來。

「我知道你醒了,睜開眼睛,求你睜開眼睛!」這哀慟的聲音讓我心口莫名抽痛,竭力掙脫睡意的泥沼,想要睜開眼,卻在一片迷濛光影裡,見到一雙赤紅的眸子,紅得似欲滴血。我陡然一顫,刺客,刀光,血痕,他驚駭的神情……那驚魂的一幕掠回腦中,激靈靈驚醒我,又記起了最後清醒的意念,記起他臉色蒼白,緊緊抱著我,滿目驚痛若狂的樣子。

我合上眼,復又睜開,終於真真切切看見他的面容。

「阿嫵……」他直直望著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連聲低喚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怎麼紅成這樣,我覺得心疼,想要抬手去撫他臉頰,卻驚覺周身毫無知覺,四肢肌體分明還在那裡,卻彷彿已不屬於我。

「你睡了好久!」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手指顫顫撫過我臉頰,「老天總算將你還給我了!」

我望住他,淚水潸然滾落,身子卻全然失去知覺,半分不能動彈。

「太醫,太醫!」蕭綦緊握了我的手,回頭連聲急喚。太醫慌忙上前,凝神搭脈,半響才長吁了口氣,「王妃脈象平穩,毒性大有緩解,看來那雪山冰綃花果真有效。只是劇毒侵入經脈,眼下尚未除盡,以致肢體麻痺,全無知覺。」

「肢體麻痺?」蕭綦驚怒,「如何才能解去毒質?」

太醫惶然叩首,「」那冰綃花藥性奇寒,以王妃的體質只怕難以承受,微臣只能冒險嘗試,以七味至陽至熱的藥物為輔,逐量下藥。眼下看來雖有解毒之效,卻難保不會傷及內腑,微臣不敢貿然下藥。我恍恍惚惚聽著,心中隱約明白過來,太醫說的冰綃花想必是賀蘭箴送來的那支雪山奇花。當日突厥使臣稱其為異寶,可解毒療傷,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

卻聽蕭綦怒道,「我不想再聽這推三阻四之言,不管你用什麼藥,務必要讓王妃康復!」

「王爺恕罪!」太醫驚惶,連連叩頭不止。

我苦笑,卻無法出聲,只剩手指微微可動,便竭力輕叩他掌心。蕭綦俯身看來,與我目光相觸,似悲似狂,我從未在他眼中見過如此淒惻神色。

冰綃華藥性奇寒,我若不能承受其效,大概會就此死去;如果不用此藥,我雖然能活,卻不過是一具行屍走肉。兩者相較之下,蕭綦立時洞徹我的心意,想必他心中所想,也與我相同——只是,要由他來決定,又是何其艱難。

「我明白。」蕭綦深深凝視我,決然一笑,「既然如此,我們便一起來博上一博!」

太醫立刻開方煎藥,一碗濃濃藥汁,由蕭綦親手餵我喝下。

宮人醫侍盡數退出外殿,空寂的寢殿內,宮燈低垂,將我們的影子長長投到地上。

他扶起我,倚坐床頭,將我緊緊摟在懷中。不知是藥效發作,還是毒性作祟,我眼前昏黑,神智漸漸恍惚。

「阿嫵!」他在我耳邊低喝,輕輕搖晃我,我的身體卻仍是沒有知覺。

「我不准你睡,你給我好好睜大眼睛!」蕭綦抬起我臉龐,語聲緊窒,「我怕你一覺睡去,再也不會醒來……只要你好好熬過來,我什麼都答應,再不惹你傷心難過,好不好?」

我心中似痛似甜,竭力睜開眼,給他一抹微笑。他的雙臂將我抱得那樣緊,即使身體沒有知覺,依然能聽到他的心跳。我想對他說,我還沒有看夠你的模樣,怎麼捨得就此睡去;我還要看著你長出白髮,與我一起變老。

「我講故事給你聽,好不好?」他望著我尷尬地笑,第一次主動要求講故事,以往每次被我纏住,他都頭大如斗。若說英明神武的攝政王還會害怕什麼事情,那一定是被他的王妃纏住講故事。我笑意深深,安靜地望著他,看他皺眉思索的樣子,心裡只覺酸酸軟軟……我默默想著,就算將在天亮之前死去,我也毫無恐懼,只因有他一直陪伴在身側。

「講什麼好呢?」他苦惱地喃喃自語,我卻笑起來,他向來只會講些征戰疆場,攻城掠地的故事,血淋淋的,並不好玩。但只要是他的故事,我都百聽不厭。

他環緊我,語聲越發溫柔,「我有沒有講過,第一次看見你的情形?」

我睜大眼,第一次,那應該是在大婚拜堂的時候……他嘆了口氣,未語先笑,「那時你才十五歲,那麼小,幾乎還是一個孩子。」

他悠悠笑道,「拜堂的時候,你一身繁複的宮裝,身形仍然十分嬌小,怎麼看都還是個小丫頭。想著我這麼一把年紀,卻要跟一個小丫頭入洞房,真是比攻下十座城池更令我為難!」他笑得可惡之極,我又氣又窘,只能以目光狠狠剜他,恨不得撲到他肩頭,咬上一口。

「那之後,一別就是三年……當我得知你被劫持,怎麼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長得什麼樣子,只想到一個小孩被嚇得大哭的模樣。」他感喟道,「我派去的人一路跟著你們,不斷傳回消息,說你刺殺賀蘭箴,又縱火逃跑,還逼得賀蘭箴處死手下……我不能相信,這些事竟是一個小孩子做的。」

我說不出話,淚水悄然湧上。

「我一輩子也不能忘記,那一刻,血光烽煙,你在亂軍之中出現……」他驟然閉上眼,「你竟那樣耀眼,身後刀光劍影分毫不損你的容光,自己命懸敵手,卻沒有半分懼色。我從未見過一個女子,竟能如此決絕,如此凜烈!」他的聲音竟有一絲顫抖,「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幾乎錯過了什麼!」

我望著他,淚水滑落,濕了鬢髮。

「一直以來,我夢寐以求的,可以並肩站在我身側,與我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本早就已經得到,我卻堪堪錯失了三年。」

一點溫熱,滴落在我臉頰,竟是他的淚。他抱緊我,似恐一鬆手就會失去;他身上的溫熱,令我冰涼的身子漸漸回暖,一直暖到心底裡去。

我驀然一顫,溫暖的感覺如此清晰……真的,我竟又感覺到他的體溫,又有了微弱的知覺。我竭盡全力,終於緩緩抬起右手,艱難地覆上他手背。

他一震,呆了片刻,驀然驚跳起來,「你能動了!阿嫵,你能動了!」

我亦欣喜若狂,仍由他將我擁入懷抱,再說不出話來。

珠簾一掀,阿越託了藥盞進來,盈盈笑道,「王妃,藥煎好了,您今日氣色又好了許多呢。」

正說笑間,徐姑姑肅容而入,見我正服藥,忙又笑道,「王妃這兩日好了許多,看來服完這帖藥,也該大好了。」

我擱了藥盞,接過白絹拭了拭唇角,看她肅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幾分,「大理寺已經審出結果了?」

徐姑姑欠身道,「是,刺客身份已經查明,確是宣和宮舊人,名喚柳盈。」

宣和宮,子律昔年所居宮室。那晚我一眼瞧見那美貌宮女,便覺分外眼熟,如今想來,隱約就是當年子律身邊,十分受寵的一名侍女。她在宮中的時日甚長,卻無人知道她身負武功。徐姑姑臉色沉重,「宣和宮舊人本已悉數遣出,這柳盈原已被送到浣衣局,數日前卻被御膳司調了去。帶走她的人是御膳司一名副監,名喚李忠,此人事發當夜即已暴病而亡。」

我不動聲色,只淡淡一笑。這殺人滅口的動作雖快,卻也在意料之中。

綿延宮室,重重樓闕,誰也不知這偌大深宮之中,到底潛藏了多少秘密。

當日姑姑遇刺之後,我曾藉宮變之機,清洗宮禁,將效忠先皇的勢力盡數拔除。然而宮中盤根錯節的勢力錯綜複雜,為免牽連太眾,引得人心浮動,那一次的清洗僅僅點到為止。隨後姑姑謀逆事敗,宮中涉案者誅連甚廣,殺戮之重,使得宮中舊人膽寒心驚,整個宮闈都陷入恐慌之中。自我接掌后宮,著力安撫人心,平息動盪,雖然止了殺戮,但徹底清理宮禁的念頭,始終擱在心裡,只等待合適的時機到來。

徐姑姑繼續說道,「王爺下令嚴查此案,大理寺已將御膳司相關人眾收押,浣衣局與柳盈過往相熟者,及宣和宮舊人一併下獄。」

我沉吟了片刻,揚眉看她,「既然大理寺已著手審理,你不妨也再助他們一臂之力。」

徐姑姑一怔,「王妃的意思是?」

我斂去笑容,冷冷道,「宮中舊黨未除,如今也是時候好好查一查了。」

「老奴明白了。」徐姑姑悚然一驚,旋即深深俯身。

我緩緩道,「你傳話下去,宮中凡有過私下非議朝政、言行不檢、與舊黨過從甚密者,每供出一人,減罪一分;知情不報,禍連九族。」

這宮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惡毒,為了自保,每個人都會爭先恐後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牽涉越廣越好。

「老奴這就去辦。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著。」我叫住她,漠然開口,「有一個人,現在是用得著的時候了。」

終年不見天日的囚室裡,陰森發霉的味道撲面而來,即使站在門口,也讓我遍體生涼。

「這地方骯髒得很,王妃還是留步,讓奴婢將人提出來審吧?」訓誡司嬤嬤謙卑地陪笑。

我蹙眉道,「徐姑姑跟我進來,其他人留在這裡,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燈引路,穿過昏暗過道,越往裡越是森冷迫人。最後一間狹小的檻牢前,僅半尺見方的窗洞裡漏進些微光線,隱約照見地下一堆微微蠕動的物事。徐姑姑撥亮燈盞,光亮大盛,牆角一團黑乎乎的東西突然被光亮驚動,簌簌爬過腳下,竟然是一隻碩大蜘蛛,我失聲低呼,急急向後閃避。

「王妃,當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裡,忽然發出嘁的一聲冷笑,嘶啞不似人聲,「小郡主,你也來了?」

若不細看,我幾乎認不出那一團污髒裡竟藏著個枯瘦如柴的女人,那似曾相識的蠟黃面孔,從亂髮後緩緩抬起來,深凹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會來的,黃泉路上,錦兒會等著你的!」

我藉著光細細看她,想在這張臉上,尋回一絲昔日的影子,終究卻是徒然。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到此刻還是放不下心中怨毒。「錦兒,你可以安心地上路。」我靜靜看著她,「那個孩子我已安置妥當,子澹那裡,我會給他一個交代。」

聽到這一聲「上路」,錦兒陡然一顫,軟軟倚著那堆破絮,目光發直。我心下略有一絲惻然,「你有未了的心願,現在可以告訴我。」

「到此時還在我面前裝什麼善人?只可惜殿下看錯了你,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個!」她嗬嗬冷笑,重重一口唾沫唾在我跟前。「大膽!」徐姑姑怒斥。

我定定看著眼前狀似瘋魔的婦人,良久,方緩緩道,「如你所言,王儇從來不是良善之人,否則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滿門。」「你以為富貴榮華得來全不需代價?」我自嘲地一笑,「這些年,你只看到我無限風光,卻不曾見過我如履薄冰、心驚膽顫,並非只有你蘇錦兒命運多騫,這世上有一份風光,自有一份背後艱難。你本有過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羨妒旁人?」錦兒慘笑,「我的天地,我何嘗有過自己的天地……打小圍著你轉,你便是天,便是地,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拋開……我做夢也求不到的,在你眼裡一文不值;就算我捨了命,也搏不來他認真看顧一眼,你卻那般作踐,逼得他為你去死!」她的話,一聲聲,一字字刺進我心裡,直刺得血肉模糊。「不錯,你說的都不錯。」我依然在笑,一開口卻枯澀得不似自己的聲音,「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個死不認命,一個認命到死,到頭來又是如何?總有些東西不得不爭,也總有些東西,不得不捨……就算你同我一樣生作金枝玉葉,不知取捨,也同樣是如今這般下場。」

「你不過是命好,憑什麼就佔盡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聲喊道,「就算下輩子做不成金枝玉葉,我寧願變豬變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淒厲的哭聲迴盪在陰冷囚室,從四面八方向我迫來。

我猝然迴轉身,重重拂袖,「送蘇夫人上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12:07 PM

第四十一章  情切

蘇錦兒以行刺共謀之罪,被一道白綾賜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冊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與蘇錦兒的攀污毫無關係,外間只知蘇錦兒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卻不知我將她一併扯進此番謀刺之中,以逆謀共犯的罪名處死,便順理成章地讓錦兒成了指認同謀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無對證,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臨死「招供」出的人,縱然渾身是嘴,也百口莫辯。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宮人聞聽蘇錦兒認罪伏誅,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唯恐與逆黨沾上關係,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經自起內亂,互相攀咬——人心之惡,比天下最鋒利的兵器,更能殺人於無形。一時間,牽涉入案之人不斷增加,共犯名錄一疊疊送往我眼前,整個宮闈都籠罩在一片恐懼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緘默不語。我面前薄薄一冊名錄攤開,寫滿細細密密的名字,這就是經過層層甄選,最終確定的共犯名錄。

我一個個名字仔細看過,大多數名字都是皇室心腹舊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過是挾柳盈之事一網打盡。

誰又能料到,引發這一場血腥風波的由頭,不過是一個弱女子的癡烈。

那柳盈出身將門,自幼入宮,伴在子律身邊,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對子律情根深種。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冊妃,將她收為側室,原也可富貴清平過得一世。偏偏生逢亂世,子律叛逃謀反,陣前伏誅,落了個身敗名裂,屍骨無存的下場。尋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罷了,可嘆這柳盈竟是如此忠貞剛烈的性子,暗地隱忍,伺機行刺蕭綦,為子律復仇。

小小宮人,縱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絕境,以命相搏,也有驚人之力。

只是單憑她一己之力,若無人從旁相助,豈能在深宮之中來去自如。從浣衣局調入御膳司,是接近蕭綦的第一步;在御膳司從雜役晉身為奉膳,是第二步;最後秘藏劇毒,投毒於食在先,懷刃行刺在後,這行刺的計劃雖不怎麼高明,卻也步步為營,想必一路走來,都有高人暗中相助,為她打通關節,隱瞞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舊屬,宮中不在少數,而有這番本事,暗掌各司權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數。這些人暗中聚結,心念舊主,對權臣武人心懷怨憤已久,雖沒有謀反的膽量和本事,卻如盜夜之鼠,伺機而動。

翻到名冊的最後,赫然看見兩個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驚,掌心滲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這份名冊,除了你我,還有誰見過?」

「無人見過。」徐姑姑欠身回禀,臉色凝重。

啪的一聲,我揚手將名冊擲到她腳下,「徐姑姑,你好糊塗!」

名冊最後一頁赫然寫著永安宮中兩名主事嬤嬤的名字。她二人雖不是皇室舊黨,卻也因太皇太后而對蕭綦深懷怨憤。姑姑癡盲已久,她身邊的嬤嬤擅自生事,捲入此案,一旦傳揚出去,太皇太后豈能脫得了干系。

日當正午,我踏入永安宮,身邊未帶侍從,只率了徐姑姑等貼身之人。

我所過之處,眾人斂息俯首,肅寂的殿內只有裙袂曳地,錦緞滑過玉磚的悉簌聲和著步搖環佩,冷冷作響。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沒有驚動她,即便她醒來,也不過是在另一場夢裡。望著姑姑蒼老乾枯,卻寧靜恬和的睡顏,我不知該羨慕還是悲哀。

兩個嬤嬤已經身著素衣,散髮除釵,一動不動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隨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敗,已無僥倖之心,但求速死。

我從徐姑姑手中接過白綾,拋在她們跟前,「你們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誅,其心可憫,特賜你二人全屍歸葬。」

獲罪賜死的宮人只得草蓆卷屍,亂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屍,歸葬故里,已經是莫大的恩惠。兩位嬤嬤對視一眼,平靜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復又向內殿頓首三拜。

吳嬤嬤拾起白綾,回首對鄭嬤嬤一笑,眼角皺紋深深,從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隨後就來。」鄭嬤嬤淺笑,神情彷若昔日少女般恬靜。

徐姑姑別過頭,低垂了臉,肩頭微微顫抖。

吳嬤嬤捧了白綾,隨著兩名內監,緩步走入後殿。

永安宮兩名嬤嬤,以怠慢禮儀,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賜死。

柳盈一案,牽連宮中大小執事,知情共犯竟達三百餘人。列入名冊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為皇室心腹,或對朝政有誹謗非議,皆被訓誡司下獄。其餘人等多為相互攀污,罪證不足,被我下令赦出。獲釋人等,經過一番險死還生,無不感恩戴德,戰戰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親,將庶出女兒嫁與湘東侯為妾。

朝中僅存的一支皇族餘勢,正是以湘東侯為首的世家子弟,表面歸附蕭綦,實則私下聚議,對武人當權心懷不滿。這一脈餘孽,在朝堂上陽奉陰違,不時與蕭綦作對,暗諷武人亂政,鼓動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蕭綦早已存了殺心。只是湘東侯為人陰刻謹慎,深藏不露,竟讓蕭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絲把柄。

殊料區區一出宮闈逆案,竟陰差陽錯地引出了湘東侯這一線關聯,將禍水從宮闈引向朝堂,矛頭直指皇黨餘孽——恐怕湘東侯做夢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費盡心機,卻因區區一個宮女,賠進了身家性命。

罪證確鑿之下,蕭綦當即下令,將湘東侯滿門下獄,七日後處斬於市。相關從犯十五人一併處死,其餘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貶謫。一場謀刺風波,歷時月餘,終以殺戮平息。經此一案,從宮廷到朝堂,如一場雷霆暴雨洗過,殘枝枯葉沖刷得乾乾淨淨,舊黨餘孽被全部肅清。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漸漸襲來。

哥哥回京的這一天,恰逢雨後初晴,碧空如洗,天際流雲遮了淡淡遠山,一派高曠幽逸。

朝陽門外,旌旄飄揚,黃傘青扇,朱牌龍旗,欽命河道總督、江夏王的儀仗逶迤而來。哥哥紫袍玉帶,雲錦風氅翻捲,當先一騎越眾而來。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傾倒帝京無數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為傲的哥哥。我站在蕭綦身側,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間,江南煙雨的輕軟,非但沒有為他平添風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間刻下了幾許持重從容。蕭綦與哥哥把臂而立,並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側首,含笑向我看來,秀眉微揚間,隱隱已有父親當年位極人臣的風采。此時此地,我至親至愛的兩個男子,攜手把臂,終於站到了一起。

來不及洗去滿身風塵,哥哥便趕往慈安寺拜祭母親。母親靈前,我們兄妹二人靜靜相對,彷彿能感覺到母親冥冥中溫柔注視我們的眼神。

又一個春夏秋冬無聲的過去了,母親走了,哥哥回來,而我,又闖過了無數風刀霜劍。

「阿嫵,」哥哥柔聲喚我,眼眸中盛滿深深感傷,「哥哥真的很笨。」

我將頭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讓我欺負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頭,將我攬住,「」臭丫頭,還是這麼逞強好勝。

我閉了眼睛笑,「」誰叫你那麼笨。

「」這些年,一直讓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嘆息,衣襟上傳來木槿花的香氣,溫暖而恬靜,「往後哥哥會一直在你身邊,不再讓你一個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頭,緊緊閉上眼睛,不讓淚水滑落。

隨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數名姬妾,還有一個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兒。侍妾朱顏為哥哥生下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兒,取名卿儀。哥哥說,在他幾名兒女之中,唯獨卿儀與我小時候長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句話,連對小孩子一向避而遠之的蕭綦,也愛極了這孩子。

夜裡沐浴之後,我散著濕髮,懶懶倚在錦榻上,等長髮晾乾。

蕭綦陪在旁邊,一面看奏摺,一面閒閒把玩著我的濕髮。

我想著卿儀可愛的模樣,突發異想,「我們把卿儀抱養過來,做女兒好不好?」蕭綦一怔,臉色立時罩上寒霜,「抱養別人的孩子做什麼,我們自己會有,不要整天胡思亂想。」我低了頭,心中一黯,默然說不出話來。他攬過我,眸光溫柔,「等你身子好起來,我們一定會有自己的孩子。」

我別過頭,勉強一笑,岔開了話頭,「卿儀不是嫡出,等哥哥將來迎娶了正妃,還不知能否見容於她。」

蕭綦笑了笑,「這倒難說,王夙姬妾成群,將來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寧了。」

見我揚眉瞪他,蕭綦忙笑著改口,「可見,齊人之福實在是騙人的。」

「是麼,我記得某人似乎也曾有過齊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蕭綦尷尬地咳嗽一聲,「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永曆二年十月,賢王子澹率左右元帥暨三十萬南征大軍班師還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併押解赴京,昔日王公親貴淪為階下囚徒,囚枷過市,百姓爭睹。

蕭綦率百官出城相迎,親攜眾將至營中犒巡。朝堂上的蕭綦是高高在上的攝政王,而朝堂下的蕭綦,依然沒有丟棄武人的豪邁。

我站在賢王府正堂,微微閉目,遙想朝陽門外,軍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況,眼前浮現過一張張清晰面目——蕭綦傲岸睥睨,哥哥蘊雅風流,宋懷恩沉默堅毅,胡光烈意氣風發……最後,是子澹臨去時白衣勝雪的背影。

此刻,我帶著一眾皇室親貴恭立在新落成的賢王府,迎候子澹歸來。

門外夕陽餘暉在眼前暈開一片陸離光影,該來的終歸要來。

我緩緩步出殿門,踏上紅氈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紗漫捲如飛,率著身後華眾人迎向子澹的車駕。

府門前儀仗煊煊,哥哥一騎白馬當先,紫轡雕鞍,豐神如玉,已經到了門前。身後卻是一乘輦車,四面垂下錦簾,並不見子澹身影。我怔忪間,哥哥已下馬立在一旁。內侍高唱,「恭迎賢王殿下回府——」

輦前錦簾被侍者掀起,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簾後傳來一陣咳嗽聲。一襲天青紋龍袍的子澹,金冠紫綬玉帶,被左右攙扶著步下輦車,寬大的袍服廣袖被風吹起高高揚起,修長身形越發單薄削瘦,似難勝衣。夕陽餘暉,投在他質如冰雪的容顏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頭緊窒得無法呼吸。左右眾人齊齊俯身見禮,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間,卻見子澹靜靜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們中間,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帶著他慣有的倜儻笑容,朗聲笑道,「賢王殿下車馬勞頓,我看這些虛禮就免了罷。這新建的賢王府,子澹你還未瞧過,可是費了阿嫵許多心血,連我那漱玉別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爾,側身垂眸道,「賢王殿下風塵勞頓,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嫵已備了薄酒,借新邸為殿下洗塵。」

「多謝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語未成,陡然掩唇,咳嗽連連。

我心驚,望向哥哥,與他憂慮目光相觸,頓覺揪心。

華燈初上,宴開新邸。

席間絲竹撩繞,觥籌交錯,恍若又見昔日皇家繁華。子澹坐在首座,已換了一身淡淡青衫,滿堂華彩之下,愈發顯得容色憔悴。酒過三巡,他頰上透出異樣的嫣紅,臉色卻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左右都似察覺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顧竊竊,他仍是自己斟滿了酒,舉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許久不曾看過芷苑的月色,子澹,與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幾分醉意,但笑不語,任由哥哥將他強行攙起,一手攜了酒壺,腳下微蹌地離去。

我揉住隱隱作痛的額角,耳邊卻傳來左右嗡嗡切切的議論之聲。

我起身環顧眾人,周遭頓時寂靜無聲。

「時辰不早了,賢王殿下既已離席,今日就此宴罷,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說完,徑直拂袖而去,不願再與這幫趨炎附勢的皇親貴眷多作糾纏。這些人全憑一點裙帶血脈,終日飽食,趾高氣揚,一朝淪為他人刀下魚肉,不復往日風光,更加不思進取,只知趨炎附勢。說起來,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輩,不乏當年風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卻百般阿諛,看盡顏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風一吹,遍體透涼,腦中清醒過來,不由失笑。果真是越來越像蕭綦,不知不覺已習慣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處?」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見他與子澹蹤影。

「回禀王妃,江夏王已送賢王殿下回寢殿歇息。」

我略一點頭,命其他人留在此處,只攜了阿越徑直往子澹寢宮而去。行至殿前蕙風連廊,忽見背靜處一個窈窕身形,正翹首望向子澹寢殿。

「何人在此?」我心下一凝,駐足喝問。

那人一驚,只聽一個輕軟的熟悉聲音顫然道,「采薇參見王妃。」竟又是她,我鬆了口氣,方才險些以為是蕭綦佈在此處的耳目。

「你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憂煩,見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悅,不由聲色俱嚴。顧采薇屈膝跪下,滿面羞窘之色,卻又倔強地梗著脖子,咬唇不語。

我嘆口氣,憐她癡妄,卻又有幾分敬她的執著,「我當日對你說過的話,你都忘了麼?」她低頭幽幽道,「王妃當日教誨,采薇牢記於心。只是,心之所寄,無怨無悔,采薇此身已誤,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為,不過是從心所願而已。」我定定看她,這個飄零如花的弱女子,隨時會被命運卷向不可知的遠方,雖也難免自怨自艾,卻有勇氣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畏世俗之見,足可欽佩。

「你起來吧。」我嘆息一聲,「從心所願,難得你有這番勇氣……也罷,你隨我來。」她茫然起身,怯怯隨在我身後,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門,一隻空杯被擲了出來,隨即是哥哥無奈的聲音響起,「子澹,你這種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門口,兩個正爭奪酒壺的男人同時轉過頭來,看著我愣住。我氣急,惱怒哥哥不知分寸,這種時候還縱容子澹酗酒。哥哥尷尬地接過侍女手中絲帕,胡亂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來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經迷亂,轉過頭又開始給自己斟酒。」

「我已傳了醫侍過來,這裡有我,你先回去吧。」我側頭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說什麼,卻又搖頭苦笑,「也好。」

我側過身,「眼下還需勞煩你先送這位顧家妹妹回府。」

哥哥這才注意到我身後的顧采薇,不由一怔。

顧采薇滿面羞紅,垂首不語。

望著他二人遠去身影,我無奈一笑,這世上傷心人已經夠多,能少一個是一個罷。

左右侍從遠遠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卻渾若無視,自顧斟酒舉杯,那蒼白修長的手,握著杯子,分明已經微微顫抖。我劈手奪了他酒壺,仰頭張口,就壺而飲。如瀑澆下的酒,濺灑了我一臉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嗆得我淚水奪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嗆啷一聲脆響,我揚手將那酒壺拋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這一句話,似曾相識,如今說來卻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飲酒的,什麼時候,他也學會了喝這樣凜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氳水霧,眼眸深處卻有瑩然水光閃動。

「你到底是誰?阿嫵不會這個樣子,你……你不是她。」子澹直直看我,已經蒼白如紙的臉色,越發煞白得怕人,我心中慘然,卻不得不笑,「對,我已不是從前的阿嫵,你也不再是從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鬢髮散亂,神色淒迷,「阿嫵怎會變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嫵不會變,她說要等我回來,便一定會在搖光殿上等著我!」

我不能再容他說下去,再禁不起這聲聲凌遲。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殘酒,潑上他的臉,「」子澹,你看清楚,阿嫵已經變了,全天下的人都變了,只是你一個人不肯變而已!酒從他眉梢臉龐滴下,他仰起臉,閉目而笑,淚水沿著眼角滑落。

我強抑心底悲酸,澀然笑道,「」從前是誰對我說過,世間最貴重的莫過於生命!只要活著,便會有希望!我費了那麼多心思,就為了讓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這樣傷害自己?我再說不下去,頹然後退,只覺心灰意冷,「」如果你以為一再傷害自己,我便會後悔難過……那你是想錯了!

我決然轉身,再不願看到他自曝自棄的樣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無法承受的痛。

「阿嫵!」 身後傳來他低低的一聲呼喚,聽在耳中,哀極傷極。我心中窒住,腳下不由一頓,驟然被他從身後緊緊擁住。他冰涼雙唇落到我頸間,溫熱的淚,冰涼的唇,糾纏於我鬢髮肌膚,絕望、熾熱而纏綿……這個懷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讓人眷戀,眷戀得讓人沉淪。

「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的手緊緊環扣在我腰間,將我箍得不能動彈,彷彿用盡他全部的力量來抓住最後的浮木。

「一切都變了,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我閉上眼,淚流滿面,「子澹,求你清醒過來,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顫抖,抱著我不肯鬆手。我亦不再掙扎,任由他靜靜的抱著我,一動不動。

良久,良久,我終於咬牙掙開他的懷抱,決然奔出殿門,再不回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12:33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1 12:39 PM 編輯

第四十二章   姻約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謀反罪證確鑿者,立即賜死,家眷或流放邊荒,或貶入教坊;罪證不足者及一干從犯,押入天牢,嚴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盡。不出兩月,昔日金枝玉葉盡皆零落塵泥,凋敝殆盡。

越郡最早奏報天降祥瑞,稱北面有龍雲升騰,霞光蔽日;隨即天下州郡紛紛上表,或說天現異象,雙日同懸中天;或說白虎出南山,化為紫芒衝宵而去;更有稱神龜出洛水,銜書報天機……京城街坊市井間,不知何時開始流傳一首民謠,最膾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盡,雙燭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飲謠,卻有人附會說,酟酌二字,諧音天祚,而雙即是二,燭諧音主,這一句暗含的寓義,便是「天祚盡,歷二主而傾。」此言一出,街頭巷尾皆爭相傳誦此句,連宮中也有人私下議論。

各州郡奏報祥瑞的折子,蕭綦一概不置可否,對於市井諺謠也只作不知,越發令朝臣們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測,不敢輕言妄議。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宮,皇室根脈殆盡,僅剩賢王一人堪繼帝位。

撫雲軒裡,落葉灑金。

我與哥哥正對弈博殺得不亦樂乎,蕭綦雖不擅此道,也含笑立於一旁,觀棋不語。

此局由哥哥執黑錯小目開局,初時哥哥四下搶占實地,此後頻頻長考。我則步步為營,似退實進,至中盤時故意賣個破綻,引哥哥一路快攻,貿然出動中腹幾枚孤子,結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龍苦活之後,上面小龍反被我斬殺。

「好手段,殺得好!」蕭綦撫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執了子正待落下,聽得蕭綦此語,復又縮手,悶哼道,「觀棋不語真君子。」

我笑著反詰,「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縮到一半地手僵在那裡,瞪我一眼,只得原處落子。

以蕭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這一步是自尋死路,他笑聲一頓,與我對視,雙雙大笑。

一片落葉輕旋著撲入軒內,恰恰飄落在榧木棋盤上,金黃落葉、瑪瑙棋子與古木紋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罷了,罷了!」哥哥索性推盤認輸,大嘆一聲,「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如今敢這樣與蕭綦說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論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別,原本各抱了成見,哥哥以蕭綦為草莽,蕭綦視哥哥為紈絝。如今放下成見,走到一處,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處下來,居然頗為投緣,大有知己之意。難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閒暇,正笑謔間,一名內侍躬身而入,「啟禀王爺,武衛侯在殿外求見。」

蕭綦斂去笑意,略一皺眉,眉宇間不怒自威。

「這胡光烈還在吵鬧不休麼?」我笑著搖頭。

「你們且消遣著,我去瞧瞧胡瘋子又發什麼瘋。」蕭綦亦笑,朝哥哥略一點頭,轉身離去。

哥哥把玩著一枚瑪瑙棋子,斂了笑容,淡淡問我,「為何偏偏是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將門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這個胡氏年紀輕輕,聽說性情十分潑辣,如何能與子澹匹配,你這不是亂點鴛鴦麼?」哥哥蹙起秀揚的眉梢,側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鬱鬱蹙眉的模樣,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從那夜之後,他以養病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宮,終日在賢王府閉門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賢王府一步,倒是蕭綦親自去賢王府探望過他,我稱病不肯同去,蕭綦也並未堅持,回來只淡淡說,子澹氣色已見大好。哥哥卻時常出入賢王府,不時給送去子澹喜歡的詩書古畫和滋補珍品。聽哥哥說,子澹如今十分淡泊,雖少言寡歡,卻已不再酗酒,也肯用醫服藥了。只是哥哥身為宰輔,公務日漸繁忙,也不能時常陪伴子澹。

與此同時,蕭綦催促我為子澹擇妃,也一日緊過一日。

靖兒漸已長大,終不能長久稱病,幽居深宮。蕭綦已起了廢立之念,子澹遲早會繼位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來的皇后人選,也是名義上的六宮之主。蕭綦對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選個軍中權臣的女兒安插在子澹身邊,我無法直接違逆他的意願,只能在選秀之時,盡力挑選個忠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對待選的將門之女並未存過多少指望,只隨意點了幾名少女入宮待選,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讓我刮目相看。

「你並未見過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潑辣也未見得就是壞處。」我拈起那片枯葉信手把玩,微微一笑,「絲蘿非獨生,願托喬木。」

哥哥神色一動,似有所了悟,「你說子澹是絲蘿?」

我垂眸嘆息,「從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讓他與茁壯的喬木相依,或許才能重獲生機。」

哥哥默然片刻,揚眉問道,「莫非你選的胡氏,倒是他的喬木?」

我啞然一笑,卻無法回答哥哥這個問題。誰是誰的良木,誰又可依托終生,只怕世上無人說得清楚。

這樁婚事,不僅哥哥置疑,連胡光烈也不肯將他幼妹嫁入皇家,為此不惜忤逆蕭綦,三番五次地鬧騰。這粗豪漢子倒是真心疼愛他那同父異母的妹妹,正如當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親眼見了胡瑤,我絕想不到胡光烈會有這樣一個光艷可人的妹妹。胡瑤年紀雖輕,卻沒有一般小女兒之態,更沒有名門淑媛的驕矜,言行舉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隱隱有英爽之氣。那日見她紅衫似火,素顏生暈,朝我綻開明媚笑容,我頓覺被初春陽光所照亮。有這樣的女子陪在身邊,再深濃的陰霾,都會退散吧。看著胡瑤,連我亦覺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氣,有著飛揚跳脫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顆被歲月磨礪得冷硬的心。或許只有她那樣明淨堅定的女子,才會是子澹的良伴。

賢王冊妃大典擇吉舉行。

大婚場面盛況空前,京中萬人空巷,爭睹皇家風華。賢王府喜紅燦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濃濃喜色。喜堂之上,蕭綦主婚,百官臨賀。入目喜紅,刺得我雙眼微微澀痛,遠遠的,看不清每個人的表情。也或許,只是我不想看見。

子澹大婚後,很多瑣事也隨之塵埃落定,宮廷裡似乎又恢復了短暫的平靜。天氣一冷,我又時病時好,終日靜養,越發懶於動彈,只偶爾入宮探視姑姑和靖兒。

靖兒四歲了,病情依然沒有絲毫起色,終日癡癡傻傻如一個布偶。

這日天色晴好,我只攜了隨身侍女,牽著靖兒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陽光淡淡灑在身上。

「天祚盡,歷二帝而傾」,民間市井流傳的那首宴謠,不是沒有深意的。朝堂上那麼多眼睛在看著,那麼多耳朵在聽著,早晚會有人發現小皇帝癡呆的秘密,他不能永遠躲在垂簾背後,做一個無聲無息的木偶。隨著蕭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兒存在的價值,越來越小了,也該到了他退場的時候。

那首諺謠,是再明白不過的暗示。

從癡呆的小皇帝手上奪走帝位雖然易如反掌,卻不是名正言順,明面上還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盤棋,一味進逼反落了下乘,到了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揚反抑,以退為進。弄權之術與王霸之道,歷來是缺一不可。靖兒只是當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廢黜靖兒,擁立子澹,蕭綦依然大權獨攬……他離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著又一次屠戮或傾覆。

只是靖兒實在是個可憐的孩子,或許離開這宮廷,對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陽光灑在我們身上,這一刻寧靜安恬,彷彿遠離了帝王家的紛爭苦難,儼然一對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頭忽暖,一領羽紗披風搭在身上,蕭綦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後,濃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陽光斜斜照下來,給他冷峻如削的側顏籠上淡淡光暈,玄黑錦袍上繡金紋龍張牙舞爪,似欲活過來一般。

他撫了撫靖兒頭頂,淡然道,「過不多久,這孩子也該離開了。」

「廢立之事,關係重大,你果真決定了麼?」我抬眸看他,他卻久久沉默,沒有回答。

夕陽西沉,晚風帶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廣袖翻飛。

他忽而笑了笑,「當年我曾說過,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煙雨,還記得麼?」

我怎會不記得,在寧朔城外,他說要陪我看盡海天一色、大漠長風、杏花煙雨……年年仲春,看著宮牆內杏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都會想起他當日的話。

我望進他眸中,無盡悵然,卻又甜蜜,「我以為你早已忘了。」

「等這個冬天過去,我們就去江南。」蕭綦回頭凝視我,薄削的唇邊有一抹極淡的笑意掠過。

我心中驀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幾疑自己聽錯,「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時,我還政給子澹,放下外物之羈,帶著你離開京城,你我二人遠游江南,從此逍遙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戲言,或是試探,只是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蕭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過我臉上一分一毫的變化,唇邊依然噙著莫測的笑意,「怎麼,你不喜歡?」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過氣來,良久,緩緩抬眸看他,「拋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遙,那便不是你蕭綦了。」

蕭綦迫視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濃,「那要怎樣才是我?」

拋開世間羈絆,雙雙遠遁江湖,只羨鴛鴦不羨仙——這也曾是我當年的夢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蕭綦,或可讓這夢想成真。然而,當我遇著他,他亦遇著我,一路走來已再不能回頭,也不屑回頭!我們攜手砍開了叢叢荊棘,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沒有什麼可以阻止我們登上那至高的峰頂!

「想明白了麼?」他迫近我,強烈的男子氣息籠罩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口吻,「阿嫵,我要聽見你的真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不要在最後的關頭搖擺猶疑!」

我仰頭望著他,從未有任何時候如一刻的堅定明澈,一字一句緩緩道,「我要看著你,成就霸業,君臨天下。」

廢立國君,關係重大,自然非同尋常,這一廢一立之間,絕容不得半點動盪。

靖兒年幼病弱,恐難保社稷穩固,以這個理由將他廢黜,沒有人敢持有異議。攝政王有意廢君另立,這一風聲迅速在朝野傳開。賢王子澹從一個幽居閒人,變成眾所矚目的儲君。撲朔迷霧中,誰也猜不到蕭綦的心機,看不清未來變數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權力佈局,已經開始變動,每一枚棋子都在蕭綦的操縱下,悄然移動,暗暗傾斜。

命運的軌跡在不經意間更改,一場翻覆天地的大變局,不知不覺展開。

這個冬天,過得格外悠長。

臨近歲末的時候,南方兩大豪族,沈氏和吳氏同時入京朝覲。

沈吳兩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襲高爵,令名遠達,在江南的聲望實不亞於王氏。此番朝中大勢變幻莫測,即便遠在江南的兩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為覲見,實則專程為聯姻而來。攝政王不納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蕭綦出身孤寒,沒有親族兄弟,如今與他最親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別苑中,哥哥張口銜過一旁侍姬剝好餵來的新橙,只笑不語,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額頭,望著哥哥苦笑,「你倒輕鬆,現在兩大豪族的女兒爭相要嫁你,你說如何是好?」

「要麼一併娶了,要麼一個都不娶!」哥哥笑謔道,身側八美環繞,鶯鶯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們只得一個江夏王,又不能拆作兩半,若是拆得開,早就動手將他拆作八份了。」說話的是哥哥最寵愛的侍妾朱顏,一口吳儂軟語,婉轉嬌嗔。

哥哥幾乎給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轉眸一笑,「不如將你家王爺入贅過去,省得分來拆去的麻煩。」朱顏掩口輕笑,「如果真是如此,還請王妃開恩,將奴家也陪嫁了去,給王爺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豈不是太讓人佔了便宜?」

眾姬妾笑鬧做一團,我卻心中陡然一動。

我幾乎忘記了,叔父膝下還有兩個女兒,當年隨嬸嬸回歸瑯玡故里,已經多年不曾相見,如今算來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剛剛結束了戰爭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動,朝野上下都在期待這一場聯姻之喜,希望藉此驅散殺戮留下的陰霾。

哥哥屏退了眾姬,只餘我們兄妹二人,我正色問他,是否真的願與江南豪族聯姻。

他卻無所謂的笑笑,「人家閨閣千金不遠千里嫁了來,我總不能拒之門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這麼多女子當中,可有哪一個,在你心中勝過任何人,世間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搖頭笑道,「每個女子都很好,我待她們每一個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誰是最好。」

「嫂嫂呢?」我靜靜看著他,「連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過?」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臉上笑意斂盡。我從不曾刻意追問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傷心,如今我卻再不願看他沉溺在往事裡,從此將心扉封閉。

「故人已矣,如今說出來,想必她也不會怪我了。」哥哥嘆息一聲,緩緩開口,「你說得不錯,我的確錯待了她,直始至終都不曾對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卻聽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塵封往事,「當年我與桓宓的婚事,本是源於一場賭約。我初見桓宓時,並不覺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對我不屑一顧,反倒激起我好勝之心。當時年少輕狂,便與子隆……先帝打賭,誓要打動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將被冊立為子律的正妃,我卻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戲弄了。恰好那時父親正在考慮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為會招來他一頓痛斥,卻不料他非但點頭認可,更決意將桓宓聘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違逆父親的意願,且對桓宓也存了好勝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來……待我得知她與子律原有婚約,且自幼兩情相悅,卻已經為時晚矣!賜婚的旨意已頒下,一切無可挽回!」

一句戲言,一個賭約,毀了兩段錦繡姻緣,更令嫂嫂與子律抱恨終生!我怔怔聽來,只覺滿心悲涼。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錯鑄成,子律與我反目成仇,我亦無顏見他,無顏面對桓宓。我一氣之下遠游江南,卻不料……」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年來哥哥再不願娶妻,寧肯流連花叢,也不肯真心接納一個女子,他是害怕再次傷害旁人,害怕有人成為第二個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與其作繭自縛,倒不如及時行樂。」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懶如常的笑,語意中卻有了幾分悵然。

不經意間,我想起了那夜為他不辭風露立中宵的癡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嘆息道,「哥哥,你只是還未遇見那個人。或許有一天,當你遇上了才會明白,能夠全心愛戀一個人,也令他全心愛戀你,那才是時間最深摯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滿庭木葉紛飛,半晌才回過頭來,罕有的認真沉靜,「我寧願永遠不會遇到那樣一個人。」

數日之後,我以太皇太后的名義頒下賜婚的懿旨。

沈氏嫡長女沈霖許嫁江夏王王夙為正妃;信遠侯長女王佩,加封宣寧郡主,賜婚銀青光祿大夫吳雋。

數年間,我的家族歷經起伏,幾乎登上了權力之顛,又險些跌落萬丈之淵。所幸,那一切都已經過去,今日的王氏總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憑風雲變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舊不墮。

母親喪期未過,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寧郡主與吳雋的婚期,也因長公主喪期之故,定在三個月後。

哥哥派人從瑯玡故里迎來了我的嬸母和兩位妹妹,暫居於鎮國公府。

嬸母她們到京的次日,蕭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過一場小雪,晨光初綻,積雪未消,朱門深苑內,一派瓊枝玉樹,恍若仙宮。

「到底是名門風流,不同尋常。」蕭綦含笑讚許,「鎮國公府的氣派,比之皇宮內苑也不遑多讓,不愧為鍾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緩緩移過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卻是酸澀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磚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馬,又哪裡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氣象。蕭綦握住了我的手,輕輕將我攬住,雖不言語,目光中盡是了然和寬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轉過連廊,不經意間瞥見那嶙峋假山,我不覺展顏而笑,「你瞧那裡,從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後,丟雪團嚇唬小丫鬟,等把人嚇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開心。」

蕭綦笑著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這麼淘氣!」

我躲開他,忽起頑心,提了裙袂往苑子裡奔去。長長裙袂一路掃過積雪,絳紫綃紗拂過瓊枝,宮緞綴珠繡鞋上盡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蕭綦皺眉,趕上來捉住我,眼底卻是笑意深深。我趁機抓了一把雪,往他領口撒去,卻被他不著痕跡地躲過。

「你站著,不准動來動去,我都丟不到你!」我跺腳,抓了滿滿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覺身後有疾風襲來——

「當心!」蕭綦驟然搶上前來,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邊有什麼東西呼的掠過,眼前雪末簌簌灑落。我愕然抬頭,見蕭綦將我護在懷中,他肩頭卻被一個大雪團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狽不堪。

蕭綦臉色一沉,轉頭向假山後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卻見眼前一亮,一抹緋紅倩影轉了出來。一股冰雪似的人兒裹在大紅羽紗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紅梅也黯然失色。

「阿嫵姐姐!」可人兒脆生生一聲喚,烏溜溜的眼珠從我身上轉向蕭綦,俏皮地一吐舌頭, 「姐夫你好兇呢!」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

「你是倩兒?」我怔怔望著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記憶中那個胖乎乎的傻丫頭,就是眼前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12:54 PM

第四十三章  廢立

「叩見王爺、王妃。」嬸母穿戴了湛青雲錦一品誥命朝服,領了兩個女兒,向我們俯身行禮。

釵環搖曳,映著鬢間斑白,仍難掩她清傲氣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詳,眼前卻浮現姑姑滄桑憔悴的面容。她們妯娌二人原本年歲相仿,如今卻似相差了十餘歲。嬸母也出身名門,本與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後更添妯娌之親,誰料日後漸生嫌隙,兩人越走越遠,最終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顧嬸母求情,將她唯一的兒子送往軍中歷練,欲讓他承襲慶陽王衣缽。

我記憶中的堂兄王楷,是個穎悟敏達,滿懷一腔報國熱血的少年,卻生來體弱多病,到了軍中不習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嬸母遭遇喪子之痛,偏在此時,哥哥王夙被加封顯爵,嬸母由此認定了姑姑偏袒長房,將堂兄之死怪罪在她頭上,對她恨之入骨,乃至對我們長房一門都心生怨懟。

及至當年逼宮一戰,叔父遇刺身亡,嬸母心灰意冷之下帶了兩名庶出女兒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與我們來往。

兩個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嬸母養育,倒也情同己出。她們離去的時候,長女王佩才十歲,次女王倩不到九歲。一別數年,當年追在我身後,一口一個「阿嫵姐姐」的小丫頭,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兒俏生生立在一旁,卻衝旁邊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斂眉,穿一襲湖藍雲裳,雲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畫。

「我總記得佩兒小時候怯生生的模樣,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兒的手,含笑嘆道,「倩兒也幾乎讓我認不出來了。」

佩兒臉上微微紅了,低頭也不說話,甚至不敢抬頭看我。

嬸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鄉間,疏於教導,適才倩兒無禮,對王爺多有冒犯,乞望見諒。」

她神情語氣還是帶著淡淡矜傲,比之當年仍慈和了許多,想來歲月漫漫,再高的心氣也該平了。

蕭綦容色和煦,執晚輩之禮,陪了我與嬸母溫言寒喧。此次佩兒遠嫁江南,原以為嬸母會不捨,我已想好瞭如何說服她,卻不料嬸母非但沒有反對,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兒的手,嘆息道,「這孩子嫁了過去,也算終身有托,好過跟著我過冷清日子。」她話裡有幾分淒酸意味,我正欲開口,蕭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寧郡主遠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獨,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個關照。」

嬸母含笑點頭,「」故里偏遠,到底不比京裡人物繁華。此番回來,送了佩兒出閣,也就只剩倩兒這丫頭讓我掛心了。

「娘!」倩兒打斷嬸母的話,嬌嗔跺腳。嬸母寵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語。我與蕭綦亦是相視一笑。

正敘話間,一名侍衛入內,向蕭綦低聲禀報了什麼,但見蕭綦臉色立時沉下。

蕭綦起身向嬸母告辭,留下我在府中陪嬸母敘話。我和嬸母一起送他至門口,他轉身對我柔聲道,「今日穿得單薄,不可出去玩雪。」

當著嬸母和佩兒她們,我不料他會如此仔細,不覺臉上一熱。身後一聲輕笑,又是倩兒捂了嘴,促狹地望著蕭綦。

蕭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著轉身離去。

「阿嫵嫁得好夫婿。」嬸母微笑望著我,端了茶淺淺一啜,「當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緣之事,各有各的緣法。」提及姑姑,我不願多言,只淡淡一笑,轉開了話題,「佩兒的夫婿亦是雅名遠達的才子,過些日子入京迎親,嬸母見了,只怕更是歡喜。」那兩姐妹都被嬸母遣走,此時若佩兒也在,不知道羞成什麼樣子。

嬸母擱了茶盞,卻幽幽一嘆,「佩兒這孩子……實在命苦。」

「怎麼?」我蹙眉看向她。

嬸母嘆息,「從前你也知道,佩兒先天不足,一向體弱多病,就跟她生母當年一樣……她生母是難產而亡,我總擔心這孩子日後嫁人生子,只怕過不了那一關,索性讓她不要生育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聽得嬸母似乎又說了什麼,我心思恍惚,卻沒有聽清,直到她重重喚我一聲,方才回過神來。

嬸母微瞇了眼,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目光中似藏了細細針尖。

「阿嫵,你在想什麼?」她含笑開口,神色又回復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斂定心神,「話雖如此,佩兒遠嫁吳氏,若沒有子嗣,只怕於往後十分不利。」

嬸母點頭道,「是以,我想選兩個妥貼的丫鬟一併陪嫁過去,將來生下孩子再過繼給佩兒。」

我微微皺了眉,心底莫名掠過錦兒的影子,頓生黯然。嬸母的話似沙子一樣揉進我心頭,隱隱難受,卻又想不出如何應對,只得默然點頭。

雖然我與蕭綦一直無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體弱多病的緣故,並不知曉我可能永無子嗣。

然而嬸母方才一閃而過的神情,隱隱讓我覺得古怪,雖說不上有何不妥,卻本能的防備,不願讓她知道真相。

回府之後我才知道,果然又出了麻煩。

子澹與胡妃大婚之後,原本一直相安無事,以他的性子斷不會讓一個女子太過難堪。昨晚卻不知為了什麼事,胡瑤竟連夜負氣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賢王府生事。子澹閉門不應,任他在門前吵鬧,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左右勸他不住,只得派人飛馬向蕭綦奏報。

這一次胡光烈實在太不知輕重,惹得蕭綦動了真怒,命人將他綁了,打入大牢。

眼下蕭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卻仍仗著一貫的跋扈,鬧出這樣的麻煩,莫說蕭綦動怒,連我亦覺得這蠻漢太欠教訓。過了兩日,胡瑤終於耐不住了,入府求見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時日裡那神采飛揚的女子竟憔悴了許多。問她前因後果,她卻怎麼都不肯說,只是一味自責。我一時也不知道如何勸慰她,反倒隨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錯了,只顧給子澹尋得依托,卻賠上了另一個人的快樂。

我帶了胡瑤去向蕭綦求情,這次懲處胡光烈,也不單是為了他大鬧賢王府。蕭綦雖倚重這員虎將,卻也惱他一貫張狂跋扈,早有心剎剎他的氣焰,好讓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蕭綦也就順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來,革去半年奉祿,責他登門賠罪。

子澹婚後,我再沒有踏入賢王府。送胡瑤回府,到了門前,我猶豫片刻,終究還是掉頭而去。

元宵過後第三日,太醫院呈上奏摺,稱皇上所染痺症,日漸加重,痊癒之機渺茫。

群臣紛紛上表稱皇上年幼,更染沈痾不起,難當社稷大任,奏請太皇太后與攝政王另議新君繼位,以保皇統穩固。

蕭綦數次請子澹入宮議政,子澹始終稱病,閉門不出。

這日的廷議,事關宗廟祭祀大典,閣輔公卿齊集,唯獨不見子澹。王府來人回話,卻說賢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顧竊竊,令蕭綦大為光火,當庭命典儀衛官奉了龍輦,去賢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將賢王抬進宮來。龍輦,是皇帝御用之物——蕭綦此語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過。

太常寺卿礙於職守,匍匐進言,稱賢王只是親王身份,若龍輦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話音未落,蕭綦冷笑,「本王給得,他便當得,何謂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漿,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無一人進言。蕭綦攝政以來,行事深沉嚴恪,武人霸氣已刻意收斂,鮮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卻悍然將皇統禮制踏於足下。我抱住靖兒坐在垂簾之後,心中一片了然——蕭綦是要藉此立威,給即將登基的新君子澹一個下馬威;更讓朝中諸人看個明白,天子威儀在他蕭綦眼中不過玩物爾,生殺予奪,唯他一人獨尊。

未幾,賢王子澹被龍輦迎入宮中。

嚴冬時節,他竟只穿了單衣常服,廣袖敞襟,不著冠,不戴簪,散髮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來。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傾」一語,儼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蕭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設了錦榻,左右侍從扶子澹入座。眾目睽睽之下,他竟醉臥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樣優雅驕傲的子澹,身負皇族最後尊嚴的子澹,如今傾頹如酒徒,連素日最珍重的風度儀容也全然不顧,索性任人擺佈,自暴自棄,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著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間忘了所有,只想掀簾而出,將滿殿文武統統趕走,誰也不能再將憐憫鄙棄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間,一道深涼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著痕蹟的一瞥,卻令我全身血液為之凝結。

那睥睨眾生的攝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萬劫不復之人——若說將子澹推入這境地的人是蕭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幫兇。

我在這一剎那恍惚,第一次開始懷疑,一直以來,是否真的是我錯了。或許我不該千方百計要子澹活下來,這樣屈辱的活,殘忍更甚於死亡;或許我不該一廂情願為他謀取姻緣,強加的美滿之下,卻是他的無望沉淪。我閉了眼,猝然側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歲,高冠朱纓,蟒袍玉帶,這些高貴的頭顱此刻低伏在蕭綦腳下,卑微如螻蟻。

數百年皇統至尊,一夕踏於腳下,這便是帝王天威。

望著蕭綦的身影,我漸漸覺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遜位。

太皇太后準輔政豫章王蕭綦所奏,冊立賢王為帝,廢明景帝為長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賢王子澹於承天殿登基,冊立王妃胡氏為皇后,生母謝氏追謚為孝純昱寧皇太后。改年號元熙。隨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僕射王夙為左相,宋懷恩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宮,同日,廢帝長沙王遷出,暫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後,蕭綦上表辭去輔政之職,眾臣長跪於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蕭綦不允,折子遞到子澹手裡,他自是不置一詞,此事就這樣懸在了那裡。表面看來,蕭綦已然還政,退居王府,輕從簡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變,權力層層交織,被看不見的線密密牽引,最終匯入蕭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發淡淡綠芽。

窗外鶯聲宛轉啼嚀,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貪眠,不覺已近正午。如今靖兒遜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攜他上朝,頓覺閒散逍遙。

「阿越。」我喚了兩聲不見人影,心下奇怪,徑自揮開紗幔,赤足踏了絲履,步出內室。到底是春回漸暖,只披一件單紗長衣也不覺得冷,迎面有輕風透簾而入,捎來淡淡草葉清香,頓覺神清氣爽。推開長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間一緊,被人從後面攬住,來不及出聲已跌入他溫暖的懷抱。

我輕笑,順勢靠在他胸前,並不回頭,只賴在他臂彎中。

「穿這點衣服就跑出來,當心著涼。」他收緊雙臂,將我整個人環住。

「又不會冷,我已經被你養得很壯了,你不覺得我胖了麼?」我掙開他,笑著旋身一轉,誰知腳下一個不穩,堪堪撞上他,驚叫一聲仰後便倒。

蕭綦大笑,伸臂將我打橫抱起,徑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這不算……」我尷尬地笑,「我真的有長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來跟貓兒一樣沉了。」

我用力拍開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爺現在很清閒嗎,大白天賴在閨房裡尋歡。」

他一本正經點頭,「不錯,本王賦閒在家,無所事事,只得沉迷於閨房之樂。」

我笑著推他,忽覺耳畔一熱,被他銜咬住耳垂,頓時半身酥軟,一聲嚶嚀還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間。

一室春光,旖旎萬千。纏綿過後,我伏在他胸前,溫熱的男子氣息拂在頸間。他忽然嘆息一聲,「你要乖乖把身子養好,越來越健壯,才能生下我們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際,他的話,忽然如一桶冰水澆下。我閉了眼,一動不動,任由他輕撫我臉頰,嘴唇印上我額頭,我縮身避開,從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蕭綦握了我冰涼的手,拉過錦被將我裹住,「手怎麼冰成了這樣?」

我無言以對,低垂了臉,怕被他看見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慘淡。

午後來人禀報,請蕭綦入宮議事。

他離府之後,我閒來無事,帶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著涼了,我漸漸有些頭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醫侍來診脈。

靠在榻上,不覺昏昏睡去。夢裡只覺到處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擋在我面前,怎麼也邁不過去,走了許久許久,還在原地,腳下忽被怪藤纏上,沿著我的腿簌簌爬上來……我聽見自己一聲尖叫,猛地自噩夢裡掙醒。

阿越奔過來,慌忙拿絲帕給我擦汗,「王妃,您這是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來,只覺後背一片冰涼,全是冷汗。

醫侍恰好到了,忙為我診脈,只說偶感風寒,並無大礙,且從近日的脈像看來,氣血虧損之症大有好轉。

我沉吟道,「已調養了這麼些年,還是於生育有虞嗎?」

「這個……」醫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來,王妃若能繼續調養,應當康復有望,只是切忌憂思過勞。即便完全康復,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卻是不動聲色地遣退了醫侍,囑他暫勿告訴王爺。

新晉的太醫院長史是南方人,遊歷廣博,見解獨到。他讓我每日浸浴藥湯,朝晚各一次,以此讓血脈順暢,精氣旺盛。每日內服外浸,並輔以施針。蕭綦起初十分緊張,不肯讓我輕易嘗試,而我一力堅持,數日下來見我臉色紅潤,一切安好,這才准許太醫繼續施藥。

這半年多來,我竟奇蹟般沒有病過,太醫也說我漸漸康健了起來。

我試探著說服蕭綦,或許是時候停藥了。然而他堅決不允,不許我再冒一次風險。

然而太醫也說,我服藥多年,如今停下只怕已經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這令我剛剛看到的一線希望再次失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已經習慣了無數次的失望。只是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連嘗試的機會都不曾有過,就逼著我放棄。

陽春三月,萬物始萌。

銀青光祿大夫吳雋入京迎親,宣寧郡主下嫁江南。兩大豪族的聯姻轟動京城,大婚場面極盡奢華煊赫。郡主離京之日,街頭萬人空巷,此後一連十數日,依然沸沸傳言著那一天的盛況。王氏的聲望,如日中天。

自佩兒嫁後,便只剩下嬸母與倩兒相依獨守在諾大的鎮國公府。哥哥憐憫她們母女孤寂,又喜歡倩兒天真無邪,時常接她們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為嬸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卻似毫無芥蒂,短短時日裡,與哥哥府中一眾姬妾盡皆熟識,相處甚歡,更讓倩兒跟著哥哥學畫。哥哥說倩兒頗有幾分肖似我少年時候,蕭綦也曾讚歎過王氏的女兒個個是頂尖人物,令得嬸母十分喜悅。

漸漸我卻發覺,嬸母越來越喜歡帶著倩兒出入豫章王府,名為探訪我,每次卻都趁蕭綦在府的時候上門。倩兒時常纏著蕭綦,甚至要蕭綦教她騎術,令得蕭綦頭疼不已。嬸母也總是有意無意在蕭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兒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我寧願是自己心底狹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時不動聲色,冷眼靜觀,嬸母似乎以為我真的孱弱無能,越發明目張膽地試探起來。

我素來有午後小憩的習慣,往往此時蕭綦會隻身在書房翻閱公函。一日午後,我醒來便聽在外間有隱約笑聲,起來看時,竟是倩兒帶著哥哥的小女兒卿儀在庭中嘻戲,蕭綦恰從書房過來,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著這一幕——鮮妍活潑的少女,逗弄著粉妝玉琢的孩子,身邊花團錦簇,溫暖地叫人心酸。

我靜靜放下簾子,一言不發轉身回了內室。

倩兒走後,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滿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著一枚精巧奇麗的玉簪,原本是想見著倩兒送給她的……蕭綦不知何時來到我身邊,閒閒敘話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應,他見我心緒不佳,也便靜了下來。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見著倩兒逗弄卿儀,著實有趣。」

叮的一聲,那玉簪不知為何竟被我隨手敲斷。

對於嬸母,我可以謙和有禮,敬她為尊長,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後嬸母一連數次登門求見,都被我以臥病為由擋了回去。她又設法讓哥哥來邀約我們往別館赴宴,三番五次之後,也不見她再有新的花樣。

今日我卻親自帶了徐姑姑回府探視她,乍見我登門,嬸母倒是十分詫異。敘話之間,我主動提及哥哥的兒女異常可愛。

嬸母與我對坐,微微嘆息,「你這身子自小單薄,調養了許多年,怎麼也不見好。只可惜長公主去得太早,她素來喜歡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夠看到你的兒女,只怕再無遺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嬸母說得是。阿嫵未能了卻母親這個心願,一直深以為憾。」

嬸母垂首嘆息,欲言又止。我忽而問道,「倩兒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這孩子年歲也不小了。」嬸母一怔,忙笑著接口,眸子在我臉上一轉。

我含笑點頭,「倩兒生性活潑,叫我看著很是羨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邊,我那府裡也會熱鬧許多。」

「只怕這孩子太過頑劣。」嬸母忙笑道,眼中有機芒一閃而過,「你若嫌府裡清淨,倒可時常讓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話鋒陡轉,「那樣再好不好,只是如今到了京裡,處處不比得在故里,倩兒終究是名門閨秀,終日玩鬧也是不妥,我看還需個穩當的人時時在左右提點才好。」嬸母沉吟不答,目光閃爍,似在揣摩我這話裡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喚來徐姑姑,「嬸母大概還記得故人吧?自母親去後,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邊,這數十年來,雖名為主僕,我卻視她如親人。」 徐姑姑含笑不語,目光沉靜。

「我想著,嬸母離京已有多年,這府中諸事荒廢,不能沒有個打點管事的人。」我微笑道「況且徐姑姑在宮中多年,深諳禮儀規制,有她在跟前,時時提點,也無需送倩兒到宮裡,請教習嬤嬤來教導了。」嬸母臉色一僵,怔在那裡,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話全無漏洞可駁,聽來俱是好意,嬸母無奈之下也推辭不得,只能訕訕應了。從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舉一動,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嬸母,在她眼裡看見了令我滿意的警怯。

昔日她費盡心思也鬥不過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輕,且不妨來試試。

至此後,嬸母收斂了許多,只是仍時常讓倩兒去哥哥那裡。我只作不知,有時在哥哥府中遇見倩兒,也一樣言笑晏晏,時而還教她些琴技。倩兒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面前一副嬌癡活潑,見了我便斂聲斂息,格外本分。我看她畢竟還是個孩子,亦不忍給她冷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1:39 PM

第四十四章   妄思

轉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來是愛熱鬧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飲歡聚,與至親好友不醉不休。這次我和蕭綦著實花了許多心思,為他預備下一份好禮。前人札記中有載,魏人賈摪家財千金,字識廣博,曾讓老翁乘小舟到黃河中流,用葫蘆接黃河崑崙源的水,一天僅能盛七八升,水色過夜轉為絳紅。用這種水釀的酒,名為「崑崙觴」,其味芳香甘冽,世間罕有。賈摪曾以三十斛「崑崙觴」,進獻魏莊帝。

哥哥曾和我打賭,不相信這個傳說是真。而今蕭綦尋來釀造名匠,我親自按古方嘗試,費盡巧思,總算釀成。

玉甌揭開,酒香郁鬱如迷,瀰漫了滿庭。

「這是……崑崙觴!」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動容,「阿嫵,你仍記得崑崙觴。」

「是,我一直記得。」我與哥哥相視莞爾,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對方心意。我們生來便是富貴無極,這世上珍罕之物,幾乎沒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傳說中的縹緲奇異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對古籍記載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興趣。當年他對崑崙觴嚮往不已,卻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酒。於是,我便對他說,這世上有的,我會想盡辦法得到,若是世上沒有,我便自己造出來。

那時候,哥哥聽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對我說,阿嫵,但願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鬢影,鶯聲鸝語。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會上爭奇鬥妍,更是一個個挖空心思獻上壽禮,以博哥哥欣然一顧。滿目琳瑯,看得我目不暇給,連蕭綦也連連笑嘆。

我斜眸看蕭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擁群美,大享艷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側首一笑,「縱有百媚千嬌,也不及眼前這一個。」

我垂眸,笑而不語,心中如飲甘醴,卻又透了些許心酸。為著他這一句,為著守護我的唯一,這一生到底還有多少風浪等著我去擋?

不經意間側首,看向偏席的嬸母和倩兒,卻見倩兒一雙水靈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蕭綦,瀲灩間透著殷殷熱切,又似有無盡悵惘。

我惕然一驚,回望蕭綦,他毫無察覺,自顧與哥哥舉杯對飲。再轉去看倩兒,她已半垂了臉,靜靜坐在那裡,還未長足身量,細削肩頭透出隱隱落寞。

少女心事,我豈會不識——這孩子,莫不是真對蕭綦動了心思。心頭百般滋味湧上,我執了杯,卻失去飲酒的興致。

「怎麼,累了麼?」蕭綦的聲音喚回我神思,抬眸觸上他關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搖頭。

酒至半酣,座中諸人皆有些醺然。嬸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備了份薄禮獻壽。」

哥哥大笑,「嬸母客氣了,倩兒有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兒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導,倩兒斗膽塗鴉,給夙哥哥賀壽,請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稱妙,嬸母身後一名侍女捧了捲軸,款步近前。

「孩子倒是伶巧有趣。」這蕭綦含笑讚道。我淡淡看了嬸母一眼,微笑回望蕭綦,「都快十五了,哪裡還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頓,面上依然含笑,屏息聽他說出下文。

「你嫁我時,也是這般年紀。」他悵然一笑,將我的手緊緊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卻讓你受了許多的委屈,所幸如今還來得及補償。」

我心中一酸,竟說不出話來,只反手與他十指緊扣。

卻聽席間一片讚歎之聲,倩兒已親手將侍女手中畫卷展開。見畫上是兩名雲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攜手而立,飄飄若在雲端,筆觸雖稚氣孱弱,倒也頗為傳神,畫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這是畫了美人贈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兒抬頭,臉頰升起紅暈,飛快向我們這邊瞟了一眼,咬唇道,「這是湘妃圖。」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畫,目光微微變了。不只哥哥臉色有異,連蕭綦亦斂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畫卷。

我凝眸看去,那畫中兩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細分辨,分明一個略似倩兒眉目,一個卻有我的神韻。

座中有人尚渾然不覺,也有人聽出了弦外之音,一時間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兒這是嫌我府裡不夠熱鬧,要我將朱顏那美貌的小妹也一併納了麼?」哥哥不羈大笑,不著痕跡地引開了話頭。

侍妾朱顏是個直性情的女子,不諳所以,立時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許了人家,王爺莫非想強奪民女?」

我牽動唇角,截了她話頭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爺自作多情,誤會了倩兒的用心。」

倩兒抬眸看我,一張粉臉立時羞紅。

「我瞧這畫,倒不像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謔道,「倩兒,我猜得對是不對?」

哥哥與蕭綦一齊朝我看來,倩兒更是粉面通紅,咬了唇,將頭深深垂下。

我淡淡掃過眾人,見嬸母難抑笑意,蕭綦緊鎖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個順水人情,將這畫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吳家,玉成一樁美事。」

倩兒身子一震,臉色頓時蒼白,哥哥如釋重負,蕭綦似笑非笑,嬸母呆若木雞——每個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著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縮。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嬸母你看錯了人。

宴罷回府,一路上獨自靠在鸞車裡,心緒黯然。

方才一幕,雖逞了一時意氣,然而氣頭過去之後,我卻沒有半分喜悅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這一步,僅僅就為了一個男人,還是為了這個男人手上的無上權勢?我的勝利,踏在另一個女子的慘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徑直下了鸞車,不待蕭綦過來攙挽,拂袖直入內院,沒有心思說笑半分。

卸去脂粉釵飾,我披散長髮,怔怔坐在鏡前,握了玉梳,凝視著一盞琉璃宮燈出神。

蕭綦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我身後,默然看著鏡中的我,並不言語,眼裡隱隱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嘆息一聲,將我輕攬入懷中,手指穿過我濃密長髮,指縫裡透下絲絲旖旎。

支撐了許久的倔強意氣,在這一刻化為烏有,只剩下深深疲倦與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個倩兒,往後呢,我還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槍暗劍?即便恩愛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蕭綦的心,可是眼前這個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與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從來不敢妄自去揣測。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擺在江山社稷面前,不過鴻毛而已。

「我從未對人講過我的家世。」他沉聲開口,在這樣的時候,說出毫不相干的話。

我一時怔住,若說豫章王蕭綦傳奇般的出身,早已是世人皆知——一個出身寒微的扈州庶人,親族俱亡於戰禍,自幼從軍,從小小士卒累升軍功,終至權傾天下

伴隨數年,我從未主動提及過他的身世,我唯恐門庭之見引他不快。

「其實,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靜。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著他。他的眼神卻飄向我身後不可知的遠方,緩緩道,「我生在廣陵,而非扈州。」

「廣陵蕭氏?」我訝然,那個清名遠達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聞世,素來不屑與權貴相攀附,歷代僻居廣陵,門庭之見只怕是諸多世家裡最重的。

蕭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許自嘲,「不錯,扈州是先母的家鄉,她確是出身寒族。」

「先母連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視為家門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一歲,兩年之後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銀子跑出蕭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丟了盤纏,飢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軍中。原本只想混個飽暖,未知卻有今日。」他三言兩語說來,帶了漫不經心的漠然,彷彿只在說一段故事,與自己並無關係。我心裡酸楚莫名,分明感覺到那個倔強少年的孤獨悲辛。雖感同身受,卻難以言表。我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有過些侍妾,每有侍寢,必定賜藥。」蕭綦的聲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別,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後難免要承受同樣的不公。在沒有遇見能夠成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寧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我說不出話來,默默攥住他的手,心中百味莫辨。

「上天對我何其垂顧,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頭來,深深看我,「可這世事總不能盡如人意。軍中多年,我殺戮無數,鐵蹄過處不知多少婦孺慘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責罰,讓我終生無嗣,那也無可怨怪。」他這樣講,分明是故意讓我寬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淒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蕭綦含笑看著我,說來輕描淡寫,「若是我們終生未有所出,便從宗親裡過繼一個孩子,你看可好?」

我閉上眼,淚水如斷線之珠。

他,竟然為我捨棄嫡親血脈,甘願無嗣無後。

如此深情,如此至義,縱是捨盡一生,亦不足以相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禀報,說倩兒受辱之後,不堪委屈,昨夜幾乎要投繯,寧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銀剪修理花枝,聽她說罷,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將一截枝條絞斷。

「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幾乎,而是已經了。」我漠然丟下斷枝,無動於衷。動輒求死,以命相脅的女子,我素來最是厭惡。性命是父母所賜,若連自己都不看重,誰還會來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實在不值憐惜。

「那麼,奴俾這就去籌備婚事。」徐姑姑從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裡粉白嫣紅的桃花隨風飄落,繽紛灑了一地,轉眼零落成泥。千百年來,大概世間女子的命運十之八九,都如這花事易逝罷。

我嘆口氣,「終歸是王叔父的女兒,雖是庶出,也不能就這麼無名無份的嫁了。」

徐姑姑緩緩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嬸母那無時不在算計的眼神,實在無法對她寬仁,淡淡道,「另外擇個匹配的人家,將她遠遠嫁了,不可再生風浪。嬸母就暫且看管在鎮國公府,喜事過後便將她遣回故里。」

經過倩兒一事,我真正覺得心涼了。親族的威脅,真正令我覺得惶恐,令我懷疑還有什麼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人在明處暗處覬覦著我的一切,在他們看來,我風光無限,擁有世間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卻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隻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個倩兒可以逐走,若是往後再有十個百個倩兒,我又該怎麼辦。

沒有子嗣,終究是我致命的軟肋,只怕也是蕭綦的軟肋。如果沒有一個孩子來承襲我們親手開創的一切,百年之後,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該交由誰來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棄,思慮再三,終於下定決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計算之下悄然進行,我每日悄悄減少藥的用量,最後徹底將藥停下。多年來我再未抗拒過服藥,蕭綦早已放鬆了戒備,不再注意此事。

餘下的,我只能向上天默禱,祈求再賜我一次機會,為此我願折壽十年而不悔。

兩日後,蕭綦收到一冊奏表,我恰好親手奉了茶去書房,卻見他負手立在那裡,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麼?」我笑吟吟將茶擱到案上。

「阿嫵,你歸來。」蕭綦抬頭,面色肅然地看著我,將那奏表遞到我面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躍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遠夷,但既懾服。今叩懇天朝賜降王氏女,自此締結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於日後……」我一驚非小,忙拿起來細看,卻聽蕭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賀蘭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盤桓在「賜降王氏女」這五個字上。

每當我快要將這個名字永遠遺忘的時候,他總會以莫名奇詭的方式出現,彷彿是為了提醒我,遙遠的北疆還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不容我將他忘卻。他已身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親,也該求降宗室女兒。王氏這一代人丁稀薄,我與佩兒均已嫁為人婦,僅剩下一個倩兒尚在閨中。賀蘭箴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兩國聯姻是澤及萬民的大事,豈能如此意氣用事。嫁誰過去,哪裡由得他來指名點姓。原本是締結姻盟的好事,卻又故意做得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轉頭望向蕭綦,苦笑道,「他這不是指明要倩兒麼?」

蕭綦笑道,「雖身為傀儡之主,這口氣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還是不允?」我一時忐忑。

「你以為呢?」蕭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時怔住,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數擾亂了思緒。倩兒再不懂事,終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將她遠嫁突厥,是否會就此毀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陽光將我們籠罩,空中漂浮著細小的微塵,時光彷彿凝頓。

良久之後,他淡淡開口,「和親倒是好事,我正想尋個時機,另派妥當的人過去,將唐競召回。」

唐競素來是他的心腹愛將,深受倚重,更助賀蘭奪嫡,挾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鎮守北疆,坐擁數十萬兵權,儼然封疆大吏,身份僅次於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覺意外,「唐競並無過錯,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競為人陰刻,與同僚素來不睦,最近軍中彈劾他的折子越來越多,雖說難免有嫉妒之嫌,但眾人同持一辭,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蕭綦深蹙眉頭,面有憂色。

我默然,更換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況還有突厥在側,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此緊要之際,蕭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賀蘭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願。

讓倩兒和親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傳倩兒次日入府,由我親口來告訴她。

沐浴之後,我正梳妝挽髻,倩兒已經到了,我便讓她在前廳先候著。

過了片刻,阿越匆匆進來告訴我,二小姐不顧侍從勸阻,徑直闖進書房找到王爺哭鬧,似乎已知道和親的消息。

我一驚,和親之議竟然這麼快就透露出去,想來定是哥哥身邊與嬸母交好的侍妾傳遞了消息。無奈之下,我只得吩咐阿越,「你去那邊看看,若有事情即刻來回我,若是無事,便領她來內室見我。」

只過了片刻,阿越便回來了,臉上紅紅的,一副欲笑又強忍的模樣。

我詫異地看她,「怎麼?」

「二小姐真是……」阿越漲紅臉,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她竟在王爺跟前哭鬧尋死,險些一頭往屏風撞去!」

我蹙眉道,「之後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爺只說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歡的紫檀木,別碰壞了!」

倩兒進來時還紅著眼圈,見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著求我讓她留下,寧願削髮出家也不遠嫁突厥。

我靜靜看她,一直以來,只當她是個莽撞無知的孩子,心地總不會壞到哪裡去。此時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現的情景……第一次在鎮國公府,她明艷無端,大膽向蕭綦投擲雪球;壽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裡委屈哭訴,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樣恰到好處,或天真,或癡情,或可憐,足以撩撥起男子的憐愛之心。如果這個男子不是蕭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別人……我無法設想另一種結果會是怎樣,有些誘惑,並不是每一個男子都捨得拒絕。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總是喜歡溫順的弱質女流,並非每人都能如蕭綦一般放下俗見,由衷去欣賞一個與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飄遠,往事驟然浮上心頭。當年見謝貴妃柔弱無爭,也曾為她深感不平,問姑姑為什麼不能放過她。姑姑當時答我的話,此刻清晰迴響在耳邊——「這宮裡沒有一個是無辜之人,等你長大便會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漸漸侵進身子,和風拂袖,竟帶起一陣寒意。

倩兒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雙淚眼不敢直視我,紅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許久才哽咽著開口,「倩兒知道錯了,但憑姐姐責罰,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讓倩兒留在娘的身邊!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安穩度日,別無他念……如今姐姐已經遠嫁了,若再讓令母親承受骨肉分離之痛,姐姐,您又於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憐的小人兒,句句話都直逼要害,柔順羔羊的外表下,終於現出小獸的利齒來。

我緩緩開口,「倩兒,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願和親麼?」

「但憑姐姐作主,即便讓倩兒另許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轉,依然細聲哽咽。

另許一段姻緣倒也是一條不錯的退路,如此一來,裡子面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這孩子小小年紀,心機如此之深,眼見情勢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瞧著她,「只是此時再找退路已經遲了,我曾給過你選擇的餘地,是你自己貪心不足。」

倩兒一時僵住,料不到我會突然沉下臉來,將一切說透,頓時啞口無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虛話假話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語聲卻已冷透,「眼下你仍有兩條路可選,要麼和親突厥,要麼削髮出家。」

倩兒的臉色在瞬間慘白如紙,終於明白我是動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臉,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個王倩便敢挑釁於我,若不殺一儆百,日後還會有更多人以為可以欺我心軟,斗膽覬覦我的一切。

我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擇手段,自然也敢於不惜代價,拔除身側隱患。

她跪倒,膝蓋撞在冷硬的地上,淚水滾滾而下,「姐姐,倩兒錯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為王家女兒的份上,饒恕倩兒!」

「和親已成定局,你早做準備吧。」我站起身來,心下煩亂,再不願與她糾纏。

她驀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難道你定要趕盡殺絕麼?」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著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若是趕盡殺絕,你此刻已不在這裡!」

她被我話語中寒意震住,滿臉駭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間不認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兒慘笑,臉上漸漸浮出絕望神色,嬌怯褪盡,眸子裡迸出針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頭,倔強地咬了唇,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兒,是嬸母一手教養出來的好女兒,那個天真無邪的女孩不過是層虛殼。

「你再美貌狠毒,也總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沒有兒女,將來總有女人取代你,奪去你現在的一切!到那時,孤獨終老,晚景淒涼,便是你的報應!」她陡然笑了出聲,越笑越是開心,彷彿看見了最好笑不過的事情。

是什麼將一個十五歲的女孩兒變得這般世故,讓一個稚齡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滲出後背,手腳陣陣冰涼,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湧,沉聲道,「來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著倩兒的背影漸漸遠離,我只覺陣陣眩暈,張口喚來阿越,卻驟然墜入黑暗之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8-1 01:59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8-1 02:00 PM 編輯

第四十五章  悲歡

明綃煙羅帳外,跪了一地的太醫,蕭綦負了手,來回急急踱步。
   
從來沒有這麼多人一起進到內室,太醫院內所有醫侍幾乎都在這裡了。睜開眼看到的這一幕,讓我心裡陡然抽緊,驚恐得不能出聲。當年小產後的記憶驀然躍出腦海,難道這一次,又是同樣的結果……我再不敢想,極力撐起身子,卻驚動了簾外的侍女,低呼一聲,「王妃醒來了!」

蕭綦霍然轉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顧外人在側,一手掀開床幔,定定望住我,竟似說不出話來。

眾人忙躬身退出,轉眼只剩我與他二人,默然相對。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樣,從他口中聽到最壞的結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啞聲道,「你怎麼敢瞞著我冒這樣的風險!」我怔怔望著他,恍惚想著,他到底知道了,這麼說……彷彿有什麼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裡綻開,迸出萬千光芒,照得眼前熾亮。

「阿嫵!你這傻丫頭……」他聲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著我,似捧著易碎的輕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驚是喜是怒。我呆呆望著他,直至他狂熱的吻落在我額頭、臉頰、嘴唇……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顧來得這般容易,我夢寐以求的孩子就這樣悄然來到了。

沒等我們從驚喜緊張中回過神來,道賀的人已經快要踏斷王府的門檻。

上一次的意外還令我們心有餘悸,太醫尤其擔心我難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蕭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將我禁足在內室整整三日,不許離開床榻,不許任何人打擾我的休養,連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門外。直至太醫確定我康健無恙之後,才解除禁令,還回我自由身。每個人都喜形於色,但潛藏在這欣喜背後的,卻是更多憂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將會面臨怎樣的危險。蕭綦更是喜憂難分,終日提心吊膽。

連太醫也擔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沒有纏綿病榻,反而精神大好,連從前一向挑揀厭惡的食物也突然喜歡起來,不再如往常一樣畏寒怕冷,整個人都似有了無窮活力。徐姑姑笑著嘆息說,這孩子必定是個淘氣的小世子。阿越卻說,她希望是個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與郡主的意義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過男孩兒,可是到了此時,卻陡然覺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們的孩子就足夠了。

哥哥終於得以見我,踏進門來就大罵蕭綦太混帳,怎麼能將舅父擋在外頭。他雖已是兒女繞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興得眉飛色舞。隨他同來的侍妾只有碧色一人,往日總跟在他生邊的朱顏卻不見了。我隨口問及朱顏,哥哥的臉色卻立時沉鬱下去。

哥哥告訴我,當日蕭綦將倩兒和嬸母都幽禁在鎮國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連夜出逃,驚動了午門戍衛,被當場擒住,此事立即傳遍帝京,鬧得人盡皆知。而我被蕭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點音訊。

我驚怒交集,「真是糊塗透頂!鎮國公府是什麼地方,怎會由得她們說逃就逃?」

哥哥面色鐵青,「是朱顏暗中襄助,讓她們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顏?」我看著哥哥臉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心中只為朱顏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嬸母會存心利用於她。」哥哥沉沉嘆息。

嬸母與朱顏一向來往甚密,更私下認她做了義女。我原只當朱顏出身寒微,自幼無母,只想攀個王氏尊長做靠山。如今看來,她竟是真對嬸母如此言聽計從,也真心將倩兒視為妹妹一般回護。朱顏爽朗率直的笑顏掠過眼前,那紅衣翩躚,笑靨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時的糊塗,已將自己推入深淵。

王氏之女將要和親突厥,已經傳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鬧得人盡皆知,一夜之間讓整個京城都傳遍了王氏的笑話。堂堂左相大人,縱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親大事於不顧——這話傳揚開來,哥哥非但顏面無存,更難辭管束不嚴的罪咎。

各種流言紛起,壞事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傳開,越是強壓,越是傳揚得更廣。

王倩是再不能做為和親的人選了,無奈之下,我只能從宗室女兒之中另行擇人,做為太后的義女,充作王氏女兒去和親。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來收拾殘局,以堵悠悠眾口。

越是狼狽的時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態。梳妝畢,我緩緩轉身,凝視鏡中的自己——宮錦華服,廣袖博帶,峨嵯高髻上鳳釵橫斜,寶光流轉。珠屑丹砂勻施雙頰,掩去容色的蒼白,眉心點染的一抹緋紅平添了肅殺的豔色。這似曾相識的容光裡,我分明照出了姑姑當年的影子。

儀仗煊赫,扈從嚴整,長驅直入宮禁。

胡皇后鳳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宮正殿。

「臣妾叩見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搶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萬金之軀,不必多禮。」胡皇后雖也被我來勢所驚,仍鎮定得體,不失六宮之主風範。

我不再與她謙辭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

胡皇后大驚,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無方,以致舍妹年少妄為,前日犯下大錯,想必皇后已經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后怔了怔,乾脆地一點頭,「略有耳聞。」

我肅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嚴而起,自是難辭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誤和親大事,令家國蒙羞。臣妾今日便將信遠侯母女執送御前,聽憑皇后發落。」

內侍將嬸母母女帶了上來。數日不見,嬸母鬢髮凌亂,老態盡顯,倩兒容色也黯淡了幾分,卻仍倔強如故。

徐姑姑惱恨她母女,顯然下了狠手整治,跟著後頭的四個嬤嬤,盡是訓誡司裡酷厲聞名之人。

「雖說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為,終究是太過糊塗。」胡皇后側首看我,見我點頭,便端肅神色道,「念在信遠侯一生忠顯,本宮從輕論處……」

「皇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可礙於門庭,有違公正。」我打斷胡皇后的話,冷冷開口,「臣妾懇請,將信遠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過,王倩行為不檢,應送入訓誡司管教懲戒。」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懾然無聲。訓誡司這三個字,是每個宮人最不願聽見的噩夢,那意味著往後的日子都將生不如死。

嬸母跌到地上,雙目發直,彷若失神。倩兒掙扎了要去攙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擋在面前。

倩兒回頭,恨恨盯著我,「阿嫵姐姐,聽說你有了身孕,倩兒還沒來得及跟你道喜,你千萬保重身體,千萬別有閃失,否則就是一屍兩……」

她最後一個「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記耳光重重摑上,打得她直往後跌去。

「倩兒!」嬸母尖叫,奮力撲到她身邊,還未觸到她衣角,即被兩名嬤嬤拽回。

嬸母終於歇斯底里,「你們害死我一個兒子,又來害我女兒,遲早你們滿門都會遭報應!」

「帶下去。」我無動於衷地聽嬸母一路叫罵,與倩兒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頭沉默,臉色蒼白,似乎猶未從震駭中回緩過來。

倩兒之罪可輕可重,憑了蕭綦的權勢,就算我要強壓下來,也無人敢當面置喙。

然而我對嬸母和倩兒的懲處之嚴酷,震懾了所有等著看戲的人,在眾人來不及非議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們的口。

哥哥與蕭綦商議和親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間正說笑間,阿越匆匆進來,禀報江夏王府總管有急事求見。

「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這裡來。」哥哥沉下臉,大為不悅,這幾日他為著朱顏之事已經甚為煩心。

我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勸慰他,卻見那總管奔了進來,連禮數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面色如土,「禀王爺,府中出事了。」

「又鬧什麼?」哥哥頭也不抬,重重擱了銀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盡了。」

一聲清脆裂響,玉杯從哥哥手中滑脫,跌個粉碎。

朱顏一向是哥哥最喜歡的侍妾,即便犯下這樣的過錯,哥哥也不曾嚴責,只是將她禁足,令她閉門思過,一連數日不曾理會。

誰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顏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諷,竟然懸樑自盡。而挑唆眾姬妾落井下石,對朱顏惡言相激的人,正是與她一同入府,感情篤深的姐妹——碧色。哥哥只看得到平日裡奼紫嫣紅,各逞風流,背後裡爭寵算計的一面卻藏在花團錦繡之下,唯獨他一人看不見而已。

朱顏之死,以及眾姬爭寵背後的殘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責至今,如今他越發認定自己命中帶煞,凡是他身邊的女人都難逃淒涼結局。

朱顏殮葬三日之後,哥哥將府中沒有子女的姬妾盡數遣出,厚賜金銀還鄉。

哥哥是真正憐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處死,只將她逐出了府去。

他說天下女子皆是可憐人,這句話由哥哥口中說出,不知道是頓悟,還是無奈。

我陪著哥哥,看著他親手封閉了漱玉別館。昔日無限風流,都被關在那扇沉沉大門背後,落鎖塵封。

他孑然轉身,依舊白衣如雪,鴉鬢玉冠,猶帶幾分不羈,眼底卻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們回去罷。」我如幼時一般偎在他身邊,牽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溫暖。

徐姑姑深恨嬸母母女,認定一切是非都是她們弄鬼,若不是她們也不會害得哥哥傷心若此。

她陪著我沿紫蘿小徑徐步行來,一路念叨著我太過心軟,應該直接將王倩賜死,永絕後患。

許久不曾見她如此大動肝火,畢竟哥哥也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

紫藤枝條從頭頂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絲輕顫。

我嘆了口氣,將雙手伸出,纖長指尖蒼白得沒有血色,「這雙手已染過血腥無數,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親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動,長嘆了一聲,仍遲疑道,「老奴只擔心往後留下禍患。」

我笑了笑,心中無盡蕭索,「所謂後患,不過是自己的膽怯……愛憎福禍,都在我自己手裡,輪不到旁人來左右。」

挑選為和親公主的宗室女兒名錄,我反反覆覆看了數遍,都挑不出一個合意的人。但凡有些聲望勢力的世家,都捨不得讓女兒遠嫁異邦,能報上來的人選,都是些沒落門庭的女子。我不需要這個女子如何美貌聰慧,但求她忠貞可靠,務必效忠家國,效忠蕭綦。

一籌莫展之中,顧采薇卻突然登門求見。我也許久沒見著她了,那日一別,倒不知她現今如何。

這女孩兒不是輕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門,大概又是因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帶了她徑直來書齋見我。今日天色陰沉,我懶得動彈,只在書齋閒坐,翻看些古舊的曲譜。

垂簾半卷,一襲緋紅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內,盈盈下拜,向我問安。

這身妝容精緻明麗,襯得她越發清麗絕倫,眉目間淡淡含笑,不似往日憂鬱憔悴。

「好標緻的人兒。」我笑讚道,「坐罷,在我這裡不必拘禮。」

她依言落座,輕輕細細地開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謝你有心了。」

「采薇疏於禮數,道賀來遲。」她聲細如蚊,臉頰通紅,好似萬難開口。

我實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說不慣這些場面話,好端端學什麼虛禮。」

她滿面通紅地咬了唇,卻又長長喘一口氣,自己也笑出來。看著她嬌憨羞窘的模樣,我對她越發多了幾分好感。

「不是虛禮,我是真心高興的。」她抬起頭,眼眸晶亮。

   她的話,讓我心頭驀的一暖。「我明白。」我微笑看著她,柔聲道,「采薇,你和別人不同,你說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這份心意比任何賀禮都貴重,多謝你。」她又臉紅,低了頭,但笑不語。我靜靜等了半晌不見她說話,忽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門只為道賀,並無所求。

正欲開口,卻見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門,一為道賀,二來有事相求。」

這女孩兒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拘謹彆扭,我笑了笑,「你且說來聽聽。」「采薇冒昧自請,甘願嫁往突厥。」她低了頭,不辨神色,聲音卻是堅定。我幾疑自己聽錯,愕然看了看她,心中這才漸漸回過味中,「為什麼?」她似早已準備好了說辭,侃侃說了一通大義之言,彷彿背誦一般流暢。「這些話留給朝官去說,我只問你的真話。」我蹙眉,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顧采薇也不抬頭,也不回話,瘦削雙肩微微顫抖,半晌終於抬起頭來,淚眼盈盈,目光卻是堅定無比,「既然求他一顧也不可得,那便讓他永遠記得我。」

「胡鬧!」我拂袖轉身,「你以為這樣做,江夏王就會挽留你麼?」顧采薇猛地搖頭,「不是的!」「兒女之情,豈能與家國大事混為一談。」我背轉身,厲聲斥責,「這種話我不想再聽,你回去罷。」身後碰的一聲,她竟以額觸地,重重叩在地上。「此生不得所愛,縱然嫁與他人,也是鬱鬱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體恤采薇!」我惱怒,「你還如此年輕,說什麼鬱鬱一生!」

徐姑姑掀簾進來,大概在外頭聽見我的怒斥,見了這副情狀,便沉了臉冷冷道,「王妃需靜心修養,不得吵鬧打擾。」

我苦笑,擺了擺手,「我累了,你退下罷。」顧采薇跪在那裡,只是默默流淚,倔強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徑直拂袖離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對她無禮,只要不吵鬧生事,就由她去罷。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著顧采薇究竟出了什麼事,以至灰心絕望至此……不覺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剛梳洗了起身,就見蕭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問,「門口那女子是怎麼回事?」

「什麼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麼……」他皺眉,一時想不起來名字,「那顧家的女兒。」

我啊了一聲,「顧采薇!她還在?」蕭綦點頭,「正是她,是你罰她跪在門口?出什麼差錯了?」我頓時愕然無語,此刻天色已經黑盡,濃雲密布,隱隱有風雨將至,夜風吹的垂簾嘩嘩作響。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請哥哥過來,哥哥卻久久未至。夜風裡已經帶了些許雨意,風雨將至,顧采薇還執拗地跪在門前,已經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來,她打算一直跪死在這裡?」蕭綦不耐皺眉。

「什麼話。」我挑眉瞪他,復又嘆息,「那也是個可憐可敬的女子,不要這樣說她。」

蕭綦訝然,「難得你會說一個小女子可敬。」

我嘆息,「她敢堅持,既不放棄心中夢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蕭綦默然片刻,點頭道,「實屬難得。」

一陣風捲得珠簾高高拋起,清越脆響不絕,聽在耳中越發叫人心裡煩亂。

侍女忙將長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簾子,低聲禀報。

我與蕭綦詫異回首,見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現在門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麼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他倦怠地揮退了侍女,鬱鬱坐下來。

「我見過采薇了,她不肯聽我勸。」哥哥臉上一絲笑意也無,也不見了平素的瀟灑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轉意麼?」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盞,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問,卻見蕭綦微微搖頭。

哥哥喃喃開口,「那天她來府裡見我,或許是我將話說得太絕……」當時我尚且不知顧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絕了她的癡想,早些死心為好。

料不到中間還有這樣兩重情由,想起顧采薇那兄長的小人嘴臉,便叫人生厭。

「顧允汶將她許了什麼人家?」我想起她說過,與其嫁與旁人,鬱鬱一生,不如遠嫁突厥。

哥哥眉頭一擰,「是西北商賈豪富之家。」

我驚怒之下,還未開口,便聽蕭綦冷哼一聲,「無恥。」

這兩個字用在顧允汶身上,太貼切不過,這番行徑簡直是市井小人。顧家破落至此,大半家產被他揮霍殆盡,如今竟連唯一的妹妹也要賣,堂堂公侯之家,怎麼淪落到這一步。顧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訊,存了最後一線期望,卻被哥哥斷然回絕。

「那日我不明就裡,出言傷了她……方才我應允向她兄長提親,納她為妾,她已斷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鬱鬱。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讓這樣一個弱女子,甘願捨棄一切,斬斷情絲,隻身遠嫁異國。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經歷過的種種,即便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如此絕望。只因我從來不是孤立無緣,總有最信賴的一個人站在身側。比起顧采薇,或是朱顏那樣的女子,我實在太幸運。

雷聲隆隆滾過,雨點打在琉璃瓦上,急亂交錯,聲聲敲在人心。

「阿越,讓人撐傘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罷。」我無奈嘆息。

哥哥忽起身,「讓我去。」

蕭綦沉默了許久,此時卻開口,「阿夙,你若不能愛她,不如放手讓她離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蕭綦,「放手離去,當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對她就是壞事。」我恍然有所頓悟,「哥哥,你若只因憐憫而納了她,或許只會傷她更深。」

哥哥神色悵惘,呆立良久,還是一轉身走了出去。

一時間,我與蕭綦相對無言,只聽得風雨之聲,分外蕭瑟。

「你們兄妹實在生反了性子。」蕭綦忽然嘆道,「阿夙看似風流,實則膽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迴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決勇敢,也不會害這諸多女子傷心。」

「我勇敢麼?」我苦笑。

他點頭笑道,「你是我所見過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沒有好話,待他話音未來,我已揚手將一本舊書擲了過去。

哥哥陪著顧采薇淋了徹夜的雨,她終究不肯改變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聰明還是太傻。自從之後,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個名叫顧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親手毀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許對於哥哥這樣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貴。顧采薇與哥哥這番癡纏,叫人唏噓不已。世間最不能強求的事,莫過於兩情相悅。一對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時候,恰好的時節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縱然有千種風情,萬般風流,也只落得擦肩而過。

憑心而論,顧采薇堅貞剛烈,倒也確是和親的上上人選。數日後,太后懿旨下,收顧采薇為義女,晉封長寧公主,賜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黃沙,故國家園永隔。顧采薇別無他求,只有一個心願,請求以江夏王為送親使,親自送她出塞。哥哥當即應允。

長寧公主離京那日,京城裡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煙雨迷濛,離人斷腸。

【第三部  風雨長路】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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