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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qx2356 發表於 2009-7-30 01:10 PM

第十六章 進退

盧氏殷勤地呈上薑茶,垂手躬立在側,看我只皺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這就讓人重新煎過。」

我擺了擺手,只冷淡地問道,「那兩個婢子都打點好了?」

「奴婢已將銀兩送到,也給玉竹擇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兒不知好歹……」盧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說,我淡淡打斷她,「她總是服侍過王爺一場,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們下人的福分。」盧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覺仁厚一說無比諷刺。那兩個女子並無大錯,此生卻算是毀了。如同賀蘭斷腕,於蕭綦看來是罪有應得,於他的族人,何嘗不是慘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問過盧氏,才知道侍妾皆無子嗣,並非偶然。盧氏說,每有侍寢,王爺必有賜藥下來,大約是嫌侍妾身份卑賤,不配誕育王爺的子嗣。

這話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舉倒不奇怪,蕭綦卻不應是這樣的人。

這盧氏心思靈活,說話頭頭是道,頗會察顏觀色。見我留意詢問王爺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著湊近來,低聲道,「這陣子王爺都是一個人獨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還將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個理兒。」

我轉頭咳了一聲,掩飾臉上的發熱。她卻越發說得不像話,「王爺對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來。人家每晚都來探視,大半夜的還不讓人留宿。雖說王妃性子貞淑,可這男女閨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來,耳根發燙,冷冷道,「盧夫人,你在府中執事也有年頭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盧氏臉上陣陣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話。我蹙眉看她,只覺此人性好諂媚,心術不正,留在身邊終究不可長久。當下起了念頭,想將她一併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頗高,又在府中操勞了一些日子,終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動聲色,只令她退下。

臉頰耳後的火熱卻久久不曾消退,盧氏的話雖俚俗孟浪,卻不是全然沒有道理。

這幾日來,蕭綦越發繁忙,常常整天不見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將領不斷進出議事……縱然如此,他仍然每晚過來看我,多少總要陪我說一會話,有時非要看著我安然入睡,方才離開。

自那晚過後,他待我再無輕薄唐突之舉,偶爾舉止親暱,也從不踰矩。

連玉秀也曾紅著臉問我,為什麼王爺從不留宿。

她們都不懂得,我卻明白,蕭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個人,容不得半點勉強和屈就——這一點,我們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願,將旁人的影子抹得乾乾淨淨,一如他所言,「我們之間,再沒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滿心都是悵惘,百般滋味莫辨。

蕭綦不會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纏在子澹和我之間,即便拋開男女之情,我們還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擁有過那段美好歲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將一切都抹得乾乾淨淨,然而,那些鐫刻在生命裡的記憶,只怕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後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來,「啟禀王妃,王爺剛剛到府,請王妃即刻往書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這裡以來,從未踏足他書房一步,心下不覺忐忑。

當下未及梳妝,只攏了攏鬢髮,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隱約感覺有事發生。

到了書房門口,我一時心急,不等侍衛通禀,便徑直推開虛掩的房門。

一腳踏進去,我卻怔住,只見房中還有旁人——蕭綦負手而立,全神貫注地盯著一張輿圖,他身後左右各立著一名將領,見我進來,均是一怔。

我見驚擾了他們議事,忙歉然一笑,轉身退出。

卻聽蕭綦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威嚴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裡去?」

我只得迴轉身,泰然而入,向那兩名將領微微頷首一笑。左邊那濃髯魁梧的大將,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頭,面色尷尬;右邊卻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輕將軍,見我進來,也不知低頭迴避,儒雅眉目之間,竟是一派癡愣神色。

我斂眸低眉,微揚唇角,向蕭綦欠身行禮。

蕭綦斂去笑意,沉聲道,「既然王妃在此,你們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議。」

「屬下遵命。」二人齊聲應道,那粗豪大將略一躬身,轉頭便走,那儒雅將軍卻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轉身,退了出去。

我這才忍不住笑了出來,「盡是些不知禮數的莽將軍。」

蕭綦笑著搖頭,「自己莽撞,倒嫌旁人無禮,哪有這般不講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來見自己的夫君,還需跟誰禮讓三分?」

這話讓蕭綦聽得滿眼都是笑意,攜了我的手,將我領至那幅巨大的輿圖前面。

「這是,皇輿江山圖?」我睜大了眼,被圖上廣袤疆域深深吸引。

蕭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圖上,傲然道,「這是我戎馬半生,率百萬將士,守護開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懾,此刻的蕭綦,隱隱竟有虎視龍蟠之態。順著他所指之處看去,那綿延於輿圖上的錦繡江山,也令我心神激盪,良久無言。

這些日子,雖然一點風聲都不曾聽到,我卻隱隱覺察到不同尋常的緊張。那些匆忙進出的將領,通宵達旦的議事,眼前巨幅的輿圖……這一刻,我終於知道,必是有事發生了。

自來寧朔不過月餘,那些安寧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經意間流去,此時想來,陡生悵惘。

我嘆了口氣,抬眸望向蕭綦,等待他開口。

蕭綦凝視我,「你可記得溫宗慎?」

我愕然,無論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這個名字——當朝右相,與父親比肩的權臣,唯一敢與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親多年的老對頭。我不由展顏笑道,「為何突然提起右相?」

蕭綦神色淡然,轉身走回案後,側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時未能回過神來,怔怔問道,「溫相另有進爵?」

「九日前,溫宗慎獲罪革職;七日前,溫氏滿門下獄。」蕭綦的聲音冰涼如鐵,若「按密函遞送的行程算來,三日之前,便是他問斬之期。」

我猝然退後數步,背脊直抵上屏風,眼前掠過那張曾經熟悉的面容。昔日風骨清雋,傲岸不群的當世名士,位極人臣的首輔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屍首麼。

透骨寒意從腳底直冒上來,我一陣恍惚,喃喃道,「京中發生了什麼?姑姑,父親,娘……他們怎樣了……」想到京中可能劇變橫生,我頓時心亂如麻,諸般怨念都拋在了九霄雲外,只恐家人有個閃失。

蕭綦向我伸出手來,柔聲道,「過來。」

我茫然任他牽住了手,被他攬在臂彎,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裡彷彿有種奇異的力量,令我覺得安穩,心緒漸漸寧定下來。

「這些事遲早要讓你知道,算不得什麼,往後你要擔當的還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攏了攏散落的鬢髮,「就算天翻過來,我也還在這裡,沒什麼可驚怕。」

五月的邊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聽著蕭綦將溫相一案的始末簡略道來,指尖越發冰冷,寒意從四面八方透來。

原以為徐綬伏誅,賀蘭敗走,一切危機都已經過去——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才僅僅是另一場殺戮的開始。

太子輕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雖與皇上自幼結髮,卻並無深寵。多年來,皇上一直專寵謝貴妃,偏愛子澹,帝后之間日漸疏離,令皇上一度起了廢儲之心。至謝貴妃病故、子澹被逐,內有姑姑干政,外有父親專權,而我與蕭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權勢如日中天。

皇室與外戚之爭,隨著蕭綦的北歸,終成水火之勢。皇上終於明白,太子羽翼已成。這一去縱虎歸山,四十萬大軍與北方六郡盡在蕭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動搖不了王氏。

一旦將來太子即位,天下盡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於京中,皇室諸王分封各地,北方諸王的勢力早已在戰亂中消亡。唯有江南諸王,當年偏安一隅,僥倖保存了相當的實力,卻與京城相隔千里,鞭長莫及。

唯有右相溫宗慎支持皇上廢儲,在朝中與父親相抗衡,暗中與江南諸王密謀。

蕭綦婚後北歸寧朔,在姑姑和父親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鎮,數次以軍務緊急為由,違抗皇命,拒不奉詔回京。朝廷忌憚他手中四十萬兵馬,一時間無可奈何。

太子內有外戚之勢,外有重兵相挾,若要廢儲,第一個要除去的就是蕭綦手中兵權。

眼見蕭綦公然違抗君命,皇上終於下了狠心,與右相溫宗慎一同設下毒計——派出親信大將徐綬,與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進駐寧朔,計劃暗中挾制蕭綦,伺機奪取兵權。

豈料徐綬野心勃勃,一心想藉機取代蕭綦,竟私下與賀蘭箴勾結,欲借刀殺人,將蕭綦一舉刺殺,再推賴於賀蘭氏頭上,從此永絕後患。

蕭綦是何等人物,早已獲知風聲,索性將計就計,將徐綬的借刀殺人,化做一箭雙雕——明裡一箭射殺徐綬,擊潰賀蘭;暗地裡一箭,卻是射向徐綬背後的溫宗慎,乃至溫相背後真正的主使之人,給了皇上反戈一擊。

當日行刺事敗,徐綬身死,杜盟逃脫,十餘名賀蘭族刺客被緝捕下獄,落下鐵證如山。

蕭綦一道奏疏,並舉鐵證十三條,彈劾溫宗慎勾結外寇,謀逆作亂。同時父親在京中,聯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彈劾,逼迫皇上將溫宗慎一黨下獄,按律問斬。

右相一黨拼死反撲,彈劾王氏外戚專權,反指蕭綦擁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於父親與姑姑的壓力,只得捨棄溫宗慎,將其下獄候審,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溫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職削爵,舉家流徙嶺南。原本事情到這一步,皇上已經全盤皆輸,向外戚低頭。然而不知為何,父親竟不顧姑姑的勸阻,執意要將溫宗慎處斬方可罷休。

父親最終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於三日前處斬溫宗慎。

「不會的!」我再聽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觸上蕭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卻是周身一僵,終究頹然跌坐回椅中。蕭綦對我再無隱瞞,他與父親往來傳達的密函,都一一攤開在我眼前,父親的字跡,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即便當日得知父親與姑姑在暗中籌劃了我與蕭綦的聯姻,我也不過是傷心失望,而此刻,我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將蕭綦口中的左相,與我那氣度雍容,卓然若謫仙的父親聯繫在一起。

誰也不知道,究竟是因為父親的跋扈,還是因為別的緣故,那個在我印像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終於被逼入絕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與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親剛剛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蒼勁的行楷小字,寫著觸目驚心的字句——就在數日之前,皇上下詔廢黜太子,改立子澹為儲君,封謇寧王為太子少保,令謇寧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儲君入京!

江南謇寧王是皇上的堂兄,諸位藩王之中,除蕭綦外,便屬他手中十五萬兵權最重。此時皇上命他入京輔佐子澹,已是旗幟鮮明地向外戚宣戰。

父親與姑姑立刻封閉了宮禁,宣稱皇上病重垂危,太子臨危受命,代行監國之職。叔父同時調集五萬禁軍,將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內廷禁衛前往皇陵,將子澹幽禁。

朝中局勢勢成水火,一觸即發。

一旦謇寧王發兵,唯有蕭綦揮軍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圍。

父親的密函,便是向蕭綦求援,要他火速備齊糧草,南下屯兵備戰。

我緩緩回頭望向那巨幅輿圖,方才見到圖上勾勒的數條紅線,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卻陡然明白過來,那猩紅朱筆標註之處,正是蕭綦的行軍方略——從寧朔出三關,渡長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斷南北要衝,在臨梁關兵分三路,阻截東西南三面來犯之敵,將京師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猶如一枚彈丸孤城!

我直直望著那輿圖,從指尖,到雙手,一寸寸冰涼。

事成定局,這一戰已是在所難免。

捲入這場紛爭的人,卻都是我的至親。

不知蕭綦何時來到我身後,按住我雙肩,我這才發覺自己周身都在微微發顫。

他緘默不語,隨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輿圖,良久才淡淡道,「你會看輿圖?」

我點頭,僵然回應他的發問,「是,哥哥從前很愛繪製水道輿圖……」

「王氏兒女的確才識不凡。」他微笑,從身後將我攬住,意態從容,彷彿只在閒話家常,「這些事原本早該讓你知曉,只是你傷病未癒,只怕平添了煩惱。」

他說得這樣輕鬆淡定,幾乎讓我錯覺,這不過是一場小麻煩,而不是關乎我親族存亡,天下紛爭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猶帶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將是一場生死惡戰;他將與我的親族一同站在命運的邊緣,退後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到底為了什麼?」我頹然掩住臉,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聲哽噎。

我不明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金風細雨的京城,往日諸般美景,至親至愛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剛剛重新綻放的天地,都隨著這場紛爭而坍塌。我和我身邊的每一個人,或許都將從此改變。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要廢儲,為什麼要打仗?」我喃喃顫聲問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聲卻是冰涼透骨,我聽不出半分笑意。

「為了什麼……」他淡淡重覆我的問話,唇角微揚,「無非四個字,帝王霸業。」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駭無言。

自古多少英雄,競折腰在這帝王霸業四個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敗寇,再無回頭。」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說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話。

我凝望蕭綦,一時間,心中念頭百轉千迴。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個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來,我是願做侯門深閨中的柔弱女子,如母親那般安享榮華一生,抑或依然願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靜靜等待我半晌,目中漸有失落之色。

「左相還有一封家書給你。」他不動聲色轉身,從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燙封的信函。

這是我到寧朔以來,父親送到的第一封家書。此前他與蕭綦密函往來,竟沒有一封家書予我,似乎早已將我這嫁出的女兒遺忘。或許他知道,我會從蕭綦這裡得知真相,並且不會原諒他。

我接過父親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蕭綦深深看我,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轉身行至窗下,負手而立,待我獨自拆閱家書。

我望著他孤峭背影,將父親的家書緊緊捏在手中,不覺已捏皺。

「蕭綦……」我輕輕一嘆,「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我總要隨你一起的。」

蕭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後陽光透過窗櫺,斑駁灑在他肩頭,將他挺拔身影長長投在地上,愈顯孤絕。

他背向著我,看不到臉上神色,隔了良久才聽他低低說了一聲,「好。」

我一時吶吶無言,低頭盯著信上父親的字跡發呆。

「阿嫵。」他突然喚我。

「嗯。」我漫聲應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蕭綦轉過身來,滿目笑意地望著我,「你叫阿嫵。」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明朗溫暖的笑容,彷彿有淡淡光華自他眼底煥發,令我一時看得呆住。

「你怎會……」我想問他怎會知道我的乳名,話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親寫下的「吾女阿嫵親啟。」我不覺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時相視而笑。

書房裡有一股若隱若現的墨香,彌散在五月的陽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這樣看著,我越發有些局促,低頭去拆父親的信。

手腕卻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奪了去。他將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發問,低低笑道,「回來再看,先隨我去一處地方!」

我一時愕然,被他牽了手,不由分說地帶出書房。迴廊庭院中那麼多的侍衛僕從,他也不顧有人在側,一路緊緊牽著我的手,泰然大步走過,驚得府中僕眾紛紛迴避。起初我還羞窘,漸漸覺得莫名雀躍,輕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將我帶到何處。

他的手掌那麼大,將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側顏,卻被他發現……

「到了。」他笑著一指前方,竟是馬廄所在,「快去挑馬!」

「挑馬?」我錯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難道要帶我領兵打仗?」

他大笑起來,「哪來這麼多話,叫你挑便挑,選好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給你。」

我恍然明白過來,驚喜道,「我們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聲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聽一聲清越馬嘶,那馬廄中最搶眼的一匹高大黑馬朝我們迎上來,渾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矯健修長,鬃毛獵獵,神駿昂揚。

「那是墨蛟。」蕭綦微笑,丟了我的手,徑直向他的愛馬迎去。

看他待馬倒比待人熱情,我不覺心頭暗惱,忽起頑心,將手指併入唇間,短促地吹響一聲唿哨,這是馴馬師常用來警戒馬群的訊號,幼時我纏著太僕寺最好的牧丞學了很久才學會。廄中馬群果然一凜,齊齊向我看過來,連墨蛟也微微側頭看我。

蕭綦驚詫地回頭,笑道,「你竟會這個!」

我淡淡笑,揚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劍,行軍打仗,你會的,我未必不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0 01:37 PM

第十七章    纏綿

夕陽餘暉斜照在蒼茫大地上,遠山雄渾,隱約有云海翻湧,山峰的輪闊被夕陽勾勒上淡淡金邊。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濃的綠,綠得沒有盡頭,彷彿一直延伸到天邊。我從不知道,這塞外的牧野竟能遼闊至此,比之皇家獵場何止數倍。天地之闊,山河之壯,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盡攬囊中。

蕭綦帶我出城,來看這壯闊邊塞,無際曠野,來看他一手開拓的疆土。十年之間,我們腳下還是突厥的疆土,這肥沃美麗的綠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寧朔一役,蕭綦大破突厥,將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餘里,直抵霍獨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來九重宮闕之外,另有一種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蕭綦揚鞭指向遠方,「那就是霍獨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頂積雪萬年不化,從未有人能攀過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傳,那峰頂是神靈的居所,凡人不可褻瀆。」

「我從未到過那麼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嘆,心下無限神往。

「我也只到過山腰。」他慨然一笑道,「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羈之言,已不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說出。初時聽來震駭,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說出這話,未免輕狂犯上,唯獨從他口中說出,卻是輕描淡寫,叫人聽來也覺理所當然。

「翻過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黃沙,高丘轉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見底,一直向北綿延數百里才見綠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順著他揚鞭所指的方向,遙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馳神往。

長風獵獵,吹動他風氅翻捲,將我的長髮吹得紛亂如拂。

我們並韁策馬,徐徐而行,沒有侍衛跟隨,拋開俗事紛擾,唯此兩騎並肩倘佯於寧靜曠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寬,人愈近……

天際最後一抹殘陽煥發出燦爛的餘暉,將天地萬物灑上璀璨金光。

遙望那天地盡頭的紅日,我陡然生出豪氣萬丈,回首對蕭綦揚眉一笑,「王爺與我較量一下騎術如何?」

蕭綦朗聲大笑,勒韁駐馬,「讓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話,反手揚鞭,朝他座下黑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從未被旁人鞭打過,暴烈脾性受這一激,立時揚蹄怒嘶。蕭綦一驚,不待他出手製止,我已猛夾馬腹,催馬躍出。

我座下名喚「驚雲」的白馬也不是凡種,通身如雪,長鬃壓霜,奔馳之間彷如御風踏雲。

蕭綦縱馬追了上來,那黑蛟果然神駿非凡,來勢迅若驚電。

黑白兩騎漸漸並駕齊驅,蕭綦側頭看我,滿目驚艷,朗聲笑道,「你究竟還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捲,長發飛揚,彷彿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之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騎術自小由叔父親自教授,冠絕京中女眷,連哥哥都曾甘拜下風。然而見了蕭綦的騎術,到底叫我心悅誠服,那墨蛟的能耐也勝驚雲一籌。我與它都已經有些乏力,蕭綦卻還氣定神閒,墨蛟更是越發神氣昂揚。

「罷了,你贏了!」我深喘一口氣,不忍再催馬,笑著將馬鞭擲給蕭綦。

「王妃承讓。」蕭綦含笑欠身,勒韁緩行,溫柔凝望我,「累了麼?」

我搖頭微笑,掠了掠鬢髮,這才驚覺已經走得太遠,四周都是無邊無際的曠野,天色也已暗了下來。暮色四合,繽紛野花盛開在綠野之間,遠處有數座氈房木屋,牧民們已經升起了篝火炊煙。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驅趕回家,歡快悠揚的牧歌聲,從羊群中傳來。

「這是哪裡,我們竟走得這麼遠了!」我訝然笑嘆。

蕭綦一臉正色道,「看來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頭,佯作驚恐,「怎麼辦,會不會有狼?」

「狼是沒有。」蕭綦似笑非笑地瞧著我,「人卻有一個。」

我耳後驀的發熱,裝作聽不懂,側頭回身,卻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經黑了,我們索性去到那幾戶牧民家中,正趕上晚歸的牧人回家,婦人們煮好了濃香撲鼻的肉湯,盛上了熱騰騰的羊奶。

我們這一對不速之客的到訪,讓熱情淳樸的牧民大為高興。也沒人追問我們的來歷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來款待,將我們奉若貴賓。幾個少年圍著墨蛟與驚雲嘖嘖稱羨,女人們毫無羞澀扭捏之態,好奇地圍攏在我們周圍,善意地嘻笑議論著。她們驚嘆我的容貌,驚嘆我的肌膚像牛乳一樣潔白,頭髮像絲緞一樣光滑——這是我聽過的讚美中,最質樸可愛的話語。

酒至酣時,人們開始圍著篝火歌唱舞蹈,彈著我從未見過的樂器,唱起一些我聽不懂的歌。

蕭綦在我耳邊微笑道,「那是突厥語。」

我已瞧出些端睨,輕聲道,「他們不全是中原人吧。」

蕭綦笑著點頭,「北地一向各族雜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風與中原迥異。」

我微微點頭,一時心中感慨。我們與突厥征戰多年,兩國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處。百餘年來相互通婚,共同生存於此。疆域雖可以憑刀槍來劃定,可血脈風俗是輕易割不斷的。

蕭綦慨嘆道,「胡漢兩族本是唇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征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一位白須長者邀請蕭綦與他對飲,剛回到座上,卻見一個臉龐紅潤的姑娘端了酒碗上來,大膽地遞給蕭綦,周圍男女都哄笑起來,直直看向我們。

我不懂得她們的風俗,卻見蕭綦笑著搖頭,「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強地一跺腳,轉頭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這直截了當的話反倒問得我一怔,回眸見蕭綦深深含笑看著我,心下竟有說不出的暖意。

「是。」我微微一笑,揚眉迎上那姑娘挑釁的目光。

她眸子閃閃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許嗎?」

我不覺失笑,轉頭看向蕭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麼模樣……只是想想那場景已令人忍俊不禁。然而觸及蕭綦緊張期待的目光,我還是強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許。」

「為什麼?」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蕩。

我直視她的眼睛,微笑緩緩道,「國之疆土不容敵寇踏足毫釐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許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周圍眾人哄然叫好鼓掌,沖我們舉起酒杯,有個高大的青年站起來,朝這姑娘唱起我聽不懂的歌,歌聲熱烈纏綿,竟讓她羞紅了臉……而我自己的臉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蕭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幾乎透不過氣來,分明沒有喝太多酒,卻已眩然。

夜已漸深,我們辭別了熱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遠,漫天星光璀璨,寧靜的曠野中只有馬蹄聲聲,夜的溫柔將天地萬物抱擁。

我仰頭任夜風吹去臉頰的發燙,心潮依然未能平靜。

「過來。」蕭綦伸臂攬住我,不由分說將我抱到他的馬上,用風氅裹住我。

我仰頭看他,他亦低頭望住我,目光深邃溫柔,「喜歡這裡麼?」

「喜歡。」我含笑望住他,「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地方,也好久沒有這麼快活過。」

蕭綦笑意愈深,在我耳邊柔聲道,「等戰事平息,我帶你遨遊四方,去看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杏花煙雨……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過你所能想像的極致。」

戰事,終究還是躲不開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無聲嘆息。這一整晚,我們誰都沒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戰事在即,仍盡力將那紛爭煩惱都拋開,哪怕只貪得半日無憂也好。

我闔目微笑,「好,到那時,我們遊歷四海,找一處風光如畫的地方,蓋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棲……」蕭綦攬緊了我,在我耳邊低聲道,「我便蓋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給你,那裡只有你我兩人,誰也不能打擾。」

我仰望蒼穹,只覺良夜旖旎,此生靖好,眼底不覺已濕潤。

他攬在我腰間的手陡然收緊,薄唇輕觸到我耳畔,氣息暖暖拂在頸間,激起奇妙的酥軟,彷若飲過醇酒。我微微顫抖,再無一絲力氣躲閃,不由自主地仰了頭,任他的唇落在我頸項。

「抱緊我。」他低低開口,寧定如常,聲音卻驟冷,「之後無論怎樣,不要鬆手。」

我霍然睜開眼睛,驚覺周身悚然,四下仍是一片夜色靖好,卻有凜冽寒意從蕭綦身上傳來——殺氣,我再熟悉不過的殺氣,如刀劍出鞘般的殺氣。座下墨蛟似也察覺了什麼,緩下步子,警覺的豎起耳朵。跟在它身後的驚雲,不安地低嘶了一聲。

蕭綦凝神按劍,暗暗將我攬得更緊。

墨蛟緩步前行,馬蹄一聲聲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濃雲不知何時遮蔽了天空,風裡漸漸挾裹了濕意,五月的夜空驟起雨意。

我們已經馳近牧野邊緣,遠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見城郊村落的隱隱燈火,道旁錯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掠過。我心中卻暗暗發緊,越發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曠無際的原野上,放眼四下無遮無擋,即便一隻飛鳥也躲不過蕭綦的眼睛。然而這牧野邊際,地勢已變,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視線,似巨大的野獸潛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擇人而噬。

低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風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將雙手環在蕭綦腰間,指尖觸到革帶金扣上鐫刻的獸首,金鐵的冰涼堅硬,透入心底,令我覺得安穩。墨蛟突然停下,低頭髮出短促警覺的鼻息聲。我屏住氣息,只覺蕭綦將我攬得更緊,不動聲色催馬前行。

有冰涼的雨點灑落,濕了臉龐,這雨究竟還是來了。

右前方有幾點幽碧的螢火漂浮,忽而四散開來。

「伏身!」蕭綦驀然低喝,將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麼也未看清,只聽一聲尖厲勁嘯,旋即有勁風擦臉而過。冷汗遍體,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間,已與死亡擦身而過。

墨蛟也在同一刻驟然發力,驚電般躍出,向那螢火後的草垛衝去。

風聲呼嘯,眼前一切飛掠如電,耳畔是蕭綦鎮定不紊的呼吸聲,他的手臂穩穩攬住我,一手按劍,劍作龍吟,匹練般的寒光驟然亮起,劃開濃墨般夜色。

蕭綦出劍,劍光照徹丈許,就在這一剎那,我看見了綽綽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蕭綦霍然展開風氅,將我完全擋在臂彎下——最後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挾一刃慘碧迎頭斬來……劍光陡然暴漲,吞噬那刀光,如狂風倒捲,橫掃千軍!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見半分,徒留鼻端一絲腥熱氣息,方才電光火石間,有什麼飆濺上我臉頰。驚雷乍起,雨聲驟急,墨蛟騰躍驚嘶,劍風呼嘯,耳邊響起急如驟雨的詭異之聲,間或有金鐵交擊,更多是熱血噴濺時的颯颯,骨肉折裂間的悶聲……經過賀蘭一役,這殺戮之聲,我已不再陌生。濃重的血腥氣,在這暗夜裡瀰漫開來,直撲鼻端。

我將臉頰緊貼蕭綦胸前,一動不動,任那風氅將我密密遮裹。隔著衣衫,我清晰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強勁穩定;他的手臂、身體、肌理在發力張馳之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彷彿能摧毀天地間一切。

墨蛟奮力馳騁,彷如騰空御風,我不知道它會奔向何處,眼前的黑暗卻不曾令我惶惑——我從未有過如此的鎮定從容,想到身後堅定溫暖的胸膛,想到與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羅煉獄,萬丈血池,我也一往無前。

周遭金鐵殺伐聲消退,血腥的味道還未散去,風雨聲卻更急。雨水濕了風氅,漸漸滲入我衣衫,帶來濕浸浸的涼……隔著冰涼的衣衫卻有溫暖從他身上不斷傳遞過來,靠在他胸前,周身溫暖依然。我抬頭,卻睜不開眼,雨水挾了急風刷刷打在臉上,轉瞬眉睫髮絲盡濕。

「別出聲。」蕭綦攬在我腰間的手臂陡然一緊,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滾下鞍去。

我們滾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綿軟的草垛。蕭綦翻身而起,攬了我迅速縮身避入草垛後面。墨蛟與驚雲竟不顧我們落馬,徑直向前飛奔,一路疾馳而去。我心頭頓時冰涼,只聽紛亂馬蹄聲踏破水聲四濺,從後面趕來,直追兩騎而去。

蕭綦一動不動,左臂一刻沒有離開過我腰間,始終穩穩將我攬住。雨水順著草垛流下,濕透全身,我顧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蕭綦的手。他反手將我五指扣緊,默默傳遞著撫慰的力量。

待那追趕的馬蹄聲去得遠了,他沉聲道,「跟我來。」

他牽住我大步衝進風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裡,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腳下泥水四濺……眼前隱約見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隱在大片草垛與木樁之後。

蕭綦踹開房門,急風挾雨直撲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乾草的清香撲面而來。

我慌忙返身將房門掩上,雖是薄薄一扇木門,卻至少能將風雨殺機暫時擋在外面。

這裡是一處廢棄的軍馬草料場,蕭綦曾經來巡視過草料倉庫,隱約記得這處簡陋的屋舍,曾是守倉人值夜之所。

蕭綦點亮火摺子,檢視過門窗都已緊閉,外面不會見到火光,這才將火塘中殘留的木炭點燃。北地寒冷,尋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裡除此只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四下散亂堆放著乾草。

我靠著那木桌,身子微微發顫,不知道是冷還是後怕。刺客暫時已被引開,方才蕭綦一力擊退數人狙殺,從精心設伏的殺陣中衝出,若非身邊有我這麼一個負累,他或許可以殺出重圍……我抬眸看向他,卻驀的一震,只見他風氅濕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帶著觸目驚心的暗紅。

「你受了傷!」我撲上去,掀開他風氅,慌了神地抓住他雙臂,在他周身尋找傷處。

他按住我的手,竟還有心思笑,「摸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我什麼也顧不得,惶急脫口道,「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事……」

蕭綦不說話,定定望住我。我見他風氅濕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濕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傷處在哪裡,一時間手腳都軟了,只抓住他不肯鬆手。

「我沒受傷。」他低低開口,語聲輕柔。

我這才一口氣緩過來,卻什麼話都哽在了喉嚨裡。

「都是刺客的血。」他以為我不相信,忙脫下風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從方才的驚怕中回過神來。

「臉色都嚇白了。」他嘆息,滿眼暖意,「傻丫頭,很怕我會死掉麼?」

那一個死字從他口中說出,叫我心中又是一緊。呆呆望住他的面容,想到他若真的死去……只是想了一想,心口竟痛不可當!我陡然張臂,緊緊抱住他,「不許你死!就算百年之後,我也要死在你前面,那樣才不會為你傷心難過……」

蕭綦一震,久久不語,只將我擁進懷抱,雙臂箍得我幾乎不能呼吸。

「好,百年之後我讓你一步。」他在我耳邊含笑低語,「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變成鶴髮翁嫗,即便髮脫齒搖,也各不嫌棄。」

刺客人多,我們力寡,蕭綦當機立斷,大膽棄了馬匹,讓墨蛟驚雲引開刺客,我們趁著夜色掩蔽,藏身此處。雨水沖刷掉了足跡印痕,刺客不熟地勢,絕難找到這隱蔽之所。

我們相隈倚坐在火塘邊上,蕭綦脫去染滿血污的外衣,僅著貼身中衣,胸前緊實肌膚隱隱可見。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撥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顧凝神思索,未曾察覺我的窘態。

我輕咳一聲,嘆道,「」眼下可怎麼辦,難道一直等到天亮?

蕭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來援。

我愕然側眸,見他神情篤定,對我一笑道,「我們徹夜未歸,懷恩必會警覺,帶人出城來尋。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認得路,也記得我的氣息,自會帶了懷恩尋來這裡。此處離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們必會趕到。」

我長長吁一口氣,心下略定,卻見蕭綦的臉色陰沉下來。

他淡淡道,「我們的行蹤被刺客知曉……府裡,只怕已有奸細。」

我心頭一凜,只覺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與蕭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幾個貼身的下人,若連身邊的人也混進了奸細,還有什麼人可信。

「難道又是賀蘭……」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對,突厥人與賀蘭箴此時自顧不暇,哪來餘力向你動手。」蕭綦唇角揚起,卻沒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轉,深不可測,「你以為,此時誰最想取我性命,誰又能帶著數十名刺客潛入寧朔?」

我正傾身去撥那木炭,聞言手上一顫,鐵鉗幾乎脫手。

不知道是不是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顫抖,靠近了火塘還是周身發冷。

「還是冷麼?」蕭綦從背後環住我,捏了捏我濕透的衣袖,斷然道,「這樣不行,脫下來!」

我心中一慌,卻掙不開他雙臂,此前兩次被他脫掉衣衫的狼狽,至今還令我耿耿於懷,此時眼見他又來解我衣襟,忙羞惱道,「不用,我不冷……」

他雙臂一緊,俯身貼近我耳邊,低低道,「為什麼總是怕我?」

我窒住,忽覺口乾舌燥,似乎周身都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不是,我,我沒有……」

他不再言語,靜靜抱著我,溫熱氣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點火星爆開,分明方才還覺得冷,此刻卻似周身血脈都一起沸熱了。

「阿嫵。」他沉沉喚我,語聲低啞溫柔,「我已經錯過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輕輕貼在我耳畔,沿著頸項一路細細吻了下來。

我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喘息,心頭劇跳,一顆心似要奪出胸口。

大婚之前,宮裡的起居嬤嬤已經教過我床闈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經意間撞到太子哥哥與姑姑的侍女偷歡……男女之事,我雖也羞怯好奇,卻不是全然懵懂無知。

他薄削雙唇灼燙在我光裸的頸項肌膚上,激起陣陣酥麻。我被他擁在懷中,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彷彿沉淪在無邊無際的溫暖潮水之中,緩緩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環在我腰間的手緩緩移上,修長手指挑開我衣襟,隔著一層薄薄絲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來,極輕極柔,彷彿捧住一件無比貴重的珍寶。

我忍不住喘息出聲,顫聲低喚他的名字,手指緊緊與他交纏。

他停下來,扳轉我身子,令我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我癡癡看他,他的鬢髮,他的眉目,他的唇,無處不是我的眷戀。我抬手攀上他脖頸,指尖輕劃過他喉間微凸的一點,撫上他薄削如刃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帶,將我攬倒在臂彎。我的髮簪鬆脫,長髮散開,如絲緞垂覆,鋪滿他臂彎。他將我放在柔軟的乾草上,俯下身來深深看我,目光纏綿迷離。

我的衣衫被他層層解開,處子皎潔之軀再無最後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細微的畢剝聲,火光暖融融,隔絕了風雨暗夜的清冷。

遲來了三年的洞房花燭,從王府中錦繡香閨換到這邊塞木屋的火塘邊,喜娘環繞換作了刺客夜襲……也只有他遇著我,我遇著他,才有這番旖旎。或許我們注定做不成一對平常的夫婦,注定要在驚濤駭浪裡相攜而行,或許這便是我們的夙緣,我們的一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0 01:51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7-31 10:06 AM 編輯

第十八章 別離

外面仍是風雨聲急,火炭卻將這簡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靜靜伏在蕭綦懷中,一動不動,長髮繚繞在他胸前,幾綹髮絲被汗水濡濕,貼著他赤裸胸膛,與銅色肌膚上深淺縱橫的傷痕交織在一起。他身上竟有這樣多的舊傷,甚至有一道刀痕從肩頭橫過,幾乎貫穿後背……雖早已癒合,只留淡淡痕跡,卻依然觸目驚心。

那十年戎馬生涯,究竟經過了多少生死殺戮,踏著多少人的屍骨,才能從血海裡殺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裡,他一個人走過的日子。

此刻濃情過後,他攬著我闔目而臥,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還緊緊抿著,出鞘長劍就在他手邊,但有風吹草動,他會隨時按劍而起,沒有一刻是能鬆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靜的睡顏,心裡有絲絲痛楚,夾雜著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輕輕撫平他眉心那道皺痕。他閉著眼,一動不動,緊抿的唇角略微放鬆,勾出一抹極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過已經半乾的外袍將他赤裸上身蓋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將我壓在身下。

我一聲嗔呼還未出口就凝在了唇邊,只見蕭綦目中精光閃動,臉色凝重,按劍屈膝而立,將我護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動彈,分明沒有聽見任何動靜,卻隱隱察覺有什麼正在逼近……蕭綦目光變幻,忽然振腕一陡劍尖,那雪亮長劍發出蒼涼龍吟,在靜夜中低低傳了開去。

屋外一聲劍嘯相應,旋即傳來鏗鏘低沉的男子聲音,「屬下來遲,令主上受驚,罪該萬死!」

我心頭一鬆,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蕭綦整理衣袍冠戴。

蕭綦還劍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動作越發迅捷了。」

「屬下惶恐。」那人恭然應答,止步於屋外,不再近前,那聲音聽來似曾相識。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蕭綦的語聲冷冽威嚴。

「刺客在東郊與屬下等遭遇,七死九傷,其餘十二人向城外潰退。唐競將軍已帶人追擊,宋將軍已封閉全城搜捕,屬下未敢耽誤,隨即趕來接應主上。」那人的聲音冷硬,有濃重的關外口音……關外,我驀的心中一動。

蕭綦打開房門,冷風挾雨直灌進來,我冷得一顫,卻看見那門外雨中,一名全身鐵甲森嚴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後十餘騎肅立在數丈開外,執了松油火把,置身風雨之中,依然身如鐵石,紋絲不動。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搖曳於風中,燃出濃濃黑煙,兀自不熄。

蕭綦負手按劍而立的身影,逆著火光,有一種漫不經心的倨傲。

一名侍衛恭然撐了傘上前,蕭綦將傘接過,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來。

我掠一掠鬢髮,徐步走到他身側,將手交到他掌心,隨他一起邁進風雨中。雨絲簌簌抽打在傘上,冷風吹得髮絲飛揚,他的肩膀卻擋住了雨夜的淒冷,將暖意源源不斷傳遞到我身上。

我們走到屋外空地,那十餘名騎士一起翻身下馬,單膝跪地,向蕭綦俯首。冰涼鐵甲帶起整齊劃一的鏗然之聲,在這風雨聲中,格外震懾心神。

墨蛟與驚雲果然跟在眾侍衛之後,見了我們分外亢奮歡躍。

我側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鐵甲將軍,終於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會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驛戰中接應我的灰衣大漢。

府中最清楚我們行蹤的莫過於玉秀和盧氏。

回到王府,蕭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僕役,包括婢女和馬夫在內的數人全部下獄候審。

侍衛來帶走玉秀的時候,她一聲不吭,沒有哭喊,倔強的咬住嘴唇,任由侍衛將她拖走。臨到了門邊,她驀然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衛拖得歪倒,一雙眸子卻堅定熠熠。

「玉秀沒有背叛王妃。」她只輕輕說了這一句,旋即被侍衛拖了出去。

我抿唇定定看她,看著她越去越遠,終究脫口道,「住手。」

兩名侍衛回身停下來,玉秀跌在地上,咬唇看我,目光淒苦含悲。我懂得這樣的目光,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遺棄的悲苦,是我曾經感受過的無奈。只在這一刻,我望著這瘦弱倔強的女孩子,心下湧起深深感動。沒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轉向侍衛,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頭看我,眼中蓄滿淚水。兩名侍衛面面相覷,有些遲疑不決。

我緩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親自將她從地上扶起。侍衛相顧尷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這才放聲哭出聲來,一面拭淚,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輕拍她肩頭,柔聲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身後侍女垂首靜立,一個個紅了眼圈,皆有唏噓之色。

就在當夜,盧氏的丈夫,那位馮姓參軍竟在家中自盡。盧氏在獄中被拷打不過,終於招認,是她將蕭綦的行蹤告知了馮參軍。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經受人挾迫,給那刺客背後的主使者做了內應。

刺客逃至東郊官道,被唐競率人合圍,落下三名活口,其餘死戰而亡。

宋懷恩及時封閉寧朔全城,嚴密搜捕,在混跡於城南商賈的人群中緝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隨徐綬一同赴寧朔犒軍的監軍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這個名字我並不陌生。此人年過三十,其貌不揚,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騎射武藝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溫宗慎一手提攜的得意門生。如此才俊之士,卻因偏狹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時宜的脾氣,與權貴格格不入,成為眾人的笑料談資。

當世名士豢養的多是寶馬良駒,仙鶴名犬,唯獨此人愛牛,家中養了十餘頭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號「牛癲」,脾氣倔比老牛。許多官員都曾因一點小錯被他彈劾,就連爹爹也多次被他當面頂撞,只礙於右相的顏面,才拿這怪人無可奈何。

我仍依稀記得那個面色黧黑,寬袍大袖,總是一副怒氣沖沖模樣的杜侍郎。卻萬萬料想不到,他會主使右相豢養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個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潛藏在何處;但有一聲令下,他們隨時會像影子一樣出現,執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會是暗人的首領;我那清名高望的父親,會矯詔犯上;英雄蓋世的豫章王,會向朝廷悍然發難……忠義也罷,奸佞也罷,我第一次知道,這世上原本沒有絕對的忠奸。說到底,不過「成王敗寇」四個字——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血肉之驅,都有一樣的利欲私心,在斷頭刀下,生命也是一樣的脆弱。

譬如此時,杜盟的頭顱正懸掛在寧朔城頭。

他在朝堂之上雄辯滔滔,指揮暗人來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報答溫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頭顱斷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過血濺三尺而已。

蕭綦令宋懷恩招撫杜盟不成,再沒有餘話,斷然下令,將他一刀斷頭——能用則重恩以待,若不能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條。換作父親或許會有惜才之仁,蕭綦卻不會,他是運籌帷幄的權臣,也是談笑間生殺予奪的大將。殺徐綬,誅杜盟,劍鋒直指朝廷——賀蘭氏伏誅,徐綬當場受死,連最後一個寧死不肯招供的杜盟,現在也懸屍城頭。

父親的第二道密函緊跟著送到。

京中再起變故,右相黨羽翦除未淨,竟在行刑當日當市劫囚,欲將溫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軍擊退,而叔父奉旨監斬,也被刺客所傷。溫宗慎隨後被押入天牢,為恐再生變故,姑姑親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將其賜死。

京中風雲詭譎變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勢,江南謇寧王也已劍拔弩張,前鋒大軍悄然拔營,恰在此時,右相黨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這一切,都給了蕭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寧朔駐軍訓練有素,軍威嚴整,糧草緇重齊備,蕭綦留下二十五萬駐軍留守邊塞,親率鐵騎勁旅十五萬,三日之後,揮戈直搗京城。

我隨蕭綦登臨城樓,檢閱三軍操演。

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軍威,然而,當三軍舉戟,齊聲高呼,馬蹄捲起滿天沙塵,滾滾如雷霆動地之際……我再一次被這鐵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陽門上。

我回望蕭綦的側顏,見他玄色戰袍上的繡金蟠龍紋章,被夕陽染得粲然奪目。

今時今日的蕭綦,羽翼已豐,劍鋒也已霍然雪亮。

寧朔的長空朔漠雖遼闊,只怕已容納不了他鐵血錚錚,雄心萬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裝,準備即日隨大軍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離開寧朔遠行,便是隨軍出征,當下又是緊張又是雀躍。

我見她收拾了許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溫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著厚重之物,這些都不用帶了。」

身後卻聽得蕭綦的聲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帶上。」

他大步走進內室,甲胄未卸,侍婢們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這你便不知道了,此時若在京中,已經是紗袖羅衣,霓裳翩翩,誰還要穿得這般笨重難看。」

蕭綦沒有說話,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我上前幫他解開胸甲,笑著揶揄道,「回府也不換上常服,這麼冷冰冰一身很舒服麼。」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麼?」

我微窒,默然別過頭去,心中最不願碰觸的念頭被他一語道破,一時有些黯然,只得勉強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還有些捨不得寧朔。」

他伸手撫過我鬢髮,眼底有一絲歉疚,「等戰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會讓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開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遞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現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親的家書,昨日他不肯給我,要我出遊歸來再看的。

我一時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過那信函卻沒有勇氣拆開。

當我知道他要南征,沒有半分遲疑,也未曾想過戰事之凶險,只覺得與他共同進退,是天經地義之事。更何況京城還有我的父母親族,他們還在謇寧王大軍的虎視之下,逢此危難之際,我是王氏的女兒,總要與我的家族生死與共,患難同當,斷然沒有退縮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與蕭綦的目光相對,「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緩緩道,「明日一早,你就啟程去琅玡郡。」

「琅玡?」我幾疑自己聽錯,他說琅玡,怎會莫名提及我們王氏故里。

「長公主已經前往琅玡。」蕭綦輕按住我肩頭,「你應當與她同往。」

——母親竟在此時前往琅玡故里,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隱約想到了什麼,卻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覺重逾千鈞。

拆開熟悉的文錦緘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時拿捏不穩,素箋脫手飄落。

蕭綦一語不發,只握住我肩頭,默默看我。

父親只在信裡說,母親身染微恙,宜離京休養,已攜徐姑姑遠赴琅玡故里。此去路途遙遠,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與她相盼。

我掩住臉,心裡紛亂如麻,卻又似浸過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親,可憐的母親,在這劍拔弩張的當口上,竟然沒人想到過她的處境,連我也幾乎忽略了過去。誰會在意一個侯門深閨中的婦人,她的名字都幾乎被淡忘,只剩一個長公主的尊號,或者是左相靖國公夫人的身份。

那個被軟禁在宮中的軟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手足;被她夫家削奪了權勢與尊嚴的皇室,是她引以為傲的家族。她是晉敏長公主,當今聖上唯一的姐姐,她的身上流淌著皇室高貴的血脈。我不相信母親會在這個時候選擇逃避,她雖柔弱善良,卻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玡,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親強行將她遣走,不願讓她目睹夫家與親族的反目。

我該說父親仁厚,還是殘忍?

想到父親說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隱忍不住滿心悲苦,轉身伏在蕭綦懷中,淚流滿面。

我尚且還有他的懷抱,而可憐的母親,此際身邊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蕭綦輕輕拍撫我的後背,並不打斷我的悲泣,任由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前,淚濕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聲嘆道,「堅強些,見了你母親,再不可這般哭泣了。」

我哽噎點頭,他托起我的臉,並不若往常那般溫柔撫慰,只握住我雙肩,以不容質疑的口吻道,「在這裡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玡,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強忍住淚,咬唇抬起頭來,「明天我就啟程。」

四目相對,一時無言,蕭綦眼底的冷毅漸漸融化,流露幾許無奈,更有深濃眷戀。

昨天他不肯讓我拆信,便拋下緊迫軍務,微服帶我去看塞外牧野,讓我度過了在寧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實,那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活難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離別便在明日,只不願讓我多一天的傷感而已。

離別,又是離別——子澹遠赴皇陵的時候,我以為餘下的日子都會失去光彩,甚至不敢親自去送他;而這一次的離別,我卻暗暗對自己說,離別是為了與他重聚,正如他大婚當日的離去,卻換來今時的相見恨晚。

紅燭高燒,夜已深沉,我卻還想和他多說一會兒話,多看一看他。他強行將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穩睡好。我閉上眼睛,卻牽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來。」他寵溺地輕吻我額角,語含無奈,「懷恩還在西廳候著,我打發了他便來陪你。」

我低眸不語,手指輕劃著他領口蟠龍紋樣,負氣道,「沒有我這個負累,你求之不得!」

他低笑道,「你這般悍婦,上陣做個前鋒也有餘,豈能是負累。」

我嗔怒,在他臂上用力一擰,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趴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氣息急促,意亂情迷,幾乎不可自拔的模樣,我不覺低低笑出聲來。他狼狽掙扎了起身,倉促離去之前,在我耳邊惱道,「晚些再收拾你!」

我雙頰直燙了起來,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雙頰越發燙若火燒。

輾轉枕上,怎麼都睡不著,我翻身起來,看到案前繡架上那件未縫完的外袍,不覺嘆了口氣。自小我就不愛學習女紅,那些針線工夫一輩子也輪不到我自己來做,被母親逼著學來,到底還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麼就聽信了玉秀的餿主意,竟拿了衣料來縫……雖說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領的紋樣要我繡上,可那麼繁複的蟠龍紋,也不知道要費多少工夫。

我取過那繡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燈燭,一針一線開始繡。

更漏聲聲,不覺四更已過了。

蕭綦還未回來,我實在支撐不住睏意,伏在枕上,想著稍稍歇息一會兒,再來繡……

朦朧中,似乎誰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轉,卻是蕭綦。

他見我醒來,便奪過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擲開,一臉慍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鬧什麼!」

我呆了呆,見那外袍被扔在地上,還剩著一隻龍爪沒有繡好,頓時惱了,「撿起來!」

我指著那袍子,怒道,「我繡了整晚的東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後休想我再做給你!」

「做給我的……」蕭綦愣住,老老實實躬身撿回來,抖開看了看,竟怔在那裡,一句話都說不出。我被他這呆樣子逗笑,隨手將一隻繡枕擲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將外袍仔仔細細疊了,放回我枕邊,正色道,「不做也罷,我就這麼穿出去,叫人都來瞧瞧我家阿嫵繡的三足蟠龍。」

我啼笑皆非,揚手要打他,卻被他笑著攬倒在枕上……銀鉤搖曳,素帷散作煙羅。

簾外朝霞映亮了邊塞的長空。

晨起,我親手替蕭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幫他束上髮冠。他勾住我腰肢,低低笑道,「娶你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孩子……」

我一怔,不覺眼圈有些發熱,喟然道,「轉眼三年,那時的小女孩子,已經長大了。」

「這一次,不會讓你等太久。」他將我抱緊,「懸崖邊上生死一線,你我也一起過來了,往後禍福生死,我亦與你一起承擔……阿嫵,我要你記得,當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對,他的目光彷彿能容納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著用力點頭,說不出話來,竭力忍回淚水,不讓自己在離別的一刻哭泣。

當日如是,此生如是——這淡淡的八個字,從此刻進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蕭綦遣親信副將宋懷恩護送我啟程。

我步出府門,沒有駐足回頭,也沒有讓蕭綦送我。

登上車駕,衛隊列道,馬蹄得得疾馳,道旁景物飛一般向後逝去。

直到此時,我才回頭望去,任淚水潸然滑落。

當日來到寧朔,是身不由己,而今離開的時候,也同樣匆忙無奈。

來的時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離開的時候,卻不再孤單淒惶。

轉瞬三年間,命運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個圈子,終究還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還在那裡,我也還在這裡,都不曾走開,也再不會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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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qx2356 發表於 2009-7-30 02:32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7-31 10:09 AM 編輯

【第二部  天闕驚變】

第十九章 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監國,皇后與左相共同輔政。

江南謇寧王稱皇室凋蔽,君權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師北上,討伐外戚專權。與此同時,豫章王蕭綦揮師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側,誅奸佞」,抗禦江南叛軍,守衛京畿皇城。

謇寧王傾十萬兵馬北上,江南諸王紛紛起而響應,勤王之師直逼二十萬之眾。

豫章王內抗叛軍,外禦突厥,為防外寇趁虛而入,留下鎮遠將軍唐競與二十五萬大軍駐守寧朔,親率麾下十五萬鐵騎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遙遠,我們務必儘早通過暉州,再向東去往琅玡。

暉州是南北要沖之地,扼守鹿嶺關下河津渡口。一旦渡過長河,向西南出臨梁關,一路再無險阻,直指京師咽喉;而從臨梁關往南過礎州,再渡滄水,便是江南。

我們渡河之後,還需往東行經三郡,才到東海琅玡。那裡偏處東域,青山沃野臨海,尚禮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靈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連急馳數日,日夜兼程的趕路,終於在傍晚抵達永闌關。

此處地界風物越發熟悉,過了永闌關,便是我曾獨居三年的暉州。

斜陽西沉時分,我們離城尚有十餘里路,已是人倦馬乏。車駕在一處野湖邊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緊趕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趕到暉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車上,只覺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馬車,攜玉秀往湖邊散步。

這些日子趕路辛苦,玉秀又忙於照料我起居,圓潤小臉已略見瘦削下去。

我瞧著她面龐,心下越發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暉州城裡,總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館裡還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將軍一同過來飲酒。」

玉秀還是孩子心性,一聽有美酒,頓時雀躍,「多謝王妃,奴婢這就傳話給宋將軍!」

「末將榮幸。」身後的男子聲音令我們一驚,回首卻見是宋懷恩。

「呀,將軍怎麼也在這裡!」玉秀拍著胸口,頰透紅暈,似乎被他突然現身嚇得不輕。

這年輕將軍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劍立在我身後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將奉命保護王妃周全,未敢遠離半步。」

我柔聲笑道,「宋將軍一路辛勞,我感激之至。」

宋懷恩聞言似有片刻局促,卻又肅然道,「此地離城不過十餘里路,末將認為不宜在此久留,應盡快趕赴城中。」

我轉頭看向遠處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還在忙碌於餵馬……我乘了車駕尚覺勞累,更何況是他們。我低嘆了聲,「兵士們實在辛苦,與其多趕這點路,不如讓大家再多休息一會兒。」

宋懷恩毫不退讓,「我等奉命護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啞然失笑,這人實在固執得有趣,便也不再與他爭執,「好吧,我們啟程。」

此時暮色漸深,湖上起了風,掠過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聲。

玉秀忙將一件雀翎深絨披風披到我肩頭。

宋懷恩一直緘默跟在我們身後,此時卻開口道,「夜涼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驀然駐足,心中微微一動。

藉著暮色中最後一抹光亮,我側頭向他看去,這年輕的將軍清瘦挺拔,英氣之中不乏溫文,一向令我有親切之感。在寧朔時,曾與他有匆匆數面之緣,這幾日忙於趕路,也未仔細瞧過他面目。此時細看之下,只覺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尤其令我詫異的,是他方才那句話,竟似在哪裡聽過。

見我駐足看他,宋懷恩臉色越發緊繃,緘默低頭,如臨大敵一般。

我揚眉一笑,曼聲道,「宋將軍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頭,目光灼灼直望向我。這眼神從我記憶中一掠而過,彷彿很久以前,也有人這般灼灼凝望過我……

「是你?」我脫口道,「大婚那夜,闖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懷恩雙頰騰的紅了,眼中生出異樣光采,張口似要說什麼,卻又頓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們,我不由大笑出聲,「原來是你!」

他低下頭去,默然片刻,終於紅著臉微笑,「正是屬下,當日唐突王妃,萬望恕罪。」

我一時感慨萬端,思緒飄回那個改變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門口,那個年輕氣盛,目中無人的年輕將領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頭。那時大約是恨極了蕭綦,也不問情由,就遷怒於他的屬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舊事。

「當日是我言辭失禮,錯怪了將軍。」我側首一笑,再看這沉默嚴肅的年輕將軍,頓覺親切了許多。他卻越發局促了,不敢抬頭看我,「王妃言重,屬下愧不敢當。」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這一笑,叫宋懷恩耳根都紅透。

倒還是個靦腆的年輕人呢,在軍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發不善言辭。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來王爺已經領軍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裡。謇寧王的前鋒只怕已提早過了滄水,也不知礎州還能堅守多久……」

宋懷恩沉吟道,「王爺舉兵南下的消息,已經通告北境六鎮。北境遠離中原,飽守戰亂之苦,這些年仰賴王爺守疆衛國,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鎮對王爺敬若神明,擁戴之心遠勝朝廷。此番王爺舉兵,各州郡守將無不歸附,各地大開城門,備齊糧草恭候大軍到來。一旦過了暉州,順利渡河,以王爺行軍之神速,必定能搶在謇寧王之前,抵達臨梁關下。」

我微笑頷首,「暉州刺史吳謙是我父親門生,有他全力襄助,大軍渡河應是易如反掌。」

抵達暉州城外已是夜深時分。

宋懷恩已事先遣人通報了暉州刺史,此時雖已入夜,城頭卻是燈火通明,吳謙率了暉州大小官員,儀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謙倍至,將我們迎入城內。

我靜靜端坐車中,從簾隙裡所見,熟悉的風物人情,入目依然親切。只是此時的我,卻不復從前淡泊頹散的心緒,那些踏歌賞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經褪色。我想起錦兒,不知道她此時身在何處,也不知行館換作了怎樣光景。院中的海棠,可還有人記得照看……

車駕入城,卻未進入城中街市,反而徑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驛館的路。

我略覺詫異,令車駕停下,喚來吳謙詢問,「為何不往城中去?」

吳謙忙躬身笑道,「眾將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驛館設下酒肴,待宋將軍與各位將士先行安頓,下官自當親自護送王妃返回行館……從城西往行館,路途也更近些。」

宋懷恩立時蹙眉道,「王妃所在之處,末將務必相隨,不敢稍離半步。」

吳謙陪笑道,「將軍有所不知,城郊行館乃王妃舊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擾。」

他這話,暗示宋懷恩若隨我同往行館,於禮不合,果然令宋懷恩一僵。

以吳謙素來之謙卑順從,今日竟一再堅持,甚至出言頂撞我身邊之人。

我心下越發詫異,側眸淡淡看他,不動聲色道,「承蒙吳大人盛意,我也正想邀大人與宋將軍同往行館,嚐嚐窖藏的佳釀。」

「多謝王妃盛情!」吳謙連連欠身,笑得頜下長須顫抖,越發謙恭,「只是這隨行侍衛,難免人多喧雜……若是擾了王妃清淨,下官怎麼向王爺交代。」

他一再堅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將我與隨行侍衛分開,我暗自一凜,轉眸看向宋懷恩。

卻見宋懷恩按劍而笑,不著痕跡地與我眼神交錯,朗聲道,「吳大人說笑了,王妃只是體恤弟兄們辛苦,設宴與眾同樂,至於怎麼安頓,稍後自然客隨主便。」

「」只是……吳謙躊躇,「」驛館中已經備好了酒肴……

「我離開暉州好些時日,十分想念城中繁華盛景。」我有意試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啟程,不如現在取道城中,讓宋將軍也瞧瞧我們暉州的酒肆宵燈,可比寧朔熱鬧多了。」

宋懷恩欠身而笑,與我四目相對,似有靈犀閃過。

吳謙的臉色卻越發不自在了,強笑道,「王妃一路勞頓,還是早些回行館歇息吧。」

「數日不見,吳大人似乎小氣了許多。」我轉眸,笑吟吟看向吳謙,「我只是取道城中,並不叨擾百姓,連這也不允麼?」

吳謙慌忙賠罪不迭,目光卻連連變幻。

我與宋懷恩再度目光交錯,都已覺出不同尋常的詭譎。

手心暗暗滲出冷膩的細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輕信了父親的門生,沒有半分提防。

若是暉州有變,吳謙起了異心,此刻我們便已步入他設好的局中,回頭已晚。

此去驛站行館,只怕早已設下伏兵,縱然五百精衛驍勇善戰,也難當暉州近萬守軍之敵。

只是,吳謙若要翻臉動手,自我們踏入城中便有無數機會。此人一貫謹小慎微,對我們也不無忌憚之心——我終究是皇室郡主,這五百精衛亦是跟隨豫章王南征北戰的驍勇之師。

未到策應周全之地,我料定吳謙不敢提早翻臉。

片刻之間,我這裡心念電轉,閃過無數念頭,吳謙也是沉吟不語。

「王妃有此雅興,下官自當奉陪。」吳謙陰沉的臉上復又綻出謙恭笑容,「王妃請。」

心上緊懸的大石落地,我暗暗鬆了口氣,向宋懷恩頷首一笑,轉身登車。

車駕扈從掉頭,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車簾,回望身後城頭,但見燈火通明,隱約可見兵士巡邏往來。

去往行館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與往日無異,我卻越發察覺到隱隱的異樣,彷彿平靜水面之下,正有著詭異的暗流。吳謙帶來的儀仗親衛不過百餘人,自車駕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吳謙又急召了大隊軍士趕來,聲稱城中人多雜亂,務必嚴密保護我的安全。

此話看似合情合理,卻令我越發篤定有異——以暉州守軍一貫的鬆懈,若是事先毫無準備,絕不可能這麼快招之即來。看這甲胄嚴整之態,分明是早已整裝候命。吳謙之前刻意讓宋懷恩與眾人先往驛戰,分明是調虎離山之計。眼見此計不成,又再調集人馬趕來,只怕此時的行館也已設下天羅地網,只待將我們一網打盡。

我握緊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體。

往日哥哥總說我機變狡黠,不負名中這個「儇」字,可真到了這一刻,卻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將全部心思立時掏盡。眼下敵眾我寡,吳謙嚴陣以待,我們已盡落了下風……

昔日在禁苑獵兔,曾見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痺獵鷹。趁獵鷹不備之際,猝然發難,猛力蹬踢,往往將毫無防備的獵鷹蹬傷,趁機脫逃。父親說,以弱勝強,以少搏眾,無外乎險勝一途。

制勝之機,便在一瞬間,獲之則生,失之則亡。

隔了車簾,外面燈火漸漸繁多,已經接近城中市井繁華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裡,乍見車駕煊赫,儀仗如雲,非但不知迴避,反而湧上道旁爭睹。此時正是暉州入夜最熱鬧的時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驀然一震,眼前似有驚電閃過!

——人,若要逃逸隱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這念頭甫一浮出,我亦驚住。

馬蹄愈急,聲聲敲打在心頭,冷汗不覺透衣而出。

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機了,縱然代價慘烈,也再無選擇。

「停下!」隔著車簾,突然傳來玉秀脆生生的聲音,叫停了車駕。

我心頭一緊,卻聽她揚聲道,「王妃忽覺不適,車駕暫緩前行。」

這丫頭弄什麼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卻見她半挑了垂簾,伶俐地探身進來,一面向我眨眼,一面大聲說道,「王妃您覺得怎樣,可要緊麼?」

我立即會意,揚聲道,「我有些頭疼,叫車駕緩一緩。」

「宋將軍叫我傳話……」玉秀急急壓低聲音,放下一半垂簾,側身擋住外頭,「稍後人多之處,見機突圍,不必驚慌。」

他竟與我想到了一處!聞言我驟驚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發揪緊。

「告訴宋將軍,不可硬拼,突圍為上,但留得一線生機,再圖制勝。」我摘下頸間血玉,緊緊扣在玉秀掌心,以飛快的語速對她附耳說道, 「暉州南郊攬月莊,是叔父昔日蓄養暗人之所,如無變故,可執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記……」

外面傳來吳謙焦急的探問,宋懷恩也隨之來到車駕前。

我將玉秀一推,咬牙道,「千萬小心,不可令吳謙起疑!」

玉秀尖削臉龐略見蒼白,神色卻還鎮定,默然一點頭,便自轉身而去,垂簾重又掩下。

我瞧不見外頭諸人的反應,只聽她脆稚聲音,平穩如常道,「王妃並無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車駕盡快到達行館,這便啟駕罷……」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麼法子,能在吳謙眼皮底下,傳話給宋懷恩。眼下我也顧不了這許多,但求宋懷恩能覷準時機,一擊成功,即便有所犧牲,也務必要有人衝出城去,向蕭綦報訊。

大隊人馬,車駕森嚴,已經引得沿路百姓圍觀爭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幾乎將道路圍了個水洩不通。吳謙親自領了儀仗護衛在前面開道,宋懷恩與五百精衛緊隨在我車駕後方……此地已是暉州城中最繁華之處,道旁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此時便是最好的時機,卻遲遲不見外面的動靜,我在車駕中坐立不安,心神懸於一線,掌心汗水越來越多。倘若再不動手……驀然一聲斷喝,彷若雷霆乍起——

「暉州刺史吳謙謀反,豫章王麾下驍騎將軍奉命平叛,將吳謙拿下!」

這一聲斷喝,猶如晴天霹靂當頭劈下。

頃刻間,巨變橫生,五百鐵騎刀劍出鞘,行動迅如驚雷。

馬嘶、人聲、驚叫、呼喝響作一團!

周遭親兵護衛尚未回過神來,驍騎鐵蹄已到面前,雪亮刀光劃破夜色。

只聽吳謙魂飛魄散的喊道,「來人,快來人——將亂黨拿下——」

毫無防備的市井平民,無不驚恐失措,四下哭號奔走,車馬如流的繁華街市,瞬間變成殺戮之地。平素養尊處優的暉州守軍,在這彪悍鐵騎面前毫無招架之力,連連敗退,連陣勢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鐵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狹窄,跟在後面的大隊守軍一時無法趕上前來,更被驚慌奔走的百姓沖散,陷入混亂之中,鞭長莫及。

車駕四周都是吳謙的親兵儀仗,變亂一起,紛紛敗退奔走,無暇顧我。玉秀跳上車來,擋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篩糠,兀自對我說,「王妃別怕,有奴婢守在這裡!」

我猛的將她攬在身側,兩人緊靠在一起,周遭亂軍衝突,殺聲震天……我屏息不能動彈,腦中一片空白,父母親人和蕭綦的身影不斷自眼前掠過……

驀然有馬蹄聲逼近,衝我們而來!

我霍然抬頭,眼前刀光閃動,一騎如風捲到,橫刀挑開鸞車垂簾。

宋懷恩戰甲浴血,橫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來,「王妃,上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給他,忽聽一聲勁嘯破空,一枚流矢從後面射來,擦著他肩頭掠過。

「小心!」他一把將我推回鸞車,無數箭矢已紛紛射到馬前。

大隊守軍已從後面趕來,弓弩手箭發如雨,正向我們逼來。

宋懷恩舉盾護體,被迫勒馬急退三丈,身後鐵騎精衛已有人中箭落馬,卻無一人驚慌走避,進退整齊,嚴陣相向。

大軍已到,他們再不走就功敗垂成了……而我的鸞車已在大軍箭雨籠罩之下,眼前箭勢一緩,

宋懷恩又要策馬向我衝來,我將心一橫,向他喝道,「你們先走!」

又一輪箭雨如蝗,四散的親兵又攻了上去,宋懷恩似瘋魔一般,橫盾在前,反手一刀將馬前親兵劈倒,不顧一切朝鸞車衝來。

我拾起射落在鸞車轅前的一枝長箭,將箭鏃抵上咽喉,決然喝道,「宋懷恩,我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誤!」

宋懷恩硬生生勒止坐騎,戰馬揚蹄怒嘶,浴血的將軍目眥欲裂。

我昂首怒目與他相峙。

「遵、命!」咬鐵斷金般的兩個字,從他唇間吐出,宋懷恩猛然掉轉馬頭,向身後眾騎發出號令,嚴陣如鐵壁般的五百精騎,齊齊勒馬揚蹄,馬蹄如雷動地,掉頭踏過潰散奔逃的親兵,向城中錯落密布的街巷深處絕塵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氣,倚了車門,軟軟跌倒。

暉州之大,五百精衛就此突圍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匯入湖泊,一時半會之間,吳謙也未必能將整個暉州翻過來。更何況,城中還潛藏有叔父豢養的暗人——縱然吳謙身為暉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無處不在的耳目勢力,他也一樣奈何不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0 03:12 PM

第二十章 降將

吳謙將我押至行館軟禁,裡裡外外派了大隊軍士看守,將個小小行館守得鐵桶一般。

再次踏進熟悉的庭院廳堂,景物一切如舊,我卻從主人變成了階下囚。

我微微笑著,泰然落座,朝吳謙抬手道,「吳大人請坐。」

吳謙冷哼一聲,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狽不堪,「好個豫章王妃,險些讓老夫著了道!」

我向他揚眉一笑,越發令他惱怒難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暫住,望王妃好自為之!若敢再生事端,須怪不得老夫無禮了! 」

「若說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輔佐家父,對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我愧不敢當。」我含笑看他,不惱不怒,直說得吳謙面色漲紅。

「住口!」他厲聲喝斥我,「老夫堂堂學士,無奈屈就在你王氏門下,半生勤勉為官,卻升遷無望!你在暉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錯,待我專程入京請罪,竟被左相無端遷怒,非但嚴辭呵斥,更扣我奉祿,令我在朝堂中顏面掃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連這刺史一職,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徑的怒罵,我卻恍惚沒有聽得進去,只聽他說到父親因我遇劫而發怒——父親,果真對我的事情如此在意麼,當初我離京遠行,他不曾挽留;而後暉州遇劫,也不見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書中,他也沒有半句親呢寬慰之言……記得幼時,父親無論多麼繁忙,每天回府總要詢問哥哥與我的學業,常常板起臉來訓斥哥哥,卻總是對我誇讚不已,最愛向親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將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愛的父親。

至今我都以為,父親已經遺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兒,遺忘了這顆無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歡,他都不再關心,畢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時酸澀,我側過頭,隱忍心中酸楚。

吳謙連聲冷笑,「王妃此時也知懼怕了?」

我抬起眼,緩緩微笑道,「我很是喜悅……多謝你,吳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來竟是個瘋婦。」

「費盡心機擒來個瘋婦,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讓你白忙一趟了。」

吳謙臉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惱羞成怒道,「只怕介時三殿下未必還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從這卑鄙小人口中說出,令我立時冷下臉來,「你不配提起殿下。」

吳謙哈哈大笑,「人說豫章王妃與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來,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著他,指甲不覺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經不在王爺身上,老夫就再告訴你一個喜訊。」吳謙笑得張狂,往日文士風度已半分無存,「謇寧王大軍已經打到礎州,接獲老夫密函之後,已親率前鋒大軍分兵北上,取道彭澤,繞過礎州,直抵長河南岸,不日就將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斷。

「不可能!」我緩緩開口,不讓聲音流露半絲顫抖,「彭澤易守難攻,叛軍豈能輕易攻克。」

吳謙彷若聽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話,仰頭大笑不止,「王妃難道不知,彭澤刺史也已舉兵了?」

我喉頭髮緊,一句話也說不出,心口似被一隻大手揪住。

「一旦謇寧王渡河入城,饒是你那夫婿英雄蓋世,也過不了我這暉州!」吳謙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負手笑道,「那時勤王之師攻下礎州,直搗臨梁關,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進京城,誅妖后,除奸相,擁戴新君登……」

他最後一個字未能說完,被我揚手一記耳光摑斷。

這一掌用盡了我全部氣力,脆響驚人,震得我手腕發麻,心中卻痛快無比。

吳謙捂臉退後一步,瞪住我,全身發抖,高高揚起手來,卻不敢落下。

「憑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還不退下!」

吳謙恨恨而去,留下森嚴守衛,將我困在行館內,四下皆是兵士巡邏。

我久久端坐廳上,一動不動,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聲驚叫,將我自恍惚中驚醒,低頭見掌心滲出血絲,竟被折斷的指甲刺破,我卻渾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疊聲回頭喚人。

盯著手上傷痕,那殷紅越發刺痛我眼睛,方才吳謙的一番話仍在我耳邊盤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寧王親率前鋒奇襲暉州,截斷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這暉州城下出其不意伏擊蕭綦……就算蕭綦擊敗了謇寧王前鋒,大軍在暉州受阻一日,父親在京城就危險一日。礎州面臨三面夾擊,難以久持,一旦臨梁關失守,蕭綦未及趕到……父親、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親人都將陷入滅頂之災!

我只覺冷汗滲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擋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腳陣陣冰涼,所有的恐慌都匯集成一個念頭——不能坐視他們危害我的親人,無論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蕭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開玉秀的手,發狂般奔到門口,卻被守門兵士迎頭截住。

玉秀驚叫著追上來,將我緊緊抱住。我腳下一軟,眼前發黑,緊懸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淵裡墜去,恍惚聽得玉秀喚我,卻怎麼也沒有力氣回應她……

彷彿過了許久,婦人輕細的啜泣聲傳來,我恍惚以為是母親。

「可憐她,到底還是個孩子。」那悲憫的聲音,聽來有些熟悉,卻不是母親。

一雙溫軟的手覆在我額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睜開眼,翻手將她手腕扣住。

她驚跳起來,幾乎撞翻身後玉秀托著的藥碗。

「王妃醒來了!」玉秀喜極奔到床前,「王妃,是吳夫人來瞧您了。」

我頭疼欲裂,神志昏沉,掙扎著撐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婦人片刻,才認出果真是吳夫人。

玉秀趕緊扶住我,「可嚇死奴婢了,多虧夫人及時找來大夫,說是偶染風寒,一時急怒攻心,沒有大礙。瞧您這會兒還在發熱,快快躺著吧!」

吳夫人卻怔怔絞著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該死,老身對不起王妃!」

看著她斑白鬢髮,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暉州,她待我的萬般殷勤。當時只覺是曲意迎奉,如今換我做了階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難之際,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攙扶,她卻不肯起來,只伏地流淚叩頭。

我嘆口氣,起身下地,赤足散髮便去扶她。

她體態豐腴,我一時扶不起來,周身酸軟無力,不由軟軟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將我摟在懷中,我亦輕輕抱住了她。這綿軟溫暖的懷抱,衣襟上傳來淡淡薰香氣息,恍然似回到了母親身邊。我們誰也沒有開口,只是靜靜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輕輕退開她,柔聲道,「吳夫人,你的情誼,王儇銘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來看我,以免吳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實不相瞞,老身確是瞞著我家老爺私自來的,老爺他……」

「我明白。」我含笑點頭,讓玉秀攙了我起來,也將吳夫人扶起。

我退開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禮。

吳夫人慌得手足無措,我抬眸直視她,「患難相護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報。」

她又是一番唏噓垂淚,方才黯然向我辭別。我含笑點頭,凝視她斑白鬢髮,卻不知此地別後,再相見又是何種光景。正欲再向她囑咐珍重,卻聽房門外有人低聲催促,「姑母,時辰不早,姑丈大人將要回府了!」

吳夫人面色微變,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轉身退出。

我詫異道,「門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親侄兒。」吳夫人忙道,「老爺命他看守行館,這孩子心地甚好,對王爺一向崇仰,絕不會為難了王妃。我已囑咐過他,務必給王妃行些方便……老身無能,也只得這點微末之力。」

看著吳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腦中卻似有一線靈光,一縱即逝,彷彿記起什麼。

「您的侄兒,可是您從前提起過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連!」吳夫人驚喜道,「正是牟連,王妃竟還記得這傻孩子!」

我莞爾,披了外袍,親自將她送出門外。

四下守衛果然已經退避到遠處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門邊,見我們出來,慌忙欠身低頭。我不動聲色將吳夫人交到他身側,抬眼細看了看,不覺失笑——這吳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還年長,身形魁梧,濃眉虎目,頗具忠厚之相。

目送牟連護送吳夫人遠去,我仍立在門口,等了半晌才見牟連大步而回,遠遠見了我,駐足按劍欠身。我側目左右,向他微微頷首。牟連略一遲疑,還是近前行禮道,「末將牟連,參見王妃。」

左右守衛仍在走動巡邏,我淡淡道,「方才吳夫人遺落了物件,你隨我來。」

說罷我轉身徑直往房中去,牟連急急喚了兩聲,不見我停步,只得跟進來。

轉入垂簾後的內室,牟連停步不前,在簾外尷尬開口道,「王妃寢居之處,末將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銜珠朝鳳釧,讓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簾,只見牟連接過手中,低頭凝神細看,神色隨即一變,滿臉漲紅,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錯了,這副釧子是皇家之物,價值連城,並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簾對他微微一笑,「是麼,那就送給尊夫人吧。」

牟連窘急,「末將惶恐,有負王妃盛意,請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間只此一副,其價何止連城。」

牟連不假思索,語聲已隱有怒意,朝我大聲道,「請王妃收回!」

我凝視他剛強面容,心下一線明光亮徹。

「吳夫人所言不假,牟將軍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簾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連怔住,目光亮了一亮,這才鬆了口氣,忙將鳳釧交予玉秀。

「王妃謬讚,在下愧不敢當。」他向我俯首行禮,低聲懇切道,「王妃不必擔憂,在下雖位卑力薄,也當竭盡所能,維護王妃周全。」

「是麼?」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臉來,「你身為朝廷將領,不思為國效命,反而投靠叛軍,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吳謙,卻又違悖軍令,暗中維護於我,此乃不義。堂堂七尺男兒,空負一身本領,為何專行不忠不義之事?」

我話音未盡,牟連早已臉色大變,額頭青筋凸綻,黧黑臉膛漲作紫紅。

玉秀驚得臉色發青,連連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連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險之舉。我只作未見,冷冷凝視牟連,見他低頭按住劍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整個人似已僵冷。

半晌對峙,漫長似寒夜。

他啞聲開口,一字字似從牙縫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連空懷報國之志,所行卻是不忠不義,人神共棄。然則人各有命,如今回頭已晚,牟連亦無從選擇……望王妃恕罪!」

此話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難堪,他猛一頓首,起身掉頭,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願意回頭,何時都不嫌晚。」我望著他背影,悠悠開口。

他身形一滯,腳步稍緩。

「豫章王惜才愛才,不以出身為意,俊傑當與英雄相惜。你托身吳謙手下多年,至今一事無成……」我厲聲斥責,不容他有反駁的餘地,「難道說,將軍十年磨劍,還未踏上沙場半步,今日卻要與同袍相殘?從前吳夫人說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隨麾下。如今豫章王大軍即將兵臨城下,你卻要與他為敵麼!」

牟連頓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聽得我最後那句,肩頭更是一顫。

如果以利、以理、以義,都不能令其心志動搖,我亦無計可施了。

望著那一動不動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滲出汗來,心知最後轉機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時不能將他打動,只怕以後再無機會。父親說過,但凡世人,總有弱點可襲……而我對這牟連並無所知,僅僅聽聞他崇敬蕭綦,一心建功衛國,苦於懷才不遇。這便是他的弱點,是我唯一可擊破的地方。

我嘆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間。」

〝喀〞的一聲,劍柄上似有銅飾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斷,這聲響也驚得我心頭一顫。

牟連轉身,定定望住我,滿目震動,喉頭微微滾動。

彷彿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開,我心裡一鬆,後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盡於此,望牟將軍好自為之。」我略一欠身,轉身步入簾後,留他呆立原地。

轉入垂簾,我忙撫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氣息洩露了自己的忐忑。

過了半晌才聽得牟連沉重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連告退的話也忘了說。我倚著屏風,這才長長吁了口氣,向玉秀莞爾一笑,「或許我們有救了。」

玉秀連連拍著胸口,「嚇死人了,王妃……你怎麼如此大膽,方才若激得他翻臉,可怎麼辦!」

我嘆口氣,「橫豎已經到了絕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麼?」玉秀惴惴開口,一臉愁苦,「眼下宋將軍生死不知,這裡連同隨行侍女在內,也不過十餘名女子,外頭守軍卻那麼多……」

我沉默,方才對牟連的一番試探遊說,我亦沒有半分把握,手心裡何嘗不是攥著一把汗。那牟連比我年長,到底也是統兵之人,豈能輕易被我一個小小女子所震懾,又豈能被我寥寥數語所動搖。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堅,二是蕭綦的赫赫威名。

對於一個年輕熱血的卑微將領,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個不可動搖的神話。

之前我以財物試探,他若是貪婪短視之人,那也絕不能信賴。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縝密,若能為我所用,必是難得的人才……方才見他已經動搖,我及時打住,若是逼迫誘勸過急,激起他的抵觸之心,反而壞事。

風寒帶來的發熱還未退去,再經這一番折騰,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復又放心不下我,執意抱了被衾在外間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見一騎絕塵而來,馬背上的俊雅少年錦衣雕鞍,神采飛揚——正是哥哥騎了姑姑賜他的大宛名馬,正得意非凡地馳來。卻聽父親冷冷負手說道:「馴馬容易馴人難,烈馬亦如良將,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耳邊隱隱似聽得父親在問我,「你可悟出了馴人之道?」

我覺得甜蜜雀躍,彷彿回到承歡父親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著他袖袍撒嬌。

「阿嫵悟出了……」我喃喃笑著,翻身擁緊被衾,眼角似有溫熱濕潤,旋即墜入沉睡。

一夜噩夢頻驚。

四更敲過,耳邊隱隱有刀兵交接之聲,我懨懨將臉埋入枕衾間,竭力揮去噩夢留下的幻覺。

忽然間聽得房門一聲驟響,侍女跌跌撞撞的腳步聲闖入,驚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殺進來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驚,探身坐起,扯過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軍來了,奴婢保護您衝出去!」玉秀赤著腳奔進來,手裡抓了一支燭台,不由分說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隨行被俘而來的侍女們驚慌失措跟在她後面,一個個披頭散髮。

「都慌什麼!」我厲聲呵斥,甩開玉秀的手,「給我站好!」

亂作一團的眾人被我厲聲震住,停下來瑟縮不知所措。外面果然傳來陣陣刀兵喊殺聲,聽來已經不遠,只怕即刻便要殺到這裡。我心中急跳,竭力穩定心神,飛快尋思對策——夜襲行館之人,若非殺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吳謙,未必沒有旁人想殺我。此時敵友難辨,萬萬不能冒險。

我立刻走到簾邊,見門口守衛兵士如臨大敵,刀劍都已出鞘,便回頭向眾人低聲道:「稍後若有變故,我們趁亂闖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廂,經蘭庭、過曲水橋、流觴台,便是行館側門,平素鮮有人知。你們可記清楚了?」

我話音還未落,喊殺聲已到了門口,竟來得這麼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10:29 AM

第二十一章    奪城

門口刀兵交擊,守衛慘呼連連,猛然一聲巨響落在門外,硝火閃爍,伴著濃煙滾滾,裂石碎木之聲,地面隨之巨震。

「小心!」玉秀撲在我身上,我被濃煙嗆得說不出話,眼前一片模糊,只緊緊抓住玉秀。

陡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屬下龐癸,參見郡主!」濃煙中只見一個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喚我郡主,自報名號「龐癸」——暗人沒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領以天干為組,地支為號,來人果然是自己人。我驚喜交加,脫口道,「原來是你們!」

龐癸按劍在手,「事不宜遲,宋將軍在外接應,請隨屬下走!」

我們疾步奔出房外,藉著濃煙夜色的隱蔽,隨行暗人一路掩殺,直衝到內院門口。

門外大群守衛正與百餘名鐵甲精衛廝殺在一起,當先一人正是宋懷恩。

我們身後火光蜿蜒,腳步聲震地,正有大隊追兵趕來。

龐癸大喝一聲,「王妃已救出,宋將軍護送王妃先走,我等斷後!」

宋懷恩策馬躍出重圍,俯身將我拽上馬背,緊緊將我攬住,夾馬向外衝去。他手臂上一股溫熱滲濕我衣衫,竟是傷處汩汩湧出的鮮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傷處,想止住流血。

「無妨。」他反手格開一柄刺到馬前的長戟,咬牙喘息,對我顫聲說,「別弄髒王妃的手。」

這話竟叫我心裡一痛,眼見這些大好男兒為我流血拚命,刀劍雖沒有落在我身上,卻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們住手。

「住手——」

驀然一聲斷喝從身後傳來。

驚回首,但見牟連仗刀立馬,凜然立在十丈開外,身後大隊士兵嚴陣以待,弓弩開弦,槍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紅,刀劍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後宋懷恩氣息一沉,緩緩將我攬緊,橫劍在前,全神戒備。

龐癸等人迅捷圍攏呈扇陣,擋在我們馬前,殺紅了眼的兩方都停下手,相向對峙。

我心神懸緊,凝眸望向牟連。

火光烈烈,將他臉龐映得半明半暗,夜風中滿是硝石與松油的味道,隱隱挾裹著血腥氣。

宋懷恩將手緩緩移下,無聲無息扣住了鞍旁所懸的雕弓。

「虛驚一場,原來是自己弟兄。」牟連淡淡開口,舉劍發令,「放行——」

話音落地,四下眾人盡皆一震,身後宋懷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長長鬆了口氣。

片刻僵立之後,門外守軍齊齊退後,刀劍還鞘,槍戟撤回,讓出中間一條通道。

龐癸回首與宋懷恩眼神交錯,我低聲對宋懷恩說,「此人可信。」

宋懷恩微微頷首,向牟連朗聲道,「多謝。」

牟連點頭,將手臂一揮,「路上當心。」

他望住我們,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覺得他欲言又止。

驀然一騎從他身後掠出,拔劍指向我們,「他們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們手中!」

龐癸等霍然一驚,不待我們回應,牟連已怒斥道,「混帳!哪有什麼豫章王,你他媽眼花了!」

那副將勒馬逼近兩步,「好你個牟連,竟敢私自縱敵!來人,將這叛賊拿下!」

四下守軍毫無動靜,一個個堅定如鐵石,只望向牟連。

牟連冷冷側首,一言不發,凜然有殺氣迫人而來。

那副將倉惶環顧左右,大驚失色,「你們……你們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聲暴喝,牟連拔劍,手起劍落,將那人劈翻落馬,連哼都未及哼出一聲!

眼前驚變只在一瞬之間,那人的屍首在地上滾了幾滾,左右才爆出驚悸低呼之聲。

我亦未曾想到牟連會當眾斬殺副將,一時間驚得說不出話。只見牟連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長劍,僵立半晌,霍然抬頭向我們嘶聲吼道,「還不快走!」

宋懷恩將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匯集於我,我深吸一口氣,揚聲肅然道,「逆賊吳謙謀反,犯上作亂。牟連大義滅親,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軍入城,平定暉州之亂,必當上奏朝廷,褒揚功勳;眾將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賞。」

牟連定定望住我,彷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懷恩揚劍指天,高聲道,「吾等誓死追隨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鐵騎精衛與龐癸等人隨即跪地響應。

四下守軍將士再無遲疑,盡皆伏跪在地,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夜空,令我心神震盪。

牟連翻身下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萬歲!」

事不宜遲,一旦吳謙獲知行館之變,我們便先機盡失。

宋懷恩與牟連、龐癸等人當即在行館議定大計,兵分三路行事。

牟連率領手下戍衛,趁城頭換崗之機,夜襲北門,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東西二門;龐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從北門出城,趁夜趕往寧朔方向,向蕭綦前鋒大軍報訊;宋懷恩率領五百精騎,趁亂殺入刺史府,挾制住吳謙,再與牟連會合,往城南駐軍大營奪取兵符,號令全城守軍;同時,由龐癸率領手下暗人四下潛入暉州機要之地——官倉、府庫、營房,在城中四下縱火,散佈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動搖暉州軍心,令全城陷入混亂。

此刻天色微明,已過五更,正是人們將醒未醒,最為鬆懈的時刻。

我們只有一次機會,要麼一擊得手,要麼全軍覆沒。

宋、牟、龐三人各自點齊兵馬,整裝上馬。

宋懷恩勒馬回頭,向我按劍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輕堅毅的面容,向他們三人俯身長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歸來!」

兩百餘名侍衛留下來守護行館,我帶領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間拼殺受傷的士兵。行館內一切有條不紊,侍衛們嚴陣以待,只等城中的訊號。我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裝。

約莫過了兩三柱香的時間,侍衛來報,稱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館後山最高的流觴台,憑欄俯瞰城中。

濃雲陰霾籠罩下的暉州已是一片驚亂景像,城中四下騰起熊熊火光,天際第一縷晨光還未出現便已被濃煙遮蔽。陰雲沉沉壓頂,看來今天將有暴雨傾盆。

我眼前隱約浮現出兵荒馬亂,人群奔走呼號的慘景……想來此時,整個暉州都已陷入大難臨頭的驚恐和混亂。自睡夢中驚醒的人們,睜眼所見,亦如我眼前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將臨。

片刻之後,北門方向吹響號角,驚徹全城——那是我們約定的訊號,牟連已經得手。

天際濃雲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門被牟連拿下,飛馬報訊的暗人順利出城。我遙望北面,閉目默禱,只盼蕭綦快快趕來。

按龐癸所獻之計,此刻百餘騎兵應當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煙,以樹枝縛於馬尾,在離城一里外往來奔馳,踏起沙塵漫天,一路狼煙滾滾,揚塵延綿。城中守軍素來敬畏豫章王威名,驟然聽得蕭綦親率大軍到來,已是魂飛魄散,待親眼望見北門已破,城外一片煙塵沖天,在天色昏暗中遠遠望去,恰似千軍萬馬浩蕩而來,哪裡還顧得上分辨真偽——果然未出半個時辰,東門、西門相繼傳來低沉號角,兩處守軍不戰自潰,皆被牟連拿下。

城中混亂之狀愈演愈烈,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濃煙升騰,如莽莽黑蛇舞動。

此時暉州生變,全城火光沖天,濃煙蔽日,料想蹇寧王在河對岸也看到了這番光景。

他會不會相信是蕭綦的大軍攻城,如果騙不過這個老狐狸,依然被他強行渡河,又當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後背俱是冷汗,縱然經歷過一次次生死險境,面對這滿城烽火,惡戰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聽身後有低微的哽噎聲,我回頭,卻見玉秀臉色蒼白,正抬手拭淚。

「你怕什麼?」我沉下臉來,目光緩緩掃過身後戎裝仗劍的護衛們,向玉秀沉聲道,「這裡沒有膽小怯弱之人,眾將士舍生忘死,個個都是真正的勇士,能與他們共生死,是你的榮耀。」

身後眾侍衛盡皆動容,玉秀撲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錯。」

到底還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緩,伸手將她扶起,「將士們正在搏命拼殺,我不想看見任何人在此刻流淚。」

玉秀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顫聲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將軍他們有危險。」

這女孩子一雙圓圓亮亮的大眼中,滿是關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牽動,頓時有幾分了然,今日若換了蕭綦在陣前拼殺,我也未必能如此鎮定。

眼前隱隱浮現蕭綦從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裡,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視玉秀,決然開口,「他們都是最驍勇的戰士,必定會平安回到我們身邊。」

我的話音未落,南面城外傳來雄渾嘹亮的號角,其聲沖天而起,直裂晨空,隨即是千萬戰鼓齊擂,鼓聲動地,滾滾而來,聲勢之間殺氣震天。

那應該是宋懷恩奪下了駐軍大營,按事先約定,擂響戰鼓,吹起號角,隔河向謇寧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時心神俱震,握緊了圍欄,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順遂。

玉秀已顧不得禮制,抓住我袍袖,連連追問,「王妃你聽!那是什麼?那頭怎麼樣了?」

我緊抿了唇不敢開口,沒有聽到他們親口傳來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絲僥倖。

半炷香時間的等待,漫長難熬,幾乎耗盡我全部定力。

「報——」

一名侍衛飛奔上來,「暉州刺史吳謙伏誅,守將棄甲歸降,四面城門皆已拿下,宋牟兩位將軍已接掌暉州軍政,龐大人正率兵趕回行館!」

玉秀跳起來,忘乎所以地歡叫,「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身後眾侍衛歡聲雷動,振奮鼓舞之色溢於言表。

「很好,預備車駕入城。」我含笑點頭,強抑心中激動,沒有讓聲音流露半分顫抖。

轉身仰望天空,我閉上眼,在心中重覆玉秀方才的話,恨不得立時跪倒,叩謝上蒼佑我。

龐癸趕回行館時,大雨終於傾盆而下。

我搶在他跪拜之前,親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後浴血沐雨的勇士們含笑致謝。

龐癸棄了頭盔,狠狠抹一把臉上雨水,朗聲笑道,「做了半輩子暗人,今日能隨兩位將軍衝鋒陣前,痛快廝殺一場,是屬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邁的漢子,可惜身為暗人,註定終生不見天日。我凝視龐癸,微笑道,「若是隨我回京,從此跟隨豫章王麾下,你可願意?」

龐癸二話不說跪倒,「屬下身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悵然,忽而轉念回過神來,「那麼,若是跟隨於我呢?」

「但憑王妃驅策!」龐癸抬頭,目光炯炯,露出一線微笑。

望著龐癸和他身後黑壓壓跪到一地的暗人,這一刻我猛然驚覺——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兩大勢力,分別由父親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卻被時勢推到了他們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輩的權威。我所接掌的不僅是眼前眾人的生死命運,更是他們對王氏的忠誠信重。

只在一念之間,似有強大的力量湧入心中,將心底變得一點點堅硬。

車駕和隨行侍衛穿過城中,沿路百姓紛紛驚慌走避,再無人敢像昨日一般圍觀。

全城已經戒備森嚴,經此一場變亂,暉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戶紛紛席捲細軟出城躲避,普通百姓無力棄家遠行,則急於屯糧儲物,以防再起戰禍。

路上時有見到守軍士兵趁亂擾民,昨日還是繁華盛景的暉州,一夜之間變得滿目蒼涼。

我放下垂簾,不忍再看。

車駕到達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門前石階上還殘留著未洗盡的血跡,依稀可見昨夜一場混戰的慘烈。庭前文書卷帙散亂遍地,卻不見一個僕從婢女,到處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灑掃。

宋懷恩帶著暉州大小官員迎了出來,一眾文吏武將都是往日在暉州見過的,當時每逢節令筵飲,總少不了諸人的迎奉。我所過之處,眾人皆俯首斂息,恍惚還似當年初來暉州的情境,然而彼時此地,一切已然迥異。

宋懷恩戰甲未卸,臂上傷處只草草包紮,眼底佈滿血絲,依然意氣飛揚。

他簡略將戰況一一禀來,對其間慘烈隻字不提,只說吳謙倉皇出逃,混入亂軍之中,被他親手射死。謇寧王那邊派出十餘艘小艇沿河查探,暫且不見動靜。

一時間千頭萬緒,我也暗自焦慮,當著暉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動聲色。

我囑咐了三件要務。其一,穩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騷亂;其二,加強城防,隨時準備抵禦謇寧王大軍;其三,儲備糧草,等待豫章王大軍到來。

府中不見牟連的身影,問及宋懷恩,卻見他面色遲疑。

遣退了其餘官吏,我回到內堂,蹙眉看向宋懷恩。

他低聲道,「牟統領正在吳夫人房中。」

我將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聽他說,「吳謙死訊傳回之後,吳夫人便自刎了。」

吳夫人的屍首是牟連親手殮葬的。

她沒有留下只言片語,走得異常決絕。吳謙的兩個妾室哭哭啼啼,只說夫人將蕙心小姐交給她們,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爺平日的佩劍橫頸自刎。

一個足不出閨閣的婦人,平生從未碰過刀劍,卻選擇這樣的方式,追隨丈夫而去。

我沒有踏進她的靈堂,也沒去送她最後一程——她必然是不願見到我的。昨日離去之前,言猶在耳,我曾對她說,「患難相護之恩,他日必定相報。」

她的患難相護,換來家門慘變,我的報答便是誘叛她引以為傲的親侄,殺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來吃點東西吧。」玉秀隔了門,在外面低聲求懇。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發,望著北邊天際發呆,看夜色一點一點圍攏。什麼人也不願見,什麼話也不想說,我將自己關在房裡,沒有勇氣去看一看牟連,看一看那個叫蕙心的女孩兒。聽說吳蕙心哭暈過去多次,懸樑未遂,此時還躺在床上,水米未進。

玉秀還在外面苦苦求我開門,我走到門口,默然立了片刻,將門打開。

「領我去看看吳蕙心。」我淡淡開口,玉秀怔怔看著我臉色,沒敢勸阻,立即轉身帶路。

還未踏進閨房門口,就聽見女子的哭泣聲,伴著碎瓷裂盞的聲音。

一名婦人匆忙迎了出來,素衣著孝,面目清麗,不卑不亢向我行禮,自稱妾身曹氏。

我無心多言,徑直步入房中,恰見那蒼白纖弱的女孩兒將侍女奉上的粥餚摔開。

我接過僕婦手裡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視她。

周圍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淚抬頭,驚疑不定地望向我,雙眼哭得紅腫。

「張口。」我舀了一勺粥,餵到她唇邊。

她睜大眼睛瞪著我,我冷冷開口,「粥裡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顫,滿目駭然,嘴唇劇烈顫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將勺子強行送到她唇間。

她不由自主地瑟縮,抖成一團,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你是誰……」

我將碗放下,凝視她雙眸,緩緩說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雙瞳驟然大睜,尖聲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閃不避,任由她撲上來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摑在頰上。

身後玉秀與曹氏搶上來格擋,我抬手阻住她們,又受了她反手一掌,雙頰立時火辣。

蕙心又伸手來掐我頸項,我避開,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單薄,這女孩兒竟比我還削瘦幾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動彈不得。

「這兩掌是我欠你母親的。」我淡淡開口,「若是你自己想報仇,先活下來再說。」

我放開吳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隨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謝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會好好活下來。」我疲倦地嘆息一聲,恍然記起玉秀之前提過,吳蕙心由牟連的夫人在照料……我側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頭稱是。

我一時無言相對,沉默片刻道,「牟將軍可好?」

「多謝王妃垂顧,外子已趕往營中,協助宋將軍署理防務。」曹氏語聲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閨閣女子。我頷首道,「辛苦牟將軍與夫人了。」

曹氏臉上一紅,欲言又止。我覺得蹊蹺,回眸細看她。她遲疑片刻,終究開口道,「外子只是戍衛統領,位份卑微,當不起將軍的名銜。」

我怔住,訝然道,「牟連的職位怎會如此低微?他不是吳夫人之侄麼?」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極大勇氣開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帶之便,姑父也惟恐帶累了官聲……是以外子空懷報國之志,卻多年不得升遷。此番姑父投靠叛軍,外子也曾力勸。及至王妃入城,終令外子臨崖勒馬,未致鑄成大錯。妾身雖愚昧,亦知好馬需遇伯樂,良將需投明主。懇請王妃為外子美言,不計門庭之嫌,勿令良將報國無門!」她一氣說來,臉頰漲紅,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謝王妃!」

這一番話雖是出於私心,惟恐牟連受到牽連,身為降將受人輕視,故而為他開脫求情……然而從她口中道出,卻是誠摯坦蕩,並無半分諂媚之態。看她年紀似與哥哥相仿,心機膽識不輸鬚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親手將她扶起。

「牟連有賢妻若此,可見他非但是良將,亦是一員福將。」我向她揚眉一笑,不覺起了親近之心,「王儇年輕識淺,若蒙牟夫人不棄,願能時時提點於我,共商此間事務。」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輾轉無眠。

宋懷恩執意要我從行館遷入刺史府,雖是守衛森嚴,安全無虞,我卻一閉眼就想起吳夫人,想起蕙心,哪裡還能安睡。已是夜闌更深,我仍毫無睡意,索性披衣起來,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見一絲月色,只有隱隱火光映得天際微明,依稀可見守夜的士卒在城頭巡視走動。我只帶了幾名值夜的侍女,沒有喚起玉秀,她連日驚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內院門口,卻見外院還是燈火通明,仍有軍士府吏進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廳,示意門口侍衛不要出聲。只見廳中幾名校將圍聚在輿圖前面,當中一人正是宋懷恩。他換了一身深藍便袍,在燈下看來,愈顯清俊,言止從容堅定,隱有大將之風。

想來當年,蕭綦少年之時,也是這般意氣飛揚吧。

我在門外靜靜站了片刻,他也未發現,只專注向眾將佈署兵力防務。我心下欣慰,轉身正欲離去,卻聽身後有人訝然道,「王妃!」

回頭見宋懷恩霍然抬頭,定定望住我。

「時辰已晚,若非緊急軍務,諸位還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廳中,向眾人溫言笑道。

宋懷恩頷首一笑,依言遣散了眾人。

我徐步踱至輿圖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後,保持著數尺距離,一如既往的恭謹拘束。

「你的傷勢如何?」我微笑側首。

他低頭道,「已無大礙,只是皮肉傷,多謝王妃掛慮。」

見他神色越發局促,我不禁失笑,「懷恩,為何與我說話總是如臨大敵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這句笑語驚住,耳根竟又紅了。

見他如此尷尬,我亦不敢再言笑,側首輕咳了聲,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寧王會否搶先渡河?」

宋懷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暉州大亂,烽煙四起,謇寧王素來謹慎多疑,見此情形,勢必不敢貿然渡河。然而,屬下擔心時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頷首道,「不錯,若果真是大軍已到,必定不會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動,越是露出破綻,遲早被他覷出我們的底細。」

「王爺接到信報,假使路途順利,不出五日應能趕到。」宋懷恩深深蹙眉,「如何拖過這五日,便是關鍵所在。牟連已依計將豫章王帥旗遍插城頭,駐軍大營增加爐灶炊煙,日夜巡邏不熄,造出大軍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屬下看來,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準備,最壞的可能也莫過於刀兵相向。

「照此說來,三日之後,一場鏖戰在所難免了?」我肅然望向他。

宋懷恩毅然點頭,「我們至少仍需堅守兩日,將謇寧王擋在暉州城外,等待王爺趕來。」

我蹙眉緩緩道,「暉州兵力遠遠不足,守軍素來吃慣了皇糧,憊懶成性,疏於操練,又逢人心浮動之際……若是硬拼起來,我擔心能否拖過兩日。」

「擋不住也要擋!」宋懷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屬下已經傳令全軍,一旦城破,我便縱火焚城,叫全城守軍、老弱婦孺皆與叛軍同葬!」

我一震,駭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語。

他凜然與我對視,緩緩道,「如此,則破釜沉舟,再無退路,惟有以命相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10:49 AM

第二十二章  並肩

暉州的夜風比寧朔溫軟,五月深宵,透衣清涼,吹起我鬢髮紛飛。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際,微微嘆息,「交戰一起,不知道這座城池將會變成怎樣。」

宋懷恩默然片刻,「彭澤刺史已經舉兵叛亂,烽煙燃及東南諸郡,一旦水澤之路失陷,琅玡也不再太平。長公主此時還在路途中,獲知彭澤兵亂,只怕不會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嘆道:「家母此時應當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難道長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懷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見憂急。

「正因京城陷於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罷。」我無奈一笑,到底是數十年夫妻,對父親縱有萬般怨恨,當此生死關頭,她總要和他在一起的。晉敏長公主的性子,若真執拗起來,誰又阻得住她。彭澤之亂將京城逼到危急邊緣,或許也逼出了母親的真情。

「王妃此話何解?」宋懷恩惴惴開口,猶自疑惑。

我卻不願再與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確信她會返回京城,正如我也會留在暉州。」

「你要留在暉州?」宋懷恩語聲陡然拔高,連敬辭也忘了,朝我脫口怒道,「萬萬不可!」

夜色下,他一雙劍眉飛揚,滿目焦灼關切。

我看在眼裡,心下怦然一緊。這樣的目光,沒有敬畏與恭謙,只是無遮無擋的熱切,再不是臣屬之於主上,僅僅是一個男子看向一個女子的目光。

只聽他急急道,「暉州一戰在即,屬下預備明日一早就讓龐癸護送王妃出城,北上與王爺會合……無論如何,決不能讓王妃涉險!」

我側首轉身,避開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許慌亂。

一時相對無語,惟覺夜風吹得衣袂翻飛。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於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斂定心神,淡淡開口。

宋懷恩氣急,張口欲說什麼,卻又陡然止住,將唇角緊抿作一線。

我回眸靜靜看他,「你跟隨王爺身經百戰,可曾因戰況危急而臨陣退縮過?」

他蹙眉道,「將軍自當戰死沙場,王妃你身為女子,豈能相提並論!」

「那麼」,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爺在此,他可會拋下你們,獨自離城避難?」

「那也不同!」宋懷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視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當與豫章王麾下將士共同進退。」

宋懷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與我爭執。

折返內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後護送,於門邊駐足目送我入內。

步入曲徑深處,仍依稀感覺到身後的目光……我忍不住駐足回頭,見那淡淡身影孑然立於門下,袖袂飛揚,說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剛亮,潛去鹿嶺關外打探虛實的軍士回報,謇寧王大軍正在加緊督造戰船,曾派出數隊小艇於凌晨時分靠近河岸,打探我軍消息,皆被巡夜守軍發現,勁努齊發,將其逼退。

牟連已經封閉四面城門,下令城中軍民儲糧備戰,調集重兵駐守鹿嶺關,不准任何人從南境入城。鹿嶺關將在今日正午封閉,此刻關門內外已是人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攜幼,搶在封關之前入城躲避戰事。

一連兩天過去,謇寧王的戰船已在河岸列開陣勢,天色晴好時,依稀可見對岸飄揚的戰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驟然增多,不時向城頭射來箭矢,叫囂挑釁。牟連與宋懷恩交替值守城頭,嚴令死守,不准守軍士兵回應反擊。謇寧王越是試探,越顯出他疑慮心虛,摸不準我方的虛實。

城頭風雲詭譎,城內人心惶惶。

百姓忙於屯糧避戰,城中米行紛紛告罄關門,貧民哀告無門。暉州多年未經戰事,官倉所儲糧草許久不曾清點,竟已霉壞了許多,也不知能供軍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團亂麻,叫我無從應對。自幼所見所學,雖也不乏兵書韜略,耳濡目染卻大多是宮闈朝堂間弄權之術,這最最尋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聞所未聞的。暉州大小官吏平素飽食終日,最擅歌賦清談,真正到了用兵之際,一個個只會空談。

正值一籌莫展之際,牟夫人曹氏舉薦了數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內一共七人,均是在各處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諳民情,行事勤勉,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連日裡,眾人不眠不休,逐一清點官倉府庫,供給軍中的糧草皆已就位,另開了倉廩專司賑濟。城中人心稍定,騷亂漸止。

從前雖知朝廷吏治敗壞,貴冑子弟庸碌無為,卻不知已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撫額長嘆,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覺深深無奈,心中隱有憂慮。

已是入夜時分,照宋懷恩的預料,只怕謇寧王的耐心難以耗過今晚。

我與曹氏相攜而至城頭,時近子夜,今夜的暉州月明星稀,分外靖好。

城頭守備一切如舊,不見半分慌亂,暗中卻已全城警戒,四門守軍皆是枕戈待旦。

宋懷恩與牟連聞訊趕來,兩人皆是重甲佩劍,眼有紅絲。

聽曹氏說,牟連已經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營中。此刻他夫婦二人相見於城頭,生死之戰或許就在轉瞬,兩人沉靜對視,沒有隻言片語,卻似已道盡一切。

我心中觸動,含笑轉身,對宋懷恩道,「宋將軍請隨我來。」

離開牟氏夫婦數丈遠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懷恩微微一笑,「且讓他們聚一聚吧。」

宋懷恩含笑不語,深深看我一眼,復又目光微垂。

這三日來,我著意迴避,每日除了商議要事,並不與他見面。偶有瑣事,總是命玉秀往返傳話。平素聽她回來說起宋將軍,總是眉飛色舞,此刻宋懷恩就在眼前,她卻低頭立於我身後,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戰事在即,我卻被眼前的牟氏夫婦,與玉秀的女兒心事,勾起了滿心溫柔。

宋懷恩亦微微含笑,凝望遠處江面,隻字不提戰事,似不願驚擾這城頭片刻的寧靜。

良久無語,倒是玉秀輕輕開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霧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搖頭,卻見江面果真已瀰漫了氤氳水霧,似乳色輕紗籠罩水面,隨風緩緩流動。

「再過兩個時辰,便是江面霧靄最濃的時候。」宋懷恩低低開口,語聲帶了一絲肅殺,「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時機。若是過了寅時,未見敵軍來襲,我們便又撐過一日。」

我心下凜了一凜,依然朗聲笑道,「已經過了子時,現在是第四日了,王爺的前鋒大軍離我們又近了許多。或許明日此時,援軍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慮。」他含笑沉吟道,「我們閉門不戰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對手是謇寧王,此人年老多疑,見此情狀只怕越是謹慎,惟恐有詐。」

我附掌而笑,戲謔道,「不錯,但願他再多幾分慎重沉穩,切莫學少年莽撞。」

宋懷恩與我相視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聽著聲聲更漏,將兩個時辰一分分捱過。

問了玉秀不知第幾遍,從子時三刻數到寅時初刻,我與她俱是睏倦不堪,伏在案頭不知不覺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聲猛然驚起,推醒玉秀,一問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時初刻了!

果真又捱過一天了。

望著東方微微泛白的天際,遠觀城頭燈火,我只覺又是寬慰又是疲憊。

連日來,一直不曾安睡,此時心頭一塊大石暫且落了地,睏意卻再也抵擋不住。

闔眼之前還囑咐玉秀,辰時一過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過去。

這一覺睡得恬然無夢,酣沉無比。

將醒未醒之間,依稀見到蕭綦騎著他那神氣活現的墨蛟,從遠處緩緩而來,竟走得那麼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這頑劣的馬兒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爺到了……」夢中竟還有人歡呼。

我笑著翻身,卻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時醒轉過來。卻是玉秀拼命搖著我,口中連連嚷著什麼,我怔了片刻才聽清——

她是說,王爺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門外傳來侍衛奔走出迎的腳步聲——果真不是在夢中。

我跳下床,扯過外袍披上,胡亂踏了絲履便飛奔出門。

袖袂飄拂,長發被風吹得散亂飛舞。這可惡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麼從不覺得如此漫長難走!眾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顧不得儀態規矩,提起裙袂大步飛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間飛到他面前。

甫至大門,遠遠就望見一面黑色纈金蟠龍帥旗高擎,獵獵招展於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帥旗,所到之處,即是定國大將軍蕭綦親臨。

那個威儀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戰馬之上,逆著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頭,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陽光,比陽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暈正中的一人一馬。

黑鐵明光龍鱗甲、墨色獅鬃戰馬、玄色風氅上刺金蟠龍似欲隨風騰空而起。在他身後,是肅列整齊的威武之師,彷如看不到盡頭的盾牆在眼前森然排開,又似黑鐵色的潮水正自遠方滾滾動地而來。

眾人跪倒一地,齊聲參拜,只餘我散髮單衣立於他馬前。

晨昏寢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卻似癡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語。

他策馬踏前,向我伸出手來。

腳下輕飄飄向他迎去,猶似身在夢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溫暖有力,輕輕一帶便將我拽上馬背。耀眼陽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蕭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個人。

「我來了。」他笑容溫暖,目光灼熱,語聲低沉淡定。這笑容只有我看得見,這淡淡三個字也只有我聽得見。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趕在此刻到達,其間披星戴月,憂心如焚,全軍將士馬不停蹄……我雖不能目睹,卻能想見。

四目相顧,無需蜜語柔情,他來了,便已經足夠。

豫章王前鋒大軍踏著烈烈日光,浩浩蕩盪進入城內。

眾目睽睽之下,他與我共乘一騎,穿過歡呼迎候的人群,徑直馳上城樓,接受腳下如潮的歡呼。三軍將士歡聲如雷,士氣勃然高張,滿城百姓奔走相慶,潮水般呼聲遠遠傳開,在城中迴盪不息。這是我生平從未見過的狂熱,彷彿瀕臨絕望的人終於迎來拯救萬眾於水火的神祗;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於此。

而此時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與他並肩共騎,一同接受萬眾景仰。

這發自肺腑的歡呼,即便尊貴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將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語。

及至離開城頭,馳返府衙,這才驚覺自己一直長髮散覆,素顏單衣,就這樣被蕭綦攬在懷中。

而左右將領,乃至城下三軍將士都看到了我們這個樣子……我頓時雙頰火辣辣發燙,恨不能鑽進地縫裡去,慌忙將臉低下,不敢觸到身後諸人的目光。

「你做什麼?」蕭綦詫異地低頭問我。

我臉頰愈熱,聲音輕細得不能再輕,「你竟讓我這副樣子出來。」

身後諸將隨行,相隔不過丈餘,他竟朗聲大笑,「你連整座城池都敢奪下,這時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聲從後面傳來……我羞窘難當,再不敢接口與他調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馬背,頭也不回地往內院而去,心下暗惱,賭氣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妝整齊了出來,玉秀說王爺已去了營中,並未來過這裡。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軍務為重的,日夜兼程趕來也未必是為了我。

黯然倚坐妝台,心下惱也不是,嘆也不是。捱過了連日的驚慮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來了他,本該滿心歡喜卻又莫名悵惘……他不在時,我也獨自一人撐過來,錯覺自己刀槍不入;而今他來了,我便回復原形,只願從此被他護在身後,猶如寧朔那夜。

一時間意興闌珊,拆了釵環髮髻,又覺倦意襲來。

這兩日著實太累,我倚回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覺卻又睡去。

朦朧間,有人幫我蓋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

我不願睜開眼睛,默然側首向內。

「不想看見我?」他的手指撫過我鬢髮,語聲溫暖低沉,「之前是誰瘋了一樣奔到我馬前?」

提及當時,我頓覺心軟,睜了眼靜靜看他。

他眼底盡是紅絲,下巴滲出湛青一層淺淺胡茬,滿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腸,伸臂攬住他頸項,幽幽開口,「到底幾天沒闔眼了?」

他笑一笑,並不答話,只將我擁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為欽佩。」

我一時愕然,未及開口,卻聽他話鋒一轉,厲色道,「可是阿嫵,即便你有通天徹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來換區區一座城池!」

「什麼凶險不曾見過,即便謇寧王奪下暉州,我也無需忌憚。」他已是聲色俱厲,「你本有機會全身而退,卻擅自發難奪城……需知刀兵無眼,當日若有半分差錯,就算我插翅趕來也撈不回你一個全屍!」

此時想來,當晚確是萬分凶險,我也心知後怕,卻仍堅持道,「可我們終是贏了。」

「贏又如何?」蕭綦陡然怒了,「蕭某身經百戰,贏得還少麼!區區一個暉州贏來又如何?可若是輸了你,我到哪裡再去找一個王儇?縱然輸了十個百個暉州,也不能……」

他怒視我,一句話到了嘴邊,卻不肯說出口。

「也不能什麼?」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輕聲問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邊。

蕭綦瞪了我半晌,無奈一嘆,將我狠狠攬緊,下巴輕抵在我頸側,「也不能……輸了你。」

這般柔情蜜語從他口中說出,似有千般艱難,萬分沉重。

我笑出聲,伏在他肩頭,眼淚卻已湧上。

「一路上我只想著將你狠狠抽一頓鞭子!」叫你膽大妄為!他苦笑,「越近暉州,卻又越怕……想到你若有個閃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寧王全軍相殉!」

我攀著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淚,淚水卻一直不停。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這女人……」

室內漸漸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漸濃,我不知不覺竟已睡到了黃昏時分。

看他風塵僕僕,滿臉倦色,一到城中就忙於佈署軍務,整飭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輕輕將他環住,「眼睛都紅了,睡一會兒罷。」

蕭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讓侍女送進來熱水熱茶,一面絞了帕子讓他洗臉,一面笑道,「妾身這就侍候王爺就寢。」

「王妃賢良。」蕭綦慵然笑著,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著衣服就睡的!」

「城頭兵不卸甲,閨中豈能寬衣?」他倒還有心思調笑,將我拽到床上,柔聲道,「」陪我躺一會兒,半個時辰過後叫醒我。

我無奈點頭,輕輕給他蓋上被衾。

正要同他說話,卻聽他呼吸沉緩,已經沉沉睡著,薄削唇邊猶帶笑意,眉心那道皺痕略微舒展開來。他的手還緊緊環在我腰間,睡著了也不肯放開。我一動不敢動,惟恐將他驚醒。躺在他懷中,靜靜凝視他眉目,只覺一生一世都看不夠。

待我猛然驚醒,翻身去叫醒他,卻見枕邊空空無人。

簾外已經夜靜更深,我自己一覺睡到此時,連蕭綦何時起身離去都不知道。

幾乎一整個白日都睡過來了,總算是神清氣爽。用過晚膳,我略略梳妝,帶上一件風氅去往城頭。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來越是大膽。

登上城樓,遠遠見到他披甲佩劍,率一眾將領深夜仍在巡察防務。

我緩步走近,只恐打斷了他們議事,忙示意侍衛不要出聲,只靜靜佇立在不遠處。

蕭綦身形挺拔,站在一眾魁梧的將領當中仍是格外奪目。

此時城頭一派燈火通明的忙亂景象,修造戰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築防軍士匆匆往返,連夜修築工事。巡邏兵士穿梭來去,不時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燒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敵情。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亂,儼然虛張聲勢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時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間,一個粗豪的聲音朝這邊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驚,卻是蕭綦身邊一名莽豪大將發現了我。

見我徐徐步出,眾將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禮。

蕭綦微微一笑,「你怎麼來了?」

我將手中風氅遞上,笑而不語。

他接過風氅,溫柔凝視我,卻只淡淡道,頭夜涼,回去吧。

那莽豪將軍忽哈哈一笑,沖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個嬌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計破城,實在是女中豪傑,俺老胡佩服得緊吶!」

我一怔,聽他粗豪之言甚覺有趣,欠身笑道,「胡將軍謬讚了。」

宋懷恩與牟連相顧而笑。

蕭綦負手微笑道,「這是徵虜將軍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話最多,人稱莽將軍。」

眾人哄然大笑,胡光烈無奈撓頭,卻也不惱。可見私下裡,這班將領一向與蕭綦說笑慣了,叫人看來其樂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見眾人言笑隨意,牟連也不復之前的拘謹。

蕭綦對牟連大加讚賞,讚他行事縝密,此番奪下暉州,當屬牟連居功至偉。

牟連忙謙辭,少不得又將我與宋懷恩、龐癸等人讚頌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衝旁人擠了擠眼,「咱們王爺和王妃可真是一對兒絕配!」

我一時羞窘,眾人俱是低頭失笑。

蕭綦也笑了笑,旋即對諸將正色道,「時辰不早,眾位暫且回營歇息,輪值守夜,務必養精蓄銳,不可有半分鬆懈!」

「是!」眾將齊聲遵令,當即退下。

城頭夜風獵獵,蕭綦攜了我的手,沿著城樓走去。

我靜靜依在他身邊,只想沒有征戰、沒有殺伐,一直這樣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暉州一戰,就在今夜麼?」我駐足嘆息。

蕭綦側目看我,不掩讚歎之色,「可惜你生為女子,枉費瞭如此將才。」

「若不是女子,豈能與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這般虛張聲勢,自然事有蹊蹺。謇寧王小心翼翼試探了數日,只怕耐心也快耗盡了。」

蕭綦頷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面,「謇寧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長於攻戰,素喜以攻為守。而今他連日試探,都不見我出陣,必定懷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與你們的緩兵之計不謀而合,前番是實,今日是虛,恰好虛實顛倒。我此時故弄玄虛,繼續虛張聲勢,便越發要他起疑,令他以為我至今尚未入城,暉州空虛,大可放手來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時,河面霧濃,謇寧王便會渡河而來。屆時先放他前鋒登岸,待大軍渡河過半,便將他攔腰截斷……」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屆時收網獲魚,甕中捉鱉,果真痛快之極!」

蕭綦大笑,「縱是勇悍老將,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暉州城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11:04 AM

第二十三章 殺伐

凌晨,風驟起,霹靂驚電撕裂了天際黑雲。

大雨滂沱,悶雷滾滾。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將整個暉州城籠罩在不辨晝夜的昏暗之中。

已沒有人在意風聲呼嘯若狂,沒有人在意驚雷連番炸響。

風聲雨勢雷鳴,俱被城下酷烈的殺伐之聲淹沒。

謇寧王三萬前鋒搶在天明之前,橫渡長河,趁夜殺上岸來,強攻鹿嶺關。

數十艘高達數丈的樓船,每艘樓船攜艦艇若干,以鐵索交橫,赫然連成銅牆鐵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鳴金,乘風勢,破激浪,浩浩蕩盪從河上殺來。

戰鼓號角一聲緊過一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天的喊殺聲與金鐵撞擊聲交織莫辨。鹿嶺關外雲梯層疊,飛石如蝗,攻城強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湧入。

暴雨嘩嘩而下,雨勢越發迅急,風雨中彷彿挾裹了淡淡的血腥氣,狠狠沖刷著暉州城牆。

我隨蕭綦登上最高的城樓,河岸與鹿嶺關外慘烈戰況盡收眼底。

一名將校戰袍浴血,冒雨飛馬來報,「禀王爺,敵軍來勢兇猛,我軍已退至鹿嶺關下!」

蕭綦轉身坐上麒麟椅,冷冷問道,「河面情勢如何?」

「前鋒盡數登岸,主力大軍已開始渡河。」

「等。」蕭綦面沉如水,波瀾不驚。

片刻後,又有飛馬來報。

「禀王爺,敵軍已渡河過半。」

「再等。」蕭綦面色不變,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濃烈的殺氣自他身上隱隱傳來。

我肅然坐在他身側,分明是初夏時節,卻如置身隆冬,天地間盡是肅殺之氣,令人遍體生寒。我執起案上酒壺,將面前一樽虎紋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滿,一人飛馬入內。

「禀王爺,敵軍攻勢迅猛,大軍均已登岸,徵虜將軍已率眾退入鹿嶺關內!」

蕭綦微微抬目,恰此時一道驚電劃下,劈開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勝雪,「傳令左右兩翼,截斷登岸大軍,奪船反攻!」

來人遵令,上馬飛奔而去。

蕭綦按劍而起,「傳令後援大軍,奪回鹿嶺關,剿殺入城兵馬!」

「末將領命!」一名將領遵令而去

左右將領按劍肅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躍躍難捺。

蕭綦舉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備馬,出戰!」

我默然立於城頭,目送蕭綦風氅翻飛的身影遠去。

這一場鏖戰,直殺到雨停風歇,雲開霧散,紅日漸出……直至黃昏殘陽如血。

左右兩翼兵馬挾雷霆萬鈞之勢,從城外兩側山坡俯衝,攻入剛剛登岸的謇寧王大軍,縱橫衝殺,銳不可當,趁對方立足未定,殺了個橫屍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擊在側,專殺樓船上操舵控槳的兵士,令樓船失去控制,無法掉頭回航。渡河大軍在灘頭陷入混亂,進退不得,大小戰船皆以鐵索相連,擁擠突圍之中引發戰船自相衝撞,士兵紛紛落水,上岸即遭鐵騎踐踏,強弩射殺……一時間,殺聲震野,流血飄櫓,岸邊河水盡被染為猩紅。

搶先攻入鹿嶺關的前鋒兵馬,被阻截在內城之外,強攻不下,後方援軍又被截斷,頓成孤軍。

退守關內的胡光烈部眾,與蕭綦親率的後援大軍會合,掉頭殺出關外。胡光烈一馬當先,率領後援大軍殺出城門,一柄長刀呼嘯,連連斬殺敵軍陣前大將,所過之處莫可抵擋。

謇寧王治軍多年,麾下部眾驍勇,眼見中伏失利,仍拼死頑抗,不肯棄戰。

但聽敵軍主艦上戰鼓聲如雷,竟是謇寧王親自登上船頭擂響戰鼓,陣前一員金甲大將揮舞巨斧,猛悍無匹,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率領受困將士掉頭突圍,往岸邊戰船退去。

一時間敵軍士氣大振,奮哀兵之力,抵死而戰,大有捲土重來之勢。

但見一騎迎上陣前,白馬紅纓,銀甲勝雪,正是宋懷恩擎一柄碧沉槍,橫掃千鈞,迎面與那金甲悍將戰在一起。船頭戰鼓聲震云霄,謇寧王催陣愈急。

我在城頭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風,殺聲震天,彷彿置身修羅地獄。

陡然一聲低沉號角,城門洞開,旌旗獵獵,正中一面帥旗高擎。

蕭綦立馬城下,遙遙與船頭謇寧王相峙,手中長劍光寒,直指南岸。

劍鋒所指處,怒馬長嘶,左右齊呼,「豫章王討伐叛軍,順者生,逆者亡——」

我軍歡聲雷動,槍戟高舉,齊齊呼喝吶喊。

豫章王帥旗招展,蕭綦躍馬而出,身後親衛鐵騎皆以重盾鎖甲護體,隨他逼向陣前。戰靴聲橐橐劃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鐵壁動地,槍戟寒光壓過了風雨中晦暗天光。

陣前敵軍聲勢立弱,謇寧王戰鼓聲亦為之一滯,旋即重新擂響。樓船戰艦上弓弩手齊齊將方向對準帥旗所在之處,箭雨鋪天蓋地,急驟打在重鐵盾牆之上。

我從城頭俯瞰,一切盡收眼底,滿心驚顫已至木然,隻疑身在驚濤駭浪間,隨著城下戰況起落,忽而被拋上雲霄,忽而跌落深淵。

只聽謇寧王戰船上有數隊士兵高聲叫陣,喝罵不絕,直斥蕭綦犯上作亂,在戰鼓聲中聽來分外刺耳擾人。陣前敵軍雖節節敗退,仍悍勇頑抗不下。膠著之際,蕭綦與親衛鐵騎已強頂著箭雨逼近陣前。

又一輪箭雨稍歇,就在下輪將發未發的剎那,忽見蕭綦挽弓搭箭,三支驚矢連環破空而去。

箭到處,奪奪連聲,竟不是射向陣前主帥,反而堪堪射中主艦前帆三道掛繩!

船頭眾人驚呼聲中,轟然一聲巨響——那數百斤重的篷帆應聲墜落,砸斷橫桅,直墮船頭,生生將那雕龍繪金的船頭砸得碎片飛濺,走避不及的將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墜落河中。而那蓬帆落處,恰是謇寧王擂鼓之處。

眼見戰船受此重創,主帥被壓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敵軍部眾皆駭然失措,陣前方寸大亂。那金甲大將正與宋懷恩苦戰不下,驚見此景,一個分神間,被宋懷恩猛然回槍斜刺,當即挑落馬下。

謇寧王大勢已去,河面完好的十餘隻戰船紛紛丟下傷兵殘將,徑直掉轉船頭,向南岸潰退。

至此,敵陣軍心大潰,再也無心戀戰。

有人拋下兵刃,發一聲喊,「我願歸降豫章王!」陣前頓時十數人起而響應,奪路來奔。統兵將領尚未來得及阻攔,又有百餘人棄甲奔逃,轉眼潰不成軍。

經此一役,謇寧王前鋒折沒殆盡,過半人馬歸降蕭綦,頑抗者皆被殲滅。辛苦營造的樓船除主艦毀壞,其餘盡被我軍所奪,不費寸釘而贏得渡河戰船,來日飲馬長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後尋遍戰場也未見謇寧王屍首。

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見戰況危急,早已換了替身上陣,自己退縮至副艦,眼見前鋒慘敗,立即棄殘部於不顧,率軍望南而逃。

是夜,蕭綦犒賞三軍,在刺史府與眾將聚宴痛飲。

隨後而來的十萬大軍也在子夜之前趕到。蕭綦下令三軍暫作休整,補充糧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賞一畢,我便稱不勝酒力,從聚宴中告退,留下蕭綦與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蕭綦沒有勉強我留下,只低聲問我,是否不喜眾將粗豪。

我搖頭,莞爾一笑——鐵與血,酒與刀,終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說,「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這句話沒有說完,最後兩字一時凝在唇間。

胡光烈上來拉住蕭綦敬酒,醉態戇然可掬。趁蕭綦無奈之際,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時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動中……那幾欲脫口的兩個字,將我自己驚住,不知何時竟浮出這鬼使神差的念頭。呂雉,我險些脫口說出,「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呂雉!」

一路心神起伏,車駕已悄然停在行館門前。

明日一早大軍即將南征,這一次離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來。

緩步流連於深深迴廊,花木繁蔭之中,置身曾獨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個喜歡散髮赤足,醉臥花蔭,閒時對花私語,愁時對雨感懷的小郡主,如今已無影無蹤了。

我回到書房,依稀想起錦兒與我一起下棋的情形……問遍了行館與府衙的僕婦管事,只說在我遇劫之後,錦兒姑娘也杳然無蹤,只怕也遭了毒手。

錦兒,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隕了麼。

站在錦兒曾巧手為我梳妝的鏡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貼上冰冷的鏡面,觸摸那鏡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動處,只有無盡幽冷。

蕭綦在趕赴暉州的路上接獲京中密報,確證我母親已返京。他將自己隨身多年的短劍給了我,又從最優秀的女間者中挑出數名忠誠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隨在我身邊。此去征戰沙場,相看熱血洗白刃,夜深千帳燈,生死勝敗都是兩個人並肩承擔,誰也不會獨自離去。

回到府衙,眾將已經散了,卻見龐癸匆匆迎上來,「王妃夜裡外出,王爺甚是擔心。」

我微微一笑,「王爺已經歇息了麼?」

龐癸道,「宴罷後,王爺略有醉意,已經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頷首,正欲舉步入內,龐癸忽而趕上一步,壓低聲音道,「屬下有事禀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聽龐癸低聲道:「屬下夜巡城下,捉獲一名身藏密信的侍衛,暗中傳遞暉州戰況,疑是謇寧王所派間者,已被屬下扣住。」

兩軍陣前互派間者亦是常事,不足為怪。我蹙眉看向龐癸,淡淡道,「既是侍衛,理當交予宋將軍處置,為何私自將人扣住?」

龐癸將聲音壓到極低,遲疑道:「屬下發現,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記。」

「什麼!」我大驚,忙環顧左右,見侍從相距尚遠,這才緩過神來,急急追問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麼,還有何人知曉此事?」

龐癸垂首道,「事關重大,屬下不敢張揚,已將此人單獨囚禁,旁人尚不知曉。此人自盡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龐癸從袖中取出一支竹管,雙手呈交予我。其上蠟封已拆,管中藏有極薄一張紙捲,上面以蠅頭小楷密密寫滿,從吳謙變節伏誅至暉州戰況,均寫得鉅細靡遺。信末那道朱漆徽記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顫,似被火星燙到,這千真萬確是父親的徽記!

薄薄一紙信函,被我越捏越緊,手心已滲出汗來。

我當即帶了幾名貼身侍從去往書房,命龐癸將那人帶來見我。

此時已是夜闌人靜,書房外侍衛都已屏退,只燃起一點微弱燭火。那人被龐癸親自帶來,周身綁縛得嚴嚴實實,口中勒了布條,只驚疑不定地望住我,半點作聲不得。

我凝眸看去,見他身上穿戴竟是蕭綦近身親衛的服色。

龐癸無聲退了出去,將房門悄然掩上。

我凝視那人,緩緩道,「我是上陽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變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無需擔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會將此信交給王爺,也不會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頭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

我將信置於燭火之上,看它化為灰燼,淡淡問道,「你一直潛伏豫章王近身親衛之中,為家父刺探軍情?」

那人點頭。

「你可有同伴?」我凝視他。

那人決然搖頭,目光閃動,已有警覺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這張面孔還如此年輕……「你為家父盡忠,王儇在此拜謝。」我低了頭,向他微一欠身,轉身步出門外。

龐癸迎上來,默不出聲,只低頭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間吐出兩個字,「處死。」

從未覺得暉州的夜風如此寒冷。我茫然低頭而行,心頭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緊,緊得我喘不過氣來,腳下不覺越走越快。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親,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數十年獨斷專權,論心計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見。他與蕭綦不過是棋逢對手的兩個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聯盟之實……而這所謂的盟友,也只不過是暫時的同仇敵愾。

我知道父親從未真正信賴過蕭綦,正如蕭綦也從來沒有信任過父親,甚至從來都稱呼他為左相,極少聽他說起岳父二字。

當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門的那一刻,父親在想些什麼?是否從那時起,他已不再將我當作最親密可信的女兒,而只是對手的妻子……從他將我嫁給蕭綦,便開始戒備這個手握重兵的女婿,不僅在他身邊安插耳目,更連帶著將我一同疏遠。

此番起兵,雖是為了擁立太子,維護王氏,卻也讓蕭綦藉機將軍中的勢力滲入朝堂。一旦我們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當初的右相,與父親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親自然深知這一點,只是已經別無選擇,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藉蕭綦之力先將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蕭綦擊退各路勤王之師,擁立太子順利登基,屆時父親必不會坐視蕭綦崛起,拱手將大權讓給旁人。

這一番謀算,蕭綦何嘗不是心中有數。

父親能在他的親衛之中安插耳目,他對京中的動向亦是瞭如指掌。父親有暗人,蕭綦亦有間者,只怕他們兩人鬥智鬥法,已不是一兩日了。

從前並非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終將為敵,我又當何去何從。

一邊是親恩,一邊是摯愛,任是誰也無法衡量其間孰輕孰重,放下哪一邊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親眼見到密函,見到那人……一切終於明明白白攤開在我面前,逼我做一個取捨。

是放,是殺?是裝作從不知情,還是將此事徹底抹去,不讓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裡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動我做出本能的抉擇。

我不知道哪一邊是對,哪一邊是錯,只知道一邊已是我的過往,而另一邊卻是我的將來。

在我的血液裡,流淌著這個權臣世家歷代積澱而來的冷酷和清醒。

父親曾給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親手將我推向蕭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塵土,化為飛灰。那個時候,我是自己甘願的,義無反顧踏上父親為我指出的路……沒有抱怨,沒有後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種下被遺棄的絕望,永不能癒合。

數番風雨,生死險途,終於知道人生多艱。我要站在誰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當曾經的庇佑已經不再,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

父親,我的忠誠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誠履行了你的意願,而這一次,我選擇站在自己丈夫身邊。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黑色蟠龍紋錦袍的下擺赫然映入眼簾。

心中紛亂如麻,我低了頭,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勢不住撞進他懷抱。

「一晚上跑到哪裡去了?」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語聲低沉沙啞,隱有薄怒。

我不抬頭,將臉伏在他胸口,只緊緊抱住他,惟恐再失去這最後的浮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柔聲問,「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強抑許久的悲酸盡數梗在喉間,抵得我喘不過氣,滿嘴窒苦難言。

「可是怪我只顧飲酒,一晚上沒陪伴你?」蕭綦戲謔含笑,抬起我臉龐。

我緊閉雙眼,不願被他看見眼底的悲哀。

他以為我在賭氣,低笑一聲,將我橫抱在臂彎,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裡,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將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視我,「傻丫頭,到底怎麼了?」

我努力牽動一絲微笑,卻怎麼也藏不住心裡的苦澀。

他凝望我,斂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時候你可以不笑……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你也無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將臉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滿面狼狽的笑與眼淚。

這一刻我驀然驚覺父親與蕭綦的不同——讓我做任何事,父親都以為是理所當然,不會問我有沒有勉強;而蕭綦不會,他偏偏要我心甘情願,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強和敷衍。

或許這一次,我總算沒有做錯,總算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心甘情願的路。

無論悔與不悔,至少這一次,總是我自己選的。

蕭綦默然將我擁緊,沒有追問,只讓我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我竟如此悲傷,哭得停不下來。心中漸漸清晰,終於明白過來,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親,從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歡膝下的時光了……

「什麼事能讓你這樣悲傷?」蕭綦沉沉嘆息,抬起我臉龐,目中滿是憐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覺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無是處,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待我,會不會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語,深深看我,全無一絲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涼。

他俯下身來,淡淡嘆道,「在我看來,你本就什麼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東風大作,日光照耀在滾滾長河之上,如莽莽金龍,乘風破浪。

天地間一派豪壯氣象,昨日的血雨腥風一掃而光。

金鼓聲中,三軍齊發,甲胄光耀。

船頭旌旗鮮明,黑色帥旗獵獵招展於風中。

樓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連,浩浩蕩盪橫渡長河。

我和蕭綦並肩佇立船頭,河面風勢甚急,吹起我亂發如飛。

抬手間,與他的手觸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視我,伸手替我掠起鬢髮。

「為官莫若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他揚眉而笑,意態間無限飛揚,「我少年時,一心欽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願。」

昔日少年的夢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說執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時心旌搖曳,含笑嘆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隨光武皇帝,也不枉紅顏一生。遙想帝后當年,攜紅顏,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蕭綦朗聲大笑,「此去征戰千里,有你長伴身側,若是光武有知,也應妒我!」

眼前長河悠悠,天地遼闊,然而他眼中萬丈豪情,竟令這壯麗江山也失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11:19 AM

第二十四章  天闕

五月,謇甯王兵敗暉州,率殘部投奔胥州承惠王,與康平郡王、儲安侯、信遠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會合。豫章王大軍出三關,奪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甯王勤王大軍集齊麾下二十五萬兵馬,分三路夾擊反撲,礎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澤之亂,斬彭澤刺史,各州郡忌憚豫章王軍威,皆歸降。

七月初三,礎州終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鋒長驅直入,截斷入京必經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軍奇襲黃壤道,鏖戰四天三夜,武烈侯兵敗戰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軍攻陷西麓關,伏擊康平郡王部眾於鬼霧穀,征虜將軍奇襲謇甯王後方大營,生擒靖安侯、信遠侯,重傷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親率中軍進逼新津郡,與承惠王大軍狹路相逢,血戰怒風穀。謇甯王分兵脫身,屯兵臨梁關下。承惠王大敗,隻身棄城逃遁,殘部倒戈歸降,豫章王揮師追擊。

七月十五,謇甯王與豫章王兩軍相峙於京師咽喉——臨梁關下。

臨梁關距離京城不過三百餘裡,已是京師最後一道屏障。

抵達臨梁關的次日,探子飛馬傳來消息。

二殿下子律縱火焚宮,於宮門伏擊武衛將軍。喬裝禁衛逃出皇城,連夜執皇上密詔投奔謇甯王軍中。密詔稱,王氏與豫章王謀逆,矯詔逼宮,帝室危殆。詔令廢皇后王氏為庶人,命儲君子澹即位。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傳來,我正在蕭綦身側忙碌,親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書軍帖。

聽到子律焚宮時,我怔怔回身抬頭,忘了將手中那疊書簡擱下。

那一句「武衛將軍王栩遇刺身亡」,我聽來竟不似真的……他在說什麼?我的叔父,統領禁中的武衛將軍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蕭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傳訊的軍士還跪在地上。蕭綦頭也未回,唇角繃緊,淡淡說了聲:「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疊書簡,有一冊滑落地上,我緩緩俯身去揀。甫伸出手,卻被蕭綦緊緊攥住。他起身擁住我,雙臂堅定有力,不許我掙扎退開。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們弄錯了,叔父怎麼會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飄拂的身影自眼前掠過。自小將我托在臂彎,帶我騎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死去?我們已經來了,離京城不過數百里,只差最後一步!

「是,武衛將軍殉難了。」蕭綦凝望我,目光肅殺,隱有歉疚痛心,「我終究來遲一步!」

我立足不穩,軟軟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墜,卻連一聲哽噎都發不出聲。

蕭綦攬緊了我,一言不發,身子繃得僵硬。

過了良久,他在我耳邊一字字說道:「阿嫵,我答應你,必以子律的人頭祭奠武衛將軍!」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麼會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這三個截然不同的少年,曾與我一起度過了十餘年漫長而美好的宮闈歲月。論血緣,太子哥哥與我最近;論情分,子澹與我最親;唯獨子律,卻是那樣孤獨沉默的一個少年,與誰都不親厚。

太子身分尊貴,子澹生母又有殊寵,唯獨子律卻是一個身分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後代為撫育。外祖母對自幼體弱多病的子律憐恤有加,照顧無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後,身邊還總有侍從寸步不離地守候,寢殿裡終年彌散著淡淡的藥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場,病癒後對每個人都變得冷若冰霜,甚至對我也再無笑顏。那時我尚年幼懵懂,只覺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悲傷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離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後,子律越發沉默冷淡,終日埋頭書卷,足不出戶,身子也時好時壞。

我竟不太記得他的容顏。記憶裡最後一次見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從東華殿側門轉出,手握一冊古舊書卷,青衣廣袖,綸巾束發,立在那一樹淺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對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過一道微瀾,旋即歸於寧靜。

一整夜,我手足冰涼,不住顫抖,即使被蕭綦抱在懷中,仍沒有半分暖意。

蕭綦披衣起身便要傳召醫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開,黯然笑了笑,搖頭道:「我沒事,陪著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過我雙眸直抵心底,彷彿洞察一切:「悲傷的時候便哭出來,不要強笑。」

而我始終沒有哭出來,只覺空茫無力,從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親人,連他最後一面也未能見到。

叔父,那樣寵我的叔父。

帳中燈燭已熄滅,外面鴉鳴聲聲,催人心驚。

我靜靜躺在蕭綦懷中,從他身上汲取到僅有的溫暖。

「怎麼會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睜大眼睛,緊握住蕭綦的手。

他卻沒有回答,彷彿已經睡著。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絕的少年也會捲入這一場皇權生死的爭奪。或許早該料到這結果,只是不曾想到,當這一天來臨的時候,竟是如此慘烈。

連子律也是如此,那麼他呢,我最不願想到的一個人,他又會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閉眼,怕一閉上眼就看見子澹,看見滿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蕭綦是否已經睡著,逕自喃喃對他說著幼時往事,說著叔父,說著記憶裡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將我壓在身下,目光幽深:「舊人已矣,什麼皇子公主,都同你沒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開口,俯身吻了下來……唇齒間灼熱癡纏,呼吸溫暖,漸漸驅散了眼前黑暗。

夜裡我不住驚醒,每次醒來,都有他在身邊抱緊我。

黑暗裡,我們靜靜相依,無聲已勝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詔,令謇甯王師出有名,給了我們措手不及的一擊。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見的地步,一道聖旨又豈能擋住蕭綦的步伐,成王敗寇才是至理。

說什麼召令天下、討逆勤王——天下過半的兵馬都在蕭綦手上。敢於追隨皇室,對抗蕭綦的州郡也已敗的敗、降的降,僅剩承惠王和謇甯王兩名老將,還在抵死頑抗。其餘寥寥幾支藩鎮兵馬,心知皇室大勢已去,螳臂安可擋車,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觀。

儲君遠在皇陵,受人所制,傳位子澹不過是一句空談。或者說,這不過是皇上最後的反抗——他拚盡力氣也不願讓姑姑稱心遂意,不願讓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穩。

結髮之妻,嫡親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終究是這般下場。

姑姑機關算盡,卻沒有算到半路殺出的子律。這道密詔一經傳出,將來太子的帝位便永遠蒙上了洗不去的污點,縱然他日如何聖明治世,也無可能光彩無瑕。

縱有密詔,也挽回不了謇甯王兵敗如山倒的頹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歲生辰十天之際,蕭綦大破臨梁關。

謇甯王身受七處重傷,死戰力竭而亡。

子律與承惠王率其餘殘部,不足五萬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建章王。

蕭綦厚殮謇甯王屍身,命他麾下降將扶靈,三軍舉哀。

這位忠勇的親王,以自己的生命捍衛了皇族最後的尊嚴。

蕭綦說,能贏得敵人的尊敬,是軍人最大的榮耀。

我不懂得軍人的榮耀,但我明白,能夠敬重敵人的將軍,也必贏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軍長驅直入,在距京城四十裡外駐紮。

姑姑懿旨傳到,命蕭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攜帶兵馬入朝覲見。

蕭綦以「後宮不得幹政,懿旨不達三軍」為由,拒不接旨。

僵持兩日後,父親終於出面斡旋,說服姑姑,向蕭綦低頭妥協。

八月初八,從朝陽門自大營,四十裡甬道皆以淨水灑道,黃沙鋪地,禁衛軍沿途列仗,持節侍立,所經之處,庶民一概回避。太子親率文武百官,出朝陽門,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員,皆列道跪迎。

三千鐵騎精衛再一次浩浩蕩蕩踏入朝陽門。

沿路帥旗高揚,旌徽招展,所過之處,百官俯首。

蕭綦卸下染滿征塵的戰甲,以親王服色入朝。我親手為他穿戴上九章蟠龍纈金朝服,紋龍通天冠,以七星輝月劍換下那柄寒意懾人的古舊長劍。自大婚後,我亦再次換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綬、九鈿雙佩,乘鸞駕,攜儀仗,隨他馬踏天闕。

一身戰甲,一身朝服,從邊塞長空,到九天宮闕,他終於踏出了這一步。從鸞車裡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從這天開始,那個英雄蓋世的大將軍,才真正成為了權傾天下的豫章王。

當日在樓閣之上遠眺他凱旋英姿,為他赫赫軍威所懾,甚至不敢抬目直視。

而今天,我卻成為豫章王妃,與他並肩齊駕,一同踏入九重天闕。

這至高無上的皇城,是我生於此、長於此的地方。我曾無數次從天闕上探首張望,好奇於塵世的繽紛。未曾想到,終有一日,我將登臨這高高的宮門,以征服者的姿態,俯瞰眾生。

太子哥哥金冠黃袍,神采張揚跳脫,一如往日;他身後是我紫袍玉帶,風度軒昂的父親,連哥哥也已身著銀青光祿大夫服色,越發風神秀徹,朗如玉樹。

我的至親,在這樣的境地,以這樣隆重宣赫的方式,與我相見。

父親與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鬢角銀絲在陽光下微微閃亮。隔了這些時日,他鬢間又添了幾縷灰白。

蕭綦在禦前十丈外下馬,我亦步下鸞車,徐徐走向他身後。每邁出一步,似離父親更近又似更遠。

京城八月的陽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澀,明晃晃的光暈裡看去,彷彿周遭一切都虛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駕來遲,令殿下受驚,懇請賜罪!」蕭綦語聲鏗鏘,昂然單膝側跪,卻不俯首。

我隨之重重跪下,卻是朝著父親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勞苦功高!」太子趨前一步將蕭綦扶起。

聽著一句句寬宏嘉恩的套話,從太子哥哥口中說來,莊重而刻板。我低頭垂眸,暗自莞爾,心中湧起暖意……這些話不知叫他背誦了多久,他是最厭惡這些字眼的。此時的太子哥哥,端著儲君的威儀,眼底卻猶帶著那副漫不經心的神氣。

紫色袍服的下擺映入眼中,我猛一抬頭,見父親已到面前。

隱忍多時的酸楚似潮水決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親……」我脫口低呼,卻見父親微微俯首,率眾臣見禮。

——呵,蕭綦身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分已在父親之上。縱然如此,我仍向父親屈膝跪下。

「王妃免禮。」父親溫暖的雙手,將我穩穩扶起,面上不動聲色,手上卻有輕微的顫抖。

蕭綦向父親行了子侄之禮,在眾臣之前,仍稱呼他「左相大人。」

越過父親肩頭,我看見倜儻含笑的哥哥,他靜靜看我,複又看向蕭綦,眼中喜憂莫辨。

萬般酸楚在心中翻湧,我輕抿了唇,仰臉微笑相對。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蕭綦與父親,一左一右,分立兩側。

我被內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縷綴玉的垂簾,遙遙望見丹陛下眾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親自扶持上殿。

那個身著龍袍、蹣跚枯槁的老者,與我記憶中正值盛年、意氣風發的皇上,已經判若兩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鳳冠朝服,高貴不可仰視。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紅朝服上紋章繁繡,華服盛妝異常奪目——她仍是這般剛強,在人前永遠光彩奪目,絕不流露半分軟弱。這殿上,成王敗寇的兩個男人,分別是她的丈夫和兒子;那遲遲垂暮的皇帝,是與她結髮多年的人。他已經走到了盡頭,卻還剩下她形只影單,獨對半生淒涼。

我從垂簾後默然凝望姑姑,身後無聲侍立的宮婢們,何嘗不是在帷幕後悄然看我。這淵深如海的宮廷裡,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風雲詭譎的朝堂上,又複多少人在看;變亂不息的天下間,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著我們。

皇上已經不能開口說話,太子以監國之位,當庭宣旨,嘉封一眾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師,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懷恩等一眾武將皆晉爵三等,牟連亦獲晉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甯王、承惠王為首的叛黨以矯詔篡逆之罪,廢為庶人,其餘黨羽皆以逆謀論罪。

滿朝文武三呼萬歲之聲,響徹九重宮闕。

父親與蕭綦相峙而立,無聲處暗流湍急。

我靜靜闔上眼,彷彿看到洶湧的鮮血流過宮門玉階。

這一出皇位更疊的生死之爭,終於塵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將會化作塵土,被永遠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罷朝之後,皇上與姑姑退往內殿,百官魚貫而出。

蕭綦走向父親,兩人在殿上含笑敘話,彷若一對賢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並不願與蕭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喚住哥哥,想跟著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親……而我終究只是一動不動地端坐。

回到了這裡,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為。上陽郡主可以無憂無慮,跑回父母府上撒嬌,而豫章王妃卻必須緊緊跟隨在豫章王的身邊,不能行差踏錯。

眼睜睜看著哥哥離開大殿,越行越遠,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發呆。

恍惚間,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滿身錦繡光艷,高高端坐,靜觀旁人擺佈一切,我卻只能不語不動,如一隻無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覲見。」

尖細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回首卻見一名褚色錦衣的內侍恭然立在門口。

是薛公公,我認出是在姑姑身邊隨侍了多年的老宮人。

他躬下身子,滿面微笑,「一別多時,王妃可還認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覲見,我卻不知如何面對她,一時間心思紛亂,只勉強一笑,「薛公公,許久不見了。」

「請王妃移駕中宮。」薛公公領著我,一路向中宮而去。

熟悉的迴廊殿閣,庭花碧樹,無處不是當年。 。 。 。 。 。我低下頭,不忍四顧。

昭陽殿前一切如舊。

我停下腳步,默然佇立片刻,令侍女們留在殿外,獨自緩步而入。

從前在昭陽殿進出,從不需內侍通禀,今日殿前侍衛見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啟奏皇后,豫章王妃覲見。」薛公公在門口跪下。

內殿環佩聲響,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氣息驟然將我帶回到往日。

「是阿嫵嗎?」姑姑轉出屏風,快步而來,身上朝服還未換下,腳步略見虛浮。

終於離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驚呆在原地。

濃重宮粉已遮不住她額頭眼尾的皺痕,今年元宵回京,我還見過她,短短大半年時間,姑姑竟似蒼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離她不過數步,她卻目光渙散地望過來。

「是阿嫵來了嗎?」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瞇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搶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剎那,身後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殺氣與危險,我已太熟悉不過。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撲向姑姑,將她推向一旁。

幾乎同時,那個褚色身影撲到眼前,舉刀向我們砍下,「妖后,納命來!」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斬到,電光火石之間,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將她護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慘白,臂上微寒,四下宮女已經尖叫四起,一片大亂。

我抬頭看見薛公公猙獰的面目,粉粉糰團的一張臉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沒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從後面死死拖著,玉秀抱住了他執刀的胳膊,張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掙扎,舉刀便往玉秀頭上砍去。

「來人啊,有刺客!」殿上宮女們驚叫奔走,有人衝上來抵擋,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頭。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顧一切奔向殿門,殿前侍衛與我的侍女們已聞聲奔來。

然而昭陽殿的台階那麼長,眼睜睜看著侍衛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個踉蹌,被長長的裙幅絆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穩,兩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著,「來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麼硬物冷冷咯住腰間,我猛然記起,是蕭綦的那柄短劍!

身後慘呼響起,那個非男非女的尖厲嗓音咆哮著逼近。

我咬牙拔劍,掙扎起身,只見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舉刀又向玉秀斬下,後背堪堪朝向我。

我雙手握劍,合身撲出,全身力氣盡在那五寸削鐵如泥的寒刃之上。

劍刃直沒至柄,扎進血肉的悶聲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劍,鮮血激射,一蓬腥紅在眼前濺開。

薛公公僵然迴轉身,瞪住我,緩緩舉刀——

人影閃動,一名侍衛飛身躍起,踢飛他手中刀刃,左右槍戟齊下,將他牢牢釘死在地!

薛公公粉圓肥白的一張面孔,轉為死灰,唇邊湧出鮮血,瀕死發出厲笑,「皇上啊,老奴無用!」

我渾身虛軟,緊握短劍不敢鬆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僅僅剎那之間,刀光、殺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嫵,阿嫵!」姑姑俯在地上,顫顫發抖,向我伸出手來。

我忙俯身去扶她,卻發現自己也在發抖,腳下一軟,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沒有傷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來摸我身子,卻摸到我滿手滑膩的鮮血,頓時又尖叫起來。

「姑姑不怕,我沒事,沒事了……」我用力抱住她,驚覺她身子消瘦,幾乎只剩一把骨頭。

姑姑盯了我片刻,雙目無神,大口喘著氣道,「好,你沒事,我們都沒事。」

「啟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誅!」殿前侍衛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廢物,都是一群廢物!我要你們何用,給我殺!殺!」

殿前侍衛與宮女們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頭看見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傳召太醫,命侍衛四下檢視可有同黨。

除玉秀傷重昏迷外,另有兩名宮人受了輕傷,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頸項中刀,倒臥於血泊中,已然氣絕。

我環視四下,勉力鎮定下來,對眾人厲色道,「立刻調派禁軍守衛東宮,嚴密保護太子殿下,加派昭陽殿侍衛;傳豫章王與左相即刻至中宮覲見;今日之事不得傳揚出去,若有半點風聲走漏,昭陽殿上下立斬無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11:41 AM

第二十五章  親疏

姑姑被扶進內殿,宮女們侍侯我更衣清洗,內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傷勢,她傷在肩頭,雖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宮人脫下我外衣時,牽扯到手臂,這才察覺疼痛難忍。方才堪堪避過的那一刀,還是劃破了左臂,所幸傷口甚淺。

姑姑鬟髻散亂,面色慘白,金章紫綬的華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卻不讓宮女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縮在床頭,口中喃喃自語。宮女呈上一盞壓驚定神的湯藥,被她劈手打翻,「滾,都滾,你們這些奴才,一個個都想加害於我,你們休想!」

我匆忙讓宮女裹好傷口,趨前摟住她,心中酸楚無比,「姑姑不怕,阿嫵在這裡,誰也不能害你!」

她顫顫撫上我的臉,掌心冰涼,「真的是你,是阿嫵……阿嫵不會恨我……」

「姑姑又在說笑了。」淚水險些湧出眼眶,我忙強笑道,「衣服都髒了,先換下來好不好?」

這次她不再掙扎,任憑宮女替她寬衣淨臉,只定定盯著我看,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淒切。我被她這般目光看得透不過氣來,不由側過頭,隱忍心下淒楚。

驀然聽得她問,「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頭,望著她憔悴容顏,百般滋味一起湧上心頭.

她是看著我長大,愛我寵我,視我如己出的姑姑,卻又是她將我當作一枚棋子,親手推了出去,瞞騙我,捨棄我。從前黯然獨對風霜的時日裡,或許我是怨過她的。那時,我不知道應該將她當作皇后,還是當作嫡親的姑姑。

可在刀鋒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擋在她身前,沒有半分遲疑。看著她如今淒涼憔悴,似有千針萬刺扎在我心上,再沒有半分怨懟。

我扶住她瘦削肩頭,將她散亂的鬢髮輕輕理好,柔聲道:「姑姑最疼愛阿嫵,阿嫵又怎麼會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將是萬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母親,姑姑應該開心才是。」

姑姑臉上浮現蒼白的笑容,迷茫雙眼又綻放出光采,望著我輕輕笑道,「不錯,我的皇兒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龍椅,做一個萬世稱頌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還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們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顫,抓緊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皺痕不住顫動,「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見我!還有他,他負我一生,還敢廢黜我,派人殺我!連親生的兒子也厭惡我!我做錯什麼,我這麼多年記著你,忍讓你,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

姑姑陡然放聲大笑,復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開,目中滿是絕望淒厲,指甲幾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宮女慌忙將她按住,我驚得手足無措,不明白她顛三倒四的話,到底在說什麼。

無論我說什麼都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反而越發癲狂。太醫一時還未趕到,我正忐忑焦灼間,一名小宮女怯怯奔上前來,手裡托著一隻小瓶,飛快地說,「王妃,奴婢見過廖姑姑給皇后服藥,每次皇后這樣,都要吃這個玉瓶裡的藥。」

這小宮女不過十四五歲年紀,眉目婉麗,尚顯稚氣。我蹙眉接過藥瓶,倒出幾枚碧色丹藥,氣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經狂躁不寧,開始大聲喝罵,似乎連我也不認得。

我將一枚藥丸遞給那小宮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猶豫的吞下。

一名宮女匆匆奔進來,「啟禀王妃,豫章王與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們在外頭候著!」姑姑滿口胡言,怎能出去見人,我再無暇猶豫,將那丹藥餵入姑姑口中。

她掙扎幾下,果真漸漸平靜下來,神情委頓,懨懨昏睡過去。

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見她枕下露出絲帕的一角,再看她額上,隱約有細密冷汗。我嘆口氣,抽出絲帕來替她拭汗,觸手卻覺有些異樣。這絲帕皺且泛黃,十分陳舊,隱有淡淡墨痕。展開一看,只見八個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靖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細看那字跡,風骨峻挺,靈秀飛揚,放眼天下,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寫出。

只有他,以書法冠絕當世,斐聲朝野,上至權貴下達士子,皆風靡臨摹他自創的這一手「溫體」。

那個名字幾乎脫口而出——溫宗慎,以謀逆獲罪,被姑姑親自賜下毒酒,在獄中飲鴆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見父親和蕭綦,心下頓時一軟,再沒有半分力氣支撐。

「阿嫵!」兩人同時開口,蕭綦趕在父親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頭,急問道:「可有受傷?」

父親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緩緩垂下。

我看在眼裡,心頭一酸,再也顧不得別的,抽身奔到父親面前。父親嘆了口氣,將我攬入懷中……這個懷抱如此溫暖熟悉,彷彿與生俱來的記憶。

「平安就好。」父親輕輕拍撫我後背,我咬唇忍回眼淚,卻感覺父親的肩頭明顯枯瘦了,再不若記憶中寬闊。

「再這般撒嬌,讓你夫君看笑話了。」父親微笑,將我輕輕推開。

蕭綦也笑,「她向來愛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寵壞了。」

父親呵呵直笑,也不申辯,只在我額上輕敲一記,「看,連累老夫家聲了。」

他兩人言笑宴宴,真似親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這不過是在我面前,兩個男人的默契罷了。

我是左相的女兒,豫章王的妻子,是他們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護的人——即便這默契只停留短暫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運的女子。

內侍行刺之事,他們已略知經過。我將前後諸般事件,細細道來,父親與蕭綦目光交錯,神色俱是嚴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乾淨,卻仍殘留著陰冷肅殺氣息。

我看了看父親神色,惴惴道,「姑姑雖沒有受傷,但受驚過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親沒有開口,眉頭緊鎖,眼中憂色加深。蕭綦亦皺眉問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遲疑了下,轉眸望向父親,「說了些胡話,服藥之後已睡下。」

「她說胡話,可有旁人聽到?」父親聲色俱嚴地追問。

他不問姑姑說了什麼,只問可有旁人聽到,我心下頓時明白,父親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絲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動聲色道,「沒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說話含糊,我亦未聽明白。」

父親長嘆一聲,似鬆了口氣,「皇后連日操勞,驚嚇之餘難免失神,應當無妨。」

我默然點頭,一時喉頭哽住,心口冰涼一片。

蕭綦皺眉道,「你說刺客是皇后身邊的老宮人?」

我正欲開口,卻聽父親冷冷道,「薛道安這奴才,數月前就已貶入盡善司了。」

「怎會這樣?」我一驚,盡善司是專門收押犯了過錯,被主子貶出的奴才,從事最粗重卑賤的勞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紅人,至我前次回宮,還見他在昭陽殿執事。

「這奴才曾經違逆皇后旨意,私自進入乾元殿,當時只道他恃寵生驕,本該杖斃。」爹爹眉頭深皺,「可惜皇后心軟,念在他隨侍十年的份上,只罰去盡善司。想不到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潛匿,居心惡毒之至。」

我驚疑道,「罰入盡善司之人,豈能私自逃出,向我假傳懿旨?」

父親面色鐵青,「昭陽殿平日守衛森嚴,這奴才尋不到機會動手,必是蓄謀以待,正好趁你回宮之際不明就裡,給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進入內殿。」

蕭綦沉吟道,「單憑他一人之力,要逃出盡善司,更易服色,身懷利刃躲過禁廷侍衛巡查……沒有同黨暗中相助,只怕辦不到。」

「不錯,我已吩咐加派東宮守衛,防範刺客同黨對太子不利。」我望向父親,焦慮道,「宮中人眾繁雜,只怕仍有許多老宮人忠於皇室,潛藏在側必為後患。」

「寧可錯殺,不可錯漏。但有一人漏網,都是後患無窮。」蕭綦神色冷肅,向父親說道,「小婿以為,此事牽涉甚廣,由禁衛至宮婢,務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黨。」

我心下一凝,立時明白蕭綦的用意,他向來擅於利用任何的機會。

我與他目光交錯,不約而同望向父親。

父親不動聲色,目光卻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衛都是千挑萬選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網之魚,不足為慮。」

蕭綦目光鋒銳,「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與儲君身繫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賢婿之言也是,不過,既然是宮中事務,還是奏請皇后決斷為宜。」父親笑容慈和,話中滴水不漏。蕭綦步步進逼的鋒頭,在他圓滑應對之下,似無施展之地。朝堂宮闈是不見血的沙場,若論此間修為,蕭綦到底還是遜了父親一籌。

「舅父錯了!」殿外一個聲音陡然響起。

卻是太子哥哥在大隊侍衛的簇擁下,急匆匆邁進來,手中竟提著出鞘的寶劍。

我們俱是一驚,忙向他俯身行禮。

「舅父怎麼如此大意,你就確定沒有別的叛黨?連母后身邊的人都信不過,誰還能保護東宮安全?」他氣哼哼拎著劍,一疊聲向父親發問。

「微臣知罪。」父親又是惱怒,又是無奈,當著滿殿侍衛更是發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開口時,我朝他冷冷一眼瞪過去。他一呆,復又回瞪我,聲氣卻是弱了幾分,「豫章王說得不錯,這些奴才沒一個信得過,我要一個個重新盤查,不能讓奸人混入東宮!」

蕭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東宮的安全,實乃天下穩固之本。」

太子連連點頭,大為得意,越發順著蕭綦的主張滔滔不絕說下去。

看著父親紫漲臉色,我只得暗暗嘆息。太子哥哥自小頑劣,姑姑對他一向嚴厲,皇上更時有責罵。除了宮女內侍,只怕極少有人褒贊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卻得蕭綦一贊,連豫章王這樣的人物都順從於他,只怕心中已將蕭綦引為大大的知己。

父親終於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慮,禁軍自能保護東宮周全。」

太子脫口道,「禁軍要是有用,還會讓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話一出,諸人臉色驟變,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殺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們誰也不願提及的傷痛,卻被他這樣隨口拿來質問。

我看見父親眼角微抽,這是他暴怒的徵兆……父親踏前一步,我來不及勸止,只見他抬手一掌摑向太子。

這一巴掌驚得眾人都呆了,蕭綦怔住,殿上侍衛懵然不知所措——儲君當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當立即拿下,卻沒有人敢動手。

鏘啷一聲,太子脫手丟了寶劍,摀住臉頰,顫聲道,「你,舅父你……」

父親怒視太子,氣得鬚髮顫抖。

「殿下息怒!」

「父親息怒!」

我與蕭綦同時開口,他上前一步,擋住太子,我忙將父親挽住。蕭綦揮手令眾侍衛退下,殿上轉瞬只剩我們四人。

父親恨恨拂袖嘆道,「你何時才能有點儲君的樣子!」

蕭綦拾起地上的劍,將寶劍還鞘,「岳父請聽小婿一言。寶劍初鋒雖銳,也需上陣磨礪。殿下雖年少,終有一日君臨天下。如今皇上臥病,太子監國,正是殿下歷練之時。竊以為,殿下所慮不無道理,還望岳父大人三思。」他這番話,明是勸諫父親,實是說給太子聽,且於情於理都不可辯駁。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親卻是一聲冷哼,目光變幻,直直迫視蕭綦。蕭綦意態從容,眼中銳色愈盛。兩人間已是劍拔弩張。

我心中緊窒,手心不知何時滲出了微汗。

當此峻嚴時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終於有些明白過來,卻是惴惴望向蕭綦。

父親臉色一變,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無措。

他一向敬畏父親,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驚嚇,還是坐上監國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態,惹得父親暴怒,當著眾人面前,令他儲君的顏面掃地。

我不忍見太子如此窘態,開口替他解圍,「皇后受了驚嚇,殿下進去看看吧。」

不料父親又是劈頭呵斥,「皇后還在靜養,你休要胡言亂語驚擾了她,還不回東宮去!」

太子猛然抬頭,臉龐漲得通紅,向父親衝口道,「我怎麼胡言亂語了,難道在舅父眼裡,我說什麼都是錯,連阿嫵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點遇害,只怕下一個就輪到我!我要豫章王帶兵入宮保護,有什麼錯?身為儲君,若是連命都保不住,我還做這個皇帝幹什麼!」

「你住口!」父親大怒。

我張口欲勸太子,卻觸上蕭綦的目光,被他不動聲色地逼回。

「我偏要說!」太子漲紅了臉,硬聲相抗,「豫章王聽令,我以監國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領兵入宮,清查亂黨,保護皇室!」

「臣遵旨。」蕭綦單膝跪下。

內殿傳來姑姑的咳嗽聲,似已被驚醒。

父親定定看著太子,再看蕭綦,最後轉頭看我,臉色漸漸慘淡,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懊悔。

這殿上的三個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對面。連同他手中最穩固的籌碼,一向被他視為廢物的太子,也背棄他投向了蕭綦。

父親呆立片刻,連聲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賢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從宮中出來,天色竟已將黑。蕭綦策馬在前,我獨自乘了鸞車,大婚後第一次回返王府,卻是一路無話。鸞車漸漸遠離宮門,我頹然闔上眼,只覺疲憊。臂上傷口此時才開始疼痛,紛亂的一幕幕不斷掠過眼前,心下有些許鈍痛,卻已不知喜悲。

車駕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憤然離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車簾挑起,卻是蕭綦立在車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時呆了,被這三個字擊中心頭。

是的,這裡是家,我們的家。

遙望朱門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個金漆大字隱約可見,門內燈火輝煌,府中僕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門前迎侯。

蕭綦親自扶了我步下鸞車,無意間觸到臂上傷口,我瑟縮了下,沒有出聲。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開口,卻見一列素衣翩躚的美貌婢女從門內魚貫而出,徐步向我們迎來。

我與蕭綦面面相覷,一時愕然,卻見最後兩名美姬分眾而出,一人紅衣,一人綠裳,向我們盈盈下拜,與眾姬左右分列。明光輝映處,哥哥緩步踱出,長身玉立,白衣廣袖,身側群美環侍,初上梢頭的月輪,在他身後灑下皎潔銀輝……

他向我們微微一笑,袖袂飛揚地走來,恍若月下謫仙。

蕭綦突然笑出聲,我亦回過神來,脫口叫道,「哥哥!你怎麼在此?」

哥哥先與蕭綦見禮,這才向我戲謔一笑,「我特來迎侯妹妹與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後那一片錦繡花團,原以為見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這番景像,卻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們,也不必如此……」

如此鋪排做作——若換了從前,我必定直說,但礙於蕭綦在側,不得不給哥哥留些顏面,只得苦笑道,「這排場可算是隆重。」

蕭綦亦笑,「有勞費心。」

哥哥對我的調侃只作未聞,向蕭綦一笑,「阿嫵自幼嬌養,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僕役不知她喜惡,特地帶自家婢子過來收拾。府裡一切都照你素日習慣佈置好了,你瞧瞧可還滿意。」他對蕭綦神色淡漠,最後一句卻笑著說與我聽,目光溫暖,隱含寵溺……我一時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漸漸發熱。

蕭綦不動聲色地謝過哥哥,請他入府敘話,哥哥淡淡推辭了。

「也罷,今日事繁,改日設下家宴,再聚不遲。」蕭綦微微欠身,對哥哥的態度並不以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對蕭綦存有芥蒂,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向蕭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車駕已停在不遠處,我們並肩徐行,一眾姬妾遠遠隨在後面。

我低了頭,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開口,卻聽哥哥低低一嘆,「他可是你的良人?」

當年那句戲言,哥哥仍記得,我亦記得——紅鸞星動,將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準了。」我靜默片刻,故作輕快地笑謔。

哥哥駐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華將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裡映出我的身影,總是淡淡掛在唇角的倜儻笑容,化作一絲肅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輕聲而決絕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視我,終於釋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張臂摟住他頸項,「哥哥!」

他不假思索摟住我,笑嘆,「臭丫頭,你又瘦了。」

小時候我總喜歡踮腳掛在哥哥脖子上,總奇怪他為什麼可以長這樣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卻仍要踮腳才能夠到他……似乎還和幼年時一樣,一切並沒有變。

「母親好嗎?」我仰臉問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嗎,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親,我再顧不得別的,回家的念頭從未如此刻一般強烈,恨不得馬上飛奔到母親面前。

哥哥側過臉,看不清神色,靜了片刻才回答我,「母親不在家中。」

我怔住,卻見哥哥笑了一笑,「母親嫌府裡喧雜,住進慈安寺靜靜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強笑笑,心底一片冰涼。哥哥說來輕描淡寫,我卻已經明白——母親在這個時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蕭綦濃眉緊鎖,小心抬起我左臂檢視傷口,眉宇間隱有薄怒。

我不敢出聲,默默伸出手臂,任他親手上藥裹傷。他動作雖純熟,手腳到底還是重了些,不時疼得我倒抽冷氣。

「現在知道疼?」他板著臉,「逞英雄有趣麼?」

我不出聲了,聽著他繼續訓斥,足足罵得我不敢抬頭,豫章王還沒有一點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著罵……」我懶懶趴上床頭,笑睨著他,「現在我睏了。」

他瞪著我,無可奈何,冷冷轉過身去。

直至熄了燭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說話。

我睜著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層層疊疊,上面依稀繡滿鸞鳳合歡圖。甜沉沉的熏香氣息縈繞,如水一般浸漫開來。這眼前一切似曾相識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個人裹著大紅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紅錦繡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這裡一步,甚至沒有好好看過一眼。這恢弘奢華的王府還是當年蕭綦初封藩王時,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長年戍邊,並不曾久居於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鮮漆明柱,雕飾如新。往後,這裡就是我和他將要度過一生的地方了。

「蕭綦……」我驀然嘆了口氣,輕輕喚他。他嗯了一聲,我卻又不知該說什麼,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沒什麼了。」

他陡然摟住我,身上的溫熱透過薄薄絲衣傳來,在我耳畔低聲道:「我明白。」

我轉身將臉頰貼在他胸前,聽著他沉沉心跳。

「傷口還疼麼?」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觸痛傷處。

我笑著搖頭。傷處已上了藥,並不怎麼疼,可心底卻泅出絲絲的隱痛。

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只是輕輕吻上我額頭,帶了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睡罷。」

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嘗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還是說出口,「父親老了,姑姑病了……無論如何,他們終究是我的親人。」

蕭綦久久沒有回答,只是緊緊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間,我亦明白他的沉重無奈。

清晨醒來,蕭綦早已上朝。他總是起得很早,從不驚動我。

我一早去探視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從寧朔到暉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邊,生死關頭竟為我捨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開那一刀。我望著她憔悴睡顏,心中暗暗對她說,「玉秀,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報答你捨命相護之恩。」

若是等她醒來,能看見宋懷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悅不過了。只是宋懷恩數日前便已悄然領兵前往皇陵,只怕要過些時日才能回來。

我立在窗下,黯然遙望皇陵的方向,心頭諸般滋味糾纏在一起——子澹應該是暫時安全了罷。

破了臨梁關之日,蕭綦便命宋懷恩領兵趕往皇陵,將被禁軍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頭大忌,我一直擔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後患。所幸姑姑頗多顧忌,不願讓太子落得殘害手足的惡名,遲遲沒有動手。如今子澹落在蕭綦手裡,成了蕭綦與姑姑對抗的籌碼,至少眼下,他不會傷害子澹。

宋懷恩離去之前,我讓玉秀將一句話帶給他——「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說,宋將軍聽完此言,一語不發便離去了。

我明白那個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應諾。

「禀王妃,長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見。」一名婢女進來禀報。

竟是徐姑姑來了,我驚喜交加,不及整理妝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儀態嫻雅,含笑立在堂前,老遠見我奔來,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見王妃。」

我忙將她扶起,一時激動難言,她眼裡亦是淚光瑩然。細細看去,見她鬢髮微霜,竟也老了許多。

果真是母女連心,我才想著今日去慈安寺,母親便已派了徐姑姑來接我。

當即我便吩咐預備車駕,也顧不得等哥哥到來,匆匆更衣梳妝,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見母親,讓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12:01 PM

第二十六章  昨非

慈安寺本是聖祖皇帝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獨隱於空山雲深處,沿路古木蒼蒼,梵香縈繞。

站在這三百年古剎高高的石階前,我怔怔止步,一時竟沒有勇氣邁入那扇空門。

皇上和母親雖是異母姐弟,卻自幼相依長大,親情深厚猶勝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變,遠走暉州,既而是父親逼宮,與皇室反目——可憐母親貴為公主,一生無憂無慮,深藏侯門閨閣,如今人到暮年,本該安享兒孫之樂,卻遭逢連番的變故,驀然從雲端跌落塵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數十年相敬如賓的夫婿,轉眼便與自己親人生死相博,堂堂天子之家淪為權臣手中傀儡,這叫母親情何以堪。

偌大京華,九重宮闕,竟沒有她容身之地,惟有這世外方寸之地,能給她最後一分寧靜。

一步步踏上石階,邁進山門,禪房幽徑一路曲折,掩映在梔子花叢後的院落悄然映入眼簾。

咫尺之間,我望著那扇虛掩的木門,抬手推去,卻似重逾千鈞。

吱呀一聲,門開處,白髮蕭蕭,纖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朧淚眼。

我呆立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今年離京時,母親還是青絲如雲,風韻高華,顏如三旬婦人,如今卻滿頭霜發,儼然老嫗一般。

「可算回來了。」母親坐在簷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寧和淡定,目中卻瑩然有淚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不會說話,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只怔怔望著母親。

她向我伸出手,語聲輕柔,「過來,到娘這裡來。」

徐姑姑在身後低聲戚然道:「公主她腳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過,竟似走了許久才觸到母親的衣擺。她葛布青衣上傳來濃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蘭杜香氣,令我陡然恐慌,只覺有無形的屏障,將我和她遙遙隔開。我跪下來,將臉深深伏在母親膝上,淚流滿面。

母親的手柔軟冰涼,吃力地將我扶起,輕嘆道,「看到你回來,我也就沒什麼掛礙了。」

「有的!」我猛然抬頭看她,淚眼迷濛,「還有許多事等著你操心,哥哥還沒續弦,我還成婚未久,還有父親……誰說你沒有掛礙,我不信你捨得我們!」來路上原本想好了許多的話,想好瞭如何勸說母親,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見了她,才知統統都是空話。

「阿嫵……」母親垂眸,唇角微微顫抖,「我身為長公主,卻一生懦弱無用,終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搖頭,淚水紛落如雨,「是阿嫵不孝,不該離開娘!」

直到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自私——在我離家的三年裡,恰是母親最孤苦的時候,而我卻遠遠躲在暉州,對家中不聞不問,理所當然地以為父母會永遠等候在原地,任何時候我願意回家,他們都會張開雙臂迎侯我。

「娘,我們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淚水,努力對她微笑,「山上又冷又遠,我不要你住在這裡!跟我回去罷,父親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親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沒有家。」

我一呆,萬萬想不到她會說出這般絕望的話。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親垂下眸子,淒然而笑,「相府是你們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兒,自當回到宮中。可宮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見皇兄?有何面目去見太后、先帝、列祖列宗於地下?」

母親一番話,問得我啞口無言,彷彿一塊巨石驀然壓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親也是為了輔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後,一切紛爭也就止息了……」我說不下去,這話分明連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騙母親。只怕她尚不知道蕭綦與父親之爭,尚不知道父親已與太子反目。

「太子不過是個幌子。」母親幽幽抬眸望向遠處,眼底浮起深深悲涼,「你還不懂得你父親,他等這一天已經許久了。」

若說父親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會驚訝,然而母親早已一切洞明,卻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願便是凌駕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親真的想要……那個位置?」我咬住唇,那兩個大逆的字,終究未能說出口。

母親卻搖頭,「那個位置未必要緊,他只想要凌駕於天家之上。」

凌駕於天家之上,卻又志不在那龍椅——我駭茫地望住母親,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他一生心高氣傲,唯獨對一件事耿耿於懷,那便是娶了我。」母親閉上眼,語聲飄忽,聽在我耳中卻似驚雷一般。

母親問我可曾聽過韓氏。我知道,那是父親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親幽幽開口,「是被太后賜下白綾,絞死在你父親眼前的。」

我駭然望著她,震驚之下,竟不能言語。

「你父親真心喜愛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馬的韓氏……當年人人稱羨他才俊風流,得以尚公主,卻不知他心有不甘。我們大婚之後,本也相敬如賓,豈知時過兩年,阿夙都已過了周歲,他卻告知我韓氏有了身孕,欲將她納為妾室。原來這兩年裡,他一直將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宮向母后哭訴。母后當晚在宮中設下家宴,命他攜韓氏入宮,向我賠罪。原以為母后是要勸和的,豈料宴至酣時,母后突然發難,怒責他二人,竟當廷賜下白綾,當著他和我,還有皇兄跟太子妃……將那韓氏活生生絞死在殿上……」母親的聲音不住顫抖,我握住她的手,卻發覺自己比她顫抖得更厲害。

那是怎樣淒厲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記憶裡尊貴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嚴酷手腕,恩愛甚篤的父母竟是一對怨侶!

「當時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頭,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來。可是已經太遲了,白綾套在韓氏頸上,她嚇得癱軟,任兩個內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掙扎了一下,就那麼……我嚇得懵住,只看到你父親的眼光像刀一樣,我便暈了過去。」

風從廊下吹過,我和母親都良久沉寂,只聽著風動樹梢的聲音,蕭蕭颯颯。

「過後呢?」我澀然開口。

母親恍惚了好一陣子,緩緩道,「此後我心中愧疚,處處謙讓隱忍,再無公主的盛氣。你父親也再未提及韓氏,從此將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過了幾年,又有了你,我生產時卻險些死去。那之後,他便待我好了許多,更將你視若珍寶,百般嬌寵……我想著,這麼些年過去,或許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親卻神色慘然,半晌不能開口。

哥哥成婚之時我已十二歲,隱約記得那場轟動京華的喜事。

「我一心要從宗室女眷中選一個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親卻決然反對。我問原由,他只說娶妻當娶賢,不必苛求身份。你父親是怎樣的人,我豈會不知,這話又豈能令我相信。我們相爭不下之際,阿夙卻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時愕然,從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親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時記憶裡,嫂嫂是琴書雙絕的才女,雖不算絕色,卻生得纖弱秀麗,清冷寡言,彷彿極少見過她笑。依稀記得母親並不喜歡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後不久,哥哥便獨自遠游江南,嫂嫂終日閉門不出,時而聽見幽怨琴聲。半年過後,嫂嫂染了風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遠遊歸來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時,哥哥待她十分疏離,及至死後,卻見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續弦。我一直以為哥哥的婚事是父親所迫,他自己並不情願,之後也不過是愧疚使然。

卻聽母親緩緩說道:「阿夙起初卻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選中,即將冊立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驚得後背陣陣發冷。一段段塵封往事從母親口中說出,竟似每個人身後都有扯不斷的恩怨糾纏,我卻懵懂了十餘年,一所無知。

「我不願讓阿夙娶那桓宓,你父親卻一口應允。次日他就入宮去見你姑母,要她將二皇子妃的人選改為旁人,將桓宓嫁與阿夙。當年那事之後,我只與他爭吵過兩次,一次是為你的婚事,一次是為阿夙。」母親低頭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見他跋扈霸道,也終於聽他脫口說出真話……」

「父親說了什麼?」我緊緊望住母親。

母親一笑,「他說,我半生屈於皇家之勢,斷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奪了給他!嫁與我王氏長子,未嘗就遜於龍孫鳳子!」

離開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門,步下石階,我才駐足回頭。寺中鐘聲敲響,在山間悠揚傳開。

雲霧遮斷山間路,一扇空門,隔開數十年恩怨愛憎。我終究沒能勸回母親,她已決定在我十九歲生辰之後,削髮剃度。

她說我的生辰已近,要再為我慶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幾乎忘了。再過得幾日,我便十九歲了……十九歲,為何我已覺得心境蒼涼至此。

這一生還這樣漫長,往後還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難以想像年華老去,如母親一般白髮滿頭,又是何種光景。

腳下是萬丈浮華,回頭是青燈古佛,我卻茫然而立,任山風吹得衣袂激揚,心中一片冰涼。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鸞車將啟駕時,她突然撲至簾外,含淚道:「郡主,連你也勸不回公主嗎,她……真要削髮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搖頭,怔了片刻,啞聲道:「或許,只有一個人能勸回她。」

徐姑姑頹然垂手,再無言以對。

我望著她,勉強笑道,「我會勸說父親,或許,仍有峰迴路轉也未可知。」

「相爺曾來過數次,公主不肯見他。」徐姑姑黯然搖頭。

「會見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萬般苦澀。往年每到此時,我總嫌虛禮繁瑣,萬般不情願應付。卻想不到,這或許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後一個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為我換下外袍,奉茶、整妝,我只如木偶一般,不願開口,不願動彈。

「王妃,玉秀姑娘已經醒來。」

我聽在耳中,無動於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連又說了幾遍,我這才回過神來,玉秀,是玉秀醒來了。

聽說玉秀醒來,第一句話便是問,王妃有沒有受傷。

玉秀看見我,忙要掙扎了起來,連聲責怪自己沒用。我一言不發,將她緊緊摟住,強壓在心底的悲酸陡然鋪天蓋地將我湮沒。

她呆了呆,輕輕伸手環住我肩頭,如在暉州那夜,與我靜靜相依。

一連數日的忙碌,周旋於宮中、王府與諸般雜事之間,蕭綦亦是早出晚歸,他與父親的爭鬥已是越發激烈。

太子想要擺脫我父親的箝制已久,有了蕭綦作盟友,大有揚眉吐氣之感。趁著姑姑臥病之際,他一面撤換宮中禁衛,大量安插蕭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黨的名義,排擠了許多宮中老人。父親惱恨太子忘恩負義,越發加緊在朝中對他的箝制,處處打壓蕭綦,與他們針鋒相對。

幾乎每天我都能與父親在宮中相見,然而思及母親的話,思及他的所作所為……我不願相信,也無法面對這樣一個父親。

我盼著見到父親,卻又遠遠見到他便避開。他身邊總是跟著侍從屬官,偶爾與他單獨相對的時候,分明心底有許多話要問他,卻隻字不能出口。

父母間的恩怨往事,我不能告訴蕭綦,每夜暗自輾轉,白日又在宮中忙碌,短短幾日下來,已是疲憊不堪。

姑姑的病已經強撐了許久,經此一劫,病勢越發沉重。雖然神誌已經清醒,卻仍時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濟。

時值多事之秋,連番變故波折,家國朝堂風雲起伏,乾元殿裡的皇上只剩一息猶存……姑姑這一病倒,后宮頓時無主,一干嬪妃都是庸怯之輩,大小事務便壓在身懷六甲的太子妃謝宛如肩上。姑姑當即將我召入宮中,命我協助太子妃署理宮中事務。一時之間,這諾大的深宮裡,竟只剩我們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與姑姑親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說,便能心領神會,而宛如遇事猶疑,常與姑姑的想法相左。

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懨懨倚了錦榻,望著我嘆息,「你為何不是我的女兒?」

「姑姑病糊塗了。」我柔聲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兒。」

「是麼?」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裡有一道銳光轉過。

我心裡一凜,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卻頹然闔上了眼,無聲嘆息。

太子與蕭綦越走越近,姑姑是知道的,蕭綦的勢力滲入宮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讓太子主政,不再管束東宮,亦對蕭綦再三退讓,似乎真的忌憚他手中兵馬,忌憚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絕非輕易低頭之人。她召我入宮,將宮中事務交給我與宛如,卻從不讓我們單獨行事,身邊總有人盯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她從未信任過宛如,在她眼裡,宛如始終是謝家的人。至於我,自然也是蕭綦的人。

她將我們二人置於身邊,究竟有幾分是倚賴,有幾分是戒備,我從不敢深想。有時我亦問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幾分是真心,幾分是防範。

我從來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裡,藏著怎樣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邊的每一個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強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卻會不自知地抓著我的手。

太醫說姑姑的病根鬱結在心,非藥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強撐著一口氣,逼自己康復過來。她和母親不同,她還有太多的牽掛,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強撐精神,我越發辛酸不忍。姑姑這一生,三分給了家族,三分給了太子,還有三分不知系在誰身上,只怕僅有一分是為自己活著。

只怕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詢問皇上的病況,若是聽聞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語,聽聞皇上病勢加重,亦悶悶不樂。

她在我面前並不避諱,時常表露出對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駕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愛也罷,恨也罷,那個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後,我趁她昏睡之際,仍將那方絲帕悄然放回原處,沒有驚動她——這若是她僅存的幻夢,就讓她在這夢裡長醉不醒罷。

這深宮中身份至高,親緣最近的三個女子,終究是各懷心事,誰也不肯全心信任誰。

我與宛如多年疏離,曾經那樣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際遇,再回不到最初的親密無間。

深宮歲月催人老,她已生養過一個女兒,容顏雖還秀美,體態卻已臃腫,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當年那個蓮花一樣的女子,現在已是一個淡漠寧定的婦人。姑姑如何待她,她並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麼,她亦不甚關心。只有在提及兩歲的女兒,和將要出生的孩子時,她蒼白的臉上才有光華綻放。

那一個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當年她曾含淚質問,「你真忘得了子澹嗎……」那時的宛如姐姐依然美麗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著這段青梅竹馬,能有善終。

我們都一樣出身名門,都曾萬千殊寵於一身,都同樣被推入宿命的姻緣。只是,我遇到了蕭綦,而她獨守深宮,眼看著太子姬妾環繞,終日流連花叢,卻只能謹守著母儀風範,一日比一日沈默下去。最初的掙扎不甘,被歲月漸漸磨平,任是才情無雙,也敵不過日復一日的深宮寂寥。

東宮瓊庭的迴廊下,我與她靜靜對坐,含笑思憶起昔年溫酒論詩的日子……她抱著膝上的女兒,對我說,這一生漫長無涯,總要有個牽念才好。

她說,身份會變,恩愛會變,只有孩子,一個跟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一切浮華都不長久,只有母親,這個天底下最尊貴的身份,才是任何權勢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著,「阿嫵,等你做了母親才會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親,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這錦繡深宮,於我只是爛漫年華的回憶,於她們卻是一生的惆悵。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懷恩從皇陵回京覆命。

子澹被蕭綦軟禁在距皇陵不遠的辛夷塢,層層重兵看守。

宋懷恩並沒有來見我,卻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聽見她笑語如珠,脆聲催促侍女道,「移過去一些,再過去一些。」

「為何這般開心?」我含笑立在門口,見她倚靠床頭,正揮舞著手臂向侍女指點什麼,看來傷勢已好了許多。

玉秀轉頭看到我,面孔卻騰的紅了,眼睛晶亮,「王妃,剛剛宋將軍來過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補療傷的佳品給我看,都是宋懷恩送來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風雅,哪有拿這些俗物贈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臉頰緋紅,我故意閒閒逗她,「這些麼……王府裡多了去了,也不怎麼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爾一笑,「只這份心意可貴!」

她一張清秀小臉剎那紅透,秀發柔柔垂在臉側,別有了一分嫵媚嬌羞。我隨手幫她掠了掠鬢髮,笑道,「怎麼也不梳妝,就這個樣子見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聲道,「他沒有入內,只命人帶了東西來。」

我有些意外,玉秀傷勢無礙,已經可以起身至廳外見客。他既有心探望,卻又過門不入……正思忖間,玉秀抬眸,羞怯輕笑道,「他還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囑咐要放在向陽處呢。」

「花?」我回頭看去,原來她方才指點人移來移去的,就是那一盆……蘭花。

我站起身,緩緩走道案前,只見那普通藍瓷花甌裡,種著小小一株蕙蘭,翠萼修葉,枝葉光潤完整。

「他還說,是特地從辛夷塢帶回來的。」玉秀的聲音含羞帶笑,濃甜似蜜。

我久久凝視這蘭花,心緒翻湧,半晌才能平靜開口,「這花真好。」

——「我幼時在皇陵的道旁種過一株蘭花,將軍此去若是方便,請代我澆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這是我托玉秀帶給他的話,他果真將這株蘭花照料地完好無損。

宋懷恩,我該如何謝他,又該如何償還他這一番心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12:32 PM

第二十七章  今是

我將宋懷恩探望玉秀一事,當作家常閒話,不經意地告訴蕭綦。

「玉秀雖說身份寒微,倒也是個忠貞的女子,只是這品貌人才……」蕭綦沉吟道,「與懷恩果真相配麼?」

我轉過身,避開蕭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兩情相悅,又有什麼配不配的。」

「眾多部屬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懷恩。」蕭綦慨然笑道,「軍中弟兄跟隨我征戰多年,大多誤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們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懷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蕭綦,似笑非笑,「原來你也有這般世俗之見。」

蕭綦笑而不語,將我攬到膝上,「不錯,世俗之人自當依循世俗之見。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衛,上陽郡主可會下嫁?」

我斂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確是實情,卻依然令我覺得苦澀。

他見我變了臉色,不由笑道,「難怪有人說,對女人講不得實話……算我口拙失言,但憑王妃處置。」

我卻半分也笑不出來,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說得不錯。如今我才知道,並沒有人矇騙我們,只不過是沒人肯聽實話,總不肯睜開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塵世,以為閉上眼,依然身在雲端。」

「我們?」蕭綦蹙眉。我點頭,淡淡一笑,「我、母親、哥哥……金枝玉葉,名門世家,無不如此。」

蕭綦目光深湛,直視了我,柔聲道,「你已經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頭,一言不發。

「這幾日你一直悶悶不樂。」蕭綦淡淡嘆道,手指梳進我長髮,從髮絲間滑過。

我微闔了眼,懶懶笑,「還以為你不會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願說,我便不問,小丫頭總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揚手打他,「誰是小丫頭!」

「才十九歲……」蕭綦連連搖頭笑嘆,「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剛過而立之年,又來倚老賣老!」我啼笑皆非,鬱鬱心緒化為烏有,與他糾纏笑鬧在一起。

閨中暖香如熏,琉璃燈影搖曳,畫屏上儷影成雙。

兩日後,宋懷恩來見我。我著宮裝朝服,在王府正廳見他。

他一身尋常袍服,全未料到我會這般莊重,一時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來,我輕輕扣著茶盞,淡淡笑道,「宋將軍請坐,不必拘禮。」

他默然坐下,卻不開口,也不喝茶,臉色凝重嚴肅。

「將軍此來,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乾脆,「末將有事相求。」

我點了點頭,「請講。」

宋懷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語聲淡定無波,「末將斗膽求娶玉秀姑娘,懇請王妃恩准。」

我不語,垂眸細細看他。但見他面無表情,薄唇緊抿成一線,垂目緊緊盯著地面,彷彿要將那漢玉雕磚盯出個裂口來——若只看他此時神情,誰也不會想到這個年輕男子正在求親,而會以為他是嚴陣待命,要去赴一場艱難卓絕的戰役。

我沉默看了他許久,他亦僵然跪在那裡,紋絲不動。

「此話,是你真心麼?」我驀然開口,淡淡問他。

他身姿筆挺地跪著,並不抬頭,「是。」

「心甘情願,不怨不悔?」我緩緩問道。

「是。」他答得鏗鏘。

「從此一心待她,再無旁鶩?」我肅然問了最後一句。

他沉默片刻,彷彿自齒縫裡迸出決絕的一聲,「是!」

一連三聲問,三聲是,已道盡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給出他兩個選擇,娶玉秀或是拒絕。

玉秀是我親信之人,娶她便是與我為盟,從此既是蕭綦最青睞的部屬,亦是我的心腹,往後於公於私,於軍中於朝堂,都無人能與他相爭。反之,我亦要他斷了妄念,將我視作主子,一心盡忠,善待玉秀。以宋懷恩的雄心抱負,並不會滿足於層層軍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雲,最好的辦法便是獲得權貴提攜。

這是我給他的允諾,亦是我與他的盟約。

他想要權勢功名,我便給他提攜;他想要紅顏相伴,我便給他玉秀。

我亦需要將更多的人籠絡在身邊,不只龐癸、牟連和玉秀……身處權勢之顛,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才能佇立於漩渦的中央。

玉秀大概連做夢也未想過,有朝一日能夠風風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將生命與忠誠獻給我,我便回饋她最渴望的一切——給她身份名位,給她錦繡姻緣,但是我給不了她那個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爭。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場公平的交易,他們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向姑姑請旨冊封和賜婚,姑姑一概應允。看著我親手在詔書上加蓋印璽,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嘆——從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運,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將旁人的命運扭轉。或許這便是權勢的宿命,導引著我們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問了一句,「阿嫵,你可會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問姑姑,「當年賜婚給我,您愧疚嗎?」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視她,淡淡道,「阿嫵並無愧疚。」

聖旨頒下,豫章王感念玉秀捨身救主,護駕有功,特收為義妹,賜名蕭玉岫,冊封顯義夫人,賜嫁寧遠將軍宋懷恩。晉封宋懷恩為右衛將軍,肅毅伯,封土七十里。

諸事順遂,忙碌不休,轉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來接我去慈安寺,見他獨自一人前來,我問起父親,哥哥卻沒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遊說,好容易讓父親答允了與我們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親,到此時卻不見他身影。我惱他言而無信,卻礙於蕭綦在側,不便發作。

鸞車啟駕,不覺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隨車駕微微搖晃,越想越覺可惱可笑,不覺笑出了聲,亦笑出了眼淚。

「停下!」我喝止車駕,掀簾而出,直奔哥哥馬前,「將馬給我!」

哥哥一驚,躍下馬來攔住我,「怎麼了?」

「放手!」我推開他,冷冷道,「我找父親問個明白。」

「你這是做什麼?」哥哥抓住我,秀揚眉峰微蹙,語聲低抑。

我掙不開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覺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遙遠——即便驚愕之下,他依然維持著無暇可擊的風儀,任何時候都在微笑,似乎永遠不會真情流露。 「我也想問你,哥哥,我們這是要做什麼?」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臉色變了,環顧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開他的手,冷冷道,「你們想將這太平光景粉飾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們卻在歡天喜地籌備生辰,等著明晚宴開王府,歌舞連宵,人人強顏歡笑;眼睜睜看著母親遁入空門……」我的話沒有說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馬背。

「住口,你隨我來。」哥哥從未如此凶狠對我說話,從未如此氣急,一路策馬疾馳,丟下一眾惶恐的侍從,帶我馳入林間小徑。

一路奔馳了許久,直到林下澗流擋住去路,四下幽寂無人。

哥哥翻身下馬,緩步走到澗邊,一言不發,背影蕭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燒,此刻卻只剩一片冷冷灰燼。我走到哥哥身邊,沉默凝視腳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間隱約照出兩個衣袂翩躚的身影。

「阿嫵……」哥哥淡淡開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將一切說破。」

我苦笑,「寧可一切爛在心中,也要粉飾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貴氣?」

他不回頭,不應聲,越發令我覺得悲哀,悲哀得喘不過氣,「哥哥,我們何時變成了這樣?難道從前一切都是泡影,我們自幼所見的舉案齊眉,舐犢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頭卻在微微顫抖。

「我不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我頹然咬唇,滿心紛亂無從說起。

「你以為父親應該是怎樣的人,母親又該是怎樣的人?」哥哥驀然開口,語聲幽冷,「如你所言,他們也不過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嫵,捫心自問,你我對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話似一盆涼水將我澆透,身為子女,我們對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親告訴我之前,我竟從未想過她們有著怎樣的悲喜,在我眼裡,父親彷彿生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誰年少時不曾有過荒唐事,多年之後,豈知後人如何看待你我。」哥哥悵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錯過,那也都過去了。」

過去了麼?我苦笑,若是真的過去了,這數十年的怨念又是為何。

哥哥回頭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們彼此怨恨?」

我遲疑良久,嘆道,「母親以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親是那樣偏狹的小人,若說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恨……」我說不下去,連自己都不願聽,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傷,「母親一直不懂得父親的抱負,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將一切歸咎於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這是誰的話?」

「是父親。」哥哥靜靜看著我,似有一層霧氣浮在眼底。原來母親的愛怨喜悲,父親全都看在眼裡,一切洞明。而唯一將父親的苦楚看在眼裡,懂得體諒他的人,不是母親也不是我,卻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這數十年,誰又知道父親的苦楚?」哥哥語聲漸漸低了下去,神情苦澀,「你可記得那年,我和父親一起酩酊大醉?」

我當然沒有忘記,父親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飲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後不久。

「那晚父親說了許多……」哥哥閉上眼,緩緩道,「我與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說起自己年少時的荒唐事,說他愧對母親……那時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運為人所控,縱然是名門親貴,也一樣受制於天家,終生不得自由。王氏歷代恪忠皇室,數百年榮寵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親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遠,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顛,將家族的權勢推上峰頂,縱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脈! 」

這一番話似冰雪灌頂。

——是,這才是我的父親,這才是他的抱負。

對於父親那樣的人,區區私情算得什麼。為了達成所願,他已經捨棄了太多,連我和哥哥也被他親手推上這條不能回頭的路。

良久沉寂,我終於忍不住問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願麼?」

「是。」哥哥毫不遲疑地回答我。

我卻不能相信,「父親將皇子妃硬奪了給你,難道不是看中當年桓家的兵權?」

或許母親以為,父親強逼子律的正妃嫁給哥哥,是向皇家揚威,洗雪自己當年之恨。我卻無法如此天真——桓家論門庭聲望,雖不能與王氏齊肩,但當年的桓大將軍手上卻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親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權,卻也不曾勉強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願。」

我啞口無言,想到哥哥對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鬱而逝,乃至此後桓家迅速的衰敗,一時間只覺淒惶無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們都不再開口,不願再提及那些陳年舊恨……潺緩溪水從腳下流過,時有飛鳥照影,落葉無聲。

諸般恩怨終歸已成過往,今人今時,還有更多崎嶇在前。

「回去吧,母親還在等我們。」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驅散他的惆悵。

來的時候天色還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澗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時辰,不覺已近黃昏了。

車駕侍從還等候在原地,未敢跟來驚擾我們。正欲啟駕,卻聽馬蹄聲疾,似有人馬從後面官道趕來。

待看清了來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視而笑——我們遲遲未歸,也未曾派人回去傳話,父親獨自等得憂心,竟親自尋來了。

被問及我們為何耽誤到此時還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覷,一時語塞。

父親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脫口而出,「哥哥帶我去溪邊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聲辯,只得一臉苦笑。

「胡鬧。」父親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沒有發火,只皺眉道,「你母親該等急了。」

我與哥哥目光交錯,當即心領神會——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親,而是父親自己。

「方才在溪邊受了風寒,正頭疼呢。」我向父親嬌嗔道,「正好爹爹親自來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罷。」

不待父親回答,我掉頭搶過侍衛的坐騎,策馬而去。哥哥難得一次不睬父親的臉色,揚鞭催馬,飛快追了上來。

「分明盼著母親回去,卻不肯開口,我實在不懂他們哪來這許多彆扭!」我重重嘆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來。

「很好笑麼。」我睨他一眼,既覺可惱又覺無奈,「從前不覺得,如今才發現你們都是這般彆扭!」

哥哥仍是笑,過了許久才斂去笑意,柔聲道,「我們沒有變,只是你長大了。」

心中怦然觸動,我怔怔無言以對。

「阿嫵,你長大了,也變了。」哥哥微笑嘆息。

我回眸看他,「我變了?」

「你不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某個人?」哥哥揚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過來,他是指蕭綦。

「出嫁從夫……嫁與武夫自然成了悍婦。」我似笑非笑瞧著哥哥,猛然揚鞭向他座下駿馬抽去,「叫你往後還敢欺負我!」

馬兒吃痛狂奔,驚得哥哥手忙腳亂,慌忙挽韁控馬。

看著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馬,我笑不可抑。

驀然回望雲山深處,不知父親可曾到了山門。

次日的壽宴設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為只是家宴,卻不料煊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親貴皆至,滿座名門雲集,儼然煌煌宮宴。

這是蕭綦的安排,他素來不喜歡喧鬧浮華,今日卻極盡鋪張為我賀壽。旁人或以為,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權勢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貴榮寵……唯獨我明白,他只是想彌補大婚之日對我的虧欠。

母親宮裝高髻,含笑坐在父親身邊,雖然對父親仍是神情冷淡,卻也肯同父親說話了。

哥哥帶了兩名愛妾同來,在父親面前卻不敢有半分風流態。

太子哥哥到來時,見到父親略有些許尷尬。不過宛如姐姐帶來了他們的小女兒,那小人兒玉雪可愛,正在蹣跚學步,立時引得滿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兒搶了我這壽星的風頭,母親卻說,「阿嫵幼時更加招人喜歡,不知日後我的外孫女會不會和她一個模樣。」

我頓時面紅耳赤,父親與蕭綦亦笑而不語。

正與父母說笑間,宛如姐姐抱了女兒來向我道賀。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卻咯咯笑著,徑直往蕭綦撲去。

蕭綦手足無措地呆在那裡,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兒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臉上親去,驚得大將軍當場變了臉色。

在座之人無不被蕭綦的窘態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後合。好容易讓奶娘抱走了孩子,蕭綦才得以脫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來,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來,偏偏今日又感不適,只命太子帶來了賀禮。

滿堂明燭華光之下,我環顧身側,靜靜望向每一個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們才僅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親至愛。今夜依然把酒言歡的翁婿兄弟,只怕轉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槍暗劍,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會奢望太多,能有今晚這短暫的歡宴,已是莫大驚喜。

這一刻,我願意忘記豫章王,忘記左相,忘記長公主……只記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時光,總是匆匆而過……轉眼夜深、宴罷、人散,滿目繁華落盡。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覺身在雲端,飄搖恍惚,彷彿記得蕭綦將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寬衣,我渾身無力,軟軟環住他頸項,笑道,「原來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這丫頭!」蕭綦無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間,我伸手去撫他眉目鬢髮,笑嘆道,「若是有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小人兒,會是什麼樣子?」

他將我環在臂彎,正色想了想,嘆道,「若是女孩兒,和我一模一樣,只怕將來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懷中懶懶地笑,從前並不特別喜歡孩子,如今卻隱隱有些好奇,想著一個小小的人兒和我們長著相似眉眼,會是怎樣神奇的事情。

迷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無夢。

約莫四更天時,我突然驚醒歸來,睜開眼卻是一片靜謐。輾轉間似乎驚動了蕭綦,他立即將我緊緊環住,輕撫我後背。望著他沉睡中柔和而堅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柔軟,惟覺良夜靖好。心中情意湧動,我癡癡仰首,以指尖輕撫他薄削雙唇。他自睡夢中醒來,並不睜開眼,手卻探入我褻衣,沿著我光裸脊背滑下,回應了我的癡纏……

五更時分,天已漸亮,他又該起身上朝了。

我假裝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動不動。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驚動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將他緊緊摟住。

他無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誤了上朝,卻又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下……正纏綿間,門外傳來匆忙腳步聲,房門被人叩響。

「禀王爺,宮中來人求見。」

蕭綦立時翻身而起,我亦驚住,若非出了大事,侍衛萬萬不敢如此唐突。

「宮中何事?」蕭綦喝問。

來人顫聲道,「今晨四更時分,皇上駕崩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01:44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7-31 01:46 PM 編輯

第二十八章     宮變

片刻前還是旖旎無限溫柔鄉,轉眼間,如墮冰窖。

就在兩天前,御醫還說皇上至少能捱過這個冬天。

即便他病入膏肓,受制於人,卻仍是天命所繫的九五至尊。只要皇上活著一天,各方勢力就依然維持著微妙的平衡,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誰也沒有料到,就在我的生辰之夜,宴飲方罷,昇平喜樂還未散盡,皇上竟猝然暴卒。

蕭綦立刻傳令禁中親衛,嚴守東宮,封閉宮門,不准任何人進出大內;並將皇上身邊侍從及太醫院諸人下獄,嚴密看管;京郊行轅十萬大軍嚴守京城四門,隨時待命入城。我匆忙穿衣梳妝,一時全身僵冷,轉身時眼前一黑,險些跌倒。

蕭綦忙扶住我,「阿嫵!」

「我沒事……」我勉強立足站穩,只覺胸口翻湧,眼前隱隱發黑。

「你留在府裡。」他強迫我躺回榻上,沉聲道,「我即刻入宮,一有消息便告知你。」

他已披掛戰甲,整裝佩劍,周身散發肅殺之氣。觸到這一身冰涼鐵甲,令我越發膽戰心驚。我顫聲道,「假如父親動了手,你們……」

蕭綦與我目光相觸,眼底憫柔之色一閃而逝,只余鋒銳殺機,「眼下情勢不明,我不希望任何人貿然動手!」

我哀哀望著他,用力咬住下唇,說不出半句求懇的話。他的目光在我臉上流連良久,深邃莫測。這四目相對的一瞬,各自煎熬於心,竟似萬古一般漫長。

終究,他還是掉過頭去,大步跨出門口,再未回顧一眼。

望著他凜然遠去的背影,我無力地倚在門口,無聲苦笑,苦徹了肺腑。

然而,已沒有時間容我傷懷。

我喚來龐癸,命他即刻帶人去鎮國公府,並查探京中各處情形。

皇上暴卒背後,若真是父親動了手,此刻必是嚴陣以待,與蕭綦難免有一場殊死之鬥。

是父親麼,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我不願相信,卻又不敢輕易否定這可怕的念頭……心口陣陣翻湧,冷汗滲出,一顆心似要裂作兩半。

一邊是血濃於水,一半是生死相與,究竟哪一邊更痛,我已木然無覺。

不過片刻工夫,龐癸飛馬回報,左相已親率禁軍戍衛入宮,京中各處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鐵騎趕往鎮國公府。

我身子一晃,跌坐椅中,耳邊嗡嗡作響,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過。

早知道有這一天,卻不料來得這麼快。

其實,早晚又有什麼分別,要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我緩緩起身,對龐癸說道:「準備車駕,隨我入宮。」

遠遠望見宮門外森嚴列陣的軍隊,將整個皇城圍作鐵桶一般。

尚未熄滅的火光映著天邊漸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宮城東面正門已被蕭綦控制,南門與西門仍在父親手中,兩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劍拔弩張。誰也不敢先動一步,只怕稍有不慎,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車駕一路直入,直到了宮門外被人攔下。

宋懷恩一身黑鐵重甲,按劍立在鸞車前面,面如寒霜,「請王妃止步。」

「宮裡情勢如何?」我不動聲色地問他。

他遲疑片刻,沉聲道,「左相搶先一步趕到東宮,挾制了太子,正與王爺對峙。」

「果真是左相動了手?」我聲音虛弱,手心滲出冷汗。

宋懷恩抬眸看我,「屬下不知,只是,左相確是比王爺搶先了一步。」

我咬唇,強抑心中驚痛,「皇后現在何處?」

「在乾元殿。」宋懷恩沉聲道,「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圍,殿內情勢不明。」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萬千紛亂思緒漸漸匯聚攏來,如一縷細不可見的絲線,將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遙遙所指的方向,漸次亮開。

我抬眸望向前方,對宋懷恩一笑,緩緩道:「請讓路。」

宋懷恩踏前一步,「不可!」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你不能以身涉險!」他抓住馬韁,擋在我車前,「即使王妃碾過我的屍首,今日也踏不進宮門一步!」

我淡淡笑了,「懷恩,我不會踏著你的屍首過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爺若有一人發生不測,你便帶著我的屍首回去罷。」

他霍然抬頭,震動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劍,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宋懷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開,手中卻仍挽住馬韁,不肯放開。

我轉頭望向宮門,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啟駕。

鸞車緩緩前行,宋懷恩緊緊抓住韁繩,竟相隨而行,目光直勾勾穿過垂簾,一刻也不離我。我心中震動不忍,隔了垂簾,低低道,「我畢竟還是姓王,總不會有性命之危……你的心意我明白,放手罷!」

宋懷恩終於放開韁繩,僵立路旁,目送車駕駛入宮門。

宮中已經大亂,連為皇上舉哀的佈置都沒有完成,宮女內侍便躲的躲,逃的逃,隨處可見慌亂奔走的宮人,往日輝煌莊嚴的宮闕殿閣,早已亂作一團,儼然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飄搖景象。

父親與蕭綦的兵馬分別把持了各處殿閣,對峙不下,到處都是嚴陣待命的士兵。

天色已經透亮,巍峨的乾元殿卻依然籠罩在陰雲霧靄之中,森森迫人。

我不知道那森嚴大殿之中藏有怎樣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裡出了差錯,一定有什麼不對。
   
父親為何如此愚蠢,甘冒弒君之大不韙,在這個時候猝然發難?論勢力,論佈署,論威望,他都佔上風,穩穩壓住蕭綦;唯獨刀兵相見,放開手腳搏殺,他卻絕不是蕭綦的對手。這一步棋,根本就是兩敗俱傷的死局!

乾元殿前槍戟林立,重甲列陣的士兵將大殿層層圍住,禁軍侍衛刀劍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濺當場。

兩名禁軍統領率兵駐守殿前,卻不見父親的身影。

我仰頭望向乾元殿的大門,拂袖直入。那兩名統領認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攔,我冷冷掃過他們,腳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兩人被我目光所懾,不敢強行阻攔,只將我身後侍從擋下。

我拾級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階。

鏗的一聲,兩柄雪亮長劍交錯,擋在眼前。

「豫章王妃王儇,求見皇后。」我跪下,垂眸斂眉,靜候通禀。

玉階的寒意滲進肌膚,過了良久,內侍尖細的聲音從殿內傳出,「皇后有旨,宣——」

高曠大殿已換上素白垂幔,不知何處吹入殿內的冷風,撩起白幔在陰暗的殿中飄拂。
   
我穿過大殿,越過那些全身縞素的宮人,她們一個個彷彿了無生氣的偶人,悄無聲地伏跪在地。那長年縈繞在這帝王寢殿內的,令我從小就懼怕的氣息,彷彿是歷代君王不願離去的陰魂,依然盤桓在這殿上的每個角落,一簷一柱,一案一幾,無不透出肅穆森寒。

明黃垂幔,九龍玉壁屏風的後面,是那座雕龍繪鳳,金壁輝煌的龍床。

皇上就躺在這沉沉帷幔後面,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軀,一個肅穆的廟號,永遠不會再對我笑,也不會再對我說話。

白衣縞素的姑姑立在屏風跟前,烏黑如墨的長發垂落在身後。她緩緩回過頭來,一張臉蒼白若死,眼眶透著隱隱的紅,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縷。

「阿嫵是好孩子。」她望著我,輕忽一笑,「只有你肯來陪著姑姑。」

我怔怔望住她,目光緩緩移向那張龍床。

「人死以後,是不是就愛恨泯滅,什麼都沒了?」姑姑亦側首望去,噙了一絲冰涼的笑容。

「皇上已經殯天,請姑姑節哀。」我看著她的臉,卻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悲傷。

姑姑笑了,語聲溫柔,笑容分外冰涼詭異,「他可算是去了,再不會恨我了。」

寒意從腳底浮上,一寸寸襲遍全身。我僵然轉身,往龍床走去。

「站住。」姑姑開口,「阿嫵,你要去哪兒?」

我不回頭,冷冷道,「我去看看皇上,看看……我的姑父。」

姑姑語聲冰冷,「皇上已經去了,不需你再打擾。」

我深吸一口氣,掌心攥緊,「」皇上是怎麼去的?

「你想知道麼?」姑姑徐步轉到我跟前,幽幽盯住我,似笑非笑,「或者是,你已經知道?」

我陡然退後一步,再強抑不住心中駭痛,脫口道,「真的是你?」

她逼近一步,直視我雙眼,「我怎樣?」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望著她的笑容,突然覺得噁心,似有一隻冰涼的手將肺腑狠狠揪住——是姑姑殺了皇上,是她布下這場死局,引父親和蕭綦相互殘殺……眼前一片昏暗,只覺得整個天地都開始晃動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強忍心口陣陣翻湧。

姑姑伸手扳起我下巴,迫我迎上她狂熱目光,「我做錯了麼?難道要我眼睜睜看你們奪去隆兒的皇位?等你們一步步將我逼入絕路?」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隱忍,說不出話來。

姑姑恨聲道,「我為家族葬送一生,到如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你們卻要奪去他的皇位!就算隆兒再不爭氣,也是我的兒子!誰也別想把他的皇位奪走!」

我終於緩過氣來,一把拂開她的手,顫聲道:「那是你嫡親的哥哥!父親他一直信任你,維護你,輔佐太子多年……你為了對付蕭綦,竟連他也騙!」我全身發抖,憤怒悲傷到了極致,從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裡竟似惡鬼一般,「你殺了皇上,嫁禍給蕭綦,騙父親出兵保護太子,騙他與蕭綦動手,等他們兩敗俱傷,好讓你一網打盡……是不是這樣?」

我逼近她,語聲沙啞,將她迫得步步後退。

姑姑臉色慘白,呆呆望住我,彷彿不敢相信我會對她這般凶厲。

「是你背叛父親,背叛王氏。」我盯著她雙眸,一字一句說道。

「我沒有!」姑姑尖叫,猛然向我推來,我踉蹌向後跌去,後背直抵上冰涼的九龍玉璧屏風。
  
姑姑瘋了似的狂笑,語聲尖促急切,「是哥哥逼我的!他嫌隆兒不爭氣,頂著太子的身份反被蕭綦一手牽制,他說隆兒是廢物,幫不了王氏,坐上皇位也守不住江山……有哥哥在,隆兒一輩子都是傀儡,比他父皇還窩囊百倍!隆兒太傻,他以為蕭綦會幫他,這個傻孩子……他不知道你們一個個都在算計他!只有我,只有母后才能保護你,傻孩子,你竟不相信母后……」

她神情恍惚,方才還咬牙切齒,忽而凶狠跋扈,轉眼卻儼然是護犢的慈母。

我倚著玉壁屏風,勉力支撐,身子卻一分分冷下去。

瘋了,姑姑真的瘋了,被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瘋魔。

陡然聽得一聲轟然巨響,從東宮方向傳來,彷彿是什麼倒塌下來,繼而是千軍萬馬的呼喝吶喊,潮水般漫過九天宮闕。

是東宮,是父親和蕭綦……他們終究還是動手了。

我閉上眼,任由那殺伐之聲久久撞擊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啟奏皇后!」一名統領奔進殿中,倉皇道,「豫章王攻入東宮了!」

「是麼?」姑姑回頭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涼的笑,「倒也撐得夠久了,左相的兵馬比我預想中厲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只怕再無人壓得住你父親。」

單憑父親手裡的禁軍,哪裡擋得住豫章王的鐵騎,讓他們守衛東宮,無異於以卵擊石。此時的東宮,想必已血流遍地,橫屍無數。

我抬眸一笑,「不錯,既然動起手來,父親自然不是蕭綦的對手,只怕皇后您也是一樣。」

姑姑失聲大笑,「傻孩子,你真以為你那夫婿是蓋世無敵的大英雄?」

她揚手指向東宮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邊!

殿外,一片濃煙火光從東宮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紅了這九重宮闕的上空。

「我會讓隆兒乖乖待在東宮,等他蕭綦去拿人麼?」姑姑仰頭微笑,儀態優雅,「東宮早已設下埋伏,一旦左相兵敗,豫章王殺進東宮,埋伏在夾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剛好等著你的大英雄呢……縱然他力敵千軍,也難當我萬箭齊發,屆時火燒東宮,叫他玉石俱焚!」

眼前這狠戾瘋狂,弒君殺夫,挑動嫡親兄長與侄婿相互殘殺的女人,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母儀天下的皇后。

我直直望著她,只覺從未看清過這張面孔。

那片火光越發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聽見樑柱崩塌,宮人驚呼奔走的聲音隱隱傳來。外面已經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卻如死一般沉寂。

守護著這座大殿的,不僅是外面的禁軍戍衛,更是龍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屍身。

皇上殯天,屍骨未寒,誰敢在這個時候擅闖寢殿,冒犯天威,大不韙的弒君之罪便落到誰的頭上。蕭綦的兵馬步步逼近,將這乾元殿圍作鐵桶一般,未得蕭綦號令,卻也不敢踏進一步。禁軍戍衛退守至殿外,劍出鞘、弓開弦,只待一聲號令,便將血洗天闕。

我笑了笑,「你將我的父親和夫君一網打盡,不知有沒有想好,如何處置我?」

她冷冷看我,目光變幻,陰梟與悲憫交織,恍惚看去還是昔年溫柔可親的姑姑。

「王儇已自投羅網,皇后您滿意麼?」我笑著看她,她臉色漸漸變了,陰狠中流露一絲淒愴。

她緩緩轉過身去,背向我而立,過了良久才低低開口,語聲恬柔,「若是你不長大多好,從前的小阿嫵就像個雪團似的娃娃,讓人怎麼愛惜都不夠。」

我咬住唇,一言不發。

「可是你大了,也不聽話了那日我問你恨不恨姑姑,你也不肯說真話。」她長嘆一聲,幽幽道:「」我知道你恨,怎麼能不恨呢?幾十年了,我也恨,沒有一天不恨!

我張口,卻說不出話,臉頰一片冰涼,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那一聲聲恨,從姑姑口中道出,似將心底所有傷疤都揭開,連血帶肉,向我擲來。

我再也聽不下去,顫聲道,「」姑姑,我只有一句話想跟你說……阿嫵真的不恨你。

她轉身動容,唇角微微抽搐,奔過來將我擁入懷中,身子劇烈顫抖。

我將臉貼住她瘦削的肩頭,任由淚水洶湧。

陰冷的內殿,隨風飛舞的白幔下,我和姑姑相擁而泣。多少年前,她也是這樣溫柔地抱著我,無論我怎麼任性哭鬧,總是柔聲細語地哄我。

這個溫暖熟悉的懷抱,或許已是最後一次包容我的無助。

許久,許久之後,姑姑終於放開我,背轉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她的身影僵冷,肩頭微微佝僂,「來人,將豫章王妃拿下。」

殿上侍從靜靜立在垂幔後面,彷彿木雕石刻,沒有人回應。

「來人!」姑姑一驚,厲聲喝令,「禁內侍衛何在?」

門外侍衛答一聲是,刀劍鏘然出鞘,靴聲橐橐而入。

我抬起手,雙掌互擊,清脆的三下掌聲響徹空寂寢殿。

屏風內、垂幔外、廊柱下……那些泥塑一般悄無聲息的宮人中,幾道人影驟然現身,迅疾無聲,彷若鬼魅一般出現在我們周圍。

不待侍衛靠近,兩名侍女欺身上前,執刃在手,一左一右扣住姑姑肩膀,刀鋒逼上她頸項。

其餘人各佔方位,密密擋在我們身前,手中短劍森寒如雪。

侍衛執刀而入,驟見巨變,頓時驚呆在門口。

「你——」姑姑渾身顫抖,面無人色,瞪著我說不出話來。

殿外禁軍統領聽聞動靜,已衝上殿來,一片刀光劍戟森然晃動。

我冷冷踏前,厲色道,「大膽!皇上龍馭殯天,爾等竟敢帶刀直闖寢殿,當真要造反了麼?」

姑姑憤怒掙扎,毫不懼怕頸邊刀刃,尖聲叫道,「快將豫章王妃拿下!」

兩名統領大驚,眼見皇后受制於我,一時進退無措,相顧失色。

「一群廢物,愣著做什麼!」姑姑暴怒,「還不動手?」

殿外侍衛僵立躊躇,一名統領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劍,我轉頭一眼掃去,將他生生迫住。

「誰要與我動手?」我傲然環視眾人。

那人一震,臉色轉為青白,佩劍拔至一半,竟不敢動彈半分。

我肅然道,「」帶刀擅闖寢殿,是犯上死罪,按律當誅九族!豫章王大軍現已將宮中圍住,你們若能迷途知返,將功贖罪,王儇在此許諾,絕不加罪於諸位!

恰在僵持之際,殿外傳來整齊動地的靴聲,大隊人馬向這裡逼近,有人高呼,「」豫章王奉旨平叛,若有抵抗者,格殺勿論!

眾侍衛眼見雪亮刀刃已架在皇后頸上,殿外兵馬虎視眈眈,局勢已然徹底扭轉。

左首一人終於脫手扔了佩刀,撲通跪倒在地,其餘人等再無堅持,紛紛俯首跪下。

「廢物,都是廢物!」姑姑絕望怒罵,猛然一掙,竟發瘋似的向刀口撞去。侍女慌忙撤刀,將她死死按住。我向兩名統領下令,立刻撤去殿前兵馬,又命侍女趕往東宮告知蕭綦,皇后已伏罪就擒,萬勿傷及左相。

姑姑仍在怒罵不休,長發紛亂披覆,儀態全無。

我緩步走到她面前,深深看她,「你輸了,姑姑。」

「成王敗寇,並不可恥……即便輸,也要輸得高貴。」我輕聲說出這一句話。

   
她身子一震,直直望向我,目光一時恍惚,彷彿越過時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歲那年,下棋輸給了哥哥,正當生氣撒賴時,姑姑對我說,「輸贏都要有氣度,即便輸,也要輸得高貴。」

姑姑望著我,彷彿在看一個從不認識的陌生人,目光漸漸黯淡下去。

良久,她苦笑一聲,「不錯,成王敗寇……想不到我自負一生,卻是輸在你的手裡!」

她鬢髮散亂,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卻僵在半空,心底殘存的一分溫情,被硬生生扼止。我側過頭不再看她,漠然道,「至少,你沒有輸給外人。」

她陡然笑出聲來,直至被押著走出大殿,那笑聲還久久迴響在森冷曠寂的乾元殿上。

姑姑遇刺當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殺,自己受驚昏迷。我當即將那幾名隨身侍女留在她身邊,以防宮中餘孽再次加害。這幾名女子是蕭綦親自從最優秀的間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貼身隨行,保護我的安全。

起初留下她們,只是為了保護姑姑,然而肅清宮闈之後,我並沒有將她們召回王府。當時眾多老宮人被清查逐出,各處都添補了新人,這幾名侍女混在昭陽殿中,並沒有引起姑姑的注意。我與她們約定,除非事態緊急不得暴露身份;除我之外,不必遵從任何人號令。

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究竟從什麼時候,開始防備姑姑。或許是因她一次次的試探,因她對我的戒心,抑或是我骨子裡的多疑和不安。

「屬下來遲,王妃受驚了!」龐癸帶人奔進殿來,「豫章王兵馬已接掌乾元殿戍衛,王爺與太子殿下正從東宮趕來。」

我看向他,顫聲道,「左相呢?」

「左相無恙,王夙大人暫且接掌禁軍,胡將軍奉命守護鎮國公府,未踏入府中半步。」龐癸壓低聲音,語帶喜色,「王妃勿憂,東宮大火是王爺將計就計,兩方人馬並無重大損傷。京中各處均無異動,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這短短四個字聽在耳中,勝過天籟仙音。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這才發覺,渾身冷汗早已濕了衣衫,涼涼貼在身上,透骨的冷。

有人上前扶住我,欲將我扶到椅上,剛邁出一步,腳下卻似踩入虛空,只覺天旋地轉。

侍女驚慌喚我,一聲聲「王妃」,驚叫著「來人」。

大概是一時眩暈,我漸漸回過神來,只覺她們大驚小怪。

所幸爹爹只是領兵入宮,沒有貿然起事,倘若京中禁軍真與胡光烈的虎賁軍動手,那才是兩敗俱傷,不可挽回。姑姑自以為設下了高明的圈套,請君入甕,卻不知入甕的不是蕭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誰出賣姑姑——假如姑姑親眼看見她悉心保護的兒子,此刻站在蕭綦身邊,以勝利者的姿態向她炫耀,不知會是怎樣的感受。

火燒東宮,不過是混淆眾人耳目的一齣戲,恰好遮掩了這一場凶險宮變,燒盡了琉璃宮闕,卻成就了豫章王護駕東宮,鐵血平叛的功勳。

「王妃可在殿中?」蕭綦的聲音遠遠從殿外傳來,如此焦切,全無素日的從容。

我有些慌亂,惟恐他看到我這個樣子,忙扶了侍女,勉力從椅中站起。

身子甫一動,驟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將人撕開,腿間竟有熱流湧出……我軟軟向下滑墜,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痛楚愈烈,我咬唇隱忍,只覺熱流已順著雙腿淌下。

這是怎麼了,我跌俯在地,顫顫伸手揭起裙袂,入目一片猩紅!

殿門開處,蕭綦大步邁進來,一身甲胄雪亮。

「阿嫵——」他猛然頓住,目光瞬間凝結在我身上。

我惶然抬眸看他,不知該怎麼解釋眼下的狼狽,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受傷,卻莫名的流血……

他的臉色變了,目光從那片猩紅轉到我臉上,滿目盡是驚痛。

「傳太醫,快傳太醫!」他匆匆抱起我,連聲音都在顫抖。

我勉強笑了笑,想叫他別怕,我沒有事。然而張了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倚在他懷中,全身越來越冷,眼前漸漸模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01:57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7-31 02:00 PM 編輯

第二十九章   恨夭

胤歷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崩於乾元殿。

天下舉哀,奉梓宮崇德殿,王公百官攜諸命婦齊集天極門外,縞素號慟,朝夕哭臨。翌日,頒遺詔,著太子子隆即位,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受命輔政。越五日,奉龍轝出宮,安梓宮於景陵,頒哀詔四境,上尊諡廟號,祗告郊廟社稷。

千百年後,留在史冊上的不過是這樣短短幾行文字,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後,憑一支史官妙筆,削去了驚濤駭浪,血雨腥風,只留字裡行間一派盛世太平。

而我,卻永遠無法忘記這一天的驚心動魄……更無法忘記,我在這天失去了我們的孩子。

徐姑姑含淚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太清醒,只記得藥汁餵進口中,滿口濃澀辛辣的味道。彷彿聽得她說什麼「小產」,我卻怔怔回不過神來,茫然四顧,尋找蕭綦的身影。徐姑姑說王爺不能入內,刀兵之凶會與血光相衝,對我不吉。她話音未落,卻聽簾外摔簾裂屏,一片高低驚呼。蕭綦不顧眾人阻攔,面色蒼白地衝進內室。徐姑姑慌忙阻攔,說著不吉之忌,他陡然暴怒,「無稽之談,都給我滾出去!」

我從沒見過他的雷霆之怒,彷彿要將眼前一切焚為飛灰,當下再無一人敢忤逆,徐姑姑也顫然退了下去。他來到床前,俯身跪下,將臉深深伏在我枕邊,良久不語不動。

徐姑姑的話迴響在耳邊,我漸漸有些明白過來,卻不敢相信……

「是真的麼?」我開口,弱聲問他。蕭綦沒有回答,抬頭望住我,目中隱隱赤紅,平素喜怒從不形於色的人,此刻滿面的痛楚歉疚再無遮掩。他的眼神映入我眼裡,若說方才的消息只是一刀穿心,甚至叫人來不及痛,而此時卻是無數綿密細針扎在心頭,痛到極處,反而不能言語。

我默默抬手將他手掌握住,緊緊貼在臉頰,眼淚卻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

「我能開疆拓土,殺伐縱橫,卻保護不了一個女人和孩子。」他的聲音極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勸慰他的傷心,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默默與他十指緊扣,傳遞著彼此的勇氣,一起抵擋著四面八方湧來的寒冷。

在我們都還懵然不知的時候,一個孩子竟已經悄然到來,隨著我們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馬踏天闕。那麼多危急險境,都和我們一起過來了,卻在這個時候悄無聲息的離去。太醫說他還不足兩個月……我們甚至從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時候,便已是永遠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兩天兩夜,其間曾經流血不止,幾乎性命垂危。

蕭綦說,那兩天裡母親一直守在我身邊,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兩個時辰前才累極不支,被強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著我,親手一口口餵我喝藥。那藥極苦極澀,卻抵不過心裡的苦。不過兩天之間,竟是從極樂到地獄,彷彿噩夢一場。隱約還記得那晚壽宴之上共聚天倫之樂,然而轉眼之間,皇上駕崩、姑姑謀逆、父親與蕭綦兵戎相見、我們更失去了一個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許這真的只是一場噩夢。然而一閉上眼,我仍會見到那陰森的龍床,見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淒厲笑聲依然在耳邊迴響,更清晰記得她發狠推我撞上屏風的一幕……

蕭綦不顧太子的阻攔,強行將姑姑幽禁在冷宮。乾元殿的醫侍宮人都已被處死,再無人知曉姑姑親手鴆殺皇上的真相。當天父親兵敗,被蕭綦軟禁在鎮國公府,哥哥臨時接掌了禁軍。宋懷恩封閉各處宮門,清剿皇后黨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沒有哥哥極力勸阻,拖延父親出兵的時機,讓胡光烈緊急調兵,駐守京師重地,控制住宮外的局勢,只怕此時已經鑄成大錯。父親錯信了姑姑,錯信了自己嫡親的妹妹和數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憑著王氏在朝中盤根錯節的勢力,父親遲早會慢慢削弱蕭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賣了父親,更將父親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無退路的絕境。起兵逼宮,無異於以己之短攻彼之長,一旦狹路相逢,恰是蕭綦穩佔上風。

父親一世精明,最後敗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機關算盡,算不到親生兒子會毫不猶豫地出賣她。

次日,太子在太華殿上向百官宣讀先皇遺詔,正式繼承大位,遺詔敕命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輔政。宮中牽涉叛亂的禁衛、內侍、宮人共數百人,一併做為逆黨黨羽處死。其余文武眾臣,凡擁戴太子有功者,皆晉爵,厚賜金銀無數。

一場血腥宮變,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抹去,千秋史冊,再無痕跡。

我不能也不願想像,當父親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眾叛親離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時,是怎樣的心境。以父親的驕傲,寧願一死也不甘受辱;然而他若真的自盡,便是毀了家族的清譽。無論如何憤怒絕望,他都必須繼續活著,並依然保有宰輔的虛銜,坐在那個尷尬無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憐憫和惡毒的嘲笑——這才是對他最殘忍的懲罰。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華殿舉行。

嗣皇帝朝服出東宮,禦仗前導,車駕相從,王公百官齊集太和門外跪迎。

喪中罷禮樂,階下鳴鞭三響,禮部尚書奉冊跪進,豫章王蕭綦、鎮國公王藺、允德侯顧雍率眾行三跪九叩大禮。

吉鐘長鳴,丹墀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詔尊皇后王氏為皇太后,冊封太子嫡妃為皇后。

舉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時候,我和母親都在京郊行苑湯泉宮休養,玉秀剛剛傷好,也不顧一切跟來侍候我。

母親經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時日。皇上駕崩、父親逼宮再加我的意外,令母親再也承受不了這諸多打擊,躲在府中終日哭泣。而我自小產之後,終日纏綿病榻,身子時好時壞,每晚都會從噩夢中驚醒。太醫說若不能清心靜養,再多靈藥也是無用……我知道隨同母親一起去往湯泉宮,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遠避暉州。但我實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擔憂母親的病況,更厭憎了每日身陷紛爭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覺得透不過氣。

啟程那日,蕭綦擱下繁雜事務,親自護送我們到湯泉宮,離去時再三叮囑,百般掛慮。

置身行宮之中,遠離紛爭恩怨,時光彷彿也沉寂下來。

每日我只是和母親品茗下棋,閒話家常,說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開始向母親學習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傷的事,我們都絕口不再提起。父親和哥哥時常來看我們,父親還曾小住過幾日,但母親始終待他淡漠如路人。蕭綦每次都是匆促來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憊。但只要來到行宮,他總是不帶侍從,也不許任何人向他禀報政事。他讓太醫每隔三天向他回報我的病況,卻從不催問我什麼時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後,太后抱病幽居在永安宮,父親依然位極人臣,卻從此稱病在家,深居簡出,哥哥也加封為江夏郡王,領尚書事。王氏依然維持著表面的風光榮耀,甚至權位更高。然而禁軍已被蕭綦逐漸控制,父親遍植朝中的門生親信,或被削職罷權,或轉投蕭綦手下,親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牽連,無不人心惶惶,謹言慎行……領袖群倫近兩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諸王叛亂以來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慘敗,讓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掃左右二相分庭抗禮的格局,隻手獨攬大權,令寒族官吏與軍中武人大為振奮。

即便遠在行苑,我仍聽到了各種風言風語。有人說,王氏將會從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說豫章王根基尚淺,或許王氏還有翻身之機,畢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統,太后也是出身王氏;還有人說,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會對王氏斬盡殺絕。

雖說有皇上與太后,但許多人都知道,太后已沒有能力影響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視為王氏與權力顛峰最後的維繫。關於我的傳言,京中早已經是沸沸揚揚。有人說蕭綦與王氏的聯姻已經毫無價值,王妃即將被廢;有人說王妃失寵,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時;也有人說其實豫章王夫婦鶼鰈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沒有出現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時候離開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預兆。

我很小的時候,就已懂得宮闈朝堂的炎涼冷暖,權力鬥爭中失勢的家族,不論你曾如何風光,也會立刻淪落到萬人踩踏的地步。

蕭綦沒有給過我任何允諾,但我明白,他已竭盡所能維護我的親人。

深秋遍地黃葉的時候,太醫說我已漸漸恢復,而我也終於決定,回去面對我需承擔的一切。

黃昏時分抵達王府,更衣安頓完畢,蕭綦還未回來。

我開始不耐,身在房中,卻一直留意著門外的動靜,每次有腳步聲靠近,都驚起一絲欣喜,卻又總是失望。我暗暗覺得自己好笑,分開的時候不覺相思,眼下卻望穿秋水……恍惚間,再一次聽見了熟悉的步履聲,這次再不會錯,是他回來了。

我扔下手上的書卷,來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門外奔去。侍女們慌忙追上來,旋即紛紛朝著門口跪倒。門開處,蕭綦高冠王袍,廣袖無風自拂,正疾步踏進門來,儼然龍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風。我怔怔駐足望著他,短短時日之隔,卻覺他又有了些許變化。

「阿嫵。」他輕聲喚我,目光有一剎那的迷濛。

眾目睽睽之下,我舉身投入他懷抱,再沒有半分端淑儀態。他一語不發將我抱起,直入內室,至無人處陡然狂熱地吻我,從額頭、眉梢、臉頰至頸項……最後是唇舌間久久的癡纏不捨。

宮燈搖曳,琉璃光轉,我與他四目相對,時光彷彿也在這一刻沉入永恆的迷醉中去。

誰也不捨得開口驚擾了此刻靖好,他下巴輕輕抵著我的額頭,雙目微闔,低低嘆息,「曾以為你怨恨我,以為會就此失去你。」

我抬眸靜靜地笑,望進他深邃眼底。

「於是我想,若阿嫵肯再原諒,從此她要什麼我便給她什麼,只要她好好的……」他說不下去,眼底似有失而復得的狂喜,又似有瀕臨絕望的後怕,平素刀鋒般的一個人,此刻亦變得柔軟脆弱。靠在他溫暖懷抱中,我闔目微笑,身經離亂方知珍惜。如今還要什麼呢,還有什麼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醜,最珍貴最可悲,我都得到過也失去過了。金枝玉葉,名門世家,一切浮華散盡之後,握在掌心的卻是一個情字,父母親情、兄妹之情,還有他這一份不離不棄的真情。原以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擊,本該是最脆弱的,卻猶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後,宮中迎來喜事,謝皇后誕下一名瘦弱的男嬰,為當今聖上生下第一個嫡皇子。浩劫之後的宮廷,因這個新生命的到來,再度恢復了喜氣和活力,綿亙許久的陰霾似乎也漸漸散開。依制,諸命婦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當在三日後入宮,朝賀小皇子誕生。

然而宮中很快傳出消息,皇后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醫走馬燈一般出入昭陽殿……直到五天之後,才宣召諸命婦入宮朝賀。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諸命婦入覲。遙遙望見歷代皇后寢居的中宮,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陽殿,姑姑在此度過了三十餘年的地方……這沉默的宮門,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來新的一朝皇后。如果這些雕樑畫棟,也能看能聽能思,不知它們又會記住些什麼。數十名朝服盛裝的宮妃命婦已經齊集殿外,顧老夫人也已到了,諸命婦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遠遠望見我的車駕到了,宮監一聲唱報,眾人齊齊噤聲。侍女掀簾,我迎著眾人目光,緩緩起身,步下鸞車。探詢、好奇、嘲諷、忌憚……一道道複雜的目光深深淺淺落在我臉上。我微揚下頜,目不斜視,步履從容地走過,所經之處,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內命婦,皆斂襟低眉,俯首行禮,恭然退到一旁。

然而出來的只是中宮女官,代皇后接受了朝賀,稱皇后臥病在床,小皇子也沒有抱出來與眾人相見。諸命婦面面相覷,只得朝賀、獻禮、頌吉,一應如儀,昭陽殿上全沒有預想中的喜氣熱鬧,反而籠罩著無法言喻的沉悶低抑。

眾人依序退出,忽聽殿前女官道,「豫章王妃請留步,皇后宣王妃入見。」我隨她步入內殿,剛踏入層層垂幔,便聽見一聲細弱呼喚自丹鳳朝陽屏風後傳來。

「阿嫵,阿嫵!」素衣散髮的宛如姐姐被宮女攙扶著迎出來,數月不見,她竟單薄蒼白得似一片無依枯葉,彷彿隨時會被風刮走。我慌忙上前攙扶,還未觸到她衣袖,她竟直直朝我跪下,長髮委地,面色慘白如紙,幽幽抓住我的手,「阿嫵,求你救我的孩子!」

「皇后!」我一驚之下,攙住她手臂,卻扶不動她。她身子瑟瑟發抖,淚水滾落,「求你救他,救救小皇子,他們就要害死他了!沒有人信我,皇上也不相信……阿嫵,我求你!救救孩子,別讓人害死他……」

「不會的,沒有人敢加害小皇子,你看,孩子不是好好的嗎。」我一時無措,只得俯身摟住她,一面柔聲勸慰,一面示意女官把孩子抱過來。方才在外殿未能細看,這時接過那明黃錦緞包裹的小小襁褓,那麼小,那麼軟,我手上一沉,心底隱隱作痛,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面容。

恰在此時,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嗓子細弱,竟比一隻小貓的叫聲強不了多少。宛如姐姐接過孩子拍哄,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厲害,一張小臉漲紅,小嘴竟有些發青了。我大急,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宛如陡然抬頭,厲聲道,「不許碰他!」她警戒地瞪著我,疾步後退,神色瞬間變得凶狠。我無奈退開,離她遠些,柔聲百般哄勸。她驚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總算漸漸平靜下來,身子仍在顫抖,淚眼婆娑,一直緊緊摟著懷中嬰兒。

我忙傳召太醫,又喚來中宮女官責問。內侍女官也慌亂無措,只說自從小皇子病後,皇后就變得疑神疑鬼,不許任何人將小皇子抱走,也不許外人靠近小皇子。而小皇子從前夜開始,一直哭鬧不休,吃過太醫開出的藥劑也不見好,夜裡反而哭得越發厲害。女官遲遲疑疑地說,「皇后一直說,有人要加害小皇子……」

我心頭一緊,「這話皇上可知道?」

女官忙道,「陛下知道,只是……只是說皇后憂慮過度,不可胡說。」

原來前天夜裡,宛如姐姐突發噩夢,夢見有人向小皇子行刺,醒來便聽見小皇子大哭不休,從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這話自然是無人相信的,連太醫也說小皇子一切安康,只是新生嬰兒難免孱弱之故。宛如姐姐親口將那噩夢告訴我,一臉淒惶地求我相信她……望著她憔悴容顏,我只覺心酸無奈。她小心翼翼將那小小襁褓遞給我,「阿嫵,你抱抱他吧,他很乖的……輕些,別嚇著他。」

初生嬰兒竟是如此嬌嫩,眉目依稀可見他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腳臉蛋讓我不敢觸碰,他躺在我懷中,已經沒有什麼力氣哭鬧,卻皺著一張小臉哽咽不已,彷彿受了極大的委屈。我不知不覺落下淚來,心口莫名牽動,萬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價去減輕他的難過。這一刻,我開始明白宛如的感受,原來這就是母親的心……她至少還有機會為這孩子心痛擔憂,而我連這樣的機會都不曾有過。

太醫很快趕到,為小皇子診視之後,面色惶惑,沉吟半晌,只說小皇子並無大礙,只是體質太過嬴弱,只怕是先天不足。皇后一再追問,他又惴惴說道,「微臣貿然揣測,小皇子似乎有受到驚嚇的跡象……」太醫說完此話,俯地不敢抬頭,我與宛如姐姐相顧失色。昭陽殿裡都是皇后的心腹宮人,終日有宮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著小皇子,未曾有外人接近過他。若說孩子受到驚嚇,實在讓人難以相信。

「難道是咒魘!」宛如姐姐脫口驚叫,咒魘二字一出,令我也變了臉色。宮中每個人都知道「咒魘」意味著怎樣嚴重的後果。皇后當即下令徹查後宮,掘地三尺,將每位妃嬪宮中女官都收押訊問,但有可疑之處,一律上刑。

我仔細查問了小皇子身邊的每一個人,卻不見可疑之處,從奶娘到宮女都是宛如姐姐身邊多年的舊人,尤其兩名老嬤嬤更是昔年謝貴妃身邊心腹舊人,在宛如入主東宮成為太子妃之後,被謝貴妃送來她身邊服侍,算是她娘家的親信舊人……我踱步窗下,驀然頓住,謝貴妃清雅身影浮現在眼前,彷如不食煙火氣的仙子,漸漸卻化作另一個面貌相似的影子,青衫廣袖,澹定依然。已經許久不曾想起那個人,此刻他的身影驀然浮現,卻令我指尖漸漸泛起涼意。

「慧言。」我低聲喚來護衛侍女之首的尹慧言,「你從今晚開始扮作侍衛,留在昭陽殿中,不可露了行跡……仔細留意小皇子身邊的人,尤其是兩位嬤嬤。」

離宮返回王府,一路上我都心緒不寧,後悔留下慧言在宮中,害怕她真的查到什麼,害怕那是我最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我在書房門口駐足片刻,斂定紛亂思緒,這才推門而入。蕭綦正伏案低頭,專注披閱案上小山般的文牘,抬頭見了我,深蹙的眉間才舒展開來。我將小皇子的事擇要簡略說與他聽,只略去了留下慧言一節,也不提那兩個嬤嬤。蕭綦靜靜聽了,目光莫測深淺,只淡淡道,「小皇子倒也叫人擔憂。」

我嘆息道,「你還沒見到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個人兒,實在可憐……投生在皇家,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蕭綦沉默,我知道失言觸及了他心中隱痛,也緘口說不下去。他攬住我,眸色溫柔憐惜,無需言語已盡知彼此的心意。

  用過晚膳,他如平日一般守著我喝藥,非要看著我喝完才滿意。這藥十分辛澀難喝,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卻總賴不過去。今晚侍女剛奉上藥,便有人來通禀什麼事情,我趁他不備,悄悄將藥汁傾入花盆。還未來得及藏好剩下的藥渣,蕭綦已經邁回房中,堪堪撞上我倒藥。

我自知心虛,吐舌笑道,「這藥太難喝,太醫都說我已經大好,以後就不用喝了罷!」

「不行。」他面無表情,轉頭吩咐侍女,「再去煎一碗來。」

見他竟如此嚴肅當真,我有些不悅,索性倔強道,「我說不喝便是不喝!」

「不行!」他越發扳起臉來。

我脫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你管!」

他猛然拽過我,俯身狠狠吻下來,越吻越深,久久攫住我雙唇,直至我酥軟下來,無力掙扎。

「不要我管?」他似笑非笑望住我,眼中猶有餘怒,「哪怕到你七八十歲,這一輩子我都管定了。」我一時啼笑皆非,心中卻甜蜜無比。侍女再端上藥來,我也只好喝完,卻忍不住問道,「這藥到底有什麼要緊,非得天天喝?」

蕭綦笑了一笑,「只是滋補而已,你身子太弱,除非養到白白胖胖,否則每日都得喝。」

我哀叫,「你想折磨死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zqx2356 發表於 2009-7-31 02:13 PM

本帖最後由 zqx2356 於 2009-7-31 02:15 PM 編輯

第三十章  傷情

一連多日過去,慧言並沒有發現什麼,我亦開始覺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許小皇子真的只是先天不足。然而宛如姐姐卻一直不依不饒地清查六宮,弄得宮中人心惶惶,幾名寵妃紛紛向皇上哭訴,皇上也無可奈何。

這日回家中探望父親,還未離開鎮國公府,便有人匆匆來報,說皇后正大鬧乾元殿,逼著皇上處死衛妃。等我趕到乾元殿,才知起因是衛妃對皇后含怨,私下說了一句「小嬰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偏她這麼大驚小怪」——這話被人告發,皇后怒不可遏,認定是衛妃詛咒了小皇子。皇上一向寵愛衛妃,聞知此話也只是輕責了幾句,更激怒皇后,誓必殺了衛妃才肯罷休。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態,所有人都拿她無可奈何,直待我趕到,才勉強勸住了她。皇上為了息事寧人,也將衛妃暫時禁足冷宮。好容易將皇后勸回了昭陽殿去,我和皇上相對苦笑,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嘆氣。

「皇上……」我剛開口,他卻打斷我,「又沒旁人在,叫什麼皇上王妃的,還跟從前一樣叫吧!」

從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們已很久不曾這樣坐下來好好說話了。他好像終於逮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開始喋喋不休地對我訴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煩悶無趣。眼下他剛剛即位,朝中諸事未寧,江南叛軍還來不及出兵清剿,宮中卻又鬧得雞犬不寧。我心不在焉地支頤聽著,心裡卻在想著,你這皇帝只不過做做樣子,國事大半都在蕭綦肩上壓著,未聽他說過一個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嫵!」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聲,驚得我一愣,脫口應道,「幹嘛?」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他瞪住我,一臉不悅。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聽啊,剛才說到御史整日煩你是麼?」

他不說話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態沒有抱怨,神色卻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說……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憊了,一時無話可說,起身行禮告退。退至殿門轉身,卻聽他在身後低低說,「剛才朕說,要是不長大該有多好。」

我駐足回頭,見那年輕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聳塌著肩頭,明黃龍袍越發映得他神情頹喪,像個沒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時候,她終於查出了昭陽殿裡「魘咒」的真相。

宛如的直覺果然沒有錯,那大概就是所謂母子連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證實是對的——正是宛如身邊相伴最久的兩個嬤嬤,趁夜裡奶娘和宮女睡著,突然驚嚇小皇子,反覆引他號哭不休,長時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頓虛弱下去。難怪查遍小皇子的飲食衣物都不見異常,誰能想到折磨一個小嬰兒最簡單的法子竟是不讓他睡覺。可憐小皇子多日以來竟不曾安睡過一宿!我驚駭於她們竟能想出這樣隱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跡,連慧言也窺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兩個年老慈和的嬤嬤會有如此歹毒的心腸。

在秘刑逼供之下,兩個嬤嬤終於招認。她們自始至終都是謝貴妃的人,當年被送到東宮侍候太子妃,便是謝貴妃為日後設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鐵腕之下,謝貴妃無力與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從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軟肋——太子。謝貴妃沒能完成這番佈署,便病逝了。兩名嬤嬤留在東宮依然時刻想著幫三皇子奪回皇位。太子身邊無法下手,她們便一心斷絕皇家後嗣,只要太子無後,皇位終還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東宮姬妾大多沒有子女,曾有一個男嬰也夭折了,能平安長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來,只怕全是她們從中動了手腳。

謝貴妃,那個婉約如淡墨畫出的女子,至死都隱忍無爭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漸漸明白過來,假如謝貴妃果真沒有一點心機手段,又豈能在姑姑的鐵腕之下立足不敗,恩寵多年不衰。或許這深宮之中,從沒有一個人是乾淨的,也或許乾淨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貶入不見天日之處,甚至如更多無名冤魂,永遠消失在宮牆之後。

不寒而慄之餘,我仍覺慶幸,這幕後的主謀不是子澹——若連他也捲入這血腥黑暗的紛爭,才是最令我恐懼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卻是宛如——最殘酷的陰謀和背叛,她嫡親的姑媽和身邊最親信的宮人。

兩名嬤嬤當即被杖斃,而此事的幕後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謝貴妃,必然連累子澹和整個謝家。宛如再三掙扎,終於忍下對子澹母子的憤恨,推出衛妃做為替罪羊,賜她自縊。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護了小皇子,又一手隱瞞真相以保護子澹,而這背後卻是另一個無辜女子的性命被斷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與殺人都是我這一雙手——或許哥哥說得對,我的確越來越像蕭綦。

自此之後,宛如姐姐也終於變了,變得越來越像一個皇后。她開始鐵腕整肅后宮,妃嬪稍有獲寵,便遭她貶斥。普通宮人被皇上召去侍寢,次日必被她賜藥。皇上與她的爭執怨隙越發厲害,幾番鬧到要廢後……謝皇后善妒失德的名聲很快傳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宮中開始籌備元宵夜宴,而蕭綦卻在準備討伐江南叛軍。

這日我們一同入宮,他去御書房決議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陽殿商議宮宴的瑣事。

方一踏入殿內,便看見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宮人強逼著喝下一碗湯藥。謝皇后冷眼坐在一旁,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喝。我雖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后宮的手腕嚴酷,但親眼見她逼侍寢的宮人喝藥卻是第一次。見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著,起身迎上來。那女子猛的掙脫左右宮人,將藥碗打翻在地,撲在皇后腳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藥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隱隱有一股辛澀藥味……這藥味,竟異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說話,我只怔怔看著她面容,腦中一片空白,卻不知她在說些什麼。

「阿嫵?」她詫異地喚我,「你怎麼了,臉色為何這般蒼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驚嚇到你?」

我勉強一笑,推說一時不適,匆匆告退。

離開昭陽殿,也不及等待蕭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從前曾問過府中醫侍,都只說我每日所服的湯藥是尋常滋補之物,我也從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宮中聞到那種藥的辛澀氣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湯藥一模一樣,這種味道我絕不會記錯。

房門外步履聲急,蕭綦匆匆步入內室,人未到,聲已至,「阿嫵——」

我迴轉身看他,他額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后說你忽覺不適,究竟怎麼了,可有傳太醫來瞧過?」

「也沒什麼大礙。」我淡淡笑,轉頭看向案上的那碗藥,「剛叫人煎好了藥,服下就沒事了。」

蕭綦看也不看那藥一眼,立即道,「這藥不行,來人,傳太醫!」

「這藥怎麼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這不是每日不可間斷的良藥嗎?」

蕭綦一下頓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變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靜無波,只端起那碗藥來看了看,「果真是麼?」

他沒有回答,雙唇緊繃似一片鋒利的薄刃。
  
我笑著舉起藥碗,鬆手,任它跌落地面,藥汁四濺,瓷盞摔作粉碎。我開始笑,從心裡覺得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無法自抑,笑得全身顫抖。蕭綦開口喚我,似乎說了什麼,我卻聽不清,耳中只聽見自己的笑聲……他陡然將我拽入懷抱,用力抱緊我。我如溺水般掙扎,絕望到極點,不願讓他再觸碰我半分。無論我怎樣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掙扎間釵環零落,長髮散亂下來,絲絲縷縷在他胸前繚繞,彷如愛恨嗔癡,怎麼也逃不過命中這一場沉淪。

我再也沒有了力氣,軟倒在他臂彎,似一隻了無生氣的布偶。絲絲的寒意從肌膚襲來,彷彿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將周身爬滿,纏繞得不見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沒有憤怒,沒有悲傷,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來,他給我服的是這種藥。

他不肯讓我再擁有他的子嗣,不肯讓他的後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讓我的家族再有機會成為「外戚」。什麼鶼鰈情深,什么生死相隨,終敵不過那顛峰之上最耀眼動人的權勢。他仍在一聲聲喚我,神色惶急,嘴唇開合,彷彿說了許多許多,我卻一個字也聽不見,陡然覺得天地間安靜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顏色。他的面容在我眼裡忽遠忽近,漸漸模糊……

恍惚感覺到他的懷抱和體溫,聽到他一聲聲低喚。

可是我不想醒來,不想再睜開眼睛。又有藥汁餵進口中,苦中回甘……藥,我陡然一顫,不由自主地掙脫,卻被一雙手臂禁錮得不能動彈,任由藥汁一點點灌入口中,毫無反抗的餘地。我終於放棄掙扎,淚水卻從眼角滑落。

他放下藥碗,輕拭我唇邊殘留的藥汁,舉止輕柔仔細。我睜眼看他,微微一笑,聲音輕若游絲,「現在王爺滿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邊,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脈的子嗣,只需一紙休書,另娶個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他瞳孔驟然收縮,森森寒意如針,難掩傷痛之色,「我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之人?」

我還是笑,「王爺是蓋世英雄,是我一廂情願,以終生相託的良人。」

「阿嫵,住口!」他握緊了拳,久久凝視我,眉目間的寒霜之色漸化作慘淡。

「在這世間,我只有你一個至親至愛之人,如今連你也視我如仇敵。」他的聲音沙啞得怕人,我亦痛徹心扉。

還能說什麼,一切已經太晚,這一生愛恨癡纏,俱已成灰。

母親從湯泉行宮回京,連家門也不入,便直接住進了慈安寺。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心如死灰,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

紫竹別院,冬日靄色將青瓦修竹,白牆衰草盡染上淡淡淒清。我與母親對坐在廊下,於裊裊茶香中,聽見遠處經堂傳來梵音低唱,一時間心中空明,萬千俗事都化作雲煙散去。母親捻著佛珠,幽幽嘆了一聲,「我天天都在佛前為你們兄妹祈福,如今阿夙知事許多,我也不必掛心他,唯獨對你放心不下。」

眼見天色不早,而母親又要開始嘮叨,我忙起身告辭。母親卻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過素齋再走,我著實討厭這寺中齋菜的口味,只得苦笑著推脫。

徐姑姑接過話頭笑道,「必是有人在府裡等著王妃吧,都說豫章王夫婦鶼鰈情深,今日看來果真是濃情似蜜,依奴婢看啊,公主還是不要挽留的好。」母親與她相視而笑,我亦只得淺笑不語,心中卻陣陣刺痛。在旁人眼裡,我與蕭綦依然是伉儷情深,然而我又怎忍心讓母親知曉個中苦楚——自那日之後,他便搬去書房,不再與我同宿,整日早出晚歸,同在一處簷下,竟數日不曾碰面。我不去見他,他也不來看我。想起寧朔初遇的時候,我們也曾各自矜傲,最終是他低了頭……一時間,鼻端微微酸澀,竟險些在母親面前失態。

辭別了母親,徐姑姑一路送我出來,叮嚀了些家常閒話,卻幾番欲言又止。我朝她笑了一笑,「徐姑姑,你怎麼也學著母親那般脾氣了,往日你是最不愛嘮叨的。」徐姑姑望住我,眼中忽有淚光閃動,朝我俯下身去,「老奴有幾句話,自知冒昧,卻不能不斗膽說與王妃知道!」

我忙扶起她,被她一反常態的鄭重模樣驚住,「徐姑姑,你看著我自幼長大,雖有身份之別,但我向來視你如尊長,若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她抬起頭來,目光幽幽,「這數十年,老奴親眼看著公主和相爺的前車之鑑,這世間最不易長久的便是恩愛二字。如今王妃與王爺兩情正濃,只怕未將子嗣之慮放在心上。老奴卻憂心日後,假若王妃的身子無法復原,當真不能生育……王爺遲早會有庶出子女,屆時母憑子貴,難免又是一個韓氏!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防備在先!」

她一番話聽在我耳中,深冬時節的山寺,越發冷如冰窖。

我猝然轉頭,胸口急劇起伏,竭力抑止驚濤駭浪般心緒,半晌才能穩住語聲,「什麼無法復原,你說清楚一些?」徐姑姑啞然怔住,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再也抑止不了語聲的顫抖,「不能生育,又是怎麼回事?」徐姑姑臉色變了又變,語聲艱澀,「王妃……你……」

「我怎樣,你們究竟瞞著我什麼?」我直視她,心頭漸漸揪緊,似乎有什麼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獨我蒙在鼓裡。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滿面悔恨之色,哽噎道,「老奴該死!老奴多嘴!」

「既然已經說了,不妨說個明白。」我笑了,止不住滿心辛酸,卻仍想笑,想知道究竟還有多少不堪的隱秘。

徐姑姑雙膝一屈,直跪了下去。只聽她語含哽噎,一句話斷斷續續說來,卻似晴空霹靂,剎那間令我失魂落魄,僵在了原地——她說,「當日王妃小產之後血崩,性命垂危,雖經太醫全力施治,僥倖脫險,卻已落下病根,往後若再有身孕,非但極難保住,且一旦再次小產,只怕便是大劫。」

我竟不知道是怎樣渾渾噩噩回到了王府。

萬千個念頭紛湧起伏,心中卻是一片空茫,反而沒有了喜悲。一面是噩耗突至,一面是絕處逢生——對於生兒育女之事我雖依然懵懂,卻也懂得不能生育對一個女子意味著什麼。蕭綦早已知道,可他竟不肯告訴我真相。難道他以為可以一輩子瞞下去,讓我一輩子不知道,就不會傷心難過了麼……他竟然這樣傻,傻到每日強顏歡笑哄我喝藥,傻到被我誤會也不肯解釋……回想當時,我對他說了什麼?那些話,此時想來才覺句句錐心,傷人透骨,將他一片苦心碾作粉碎。他視我為至親至愛之人,以一片真心相與,本該共患難之際,我卻沒有給他全部的信任。

不知何時我已淚流滿面。

車駕到府,天色已黑了,我顧不得臉上淚痕未乾,形容狼狽,徑直往書房奔去,心中只想著他會不會還在惱我,會不會原諒我的愚蠢……甫一轉入後廊,迎面卻見一名宮裝女子迎了上來,綠鬢纖腰,明眸皓齒,叫人眼前一亮。我怔住,凝眸看去才認出是玉秀,如今的顯義夫人蕭玉岫。她換了這身穿戴,恍若脫胎換骨一般,令我既驚又喜,「玉岫,竟然是你!」

她羞赧低頭,悄聲道,「宋……將軍剛回京,今日入宮謝了恩,便一同來拜謝王爺和王妃。」

我恍然,她受封賜嫁懷恩之後正逢宮變,其後又是連番變故,一直未得機會入宮謝恩。我臥病之時,恰是京中局勢最為微妙之際,宋懷恩奉命趕赴辛夷塢,督視子澹,防範謝氏與皇族的異動。如今諸事安定下來,國喪已過,懷恩也回京覆命,看來他們的婚期也該近了。我忙向她道賀,羞得她粉腮飛霞。眼見這一雙璧人將攜連理,我滿心的淒傷不覺也緩了過來,略有些暖意。玉岫說懷恩正與蕭綦在書房議事,她不便入內,只好來這裡候著我。她含羞說起懷恩如何如何,小女兒嬌態盡顯無遺。我含笑與她相攜而行,卻聽她說,「他此次回來,又帶了蘭花給我,這次的花兒更好看呢,不過葉條被折壞了,他也真是粗心。」

我驀然失驚,心下急跳,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想來他借玉岫向我傳話已有兩日,而我連日抑鬱心煩,避不見客,玉岫又不懂得個中奧妙,竟誤瞭如此大事。

直待宋懷恩前來見我,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從,他才將始末道來——數日前有舊黨餘孽突襲辛夷塢,意欲劫走子澹,雖未得手,卻引起蕭綦和皇上的震怒,蕭綦下令嚴查,加派重兵看守,並將子澹監禁了起來。我鬆了口氣,至少知道子澹並沒有性命之憂,只是想不到忠於先皇的舊黨如此頑固,至今仍想奪回皇位。只怕他們非但奪不回皇位,反而會將子澹逼入更危險的境地。

送走了宋懷恩,我忐忑沉吟良久,不覺來到書房門外,卻遲疑不能近前……如今恰逢異動,子澹被捲入是非之中,我若在這個時候去向蕭綦解釋言和,他會不會以為我另有目的?原本心結未解,若再火上澆油;只怕說什麼都再難讓他相信了。一時間百般躊躇,我在廊下俳徊良久,遠遠看著他的身影被燭光映在窗上,忽明忽暗,終究沒有信心邁進門去……直至夜闌人靜,燈燭熄滅。

我怔怔半晌,無奈轉身而去。

徹夜輾轉難眠,一早天還未亮我便醒來,再無睡意。想來蕭綦大約也該起身上朝了,我披衣而起,略略梳洗,素顏散髮步出房門。

深冬時節的清晨,有薄霧霜氣瀰漫在庭前廊下,披了銀狐深絨披風仍覺寒意撲面,呵氣成霜,只怕再過幾日便要下雪了。許久不曾這麼早起身,想起從前母親總會一早梳妝齊整,陪著父親用過早膳,再送他至府門。而我婚後三年都是獨居,習慣了疏懶貪睡的日子,蕭綦更是從不讓我早起。而今想來,我處處受他呵寵容讓,卻極少為他做過些什麼……

才到庭前,就見蕭綦朝服王冠步出書房,面色冷肅,一大早就眉心微蹙,思慮沉沉。我駐足廊下,靜靜望著他,並不出聲。他幾乎已到了跟前,才驀然抬頭瞧見我。他怔住,定定看我,眼底分明有暖意掠過,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的淡漠,「怎麼起得這樣早?」

我嘆口氣,沒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撫上他衣襟,上面有一道極淺的皺痕。我的手指緩緩撫過那蟠龍紋宮緞,掌心輕貼在他胸口。他一動不動地立著,沉默地看我。我亦靜靜垂眸,掌心下感覺到他沉穩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萬般惆悵只化作無聲嘆息。他覆上我手背,掌心溫暖,良久才低聲道,「外邊冷,快些回房去。」這短短數語的溫存,令我眼底瞬時熱了,忙側過臉去,輕輕點了點頭。他方一開口,卻聽侍從催促道,「王爺,時辰不早,上朝怕要遲了。」

我忙抽身,抬眸無奈一笑,輕聲道,「早些回來。」

他頷首,濃濃暖意湧上眼底,唇角隱有笑意,只伸手將我身上披風裹緊,便匆匆轉身而去。

半日裡心心念念都在想著他,想著他下朝之後便會回府,我忙吩咐廚房預備午膳。

然而過了午時許久,遲遲不見他回府,我正等得百無聊賴,卻見侍女匆匆來報,說右衛將軍求見。我一時驚詫,匆忙迎出正廳,卻見宋懷恩全身披甲,佩劍加身,大步直入。我駭然駐足,心中懸緊,脫口道,「出了何事,王爺呢?」

「王妃勿憂,王爺現在宮中,末將奉命保護王府與京中畿要,請王妃暫時不要離府!」宋懷恩沉聲回禀,滿面肅殺,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只見他踏前一步,低聲道,「兩個時辰前,皇上在宮中墮馬受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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