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御井烹香 -【貴妃起居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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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38 PM

本帖最後由 璃幻 於 2014-8-4 10:39 PM 編輯

第256章 成盟

  老人家畢竟年事已高,過去的幾年裡,風風雨雨,並未有幾天真正消停的日子。去年剛出事時,憑著一股勁頭還算是撐了一陣子,從去年冬天起,也許是勁兒過去了,她便經常病倒。雖不是什麼大病,但也夠煩人的了,不必是醫生也知道,老人家體力不支,不說就此退休吧,起碼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榮養。

  不過,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並不意味著會有人規勸太皇太后交出手中的權力。就連最該說話的清甯宮,也是保持了沉默,大家都在等著太皇太后自己的選擇。是把權力順理成章地移交給太后呢,還是選擇心腹女官代她行使一部分權力?這都可以隨著她的心意去辦,畢竟,太皇太后手裡並非握有帝國重權,說白了,就是成心都翻不起什麼大浪。之前內廷分裂,兩宮對峙的局面,已經給內閣提供了足夠的政治把柄,不論是女官還是太后取代了她的位置,也都很難在朝政上做出什麼改變。就是個名頭的變化罷了,對內閣來說,由誰來都是一樣,而這點權力,太后也未必看在眼裡。

  儘管如此,太皇太后依然選擇了太后,而非是徐循料想中的六尚女官,這自然是出乎了不少人的意料,甚至就連太后,一進屋子,見到太皇太后身前擺放的皇帝大寶時,都是挑了挑眉毛,難掩面上驚容。

  「來了?」對兩人的跪禮,太皇太后只是回以淡淡的一個詞,心情似乎是喜怒難測。徐循也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情緒如何,和太后她也鬥了有若干年了,到最後要親自把攝政的權力交給她,雖然是為大局計,但太皇太后心裡想必也是有幾分五味雜陳。

  「是。」太后也表現得很低調,很恰如其分。「您身子可好些了?夜裡可還咳嗽?杜太醫的藥,吃得還好麼?」

  「好些了,就是還要休養。」提到自己的健康,太皇太后神色緩開了幾分,似是認命地歎了口氣,便示意喬姑姑,「取匣子來。」

  她並未指明,不過,喬姑姑倒是心領神會,很快便捧回了一個並不小的紅木匣子,蓋是開的,徐循看了一眼,裡頭整整齊齊碼的全是奏章。

  「雖說,現在國事都是三位閣老處理,咱們這就起個蓋印的作用。但規矩還是和從前一樣……」太皇太后倒是不疾不徐地為兩人解說起了如今的政事流程。

  昔年章皇帝在位時,做了一件也不知是好還是壞的事兒,當時頗有人詬病,但如今看來倒是挺好的,那便是把批紅權分享給了司禮監。又或者說是設立了一個文書部門,幫著他做抄寫工作。在當時,大致上司禮監秉筆太監的作用,便是幫著他把大部分奏章上內閣寫的票擬抄到奏章上,一般來說都是照抄無誤。遇有國家大事,或者是緊急軍情,司禮監和內閣都會將奏章做特別標識,皇帝也是心中有數,明白自己每日裡該看、該親自批示的奏章有哪幾本。

  比起前代事必躬親的太祖、太宗,這樣的制度,當然是把他從文書工作中給解放出來。將更多的權力交給了內閣,在當時,大臣詬病此事,也不是因為皇帝找人來幫著抄票擬,而是認為如此一來,權力集中到內閣,六部職權被進一步的削弱。其中許多權力糾葛鬥爭的細微,就不足為外人道了。徐循當時還聽章皇帝說過幾次這事,不過記憶也已經模糊,只記得最後司禮監的規模擴張得頗為厲害,職權也成為了二十四衙門中無可爭議的第一。

  現在,皇帝雖然不能親政,太皇太后也不主政,但因為有司禮監在,朝政還是運行得有條不紊,內閣寫票擬,封送司禮監。名義上太皇太后也能隨時調閱,不過大多數時候都是照抄票擬,再下發回去。如有需要下詔、諭、敕書的,再請掌握皇帝大寶的太皇太后用印。如此一來,整個流程井井有條,雖然掌權的實際上是內閣三楊,但在禮儀程式上卻挑不出什麼錯來。也不至於為後來人樹立權臣亂政的壞榜樣,君臣之間,恪守分野,將來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既然如此,太皇太后在這個流程中當然也扮演的是不可缺少的一環。奏疏批紅,她可以不管,甚至可以不看,但是需要用到皇帝大寶的詔書等,便算是重要事務了,如果說服不了太皇太后,便不能用印。她的地位雖然遠遠比不上垂簾聽政的攝政太后,但對於內閣也是一道制約,起碼能維護住內廷的一些底線。這點權力,到底也不能輕忽賦予。

  聽太皇太后講解了一番,徐循大致明白她平日裡都在做什麼了——雖說可以不管平時奏疏的批紅,但看太皇太后的表現,她還是會查閱奏疏和票擬的,就算不是全開,起碼也經常抽查,並不是真的就只甘心於做個人肉印章了。

  「內廷的權力,已經被分攤得很薄了。」太皇太后看了兩人一眼,語重心長。「不能再和女官們分享,再繼續分薄下去。有些事,有一就有二,先例一開、後患無窮……唉,雖說我也難放下,但情勢如此,也只有交到你們二人手上。」

  徐循立刻就站了起來,重又跪了下去。

  「老娘娘身子不適,請太后娘娘攝政,也是名正言順之事。但妾身——」

  她的推辭才剛開了個頭,便被太后打斷了。

  「你知道國朝上下,都發生著什麼事麼?」她顯得有些疲倦,沒等徐循回答,便又問道,「且不說天下吧,就說京城內,這朝廷內外,最近都有什麼紛爭,又出了什麼亂子?」

  徐循只能啞然以對:她們宮廷女子,一直以來都按照國朝祖訓行事,宮門以外的事,一概不聞、一概不管,要說宮外平民過的日子,她也許還知道一二,但朝廷裡的事,她從何得知?

  「也不問你,就問你吧。」太皇太后又把矛頭對準了太后,「如今瓦剌掌權的是哪個賊酋,你知道麼?老可汗病了,諸孫爭位,你曉得誰獲勝的幾率大些,誰更是野心勃勃,和我國素來敵對?」

  太后並未不快,而是露出深思之色,尋思著回道,「媳婦實是不知,不過,此事可詢問大臣們,再同廠衛的口徑相合,兩廂印證,當可瞭解大概。」

  太皇太后微微點了點頭,語氣寬鬆了些,「不錯,還算是有些章法。但我再問你,三楊之中,你知道誰和誰更合得來,誰的門生都有哪些,其在哪些事上立場一致,哪些事上利益相悖?這些事,東廠告訴你的,未必可就是真的。」

  她是在暗示東廠也可能和內閣有利益勾連,太后聞言,嬌軀頓時一震,「還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

  「宦官內侍也是人,也要在朝中立足。」太皇太后淡淡地道,「不然,你當大郎為什麼要特地從南邊調個與世無爭的柳知恩過來?」

  她寥寥數語,倒是把章皇帝的意圖粉飾得冠冕堂皇,又是話鋒一轉,「但也不必過苛了,和外官比,內侍終究是可以依靠的。再說,東廠的內侍終究也不多,辦事的多還是錦衣衛裡的人,他們要瞞著上峰,上峰就算察覺了九十九次,也有被蒙蔽的那一次。」

  畢竟是多年參政的老人,隨便幾句話,都夠把太后嚇住,她本來也未對徐循參與政事有什麼特別的反感,現在看來,倒更贊同太皇太后的安排。是徐循自己如芒刺在背,渾身都不舒服——名正言順,這話也不是說假的。太后、太皇太后之間怎麼鬧都好,她一個妃嬪而已,甚至連親生兒子都沒有,哪來的底氣參與國家政事?這要是被記在史書上,完全的奸妃范兒,仿佛把太后都逼到無處落腳似的……雖說到時她都死了,也不必在意這個,但這不是冤呢嗎?

  這以後的事,且不說了,就說如今吧,太皇太后雖然說得是天花亂墜,但她還是看不出有多少讓她來參贊的必要,「老娘娘,即便如此,可妾身也毫無輔政經驗,兼且學識短淺……倒不如以娘娘為主,六尚為輔——」

  太皇太后掃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也別想太多了,讓你也一道幫忙,並非是用你來牽制孫氏。」

  她語帶深意,「我知道,你是不會受人如此利用的。」

  從前因不知徐循秉性,她的確出過不少招數,都是想要捧她和太后相爭,兩人形成利益聯盟。不過,徐循被她一說,自己細細想來,自從章皇帝過身以後,太皇太后的確再無類似舉動。——她畢竟也一點不傻,從前沒看透也罷了,如今既然看透了,會調整策略,也不足為奇。

  她原本的猜想,被太皇太后一語否定,而且還透得她的擔心有些小家子氣,不過,徐循卻也並不尷尬,太皇太后的前科實在是太多了,多到她如此想實在太正常,她道,「那我就更不解了……就妾身這點腦子,說得過分點,可能連我宮裡的韓女史都不如,怎麼就……」

  「你說你不頂事,那我倒要問你了。」太皇太后似乎早料到徐循有此一問,她呵呵一笑。「你說說,孫氏的學識才具——我也不說內閣三楊、歷代狀元了,只說司禮監的王瑾、金英吧,孫氏能和他們比麼?」

  別看三個女眷走到外頭去,一個個的頭銜都能閃瞎人眼,三人聚在一起說話時,這對話卻是極有煙火氣息,半點也無天家氣派。身為天子之母,太后居然要淪落到和宦官比才具——

  而且結果還很讓人遺憾。

  徐循被這麼一問,猶豫了半晌,還是只能歉然對太后道,「也不是我褒貶娘娘,不過……」

  論學識,王瑾、金英能詩能賦,論資歷,每個人都多次被皇帝派出辦差,塞北邊疆、江南商埠,每年都有不少棘手事件發生,這些宦官內侍的能力,哪裡是太后一個深宮婦人能比得上的?別說她了,就連太皇太后,在徐循私心裡,只怕都未必……

  太后搖了搖頭,容色平靜,「你也不必再推辭了,我明白老娘娘的意思。不論是你、是我,怕都沒有足夠的能力來壓住陣腳,只奈何……」

  只奈何坐到這個位置上,就必須承擔起這份工作。不管別的女官、內侍才能再高,經驗再豐富,不是這個身份,便不能享有這樣的權力。太皇太后不放心太后,要給她找幫手,她找內侍,司禮監的權力已經夠大了,再大則恐難制,找女官,女官參政這先例一開,只怕後患更是無窮……除了徐循,沒有誰有這個資格來幫忙,當然,她這個先例開了以後,日後怕也有些麻煩。但再大的麻煩,還是局限于後宮,局限於皇室這個家庭之中。只要維持從寒門選秀的制度,這種麻煩,也就是曇花一現,終究不會形成心腹大患。

  兩害相權取其輕,太皇太后不是要制衡太后,留個後手免得她勢大難制,也不是對徐循信心無比,覺得她能壓住朝政……她是實在沒有第二個選擇了。如果說太后掌朝,就像是一根鴻毛壓在寶座上,那多她徐循另一根鴻毛,也比沒有要好一些。

  徐循終究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心意,她深深地歎了口氣,也不再多爭辯什麼了。

  「今日以後,你們二人每日都來仁壽宮,讓王瑾給你們講講課。」太皇太后見兩個小輩都不再說話,神色也十分寧靜,便也欣慰地出了一口氣,她挪動一下,靠得更直了些。「也不要太害怕了,讓你們掌印,不是讓你們管頭管腳,瞎指揮內閣的事……只求你們能看懂奏章裡的含義,能明白朝政的變動。勿讓這江山埋下隱患,維持這平穩局面,直到移交給皇帝——」

  說到後來,她也不禁歎了口氣,「唉,反正,拼命去做,事態如何,也只能看運氣了。」

  即使盡力做出了最好的安排,但天有不測風雲,這闊大的國土上將會發生什麼樣的事,誰又能說得清?若是從今年起,連年旱澇個五六年的,內閣那年紀不小的三位老人,又再去世幾個的話,朝政一朝崩潰都不是沒有可能。只怕就是章皇帝複生,都沒把握能說自己可以將朝廷平穩維持到栓兒成年。

  還沒接過權柄,徐循已經感受到了窒息般的壓力,想到她的所作所為,即使只是無意的一個舉措,都可能對芸芸眾生帶來巨大的影響,她便覺得一雙腳有千斤重,壓根都邁不出去。

  ——而她還只是太后的副手而已。

  她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太后。

  太后的面色,卻是平靜如水,仿佛未曾感受到絲毫壓力,要承擔的,只是一樁很尋常的工作。

  即使兩人間恩怨糾葛,關係複雜,徐循也說不上對她是討厭還是無感,但在這一刻,她的確對太后泛起了一絲敬意:不論她有多少缺點,此時此刻,起碼她還算是很有擔當。

  正這樣想著,太后也轉過頭來,望著她道。「從前的事,怕要擱到一邊了……這話說來雖假,但你我二人,日後當同舟共濟、盡力而為——總不能辜負了大哥對我們的恩德。」

  想到章皇帝,徐循亦是心中一凜——她不敢說自己能做到最好,但如太后所說,總是要盡力而為,起碼不能把個爛攤子交給栓兒,又或更慘,把江山在這幾年間敗掉。

  遂收拾心情,對太后沉沉地點了點頭。「從此以後,自當竭盡全力,襄助娘娘。」

  太后勾起唇角,伸出手來,徐循再不猶豫,也抬起手,和她擊掌三次,以此成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40 PM

第257章 學習

  從技術上來說,太后和徐循的工作任務相當簡單,甚至就是栓兒也能勝任。大部分活計外廷都已經做好了,送上來蓋印的詔書、敕書等,都是經過翰林院草詔,內廷只需要蓋上大印便可。別說栓兒,就是剛出生的嬰孩,只要身邊有個能拿動大印的保姆,也不可能幹不好如此簡單的活計。

  由於太皇太后割讓掉了內廷問政的權力,現在內廷三女,每一個也都有說得上是致命的弱點。即使是換了人來掌印,其對外廷的影響力也非常有限,會送到內廷的東西,基本上都是內閣三人博弈後的結果,即使有什麼利益衝突,也都被內閣自己消化完畢,還輪不到內廷來插手。是以就是這監督奏疏、審核詔書的工作,其實也不過是為了多一重保險而已,實際上經過六部、六科、內閣、司禮監等機構的重重審核把關,輪到她們揪出毛病的機會委實是不多。但話又說回來了,如果因為工作內容簡單就隨意糊弄的話,其結果就是內廷會進一步喪失權威,一步一步走下去,誰知道日後會否變成漢末、唐末時那樣,權臣、內宦隨意廢立天子,皇權旁落的情況?

  內廷三女,都沒有親戚在朝中為官,外戚勢力幾乎不存在,也就談不上借用了。只能靠自己對朝政的瞭解、對時局的把握,甚至是個人的權威和名聲,來維持對外廷和內宦的震懾力,換句話說就是,哪怕太后和徐循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做呢,也不能什麼都不懂。起碼你要懂得現在朝中、天下都有什麼事在發生,什麼勢力在互相爭鬥,什麼人在冒起,又有什麼隱患在醞釀之中。

  不過,要學懂這些,那可就難了……

  徐循對太皇太后的安排,雖說面上服從,但一開始心裡終究多少也有些嘀咕。她不曉得太后如何想,不過怎麼說她也是栓兒的養母,雖說是輔佐太后吧,但一旦參政,這權威也就更足了。如是栓兒有個萬一,譬如染疫沒了,由壯兒即位的話,太后的母后皇太后之位,屆時必然受到衝擊。讓她來輔佐,是別無選擇,但這也不意味著太后能對這等隱患視而不見。

  不過,等開始上學以後,這種擔憂也就漸漸地消除了,才學了兩天,徐循便痛苦地認識到,這個差使根本不是一人能勝任的,其實說白了,甚至連她和太后兩人加在一起都很勉強。

  國朝官制,發展到現在已經近百年了,期間經過數次調整,有許多不成文的慣例、規矩,已經形成了一套自己體系。京官、地方官、軍官、邊官,民戶、軍戶等等制度,組成了一個極為龐大的國民體系。且不說學會如何治理了,太后和徐循連對國朝官位基本的瞭解都十分匱乏,她們平時聽說的基本都是六部尚書、內閣大學士等高官的名字,且不說清流、濁流的區別,各官職背後的甜苦,每省二司的職權制衡,每省各道的設置——甚至就連京裡這些機構的職權和制衡,她們都是一無所知。

  原因無他,這種事和她們從來也沒有關係,兩家親戚也沒有真正出來做官的,全都是領閒職。栓兒還玩升官圖,多少瞭解一些,可後妃乃至藩王,連這些都接觸不到,從根本上來說就斷絕了參政的可能——這也是祖訓結合了文皇帝的實際教訓,的確有助於江山的穩固。不過在現在那可就給太后親政設置了極高的障礙,讓一個三十多歲,經歷過不少風風雨雨,身體又算不上好的中年婦女來重新全盤學習這些知識,倘若就靠她自己的話,說不定等栓兒親政了,太后還學不清楚呢。

  多加一個徐循,情況其實也沒好到哪裡去。她們年紀到底要大些,比不上小孩子吸收得快,再說,這些官制背後的學問,亦無規律可循,不是你十分聰明就能眨眼間掌握的。即使是囫圇吞棗,把這許多講究給記在心裡了,看奏章時也根本無法學以致用,只能是幹瞪著眼睛,看著直打呵欠。

  就舉一例子,進士某甲,二甲三十四名出身,考中了庶起士,散館以後發為知縣,這個任命十分簡單,也未牽涉到該人的才幹和政績——庶起士留翰林院學習的三年裡是出不了什麼動靜的,不過,發為知縣意味著什麼,這就要求看資料的人明白庶起士不出京還有什麼出路,這幾種出路又分幾等。

  庶起士散館以後,去向也是不一,不過一般都以留翰林院為上上,不論做侍講學士修史,還是加經筵官頭銜給皇帝講書,這都是入閣的通天大道,這是第一等的出路。第二等的出路便是留京在科道做事,這也算是很高的起點了,不過沒有在翰林院呆過,對將來入閣似乎也是有所妨害,一般說來都是入六科為給事中,雖然位卑,但權力重,也是出成績的好地方,至於去六部為主事,如都察院為禦史,這都是較為次等的出路了,外放到外地州縣做官,哪怕上來就是知縣,但這也是接近於懲罰的貶用。

  要是不懂這些,看奏章的時候也就看到一個人坐滿三年館,出去做知縣了,似乎沒什麼不對的。看懂了才會詫異,才會發覺不對,才會招來司禮監、廠衛諸部詳問究竟,要問清此人是因何被貶——倘若這某甲是自己不知死活、行事無措,因此得罪了閣老遭到壓制,那倒也罷了,若是因為朝廷中派系鬥爭至此,那便要提高警惕了,朝中黨爭若到了頻頻殃及庶起士這般清貴『儲相』的地步,朝政必然大受影響,這樣的勢頭,必須堅決地遏制在萌芽時期。

  當然,這是簡單化的說法了,在實際中,即使是得罪閣老,也要弄清緣由,內閣學士擅權、弄權並非好事,若是不聞不問,發展到最後那就很危險了。若是派系鬥爭,真到了發庶起士為知縣的程度,餘下許多管道也自然都有相應回饋,不至於這一眨眼間就給放過去了。不過,根本精神那是一樣的,你不懂,就只能依靠別人,就存在了被別人忽悠的可能,這權力——即使所剩無幾,也就根本不是你自己的了,等到栓兒親政的時候,要再收攏權力,難度勢將比現在更高,甚至也有可能就根本收攏不回來了。

  這官制的學問,可謂是浩若煙海,且不說別的,只說這某甲,外放做的知縣,是上縣、中縣還是下縣,也是大有講究。局外人即使是顯貴如後妃,若無人指導,都很難弄明白這裡頭的學問,而她們又怎都是女兒身,亦非正經的天子,受不得翰林院的教育,太皇太后給兩人找的教授,乃是章皇帝昔日大伴,司禮監秉筆太監王瑾,他因是章皇帝的大伴出身,在司禮監地位也很超然,不過,一朝天子一朝臣,司禮監亦是如此,有王振在,王瑾不可能還和從前一樣風光無限,眼下這幾年,也就是發揮餘熱,等到栓兒親政,他也可以養老退休了。

  也許是從孫嬤嬤那裡汲取了不少教學經驗,王瑾給兩人上課時,態度雖然尊敬,但功課上卻是半點也沒有放鬆,容不得太后和徐循仗著身份怠慢學習。這三天一測五天一試的,比起栓兒幾乎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徐循即使只能算是做副手撫養,也沒有輕鬆幾分,左支右絀、挑燈夜戰,甚至比當年選秀後學規矩時還要更辛苦幾分。——且不說參政了,只說這觀政,也是燒腦的活計——所謂留力免得搶風頭,那都是無謂的擔心,她要害怕的是自己跟不上課程才是真。

  倒是太后,到底是昔年跟隨在太皇太后身邊長大,雖然沒有刻意教育,但耳濡目染,幼時便對朝政人事有些瞭解,要比徐循更有些積累,兼且她興趣更足,表現得便比徐循更為從容,不過卻又不到遊刃有餘的地步,這兩人閑了還結成學習對子,愁眉苦臉地坐在一起玩升官圖鞏固知識,也跟著討論討論這些日子以來在仁壽宮翻閱的奏疏。

  「這個於廷益,升官真快。」徐循翻著奏章,不免也感慨了一句,「原來現在都是巡撫了。」

  巡撫亦算是封疆大吏了,許可權不小,太后道,「這個於廷益的名字我好像聽過的。」

  對於深宮婦人來說,六部大概也就知道尚書的名字,於廷益本官是兵部右侍郎,巡撫是暫署而已,辦完事本就該回來,只是因為地方上事務頻頻,才是『一去不回』。所以太后沒聽過他的名字,也十分正常,倒是對他有點印象,可說是於廷益宦海中的一項小小成就了。國朝官宦這麼多人,他好歹是做出了點名氣。

  徐循微微笑了笑,「他發跡也是有軼事的,那年大哥征樂安,漢庶人自縛出降,把他罵得抬不起頭來的就是這人。大哥當時聽了,心裡也的確很是爽快的。」

  宮裡的稱呼禮儀有嚴格規定,譬如建庶人,雖然其曾登大寶,但後來被廢為庶人,宮裡以舊號稱呼便是無禮。漢王一系,因造反也被廢為庶人,所以言辭間就得注意著了,除非官方給恢復名譽,不然就得叫『漢逆』、『漢庶人』。

  「哦,是他嗎?」太后仿佛有些印象,「當時好像還是小官吧?」

  「是禦史,事後被大哥打發去巡按江西,在江西幹得也很不錯,」徐循平靜地回答,見太后多少有些疑問地望著自己,她抿嘴一笑,才是揭開了謎底,「這個人上過奏章,抨擊外戚之禍——我怎會不記得他呢。」

  雖然也沒想過要打擊報復,但是她難得有了麻煩,對上書的那位印象肯定深刻。——對於廷益發生興趣的,也不止徐循一人,她身邊的幾個嬤嬤早就在王瑾那把什麼都打聽到了。從他發跡到升官的軌跡,一直都有人注意著。

  「此人巡撫外地已經有年了吧?」太后有絲詫異,「是何時提拔的呢?」

  自從太后準備秉政開始,清甯宮裡也就多了些辦過外差的內侍服侍,聽到太后提問,一位曾在司禮監服役的小內侍便恭敬地道,「回娘娘,是六年前提拔上巡撫的。」

  章皇帝的統治持續了十年,今年剛改元,也就是說,十一年前,於廷益還是個小小的禦史,用了五年的時間便成為兵部右侍郎,外放為一地巡撫任職至今。其冒起不可以說是不速了,即使可以推算出,他曾在巡按江西的路途之中上疏和當時的莊妃為難了一把,但這一點絲毫也沒妨礙到皇帝對他的重視——晉升如此之速的官員,不像是那種按部就班熬資歷的,肯定是簡在帝心,得到其的認可,才能如此超遷。

  「看來,這於廷益是個人才啊。」太后也是由衷地稱讚了一句,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徐循,「我這麼說,妹妹不會生氣吧?」

  「這本來就是實話麼。」徐循也並不介意,她道,「似於廷益這樣的人,等待的只是一個機會而已,只看他在江西做出的成績,便知道這樣的人如同囊中之錐,出頭只是時間問題。」

  她若有所思,「不過,背後也應該少不了助力,就不知他是傾向哪一位大人了。」

  太后也點了點頭,「就不知是哪一位了——想知道卻也簡單,召柳知恩來一問應該也就清楚了。」

  於廷益這人的故事,徐循是很熟悉的,他去江西巡按的路上,還能上書說陝西的事。當然了,禦史可風聞奏事,即使是監察禦史,也可以上疏暢所欲言,肆無忌憚地對國朝的各種弊病提出自己的看法,不過她卻很肯定,於廷益在那個時間點上奏疏言外戚之禍,背後肯定有人授意。

  在國朝,外戚就是個軟柿子,人人都可以捏一捏,尤其當時她又正倒著黴——就算是又得意起來了,也沒可能影響於廷益的仕途,只看章皇帝毫不介意地繼續使用於廷益,便可知道妃嬪對朝政的影響力有多微弱。從做買賣般的角度看,外戚為禍本來不假,身為禦史,上書敲打外戚,更是一件很能給自己培養人望,營造清名的事情,只是在奏疏裡帶幾句徐家而已,況且又是真有過這樣的事,且又能結好背後的那位大人——那本奏疏,上得可謂是有面子有底子,實在萬無一失、多方得利。

  至於於廷益是否可能被人蒙蔽,又或者是陰錯陽差,在南京逗留期間聽說了一些傳言,有了誤解,且又恰好聽說她有可能被立為繼後,所以正義感發作,趕快上疏扯一下徐循後腿——如果他真是這樣的人,那就絕不可能如坐沖天炮般直上到巡撫位置。試想宮中環境,和朝廷相比,簡直簡單得如小孩過家家,饒是如此,能在六局一司混到編制的女官,哪個沒有幾把刷子?於廷益在江西斷決數百案件,訴訟雙方均心服口服,若無閱歷城府,怎能如是?這樣的人如果連風色都不會看,光憑一腔熱血就踏入後宮的漩渦裡,早就被嚼吃得渣滓都不剩了。雖然這本奏疏的風險不大,但沒有足夠的利益,也很難請動他這個頗有影響力的禦史出手。

  以當時的情況而論,朝臣中不願徐循上位的應該也有,起碼東楊大人在知道太后主政後應該很是開心。廢後時他的表現,別說後宮,連整個京城都早流傳遍了,聽說邊遠小城還有人編了故事來說唱。不過他會否如此行事,又是不是唯一一個,徐循就不知道了,因為朝中還有一個看她很不順眼的重量級人物——如今的禮部尚書胡大人。

  雖然沒有入閣,但他資歷老,也備受文皇帝的信用,是被寫入章皇帝遺詔的幾位顧命大臣。廢後風波時人好像還在南京,和身在江西的於廷益聯繫也比較方便,更重要的是,徐循也無法想像東楊大人會對一個妃嬪的家族如此關注,雨花臺徐族鬧出的那些爛事,因地利之便傳進胡大人耳朵裡,那倒是有可能的,一路傳到京城落入東楊大人的耳中,那就太離奇了點。不過徐循並不知道胡大人和于廷益之間有什麼交集,就她所知,他們年紀相差很大,也不是同鄉、同學、同榜,更無親戚關係,反正看起來就像是毫不相干的兩個人。

  這些事和她切身有關,徐循自然瞭解得仔細,想得也周全,太后卻未想過這些,琢磨來琢磨去也是毫無線索,她被勾動好奇心,還真想叫柳知恩來問個清楚,卻忙為徐循所阻,「算了,背後是誰,又有何要緊?從前的事猶如過眼雲煙,現在也都不作數了。就算是有人主使,難道我還能來個秋後算帳麼?若不能,知道這個又有什麼意思?」

  廢後風波時,旗幟鮮明反對廢後的就有首輔西楊大人,太后對他也還不是不能如何?若因此等小事決定大臣的沉浮,只怕兩人會在轉瞬間被大臣欺壓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現在的內廷,實在不是可以隨意行事的地方,太后想想,也便罷了,「也是,若傳出去為人誤會,也不大好。」

  她便擱下了於謙的奏疏,又拿起了新一封奏章,「這個我倒是看明白了,這是在沖左副都禦史的位置使勁吧?」

  雖然內閣三位楊大人的關係很和諧——起碼在架空內廷方面是很和諧的,但彼此之間也不是完全沒有爭端,這三位現在年事已高,功勳深厚,除非天時地利,否則壓根無法扳倒,只能等其自然去世或是退休,但這不代表三大派系就沒什麼可爭得了。官場和後宮不同,後宮哪怕妃位都被占滿了,一句話還可以再封,皇帝一高興就弄個皇貴妃出來,皇后也是毫無辦法。但官場卻是有一定的秩序,仿佛一個大尖錐子,從底部往上一點點縮窄,想要進步,就得把同一個層面的對手都擠在身後,自己攀上上一層……這樣的體制,怎可能沒有爭鬥?三位大佬是功臣名就了,可還有小弟要照顧呢。

  左副都禦史是正三品高官,而且是都察院的空缺,地位超然,圍繞著這樣一個位置,很多噁心的事情都變得沒那麼噁心了,這一陣子,為了爭奪這個出缺,朝堂上似乎很是熱鬧,有許多看似無關的事,彎彎繞繞,背後好像又都能和左副都禦史有關。

  徐循拿來看了一下,說得是江南三省鹽道事務,說當地鹽道工作做不好,官軍吃鹽難的問題,她疑惑道,「這和左副都禦史有什麼關係。」

  太后咳嗽了一聲,「據我昨日問王瑾,這有望左副都禦史的諸位人選中,最有希望的王進是鹽道出身,你也知道,鹽事無小,官軍吃不到鹽是要鬧事的。江南三省都有這個問題,內閣派王進巡撫江南主管鹽道事務也很正常。」

  徐循趕快查閱自己的筆記,讀道,「有司鹽務衙門為都轉鹽運使司,鹽運使為從三品,極為富裕,為官一任,家財能增長十倍……」

  巡撫一般過去都是有具體事務的,譬如於廷益一開始去山西河南就是當地民亂頻發,過去整頓當時軍備,安頓庶民。三省鹽務不是小事,一旦過去,起碼鹽運司便是基本盤,統管三省鹽運司,權柄和左副都禦史還真難辨高下,而且巡撫一旦出外,很有可能轉為常任,幾年都不回來,這是很肥碩的差事。江南三省本就富裕,巡撫基本盤又是富得流油的鹽運司。王進就算原本對左副都禦史志在必得,現在這個機會放在跟前,只怕都要考慮考慮了。

  一邊查筆記,一邊把利害關係想清楚了,新的疑惑又油然發生,「是誰這麼想要這個職位,不惜把王進往前推一步——誰又有這個能量呢?娘娘肯定事實便是如此嗎?」

  太后被她一問,也有些心虛,她明顯動搖了幾分,囁嚅了一會,方才道,「這……不是還有柳知恩嗎。」

  一個充足而且精准的情報源,在此時簡直如同甘霖般令人感激,徐循這才理解為什麼歷任皇帝都如此依賴廠衛,她道,「也不必都問柳知恩吧,只要靜觀其變,便知道究竟是誰在佈局了。」

  太后伸了個懶腰,歎道,「好費腦子呀——好,就依你所言,不如我們來打個賭好了,若是我猜對了,你便……」

  她想了想,竟失笑道,「我也不知該設什麼賭注了,也罷,若是我猜對了,你便真心誠意地叫我幾聲姐姐好了。」

  太后有時,亦頗為稚氣有趣,徐循直笑,「好,那若是我猜對了呢?」

  太后想不出,「難道要我叫你姐姐?」

  徐循也不知自己還缺乏什麼,想了一會,便道,「不如這樣,若是我猜對了,便由娘娘出面,帶我們去西苑走走吧。」

  太皇太后病著,她倆還是新科寡婦——最主要還是有功課的,這時候去西苑,就算是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影響好像也挺不好的,太后哈地笑了一聲,樂道,「好哇,你倒不做虧本買賣,那便一言為定了。」

  兩人對視一眼,均忍不住微微一笑,便又撂開了這本,翻出另一本奏章來當八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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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

  另外,這文架空的部分真的從很早就開始了,於廷益的原型人物于謙大人和胡大人在歷史上毫無特殊關係- -請大家千萬別被我誤導。架空也不是說在某件事上就來個突然的轉折,還是要有因有果循序漸進的。

  另外這個學習班也是絕對的架空,在現實的明朝哪有這樣的好事……而且也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就是太皇太后一直執政到死,然後就換英宗,然後是景泰……反正孫太后一直沒有管過家。

  再PS 說起來就順便說下,根據菽園雜記說法,太皇太后的確是有意立襄王的,不過那時候襄王在長沙,不在京城,章皇帝夏天也沒得瘧疾,那年京城就沒流行瘧疾,這些都是架空,別當歷史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41 PM

第258章 複雜

  左副都禦史乃是正三品的高官,又是京官,其人選任命,內廷也是關注著的。太后和徐循的功課裡,便包含了瞭解京畿、地方上四品以上官員來歷的這一項,畢竟這等層次的大員調動,也算是和朝局大勢息息相關,也不能容許屍位素餐的無能之輩登上這樣的位置。六品、七品的地方官任職,內廷一般不會過問,這等大員的去留更換,君臣之間就存在著一定的默契和博弈了。

  大約半個月以後,圍繞著左副都禦史這個位置的競賽分出了勝負,內閣果然派出了巡撫,前往處理江南三省的鹽道糾紛,不過獲得任命的卻並非是王進,而是原任戶部左侍郎的曹雙美,這人之前不顯山不露水,根本沒進入過兩個學員的視線,至於王進,倒是順順當當地登位為左副都禦史了。

  曹雙美論履歷,也有過處置鹽道事務的資歷,再說官位也到了,他是地位較高的左侍郎,出任巡撫名正言順。之前巡撫各地的五位,還是六部的右侍郎呢,自古左為尊上,以左侍郎之尊去江南巡撫鹽道,多少是有些委屈了,若是立功回朝,按慣例,還得往上挪個臺階。不過是要挪去哪裡,就不是內廷兩人能夠知道的了,就連對朝政十分熟悉的王瑾,對此都有幾分茫然。

  「曹雙美本是戶部左侍郎,對左副都禦史應當是沒什麼想法。」王瑾對內閣的意圖也是模模糊糊的。「不過,應當不是要犧牲曹雙美。」

  戶部掌管天下錢糧,雖然時常處於支不開鍋的窘境,但畢竟地位重要,人員最多。而且戶部尚書是胡大人兼任,他是禮部尚書兼領戶部事,而且身為顧命大臣時常要參與廷議,日常事務都是曹雙美這個左侍郎主持,這樣的人,就是外放做布政使都是貶職,要往上運動也是往左都禦史去奮鬥。這樣的人出外巡撫,真的就是去辦事的,有了結果就會馬上回來,如果做出成績,要再往上的話,那就得從朝廷裡有數的大員裡往外調任,來給他騰位置了。

  「那王進背後又是誰在努力呢,這鹽道的事,是恰逢其會,還是有人故意安排了這封奏疏,想要把王進請出京去,卻又被人利用了,反而支出曹雙美,做了又一手交換,最終反而還是讓王瑾拿了這個位置?」徐循眉頭大皺,「這等層次的手段,應當就是三位閣老,頂多外加一個胡大人,我想英國公是不會管這個閒事的。」

  英國公畢竟是武臣,閑著沒事也不會管高等文官的進退,為幾個低品文官說幾句話,沒人會說什麼,插手這樣層次的事情,氣焰就有些太囂張了。

  「這……」王瑾也答不上來了。「王進身上的派系色彩也不是很重,似乎和哪個閣老都沒有太深的關係,要說他是哪一派,這奴婢還真不知道。」

  太后也道,「確實,這和咱們宮裡還不大一樣,不能這麼問的。」

  大家都是進士出身,考上來的,除非是三同關係——同鄉、同學、同榜,又或者乾脆就是座師、房師這樣親密的師生關係,天然就容易形成同盟,也容易籍此判定立場。除此以外,若無確鑿證據,只是觀其行事,確實很難判斷其到底屬於哪黨。尤其現在三楊之間的政見並沒有明顯矛盾,這就更難去下判斷了。王進一直以來都是做實事的官,很少上疏亂說話,幾次站隊時表現也是中規中矩,的確是很難看出其到底屬於哪一方。

  要判定賭局的輸贏,最後還是得請出柳知恩。

  #

  世事難料,自從柳知恩身上便是可見一斑。徐循當日和他在清安宮一晤,還以為後會幾乎無期。可沒料到就是數日以後,兩人反倒頻頻在仁壽宮撞見,現在太后要接過權力,她從旁參贊襄助,兩人見面的機會就更多了。——也許是出於女子天性,也許是內廷婦人天生的政治傾向,太后對東廠的依賴和喜愛,甚至還遠超前頭幾任皇帝,雖然她也沒有什麼權柄,做不出什麼讓東廠急劇擴張的事情,不過一直以來,遇到有疑問,王瑾又不能回答的時候,她便很喜歡召柳知恩來問個分明。

  也是因為如此,徐循才知道,東廠手中執掌的權柄有多麼龐大,它的能耐,又有多麼神通廣大。昔日在宮中的一些作為,對東廠來說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他們真正的勢力範圍,是囊括了大半個國朝,從戰亂頻仍的四方邊陲,到富麗繁華的江南水鄉,再到兩京之地,宗室、武將、文官、豪商,甚至是百姓物價……幾乎都在東廠監控的範圍之內。甚至到了太后有問,東廠幾乎都能回答的地步。

  雖說東廠的答案並無法查證,但只是有問必答這一點,很容易就能建立出信任度。對於左副都禦史一職的內幕,柳知恩也是毫不例外地立刻就給出了完整的答案。

  「此事在背地裡,乃是次輔東楊大人和胡大人的爭鬥。」他一開始就把重點回出來了。「東楊大人欲要提攜王進,胡大人則想要推動王文上位,因王進有過鹽務經驗,胡大人便借勢推動江南鹽務糾紛端上檯面,想要借此把王進運作出去。不過,東楊大人決心頗為堅定,便將此缺給了戶部左侍郎曹雙美。曹雙美和胡大人素來面和心不和,他能去江南巡撫,胡大人也就可以乘勢推動親善自己的僚屬上位,再加上曹雙美也想要施展身手,離開戶部,再進一步往吏部努力,是以此事便是一拍即合。曹雙美去了江南,王進去了都察院,至於王文也沒虧待他,一樣是升任陝西按察使,現在已經上任去了。」

  一個職位的空缺,背後有如此複雜的交易和故事,柳知恩已經儘量說得簡略,還是繞得兩人有點暈,不過太后驚歎的還不是這幾位權力頂峰的大人,是如何把朝堂當做棋子你進我退,你一招我一招的——她更好奇的還是東廠怎麼把這幾人的意圖都打聽得這麼清楚。

  「曹雙美想去吏部你都知道?」她很有些驚奇,「這到底是怎麼打聽出來的?難道你們鑽進了曹雙美的腦子裡去了?」

  「腦子是鑽不進去,書房卻無甚問題。」柳知恩笑著說,「曹大人終究也是要與腹心好友商議此事的。」

  自來書房都是居家重地,當然不是很受信任的下人也無法入內服侍,連這樣的高官書房都能潛入,東廠的能耐,可見一斑了。徐循都覺得脊背有點發涼:這樣監視別人,那感覺當然是挺美妙的,不過作為被監視的物件,心裡那股七上八下的勁兒也就別提了。在國朝做官,感覺和前朝比真的是冒險了不少,等做到高官時,只怕自己能留住的秘密也真沒有多少了。

  「那王文和胡源潔、楊勉仁和王進,都是什麼關係?」太后又問道。

  「王進曾在楊大人老家為官,」柳知恩咳嗽了一聲,「為楊家下人奪田毆死鄉民一事遮掩過幾分,楊大人一直記著這個情分,雙方也是越走越近了。至於王文和胡大人,胡夫人與王文是同鄉,兩家似乎有些拐來拐去的親戚關係。王文有才幹,又年富力強,胡大人一直都很看重他。」

  王瑾也說不清的事,柳知恩信手拈來,好像吃一片菜葉子那麼簡單。太后和徐循除了點頭歎息,還能再說什麼——這也怨不得王瑾,不論是親戚關係,還是家族在鄉間的醜事,大臣們都不會四處聲張,王瑾又不管東廠,對此一無所知,也很自然。

  雖說高官之間,以國家公器為私人招攬人心、培植勢力之用,這樣的事並不讓人愉快,不過事實就是如此,真正公忠體國、因公忘私的人,滿朝裡可能都找不出一個。徐循和太后接觸了一兩個月,也是漸漸習慣了這一點,只是,她們昔日對大臣們若有若無的敬畏之心,如今已徹底喪失。徐循歎了口氣,搖頭對太后叫了聲,「姐姐,妹妹服輸了。」

  她和太后打的賭,是她輸了無疑。和太后比,她到底還是低估了官場背後的黑暗——即使左副都禦史的出缺,本來和這些大人們無關,在缺額出來以後,那幾個頂峰人物也少不得要做出種種安排,俾可在最高峰上,為自己搶佔一塊地盤。

  太后和徐循打交道,幾乎是憋氣的時候多,得意的時候少,得徐循叫了一聲姐姐,雖然也不是什麼極大的成就,卻依然有幾分高興,「你倒還當真了——也罷,這幾聲姐姐,也不能白叫。不就是想去西苑麼?安排安排,這幾日便去就是了。」

  徐循笑著謝過了太后,「姐姐真是寬厚為懷,妹妹自愧不如。」

  見太后滿面春風,她不期然望了柳知恩一眼,他卻是若有所思,也正探尋地望著兩位貴婦人。

  雖然對朝政極為陌生,完全沒有接手的信心,但徐循對宮廷生活,以及在宮廷中生活的幾人,卻是足夠熟悉,太后想要和她拉近關係的用心,她是洞若觀火。

  不過,大道朝天,各走一邊的做法,已經不適用於現在的情勢了。她既然受命于太皇太后輔佐太后,哪有個副手不和領導打好關係的?現在太后有心,她自當誠意配合,起碼也不能把好事給辦壞了不是?

  想到太皇太后這一陣子老態更顯,她禁不住便是一陣輕輕的顫慄——這一顫慄絕非興奮,反而是淡淡的恐懼。

  老人家眼看著就要交權了,即使……即使她和太后合作無間,她們兩人的能力又是否足夠,能夠把握住這錯綜複雜到了極點的朝局呢?

  唉,就算是合作無間,相信把握也都不足一成……不過,若是不能合作無間,那連這一成的可能,都不會有了。

  翌日,太后果然邀了徐循同遊西苑,仙師要照看太皇太后,倒是未能前來。以此為契機,兩宮的關係越發親近,很快的,便比當日在太孫宮的那段時光,都要更親密幾分。

  過了端午,天氣暑熱,太皇太后更是精神不振,她正式將皇帝大寶移交清甯宮,這波折萬分的主政權,最終還是落到了太后手中。與之而來的,還有太皇太后的要求:栽培太子、限制內閣,抓住武將人事權,這三點,乃是內廷的行事準則,而最後一點,更是內廷絕不能被觸犯的底線。

  至於該怎麼做,那這就得看太后和徐循的了,老人家要是還有足夠的精力,能擬定出行之有效的策略,那又何須交權?——不過,這也不是說太后便是孤立無援,她還有絕對忠心的司禮監和東廠幫忙參贊。雖然,這東廠和司禮監所代表的宦官勢力,也得好生提防著,不能開了先例,讓這起家奴接觸到更大的權力。

  到了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太后能全心依靠的,也就只有徐循一人了。這兩個突擊學習了三個多月的新科學員,在太后翻開第一封詔書時,呼吸都是有些輕微的顫抖,彼此對視了一眼,均感覺到了對方眼中的膽怯。

  一介女流,置身於國家重事之中,單單只是這份無形的壓力,便可以將人壓垮——這還是內閣分擔去了大部分權力和事務的情況下,若是同從前一般,垂簾聽政、臨朝稱制,這千頭萬緒的朝政,又豈是毫無經驗的新嫩女眷應付得來的?

  大權獨攬,這大權,也不是這麼好獨攬的,在更多的時候,對不適任的人來說,國家大權,只不過看上去很美。

  太后深吸了口氣,沖徐循詢問般地挑起了眉毛,徐循也是暗自捏緊了拳頭,平復著砰砰的心跳,她對太后輕輕地點了點頭。

  「念吧,」太后便吩咐王瑾,「念完了,再解釋解釋,詔書背後都有些什麼故事。」

  王瑾的聲音便在清甯宮裡沉穩地響了起來——若是拋開時間、空間的差異,這一幕和十年前的乾清宮,竟沒有多少區別。...<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41 PM

第259章 花季

  雖然剛接過棒子時,頗有些戰戰兢兢,但國家大事,倒也不會是每時每刻都充滿著變化。在內閣的監管下,國家還是以頗為平穩的勢態往前運行,太后和徐循到底還是有很充裕的時間來瞭解國家運行的種種知識。再說,任何學習都比不上實踐,每天就這麼奏章看著,詔書蓋著,八卦聽著,科普學著,不知不覺間,居然又過了一年。

  在這一年裡,頗為稀奇的是,太后和內閣居然連一面都沒見,國家還在維持照常運轉——也不是沒有過溝通,不過多數都是以司禮監中人兩邊傳話,概因多數都是太后在蓋印之前的疑惑,找兩個人傳傳話,基本也就差不多了。

  至於徐循,在這一年的監察中,她亦並未發揮出什麼突出的作用。畢竟國家無事,奏疏中所言事務,基本也和三條底線無關,三位閣老大權獨攬,在太后發過幾次問後,連詔書都是起草得圓熟無比,要挑毛病都不容易。其將內廷排除在外的心思,已經是昭然若揭,不過太后對此,除了鬱悶以外,也不能做什麼。且不說她的個人威望根本不足以壓制住三位老臣,在朝中也找不到什麼盟友,只說這才具,她現在還處於勉強理解奏章,跟上節奏的階段,就是想要掌權,恐怕也拿不出一個明確的計畫來。

  連太后都沒想法,徐循也就更沒想法了。她依然常來清甯宮,不過對政事發話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倒是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宮裡即將到來的喜事上,現在宮裡除了她以外,太皇太后年老,太后忙於政事,也真沒人來打理阿黃的婚事了。

  是的,阿黃要成親了。她的親事被耽擱了足足二十七個月,兩年多以前,還算是早婚,現在成親卻是正當齡。既然已經為章皇帝守足了兩年多的孝,現在也沒有什麼理由拖延婚事。這個春天,徐循就把阿黃的婚事給接了過來,太后對此自然也沒意見,她現在有一點閒空,巴不得自己好生休息呢,也沒心思再抓著宮中大權,來操勞這些瑣務了。

  時光荏苒,阿黃在定親後便留了頭髮,這三年下來,已經是長髮及腰,長相亦出脫得頗為秀麗,比小時候要好看不少——比起父親,現在她倒是更像母親了。徐循在長安宮裡和她說話的時候,心裡也不免暗歎:比起阿黃和圓圓來,點點真是長得太像章皇帝了一點。現在都十歲了,還是那麼黑肉底,壯實敦厚的小身板,也不知到了十五六歲發身長大時,能否瘦上一些。

  雖然瘌痢頭的孩子自己好,徐循看點點,自然覺得可愛得很,不過她一向也不是不講道理,一味『我女兒天下第一』的娘。客觀地說,在一宮的美人坯子裡,點點的水準的確只能算是中下,再加上她性子闊朗,大說大笑,又倔強任性,不似一般女兒家閒靜少言,這胎裡帶來的性子,嬤嬤們怎麼教也無法改掉,這些年大了,漸漸懂事些,在人前還懂得做做樣子,可到了人後,還是本性難移。雖然才有十歲,但徐循已經是有點為她的婚事擔心起來。

  「就是同圓圓一樣也好啊。」她和錢嬤嬤、韓女史感歎著,「也不說多好看吧,白淨淨的,臉圓圓的小女娃子。看著笑模笑樣,多可愛?性子又安靜——多省事的孩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錢嬤嬤不無維護點點的意思,「聽圓圓的養娘嘮嗑著,這孩子性子雖安靜,卻也執拗得很,一點也不比點點省事。就因為當年的事情,她挨了太后娘娘的數落,從此後便和娘不親,據說和陛下也是淡淡的,情分半點不濃。倒是更依靠她們這些養娘,有時太后娘娘接她去說話,還要三催四請的——就這樣人家還不大想去呢。太后娘娘也拿她沒一點辦法。」

  徐循也隱約聽說過兩母女關係疏離的事情,算算圓圓今年也十三歲了,她又是自小在公主所長大,比點點不知要懂事多少,平日相處時,覺得她聰慧懂事、談吐知禮,感覺和成年人也不相上下——還以為她能慢慢和皇后重新彌合關係呢,沒料到反而還越發疏遠了,她有些不能理解。「這孩子們真是大了,都有自己的性子,旁人也插不進嘴去,越發讓人覺得自己老了,沒用了,管不了事了。」

  韓女史還好,錢嬤嬤卻是徐循的師長輩,對這種『為賦新詞強說愁』般的年歲感,頗有些不屑,她笑道,「當年娘娘自出機杼的時候,老奴也頗覺得自己不中用了。可這些年過去,還不是好好地把點點給帶大了?」

  說起往事,徐循也是有些心虛,面上不由微紅,「當年做事,也實在有幾分衝動,現在想想,是不該的。」

  她說的是什麼事,錢嬤嬤並未細問——多年後回頭想來,少年時多少挫折,總是因為衝動魯莽?可若時光倒流,回到從前,怕也一樣會做出那個選擇。人生就是如此,一步步行來,所有坎坷,都是自有道理,如今是徐循已經失去,才會帶著悔意這麼談論,若是章皇帝還活著,這多少帶了些認錯意思的話,只怕她也絕不會出口。

  韓女史也笑道,「奴奴如今想起當年撞柱,也覺是太劍走偏鋒了些。不過卻都沒後悔過,非是當日行險一搏,如今也不能坐在這裡,同娘娘說話了。」

  徐循想到章皇帝已經去了二十七個月,腦海中那極為熟悉的長相,仿佛都有些模糊,一時免不得有幾分唏噓,奈何錢嬤嬤和韓女史都不配合,情緒亦醞釀不起來,感慨了一會,便自然收拾心情,「說起來,還未問過嬤嬤呢——我早有這心思了,只是以前永安宮忙忙活活,實在是離不得人,如今清安宮中也是無事,我便在想,你們辛苦了這些年,也該好生休息了。先問了孫嬤嬤,她倒是情願出去——王瑾該是要去江南做鎮守太監,她願跟著一道去,我自然成全……」

  當日去了的李嬤嬤,如今已是離了京城不知去處了。倒是紅兒、草兒就嫁在京城,和徐家偶有來往,徐師母進宮問好時,也會說起她們二人的生活,雖和宮中的錦衣玉食相比,遠要平庸瑣碎得多,也免不得有種種差役賦稅的煩惱,不過托賴徐家照拂,也還算是平安。不過錢嬤嬤、趙嬤嬤年事已高,又是進宮多年,若是出宮無依靠,還不如在宮中養老了。有徐循看顧著,自也不會和一般的年老宮女一般,淪落到浣衣局使喚的。

  錢嬤嬤早知此事,也是有過一番思量的,此時沉吟了一番,便從容道,「老奴入宮多年,家事多為夫家人分去,此時出宮,兩家皆無所依靠,倒情願就在宮裡度日了。」

  徐循不禁喜上眉梢,「這也好,將來隨了點點去公主府,又要比在宮裡自在些——說不定到了那時,我還要羨慕嬤嬤呢。」

  至於韓女史,她是不能被放回去的,想來和兄長翻臉,也不願回去。橫豎照料著壯兒,將來也自有一番前程,因此亦是不驕不躁,含笑提壺,給徐循換了一杯茶,方才又道,「咱們這宮裡,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就這幾個孩子,也是各有一番折騰,圓圓是這個樣子,阿黃又是另一番樣子,點點如何,咱們清楚,自然也不必說了,還有壯兒——」

  壯兒這兩年,和徐循的關係其實頗為不錯,徐循不管他去探望吳美人的事,他也不說,如此一來,兩人反而和睦,平日裡和一般宮廷母子也沒太大不同。既沒有捧在手心呵護著的親熱勁,也不至於貌合神離,反正該做的都挺到位,也就是了。韓女史見徐循不追究,自然也不會把壯兒去看生母當做天大的事來渲染,不過輕輕一點,也就放下,她主要說的還是皇帝。「就是皇帝,現在也是漸漸大了,一天比一天更有主意。」

  徐循神色一動——這一年來,她的確比較留意乾清宮裡的動靜,雖然未曾明說,但底下心腹有所感覺,自然也會幫著去打探,「這又是怎麼了?他才多大呢,難道就想著要當家了?」

  年輕的皇帝覺得母親、祖母對自己的束縛太緊密,渴望權力,雙方有所摩擦,這也都是很自然的事,不過,皇帝今年才剛十歲,這要就想親政,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了。韓女士搖了搖頭,「倒並非如此,陛下是覺得自己的功課太沉重了,想要換幾個先生,聽說前日上課時,和先生還口角了幾句,被罰著抄了書,昨日生悶氣,連飯都不吃了,一定要把劉先生外放出去,才肯吃飯。」

  徐循不免失笑,「這要從了他,太后娘娘以後都別想當家了,此事只怕大郎是討不了好的。」

  幾人正說著,清甯宮那裡來人,請徐循過去說話,徐循料著近日沒什麼大事,只怕還是應在了韓女史說的栓兒絕食記上。她也並不著急,慢悠悠地踱到了清甯宮,果然太后跟前,並無詔書痕跡,人也不在書房,而是歪在炕上出神,見到徐循進來,她便起身道,「你倒是高興——出大事了呢。」

  徐循笑道,「無非是有個人不吃飯了吧?這也算是大事麼?」

  太后也不詫異,倒埋怨,「你既聽說了,如何不來找我?連昔日老娘娘囑咐的三條都忘了?好生栽培皇帝,乃是三條裡的第一條,如今大郎眼看著就要養歪了,日後你我到了地下,如何去見大哥?」

  她顯然很有些煩悶,吐了一口氣,方道,「剛才我讓大郎來見我,本待責問他的,他反而責問起我來,說那劉先生對他極不恭敬,他乃天子,如何就不能放一個翰林外出為官,又說什麼,先生們管頭管腳,什麼事都不許他做主,現在連我也不能做主,究竟誰才是天下之主——他倒好,功課不會做,口還利,幾句話回得我都愣了。這孩子小時候頂聽話的,怎麼不知不覺間,竟到如此地步了?」

  徐循心裡,不由便想起了柳知恩的話。

  這一年來,她和王振也見過幾次,只是在那樣官面場合,王振也沒有多少表現的空間,徐循就是有火眼金睛,也看不出什麼來,是以,她亦一直沒對太后提起,直到此時,太后說了起來,她方才是心中一動,有了些聯想。

  要獲取皇帝絕對的信任,最好的辦法,豈非就是挑動他對外官的不滿,甚而是挑撥他和長輩的關係,讓他覺得,在這世上唯一無條件絕對忠於他的人,除了內侍以外,再無其他?

  別看栓兒此時還小,還做不得什麼,可這樣的想法一旦生根發芽,等到他長大以後……

  「那麼小一個孩子,獨居在乾清宮裡,」心中思量個不停,徐循口中道,「終究也沒個能管事的人坐鎮,怎麼能不出麼蛾子?依我看,兩年以前,那是不方便開口,現在姐姐和老娘娘的關係已經緩和,倒不如借此機會,把他搬到清甯宮居住,又或者乾脆您就住到乾清宮去,也好就近看管。」

  太后神色一動,「這……可合適麼?終究似乎是不合規矩。」

  「小孩子自己能懂得什麼,才是十歲,已經懂得『外臣催逼、內廷勢弱』,」徐循對柳知恩的言語,如今倒更是深信不疑了,她蹙眉道,「就算不住在一起,也該問問到底是誰教得他這些。昔日孟母三遷,只為良鄰,大郎身邊人的品性,可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

  此言亦是正理,皇帝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可見數年前太后乃至是太皇太后,放置在乾清宮裡的心腹並不稱職。太后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瞅了徐循一眼,「容我仔細想想。」

  畢竟不是親生,非但母子之間有一條難以拿捏的線,就連太后自己的心態,都會受到影響。徐循自己也養了個壯兒,是深知太后心理,乾清宮的事,她是絕不好多說什麼的,若非太后主動抱怨,甚至都很難啟齒提醒,如今也是點到即止,免得弄巧成拙。見太后聽進了自己的話,便不再直接議論皇帝身邊人,而是轉移話題,「再且說這搬遷居住的事,只要將原委告知,諸位大人也絕不會反對,只怕還要稱頌娘娘聖明呢——不過,雖說是師長為尊,但劉先生對大郎,是否也太嚴厲了點……」

  兩人便又開始議論起了皇帝的教育問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帝不惜和母親衝突,也要調走劉先生,看來對劉翰林實在是忍無可忍。之前一直奉行的教育策略,看來,也該要改一改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42 PM

第260章 風格

  不論是太后搬到乾清宮,還是把皇帝搬來清甯宮,都不算是太小的變動。太后也得諮詢一下老人家的看法,畢竟,兩宮關係緩和,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情,要是為了這點事情,又起了什麼波瀾、心結,反而是弄巧成拙了。

  如今她時常去仁壽宮問安的,也不是什麼大事,思索了兩三個晚上,太后便沒邀徐循,獨自去了仁壽宮。——倒是在半道上碰到了靜慈仙師的轎子,兩人正好一路往仁壽宮過去了。

  雖說最近阿黃的婚事正辦著,但靜慈仙師不便出面,多數都交給貴太妃忙活,她還是專心照顧太皇太后,也算是給兩個事業型女性免除後顧之憂了。畢竟這活計她幹了也有十多年,自然最是上手。這大半年來,仙師幾乎天天都過去仁壽宮陪著老人家,往往是吃過早飯過去,到了下午太陽快落山了,才回長安宮中來。

  「老娘娘。」太后給太皇太后行了禮,也是不無幾分關切。「您這幾日可還好?」

  「倒是還好。」太皇太后點了點頭,她說話的速度如今是越來越慢了。「你們都還好?栓兒好?」

  這人老起來,真是快得很。太皇太后前年交權的時候還沒覺得如何,雖然連著病了幾場,元氣虧損,人比較瘦削虛弱,但精神還好,只一眼瞧去,便明白這是個心裡極有數,能當事的老人。當時借著病把皇帝寶印交給了太后,說不定還是打著病好了以後順理成章地收權的主意,可誰能想得到,只是這一年沒管事,太皇太后竟是真的急速地衰老了起來。如今已經是鬢髮灰白、眼神渾濁、皺紋深刻,明顯思維也不像是從前那樣敏捷了,更兼耳朵有些背,現在和她說話,都得放大了聲量,而後再等著她緩慢的回話。往往一席話說下來,另一邊要喝好幾碗茶水,才能彌補消耗掉的精力。

  人老了,心態也會變,不然,貴太妃也不會提議讓太后和皇帝重新住在一起。就是因為現在太皇太后的火氣已經近乎完全消失不見,昔日的心機手段,幾乎全被『老』這一字啃噬,她才會有這樣的念頭。如若不然,向太皇太后提出栓兒的教育問題,最大的可能,便是讓她老人家動念,把栓兒搬到仁壽宮來居住。

  思及這個可能,太后心裡也是掠過了若有若無的陰鬱:畢竟不是親生,總覺得栓兒這兩年間,和她也是有所生疏。孩子大了,有心事了,在她跟前,也有了不少保留。若是再住到仁壽宮……

  她輕輕地長出了一口氣,把這無稽的擔憂放在一邊,「都好著呢,您不必惦記。」

  耐著性子陪老人家說了一會話,見仙師端了補身的藥膳過來,太后便起身接過了瓷碗,欲要親自喂老人家食用,卻為太皇太后止住了。「還是讓胡氏來吧,她服侍慣了,也順手些。」

  畢竟是老了,若是往常,就只是為了胡氏和她對面住著,萬事都少不得看自己臉色,太皇太后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就是不願配合,多數也都會讓宮女上前服侍,太后掃了仙師一眼,見她神色自若,也不免微微一笑,並不計較。

  等老人家用過藥膳,精神也略恢復一些了,便帶了太后和仙師出去園中閒步,三人在仁壽宮後花園走了幾步,太皇太后歎了口氣,聲音都清楚一些,「人老了,對時氣就特別有感觸,你們還小,不懂得這春天的氣味,我卻是覺得,這春日的暖氣兒,偎著骨頭,比什麼火牆都讓人舒服,這幾個月,仿佛人都年輕了幾分。」

  太后忙奉承著說了幾句話,太皇太后倒不大要聽這個,恢復了少許精力,她便敏銳起來,戳穿道,「平日過來,也難得見你呆這麼久,今日可是有事要說?」

  她都看破了,太后也沒什麼好瞞著的,遂將栓兒和劉翰林的衝突說給了太皇太后知道。「一直以來,劉翰林對皇帝的確都有點太過嚴厲了,動不動就厲聲呵斥,一旦功課不好,罰抄書都是有的。栓兒雖然面上忍了,沒有做出什麼不恭敬的事,但卻實在很想換了他,上回來我宮裡……」

  太皇太后聽到了栓兒的幾番言語,眉毛也不由得一挑,她沒有說話,靜聽太后說完了,方才問道,「那你又是什麼意思呢?」

  太后把貴太妃拉出來,「徐氏也對我說,這孩子獨居乾清宮也不是個事……」

  太皇太后聽著太后的轉述,也是邊聽邊點頭,「也有道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當日讓她幫你,這一步棋走得不錯。」

  聽她口氣,此事應當能夠辦成,太后心頭一松,又有些淡淡的酸澀:若太皇太后早就是這個脾氣,這樣老邁。三年前又何必要鬧到那樣地步?她自然可以臨朝稱制,以太后的身份名正言順地過問朝政,哪裡要受朝臣們的氣?更不必和任何人分享這份權力,別說是提拔貴太妃了。這一年來,她寡言少語,其實也就是掛個名頭,根本沒有幫到自己什麼。

  不過,這酸味也就是回蕩了一會兒,便又漸漸地消散了開去。朝政千頭萬緒,目前這樣,自己都是勉強應付,若是真的要問政、參政,只怕她根本應付不來,太皇太后安排一個助手,也是老成之舉,換做是她,只怕也會如此安排——多添一重保險罷了。徐循能安於『保險』的位置,不胡言亂語,四處插手,也是她為人謹慎之處,自己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不過。」正思忖時,太皇太后又是話鋒一轉,「她畢竟不是正宮,沒那個底氣,說話難免也是畏首畏尾,把劉翰林調走?若是皇帝不說,倒是能調,現在他既說了,那便不但不能調了他,還要保他升官。」

  太后不免一怔,「——可,這會否有些……」

  「有些什麼?」太皇太后耳背了,沒聽清楚。

  「會否對栓兒有些太苛刻了。」太后只好大聲把心底的念頭說了出來。「劉翰林也的確嚴格了些——」

  「這點挫折都受不了,以後怎麼面對天下?」太皇太后的語速很緩慢,但那股子多年當家的權威,依然是從她蒼老的話語中彌漫了出來,透著不容置疑的肯定。「自古以來,只有師責徒,何曾有徒罰師的?這往大了說,那就是欺師滅祖……就是你要調他,內閣都通過了,六科給事中也一樣會打回來的。沒有大事,帝師從來只有升官發財的份,哪有這麼無緣無故就被打發出京去的?」

  太后本也沒想把劉翰林貶出京去做事,她是想將其送入禮部,不過太皇太后發了話,她也不便為自己辯解,只好聽著這頭垂垂老矣的母虎發威。

  「有此非分之想,可見得平時便不學好,這是錯一,」太皇太后思量著說,「又挑撥內廷、外廷的關係,小小年紀,說的那話讓人聽了都是心寒。當皇帝的不能信用臣子,讓臣子如何放心為天家賣命?內閣三位大人為國朝兢兢業業,多年的功勞、苦勞,又當得起他這誅心的幾問?」

  被太皇太后這一分說,太后額前,已經悄悄地沁出了冷汗:雖覺得此事不好,但若非貴太妃提議,她也不至於想將皇帝搬來和她一起居住。——滿以為這已經夠小題大做的了,不想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她剛才的處置,還是顯得太輕描淡寫!雖然只是幾句話,但暴露出的問題,已經是令人心驚了,自己和貴太妃都想得很淺,還是老人家看得深,這內閣三位大人,雖說權柄不小,但對內廷素來尊敬,也是恪守著為人臣的本分。即使太后也有被他們拿捏得難受的時候,但心裡也很清楚,主少國疑,從前朝代中,在這樣的時候,可發生過許許多多非常險惡的事情,和前人比起來,如今內廷的處境,已經算是比較寬鬆的了。

  身為人主,不懂得犒賞、感謝臣子們的盡心,反而猜疑、誅心起來了。孩子還小,不懂事,還可以教,可若是不能防微杜漸,讓這樣的想法發酵起來,日後他會怎麼對待三位閣臣?豈非是要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是媳婦不好。」她不能不歉然請罪,「您給媳婦留了三條訓命,這第一條教導皇帝之職,媳婦便沒做好。」

  她主動認錯,太皇太后也不為己甚,她搖了搖頭,「罷了,你終究經驗太淺,不然,我也不會讓徐氏來輔佐你……你一人,平日事又忙,多有疏漏的時候,這時就該要一個如徐氏般心細敢言的人在一旁提著。」

  這一回,太后是心悅誠服地點了點頭,「依老娘娘之見,此事又該如何辦呢?」

  太皇太后閉上眼沉吟了一會,「皇帝平日在宮裡,最親近的人是誰?」

  太后這一點還是很清楚的,她雖然平日繁忙,但始終也有一隻眼睛瞅著乾清宮呢,她快速道,「羅妃去後,便是王振了。他是章皇帝手裡的老人,到了大郎身邊後,一直很得他的親近。平日為人也是殷勤小心——」

  「打殺了他。」太皇太后咳嗽了幾聲,方才淡淡地道,聲音還帶了老人特有的含混——她今日口齒不清,主要是因為剛落了一顆門牙,還沒鑲進新的義齒。

  太后入宮這些年,除了處置一些犯了大錯的底層宮女宦官時,曾罰得較重,意外致死以外,還真沒發號施令,奪取過誰的生命。聽得太皇太后如同宰貓殺狗一般,隨口就要殺掉一個沒有明顯劣跡的權璫,一時間不免難以接受。「可——他是栓兒大伴——」

  「不是大伴,還不打殺呢。」太皇太后倒對太后有些不滿了,「栓兒會說出這樣的話,豈非他這個大伴不能善儘管教勸諫之過?只看在這點上,打殺他也不算冤枉。再說,不處置得重一點,孩子也學不會那堂課。」

  「哪、哪堂課啊?」太后已是被鎮住了,多少有些舉止失措。

  太皇太后掃了她一眼,疲倦地吐出一口氣,她緩緩在石凳上坐了下來,閉目養了養神,也在心中安慰自己:好歹還給她找了個幫手,多少也能有些助力……

  「當然是不能聽信宮人、宦者言語這一堂課了。」她的話語雖含混,眼神雖渾濁,但周身那冰冷沁寒的氣勢,卻還猶有可觀之處,「這樣的話,難道是翰林們和他說的?身邊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以後這皇帝可該怎麼當?」

  太后終於是明白過來了:這一次,太皇太后是要小懲大誡,用最親近人的性命,教導栓兒這個道理。

  家人如後妃母子,下人如養娘大伴,一律屬於不能參政的內人之輩。在朝廷政事上,她們所說的話語,連一句都不能聽,更別說吞進肚子裡,再當自己的話說出來——要當皇帝的人,寧可多疑,也絕不能輕信。就如同越是美麗的女子,就越會騙人一般,感情上越是親近的人,便越不能相信。

  至於王振到底是否該為皇帝說的那幾句話負責,那又根本並不重要了,即使是冤枉,亦是顧不得。誰讓他趕上了呢?宦者本就是內廷的一條狗,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更何況一條狗?他的死,若能讓皇帝明白這個道理,那便不算是死得冤枉!

  這思路,是太皇太后慣有的風格,太后服侍她多年,一旦轉過彎來,頓時便盡會其意,她深吸一口氣,略略凝眉思忖了片刻,便張開口道。

  「老娘娘說得是……媳婦知道該怎麼做了——既然如此,等打殺了王振以後,不如把乾清宮的宮女宦官,都換過一遍,從我等兩宮中抽調出些曉事老實的宮人,過去服侍大郎吧……」

  即使王振無辜,真正挑唆栓兒的人還藏在暗處,難道太后就沒辦法對付他/她了麼?又何必費心機要把他/她揪出來?乾脆一氣換了,反而省事!反正,想必新換上的人,必定當要比舊人老實得多吧。

  太皇太后眉宇間終於露出了欣慰之色,一旦放鬆了心頭那根弦,她的疲倦之感也湧了上來,原本清明的思緒,也被沖得漸漸慵懶。「不錯、不錯,你終究是個好的,日後只和徐氏一道,用心政事之餘,也要加意看管皇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52 PM

第261章 玩脫

  太皇太后和太后操心著國家大事、君主教育時時,徐循也不是閒著風花雪月,太后往仁壽宮請安的事,她並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不會跟著一道去——這幾天她也正忙碌著呢。畢竟,阿黃的婚事,如今也是按部就班地走到了點算嫁妝的階段。

  公主成親,禮儀和一般人家嫁女是不同的,整個重心極為明顯地偏重在天家這一側,包括府邸都是如此。公主有公主府,駙馬有駙馬府,這駙馬府是供給駙馬以及家人親眷居住的,陳設由宗人府置辦,雖然府邸情形不同,但東西都是那些,如有不足的,就得看駙馬本人如何行事了,人品老實些的,自己家裡出錢置辦點也就罷了。若有那等貪婪不知事的,也會攛掇著駙馬在公主跟前哭窮,令她向宮中開口,貼補駙馬府。

  至於公主府,那可就不一樣了,除了宗人府給出的那一份以外,歷年來宮裡為公主準備的體己傢俬嫁妝,也都要運送到公主府中安放。宮裡的物件,豈有凡品?公主府自然是金碧輝煌,和宮裡也差不了多少。此處只供公主和隨身的教養嬤嬤、使喚內侍等居住,駙馬家人,等閒無事不能擅入,即使進了門,也要謹守君臣禮儀。是以公主雖然受到的拘束多,但在這一點上,又比前朝好些,起碼不會受公婆的氣,自己獨居一處當家作主,又是世間女子享受不到的福分了。

  既然規矩如此,那麼也就沒有曬嫁妝這一條了,事實上這也不算是正統意義上的嫁妝,畢竟公主出嫁了,也依然被視為是天家的一份子,不算夫家的人,應該說算是宮裡對於公主開府的下賜罷了。

  仙師在十年前就為阿黃攢了一份傢俬,之前章皇帝也說過,阿黃是長女,嫁妝要加厚。反正這一代就三個女孩子,內庫也有錢,並不會置辦不起。不論是太皇太后還是太后,都沒有發話削薄阿黃的嫁妝,而是照舊按之前的許諾給準備著。這份嫁妝有多豐厚,也是可以想見的。西苑庫房裡,單單為阿黃的嫁妝就開了三個大屋子,就這樣還覺得擠擠挨挨的裝不下。再加上那本嫁妝冊子,歷經十年刪刪改改,實在也是複雜得很,一般人只怕理不清楚。今日要將這些箱籠運往公主府安放時,連徐循都是親自出馬,不如此,也實在很難做到帳實合一。

  「雜色寶石一匣,中有米粒大小紅藍散寶石三十餘枚,金剛石十餘枚。」劉尚宮捧著冊子讀了一行,底下人奉了個盒子上來,徐循便打開看了,她眉頭一皺:盒子裡的寶石,大約只餘了有三成了。

  今日她把阿黃帶來,眼下小姑娘就坐在一邊,望著滿院子的箱籠,眼中也有幾分新鮮。見首飾彷彿是出了紕漏,便好奇地望著徐循,似在等著看她的反應。徐循想了想,有點線索了。「三四年前打嫁妝的時候,是不是把這盒子裡的寶石都取出去,給她做了一套頭面?」

  阿黃的嫁妝冊子是厚厚實實的一大本,還夾帶了無數手令回函,韓女史翻了半日,「是有這一條,九年冬取紅藍寶石合計十七枚,金剛石八枚,造頭箍六條,鳳釵兩枚。」

  眾人便在首飾匣子裡果然尋出了這些物事來,徐循還點了點寶石數目,「喲,居然還剛好呢,總以為要敲壞一枚兩枚的。」

  「娘娘真是會說笑。」眾人都笑了,「這對得上賬目的,哪敢侵吞,吞沒了一枚,全家都得賠進去,可不划算呢。」

  徐循也笑了,又往下清點,多數都能和賬簿上記載相對,偶有對不上的,阿黃就主動說,「這都要找,可不知找到何時去。想來也是支取去做了別的事了,唸到後來自然出來。」

  阿黃不發話,徐循就是要細細地計較,阿黃髮了話,她也樂得輕鬆些,卻仍不敢太大意了:這孩子心細,她是早知道的,若是為此事讓她記下一筆,誤會她監守自盜,拿了些不該拿的東西,那倒是白忙這一場了。若不然,也不必雙方都親自出面,各自派個心腹,倒也就完了此事了。

  她這裡核對過一遍,便裝起一箱來,搬到一邊,從早上開始,忙到了中午,才清出了十多箱,還有許多等著清點。阿黃雖然面有倦色,但仍不提去字,徐循也得陪著她在這點。不過到了下午,她便累了,只讓韓女史念,花兒和劉尚宮核對清點,她和阿黃坐在交椅上看著便是。

  不一會便到了下午,徐循昏昏欲睡,阿黃年紀輕,倒還精神奕奕,仿似十分好奇,盯著箱籠直瞧。院裡眾人被她看得都是不敢怠慢,紛紛強打精神,小心點算。徐循自己坐在椅上吹著春日暖風,不一會,頭便一點一點的,差些沒栽到地上去。

  就這麼沉悶而機械地走著流程,外頭是不少宮女內侍,螞蟻搬家般將鎖好的箱子一點點搬到大車上,預備著一會先送到公主府去。裡裡外外都是一片寧靜,只有韓女史、劉尚宮和花兒三人有條不紊的唸誦聲,響在寂靜的小院上方。

  也因為裡外這麼近,一旦有點異動,也就十分提神,徐循本來還沉浸在朦朧的睡意之中呢,猛然聽見一連串腳步急急地往院子裡過來,便一下來了精神,直起身子望著穿堂——這麼著急,肯定是有要事發生了。

  果然,來的是藍兒,花兒不在,清安宮就該是她攬總,她都親自出來傳信了,可見這問題並不在小。徐循揚起眉毛,只讓花兒行了半禮,便問道,「出了什麼事?」

  藍兒上前幾步,附在徐循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娘娘,乾清宮裡鬧起來了!這會兒太后娘娘已經過去,還派人來問您在哪兒,奴婢這就趕著過來尋您了。」

  「鬧起來了?」徐循吃驚地重複了一遍,「你且仔細說說,究竟怎麼回事。」

  「奴婢也不都明白,只隱約聽說是老娘娘、娘娘打發人去呵斥王振,當場就要拿住打殺了。」藍兒的眉頭也是皺得緊緊的,「可出了什麼事要讓太后娘娘親自過去,奴婢就不知道了。」

  這……雖說皇帝出言不遜的事情,徐循也是知情,並且也建議嚴肅處理,但她也沒想到太后會和太皇太后商量出個直接打殺的辦法,這和遷居乾清宮比,根本都不是一個層次的應對辦法了。後者已經足夠嚴厲,她還怕這麼處理,會將皇帝壓得喘不過氣來,可沒想到太皇太后、太后還更肅殺,因為一句話說錯,就要把皇帝的大伴給打殺了。

  雖然王振為人,她亦不是太喜歡,但那畢竟是皇帝的大伴,縱有劣跡,也還不顯,一句話就要打殺,即使大臣們知道了會盡力誇獎兩位娘娘的賢德,但對皇帝來說,此舉會否也太過分了點?既然太后要親自過去乾清宮,應該便是鬧起來了吧……

  思緒紛紛中,徐循也顧不得這一茬了,吩咐韓女史,讓她好生清點嫁妝,又特地對阿黃道,「你勿擔心,若有出入,且都先記著,我明日再來解釋給你聽。」

  阿黃至此,面上終於有些訕然,「娘娘又何必如此,難道您還能貪了我什麼不成?您既然要回去,我也不留了,只讓姆姆留下便是了吧。」

  其實徐循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章皇帝去了,太皇太后老了,阿黃和她關係也只是平平,仙師這幾年雖然不錯,但手裡終究不寬鬆,誰知道皇帝對姐妹們如何?雖說出嫁時也有莊田賜下,宗人府也會供給日常花銷,但在宮中無靠,想要多攢一點也很正常。她若沒個心腹,不是自己來看,難道還讓財產流落給旁人掌管不成?因此只是搖頭,「不必,你好生看著,其中有些疏漏,只怕是真疏漏了也未必的。」

  匆匆丟下一句,又略略整頓了衣冠,她便隨著藍兒出去,上了轎,讓他們直接往乾清宮抬去。——不過西苑本來距離乾清宮就有一段路,幾人這又是在西苑深處了,雖然心中著急,但一時半會,卻也到不了地頭。

  才方走到一半,轎子忽然一頓,藍兒在轎身輕輕地道,「娘娘……太后娘娘的轎子回來了。」

  徐循這會還去什麼乾清宮?在路上也沒法說什麼,只好跟著太后一道,回身去清寧宮了。到屋前她先下了轎子,卻見太后那兒半天也沒有動靜,便到轎前疑惑道,「姐姐,您沒事吧?」

  太后過了一時,方才鼻音濃重地回答,「無事的。」

  說著,便掀簾子出來,果然是雙目紅腫,一看便知道,剛在轎子裡必定是哭了。

  徐循見此,哪還不知乾清宮中必然有一番爭執,而且太后看來還是被氣著的那一方。她也不說話,等進了裡間大家坐定了,方才問道,「這王振,是死了沒有呢?」

  太后一聽王振兩字,渾身一震,眼淚便是奪眶而出,她捂著臉低了好一會頭,方才啞聲道,「周嬤嬤……你來和她說吧!」

  周嬤嬤亦是神色沉肅、心事重重,見太后如此,眼圈兒也跟著紅了,便跪在徐循跟前,低聲將乾清宮裡的事情,娓娓道了出來。

  原來太后派出打殺王振的,正是周嬤嬤,可她到了乾清宮裡,方才呵斥了王振幾聲,皇帝便把她給喝住了,彷彿早知她的來意一般,竟是不許周嬤嬤帶走王振,雙方只能是僵持在了那裡。周嬤嬤仗著是太后身邊近人,還勸諫了皇帝幾句,皇帝反而惱了起來,反要打殺了周嬤嬤。事情鬧到這般田地,只能是驚動太后,待到太后趕到時,亦是又驚又怒,呵斥了皇帝幾句,皇帝便發了脾氣,只說自己橫豎不是太后親生,同他有半點好的人,太后都要奪去。先奪了羅妃去還不足夠,今又要奪了王振,還說什麼他日親政以後,必定要廢了太后之位,究她陰奪人子之事,追封生母為皇太后云云。

  徐循聽得話也不會說了,她雖然猜過栓兒也許對自己身世有些疑心,但卻也全沒有想到他居然什麼都知道了,且還知道得這樣清楚,如今這麼一嚷出來,明顯是壓根都不在乎和太后的所謂母子情分,要把臉面撕破了。——也難怪太后會如此失魂落魄,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如今再想到前事,大抵因為恩怨已經過去許久,餘下的感情也不濃烈,徐循沒有多少幸災樂禍之意,反而也有些淡淡惆悵,太后這一生,亦可謂是在命運的洪流中不斷地翻滾掙扎,她曾風光過、低沉過,也曾不顧一切地放手一搏,雖說這一次出手,為她博來了如今的榮華富貴,但苦楚辛酸之處,又很難令人羨慕她的命運。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要為自身的後位擔心,也不知她這一輩子,真正開心幸福的日子,又有幾天。

  「真是胡說八道。」她先喝了一聲——不這麼安慰太后,只怕她連正經談話的鎮定都不能具備,「皇后是章皇帝立的,栓兒也是大哥首肯,方才記在娘娘名下,由她教養的。至於羅妃去世,雖然值得惋惜,但也的確是因為時疫,前後治療都是盡心盡力,又何來奪去一說?皇帝不懂事胡說八道,你們就該教他道理,如何反由得他胡亂發火,還氣著了太后娘娘?」

  這番話在情在理,卻未能撫平太后的情緒,她依然雙手掩面,伏在案上不言不動,徐循見不奏效,聲音便也低落了下去,她同周嬤嬤交換了一個眼色,見周嬤嬤也是滿面憂急,便上前去輕輕地推了推太后,低聲道,「娘娘,娘娘?」

  這一推不要緊,太后身子一歪,就被徐循推著倒了下去,徐循不由大駭,忙要去扶,倉皇間自己也跌了一跤,一群人亂了好一會兒,這才將太后扶了起來,先探鼻息——倒還有,只若有若無。再一看,只見太後面若金紙、唇歪了一邊,怎麼呼喊都沒個回話,她心中一涼,忙喊道,「快請太醫——都先別動,放平了!——娘娘卒中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54 PM

第262章 母愛

  卒中是很常見的病,大魚大肉的吃著,沒事也不干活的富貴人家時常就出現這樣的疾病,就是宮裡,也頗有些六尚女官年老了後,就是因為這病再起不來身的,因此宮人對這病名也不算太陌生,聽到是卒中,稍微也就減了慌亂——卒中雖然可能造成太后起不得身,但畢竟還不會立刻就死。昔日章皇帝暴卒,和昭皇帝一樣,當時在屋裡服侍的宮女宦官,除了大有臉面的那幾個,餘下多有被殉葬的。這屋裡也沒人想著活得好好的忽然去死不是?

  不過,太后年紀畢竟還輕,誰也沒想到她忽然卒中,眾人頓時是亂成了一團,就連徐循,除了知道要把太后放平以外,對餘下的急救措施也是一無所知,恍惚聽見誰喊了一聲放血,也是靈機一動,忙奔上前去,拔下銀釵在太后十個指頭上都紮了洞,此時又有機靈宮女,早就奔向內安樂堂,把在那裡值守的太醫給叫來了。至於太醫署,因為隔得遠,所以過去的人還沒回來。

  這裡有了醫生施救,就不必徐循添亂了,她也聽說,這卒中的人要是面目歪斜得厲害,救回來的可能性就小,太后的面目倒是還好,未曾歪斜過甚,看來性命應該是無憂的,至於人能否站起來,能否視事……現在也不是考慮這個的時候。

  徐循站在宮中,手叉著腰茫然了一會,才忽然間驚慌發覺——現如今,宮裡居然只能指望她來做主了。

  太后已經是這個樣子了,指望其在短時間內視事已無可能。太皇太后年老多病,不然也不會交權,這些日子以來衰老了多少,自己也是有眼看見的,再加上打殺王振明顯是她的主意——太后第一步根本不會走得這麼絕,她就不是這麼個性子,也唯有老娘娘才會如此咄咄逼人,不留餘地——眼看因為這主意,把皇帝和太后鬧翻臉了,太后被氣中風了……徐循真怕自己把這事一告訴過去,太皇太后也跟著氣中風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不管事,仙師又身份尷尬,皇帝剛說過太后陰奪人子,要廢她後位,那麼往前一步推論,因為太后要上位而被黑的仙師,也有可能被覆位尊為母后,再給羅妃追封一個太后……這麼一搞,仙師也被牽扯進漩渦裡了,這會兒讓她出來管事,那就更亂了,所以也不能找。這宮裡寥寥幾個主子都不能用了,除了徐循以外,還真沒有別人能頂事。

  有生以來第一次,她真是一個人當家作主了,頭頂沒有誰能管著她——可越是如此,徐循便越是惶然,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壓根也理不清頭緒,還是眼看著太醫院的周太醫趕了進來,方才猛地回過了神。

  當年太醫院的事情,雖然鬧得風風雨雨,但最後還是沒被捅出來,當謠言處理了。既然是謠言,而且此事也難說是誰的責任,畢竟便有一些幸運兒逃脫了處置,周太醫便是其中一名,他因為失寵於大部分妃嬪,到末了連當時的皇后都不大要用他,所以在太醫院中地位頗低,雖然官位高,但說話是不管用的,也因此,責任也就跟著低,再加上好歹和太后也有過一點善緣,便逃脫了貶職,還是留在了太醫院裡。

  至於劉胡琳,也是早從東廠出來了,不過他出過這樣的事,也不適合再在宮中服侍——亦不必徐循等人操心,三位楊閣老自然會把他護得好好的,已經安送回原籍去了,徐循也令家人厚厚送了一份程儀,助他在老家安頓下來。以他的醫術以及敬業剛直名聲,在老家自然也不會過得很差。這幾年太醫院出於青黃不接的狀態,剛從外地尋了幾個名醫進京,也還沒試用磨合,所以請的還是老人周太醫,徐循和他頗為熟悉,也不待他行禮,便免了道,「你只說娘娘有事沒有?」

  「太后娘娘已經安穩下來了,太妃娘娘當機立斷,給十指放的血,是救了太后娘娘的命。」周太醫滿口的諛詞,「太后娘娘日後若能恢復下地,都是您的功勞——」

  見徐循不耐,又忙道,「奴婢又放了一小碗淤血,娘娘應該一會就能緩過來了,能不能說話,還得看娘娘的造化。」

  猶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不過,這會兒病人的心緒可萬不能著急,一著急血一沖腦,那就更不好救了。」

  徐循忙上前去看時,果然太后已經醒了過來,雙眼直眨,喉中呵呵作響,只是還不能說話,見徐循過來,便望定了她,偏偏面部又僵硬,多少情緒,都寫在了一雙眼睛裡,看著沒地也讓人著急。

  徐循心底,暗嘆了一聲,便握著她的手沉聲道,「莫著急,娘娘,這裡萬事有我!」

  見太后似乎依然不減焦慮,她便揣度著她的心意,說道,「這裡先由我管起來,等事態平息了,方才去回老娘娘。娘娘放心,您好了,我照樣歸權——這些年來,難道您還不信我?」

  太后極為費力地搖了搖頭,做了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徐循一邊猜一邊解釋,「老娘娘那裡,怕她一時接受不來,慢慢地去說。朝中事您也知道,本無大事,待您好些了再往外說……」

  她一邊猜一邊換話題,見太后反應,便知都不是,便又續道,「王振那裡,先捉起來,等您發落——」

  見太后精神似乎一振,卻又依然在做表情,徐循的聲調慢了下來,「栓兒……」

  太后的眼睛便瞪大了,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徐循的思路,剛才也頗混亂,現在方才漸漸有了條理,她試探著道,「讓他過來見您?」

  太后神色未改。

  「讓他留在乾清宮?」

  也不是。

  周太醫這時也不顧君臣分野了,膝行著爬到床邊,殺雞抹脖子般對徐循使眼色,徐循看了他一眼,忽然靈光一閃,明白了過來,她大聲道,「娘娘放心!此事原委,必定密密收藏,不使外臣們知道!」

  這話一出,太后喉頭冒出一聲響,她頓時鬆弛了下來,眼中神色變換,多少有些感激地望瞭望徐循,那邊已經是有人端了藥來,周太醫一疊聲指示,「對對,從嘴角喂進去……」

  徐循退了幾步,掃了周太醫一眼,心中也是暗暗自愧:事發突然,真是亂了,倒沒周太醫這個利益相關的人想得明白。此事,當然不能往外流傳出丁點!否則,誰知又會激起怎樣的動盪?

  就不說天家秘聞了,只說最簡單的事實吧,太后令人去打殺王振,栓兒和她爭吵了幾句,把母親給氣中風了……這可是忤逆不孝,十不赦裡的罪!

  國朝以孝治天下,一個不孝的天子,怎麼能令眾人心服?就算是面和心不合,就算日後栓兒掌權了,把太后搞下來——那也是打著孝敬親生母親的旗號,而且必定也不能委屈了太后這個盡心盡力撫養他長大的養母,否則,都難免被人議論,畢竟羅嬪也不是太后害死,在栓兒身邊好端端活了那些年呢,就是援引了真宗、仁宗的例子,仁宗不也沒拿章獻明肅皇后怎麼樣嗎?其實,所謂廢位一說,也是有些荒唐了,頂多就是追封羅妃,再給仙師一些榮譽,最多最多,廢了太后的位置,重新扶仙師上位,那也要給孫氏拔群的、僅次於正宮的待遇,不然,文臣們也是要進諫說話的。——這一切的前提,還要建立在栓兒揭父親老底,把此事鬧大的基礎上,從為尊者諱的角度來說,這也是一種不孝。

  然而,上述所有的假設,給栓兒的名聲帶來的陰影,絕對都比不上今日此事,只要這件事傳揚出去,不管是連帶著內情也好,還是一些捕風捉影的信息也好……只要傳揚出去一星半點,栓兒的名聲那就全完了!只怕……只怕弄不好,都要行廢立之事!他在課程上的表現本來就不夠好,能力不足,德行不足,想要廢了他,也不是沒有藉口……

  當然,想要維護他,卻也不是沒有藉口,一旦朝廷分為兩派互相攻訐,那可就全亂了。徐循都不知該如何去想像之後的事,她可以肯定的,便是在太皇太后老弱,太后無法視事的情況下,局勢肯定會比幾年前更加動盪,而且,這一次和上一次相比,連大義落在哪邊,都有爭議,只怕是內閣三臣的意見,都不能統一。

  必須要盡一切力量迴避這樣的混亂!

  想到這一年來的邊疆戰報、東廠情報,徐循牙一咬,也不去想多餘的因素,逕自下了決心:三年以前,章皇帝已經動念要整頓武備,就是因為這十餘年來,邊疆武禁鬆弛,韃靼雖沒落了,可又興起了瓦剌。可章皇帝還未處置完全,便撒手人世,這整頓武備的事再無人提起,如今的邊疆,已經不是文皇帝年間的邊疆了。外頭還有人虎視眈眈呢,自己家裡,穩定壓倒一切,絕不能亂起來。

  一旦確立了這一點,她又安定一些了——太后既然也是這個看法,相信也能諒解她的舉動。

  「去。」她沉著臉吩咐宮女——這會兒也記不得名字了,「去把柳知恩、范弘招來。」

  想到馮恩在宮外的十二庫,她猶豫了一下,便沒提他的名字,心中亦是有些遺憾——諸事底定以後,馬十求了自己,出京去做鎮守太監了,現在江南魚米之鄉享福呢,他要是在京裡,自己還多一個人品絕對可靠的內侍聽用。

  「去把清寧宮各處鎖上,周嬤嬤你帶了人鎖,一把鑰匙也別留在外頭,從現在起,只許從西門出入,每個入宮的人都要登記姓名,蓋上手印。」她一面想一面吩咐著,「你就去門房坐著,來的人都記下,絕對不容有失!」

  剛才徐循的表態,周嬤嬤也是聽到的,深知徐循此舉用意,忙點頭應了,匆匆奔去做事,徐循也懶得搭理旁人,反正現在屋內的人,一個也別想走脫。

  她走到窗邊,閉著眼整理了一番思緒,依然是心亂如麻,等她再睜開眼時,柳知恩也已經到了。

  此時也容不得隱藏,徐循拉著柳知恩往靜室一鑽,三言兩語交代了前因後果,便吩咐柳知恩,「你去帶幾個人,把王振和栓兒分開,栓兒帶過來,王振……先別為難他,看管著便是了。」

  此事她也只能放心柳知恩來辦了,柳知恩亦無為難之色,慨然應了下來,便要退出去做事。

  ——可徐循看了他一眼,心中忽然一動,本來打算好的事情,在心中又多了幾番翻騰:雖然自己盤算得挺好,柳知恩此次把事情做完以後,雖然立有功勛,但也和馮恩一樣,不適合再在東廠服侍,多數是升為高位,打發去南京養老,如此一來,各方面都十分合適……

  但……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東廠重地,又怎能離得了這麼一個忠心耿耿,人品過硬的大貂珰坐鎮?自己一心把他打發去外地,是否考慮得還不夠周全……

  心念電轉間,她出言叫住了他。「罷了,你份量不夠,怕請不來——還是你留守此地,我親自過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58 PM

第263章 意志

  少年入宮至今這二十多年裡,徐循實在是經歷過太多事了,也許是年紀到了,人本身就會比較薄情,又也許是這些風風雨雨,已經令她疲憊不堪,再無法生產更多的情緒。儘管這數日內又是風雲變幻,本已複雜的人際關係,更多了一層糾纏,但坐在轎中往乾清宮去時,想到太后,徐循心裡居然沒有一點感慨。

  曾經她自然是看不慣她的,只是作為太后生活最密切的旁觀者,望著她一次次地掙扎,一次次地翻盤,她心中亦難免有些感觸。若說太后身上有哪一點是她自嘆不如的,便是這份韌勁兒,她實在比不上——她的運氣,實在比徐循要壞得多了,可她卻從來也沒有認過一次輸。只怕是直到這一次之前,太后都不知道什麼叫做心灰意冷。

  當年章皇帝剛去世,太皇太后欲立襄王,情況的確也很絕望,但那是天意,人力如之奈何?章皇帝若晚幾年去世,便根本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太后是以為自己走到絕路,但她仍是不甘的,在她心裡,是天意不叫她贏。

  可如今,栓兒把什麼話都說了,母子之間,這張面皮也算是撕破,從這孩子的那幾句話來看,只怕這樣的想法,遠非一時衝動……太后為了佔有他所花費的代價,為了培養他所付出的心血,為了將來做的種種佈局,幾乎都隨著栓兒的一番話煙消雲散。的確,她不至於死,不過在她心裡,只怕那樣淒涼落魄地在清寧宮裡活著,倒還不如去死了。

  真情也好,假意也罷,到了這一步,她想的終究還是維護栓兒的正統地位,廢立的事情,只怕從未被列入考慮……從這一點來說,她對栓兒,終是勝過對圓圓許多,一個雖然親生,但自小抱到公主所,一個在眼前長了十歲,當做親生的來疼,也許在她心裡,兩人也分不出個高下彼此,但表現出來的厚薄,卻是人人都能看得出來。為了栓兒,她連章皇帝都沒保住,和太皇太后徹底決裂,受了十年的揉搓,甚而還對仙師低頭服軟……這些事,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個笑話,太后該如何找到活下去的力量?徐循實是不知道,她想著這些事時,連一點感慨都沒有,就好像塞了耳朵看戲,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可沒有一點聲音是到心裡的。

  該如何把栓兒勸到清寧宮,之後局面又會如何發展?她依然不知道,現在應該是那種隨機應變,用自己非凡的魄力穩住局勢,左右斡旋,做一出精彩的表演,帶領整個天家度過危機的時刻。就像是一個在台下徘徊了很久的倡優,總算輪到她登台開唱了,怎都該有些興奮、緊張吧?

  可徐循真的是什麼情緒都沒有,從走出清寧宮,離開了那個充斥著慌亂、擔憂等負面情緒的宮殿開始,她就一點點從指尖開始慢慢地冷靜下來,彷彿連心跳都要比平常更慢。——這好似一種逆反,明知栓兒、太后甚至是太皇太后,都正處於,將處於如何激動的狀態中,有多少心裡話要傾訴,多少情緒要發洩……可正因為他們是如此動情,她反而打不起精神來激動。戲看過太多,演得太多,現在也有點『過盡千帆皆不是』,很難再找回年輕時的激情了。

  她就這樣很冷靜地走進了乾清宮裡——到底是清寧宮控制力還在,消息瞞得也好,那裡鬧出了那麼大的動靜,乾清宮裡卻根本一點也不知道,前來迎接徐循的乳母,還沉浸在大吵後那緊繃而憂慮的氣氛裡,一點大禍臨頭的慌亂都沒有。

  「太妃娘娘。」她行了禮,便壓低了聲音,「哥兒還在屋裡呢,只太后娘娘卻回去有一陣子了,您怕是來遲一步,還不知道——」

  羅妃去後,栓兒身邊特別頂用的,也的確就只剩下王振了,不是說這麼說話有什麼不合情理的地方,不過卻也不大合適。經過正規培訓的宮女,沒有人會妄自猜度主子的來意,民間採選入宮專司哺乳的乳母,在這樣的小細節上到底是粗糙了些,擅自便認定了徐循是太后請來的救兵,只是到得遲了,錯過了好戲。

  「王振呢?」徐循打斷了她絮絮叨叨的述說。

  「在……在屋內陪著哥兒。」乳母打了個磕巴,「哥兒不叫他從屋裡出來。」

  因為王振,鬧得兩母子吵成這樣,這內侍但凡還是知道點道理,就不自盡謝罪,也該親自往乾清宮中領死。就且不說什麼天家恩義之類的屁話了,哪怕王振完全無辜呢,攤上這事,他也沒個活理了,姿態放軟些還能保全家人。——他和旁人又不同,也是有家有口的,淨身入宮之前還有兒女呢。柳知恩都給查了個底掉,現在就在北京城裡住著。他自己不死,等到上頭人來收拾他的時候,那就指不定是怎麼樣了。

  ……可王振就是不出來,而且還和小皇帝呆在一塊兒……

  徐循不搭理乳母了,她往章皇帝時常起居的東面走,「是這兒?」

  「哥兒都住西屋。」乳母自然也不敢攔她,慌不迭還在前引路,「就這兒進去,西六間裡……」

  乾清宮西屋是口袋式的套房,從外間進去還要再開兩個門,有的門裡還有插銷可以鎖死,這都是出於安全考慮——包括宮裡多得沒必要的臥室都是如此。徐循以前就來過西三間一次,對地理也不熟,進了兩間,找不到第三間的門了就,尋了半晌才發覺,得從博古架後頭繞過去,還有一扇小門。

  她推了一下,推不動,便敲了敲,問道,「是皇帝在裡頭麼?」

  雖然現在情況特殊,但鬧到要讓人來砸門,那也太不像話了,徐循一時沒聽見回音,還在盤算著該怎麼辦呢,裡頭已有了低低的說話聲。

  「……可是徐娘娘?」

  「是我。」

  又過得一會,門便被拉了開來。栓兒蒼白的小臉,出現在了門後——居然是他親自來給開的門。

  徐循望了他一會,也不進門,等栓兒往後退了一步,方才進了裡屋。

  這是間不大的屋子,作為臥房來說,和章皇帝慣常起居的東三間根本不是一個檔次的。不過,從陳設來看,此處卻是栓兒時常起居之地。他剛才明顯就坐在桌邊——那處有一大團撕碎了的紙張,而且座位旁邊還跪伏著一個中年宦官,不是王振又是誰?

  也許是對徐循的意圖有所猜疑,她的視線剛落到王振身上,栓兒便疾步走到兩人之間,攔住了徐循的眼神。——不過,出乎她的意料,他並不憤怒,甚而也說不上激動,反而還有些隱約的不安,小臉繃得雖然緊,但手卻有微微的顫抖。

  兩人一時,誰都沒有說話,王振伏在當地也不做聲,徐循越過栓兒的肩頭,只能隱約看見他的頭頂,她不禁隱隱不悅:連她進了屋都不表態,雖說姿態卑微,但王振也有些過分跋扈了。

  彷彿是看出了徐循心中所想,栓兒忽然道,「是我不許他開口的……也是我不許伴伴出去請罪的,這裡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做主。」

  最後一句話,他咬得很重,徐循不可能連個十歲小孩的意圖都聽不出來:栓兒這是要把之前出言不慎的罪過完全攬到自己頭上了。

  她沒有搭理這個話茬,而是在桌邊坐了下來,栓兒猶豫了一下,也坐到了她對面,他的胸膛起伏得頗為快速,可下巴卻抬得高高的,腮幫子上突出了兩條筋來,似乎已拿定主意把牙關咬緊——徐循不說話,他也絕不主動開口。

  「是誰告訴你的?」徐循問,她的聲音並不算冰冷,只是將所有的熱度都收斂殆盡,餘下只有絕對的冷靜。

  也許是被她的態度感染,栓兒也鎮定了下來,他低聲道,「我自己猜出來的。」

  徐循一揚眉毛,乾巴巴地說,「哦?」

  「……羅娘娘身上,有一處胎記和我的很像。」栓兒說,「其實一旦知道這一點,也不難猜。」

  徐循對此深表懷疑,不過也不出言戳穿,只是望著栓兒不語,栓兒高昂的頭被她一點點看低了下去,過了一會,他主動說,「老娘娘告訴我的。」

  「就是你在清寧宮住的那些日子裡是嗎?」徐循已經沒有詫異的興致了——其實說穿了,也沒什麼好詫異的,按太皇太后的性子,她就是這麼做了也正常。

  栓兒點了點頭,望著自己的拳頭。「那天晚上告訴的我……第二日早上,便帶我去乾清宮了。」

  他又抬起頭,帶些掂量地瞟了瞟徐循,「祖母說,當時多虧了您,羅娘娘才能保住性命。」

  「老娘娘真是過獎了。」徐循說,「不過你這麼聰明,應該也知道老娘娘和你嫡母關係如何,怎麼她一說你就信了呢?」

  栓兒的表情也和徐循一樣不可捉摸。「我剛說過了……我自己已經猜出來了。」

  徐循看了看王振,栓兒立刻說,「此事,我遵循祖母吩咐,只放在心裡,連伴伴在今日之前,都毫不知情。」

  ……不出所料,栓兒是下定決心要維護王振了。

  徐循道,「是嗎,這麼說,你和你嫡母說的話,都是真心的嘍?待你親政以後,真的要將她廢掉,追封你生母了?」

  栓兒面上,頓時閃過了一絲驚慌,徐循看在眼裡,心中有數了:多數還是氣話,之前未做過考慮。太后畢竟待他不錯,對羅嬪也從來沒打沒罵的,各色待遇都是十分寬厚,面甜心苦,苦在心裡,面上,誰挑不出她的一絲不是。

  「我……我……」栓兒囁嚅了一會,頭又低了下去。「我……」

  徐循不說話,只等著,過了一會,栓兒又問,「娘娘,娘……她自然氣得狠吧?」

  進乾清宮來第一次,徐循動了些許情緒,她在心底暗暗地嘆息了一聲,面上卻依然鎮定寧靜。

  「嗯。」她頓了頓,又補充。「回宮路上就不舒服,回去以後,我去見她,她說了幾句話便暈了過去……請了御醫來,說是卒中了。」

  哐噹一聲,栓兒手裡剛拿起來的杯子,就掉到了地上,連彷彿死了一般一聲不出的王振,肩膀也明顯地抖動了一下。小皇帝卻並未注意到他,他一下就站起了身子,面上閃過了許多純粹的情緒,慌亂、恐懼、愧疚……就像是每一個不經意間闖下大禍的孩子一般,才聽到不舒服,已經色變,說到卒中一句時,他一張嘴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卻是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眼神遊離,連徐循都不敢看了。

  這屋子就這麼大,他也跑不了,徐循安坐原地,不言不語,任憑小皇帝驚慌。

  她只是專心地研究王振。

  從剛才到現在,王振就好似是個死人……除了聽說噩耗時有片刻震動,他絲毫也沒有動靜,即使此時被徐循目光罩攏,亦依然毫無反應。

  在絕對的寂靜中,彷彿是度過了極漫長的一刻,小皇帝才低低地說了一句話。

  「怎麼辦?」

  他彷彿是自問,又彷彿是詢問一般,衝著空無一人的方向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怎麼辦?」

  徐循又把眼神調回到他身上,她想了想,便問,「栓兒,我今日且認真問你一句,你也認真答我一句……」

  見自己吸引了栓兒的注意力,她方才迎著他的眼神,認認真真地問,「你,想做皇帝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0:59 PM

第264章 移情

  栓兒動了一動,他有些慌亂,短促地笑了幾聲,「我——我還能不當皇帝啊?」

  「從前怕不能,現在卻可以了。」徐循道,「你也知道,你祖母病得……」

  其實,太皇太后也不是純粹因為老病而無法出面,不過打殺王振的命令是她下的,此時卻不便直接處理此事。徐循乾脆也就不費事通知她,讓她更難做,她含糊了一下,跳了過去,「現在你母親又病了,如今宮中主事的人,自然是我。你若不想當皇帝,我可以幫你。」

  她頓了頓,見栓兒神色變化,亦是有會於心:這孩子課業上也許不能令先生們滿意,但其實也不算是缺少心計。起碼,對一些利益糾葛,他心裡是一清二楚。

  「太后畢竟是你的嫡母,將其氣病了,是忤逆不孝的罪名,即使是天子,也都不能逃脫指責。」徐循也不理會栓兒,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如果你不想當皇帝,那麼便將此事向外公佈出去,你自己召見群臣,宣佈因罪退位。雖不說合情合理,但也勉強有個依據,大臣們只要肯定了是你自己的意思,並非出自別人的夾裹、威脅,也未必會多麼反對。」

  見栓兒聽得住了,她續道,「至於誰來繼位,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襄王為人謹慎、個性溫和,又曾是太皇太后心中的繼位人選。他出面繼承的話,立刻就能把國政拿過來,份量總要比個孩子沉些,鎮壓局面,也算是比較有力了……起碼,我是會這樣向太皇太后和三位閣老提議的,但最後到底是他還是你弟弟,那就要看他們的決定了。」

  栓兒凝固的神情略略一變,望著她那冰冷、猜疑的眼神,略略融化了些許,他尋思了一會,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詢問徐循,「可……可若我不當皇帝了,我……又會如何呢?」

  「到時候,吃粥吃飯,也就由得人給了。」徐循道,「一般來說,封做藩王,去個偏遠的地方就藩,別再進京,可能這就是最好的結果了。若是不好一點,你叔叔發狂起來,把你暗害了——也不能說是沒這個可能。」

  見栓兒神色變化,她又補充道,「不過倒也有個好處——你不是不想上課嗎?若是如此,你就真的再不必上課了。就是你想學,也沒有人會來教你的。」

  栓兒神色,頓時一變,他幾乎是本能地維護著自己的地位,「我——誰說我不想上課了!我就是……我就是希望先生們和氣些麼!」

  其實他的要求,也十分正當,作為一個十歲的孩童來說,栓兒的表現夠優異的了,點點比他還大了些,和栓兒比,活得簡直都淺了一層。徐循卻沒有贊同他的說話,她冷冷地道,「皇帝,很多事,是天不從人願的。就算你是天子,也不可能由著性子來。」

  既然栓兒能懂,她說得也就不是很直接——栓兒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徐循指的並不是他的學業,說的是他對母親胡言亂語、譏刺外廷的那番話,亦是他對太后語出不遜的那番話。正是他由著性子,不加考慮地說了這些讓自己爽快的話語,現在局面才會突然間壞到這個地步,壞到了徐循都要問他『你還想不想做皇帝』。

  他握著扶手的小拳頭泛了白,「好……那就不說這個!娘娘您只說,若、若我還想當皇帝,又該怎麼辦?」

  「我並沒有威脅大郎的意思。」徐循輕輕一哂,眼神轉利,「不過,若你還想當個好皇帝,那便真不能再由著性子來了。」

  見栓兒默然不語,意似默可,她心中雪亮:到底還小,見事驚惶無措,已經是默認把主導權交給了自己。

  「方才我說的話,並沒有一句是在訛你。今日的事情一旦傳出去,你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形象,必然會遭到沉重動搖。」徐循道,「國朝重孝,印《孝經》,發《全相二十四孝詩選》,都是弘揚孝道之舉,今日的事,不論有多少內情,又不論是不是巧合,總是不孝之舉,你今年才十歲,已經如此作孽,等到成年執政,又該如何?」

  她頓了頓,「你能名正言順登位大寶,靠的無非是你的血脈,連血脈都悖逆。各地的藩王,聽說此事以後,若有一二不老實的,要造反的藉口都是現成的。更別說你在朝堂上本來就沒有絲毫權威,臣子們暫時尊奉你,是因為你的血脈和『父子相傳』的王道,可若是覺得你能力不足、心性不正,自然又要有一批人會起些小心思……你想當個好皇帝,是不是?」

  栓兒默然片刻,又點了點頭,他似是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剛才不過因為自己氣病了母親而驚慌,可此時聽了徐循的分析,卻是真的開始懼怕了。原本還挺直的脊背已經低了下來,亦不敢和徐循對視,只是到底還撐得住,雖然諸多細節,已經流露了心中情緒,卻終究未曾啼哭。

  「既然如此。」徐循道,「那這件事便從未發生過。」

  栓兒驀然一驚,抬頭望著徐循,幾乎有幾分不可置信,徐循也望著他,口中緩緩道,「太后從未來過乾清宮,只是今日恰好在清寧宮中發病。之前的那番對話,從來也未曾發生過,連太皇太后都不必知道……把王振交給我,你現在應該去清寧宮侍疾問好了。」

  栓兒猶未信,「這——這樣的事,怎麼能隱瞞得住!」

  徐循想到文皇帝年間魚呂之亂,死去的那數千宮女,不禁微微一笑,「宮裡發生的很多事,外頭人從來都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都沒一點音信,要掩藏一個病人發病的始末,又有多難呢?」

  「可、可……」栓兒語無倫次,「可那些宮女……太醫……」

  「柳知恩已經在清寧宮中了,那些宮人的名字,都已經登記在冊,」徐循說,「在你親政以前,他們不能出宮了,若是外頭流傳出一點風聲,所有人都會被送到東廠。她們本就是你母親的心腹,再分說一番利害,也不會胡言亂語的。」

  頓了頓,又道,「至於兩名御醫,你更可以放心了,他們若不知謹言慎行,也就坐不到現在的位置了。」

  太后在清寧宮裡發病,知道的也就那麼幾十個人,徐循正好在身前,局面立時被控制住了,算來算去,知道太后中風的不過數十人,知道太后中風之前去過乾清宮的可能還要再少點——太后去哪,又不會廣而告之,也就是跟著出門的人知道罷了,而知道太后和皇帝在乾清宮中有口角的,也就是那寥寥數名心腹,以及當時在場服侍茶水的大宮女,總數都不會超過十人。要控制消息源,其實並不難,徐循問,「你和太后拌嘴時,身邊伺候的都有誰?」

  小皇帝先搖了搖頭,又回憶了一番,方才勉強道,「娘進門時我在讀書,本來也沒多少人在旁……我也記不清了。」

  徐循嘆了口氣——算了,反正今天乾清宮當值的人也是有數的,頂多傚法清寧宮罷了。

  「總之,把這幾十人押在宮裡不許出去,對外便宣佈太后忽然卒中……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徐循說,「沒人知道前情的話,也就當正常的病情來辦了。」

  被她這一分說,栓兒的神色也放鬆了點,徐循凝視著他,又道,「不過,要把一件事當作沒發生過,光靠關人、押人也是沒有用的。你得真的把它忘掉,在你祖母跟前、你嫡母跟前……都忘記它,打從心底地忘記它。」

  栓兒默然片刻,還有些不能接受,「話都說出去了……真的能和沒說過一樣嗎?」

  從他的神態來看,他並非糾結於『已經放言要廢太后,如何能食言』,不,栓兒還沒有建立起一言九鼎的自覺,他更擔心的還是造成了如今的傷害後,如何同太后相處,這一問,問得並不抗拒,反而蘊含了隱隱的希望。

  「皇帝說話不算數的時候多了去了。」徐循告訴栓兒,「你不是想做個好皇帝嗎,依我看,但凡是好皇帝,總都免不得食言毀諾,也總都免不得做一些不光彩的事……不過,這卻又不是讓你從不把自己說的話當回事,這裡面的學問,你好好想想吧。——別怪先生們對你太嚴格,你要學的東西,本來也就還有很多。」

  栓兒若有所思,他猶帶稚氣的小臉上,偶然流過一二思緒,看來倒和成年人一般深沉。

  「那……劉先生的事……我說的那些話……」過了一會,他問,「也和此事一樣,都不曾發生過嗎?」

  「不然呢?」徐循似笑非笑。「從你議論外廷的那天開始,到今日,不是萬事太平,什麼事情都未曾發生嗎?」

  栓兒唇邊,也流露了一縷放鬆的笑意,他的眼神落向了地上,似是個無言的詢問。

  「王振就交給東廠吧。」徐循說,「不過一個內侍,生死又有誰會在意?」

  王振依然靜靜地伏在栓兒腳邊,不言不動,彷彿一尊雕像。栓兒的眼神,在他背上流連不去,面上神色變幻,彷彿自己也難定心意,過了一會,方抬起頭來,搖頭道。

  「不成。」

  徐循其實也早有幾分預料,她揚了揚眉,並未動怒。「如何不成?」

  栓兒本來嚴陣以待,似乎準備和她的怒火對峙,見徐循反應並未過激,方才漸漸鬆弛下來。「我已說過了,覺得外廷藐視內廷也好,對娘說的那些該死的話也罷,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伴伴在此事上,清白無辜,只因是我親信,方才被拉出來打殺,做殺雞儆猴之用。」

  他眼中射出寒光,稚嫩的聲音,也低沉了下來,「若我連身邊最親近的人都護不住,日後,這宮裡還有人會聽我的話麼?」

  也許他年紀還小,也許他不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情,有什麼意義,但這並不妨礙小皇帝本能地維護自己的權威。他雖然還小,但經過這幾年的教育,也已經有一點帝王的樣子了。

  徐循終於感到一點滿意,卻又有些不滿,她道,「好,會想到這一層,終究還是個聰明孩子。」

  皇帝倒有些吃驚了,「你……你不怪我?」

  「我怪你做什麼?」徐循反問,「難道你說得不對麼?」

  小皇帝有一瞬遲疑,隨後又肯定地一抬頭,「反正,我就是這麼想的。」

  徐循看在眼裡,心底也是一動:王振是否清白,她是一無所知。說不定他真就是倒霉當了替罪羊,也說不定他是進了讒言。栓兒雖然有心機,但並不是謊話連篇的孩子,在說謊一事上,還很生澀,如果真是王振所為,他不會這麼肯定。

  但,如果真的和王振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也未必會有那一瞬間的遲疑。

  她又瞟了王振一眼,忽然間很想看看他的表情,她留意這個名字,已有一段時間了,但卻還未仔細地端詳過他。——如今看來,這個人,是值得她好好看一看的。

  「即使王振清白無辜……」她又把心神拉了回來,泰然道,「可我剛才也已經教過你了,大郎,皇帝的承諾,也是有個價錢的。你要護住親信,這份心很好,不過,人也要懂得取捨。王振在,這件事如何能了結?」

  「如何又不能了結了?」栓兒語氣中透了倔強,「本來就和他無關,只因為祖母和娘要給我個教訓……怎麼就不能了結了?」

  徐循長出一口氣,她忽然又感受到了一陣強烈的厭倦。是啊,栓兒為什麼不能維護王振呢?倘若他認為王振無辜的話,一個和他親密無間的大伴,如何會因為這樣輕描淡寫的理由而就此犧牲?若是十一歲的孩子都能快速下了這個決定,那麼他也就不會犯下要調走劉翰林的錯誤了。

  「打從心底說,」她道,「我也不知王振錯在哪裡……甚而就是十多年前,我也比你更固執,更認死理——」

  世上最令人疲憊的事情,便是讓日後的自己,來重新面對從前的自己,並非說栓兒和她有多麼相似,只是在這一刻,徐循真感覺自己在隔著時空,對多年前的她說話。「只是……很多時候事情就是如此,我個人怎麼想,無關緊要,今日坐在這個位置上,便只能盡力協調你們的關係。你『沒有』做過的那些事,總要有人擔起些責任,難道真能就這麼算了?這個責任,不是王振為你擔,難道你自己擔得起來?」

  栓兒擔不起來的,若是擔得起來,又何必要一筆勾銷?他的下顎收緊了,雖然依舊寸步不讓,但在徐循的詞鋒前,卻顯然已有些慌亂。

  「娘娘……」王振忽然輕聲說,他依然伏在地上,未曾抬起頭來。「奴婢斗膽問一句,大郎同太后娘娘說的那些話……又有哪句是假呢?」

  這句話,看似是問徐循,實則卻給栓兒提供了極好的思路,他眼睛一亮,「不錯!我……我說的那些話,有哪些事情,不是,不是娘——不是太后做過的?」

  徐循一時,亦只能語塞。

  沒有,栓兒說的都是實話,太后純粹自作自受,她被氣卒中,也是昔年種下的因。栓兒的反應是過火了點,威脅是偏激了點,但亦是情有可原。在這件事上,理字是掰扯不清的。

  她沒有強詞奪理,而是換了個角度,「且不論理,今兒只說你的年紀吧。你今年才十歲,當家的還是祖母、母親,就算王振絲毫錯處沒有,他終不過是個奴婢,生死操諸於主人之手,長輩要打殺他,你如何違抗?這個家現在還不是你在當……你已違逆過長輩一次,難道還要再違逆一次麼?」

  栓兒看了看王振,神色又是一番變換,最終,他仍倔強道,「不錯,我就是要再違逆一次。」

  他似是已經掂量明白了,也不等徐循回話,便抬起下巴,望著她自信地說,「娘娘剛才教我,沒有什麼事是不能商量、不能鬆動的,既然改變不了,那就只能順著行事。那麼,今日我便是一定要保王振,您又能怎麼樣呢?」

  徐循望著栓兒,並不說話,栓兒眼中閃過一絲亮光,他續道,「若你一定要打殺了王振,那我也不是無話可說,我要見大臣,要把真相說出,要追究娘——追究太后的往事,翻祖母的舊賬,難道您還能把我關在乾清宮裡?娘娘,你始終也不過只是個太妃!你——敢嗎?」

  還真是胡來了,要維護的是皇帝的地位,他的江山的穩定,結果倒被他拿了這點來討價還價,徐循不禁有幾分好笑,她搖頭道,「我不敢。」

  別說她,這宮裡也沒人敢,的確,栓兒年小德薄,沒有權威,也說不上有甚智計,但只憑著他是章皇帝的長子,是現在名正言順的皇帝這一點……他便可以橫衝直撞,除非太后、太皇太后,也沒有誰能在地位上遏制住他。徐循不過是一個妃嬪,就算加了太字,憑什麼遏制他?她要沒個養子還好點,有個養子,行動不知多出了多少顧慮。栓兒也就是抓住了這一點,才能做出這麼荒唐的威脅。

  栓兒沒吭聲,神情分明再說——那還有什麼好說的?

  徐循道,「你是不是忘記了,討價還價,總是要雙方都讓一步。我來這裡,帶了兩個意思過來,第一個,我要你和我配合,就當此事沒有發生,以後你在你祖母、嫡母跟前,還是孝子賢孫,不能露出什麼破綻,當然在大臣們跟前,更不能帶出此事。這一點,對你是有好處的,第二個,我要你把王振交出來,完了此事,你不願,那我們便商量著辦,這不是什麼問題,不過,你也不能一步都不讓吧?若是你覺得我拿你沒法,便能無賴了……皇帝,你別忘了,你頭頂還有個祖母呢。」

  皇帝神色一動,終是沒有再囂張地說出『祖母能拿我怎麼辦』的話,徐循料著他亦不傻,真要為了一個宦官做到這一步,太皇太后急了眼,太后和自己又不助他,太皇太后還真是想拿他怎麼辦就拿他怎麼辦。

  「那……娘娘意欲如何?」他揉了揉眼睛,不經意地也流露出了少許疲倦:今日這一天,對於皇帝來說,必定也是很折騰的。

  「不殺他也沒什麼。」徐循道,「依我,我本來也不會殺他,不過,王振也不適合繼續在你身邊服侍了。」

  「可若伴伴離開乾清宮。」栓兒尋思了一會,語氣也有所鬆動,「我又如何能夠知道他的生死?」

  徐循本想說,她可為此擔保,但想想又放棄了——她拿什麼擔保?且不說栓兒是否相信,她自己都不信她能擔保宮外的事情。「離開乾清宮,也不代表要離開京城,大郎若不放心,大可一年半載見他一次。」

  這處置方法,合情合理,栓兒又看了看王振,面上浮現濃濃不捨,卻終還是點了點頭,無力地道,「好……那就依娘娘的辦法。」

  徐循終於也鬆了口氣——她心中真正的解決方法,其實就是這樣,只是討價還價,也得有個過程,若一開始就如此開價,栓兒一旦不依,那大家就真沒退步了。現在這樣,也可算是各方面都照顧得過去,這一場莫名其妙、突如其來的凶險風波,也算是有了個終局。

  「走吧。」她也不耽擱,起身道,「你隨我來……王振留在這裡,一會自然有人來帶你。」

  剛才還想著要仔細看看他,不過,現在局面進展如此理想,她卻又失去興趣:離開宮廷的內侍,就算得了皇帝的眷顧,有富貴傍身,但對宮廷來說,卻再也沒有任何意義。

  栓兒站起身,卻未邁步,他情緒複雜地望著王振,啞聲道,「伴伴……」

  王振抬起頭來,柔和地道,「哥兒深恩厚意,奴婢粉身碎骨也難為報……時間緊迫,也不多說什麼了,日後,奴婢不能再常伴左右,哥兒自己多保重吧。」

  他並不看徐循,只是不捨地望著栓兒,「日後,可要更懂事些了,奴婢也會日日夜夜,為哥兒唸經祈福——哥兒亦不必惦念奴婢,如娘娘所言,日後也自有相見之時……」

  徐循瞥了王振一眼,唇邊浮起淡笑:王振言下之意,她又豈能聽不明白?

  #

  事急從權,這時也不必擺什麼儀仗了,徐循就直接帶著栓兒坐的轎子,兩人剛才把話都說盡了,也都很是疲倦,這會兒在轎中,全都抓緊時間閉目休息。等到清寧宮在望時,徐循才道,「一會兒進去,可要記住我說的話。」

  栓兒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忽又疑慮地道,「真能……真能裝出來嗎?」

  徐循道,「總是要盡力試試吧……這也是做皇帝的一刻,你既然要做皇帝,不妨從現在就開始練習。」

  她的話十分坦白直率,栓兒倒是被她逗樂了,竊笑道,「娘娘口中的皇帝,要學的事情真多。什麼裝著演戲、討價還價、背信毀諾,真不知以後還要再學些什麼。」

  「那可就多了。」徐循看了栓兒一眼,「要我說,當皇帝最要緊的一課,你還沒有學會呢。」

  栓兒便好奇地揚起了臉,「這卻又是什麼?」

  「不要相信別人。」徐循告訴他。「做皇帝的為什麼稱孤道寡,便是因為天下間除了他自己以外,是沒有旁人能全心全意地相信的。」

  栓兒似乎有絲明悟,卻好像還有些迷惘,他尋思了一會,似乎是有意在徐循跟前證明自己,「我……這一點,我早已經學會了。」

  「你只是學會了不要相信你的嫡母而已。」徐循道,「可在我看,你卻是太相信王振了。」

  「那、那是因為他對我好,」栓兒有些提防地反駁,見徐循面上一片平靜,方才漸漸地鬆弛下來,垂下頭望著自己的手背,輕輕地道,「羅娘娘去了以後,就只有他對我好。旁人對我的好,都是不一樣的……我沒能護住羅娘娘,是我沒用……這一回,我一定要護住伴伴。」

  從他的語氣聽來,栓兒似乎不無解釋的意思——他之所以維護王振,乃是因為王振對他,要比太后對他更為真誠、更為呵護。

  「沒能護住羅娘娘?」徐循有絲疑惑,「老娘娘都和你說什麼了?你羅娘娘去世,真是因為瘧疾,並非是有人暗害。」

  「這我也知道。」栓兒悶聲說,他抬起頭來,眼圈已是紅了,忽然間,他顯得如此脆弱、如此悲傷,似乎毫無保留地將自己最容易受傷的一面,展露在了徐循跟前。「可您摸著心說一句,要是……要是她沒有搶走我,要是羅娘娘是我娘,她……她會被送到那麼遠的院子裡去麼?給她看病的,會是那麼幾個太醫麼?一樣是生病,爹在乾清宮裡,多少人守著?羅娘娘呢,羅娘娘在那麼偏僻的小院子裡……要說她用的是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材,您信嗎?」

  徐循默然無語。

  「要說她是我親娘,她要去世了,我連面都不得見,您信嗎?連喪都不用服——」栓兒突兀地切斷了自己的宣洩,他又垂下頭,胸膛深深地起伏了幾次,方才沉聲說,「我裝不來……我是真的好恨她!」

  他恨得是誰,無需多說了。

  徐循望了他許久,直到轎子停了下來,方才道,「是麼?只有恨?」

  栓兒猶豫片刻,狠狠地點了點頭。

  「本來也不欲告訴你的,怕你更為自責……」徐循頓了頓,道,「我不過一個太妃,這麼大的事,是我說壓下來,就能壓下來的嗎?你未曾想過,沒得正宮授意,我如何能做這麼大的主?」

  栓兒肩膀一僵,他慢慢抬起頭來,詫異地望著徐循。徐循道,「我也和你說過了,太皇太后並不知此事……你道,是誰都已經發病倒下了,卻還放不下你,還要壓下此事,保著你的名聲,不受一點影響呢?」

  皇帝的喉頭動了兩下,他看來是如此茫然、如此迷惑,好像一頭小鹿,迷失了回家的方向——

  徐循卻是心如止水,生不出一絲憐意,搖了搖頭,不再看他,只道,「裝不來的時候,多想想此事,也許會有些幫助。」

  言罷,便當先撩開簾子出去,大步進了清寧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1:02 PM

第265章 愚笨

  栓兒在清寧宮的表現還不錯。

  這個不穩定的孩子,終於是再沒捅出什麼簍子來,在清寧宮的表現不說是唱作俱佳,但也稱得上中規中矩,就是聽說母后發病後趕過來看望的正常形象,之前和太后吵的那一架,在他的表演中,已無多少痕跡。——太后喝了藥,睡了一會兒,這會兒再醒來,已經平復了不少,對他的問安,也能微微點頭回應,亦是並未流露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本來出事的時候就是半下午了,栓兒坐轎過來時,天色已經入暮,徐循也沒有接著再通知誰,而是讓人把栓兒送回去睡了,她指派了太后宮裡的大宮女六福跟過去照看栓兒,「別讓孩子太晚睡了。」

  等把栓兒打發走以後,又要叮囑周太醫別出去亂說,太后的病因只是操勞過度、突發卒中,和皇帝並無絲毫關係,事實上,今日她根本都沒去過乾清宮,只是自己在宮中讀奏疏時忽然發病而已。

  周太醫等兩位大夫,自然不會在這種事上掉鏈子,應下以後,也就各自回去休息了。內安樂堂中一位年輕的內侍被調了過來——他原在內書堂讀書,也是其中轉為醫科的第一批內侍,雖然只能說是粗通醫理,但對一個輕度中風的病人來說,夜中看護,也儘夠用了。

  周嬤嬤在大門口坐鎮了半日,統計了一本厚厚的名冊,徐循也並未都親自囑咐,只是召集了有份隨太后出門的宮女們,疾言厲色地告誡了一番,又直言不諱地告知,其在十年內都勢必不能出宮探望家人——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章皇帝年間,也有幾次出宮探親的機會,但這幾年太皇太后、太后掌宮時,探親的好事便再沒落到宮女子頭上,是以她的安排,對她們來說根本也就是不痛不癢,說不上有什麼太過分的地方。

  「都是記下來的。」徐循對周嬤嬤說,「這本冊子我會一直收著,只要東廠在外頭聽到了隻言片語……」

  周嬤嬤肅容道,「娘娘請放心,奴婢必定管束好那群小妮子們,不令她們鬧出事來——定不會辜負了您的心意。」

  宮闈密事,素來是最插手不得的。為了遮掩曾發生過的事實,文皇帝鬧得出誅十族的事來,而魚呂之亂時,不少無辜喪命的宮女,也就是因為其知道了主子們的醜事,若是留著性命,只怕會洩漏出去,損害了宮中體面。皇帝把母后氣中風,這消息的聳動,不知蓋過了『宮女和內侍通.奸』多少,也就是在貴太妃手下,才會是如此寬厚的處置,若換了個人,只怕即使不死,都也要脫一層皮。

  ——若是上峰已經施恩,自己卻還不知好歹的話,等著這群人的手段,注定不會多麼美好。周嬤嬤這話,說得是真心實意,甚而還帶了一點感激。徐循嘆了口氣,「只盼著別出什麼岔子吧,若是出了紕漏,老娘娘怪罪下來,那我也是真無法了。」

  她無意聽周嬤嬤阿諛奉承,又轉移話題,問道,「柳知恩呢?回來了沒有?」

  柳知恩也已經辦完差事,回了清寧宮覆命——在徐循回清寧宮以後,他便去乾清宮領王振了,清寧宮裡外則由王瑾照看著,稍後若是要請閣老們入宮的話,此事也得王瑾來辦。柳知恩身為東廠太監,卻不適合隨便登閣老的門。

  不過,現在天色已經晚了,徐循也無意再開宮門找人,便傳令王瑾回去歇了,她隨意找了間靜室,召柳知恩進來問話。「人拿到了?」

  「已經送往東廠詔獄。」柳知恩行過禮,便被令起來說話,甚至在桌邊得了一張小凳子,可以坐著回話,「一切都很順利,王振並無絲毫反抗,不言不語,態度很是從容。」

  「他能不從容嗎?」徐循忍不住嘆了一聲,「回去以後,把他放了吧。」

  饒是以柳知恩的城府,都不禁挑了眉毛,他應得卻仍是很快。「謹遵娘娘吩咐。」

  「他在京城是有一套宅子的吧?我記得你上回說的,親眷妻兒都投過來了,還養了不少健僕,在城內氣焰,倒不輸給西楊家的衙內。」徐循一邊揉著額頭,一邊疲倦地問。

  西楊大人的兩個兒子都不大成器,這一點人所共知,長子在老家江西橫行霸道,不知打死了多少人命,次子在京中也是氣焰囂張,好在還未鬧出大事來,不過亦算是京城惡少的代表人物了。這一點,徐循也是聽柳知恩講故事般說起過的,王振的氣焰能和首輔兒子相比,可見平時是有多霸道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他身為天子第一信用的大伴,在橫行無忌這點上,若是又比首輔家的衙內多了顧忌,可能皇權的代表人物,又會有輕微的不快了。徐循估量著太皇太后一直沒有發作王振,大約就是有這樣的考慮——王振的事情,柳知恩是不會瞞著太皇太后的,只是在她心裡,未必會看重這個罷了。反正西楊大人的兒子是不能拿他怎麼樣的,那索性也就放縱幾個內侍威風一點,也算是在某種程度上找到平衡了。

  「正是如此。」柳知恩應聲道,「合宅約一百六十多人,只有十人是家人,三十餘女僕,餘下皆是男僕,平日飛揚跋扈,不過兩年,在城內已是惡名昭著。不過,此舉均是王振親眷所為,他本人在宮中居住,倒是很少出來。」

  王振的老實和王家人的囂張,實際上並不矛盾。——柿子也挑軟的捏,王家人再囂張,也囂張不到內閣六部身上去,平日裡欺男霸女,多數都是欺負些平民、富戶之類的,只要不招惹帶個官字的,便不會有多少人強出頭。他本人在主子們、閣老們跟前再多賠賠笑,說說好話,上層領導根本都不會因為他的家人在民間的作為,而影響了對他的看法。要說他在宮中的形象,還真是相當不錯的,就是今日此事,太皇太后要打殺他,其實也都是冤殺,根本沒人拿到他本人為非作歹、教唆皇帝的罪證。

  「把那些男僕都遣散了,王宅守住,傳令王振在家多讀讀書。」徐循的面色一片幽冷,「不是宮裡來人,便不要出門了。」

  這是很明顯的軟禁了,柳知恩應了下來,又問,「王家家人是否可以自由出入呢?」

  「出去做什麼,惹事嗎?」徐循反問道,「能留一條性命,已經是皇帝為他極力爭取的結果了,還想要別的待遇,那未免也太貪心啦。」

  柳知恩並未露出訝色——以徐循對王振的印象來說,若非皇帝爭取,王振就算不被處死,也肯定是遠發外地,一輩子也別想回京。「可要尋機——」

  「不成。」徐循搖了搖頭,終於忍不住發自肺腑地嘆了口氣,「每年他還要面聖一次的……我答應了栓兒,要留住他的性命。」

  她簡明扼要地將自己和栓兒的對話複述給了柳知恩,柳知恩聽了,亦是半晌無語,過了許久方道,「這……也好,陛下聖聰早慧,從小就能藏得住心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栓兒今日表現出來的心機和手腕,以他的年紀來說,的確是相當出眾的了。可能現在,他還能被徐循一眼看透,但那是因為年紀尚小,經驗不足。可等五年、十年以後,隨著心智的發育和知識的增多,他的能力自然還會有一個提高。雖然此事上他的表現不盡如人意,但一個有主意、有心機的皇帝,總比一個唯唯諾諾的傻瓜要來得強。起碼在遇事時,能堅持自己的判斷,不會因祖母又或者是嫡母的說法而迷惑了自己的認知。

  「他說他在老娘娘告訴他之前,便知道了真相,這我是信的。」徐循卻是愁眉不展,「可……」

  她可了半天,卻可不下去了,閉眼出了一回神,又看了看身前,見柳知恩耐心地等待著自己的後文,終又浩嘆了一聲,低沉道,「柳知恩,我覺得……我覺得也許我畢竟還是賭錯了。」

  「娘娘是說……」柳知恩神色一動,「只怕陛下並不適合——」

  「你覺得栓兒人怎樣?」徐循不答反問。

  柳知恩沉思了一會,出乎意料,他對栓兒的評價還是蠻高的。「雖然在課業上常為諸師詬病,但以奴婢所見,乃是課業太繁太苛,陛下本人天資,也超出尋常孩童許多。」

  徐循點了點頭,「他的確說不上是不聰明,不過,比父親、祖父、曾祖,又有差距。」

  對此,柳知恩也提不出什麼異見,畢竟栓兒的幾個男性祖先做出來的事擺在那裡,相形之下,栓兒的資質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吹的了。頂多就是比普通人聰明一點罷了,單只說宮裡,幾個這個年歲的慧黠小宮女,學四書進度可能都有在栓兒之前的。

  「可我以為,」徐循又是一嘆,她微微露出苦笑,「寧可是個有自知之明的笨人呢,也比他現在這樣好些。」

  「這……」柳知恩的眉頭就皺了起來。「只怕也不至此吧?」

  「他已經完全落入王振掌心了。」徐循望著燭火,幽幽地道,「調走劉先生的主意,包括他那番說辭,背後會沒有王振的影子?只是就如你所說,王振狡詐,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其實,這些都不可怕。」

  她嘆了第三口氣,「最可怕的是,栓兒毫無疑義地以為,這主意是他自己想出來的。」

  屋內靜了下來,一時並無人說話:即使是柳知恩,也無法否認如此明顯的事實。要護住自己的人,沒什麼問題,哪怕沒有任何理由,就是不願王振去死呢,也不是不能理解。換做是徐循,在這麼小的時候,肯定也不會理解為什麼只因為自己幾句話,一個親人般的僕從就要被殺死。包括和徐循的談判、交易,雖然在禮法上近乎駭人聽聞,但其實這也算是做皇帝必備的素質了,亦沒什麼可憂慮的地方。唯一可慮的是,栓兒是發自內心地相信自己的這番話,完全出自獨立思考……王振對他的操縱,已經達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把栓兒操縱到根本不認為自己被操縱的地步了。

  的確,栓兒的表現,和尋常孩童相比,是聰慧殊於常人,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的愚笨,又何嘗不是殊於常人?他為何會養成這樣的性子,徐循已經放棄去思考了——也許是因為他的身世,也許是因為他的壓力,不論如何,性格已經如此,在本人毫無自知,周圍更沒有一個讓他全心信任的長輩指導糾正這一情況下,徐循不認為他有性格大變的可能。

  王振已不足慮,出了這樣的事,他再無可能再入宮服侍。起碼在她們三人活著時不行,徐循現在擔心的是,去了一個王振,會不會再來一個呢?圍繞著皇權的投機者,就像是嗡嗡作響的蒼蠅,也許或遲或早,總會有另一個王振,發現栓兒這枚雞蛋上的縫隙。

  雖然理智上也知道,當時繼承之時,後宮的所作所為,對大局只能說是有一定影響,即使沒有她們,文臣也絕不會放著太子不立,去立襄王,最有可能的結局,是在一場更大的動亂之後,文臣以更激進的手段,將栓兒或是壯兒——當時他可還在坤寧宮裡——推上皇位,但徐循亦難以因此寬解自己,讓她從那喘不過氣的挫折感中解脫。

  從她做出選擇起,便一直懸在肩上的那份重量,現在似乎是終於落了下來,沉甸甸地壓在了身上,可這還不是最可怕的事實,最可怕的事,是當她凝望前路時,卻覺得將來的路程,便彷彿自乾清宮回清寧宮的這一路:前路雖猶有光亮,但不過是殘陽返照,無盡長夜,已經在前方等待,即使已經知道,卻也並無任何辦法,能將這咆哮著的黑暗躲開。

  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麼,而是在燈下默然相對,徐循只想把自己身上的重擔,稍微分出去一點,她不知自己在尋求什麼,但仍是忍不住開了口。

  「也許我是有點後悔了。」她沒有看柳知恩,「我本可以置身事外的……柳知恩,我不知我當時為什麼要那麼做。」

  「娘娘這是想多了。」柳知恩道,「陛下是長子皇太子……」

  「這些我都知道。」她多少有些失態地打斷了柳知恩,「但……但我本可以不管的,若我不管,這些事,便和我沒有關係了……」

  這話裡的懦弱,連她自己都覺得醜陋:其實當年即使管了,現在她的生活和這些事,又有什麼關係?即使天下被栓兒弄得一團混亂,也少不得對她這個太妃的供奉。她所求的,難道就是個良心上的安寧?難道她為了自己的置身事外,就情願讓當年的事情鬧得更大,對朝政的損傷更加明顯……難道她連這點責任都不願意擔起來,連承認自己可能賭輸的勇氣都沒有?

  她忍不住輕輕地笑起來,「柳知恩,你會不會很看不起我,我——」

  「娘娘!」

  一聲輕輕的呼喚,打斷了她的說話,徐循愕然抬起頭來。

  柳知恩已經直起了脊背,身子微微前傾,他眼中放出光來,凝望著她,一字一句地道,「娘娘在當時,已經做出了最好的選擇。天命難測,誰能保證明日會發生什麼?今日做的事,只要對得住今日、對得住自己,又有什麼可愧悔的?奴婢還是這句話:這條路總是要走,可怎麼走,卻還是由得娘娘自己來選!」

  徐循嬌軀一震,在柳知恩跟前,她幾乎有些慚愧——忽然間,她知道自己想在柳知恩身上尋求什麼了。

  不論命運為柳知恩安排了怎麼樣的路程,他始終都在仰首挺胸地往前走,從不曾有一刻失去勇氣,不曾有一刻失去鬥志。不論他在哪裡,有什麼際遇,柳知恩的所作所為,也都的確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他的堅持。

  和他經歷過的相比,她的苦痛又算得了什麼?

  她可以永遠抱著『賭輸了』的挫折感活下去,也可以正視這個現實,和所有『賭輸了』的大臣一起,盡力收拾殘局。栓兒今年也才十歲,她終究是可以努力一次,盡自己的力量將他教得更好,即使失敗,她也已經試過。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失去了這種心態?從什麼時候起,她的生活真正地變成了一潭死水?是,世上有許多事情不盡如人意……然而,怎麼看待它們,卻終究還是她自己的選擇。

  「柳知恩……」她輕聲說——她不知該說什麼,她想說的話有許多,可這些話在他們之間好像都不是那麼合適。「我……」

  柳知恩的眼神大膽地在她面上探索,似乎是確定了她已經凝聚起了足夠的勇氣,他唇邊忽然微微露出一笑,這一笑點亮了他的臉龐——卻又只是極短暫的一瞬間。

  「已將初更。」他又拜了下去,「奴婢不便在清寧宮留宿,這就向娘娘告退了。」

  行過一天中最後一次拜別時的大禮,他便弓著身子退了出去,從始至終,禮數週到,令人挑不出一點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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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我看到評論說栓兒是因為孫氏才登基的,不然太后就會另立襄王

  這說法不全對,太后另立襄王的想法是通不過文臣的,只能說是孫氏發揮了很大的作用,不能說完全是她的功勞~這一點其實之前在文裡也說得很清楚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1:03 PM

第266章 攝政

  今次的風波,貴在神速,且幸事發時又是下午,以消息傳遞的速度,怎麼都要半日功夫,才能擴散開來。到那時又早是天黑關門了,第二日一早宮門打開時,該處理的人都處理了,該統一的口徑都統一了,徐循也已經到了仁壽宮,預備乘著老太太精神最好的時候,把整件事和她通通氣。

  太皇太后年紀大了,醒得很早,開宮門時已經是吃過早飯,到園子裡遛過彎了。徐循亦沒有隱藏什麼,行過禮便請太后屏退閒雜人等,將昨日之事的前因後果,一併自己的處置辦法,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太皇太后。

  「事發緊急,妾只能擅自主張,未能先請老娘娘示下。」她低頭請罪,「還請老娘娘責罰。」

  徐循會先斬後奏,一個是因為東西宮距離比較遠,來往不便,再加上乾清宮,剛好成個三角,兩邊稍微有個溝通不暢的地方,來回跑上一兩個來回,此事就是不鬧大兜搭要鬧大了——還有一個,也是因為太皇太后年紀大了,怕她聽說以後,一時也拿不出主意,反而氣出個好歹。

  現在事情都解決完了,再拿出來說,雖然聽了也是令人難免生氣,但總要比昨日來問好些。反正徐循也是問心無愧了,太皇太后若不滿意這個結果,一定要處死王振,她也不會為老人家背下這個黑鍋,勸不成的話,就讓他們祖孫自己糾纏去好了。

  太后輕微卒中,的確令太皇太后震動不小,至於皇帝說的那些叛逆的話,她聽了倒又是還好了——其實說穿了,也就是母子吵架,一方年紀小,放了狠話而已。太后之前並不知道栓兒已經明了真相,所以才會如此震動,太皇太后自己就是告訴栓兒真相的那個人,在某種意義上也算是幫凶了,當然不會如此吃驚,反而為栓兒說話,「小孩子不懂事,有口無心,你也說了,他自己都十分愧悔,孫氏也實在是……唉,太想不開了。」

  她嘆了口氣,又似乎是在為自己分辨,「告訴他羅嬪的事,也不是就讓他從此疏遠孫氏了,只是讓他別忘了生母的恩情罷了。此事我本也不準備瞞著孩子的,否則,生恩不能報償,豈非又是不孝?」

  徐循沒有和太皇太后爭辯,只是靜靜道,「事情已經發生,也只能怨個天命了。不知老娘娘以為妾這番處置,可還妥當麼?」

  「你素來是個妥當的。」太皇太后點頭嘆了口氣,「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終究是皇帝,這般舍了面皮,和你討價還價也要保王振——你也答應了,難道回過頭還要殺了他?橫豎攆出宮去,再不得回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也許是因為她多少也有些理虧,今番太皇太后很看得開,反正她的仇恨也不是針對王振這個人,不過是針對乾清宮大伴罷了。至於壓下此事,對外若無其事,只是宣佈太后因為過分勞累卒中之類的舉措,她更是不可能反對了,如此處置對大局而言最是妥當,太后從放棄立襄王的那天起,也就的確是在全心全意為小皇帝考慮,又怎可能有別的心思?

  今番事情,至此已經處置完畢了,徐循還道要不要將此事告知內閣三臣,太皇太后卻擺了擺手,「畢竟是臣子,有些事,他們就算收到點風聲,也不會說出來的,咱們又何必自己去坐實?」

  此次的封口令,防的只是民間出現大規模的流言,實則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元老重臣隱隱約約知道一點內幕,也極有可能。不過這種事就是如此,鬧大了那就毀名譽,在小範圍內的話,大家自然都會消化,也沒有誰會真的大驚小怪地就認為栓兒真的是不孝孽子了。徐循之所以想和三老通氣,只是想借此契機,在栓兒的教育上略施改變,不過,太皇太后顧慮得也有道理,她遂改變策略,正面提起此事,「今番既然鬧成這樣,也要撫慰一番栓兒的情緒,他雖是說錯了話,但失去大伴,又把養母氣成這樣,心裡怕也未必好受,此時若再苛責也不好。不如還是和先生們說說,藉著侍疾的由頭,功課放緩些吧?」

  之前的高壓政策,直接導致栓兒強力反彈,現在太皇太后也不可能再堅持嚴厲下去了,她沉吟片刻,便答應了下來。「此皆小事,如今還是大事要緊,我只問你,如今這朝政該怎麼辦?」

  徐循其實一直也在迴避這個問題——沒聽說中風的病人還能管事的,太后這還好是輕微的,若是嚴重的話,日後就是恢復過來,也許都不能掌權了。饒是如此,起碼也得休息個一年半載。太皇太后又老了,精力不濟,之前管事的那段時候,病就沒有斷過。不過,由她來管事,她畢竟是妃子,頂上還有兩人,卻偏偏是她來掌權,再加上她在官場上的名聲,章皇帝生前的種種待遇……多少都有些『惡紫奪朱』的意思,平心而論,要是栓兒讓人放心些,司禮監裡有個十分可靠的人,她倒情願推給太皇太后蓋章,自己做點襄助的活而已。

  「當請老娘娘出面坐鎮。」她試探著道,「妾身常來仁壽宮打個下手,又或者是由王瑾……」

  「我?」太皇太后今日的思緒比較清明,她呵呵一笑,「我每日過了午時,便是昏昏欲睡、渾渾噩噩,聽個戲都能睡過去,就這還能管什麼事?」

  「可……」徐循道,「您畢竟是名正言順——」

  「還是把先生們請進來吧。」太皇太后說,「原委說一說,太后卒中的消息,雖不好聲張,也該讓他們都知道知道。往後直到太后痊癒為止,便都由你來管事好了,對外還用我的名義也不要緊,又或者借用太后的銜頭,也不要就公佈天下,由你來做主……反正用的都是皇帝印,他們看不出來的。」

  她咳嗽了一聲,喘了幾下,方才續道,「遇到大事,你自然也要過來問我,平時的小事,就由你做主了。反正,蕭規曹隨嘛……混過這一兩年,等栓兒大些就好了。」

  既然她不願自己出面,這也就是唯一一條路了——還好是之前太皇太后為人把穩,令徐循也跟著傍邊觀政了一年多,否則,現在能管事的都倒了,內廷才真叫抓瞎。

  徐循道,「只盼著我別給老娘娘添亂便是了。」

  說起來,平時她也就是個人肉圖章的作用,只要外廷不作祟,也添不了什麼大亂。是以這番權力交接也沒什麼肅穆的,隨便說了幾句便算是成了。太皇太后見諸事都定了下來,便關心起太后病情,「總是要給尋個好太醫,能盡快下地走路那便好了。」

  徐循也覺得周太醫醫術好似不大過關,「回去就把醫正尋來,選個善治卒中的好太醫給太后娘娘扶脈。」

  至於各色藥材,病情護理什麼的,在天家還能委屈了太后去?侍疾的事情,因為徐循沒空,則只能由兒女們完成了,太皇太后沒主意,徐循便和她商量,「圓圓、點點、壯兒三人每日都過去,栓兒隔日過去兩個時辰,您看如何?」

  「旁人倒罷了,栓兒侍疾的事,得和他的老師商量。」也就是要和閣臣商量著辦了——太皇太后說著,也有些洩氣,「唉,總是內廷無力,連這樣的事情,都不能自己做主。」

  她頓了頓,又問,「阿黃那邊,就不安排了?」

  「她展眼便要出嫁了……」徐循見自己的理由似乎未能說服老人家,也只好說了真心話,「再說,以她和太后娘娘的關係……」

  阿黃看到病榻上的太后,只怕未必會有什麼同情、孝敬的心思,感到高興爽快才是真的。太皇太后也是有些疲憊,一時才沒想到這上頭,她張了張口,亦是怔了一會,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就是命啊。」她感慨無限地說道,「命裡無時莫強求,瞧她強求成了什麼樣子……」

  話裡情緒,卻是再無怨憤爽快,反而隱隱透出了唏噓與惋惜。

  徐循也無法判斷太后的心情——若她不強求,今日有很大可能是殉去景陵了,所以她也不認為太后會多麼後悔,因此只是默然不語。太皇太后感慨了半晌,又道,「讓圓圓搬到清寧宮裡好了,也方便照顧一些。從今往後,她可多和女兒相處些時日了吧。」

  圓圓在公主所居住,是因為太后遵守規矩——自從她當了皇后以後,這規矩別人可以不當回事,她就非守不可,否則,她頭頂的婆婆難免就要出來挑刺了。太皇太后如今親自這般安排,可見是真正已經放開從前往事,又顧念起了將太后從小帶到大的情分。徐循猶豫了一下,低聲問道,「老娘娘要不要擇日看望一下太后娘娘?」

  「我?」老人家滄桑一笑,「你道,她現在會想要看見我麼?」

  徐循亦只能無言以對。

  「且不說這些了。」太皇太后振奮了一下精神,吩咐道,「夜長夢多,現在便把皇帝接過來吧——再去文華殿,將三位先生請來,該公佈的消息,也該公佈出去了。」

  太皇太后親自發話,皇帝也在一邊安然坐著,三位大臣去坤寧宮探視太后時,雖然因為太后臥病不便相見,但也隔著屏風聽見了太后的聲音——只是輕度卒中,經過一夜的功夫,太后已經恢復了不少,現在說話雖然還含混,但神智已經十分清明穩定了——她的態度,亦是正常得很,也令三人仔細輔佐徐循。

  局勢如此,三位閣臣也沒什麼反對的理由,遂默認了太皇太后的方針,同意由徐循每日到仁壽宮中,以太皇太后的名義,使用皇帝大寶暗中攝政。——在經過了兩三年的後備役以後,因著這種種陰錯陽差,她終是登上了這權力頂峰的舞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1:03 PM

第267章 權柄

  西苑的早晨,如今開始得比宮城都要早些,天色才剛濛濛放亮,諸色物事便都已經齊備,可想而知,底下人該是起得有多早,想是不到五更,便已經在廚房裡忙活上了。不過,西苑的主子們如今都很早起,也沒有起來了要什麼沒什麼的道理,底下人的作息時間,少不得也跟著要改一改了。

  現如今,宮中人口最多的也就是西苑了。雖然順德長公主已經出嫁了,不過餘下兩位長公主都隨母親住在西苑,郕王因年紀尚小,也還跟著貴太妃一道住在清安宮內,再加上長安宮中的胡仙師,宮裡的主子倒有九成都住在西苑裡,倒是顯得東宮和乾清宮有幾分冷清了。還好胡仙師和貴太妃每日裡例牌都要過東宮盤桓半日,皇帝下課後也常要到兩宮請安,才使得禁宮三處宮殿群,都算是有了生機。

  「今年春天特別地熱。」圓圓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嘀嘀咕咕地和妹妹抱怨,「這才二月呢,熱得就穿不住裌襖了,可若穿得少了,從外頭進來這一坐,也是一陣陰冷,一冷一熱的我可不就病了?」

  點點也正愁眉苦臉地做女紅,她放下繡繃子揉了揉脖頸,「進來加一件襖子也就是了,姐姐就是因為穿得少了,所以前幾日才病的,可今日進屋來又不加衣裳。」

  「都穿了一冬的厚衣裳了。」圓圓看看屋角的時漏,也嘆了口氣,「是不是該去後屋了?」

  太后卒中休養,已有一年了,一開始的半年行動還不太利索,不過,之後得太醫院選送的新御醫治療,如今倒是好多了,行走已是無礙,日常生活也幾乎和常人一樣,只是嘴角還有些輕輕的歪斜,據說再過上一年半載,也就看不出來了。

  病人能恢復成這樣,幾乎已經是個小小的奇蹟了,不過,只要太后一天沒有重新接過大權,這病就一直不算是徹底『好』了,兒女們也還是按照侍疾的規矩過來問安,反正,他們也只能按照上面安排來行動。雖然身為金枝玉葉,但不論是皇子還是皇女,受到的管教都是極為嚴格的,一舉一動,壓根就由不得自主。

  比如說這一陣子的安排吧,因太后多了午睡的習慣,她們過來時往往都睡著,女史們就給安排了繡花的功課,讓她們一邊等著太后醒來,一邊在旁屋做針線,萬萬不會讓她們閒坐無聊的。而若沒有正當的理由,想要反抗嬤嬤們的安排,卻很難得到長輩的支持。點點老抱怨越大規矩越嚴格,不過她畢竟也是一年比一年大,如今亦很少說這樣的話了。一方面,是因為說了也沒有用,另一方面,也是知道了這種嚴格,實際上是從貴太妃當家時開始改變的風格,自己不便抱怨母親的不是。

  「該去了。」點點看了看,也覺得快到點了。「今日不知大弟弟過來不過來。」

  「若是功課沒做完,怕是不能過來了——不過來也好。」圓圓見左近無人,忽然煩躁地低聲嘆了口氣,把繡件摔到了炕上,「好容易一天能有幾個時辰休息,還要跑過來服侍她。她若有事也罷了,都痊癒這麼久了,還得這麼著,真煩死人了!」

  兩姐妹從小其實也不算太親近,只是現在大姐阿黃出嫁了,宮中便餘下兩位公主做伴,這才常在一處,點點雖然知道圓圓似乎和母親情分淺薄,但從不曾揭破此事,見圓圓發火,也不知該說什麼好,退後了一步,靜了一會,方才笑道,「其實這繡房風景也不錯,春天裡花開了,坐著繡繡花也挺舒服的。就是一會過去坐著無聊,忍一忍也過去了。」

  「你是隔日才過來,倒又比我好。」圓圓長出了一口氣,「人家在公主所裡住得好好的,忽然又……」

  她瞅了點點一眼,自失地一笑,也改了話題,「罷了,我只羨慕你,你娘是個和氣有趣的,和她住在一塊,想必要比我鬆快些。」

  點點隱約也聽圓圓說過一點這裡頭的事,因圓圓今年十五歲,出嫁在即。這兩年太后對她管教不少,反正小女孩子,自小都是嬌慣著長大的,現在少女時,本來就很有主見,本來不住在一塊的母親忽然間住在一塊,而且又管頭管腳的,母女間自然少不得有幾番口角。圓圓便是不忿,她最氣是此事分明是皇帝弟弟的不是,可大家,甚至包括她母親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彷彿這根本不是大事,圓圓和她說過好幾次,『憑什麼?一點都不公平,這麼喜歡他,那讓他住在清寧宮裡算了』。

  「我們娘娘也不和氣有趣。」點點也嘆了口氣,悄聲說,「每日裡忙得和什麼似的,難得見了面,一開口就問功課,要是有不聽話了,必得要打手心。」

  她說這話,大有安慰圓圓的意思,圓圓也是心知肚明,只是聽了畢竟高興,她撲哧一笑,拿手指頭頂了頂點點,「你就和我裝吧——不是這麼凶,也治不了你這個小淘氣。」

  到底是年輕不知愁,有點情緒,說兩句也就下去了,兩人放下繡活,招來侍女,手挽著手出了繡房,在春日暖陽底下邊走邊聊閒篇兒。「你們娘娘最近忙什麼呢?總覺得是忙了些,這都有幾天沒見著了。」

  「應該是忙著把壯兒搬出去住的事情。」點點說,「二弟也十二歲了,不好再住在清安宮裡,還有無非就是些外廷的事吧。聽她說,好像邊境又在打仗了,這一陣子娘娘早上去仁壽宮,都要晚上吃過飯才回來。」

  對外頭的戰事以及弟弟的住處,圓圓並不關心,她哦了一聲,又換了話題,「說起來,今年仙師的生日還過不過了?若要過,怎麼還沒聽見聲音——上回大姐進宮,也是兩個月以前的事了,我還真挺惦念她的。」

  「那就得問我們娘娘了。」點點搖頭道,「我也就是一天見上一面,說不得幾句話,知道得不比你多。」

  兩人搖搖擺擺地走到清寧宮中太后療養所住的別齋,可卻在屋外被周嬤嬤攔了下來,「兩位姐兒慢些,貴太妃娘娘在屋裡呢。」

  點點頗為不解,「如何我們娘娘在裡頭,我們便還進去不得了?」

  周嬤嬤望著圓圓直笑,「姐兒們也不必問了,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的。」

  點點還沒回過味來呢,圓圓卻已是面紅耳赤,她拉了拉點點,聲若蚊蚋,「妹妹,咱們再回去繡一會花吧。」

  點點哦了一聲,忽然間恍然大悟,也有些面紅,還好她黑,卻又看不大出來,「回去、回去,這就回去。」

  屋外小小的騷動,隔著窗子,都落入了兩個大人眼中。太后唇角帶笑,「到底是長大了,留了頭髮,竟真有些少女的樣子。」

  「可不是?」徐循附和著道,「今年選上,明年後年成親,再過兩年,都能抱外孫了——說來真是快,阿黃一眨眼間也就要當娘了。」

  「出嫁以後,阿黃看著人都開朗起來。」太后也道,「瞧著和在宮裡時,幾乎換了個人,若是圓圓出門子後也和她一般開心,我倒巴不得她明日就成親。」

  說到此事,徐循也是嘖嘖稱奇——不客氣地說,阿黃性格本來是趨於陰鬱偏激,不大討喜。可不成想出嫁以後,和駙馬恩恩愛愛,兩人住了一府,同起同居,和一般夫妻也沒兩樣。駙馬府中只住了駙馬家人罷了,這還成親沒到一年,便已經傳出了好消息。別說胡仙師了,就連老人家,看到阿黃回來省親時的樣子,都是欣慰得連連念叨了好幾天阿黃有福氣。

  「我瞧著圓圓原本就挺好的,出門後自然只會更好。」她說著,「這一年來,把你服侍得還不錯吧?」

  「這孩子嘴硬心軟。」太后唇邊也露出了笑容,「雖然有時也不情願,但還算是聽教聽話……唉,畢竟都是做金枝玉葉般呵護養大的,和我們這樣的天家媳婦比,這三個小姑娘,簡直就像是一張白紙,腦子裡寫了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

  徐循對此,懷抱了些許疑問,起碼阿黃做過的事太后就是一無所覺,不過圓圓和點點兩人都沒什麼心眼,這也是事實,「這才是好,她們要有什麼心眼?出嫁了也是夫婿奉承她們,難道還要她們去服侍公婆不成?」

  兩人說了些閒話,徐循看看時漏,「看來今日大郎又是沒做好功課了。」

  「不是都說了讓寬些嗎……」太后眉頭微皺,「我看這一年來,大郎被留堂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多了。」

  「先生們有點越說越來勁……」說起此事,徐循也是嘆了口氣,「我也不好多說什麼。」

  換做之前,此事她都不會說給太后知道,也就是現在太后身體好了,方才透露一二——過去的一年裡,她可沒少受大臣們的污糟氣。

  明面上的頂撞當然還不會出現,不過徐循看奏疏時,偶有疑問,派人去詢問大臣們一二時,所得的答案卻是往往綿裡藏針,透著幾分不屑。雖然她對外都用的是仁壽宮名義,從未帶出過貴太妃字眼,但宮裡的動靜,自然瞞不過部院大臣,這些官僚的態度也很明顯:雖說因為徐循的種種特殊功勛,使得他們默許了她來掌握權柄,不曾公開抗議。但這也就是最底線了,要還想對朝廷政事說三道四的話,那對不起了,沒有人會配合你的。

  也就是因為她不是正宮娘娘,大臣們才有這樣的底氣將她聯合架空——從理論上說,徐循也理解他們的想法,沒有人喜歡分享權力,更沒有人喜歡被外行領導,她也不覺得自己的水平高到就不會問出愚蠢問題的程度,反正是暫代國務,做個人肉圖章而已,被架空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又不打算爭權——但連內廷唯一要求的一件事,都被大臣們刻意地頂回來,甚至是矯枉過正到這個程度,這便讓人有種欺人太甚的感覺了。

  不過太皇太后老,太后病,徐循也只能暫且忍著,並吩咐栓兒別再表達不滿,做學生的覺得先生太嚴厲,說出去是不佔理的。橫豎她和他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與其繼續對抗,倒不如暫且放軟身段,做個乖學生更好些。

  不過,栓兒畢竟還小,有時心裡想什麼也難藏住,自然難免被先生們揪著態度借題發揮。總之,幼主即位四年以來,每一年大臣的態度都要更囂張一點,現在雖然還不說爬到皇帝頭上拉屎拉尿,但和高皇帝、文皇帝朝比起來,卻是又不知滋潤了多少了。

  太后聽說此事,也是蹙眉,「豈有此理?這人真是縱不得的!」

  徐循借勢試探道,「姐姐既然已經痊癒了……」

  太后也露出意動之色,片刻後又頹然嘆了口氣,「現在久坐還是會頭暈……罷了,還是再多休息一陣子再說吧。」

  徐循也不可能逼太后收權,既然她不願意,也便只能算了,要出口的話亦吞下不說,又和太后閒話幾分,太后問起朝事,也是三兩句話遮掩了不說。待到從清寧宮辭出去,方才是輕輕地嘆了口氣,方才敲了敲板壁,令轎子往乾清宮去。

  栓兒的確才剛放學回來,他若被留堂太久,一般就不去請安,而是逕自回來做功課。見到徐循來了,先起來行了禮,又將昨日被批改過的功課呈上來給徐循看了,徐循看了幾頁,便道,「嗯,寫得很好啊,怎麼先生批出了這麼多錯處?」

  栓兒哼了一聲,並不曾說話,徐循也是心知肚明:他必定是又忍不住,在言語間衝撞了先生。

  當時他要換劉翰林,真就該讓他給換了,當時栓兒欲換人沒換的事情,一旦流傳到老師們耳朵裡,個個倒是都來勁了,隨著劉翰林被提拔高昇,彷彿就是為了表現給閣老們看似的,全都和劉翰林看齊,這教徒嚴格是好,可也不能嚴格到這地步吧?徐循心裡也很是憋悶,吐了一口氣,方才安慰栓兒道,「沒什麼,等太后娘娘病好了,他們自然也能老實些。」

  「司禮監內也沒個說話頂用的,」栓兒憤憤地說,「若是王伴伴——」

  他看了徐循一眼,不說話了:有些話原也不用明說,宦官嘛,本來就是皇帝的一條狗,很多時候抬舉他們,為的就是要他們來找文臣們的麻煩。

  徐循對於任用宦官沒有太多的想法,她料著栓兒上台後,若是遇到老臣的下馬威,必定是要抬舉個把心腹殺殺文臣們的威風。此為勢在必行之舉,到時候他會做到什麼程度,很大情況下就取決於今日的先生們對他有多嚴厲。——不過,到那時,這也不是她該管的事了。

  「我還沒忘這時呢,你的王伴伴好好地住在城裡,過幾日便讓他進來給你請安。」徐循道,「不過只許見一眼就退出去,不能說話,也不能給老娘娘、大娘娘知道。」

  栓兒提起這事,果然是為了引出王振,聽到徐循這話,他笑逐顏開,不再說話了。徐循倒是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栓兒脾氣,是有幾分執拗,他現在雖有了新的大伴,又換了不少老成人服侍,但自從王振去後,他再沒在感情上依賴過誰,對這些僕從雖然也和善,但卻並不親近。

  自從她暗中攝政以後,朝事沒有怎麼管,不過每日一定和栓兒閒話一番,聊聊今天見了誰,心裡有什麼想法,也時常指點他一些御下做人的道理。一年下來,兩人雖然沒有『情同母子』,但也說得上比較熟悉,相處起來沒那麼重的輩分感了。因徐循一般不訓斥他,栓兒在她跟前也比較敢說話,見徐循眉眼間似乎有心事,便問道,「小娘娘,今日外廷可是有出事了?」

  此事徐循並未對太后、太皇太后提起,不過在栓兒跟前,她卻沒有隱瞞,只是重重地吐了口氣。「你的先生們可能還不知道,過幾日應該也就清楚了……瓦剌太師脫歡去世了,錦衣衛傳來消息,他的兒子也先已經把握了瓦剌族中大權。」

  「蠻夷敬畏貴種,大汗還是脫脫不花吧?」經過幾年的教育,栓兒對於國內外的大勢也有所把握。「他是脫歡所擁立,和也先素來不睦,這不正是我國的大好機會嗎?」

  對於瓦剌、韃靼這些蒙古部落,夠資格成為大汗的只有黃金家族的孛兒只斤,瓦剌太師脫歡藉著孛兒只斤脫脫不花的名頭,在短短十幾年間便儼然冒起,成為韃靼之後的草原霸主,不過脫脫不花並無實權,說話算數的還是太師脫歡,其子也先素來野心勃勃,精明強幹的名聲連國朝都有所耳聞。他和脫脫不花之間本來還能勉強維持平靜,但如今脫歡一旦去世,也先和脫脫不花勢必要有一場龍爭虎鬥,來確立誰是瓦剌的主宰。栓兒會有此判斷,也不足為奇。

  「是啊……大好機會。」徐循點了點頭,不禁露出一縷諷刺的笑意,「可就連衰弱的韃靼,都鬧得前線守將手忙腳亂的,被韃靼人直接闖進了石峰口,都指揮連一點都沒察覺,直摸到了靜安堡劫掠……連韃靼尚且能如此欺我邊臣,還想和藉機壓制瓦剌,豈非笑話?」

  「啊?」栓兒不禁一驚,「進來了多少人——石峰口在哪兒啊?」

  乾清宮裡自然是有天下輿情圖的,徐循指點著給栓兒指明了位置——距離京城,也就是幾百里的路了,她咬著牙笑道,「你猜奏疏裡上報說是幾人?」

  見栓兒搖頭,她比了個手勢,「四人、四匹馬,進來探親的。」

  「這——」栓兒都說不出話了,沒聽說過探親是這麼探的,這不是睜著眼說瞎話嗎?「那真正又來了幾人,死了幾人呢?」

  「來了一百多人,把石峰口打下來了,進去好一番劫掠才走。」徐循哼了一聲,「是在靜安堡前被攔下的……至於死了多少人,現在還不知道,當不會少於一百。」

  死個一百人也不是什麼太大的數目,在國與國的交鋒中幾乎可以被忽略不計,不過,一百多人就能拿下一個和韃靼接壤的前線關口,這件事的嚴重性卻不能用人命來算。栓兒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他們竟敢?」

  「當然是因為頭頂有人了。」徐循說,「不然,又怎麼敢公然矇蔽聖聽?」

  邊將矇蔽軍情謊報戰績也是常有的事,比如石峰口事件稍加粉飾就能成為一場靜安堡守將處變不驚的勝仗,不過前提是石峰口的守將已經戰死,沒能力為自己分辨了。如今不報戰勝而報探親不覺,明顯是要保石峰口的守將,栓兒蹙眉道,「小娘娘,石峰口守將是誰,走的又是那條路子?——此事,為什麼一定要報上來?而非私下抹平瞞報了事?畢竟,石峰口又不是對瓦剌的前線,錦衣衛在當地,怕是沒有什麼暗線吧?」

  並不是每個前線關口都有錦衣衛駐守的,有些比較偏僻的關口連暗線都不會有,畢竟錦衣衛人手也比較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只有在大關口如宣府四堡這樣的前線重地,才會有錦衣衛百戶、千戶。徐循道,「是遼東總兵上奏,不過奏章裡也說得含含糊糊的,只說有人越關而入,沒說人數和傷亡,似乎也是留了餘地……想必這背後肯定是有一番文章在,不過,到底上頭是誰,那連我也不知道了。」

  栓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念叨了起來,「嗯,也該傳柳知恩進來說說話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1:04 PM

第268章 糟爛

  讓柳知恩進來回話,也並非就是要他立刻拿出答案。畢竟即使是東廠也不可能如此無所不知,只是要讓他指揮東廠番子,甚至是錦衣衛的屬下,去查出遼東總兵曹大人,和朝中哪位重臣同氣連枝,在此事上有共同的目的,當然了,石峰口守將的來歷和後台也得查出來,內廷可以對外廷做出種種妥協,甚至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得大臣們糊弄,但卻不能對檯面下的勾當茫然無知,如果連最後這一點知情權都放棄,無異於自己把自己踢出局去,以後就根本不算是遊戲的一員了,想要再度掌權,只怕是難比登天。

  找了個心腹內侍去東廠傳話,宮裡的節奏又回歸了正常,徐循每日還是會把內閣的票擬都看一遍,經過了一年多的實戰練習,現在很多事情,她都能漸漸看出點門道了,起碼在指點栓兒的時候自己心裡也有些底,不至於完全是一起學習,一起進步。——不過,每天光是看著各地的奏疏,她都是恨不得有個人快點來把皇帝大印拿走,她簡直都是掌權掌得吃不好睡不香了,只要一想到她手裡簽發出去的每份詔書,可能都會決定千萬人的生死和命運,徐循就真覺得手重得不得了,她也算是理解太皇太后為什麼不理政了,這種心理上的重壓,也不是一個多病的老人能夠承受得來的。

  以國朝疆域的廣闊,從徐循觀政時到現在的幾年,幾乎沒有一年是沒鬧災的,不是南方就是北方,總之所謂的風調雨順全國大熟,只存在於美好的傳說裡。最可笑的就是去年秋天,一面是兩廣鬧蝗災幾乎絕收,災民都易子而食,一面是兩湖大熟,結果穀賤傷農,當地官員協調不力,又以重役逼迫,直接就逼反了兩座山頭,縣治有一大半都被打下來了,還得調動軍隊過去剿殺,完了以後封賞軍士們,是一筆花銷,安撫當地百姓是一筆花銷,可直接把百姓逼反的縣令,大臣們互相上疏辯論了一番,最後只是輕輕定了個平調,連一根毫毛都沒損——徐循每天看奏疏基本就是和這些糟心事打交道,這日子過得還有滋味嗎?

  看久了也就知道,這奏疏裡寫的好事不能當真,壞事也不能當真。——春秋筆法,為自己邀功立政績的好事,寫出來自然是為了陞官,這不必多說了,然後若是去出名的窮縣、災縣,趁著陰晴風雨,誇大災情騙朝廷撫卹,層層中飽私囊的事情,其實也不鮮見。這種事實在是太平常了,平常到眾官根本不以為恥,反而作為尋常的官場手段看待,只要不是扭曲到人神共憤,即使被查出來所言失實,憑著靠山來回扯扯皮,當事人多數也都是個平調、降級的結果,很少有和高皇帝時一樣,被拿去剝皮實草的。

  從前聽說高皇帝的種種事蹟,還覺得其性格也未免太過苛刻,現在徐循自己當家了,才曉得高皇帝的心情。不過相信如果高皇帝在世,第一個先要殺的就是自己的兒孫——平時徐循實在閒得無聊,就會拿錦衣衛在各地藩王府附近設置的暗線密報來看,絕對比一般的話本小說都要精彩。她從前一點都不知道,原來有些性格酷烈的藩王,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最過分的甚至有愛好食人的,走過王府的百姓若有白胖些的,竟有可能被捉進去吃了。所以那家王府邊上一般是人跡罕至的,雖然就在城中繁華之地,但和僻處鄉野間一般,幾乎從無人相擾。

  朝廷的事情不能隨便管,藩王倒是可以管吧?不過徐循就是問了問太皇太后,直接就被老人家給阻止了,「此正得力於宗室時,如何自斷臂膀?」

  意思就說,現在咱們家的產業都是管家管著,正需要族裡兄弟們給撐腰,拉攏親戚們還來不及呢,得罪了宗室,大臣們更該樂呵了。

  太皇太后說得對嗎?也是有理,徐循作為個代理人,又能怎麼著?還好食人的那位因為做得太過分,畢竟還是被降罪除國,人也賜死了,其餘的藩王也就是比較有花樣的欺男霸女,和西楊家的大衙內在家鄉做的事情也差不多,還沒到不管他心裡非常過不去的程度。

  在這種前提下,如石峰口這樣的事,其實都沒什麼好特別拿出來說的,如果要說,每天都能找出幾封來和栓兒感慨。徐循對此事特別上心,乃是因為現在國朝在大同的壓力已經很大了,和韃靼接壤的邊線要是再起風波,感覺麻煩會更大。

  雖也看過不少書,但她不是引經據典的那種人——就說個樸素的道理,幼時在南京湯山外婆家時,外婆家的村子和鄰居兩村爭水,以人口而論,他們村要多於餘下兩村相加,不過即使如此,每次打群架的時候,都還要確定兩村沒有聯手才會出戰。而且事後也免不得和做壁上觀的那村走動走動,聯繫一下感情,畢竟誰也受不了兩村一起來挑釁騷擾。瓦剌和韃靼就是兩個同根同源的村子,雖然彼此間也有爭端,但若國朝孱弱下來,成為可欺的對象,那麼這兩頭狼肯定會調轉頭顱,先來扯點肉回去再說。

  在此事上,她覺得是應該嚴懲石峰口守將,並且重修石峰口,在合適的時機也要展示一下武力,讓韃靼人曉得敬畏——不過此等想法,出自別人的口還好,若是出自她的口,即使閣臣中也有贊同這等看法的人,此時也一定會統一立場,以種種理由反對她這『輕率、生澀』的決定。

  徐循最怕的還不是這個……她現在實在已經不肯定石峰口一帶的軍隊到底能不能打得過韃靼人了。按說關口堡城都會修築得非常堅固,攻軍和守軍起碼要達到四比一、五比一才能交換下來。一百多人就把石峰口打下來了,要麼就是關口根本沒人守,就二十來個兵,要麼就是守軍根本一觸即潰,已經沒有打仗的能力了。——徐循不知道這兩種答案哪個更可怕一點,不過這兩個她都很不喜歡。

  這種種疑問,當然也只有柳知恩能為她解答,在東廠有個答案之前,再多的擔心也是徒勞,徐循還是只能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她唯一被容許發揮作用的領域裡:為圓圓舉辦的選婿活動,也即將拉開帷幕了。

  因為阿黃的夫婿也是徐循操辦,選得也相當不錯,所以太后的意思是依足了阿黃的規矩來辦,也是直接派內侍去外地選取,乾脆直接掠過了京內報名這一關。一切都有成例可依,也沒什麼好操心的,徐循提拔了清寧宮裡的體面內侍主事,讓他去河北一帶挑人,不過一個月功夫,便挑到了三數名家事清白、才貌雙全的候選人,也是一律收納入宮,學習宮禮宮規,在此期間,由各方人等多次暗中考察,以此來決定去留。

  當然,在此期間東廠也沒閒著,柳知恩大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才把完整的報告送到徐循案頭,亦是歉然道,「遼東偏僻,石峰口處本無人馬,奴婢只能由京城諸公著手,難免要拖延了些時日,還請娘娘恕罪。」

  他的意思,是說東廠是以監察探聽諸位京官的談話,來排查其與石峰口的聯繫,這麼做工作量巨大,而且常有錯漏之虞,不過又要比派人去石峰口打探消息要來得好,畢竟如今東廠氣焰和當年根本沒得比,直接派人抓了石峰口守將問話的話,很容易激起整個階層的反彈。——當然,也是從另一側面體現了東廠在京城內的能量。

  「這人出身於微……由個大頭兵做起,因聰明伶俐,自己學了識字,積了功,被提拔為官身,也是一步步地往上爬到了百戶的位置,在石峰口鎮守兩年。」徐循拉長了聲音,「而且,此次遼東總兵上書建議懲罰的人里根本沒他的名字,說的是他的頂頭上司,兩位都指揮的錯處。若按此奏疏的話,根本沒他什麼事兒。」

  「他畢竟是都指揮的下屬,若都指揮得了不是,自然也會追究他的責任。」柳知恩解釋給徐循聽,「只是總兵位尊,不會越級論他之過。」

  徐循也不是不懂得這個道理,不過這麼一來,又得考慮兩位都指揮到底是誰礙了總兵的眼,她有些煩躁地揮了揮手,「你就直接告訴我結論吧,石峰口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怎麼會成為如今這樣的。」

  「石峰口一事,之前回報的確不假。」柳知恩說道,「的確是一百多個蠻子進來了,石峰口也的確失守,不過那是因為當時靜安堡遇雨,堡牆塌了半邊,若要征發民夫,又是春耕時節,怕地方上也得拖延一陣,所以石峰口的士兵有大半都回去幫著修牆了。誰知韃靼人得了信……」

  徐循鬆了口氣,倒是放下心來——這種疏忽還不算太可怕,也屬於人之常情,畢竟一般打草谷都是秋後的事情,春天韃靼人也忙著放牧,此時稍微失去警惕,也不算是什麼大罪過。

  「那總兵上此一奏又有什麼用意呢?」她問著,「此事內情既然如此,若如實上報的話,無非也就是落個失察之罪,又是他來挑破,又要遮遮掩掩的,這是何意思?」

  「韃靼已有多年未敢進犯,此次畢竟死了一百多人,若是如實上報,只怕朝野都要震動。若如實上報,靜安堡指揮怕要擔上責任,那位是英國公一族的女婿——」

  「可我記得曹義也是將門出身,昔年與張輔爭功,鬧得兩家甚是不睦呢。」徐循詫異地打斷了柳知恩的說話。

  「正是如此,是以靜安堡的麻指揮直接快馬入京報信,往東楊大人處使了錢,此事是由東楊大人出面壓下來的。昔年東楊大人謀劃北事,曹義便是借了他的助力,這才上位去了遼東做總兵。」柳知恩平靜地說,「兩人關係,一直都是很密切的。」

  彎彎繞繞,沒想到最後居然還是繞到了閣臣身上,徐循的眉頭皺得是更緊了,只是玩味了半天,卻依然搖頭嘆了幾口氣,「算了,既然此為非戰之罪,那也不必再尋根究底啦。」

  曹總兵雖然可能看在東楊大人的面子上,沒有直接揭露真情,但也不甘心完全不提此事,便整出了這麼一封疑雲重重的奏摺,還是令都指揮吃了虧。婉轉依然是整了張家女婿一把,不過他是總兵,此乃牽扯上百條人命的事情,瞞下部分已經是情分了,要求他完全隱瞞不報那誰也沒這個膽。至於東楊大人受賄平事,這也不是什麼新聞了,主要石峰口被破並不是因為邊境軍隊吃空額吃到本來是一百多人的隊伍變得只有二十多人,也不是士兵不能接戰,那麼為了此事鬧騰起來就並不值當,想來也是因為這一點,東楊大人才會吃下這份錢財。既然如此,徐循也失去了繼續追根究底的動力……這裡面的糟爛污什麼的,壓根也不稀奇,都噁心習慣了,估計轉頭也就忘到了腦後去。

  「娘娘明見萬里。」柳知恩隨便說了幾句奉承話,又問道,「這個月內,陛下也派人來問了幾次石峰口的事,奴婢一會也要去乾清宮請安……」

  「哦。」徐循沒想到栓兒還挺記事的,她思忖了一會,便道,「你就如實說吧,孩子大了,有些事也該讓他知道——早晚都是要學會的,不然,又該如何和大臣們打交道?」

  柳知恩似乎亦是贊同,他點了點頭,便又說起了旁事,「由此事啟發了奴婢,如今諸邊陲的錦衣衛衛所,是否也該有所整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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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這個東楊受賄,還有搞笑的韃靼『探親』跑過關口,到下一個堡城才被發現的事情都是真的發生過的

  不過和文裡寫的肯定是不一樣啦~...<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1:05 PM

第269章 選秀

  不知不覺間,二年時光一晃而過,圓圓出嫁了,阿黃生了個閨女兒,點點也到了快留頭的年紀,壯兒更是早習慣了在南內的生活。太后的身子漸漸痊癒,太皇太后卻是一天比一天更為老邁,章皇帝成為了一個遙遠的名詞,人們在談論的已經是皇帝何時親政的事情——今年十四歲的栓兒,也快到了可以成親的年紀。按照幼帝的慣例,一般在成親後就會行冠禮,行過冠禮是個成人,也就順理成章地將朝政接到手中了。

  按照年齡順序,肯定是先操辦點點的婚事,畢竟,長幼有序,不先把姐姐們發嫁出去,做弟弟的也不好成親。所以太后是早早地就對徐循提起了此事。「可要給點點找個好夫婿,婚事先辦了,圓房卻不必那麼著急。」

  和姑姑們相比,這一代三個公主,兩個婚姻都十分不錯。圓圓和夫婿關係也比較融洽,雖說沒有同居一府,但現在也是大著肚子在公主府中安胎了,太后對此也是有憂有喜,喜自然不必說了,憂卻是因為阿黃頭胎難產,月子裡坐下病來,有大半年都在床上躺著。好容易生下的小閨女兒也是病病歪歪的,讓人不省心。這便是因為生育太早,鍛鍊不足的關係,圓圓平時不愛動,太后也怕她和姐姐一樣,都在產育上不大順利。

  徐循這些年來操辦了好些婚喪之事,到了自己女兒頭上,倒是沒主意了,「不是我看不慣點點,她究竟沒阿黃和圓圓生得貌美……」

  「哪有的事,你這個當娘的看女兒也太嚴苛了些。」太后睜著眼睛說瞎話,「我看點點就生得很好。」

  「她像爹。」徐循的眼光還是很客觀的,「黑肉底,單眼皮,又有些壯,是有福氣的長相,可未必說是好看。」

  三位公主都不是琴棋書畫上有建樹的才女,點點在女德上的造詣也很有限,性子雖然說不上是大大咧咧,但也頗有幾分金枝玉葉的任性——在嚴格的教導下,她是做不出『醉打金枝』裡昇平公主的事,不過卻也是個不肯讓人的性子。雖然有公主權威傍身,但徐循想想,自己這個女兒,別的固然都是好的,但脾氣倔、長得一般,又頗壯實,給挑個天仙化人的駙馬,也得看她配得上配不上。雖說,只有公主挑駙馬的份兒,但駙馬心裡畢竟也不是沒想法,給選得太好了,萬一婚後心理不平衡,夫妻關係處不好,那倒是一輩子都過得不舒坦。

  「就要長相樸實剛健,性格沉穩又軟和,小事不在乎,大事拿得住主意的。」徐循吩咐趙倫,「就是要過日子的那種人,家裡人口要簡單,不能愛好錢財——性格絕不能貪婪……」

  交代了一大堆要求,卻是選高了怕駙馬心裡不寧靜,選低了又怕委屈了女兒,直把趙倫說得愣愣地只會點頭,徐循方才自失地一笑,「最要緊的,是得選個點點喜歡的才好。」

  那……小公主喜歡的是個什麼樣的呀?趙倫可說不上來了,卻又不好直接去問點點,只好託了錢嬤嬤去探口風,探了半日,就探回了點點一句話,『還不想嫁呢,別選』。——合著人家覺得自己還小,還想等到十八歲、十九歲了再成親呢。

  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脾氣都不穩定得很,徐循心裡也沒把點點這話當真,等點點來找她分說時,才訝然道,「怎麼,真是不想現在就嫁出門去?」

  天下的母女,並非都能無話不說,事實上大戶人家這三對母女,沒幾個能達到這種境界的。畢竟自小天天跟在身邊的是養娘,一般來說,做娘的又都有許多子女要照顧,也沒那麼多閒心來和單獨一個孩子談心,徐循雖然只有一兒一女,也儘量都和子女們多在一處,不過她平時事務繁忙,再說,孩子們大了,總覺得心裡話和大人說有點丟份兒,點點滿十二歲以後這兩年,母女兩人交流的次數,的確是變少了。不過點點對母親倒不如小時候畏懼,在外給足了母親面子,兩人私下說話時,就老噎著徐循,「您是多瞧不上我,就巴不得把我送出宮去,再別回來了?」

  徐循被噎得直翻白眼,好一會才緩過來,「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你哪個姐姐不是這時候選的駙馬?就是你的姑姑們,要不是遇上了昭皇帝的喪事,也都是這年紀就成親了?怎麼就你一個人特別啊,不想選駙馬就不選,不想成親就一輩子不成親?」

  「一輩子不成親怎麼了?」點點怏怏不樂地嘟囔,「我就不想成親,好容易在清安宮住慣了,出去住什麼公主府……公主府能比得上西苑嗎?能比得上南內嗎?」

  合著是孩子戀家啊——徐循一下也樂了,對她來說,宮廷意味著的那些東西,對點點來說卻未必如此。她長於宮廷之中,從來也沒有出過皇城,對她來說,天和地就只有皇城這麼大。她在這裡是安全的,和樂的,和妃嬪們不一樣,僅僅是她的血緣,便天然地決定了她在宮中從不會遇到什麼真正的挫折,也不需要為自己的寵愛而擔心。

  「先選。」她施展緩兵之計,「選中了,何時成親再商量麼,再說,女大不中留,只怕到時候,就是你盼著出嫁了。你瞧你阿黃姐姐,三不五時就去廟裡上香,又出門踏青去——咱們宮裡可沒有這樣的事兒,就連想看看外面的百姓,都只能在上元節那天,去午門趴著門樓往下看一眼。」

  到底年紀小,玩心重,從眾心也強,點點的語氣有所鬆動,「您不說我倒是忘了,出去以後,還能去找阿黃姐姐和圓圓姐姐玩兒……」

  徐循強忍著沒笑出聲來,「可不是?要不然,等壯兒也去封地了,你多無聊呢?栓兒平時忙得要命,也未必能陪你一塊玩兒,難道就天天跟在太后娘娘身邊,服侍她批奏摺?」

  點點經她一番勸說,對選駙馬的事也就默不吭聲了,不過她倒是沒什麼要求,概因在她很小的時候,生命裡唯一的男性就已經去世了,在點點心中,根本不知怎樣的男人才是好的,要開條件都開不出來,只能是憑著徐循那多如牛毛的要求,讓趙倫大海撈針般地去當紅娘了。

  點點的嫁妝自不必說了,徐循多年受寵,身家自然豐盛,她唯獨也就這一個女兒,壯兒將來去封地,朝廷亦不會虧待了他——藩王和公主比,待遇又要強得多了,點點能派上用場的金銀珠寶,對壯兒來說,只怕根本不屑一顧。徐循為將來的郕王妃留了部分體己,餘下她自己穿戴不上的,全都給了女兒,再加上太皇太后、太后的表示,點點的嫁妝,比起兩個姐姐,也根本都差不了多少。

  公主府在建造著,選駙馬活動也在河北一帶有條不紊地穩步前行,徐循每天忙著這些瑣細事情,倒覺得十分有勁。至於那些煩心的朝政,大概半年以前,便又回到了太后手中,徐循不過是起個參贊作用而已,現在她有正經事要做,便正好可以藉口從這些煩人的事情裡解脫出來,一時間簡直是神清氣爽,大有『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的神仙心態。

  倒是太后,休養了幾年,又兼且經過一場大病,原本學會的知識也是七零八落,看奏章看得疏疏落落的,若非栓兒對政務也表示出了興趣,只怕這內廷真就淪為蓋章處,任誰送來什麼詔書,都照蓋不誤了。

  ——過去的兩年裡,若說有誰變化最大,那便非栓兒莫屬了,誰也說不清是哪一日,這孩子便給人以一種『已經長大』的感覺。他的功課雖然還時常令先生們不滿,但他卻再未和先生們口角。乾清宮裡,漸漸換上了他自己喜歡親近的宮女和內侍,雖然在長輩們的嚴格監控下,他還未曾擺脫童子身份,但想必和他父親一樣,在正式娶妻之前,也會有一兩個教導他經歷人事的宮女……孩子們真的都在長大,而與之相對應的,便是正在變老的父母們,前日,徐循在鏡中,又發現了眼角的一條皺紋。

  太后早過了四十歲生日,徐循的四十歲,幾乎是猝不及防地,也早已是近在眼前了。

  四十歲,算是開始漸漸步入老年,心態必然會有所轉變,昔年很是看重的一些東西,如今反而不會去在乎。雖然現在皇帝對政事多有過問,表現出了一副迫不及待想要親政的樣子,但太后非但不反感自己的權柄被人覬覦,還很是主動地時常將奏章送去乾清宮,母子兩人的關係,似乎又密切了少許,比之昔年僵硬的『母慈子孝』,倒又緩和了許多。——畢竟,那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時間是最有效的膏藥,一帖一帖逐層加厚,原來的傷口,漸漸地也就再看不出痕跡。

  能在四十歲的時候過上這樣的日子,徐循已經是心滿意足。這些年來,她早已學會不去要求盡善盡美,姑且不論如今宮中的日子是多麼的乏味,家人彼此間的關係又有多麼微妙……只要每一天都能比從前好上一丁點,比最差的時候要體面上一丁點,她便再也沒有多餘的要求。

  「年輕的時候從未想過,還有能看著點點出嫁的一天。」她和柳知恩在西苑漫步時,便隨口感慨道,「雖說算算年紀,章皇帝活到點點出嫁毫無問題……不過,那時候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十幾年彷彿就是一輩子,點點長大出嫁的那一天,就像是章皇帝去世一樣,永遠都不會到來……真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撐不到那一刻的。」

  「日子總是這樣,眺望著很遠,過起來就快了。」柳知恩恭敬地說,「只怕娘娘不知不覺間,兒孫都已滿堂了。」

  「那不是也意味著我就老了嗎?」徐循失笑著站住了腳步,轉開了話題,「趙倫帶回來的那幾人,你都見過了?」

  柳知恩今日進宮,就是來回覆幾位駙馬候選人的家底的。阿黃選婿時沒趕上,圓圓選駙馬時,錦衣衛也發揮不少作用,駙馬家族中的家長裡短,沒少打聽出來,也算是側面證明一下候選人家中是否清白,親人是否懂事明理,免得公主貿貿然嫁過去了,才發覺不對,到那時就是悔之晚矣了。到了點點成親時,自然也免不了這一套,柳知恩打探得亦是詳盡,連說帶比,用了小半個時辰,才把最終三名候選人的家事給說明白了。都不算非常完美,都有些小煩惱,但也都無傷大雅。

  三人已經入住皇城,徐循先後遣了十幾撥人看過,對他們的情況也是有了深刻瞭解,聽柳知恩說完,她心裡多少也有主意了,卻只不說,反而問道,「以你所見,誰配點點更好?」

  柳知恩的回答卻是出乎徐循意料之外,「奴婢怎麼看,並不要緊,唯獨公主中意才是最好。」

  徐循有些愕然,「她只能見一次,無非數眼,萬一看錯了又該怎麼辦?」

  柳知恩不知想到了哪裡,居然自己笑了笑,方才說道,「人和人的緣分,說不清的,真的有緣分,第一眼便會覺得有所不同了。」

  他和徐循多年交情,再加上自己也算有身份的內侍,侍奉主子時略微失態,也不算什麼大事,徐循看著他的表情,心頭微微一動,她沉默了一會,便笑道,「說來,你今年也四十要過半了,身邊好像還沒有妻室,難道就不想娶妻養子,延續柳家血脈嗎?——若是在宮裡有了什麼心上人,只管和我說,必定讓你們的親事,辦得妥妥噹噹的。」

  如今的內侍,和文皇帝年間也不一樣了,多有在外買屋置業,娶妻收子的,收來的養子全是沒爹沒娘的幼齡孤兒,也真是把他們當爹看待,徐循的說話,並無諷刺之意。要知道司禮監的金英原來的對食已經去世,不幾年,在宮外就有了十多房妻妾,柳知恩雖然在宮外也有些產業,但到如今仍然沒有對食,也無妻室,算是內侍中的異類了。

  柳知恩神色微凝,語氣也有幾分僵硬,「奴婢本是待罪之身,亦無什麼血脈好延續的——做不來這樣自欺欺人的事,再說,奴婢自幼淨身,從未有過男女之念,縱使娶妻,也是耽誤了大好的姑娘一生,卻又是何苦?」

  徐循略鬆了一口氣,也不知該做何感想,只隨意抓住了腦中漂浮的一段思緒,又皺眉道,「但你又無親眷,也要為年老時著想,徒弟、義子,總要收幾個麼。我聽趙倫說,你的家事也不夠豐厚……」

  「多承娘娘關切。」柳知恩的語氣也軟和了下來,「奴婢也收有兩個小徒,只是年紀還輕,性子毛躁,正在衙門裡歷練著。」

  他又把話題轉了回來,「至於三名公子,以奴婢淺見,張公子脾性軟和,孟公子談吐有物,且喜家中人口簡單……」

  最終,點點選中的是脾性軟和、笑口常開的張公子,和她的兩個姐夫比,張駙馬長得平凡,家裡也沒什麼背景,只是普通的耕讀人家,只勝在脾氣豁達,一看就是個老實麵糰兒——她的選擇,倒是和徐循不謀而合。宮裡立刻就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忙碌,營建公主府、駙馬府,準備點點的嫁妝,她的冊立長公主儀……等到年底把婚事辦完了,也沒閒幾日,才剛開春,就又投入到了給栓兒選後的戰場之中——這一回,連太皇太后都強打精神,準備出山親自為栓兒挑個好媳婦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璃幻 發表於 2014-8-4 11:05 PM

第270章 當年

  皇帝選後,那是大事,不是登基以後每次選秀,又或者是公主選婿能比擬的了。各方都是拿眼睛看著呢,要是有一丁點差錯,少不得就有人要出來說話了,也的確只有太皇太后出面主辦,才夠得上這個規格。

  國朝至今的幾個皇帝,其實皇后的選拔都比較非正式,仁孝皇后和太皇太后都是當作藩王妃選出來的,用的是藩王選秀那一套規矩,至於章皇帝,結婚之路的坎坷也就不必多說了。今日輪到栓兒選秀時,也沒有按照『寒門小戶良家子』的標準來選,太皇太后提出的要求是要在官宦人家選一位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倒是打翻了一般選妃時不選六品官以上人家的規定。

  如此做法,自然不會有什麼反對的聲音,不過太皇太后也無意完全破除祖宗規矩,她首先排除了所有在職顯宦家族,更排除了出過名臣、尚書等高官的家族,主要採選的目標,放在武將序列,曾出過高官,但現在家族已經無人在朝中任事,同時又是家境殷實、家風嚴正的名門女子。具體要求有如下幾點:年十三至十五、容貌端潔、姿性純美、中禮度者。

  年歲要求也不必多說了,總得和栓兒年紀相當才好,容貌方面不需要太美,端潔即可,重點是後兩項,姿性純美、中禮度,也就是德育水平一定要過關,才能寬和大度地當好正宮娘娘。

  太皇太后的這一要求,很明顯是受了往事的啟發,首先皇后出身高於眾妃,教育資源應該也就優於她們,為人處事,就佔了幾分優勢。

  其次,成婚早,少年夫妻感情也深些。栓兒現在還未經人事,沒什麼機會發展寵婢,一切資源都優先向皇后傾斜。也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章皇帝朝後不是後,妃不是妃的局面。反正從老人家的這個要求來看,不論是胡仙師還是孫太后,作為皇后都不能完全讓她滿意。

  都是過去的事了,也沒什麼好掛在心上的,太后倒是早慣了太皇太后的揉搓,就是胡仙師,自阿黃出嫁後,只以服侍太皇太后起居為意,久不在乎這些事。倒是外人均好一番感嘆,徐師母進宮時,也不免和徐循說嘴幾句,「平時和和氣氣的看不出來,這時候就見真章了,老人家心裡有數著那,就只是平時脾性好,藏著不說罷了。」

  徐循對家裡人,一般很少說起宮闈密事,徐師母居然認真以為太皇太后是寬厚慈和的性子,平日裡前後兩任婆媳間都是一片和氣——徐循聽了,只能苦笑,「您還管這些事呢?我當您就一心抱孫子了。」

  當年徐小弟、徐小妹,或是自己心裡有些活動,或是受了族人慫恿,多少也有些不安分,被徐循強力彈壓了這些年,倒也都養成了老實的脾性,柳知恩就任東廠提督太監以後,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喘——當年柳知恩在雨花台的一番作為,徐家人哪有不記得的?因此這幾年在京城也都是安居樂業,仗著徐循的面子,亦無人敢欺上門來。關著門過自己的小日子,靠著當年章皇帝賞的田地,已經是綽綽有餘,更何況晉封太妃時,按例也有錢財田地賞賜,生活得也甚是滋潤。現在點點嫁出去了,徐師母便經常去公主府探望外孫女,又多一處走動。

  「現在不止是抱孫子了,是要看著抱曾外孫了呢。」說起此事,徐師母便是眉飛色舞,「點點身子好,瞧著就能生養,聽說這個月天癸就是遲了,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好消息。」

  兩人說了一番閒話,徐循見徐師母閃閃爍爍的,似乎總有話未曾出口,便道,「有什麼事,您就直說唄,和我還遮瞞什麼?」

  「倒也不是遮瞞,」徐師母在徐循跟前是沒什麼架子的,女兒太強勢,壓了娘家這麼多年,早就樹立起了牢不可破的權威,提個稍覺非分的要求,自己都心虛得很,根本無法胡攪蠻纏。「還不是你弟媳婦心事重,聽說這番選秀,有官身的人家女兒也可應選,便把心思動到了她家堂親身上……」

  徐小弟當年成親,說的媳婦其實也和今次選秀的標準很像,最後找的是祖父為千戶,父親為錦衣衛百戶,家中人口簡單,母親是書香人家出身的將門閨秀為妻,這千戶位置乃是世襲,只是徐弟妹的父親乃是次子,這才自謀了出身。說來,也是南京一帶的將領,符合這一次選秀的地域條件,世襲武將,家風也不錯,如果有符合標準的女兒想要送選,來和徐循打招呼也是很正常的事。就說如今的太后,不就是走了太皇太后娘家的路子,連選都沒選,就成了將來的正妻的?

  不過,這種心思在徐循這裡,一般是不可能有什麼好結果的,她一句話就給頂回來了,「若不說是我的親戚,倒還能中選,說了是我的親戚,怕就不能了,這路子倒竟還是別走的好。」

  徐師母驚了驚,也不敢抗辯,唯唯諾諾地應了,過了一會,方才問道,「兒啊,你和太后,難道時至今日,都還——」

  「您想到哪裡去了?」徐循好氣又好笑,見徐師母面上真有些憂心,心裡也是有些暖意,握了母親的手輕聲道,「就因為太后是這麼進來的,卻和太皇太后鬧得生分了……」

  徐師母也不是糊塗人,只是對宮中局勢幾乎一無所知而已,聽徐循點了幾句,也明白過來,便連聲道,「如此,我回去自然和媳婦分說。」

  徐循又問了幾句家人的好,並問得弟婦是病了,才不曾一起進宮,兩老和兒子兒媳關係良好,這方才放下心來。見時辰不早,便將徐師母送出宮去,自己這才去仁壽宮給太皇太后請安。

  去年冬天,太皇太后一直都是病怏怏的,今年開了春也沒恢復過來,出來主持婚事,真正是強打精神。這件事她是真正在抓,而不是掛個名頭而已,雖然不至於什麼事都要自己去辦,但也時常要和六尚問起採選進度。徐循過去時,劉尚宮便才剛辭出來,太皇太后已經是累得連連打著呵欠,和徐循說了幾句話,便自閉目養神,太后和徐循都不敢擾她,見她有睡去之意,便都放輕了腳步,慢慢地從屋子裡退了出來。

  「適才太夫人進來說話,可有轉介什麼名門閨秀?」太后邊走邊和徐循閒話。

  徐循也笑了,「怎麼沒有?還說我這無人來求呢,這不是,轉眼就有人上門了。——平時再怎麼閉塞,也照樣是有關係走得到的。」

  和低調的徐家不同,孫家在勳戚圈中,倒是交遊廣闊,頗有人緣。——要知道,勳戚和武將,在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今次太皇太后的態度稍微一露,不知多少人想走當年的太后路線,反正現在選中就是成親,也不必多等若干年,沒有被橫插一槓子的憂慮。是以全都把關係走到了孫家,自從選秀開始,每回娘家有人入宮,便沒個消停,回回都有薦出京城左近的名門閨秀,要麼就是某地衛所的好閨女兒……孫家這也是光棍,反正都是人情,誰上門來求了,便都記下來轉告太后。

  太后不勝其煩時,徐循這裡卻是清靜,兩人先還笑語,說這一次清安宮可獨享悠閒,不過今日徐師母入宮,卻還是讓徐循的期冀落了空。「是弟媳婦娘家的堂親,現在南京為官——若是看到姓成的,可得留幾分心了,看看籍貫若對得上,少不得要給划去的。」

  太皇太后雖然老了,但卻不太糊塗,她自己就走過娘家路線,如何不知道如今各路勳戚可能的反應?先是一句話堵死了張家薦人的舉動——此事,徐循也是私下聽說的,說老人家當時就說了一句『也不瞧瞧上回送了個怎麼樣的人來』。太后那邊,就不知有沒有聽說了,估計即使聽說,也不會表露出來——而後,又和太后、徐循都先旨聲明,凡有走過關係的,一律不得選中上京,根本連入宮的機會都不會給。她雖然對祖宗規矩做了修改,但心思卻也很明顯:並不準備讓中宮皇后,和現有的這些勳戚扯上什麼關係,勳舊大臣的手,最好是別再插到後宮中來。

  太后對此事似乎也並不反感,起碼是爽快地報出了不少人名,私底下有沒有留上一手,那就非徐循所能知道了。總之,選秀期間,凡是勳戚、內侍、女官誇讚過好的,幾乎都是一律黜落。和諸貴戚有親的,亦是第一關便被勾去了,能夠留到最後入宮閱看的,均是真正符合太皇太后『家世富足、家風嚴正,和諸當朝官人無勾連』要求的官家閨秀。——也是因為標準如此嚴格,雖然此次採選,是罕有的十三省共選的大手筆,但進入終選的,也不過只有區區六人。

  「這是錢氏女吧?這是萬氏女,劉氏女——唔,應該是角落裡那個,確實漂亮,」徐循奉了太皇太后之命,親自到偏宮來查看幾位秀女,她也先不聲張,只遠遠在甬道里站著,看庭院裡幾位秀女學宮禮,偷窺了一會,也不由嘆息:「和我等當日入宮時相比,她們畢竟是官家出身,形容舉止,真不可同日而語。」

  花兒自然要為主子撐場面,「就是不會的,進來教教也都能學會。娘娘到太孫宮時,不已經是舉止安詳、端莊大方?這幾個小姑娘,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

  說著,亦不由嘆了口氣,「不過,這萬氏女卻也真是風度高潔、望之出塵——偏又生得這麼漂亮,只怕正宮之位,是非她莫屬了。餘下人等,爭個妃位罷了。」

  徐循也不禁微微頷首——這萬氏女論容貌、氣質,都是高出眾人一籌,可謂是千里挑一也不為過。即使是她和太后、仙師年輕時,怕也無法與她比較,就是當年以美貌著稱的諸嬪,在氣質上也遠遠不如。只要閱看過這幾人,太皇太后甚至是栓兒的選擇,應該都不會有什麼偏差。

  「這就不是你該管的事了。」口中卻不表贊同,「走,咱們走近些去,聽聽她們的談吐。」

  一邊說著,一邊又不禁嘆了口氣。——瞧著這幾位千嬌百媚的小姑娘,瞧著她們柳條兒一般的身姿,花朵一般的臉蛋,瞧著她們幾乎是蓬勃而出的生命力,遮不住的『小荷才露尖尖角』般,對這世界青澀而好奇的少女風姿,瞧著她們面上純真的笑意——

  再想想當年……

  唉,再想想當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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