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八月長安 -【你好,舊時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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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30 PM

60 雞頭和鳳尾   
     
  余周周有了一個讓她很無奈的外號——余二二。

  初中一年級下學期的期中考試,她又考了全學年第二名。所有成績塵埃落定,她坐在座位上,接過張敏遞過來的班級期中考試成績排名名單,深深地低著頭——自然並不是因為愧疚,只是張敏說話的時候無法控制自己的口水和口氣,余周周總是可以通過聆聽老師的教誨來判斷對方早飯午飯都吃了什麼,甚至還會因為偶爾的厭惡而覺得自責。

  第二名自然也是值得驕傲的,平均分在年級拖後腿的6班裡面,余周周是老師們的心頭肉。

  「陳桉,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過得很快樂。有點不真實的感覺,初中數學一點都不難,一點都不,當初老師嚇唬我說女孩子腦子笨,到了初中肯定跟不上,原來真的是騙人——當然,有可能,我把話說早了。」

  她已經不知不覺培養起了謹慎生活的習慣,站在13歲的尾巴上的余周周已經開始悄悄在心底懷疑,變幻莫測的生活中是不是有可以摸索出來的規律與禁忌?比如,不要下斷言,比如,即使考得很好,在被別人問起來的時候也要低下頭說「一般吧」……

  好像是害怕幸福會從炫耀的笑容中溜走。

  「我考得還不錯——不過也是因為我們學校的教學質量一般,你也知道的。還有,我也有了好夥伴。我不敢說是不是朋友,至少……」她撓撓鼻子,不知道怎麼說清楚。

  她以為自己不會再搭理那些在她陷入徐志強的辱罵聲中時縮頭縮腦不敢出面的所謂朋友們,對「純粹」友情的高要求讓余周周一度想要遠離所有人,可是沒過多久,她就發現自己堅持不下去。

  媽媽說得對,很多事情想要認真想要堅持自己的準則是很艱難的,她也沒有辦法用那麼高的要求來衡量所有人,所以漸漸地,她的同學關係又恢復到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前的狀態了,和小姐妹聊天,一起去買搞笑的新年賀卡互相贈送,又或者跟著同桌譚麗娜學習轉筆。

  「我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我想要的真正的朋友。媽媽說,想要找到真正的朋友和戀人都是很難的。當然,她並不是對我說的,我只是偷聽她跟外婆的電話。她說,她和很多人都一樣,等了一輩子都沒有等到年輕時候設想的那個理想的朋友和愛人,但是年輕時候她不信,她有很多時間,也總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所以會一直等下去,直到現在終於認命了,知道自己一點都不特別,也等不到那個人。」

  「媽媽說,大部分人,還是會湊湊合合過一輩子。湊和的朋友,一茬來了一茬又走了;一般般的婚姻,吵吵鬧鬧卻又承擔不起離婚的成本。」

  「所以大家才喜歡看離譜的電影電視劇,我們的人生,要靠別人才能夠起伏。」

  余周周其實並不是很能理解媽媽話語中的含義,但是她能像小動物一樣從這些句子中嗅出什麼,於是記下來,聊以安慰她青春期的那股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傷。

  「陳桉,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人。我看你,就像看電影。」

  這段講述優秀少年的電影在陳桉順利考上北大之後有了一個happy ending,至於後來怎麼樣了,觀眾余周周已經沒有可能知道。

  余周周感覺到自己好像就要沉溺在這樣美好的春日午後了,就像泡在溫水中的青蛙。她開始接納不完美的夥伴關係,開始滿足於萬年第二名,開始滿足於這樣平淡悠閑的學習生活,很滿足。

  一起都很好。不是最好,但是也很好。

  這種滿足平靜的感覺在余周周看到沈屾的那一刻結束了。

  全年級數學段考,余周周和學習委員還有數學課代表一同到數學辦公室去幫忙合計分數然後分卷子。她們一個人負責翻開一本本混合裝訂的卷子,然後將幾處用紅筆明確標出的分數念出來,另外兩個人各拿一個計算器,快速地加和,一同報出總分,由念分數的同學負責將總分標在卷子題頭。

  余周周機械地念著分數,翻到某一頁的時候突然心跳加速——字跡是她自己的。她深吸一口氣,等待那兩個人報出總分。

  滿分120分,她打了118分。余周周嘴角上揚了一下,在另外兩個人恭喜自己的時候靦腆地一笑,然後急忙擺擺手說,繼續幹活繼續幹活。

  後來她再唱分的時候聲音就明亮愉悅了許多。

  除了她們三個之外,還有七八個其他班的同學也在做著同樣的工作。所有考場的卷子都合計完畢之後,大家在老師的指揮之下用剪刀拆開密封條和塑料繩,在兩排桌子前指定各個班級的區域,就開始抱著卷子往區域中投放。

  余周周心情愉悅地穿梭在桌子之間,將一張張卷子輕輕放在不同桌子上,看到110分以上的卷子也會微笑著在內心感慨一句,恩,考得真好。

  真好的意思就是,很好,但是沒有她自己考得好。

  然後低頭的那一刻,看到手中的卷子上面有著鮮紅的120分。

  余周周愣了一下,下意識去扭過頭看豎排的班級號碼和姓名。2班,沈屾。

  她站在原地定了一會兒,有些微微的臉紅。想要拉住身邊的女孩子問一下第二個字怎麼念,卻又不敢對對方出示這張卷子——或者說,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對這120分有多麼在意。

  於是快步走到2班的桌子前,把卷子放上去,停頓了一下,看看四周,又悄悄拿起那張卷子,塞進一摞卷子的中間,不想看到它刺眼地躺在最上層。

  余周周並不覺得妒忌。她只是為自己剛才過早的沾沾自喜感到很羞愧,雖然剛才的愉悅並沒有在同學面前表現出來,但是面對自己才是最難堪的。

  等到所有卷子都分完了,她才裝作很不在意的樣子側過頭對數學課代表說,「那個,兩個山字放在一起,那個字念什麼啊……」

  數學課代表茫然地搖了搖頭,「問這個幹嗎?」

  余周周慌慌張張地搖了搖頭,「沒什麼,」想了想,又欲蓋彌彰地解釋了一句,「我就是剛才突然想起來,三個水字加到一起念淼,三個石頭壘到一起念磊,然後……」

  剛說到這裡,突然聽到2班的數學老師操著大嗓門喊得全辦公室的人都一激靈。

  「沈屾,你也太不給我們出題的老師面子了呀,又考120?」

  余周周看到張敏的臉一下子就沉下來了,撇撇嘴,似笑非笑地看著2班數學老師,然後轉身拎起暖壺往茶缸裡面倒水。

  shen,一聲。沈屾,這個名字念起來有些像嬸嬸。

  被召喚的沈屾竟然就在辦公室,余周周看到她正在低頭整理自己班級的卷子,將它們攏在桌面上擺整齊,聽到老師誇張的炫耀也只是將碎髮在耳後輕輕攏起來,非常敷衍地一笑,然後繼續低下頭整理那一堆已經非常整齊的卷子。

  「哦,是她啊,老早就聽說過她,特別狂,總說自己非振華不上。」數學課代表後知後覺,瞄著沈屾的方向撇撇嘴。

  那是個很平淡的女孩子,顴骨很高,額頭上布滿了青春痘,束著和余周周一樣的馬尾辮,架著銀白色的眼鏡,整個人站在那裡,好像已經融化在了淡綠色的墻皮裡面。

  不過卻有一種犀利,余周周確定那種犀利只有自己能感受得到——也許因為在場的人只有她最敏感心虛。

  「陳桉,你知道嗎,她的那種表情,哦不,她其實沒有表情。可是她站在那裡,就好像渾身散發著一種氣味,告訴我,學年第二沒什麼了不起,118分也很可笑,因為打了120分並且考了學年第一的沈屾本人的笑容只有一種含義,那就是,她瞧不起八中,也瞧不起自己考出來的學年第一。」

  余周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但是那個時候,她已經開始思考關於雞頭和鳳尾的問題了。師大附中的倒數第一是不是都比她們8中的學年第一名要優秀呢?這自然太過愚蠢和極端了,但是她控制不住去這樣想。

  她還想不出一個結果。雞頭的得意與悠閑中總是有種格局境界太小導致的意難平,而卑微的鳳尾依附於群體來給自己表明身份,是不是更可悲?許多人一輩子都在這樣的選擇中徘徊,她們既學不會放手一搏力爭鳳頭,也學不會知足常樂甘當雞頭。

  不過對於這個年紀的余周周來說,思考的結果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這個行為本身。沈屾像一根冰錐劃破了余周周平靜溫吞的生活,讓她為自己的安逸滿足而感到害臊。

  余周周忽然想起來她曾經對陳桉說過,自己一定會考上振華的。

  當我們說「一定」的時候,究竟明不明白這兩個字背後的真正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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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31 PM

61 春季運動會(上)   
     
  沈屾每天下課的時候都坐在座位上背單詞,英語能力早就已經超出初中一年級的水平。英語和語文的學習比較適合在零碎的時間中進行,比如下課十分鐘,比如上廁所蹲坑的時候(雖然同學們都笑嘻嘻地說這種病態的做法會導致便秘),因為它們的知識體系也比較零碎,每個單詞之間是獨立的,每首古詩之間也不需要連貫思維。而其他「整塊」的時間,比如自習課,適合用來學習數學,可以保證長時間的完整思考……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余周周通過平時零零碎碎的詢問和偷聽別人的談話而得到的消息。主要的消息來源就是和沈屾同在2班的奔奔,哦不,慕容沉樟。

  余周周至今也無法接受奔奔的大名。這四個字念出來,她總會控制不住地笑。

  也只有在奔奔面前,余周周才可以毫不掩飾自己對沈屾的在意和好奇。

  至於其他同學對沈屾的八卦和敘述,其實都亂七八糟的。她們只是會帶著複雜的情緒和表情來評判沈屾的行為,比如下課都不出去玩,比如一天到晚沉著臉,比如誰都瞧不起,比如見到練習冊像見到親媽一樣,比如天天坐在座位上雷打不動地看英語書……

  「知道二班的沈屾嗎?那女生特別厲害,志向就是把所有的練習冊做完。」

  「噢,怪不得那麼狠,總是考第一。不就是做題嘛!其實我這人就是懶,我媽老這麼說我,不過你說有那個必要嗎?唉,這種人啊,過的是什麼日子……」

  「人各有志唄,嘖嘖。」

  這是余周周很害怕的一種境況——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班級的同學相處,笑臉相迎,希望大家都對她有好印象,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成績和學習方面的任何事情。可是另一方面,她深切地同情沈屾。

  並不是和那些人一樣的同情——好像努力學習的書呆子的沈屾同學活得有多麼乏味可悲一樣。

  余周周只是覺得,沈屾每天生活在一群與自己志向不同的酸溜溜的女生中間,一定很寂寞。

  「不過也許不會。沈屾是沈屾,我是我。如果她毫不在乎,那麼我可能會更欣賞她。」

  余周周帶著一種好奇和敬意去揣摩這些道聽途說的關於沈屾的事情,然後去推測對方這樣做的原因是什麼。

  也許她推理出的學習經驗,和沈屾的想法相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余周周沒有辦法求證,只能埋起頭來有樣學樣地努力起來。

  「陳桉,我並不是眼紅學年第一這個位置。我只是覺得她的勤奮讓我很羞愧。我竟然滿以為自己挺不錯的。」

  余周周並沒有意識到,其實在雞頭鳳尾的選擇題中,她已經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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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文藝委員和體育委員共同將三個碩大的棕色紙箱推進教室的時候,大家都興奮極了。

  經過班會時候漫長的扯皮和跑題,大家終於決定,四月末的春季運動會,他們的檢閱隊伍要穿白襯衫牛仔褲白球鞋,戴黑色棒球帽和白色手套——余周周覺得這種打扮實在是很奧利奧,有些像殯儀館的送葬隊伍,不過張敏覺得這樣非常整齊,有精神頭。

  更重要的議題自然是拉拉隊道具。小學時候大家就已經受夠了在觀眾席上聽著文藝委員的指揮集體揮舞用紅色黃色的皺紋紙折成的傻乎乎的大花,所以這一次,大家決定在道具上面體現出來一些屬於初中生的智商和品位。

  文藝委員這幾天一直在神經兮兮地打聽著各個班級都在做什麼樣的道具,一邊一臉嚴肅地告誡自己班級的同學不許泄密,防止別的班偷學,另一邊卻又在抱怨其他班級小裡小氣地藏著掖著。

  「誰稀罕打聽你們班啊!到時候別跟著我們屁股後頭有樣學樣就不錯了。」群眾們也紛紛附和。

  我們都是帶著雙重標準出生的,哪怕是小得像一滴水的一件事情,都能照出兩張不同的臉。

  不過余周周倒是很清楚各個班級都在做什麼——自然是奔奔說的。

  一班的同學買了許多長方形白色紙板,在兩面分別貼上紅色和黃色的貼紙,全班同學常常秘密地在自習課練習根據指揮翻紙板——這樣從主席台的角度看來,會出現很整齊而搶眼的效果。當然設計過後,也可以通過整體配合翻出一些圖案,比如……一顆在黃色背景襯托下的紅心。

  二班的同學做的是巨大的木牌,上面的圖案是巨大的豎著拇指的手型。

  三班的同學做的是花環。余周周一直認為自己班級才有資格這樣做——殯儀館送葬隊伍高舉著花圈,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珍愛生命,氣大傷身。

  而余周周的班級則買了兩箱杏仁露露。大家一人一瓶,兩分鐘之內咕咚咕咚喝光,留下空罐子備用。細長的罐子裡面灌入了黃豆粒兒,外側緊緊包裹上閃亮絲滑的明黃色和絳紫色包裝紙,在罐子兩頭留出長長的富余,剪成一條條的穗子。這樣兩手分別握住罐身,輕輕搖搖,嘩啦啦地響,閃亮鮮艷的顏色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芒——實在是很漂亮的加油道具。

  「誰也不許說出去哦,我再說一遍,做好了的同學就把道具都放回到前面的紙箱子裡面,我們會在運動會那天早上再發給大家,重點是保密,聽見沒有,保密!!」

  文藝委員都快喊破了嗓子,後排的徐志強他們也饒有興致地做著手工,不過很快興趣就轉為搖晃瓶身用黃豆的響聲干擾課堂紀律。

  「陳桉,我聽說,高中生開運動會的時候,大家都不會做這些拉拉隊道具,是不是?」

  高中生的筆袋裡面只有很簡單的幾隻筆,高中生走檢閱隊伍的時候不會費心思統一著裝,高中生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卷子,高中生有楊宇凌和簡寧,高中生在十七歲的時候,不會哭。

  余周周打了個哈欠,其實她並不是不感興趣。至少喝杏仁露露的時候她是熱情高漲的,不過後來她笨拙的手工水平讓她興味索然,只好居高臨下地對著那個醜得無以復加的半成品嘆口氣說,真幼稚,真幼稚。

  回頭看看沸騰的班級裡面大家手中揮舞的炫亮的包裝紙,她忽然看到了角落裡面的辛美香嘴角掛著的一抹笑意。

  好像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麼開心,雖然並不算燦爛,但是那種笑容是綿長安恬的,仿佛想起了什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面。

  余周周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從座位上起來,穿過已經亂糟糟的班級,走到了辛美香的身邊。

  辛美香的同桌是個看起來就很熱辣的女孩子,正在不遠處跟徐志強他們用黃豆互相投擲玩耍,余周周索性就坐到了辛美香的身邊,直接拿起她桌子上那個明黃色的成品仔細端詳起來。

  「真好看。」余周周驚訝地說。

  並不是客套,辛美香的手工的確非常精細,雖然這種亮晶晶亂糟糟的道具一眼望上去沒什麼區別,可是辛美香的作品,無論是雙面膠的接縫還是穗子的寬窄度都恰到好處。

  辛美香被突然出現的余周周嚇了一大跳,連忙站了起來。過了幾秒鐘才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嘴角的笑容也消失不見,只是抿嘴巴沉默。

  「真的很好看,不信你看我做的。」

  辛美香接過余周周的作品,把玩了一陣。

  那個作品活像一隻禿尾巴的公雞。

  「……好醜。」辛美香很少講話,不過一向直接。

  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用我的吧。」辛美香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這樣一句。

  「什麼意思?」

  「他們一會兒要把嘩啦棒都收上去,」余周周反映了一下才明白「嘩啦棒」是辛美香自己給這個東西起的名字,「運動會的時候會隨便再發給大家,所以你做的這個不一定被發到誰手裡……」辛美香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余周周從她淡漠的表情中讀出了後半句的含義,也就是,不一定是誰倒霉。

  「但是我做的這個你可以留下。偷偷塞到書包裡面,到運動會的時候,你就可以用這個了。」

  其實余周周並不認為一個小道具值得如此大費周章,不過這是來自辛美香的好意,她還是做出一副非常開心的表情說,好啊,那我就拿走嘍,你別告訴別人。

  走了兩步,回過頭,正好對上辛美香的目光。

  辛美香在笑,這個笑容並不像剛才那麼飄忽。

  余周周攥緊了手裡的「嘩啦棒」,朝她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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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32 PM

62 春季運動會(中)   
     
  「迎面走來的是一年6班的檢閱隊伍,他們身著白衣藍褲,英姿颯爽地向主席台齊步走來。看!他們精神抖擻,手持彩棒,步伐整齊。聽!他們口號嘹亮,氣勢如虹,『友誼第一,比賽第二,奮力拼搏,勇往直前……』」

  余周周她們在體育委員「正步走,一——二——」的喊聲過後集體踢正步,將臉扭向主席台的方向,呆望著主席台上面的一排校領導,隨著步伐的節奏甩動著「嘩啦棒」,嘴裡喊著毫無創意的口號。

  「陳桉,我覺得我們傻透了。」

  所有檢閱隊伍集體站在體育場中央的草坪上,等待著運動員代表發言,裁判代表發言,校長發言,副校長發言,教導主任發言,體育教研組組長發言……

  「陳桉,從很小的時候開始,領導們就有講不完的話。我知道他們其實不想說,而我們也不想聽。到底是誰讓我們這樣不停地互相折磨的?」

  升旗儀式結束,檢閱隊伍退場,大家紛紛撒腿朝自己班級的方陣跑過去。沒有著急跑掉的只有各班舉牌的女孩子,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著短裙,自然沒有辦法像其他孩子一樣丟盔卸甲毫無顧忌。

  余周周跑得極快——因為她急著上廁所,已經快要憋不住了。早上出門前媽媽一定要她把牛奶喝掉,而她一直很討厭喝水,稍稍喝得多一點就會立刻排出去……

  「陳桉,我一直有個問題沒想明白,從很小的時候就在思考,可是到現在還有點疑問……你不要笑我……」

  余周周的信,越來越肆無忌憚,她感覺到陳桉這個稱謂已經變成了一種毫無意義的題頭,信紙上細細密密的字跡也越來越隨意,就像一種持續性的自言自語。她再也不覺得某些話題過於弱智和難為情。

  「其實我想問你,人半夜醒來的時候,是應該先上廁所還是先喝水呢?先喝水的話,以我的體質,可能很快就會……出去了。但是,如果先去廁所,那麼喝完水之後我總是會神經質地覺得想再上一次廁所……好難選擇啊……」

  寫完之後,她自己都會傻笑幾聲。

  不過她永遠都不會知道陳桉看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是什麼表情——對方到底會不會看自己的信,都是個問題。

  余周周跑到看台上自己班級所在的位置,朝張敏請了個假,就往主席台下方的公廁跑,突然聽見背後張敏一聲尖利的「你湊什麼熱鬧?」

  她遲疑了一下,回過頭,看見辛美香面紅耳赤地站在張敏面前,訕訕地轉身離開了,上了幾步台階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余周周從廁所回來,被文藝委員拉過去一起指揮大家揮舞「嘩啦棒」。

  「我說了,等會兒再吃!都把吃的放下,我們排練完了再讓你們吃,急什麼啊,一會兒校領導下來巡查的時候再排練就來不及了!」

  文藝委員奮力阻止著,可是大家仍然忙著打開自己的書包和袋子從裡面往外掏各種零食的包裝袋,互相顯擺,交換,嘩啦啦撕袋子的聲音響成一片。

  「讓他們先吃吧。」余周周打了個哈欠,拽著文藝委員往看台上走,文藝委員不情願地嘆了口氣,最後還沒忘記指著幾個男生說,「給我坐整齊了,跟前一排同學對齊,你看你們歪歪扭扭的,主席台那邊看得特別明顯,注意點!」

  余周周不自覺地輕聲笑,好像在文藝委員的極其富有集體榮譽感的舉動中看到了小學時候的單潔潔和徐艷艷。她已經和單潔潔失去了聯繫,甚至不知道單潔潔究竟是去了師大附中還是13中。每周六去外婆家探望的時候,也很難見到余婷婷,對方總是在補課。

  舊時的夥伴,一個一個都消失不見了。不過,安心聽從命運的安排,留不下的,就讓它走。還能回來的,就心存感激。

  比如奔奔。

  余周周坐回到自己的位置,抻長脖子遠遠地望著2班的方向,可是什麼都看不清。

  其實她後來和奔奔很少有機會見面聊天。僅有的幾次,聊了聊沈屾,聊了聊運動會前各個班級的準備,幾乎沒有涉及到彼此。

  每次余周周看到的奔奔,都是和一群像徐志強一樣的男生在一起。她知道他在這些所謂哥們面前的面子問題,所以從來都目不斜視假裝不認識他,更別說喊他「奔奔」了。這種情形讓她有些氣悶,有時候悄悄觀察在男生群中奔奔的樣子,也會在心中暗暗將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比較。

  其實沒什麼可比較的。

  因為以前的奔奔只留下模糊的一團影子。

  余周周坐在看台上發呆的時候,突然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時候她記得的並不是對方本人,她記得的,永遠都只是自己和對方在一起時候的感受。舒服的,快樂的,親密的,就是朋友。儘管對方已經變了,可是憑著對以往的記憶,她仍然可以順著溫度摸索過去。

  她的輕鬆自然,還有那些旁若無人的絮絮叨叨,其實都是對著過去的奔奔——余周周自欺欺人地假裝走在身邊的這個男孩子仍然只有6歲,假裝不知道對方並不喜歡她叫他「奔奔」。

  抓住不放,有時候是重情義,

  有時候不過只是重自己的情義。

  余周周突然沒來由地氣悶,眼角突然瞥見坐在前排左下方的辛美香正側過臉看著自己,表情有些痛苦,似乎在求助。

  「你怎麼了?」余周周帶著詢問的表情做著口型,辛美香很快地轉回頭,假裝剛才並沒有擺出任何焦急的神色。

  余周周聳聳肩作罷,翻出書包,盯著裡面滿滿登登的零食,考慮了一下,拽出一袋喜之郎果肉果凍,打開包裝,分給四周的同學,順便收穫了別人給她的巧克力威化和話梅糖。

  一袋果凍很快只剩下兩個,周圍的同學爆發出一陣驚呼,最上排徐志強他們的罐裝可口可樂被踢撒了,可樂就像上游發洪水一樣朝著下面的幾排奔流而去,大家驚慌地拿起椅墊躲閃,亂成一片。文藝委員灰敗了臉色呆望著主席台的方向,好像預感到自己的班級已經在精神文明獎的競爭中提前失去了資格。

  雖然事發地點比較遠波及不到自己,不過余周周也站起身給那些驚慌躲避的同學們讓地方。趁亂站起身揉揉有些發麻的屁股,她走到孤零零的辛美香身邊攤開手,指著最後的兩顆果凍說,「鳳梨,芒果,你要哪一個味道的?」

  「什麼?」

  「果凍啊,就剩兩個了,你一個,我一個,我們分吧。」

  辛美香的表情仍然有些詭異,不知道在忍耐什麼。她低下頭,輕聲問,「鳳梨是什麼?」

  余周周拍拍腦袋,笑了,「哈,她們總是喜歡叫鳳梨,時間長了我也習慣了。其實,就是菠蘿。」

  「我要芒果。」她伸出手從余周周手心抓走了橙黃色的那一枚果凍,余周周感覺到她指尖冰涼,彎下腰輕聲問,「你沒事兒吧,你很冷嗎?」

  辛美香終於抬起頭,彆彆扭扭地說,「我想上廁所,我要憋不住了。」

  「跟張老師說一聲請個假啊!」

  「我說了……」

  在余周周跑向廁所的時候,沒有參加檢閱隊伍並且一直在看台上留守的辛美香就鼓起勇氣對張敏說自己也想去廁所。張敏本來就不喜歡她,怒斥她湊熱鬧,還說為了讓觀眾席看起來有秩序,上廁所必須一個一個去,前一個人回來了後一個人才能去。被張敏罵了一通的辛美香一直等待機會,可是女孩子男孩子一個一個地跑到張敏那裡去請假,她太過懦弱,所以一直憋著。

  辛美香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眼巴巴地看著余周周。一頭霧水的余周周胸中涌起沉寂許久的屬於女俠的豪氣,她拉起辛美香的手,說,「走,我們就跟張老師說你肚子有點疼,我陪你去。」

  辛美香嚇得想要掙脫,奈何余周周像一頭拉不回的蠻牛。這種氣勢也嚇了張敏一跳,她正忙著折騰被自己當成遮陽傘的紫色雨傘,愣愣地點了一下頭,余周周就已經像火箭一樣發射了出去。

  她一路向前,沒有回頭,於是也沒有看見背後辛美香有些複雜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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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於,一臉解脫的辛美香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回到等待在門口的余周周身邊,自然,她的不好意思一般都表現為面無表情目光低垂。

  「活人不能被……憋死啊,下次別這樣。」余周周拽拽辛美香的袖子。

  「對不起。」

  「怎麼?」

  「剛才上廁所的時候,攥在手裡的果凍掉到蹲坑裡了。」

  余周周笑了,把手裡面剩下的那一枚遞給她,「那這個給你吧,菠蘿味道的。」

  辛美香接過來,把包裝最上層的薄膜在鼻頭輕輕摩擦了兩下,終於笑了一下。

  「我早上喝水喝多了。我每次喝水喝多了就會這樣。」辛美香慢慢地說。

  余周周睜圓了眼睛,然後又笑得眯成月牙,「喂,我問你,你半夜起來的時候,是先喝水還是先上廁所?」

  辛美香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說,「我每次起夜,這個問題都要想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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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也看過蔡志忠的《莊子說》?我覺得他畫得真好!」

  「恩,我也喜歡日本的漫畫和動畫片。」

  「你看《通靈王》嗎?」

  「看啊,不過我還是最喜歡《灌籃高手》。」

  「全國大賽的部分你看了沒?」

  辛美香輕輕地點了點頭。

  余周周一直以「是否看過全國大賽部分的大結局」這種幼稚的標準來劃分同類。她幾乎要撲過去擁抱辛美香了。

  辛美香也看過「大宇神秘驚奇」系列叢書,也認為劉暢和大宇是一對兒,但是也同樣覺得外國多結局多線索的「矮腳雞系列」恐怖故事更有意思,尤其是《賭命遊戲廳》那一本;辛美香小時候也喜歡抓毛毛蟲然後將它們碾成一段一段的,再蹲在旁邊認真觀察著粘稠的綠色汁液流出來;辛美香也拿著放大鏡用太陽光烤螞蟻;辛美香也喜歡水蜜桃味道的楊梅,喜歡浪味仙,喜歡娃娃頭雪糕,而且,她喜歡乾吃奶粉……

  做我的朋友吧。

  余周周情不自禁地拉緊了辛美香冰涼的手。

  「你小時候有沒有買過那種填色的本子?就是給美少女戰士塗色的畫本。我昨天突然想起來,打算去買一本,可是到處都沒有了。唉,我都覺得我老了。」

  余周周煞有介事地皺著眉頭捧著臉,只是想要逗辛美香笑一下。可是對方自始至終很少表情,偶爾笑一下,只有眼睛裡面始終閃爍一種熾烈熱情的光芒,讓余周周確定,聊起這些,她也是很開心的。

  辛美香聽到余周周故作苦惱的感慨,毫無反應,過了幾秒鐘之後,才輕輕地說,「要是這樣就老了,我不甘心。」

  很多年之後,余周周已經想不起來這句有些不合時宜的怪話究竟是辛美香說出來的,還是她的記憶在經歷了後來的一切之後替彼時彼刻的辛美香捏造出來的。

  但是她切實記得,辛美香眼睛裡面的不甘。

  像一座等待爆發的,年輕的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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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34 PM

63 春季運動會(下)   
     
  「陳桉,你知道嗎,運動會最讓我快樂的不是給自己班級的同學加油,不是坐在原地不停地吃零食,也不是傻乎乎地揮舞著道具歡迎校領導下來視察。都不是。」

  「我喜歡站在草坪中央,看著他們一圈圈地繞著跑道拼命狂奔,看觀眾激動地喊著口號;看女孩子扭扭捏捏地,扔標槍總是扎不到地上;看男孩子使了吃奶的勁兒,可是鉛球還是只飛了短短的距離……呃,我不是光看別人的笑話。你抬起頭,就能看到特別藍的天空,周圍沒有高樓,所有的同學都在遠處化成模糊的小點。」

  「那一刻我覺得,我才是世界的中心。」

  辛美香從一開始就非常忐忑不安,余周周卻非常自在,她信步晃過三年級的看台區域,扯著辛美香的袖子驚呼,「你看,他們都把練習冊放在腿上做題呢!難怪,馬上要中考了嘛,聽說很多人都找藉口不來參加運動會呢。」

  中考,振華,沈屾。

  說完這些,余周周的心陡然間落了下去。她收起笑容,拉起辛美香的手,沿著跑道外圍衝向二班的陣營,卻在接近的時候放慢了腳步。

  「余周周,你……」

  余周周無暇顧及辛美香的疑問,她悄悄地繞到距離二班不遠不近的位置,也不再向前,只是伸長了脖子張望。

  在一群人中辨認並不熟悉的沈屾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終於她找到了,沈屾坐在倒數第二排的角落裡面,低著頭不知道在做什麼。

  不管她究竟在做什麼,余周周確定,對方一定是在做練習冊。

  一定是。

  她胸中突然有了一種豪情壯志,好像眼前已經沒有了藍天白雲陽光草地,也沒有了奮力壓住練習冊扉頁防止它被風吹亂的初三學生。她站在舉辦開學儀式的禮堂裡面,胸前戴著大紅花,舉著稿子帶著一臉謙虛的笑容說,感謝母校,我能取得這樣的成績都要感謝老師的關懷與鼓勵……

  學弟學妹擁上來唧唧喳喳地詢問學習方法,張敏和其他科任老師都站在外圍欣慰地看著她,語調輕快地說,你看,咱們學校百年不遇的學生,多爭氣,從她一入學我就知道她肯定有出息……

  這樣的幻想讓余周周不由得低下頭去傻笑,笑了幾聲又迅速地收斂成一副謙虛正經的表情,目光裡充滿了善良熱情的火花,面對著周圍那些傾慕自己的學弟學妹,耐心地解答著各種疑問。

  「余周周……你沒事兒吧?」

  余周周嚇得一激靈,臉迅速地脹紅了。

  沒事。她拉著辛美香大步離開。經過二班陣地前,還特意回過頭朝辛美香笑笑,說了兩句關於天氣的無聊的話,一副極為自然的樣子。

  「陳桉,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給我帶來巨大的快樂,然後瞬間消散,剩下的就是極大的沮喪。」

  沮喪於坐在台階上盯著自己的書包,發現裡面一本練習冊或者輔導書都沒有。差距不是一點點。勤奮刻苦是一種

  「要不,你吃我帶來的零食吧。」

  辛美香以為余周周嘆氣是因為書包裡面沒有愛吃的東西,她很感激余周周特意與別人換了座位做到自己身邊,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將自己的書包拉開,敞口對著余周周。

  余周周卻在那一刻偏過頭,認真地盯著辛美香。辛美香覺得已經能看到對方清澈的眼中屬於自己的影像了。

  「陳桉,我一直不敢說我想考學年第一。我要裝作我不在乎名次,別人為了討好我,說『那個沈屾沒有你漂亮,又怪癖,只知道埋頭死學』的時候,我也只能尷尬地笑笑說大家各有所長。你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自己為什麼喜歡《灌籃高手》?因為他們敢說『我要打敗你』,即使沒有成功,也不會有人笑話他們。」

  「我覺得,那才是青春。」

  說出這種話,余周周自己都覺得有點酸不拉幾的,可是,她的確覺得,敢贏敢輸,敢開口大聲宣戰的自信,才有資格叫做青春。

  有那麼一刻,余周周很想看著辛美香的眼睛,告訴她,你知道嗎,我有點妒忌沈屾。我妒忌她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在乎人緣,卻時時刻刻掛念著學習,積極努力。我很想贏過她。

  話語在心裡流轉幾圈,余周周還是低下頭扒開了辛美香的書包,問,「你都帶了什麼好吃的?讓我看看。」

  越長大,禁忌越多。余周周學會內斂,家世已經不再是唯一的禁區,她心底潛藏的抱負和欲望,也都要小心包裹起來,不對任何人敞開,否則也許只能招來不理解的嘲諷。

  辛美香書包裡面的小食品倒也不少,可是看牌子好像都很老,余周周拎起一袋學校附近都有些買不到了的麥麗素,剛想問她在哪個食雜店弄到的,就發現自己掌心抹了一層厚厚的灰。

  怎麼……這麼髒……

  她沒有說,甚至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立刻笑起來,「我好久都沒吃過麥麗素了。小學一二年級時候我們班級每堂課下課的時候生活委員會讓大家報出自己想吃的零食然後下樓一起買上來,事後交錢。那時候大家都很喜歡吃麥麗素,有時候還會幾個人湊錢買呢。後來他們開始吃吉百利,金帝,德芙,就沒人說自己要吃麥麗素了。」

  辛美香卻極其敏感。

  「我也是突然想起來了,於是在食雜店淘了好半天才偶然發現的,你看,都有點髒了。」她輕聲說。

  余周周含著一顆巧克力球笑了笑,不動聲色地翻看著紅色的包裝袋。

  不光髒了,而且還過期了。

  但她還是咽下去了,並因此覺得,自己挺偉大的。

  但是那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可以更偉大。

  文藝委員自告奮勇報了女子1500米,那是女生項目中最長距離的賽跑。可是上午她一直頂著日頭忙著指揮著大家揮舞嘩啦棒迎接校領導檢查,也沒怎麼吃東西,到了中午的時候,很自然地臉色灰敗——虛脫了。

  余周周面對體育委員殷切的目光,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於是下午兩點整,體育委員在她前胸後背各用別針別上了運動員號碼,她們是2000級的初一年級六班的13號選手,於是號碼是00010613.

  即使已經告訴自己慢慢跑就好了,反正沒有人指望自己拿什麼名次,可是當檢錄處的體育老師領導著她們各就各位排列在起跑線上的時候,余周周孤零零地盯著腳下漫長的紅色膠泥跑道,還是能聽得到自己的心臟在胸口怦怦亂撞,她還沒有開跑,就已經覺得腿軟,耳邊是血管中血液急速地汨汨流動的聲音。

  「各就位,預備——」

  槍響的一刻,余周周卻突然走神了。她想起小時候寫作文,題目是運動會,老師把範文中所有優美的成語詞彙都總結在了黑板上,生龍活虎,離弦的箭,堅持不懈,奮勇爭先……

  可是余周周想,最恰當的形容,恐怕就是,「發令槍響了,同學們好像脫韁的野狗一樣衝了出去」。

  脫韁的野狗一號余周周同學跑在跑道最裡側,浪費了傳說中最有利的位置。大家的速度都不快,畢竟要跑四圈多,需要保存體力。余周周經過6班的位置的時候,還大腦短路地抬起手朝自己班的陣營揮了揮手——這一滑稽的舉動讓班級沸騰了,大家紛紛配合地作出追星族應有的瘋狂表情,甚至連徐志強都用怪裡怪氣的腔調喊著「余周周,加油!」

  嘩眾取寵能讓人心情愉悅。余周周早就已經開始張大口用嘴巴呼吸了,她嘗試著咧了咧嘴角,然後繼續心情灰暗地往前跑。胸口和嗓子仿佛要炸裂一樣,火辣辣地疼。

  第二圈勉強堅持了下來,她的速度幾乎算得上是步行,但是仍然一顛一顛作出奔跑的姿態。周圍陸陸續續有女孩子棄權,余周周一直在告訴自己,再跑一百米就棄權,就一百米——就這樣,竟然堅持完了第三圈。

  那麼最後一圈如果放棄不跑,是不是很虧?雖然人生重在過程,可是這種說法只是用來安慰那些結果堪憂的傢伙的,如果能得到好的結果,那麼過程再難看也沒關係,因為旁觀者關心和記住的,永遠只有結果。

  余周周忽然想起了玲玲姐。當陳桉開開心心地做他的北大學子的時候,玲玲姐卻在經歷著復讀。

  「陳桉,如果你當年考砸了,會怎麼樣?即使在十二年的求學過程中,你比誰都優秀,可是就是考砸了……你會對命運憤怒嗎?」

  命運是註定不會理會任何人的。

  於是玲玲姐再怎麼哭泣不甘,也只能靜下心來繼續復讀,頂著一腦門的青春痘咬著筆桿和解析幾何戰鬥到底。

  當憤怒無濟於事,被嘲弄無視的尷尬讓我們也只能笑笑說,算了,我不介意。

  被逼無奈,握手言和。

  余周周從自己的最後一圈一路聯想到人生,溜號的行為並沒有減輕她呼吸時候胸口的疼痛和小腿的酸軟,她的視野中漸漸地出現了像壞掉的電視機屏幕上一樣的白色雪花,星星點點,蠶食著視線中的紅膠泥跑道。

  可是還剩一圈。就剩一圈。跑不過去,你就永遠贏不了沈屾。

  余周周許久之後回憶起來,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1500米的最後一圈和沈屾有什麼關係。

  也許,只是那個年紀漫無邊際的錯亂邏輯。

  正在余周周半閉著眼睛機械前進,胸口痛得幾乎無法呼吸的時候,突然聽到左耳邊傳來輕輕的笑聲。

  「周周,你還活著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37 PM

64 所謂惜福   
     
  「我不活著難道現在是死人嗎?」她氣喘吁吁地接了一句,才想起來側過頭看看身邊突然出現的傢伙。

  「不是有個詞叫……呃,行屍走肉……」

  一盆涼水兜頭而下。余周周的驚喜與感動轉瞬即逝。

  奔奔同學就在自己身邊左側的草地上慢悠悠地走著,卻始終能和奔跑中的自己保持同一水平線。

  「我跑得……有那麼慢嗎?」

  奔奔側過臉,笑了,「有。」

  余周周剛想反駁,就聽到奔奔補充道,「男子三千米到現在還沒開跑,都是因為你在這兒擋路,我們大家都希望你趕緊棄權……」

  余周周懊惱地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喘氣的時候嗓子和胸口似乎不那麼疼了,腿腳也解放了一般,不再沉沉地墜著。她不知不覺越過了某一道生理極限,就像體育老師常說的,跑過那道坎,堅持住,後面就不那麼累了。

  「那你怎麼來了,勸我棄權?」她努力壓抑著聲音裡面的喜悅。

  「你跑過我們班的時候我認出你來了呀,一副要死了的樣子,我來看看你,好歹大家認識一場,怎麼我也得是第一個幫你收屍的人啊!」

  「誰說我要死了?!」余周周的嗓門忽然高起來,她正好經過主席台附近,兩邊都是埋頭做題的初三學生,余周周剛剛解放自如的呼吸與步伐在那一刻灌滿了力量,就像是等待了多時。

  被打得滿地找牙吐血不止的星矢,究竟是怎樣站起來給對方最後的致命一擊的呢?曾經余周周無數次在奔奔面前扮演重傷的星矢,可是卻從來不知道那種境地究竟有多麼疼。

  「陳桉,我在那一刻突然發現,其實,不管大家怎樣嘲笑那些在套路中反戈一擊的英雄,一旦自己真的到了那種境地,往往沒有把套路完成的勇氣和能力。所以我們都是凡人。」

  「學習也好,跑步也好,都可以成為一種試煉,也都可以成為一部短小的動畫片或者電影。只是我們沒有意識到,並不是只有宏大的故事才叫做歷險。有時候,幻想與生活相隔得並不是那麼遙遠,我要做的,只是把最後一圈跑完。」

  余周周這樣想著,忽然伸手朝著主席台和麻木不仁的初三觀眾席使勁兒地揮了揮手。

  「你瘋了?」奔奔被她突然充滿激情的舉動嚇了一跳。

  「回光返照。」余周周笑了。

  在奔奔還沒有想明白「回光返照」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的時候,余周周突然加快了速度,朝著大約三百多米遠的終點線大步衝了過去。

  像一條……脫韁了的野狗。

  奔奔顧不得自己臉上惘然迷惑的表情,大聲地喊著「你抽什麼風,等我一下」就同時拔腿追了上去。兩個人突然一齊大喊大叫著仿佛屁股上著火一般加速奔跑,吸引了主席台和初三全體的目光,許多人驚異地站了起來,叫好聲猶如星星之火,瞬間燎原。

  余周周什麼都聽不到。

  她只能感覺到太陽很刺眼,眼前模糊一片,好像有熱熱的眼淚被迎面而來的風吹跑。

  身邊有另一個人奔跑時發出的呼吸聲。那不是慕容沉樟,那是奔奔,她以為自己弄丟了的奔奔,卻和小時候一樣,似乎從未改變。

  於是向著太陽奔跑吧,沒有終點。

  「陳桉,那一刻,我覺得我朝著太陽飛了過去。」

  余周周不知道奔奔去哪裡了,她跑完1500米之後,被終點線附近的體育老師們摸著腦袋誇獎,好像這個新生是個傻乎乎的小寵物一般。他們不讓余周周直接坐在草地上休息,非要領著她繞圈慢走,說否則就會傷身體……暈頭轉向的余周周好不容易喘勻了氣兒,四處巡視,才發現奔奔已經不見了。

  就像一滴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絢麗的彩虹,暈眩了余周周奔跑的步伐。

  然後剎那被蒸發,連影子都不剩。

  果然還是,不願意和我出現在一起嗎?

  余周周勉強笑了笑,雙膝發軟地朝著自己班級的方向挪動過去,揚起雙手,滿臉笑容地迎接著大家熱烈的掌聲。

  最終,體育特長生居多的3班獲得了總分第一名,而文藝委員最最關注的精神文明獎卻以一種非常諷刺的方式降臨到大家手中。2班得了「最佳精神文明獎」,其他幾個班並列「精神文明獎」。余周周皺著眉頭站在隊列裡,突然替提前退場的文藝委員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平衡。

  那些許多年後甚至都不會想起來的集體榮譽,在某一個時刻卻會讓一個女孩子努力到虛脫。余周周不明白文藝委員到底為什麼這麼執著,這樣一個頒發給全班56個人的獎項,卻有55個人都不在乎。

  和前來運動場的時候不同,回去的路上,大家坐在大巴車裡面也不再唱歌,每個人都丟盔卸甲,拎著在陽光塵土中曝曬了一天的大包小裹面無表情地一路搖晃。

  余周周坐在辛美香身邊,一天下來喊加油也喊得嗓子冒煙,實在是什麼話都不想說,只能呆望著窗外被陽光浸潤得一片金黃的街景。

  解散的時候,她喊住了辛美香:「你家住在哪裡,我們一起走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辛美香的臉上竟然掠過了一絲驚慌,她並沒有立即回答,輕聲反問,「你家住在哪裡?」

  「海城小區。」

  「我們不順路。」

  余周周有些沒面子,可是辛美香遮遮掩掩的樣子讓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的窘境,在對方轉身就走的瞬間,她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余周周背著書包,拎著一個裝椅墊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跟在辛美香背後,拖著大約十多米的距離,因為路上回家的同學不少,所以她自信對方不會發現自己的跟蹤行為。

  五分鐘後,穿過那些七拐八拐的樓群和危房,余周周抬眼,發現眼前的新樓群非常熟悉,甚至連草坪周圍至今仍然沒有清乾淨的建築殘土都格外親切。

  這明明就是自己家所在的海城小區。

  余周周心裡愈發興奮和緊張,儘管已經一身疲憊,可是注意力卻像覓食中的年輕豹子一樣弓背躡足,緊盯著前方那個身材有些臃腫的女孩。

  「陳桉,窺探別人的秘密是不好的行為,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我竟然那麼興奮?」

  辛美香繞過余周周家所在的樓群,橫穿海城小區,最終停在了海城小區外圍的那一排二十年前老樓前面。

  她走進了開在灰白色老樓一層的門市房裡面的食雜店。

  余周周在遠處安靜地等著,她有些奇怪,剛開完運動會,吃了一肚子零食,滿口又酸又黏,為什麼辛美香還會去食雜店買東西?

  等到小腿僵直,書包也在肩頭墜得人喘不過氣來,她才恍然大悟。

  抬起頭,黑咕隆咚的食雜店上方懸掛著一面髒兮兮的陳舊牌匾。

  「美香小賣部」。

  余周周驚訝得合不攏嘴。其實家裡面開小賣部不是什麼魔幻的事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余周周就是覺得那五個大字仿佛從外太空砸到地球上的隕石一樣,稀奇得不得了。

  她慢慢走過去,小賣部邊上有不少人。雖然是暮春時節,今天的天氣卻反常地炎熱,余周周躲到花壇側面坐下來,靜靜地觀望著小賣部門口光著膀子下棋打麻將的大人,還有他們身邊正在冒冷汗的涼啤酒在地上洇出的一圈圈的水印,甚至還有食雜店老闆娘追打她的丈夫時路上揚起的塵土——那個食雜店老闆娘,正是開學的那天當中掐著辛美香的胳膊將她拖走的女人,她的媽媽。

  而那個賊眉鼠眼、一臉油膩猥瑣、被老闆娘戳著脊梁骨咒罵卻仍然專心瞄著麻將桌的戰況的男人,應該就是辛美香的爸爸。

  「你他媽的開個運動會就又把那個新椅墊給我丟了是不是?你們老辛家的種都他媽這德行,我上輩子欠你們是不是?……」

  辛美香的媽媽罵完丈夫,又追進屋子裡面訓斥辛美香,余周周盯著黑洞洞的門口,不知道裡面究竟是什麼情況,但是聽著叮叮咣咣的撞擊聲和不斷的叫罵,她知道辛美香的狀況一定好不到哪裡去。

  余周周提起書包和椅墊,低著頭,悄悄離開。

  「陳桉,我真的不懂。」

  「她媽媽看起來那麼凶,那麼恨她和她那個不學無術混吃等死的爸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麼說的——但是既然怨恨到了恨不得當初沒生下辛美香的地步,為什麼小賣部的名字,會叫『美香小賣部』呢?」

  「是生活改變了她的初衷,還是她自己忘記了生命中真正重要的東西?」

  余周周回到家裡面的時候,媽媽還沒下班。她放下書包,跑進媽媽的房間把媽媽的內衣都泡進洗衣盆裡面,用透明皂輕輕地搓,之後生怕脫不乾淨,用清水漂了四五遍才用小夾子細心夾好晾到陽台上。剩下的富余時間,匆忙整理了一下屋子,把拖鞋在門邊擺好,安靜等媽媽回來。

  余周周一直反感那種「為爸爸媽媽倒一盆洗腳水」一類嘩眾取寵的家庭作業。她羞於對媽媽說我愛你,也總是認為家庭成員最美好的親情不在於表白,而是日復一日生活中的自然與默契。

  她此時也並不是想對她媽媽表白什麼。

  只是心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感激。

  謝謝你,媽媽。

  無論如何艱難,謝謝你沒有變成那樣的媽媽。

  余周周知道自己的感恩與慶幸中其實包含著幾分對辛美香的殘忍。

  可是她沒辦法不撫著胸口感慨大難不死。

  我們總是從別人的傷痛中學會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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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39 PM

65 沉澱   
     
  外婆病了。

  醫院的走廊裡面,余周周默默站在一邊,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息到虛無,這樣可以把吸入的消毒水的味道減到最低。

  余周周很少生病,即使偶爾感冒也是吃點藥就會康復。她對醫院的印象除了很小的時候來這裡接種疫苗和學校的集體體檢以外,就只剩下谷爺爺去世的那個夜裡。

  「陳桉,我討厭醫院。我總覺得老人生病了也不應該去醫院,踏進大門口,吸入第一口消毒水的氣味,就等於跟死神混了個臉熟。」

  這種不孝順不吉利的話,她也只敢咽進肚子裡。她想阻止大人們將外婆送到醫院去,可是開不了口。

  余周周並不是迷信的小姑娘,同班的女孩子熱衷的筆仙和星座血型她一直沒什麼興趣。可是她也相信,生活中有些邪門的規律,比如當你考試順手的時候,即使不復習也能順風順水地名列前茅;而一旦開始背運,怎麼努力都總會栽在小數點一類的問題上導致名次黏著在三四十名動彈不得。很多時候每個人都會在不知不覺地陷入到冥冥中的軌跡裡面去。

  媽媽的人脈很廣,從外婆進了醫院到現在,余周周一直沒有見到她,想必是在忙忙碌碌地尋找熟識的主任醫師。

  余周周和余婷婷並肩而立,不知道為什麼都不願意坐在醫院走廊裡面的天藍色塑料椅子上。那排椅子較遠的一端坐著兩個女人,從打扮上看應該是從農村到城裡來看病的,眼神裡面都是淡淡的戒備。

  「看得起病嗎?」

  余婷婷忽然間開口,余周周愣了一下,這句話裡面並沒有一絲瞧不起別人的意思,可是她不明白余婷婷是什麼意思。

  「我四年級的時候在兒童醫院看病花了好多錢,你還記得嗎?那麼點小病就那麼多錢,你說,他們看得起病嗎?從農村趕到城裡來,肯定是大病,住院費就交不起吧?」

  余周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如果你病了,病得很嚴重,救的話就傾家蕩產,但是其實也救不活了,只是延長幾個月的壽命而已,你會讓你媽媽救你嗎?」

  余周周不由得轉過頭認認真真地看了看余婷婷。其實她們許久不見了,雖然是關係很近的親戚,曾經又在同一個小學,可是除了一同看看動畫片和《還珠格格》之外幾乎沒有什麼更多的共同話題。余周周搬走的大半年裡面,每周六白天去外婆家看看老人,可是很少遇到余婷婷,她總是在補課,8中雖然沒有師大附中名氣大,但也是非常好的重點校。

  上次遇到,好像都是過年時候的事情了吧?鬧哄哄的大年夜,一家人坐在一起看春晚,聽到《賣拐》裡面趙本山對范偉說「你那是沒遇到我,你早遇到我早就瘸了」的時候彼此相視一笑。

  這個只比自己大了半年的小表姐,個頭仍然和自己比肩,但是身上有種氣質正在掙脫皮囊的束縛,說不清楚那是什麼,但她感覺得到。余周周想不起來很小時候搬到外婆家裡的時候余婷婷是什麼樣子——比如,她是梳著兩個小辮子,還是馬尾辮,或者,是短髮?但不管怎麼樣,她記得自己那時候總覺得在余婷婷面前非常黯淡無光,也很討厭她的炫耀和聒噪。

  是的,那時候的余婷婷,不像能說出剛才那些話的小姑娘。

  余周周深深吸了一口醫院裡面的消毒水味道,盯著路過的那個身強體壯一手拎了七八隻輸液吊瓶的護士,突然笑了笑。

  時間在她們身上變了什麼魔法?余周周很想找一面鏡子,問問它,那我呢,我有沒有變?

  「我還記得呢,」余周周笑了,「四年級的時候,你總說你喘不過來氣,心慌,哦,我還是從你的病裡面知道『心律不齊』和『早搏』這兩個醫學術語呢。」

  她們一起笑了起來,余婷婷向後一步,後腦勺靠在了灰白色的墻壁上。

  「那個年級好多人都得過心肌炎呢,其實不是什麼大病,但是兒童醫院值夜班的專家門診是輪休,我每次來檢查得出的結論都不一樣,一開始說我胃炎,打了三天吊針之後,又說是心肌炎,確定是心肌炎之後,每個大夫給出的治療方法都不一樣,我記得當時有個XX黴素的東西,每次掛上那個的吊瓶,我就會覺得手臂又酸又麻,哭著喊著不來醫院……」

  「哦,對的,後來你還帶了一天心臟監聽器,膠布貼得前胸後背到處都是,最後心電圖數據傳出來之後,大夫說你半夜兩點心臟早搏得厲害,病情很嚴重,你卻跟大夫說……」

  余周周停頓了一下,笑起來。

  「你說,是因為你做惡夢了,有狗熊在追你……」

  聽到余周周提起這些,余婷婷已經控制不住地笑彎了腰,余周周猛然發覺這個小表姐笑起來的時候和自己一樣,眉眼彎彎,好像看不清前路一般。

  自己印象中的余婷婷,好像從來都只有兩種表情,小時候的趾高氣昂,以及長大後那些捆綁在《花季雨季》背後憂鬱的蹙眉和惆悵。

  這樣子,才是她的小姐妹啊。

  「其實我那時候特別羨慕你,我也想生一場病,這樣就不用上學了,」余周周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末了才反應過來,連忙補上一句,「我可不是說你泡病號啊!」

  「不過,」余婷婷斂了笑意,「有些事情,你沒有生過一場大病,就不會懂得。」

  余周周張了張嘴,還是靜默著等待余婷婷開口。

  「我那段時間休學好長時間,一開始,同學還總會打電話來問,那時候有幾個關係特別好的女生,還有班級幹部,還一起來咱們家,代表全班同學看望我。哦,那時候你上學了,你不在。」

  余周周想起那天晚上放學的時候,看到余婷婷在自己面前得意洋洋地顯擺同學們帶來的水果和玩具。四年級的余婷婷,好像還是那麼明艷驕傲,還是那麼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所有光鮮的一面展現出來。

  她是怎麼突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余周周此刻才發現,她的小姐妹的時間軸上有一段巨大的斷層,而她一直沒有注意到。

  「後來,他們電話少了,也不再來了。」

  余婷婷低著頭,腳尖輕輕地一下一下磕著地磚。

  「大白天,只有我和外婆在家裡。我無聊的時候就站到陽台上面去,做紙飛機,往樓下扔,後來居委會主任都找到咱家來了,說我亂扔垃圾。」

  「中間有段時間,有好轉,我回去上了三天的課。」

  余婷婷停頓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苦笑了一下。

  她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學會苦笑的表情呢?

  「我進門的時候大家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應該出現在那裡似的。我還聽說有人說我其實是泡病號,因為他們來看我的時候,我特別活潑,就跟沒有病一個樣。他們聊天我也融入不進去,我一說話就冷場,上課也回答不出問題,就好像這個班級已經沒有了我這個人。」

  余周周抬起手,很想撫平余婷婷眉宇間隱隱約約的難堪和憤恨。

  「後來我就真的不想上學了。我裝病,裝呼吸不暢,反正心肌炎哪些癥狀我都知道。哦,把體溫計倒著甩就能讓溫度升上去,真的,下次你想裝病就試試,就說自己發燒。」

  余周周受寵若驚,「我有次把體溫計插到熱水裡,結果,炸了。」

  「笨,」余婷婷言簡意賅,「真笨。」

  她們安靜了一會兒,就在余周周以為話題已經到此為止的時候,突然聽見余婷婷輕輕的嘆息。

  「但是多虧了林楊。」

  余周周聽見護士拎著的吊瓶相互碰撞發出的叮噹叮噹的聲音,她低下頭,狀似不在意,嘴邊差點逸出一句「林楊是哪個?」

  然而突然覺得自己這樣僵硬地欲蓋彌彰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索性沉默。

  「他是每個星期都會打來電話的。還會把數學課留得作業題號告訴我,說讓我自己預習復習,每天做作業,等到再回到學校的時候就不會太吃力了,如果有不會的題可以給他打電話。」

  「我答應了,可是一開始根本也沒看書,也沒有做作業,後來他打來電話,還把我教育了一通,說我不能……他怎麼說的來著,哦對,自暴自棄,放任自流,對的,就是這麼說的。」

  余周周抬起頭,余婷婷盯著不遠處的藍色椅子微笑的側臉落在她眼底,濺起一片淺淡的漣漪。

  你永遠是我心裡最優秀的大隊長。

  雪地裡面的紫色水晶蘋果,是那個灰色冬天裡面驚鴻一瞥的色彩。

  可是余周周記得的,卻是余婷婷抱著一本《花季雨季》,用最最夢幻和居高臨下的成熟姿態說,我們只是朋友。

  「那很好,」余周周輕聲說。

  「什麼?」

  「我說,」余周周笑了,「他對你真好。」

  余婷婷臉上閃現了一片紅暈,但是很快散去。

  「我都快想不起來他什麼樣子了,真的,他好像搬家了,電話號碼什麼的都換了。唉,小學同學也就是那樣了,最後到底還都是散了。」

  余婷婷聲音爽朗,好像一下子就從剛才那種奇怪的情緒裡面走了出來,大大方方地坐到椅子上伸直了腿說,「檢查還沒結束嗎,好累。」

  余周周伸長脖子眺望著走廊盡頭,「還沒回來。」

  外婆就在剛吃完飯站起身之後,突然一下子栽倒在了沙發上。

  好像老天爺打了個響指,表演了一個催眠的戲法。

  「周周,你說,外婆該不會……出什麼大事了吧?」

  余周周非常冷靜地說,「我想,應該是中風。」

  那些病症和毒藥,都是看了太多偵探小說的後遺症。

  人來人往的走廊,刺眼的白色燈光打在雪白墻壁上,兩個孩子仿佛被遺棄在了病弱的城堡裡面一樣等待著。余周周眨了眨眼,好像看到走廊盡頭出現了幾個人,大舅推著輪椅,那上面坐著的瘦弱蒼白的老人,竟然是外婆。

  後來無數次,當余周周一點點陷入到困境中,她也很少再迷惑地回頭詢問,事情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我們是如何走到這個地步的?

  因為那一刻她好像看到了命運的轉折點。一架輪椅,緩緩推過來一個老人,她迷迷糊糊,昏昏沉沉,臉頰是病態的蒼白和潮紅,總是乾淨而一絲不亂的花白短髮此刻也軟趴趴地垂在耳邊。

  後來他們的生活是怎麼變成那樣子?余周周記住了一條漫長明亮的走廊,也記住了所有一切的起點和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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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41 PM

66 人生若只如初見   
     
  「怎麼能算是我躲開不想照顧?我又沒說不照顧,還不許人家找工作啊?就應該我一個人攤上,反正我沒工作是不是?我工作了大家也照樣一起分擔輪崗,不想讓我工作,到底是我想躲開還是他們想要光使喚我一個人自己躲清淨?!」

  外婆住院的第七天,又是一個星期六,媽媽去跟大夫談話,余周周自己朝病房走過去,走廊裡面很安靜,走到門口,突然聽到門裡舅媽的聲音。

  余玲玲的媽媽從余玲玲上高中那年就下崗待業了,抱著好好照顧高考中的女兒的想法,也就一直沒有著急找工作,反正余玲玲的爸爸一個人工作也能維持家裡的開銷和余玲玲的復讀費用,單位分的房子雖然還沒裝修,可是住在硬朗健康的婆婆家裡面,暫時也無需擔心這些。

  但是,現在婆婆不硬朗了。

  余周周兩天前聽說,玲玲的媽媽突然找到了一個在私立美術學校的宿舍收發室倒班的工作。

  媽媽輕聲嘆口氣說,瞧給她嚇的。

  害怕照顧老人的工作全部壓在沒有工作的自己身上,於是迅速逃脫。

  住院費和其他的醫療費用都出自外婆積攢的退休金,還有外婆以前工作的大學也會報銷一部分。可是余周周還是感覺到了媽媽和舅舅舅媽們彼此間的一種奇異的氣氛。

  錢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友情,親情,愛情,各種你以為牢不可破海枯石爛的感情,最終都會被它腐蝕殆盡。明明就是因為利益,偏偏大家都不承認,說著「我不是在乎錢」,拼命證明其實自己是從錢裡面「看出了背後的品質問題」……

  每每想到那時候家裡面的紛爭,余周周就覺得不能十分困惑。

  養兒防老。可是衰老是誰也阻止不了的,至於成群兒女能出多少時間金錢來力挽時間的狂瀾——這是所有父母都滿懷期望,卻根本不可能篤定的一件事。

  余周周在外面大力敲了一下門。

  舅媽的抱怨聲戛然而止。余周周面無表情地走進門,看到舅舅臉上尷尬的神色,而舅媽則立即轉換了話題。

  「周周啊,今天不上學嗎?」

  「今天周六。」

  舅媽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拎起包留下一句「我去買飯」就出了門,舅舅囑咐了一句「看著點,吊瓶裡面的藥剩的不多的時候就趕緊喊護士來拔針。」

  余周周從很小的時候就習慣了外婆的吊針,她那時候的一大興趣就是觀摩護士扎針拔針。因為實在喜歡看拔針的過程,所以總是過一會兒就跑進屋子裡面盯著輸液瓶希望它快點走到盡頭。

  舅舅囑咐了幾句之後也沒什麼話說,老婆的抱怨讓他左右為難,在兄弟和妹妹面前不好做,卻又不敢阻止妻子。

  他一直性子很軟弱,余周周記得小時候有次看見他和舅媽領著余玲玲從遊樂場回來,鴨舌帽上面畫著唐老鴨,戴得太緊,導致耳朵都被壓下來了,像只耷拉耳朵的小狗。

  余婷婷笑嘻嘻地指著他的耳朵說,二舅,你耳根子真軟。

  余玲玲笑了,余周周也覺得很有趣,卻不小心看到舅媽變色的臉和外婆的苦笑。

  「我先出去抽根煙,周周你好好看著輸液瓶。」他又嘮叨了一遍,就拿起外套站起身出了門。

  周周坐在椅子邊看著外婆安詳的睡臉,輕輕地嘆了口氣。

  外婆,你不要生病太久,一定要盡快好起來。

  因為久病床前無孝子。

  14歲的余周周,已經學會了幼稚而婉轉的刻薄。

  ------------------------------------------------------

  外婆生病的這件事情,她一直敘敘地講給陳桉。從細碎的拌嘴到每一次爭吵,家長裡短的評判挑理。有時候她會覺得在一個「外人」面前這樣揭自家人的短是很難為情的,然而那個過年時候還頗為和睦的大家庭浮現出背後的斑斑點點,讓尚且不能淡然地平視「大人」的余周周心頭憂慮重重,她只能在寫給陳桉的信裡面講述這些,讓所有的陰郁都從筆端流瀉出去。

  信裡面不再只有隻言片語的感慨,她要盡量詳細地梳理清楚來龍去脈,好像這樣就能搞清楚,究竟誰才是對的。

  比如三舅媽強烈反對輪崗,一再堅持請保姆或者護工照顧,而大舅則認為這麼多子女都有手有腳卻非要外人來照顧,這傳出去簡直是笑話。

  比如二舅媽擔心因為大舅家的余喬是唯一的孫子,所以房子的歸屬最終會落到他身上。

  比如媽媽很反感二舅媽臨陣脫逃找工作的行為,認為他們一家三口是外婆家的常住民,外婆還一手把余玲玲帶大,出去找那幾百塊錢工資的工作,還不如不雇傭外人,而是大家每個月付給二舅媽工錢;但二舅卻回護著妻子,認為這是性質不同的事情——至於哪裡性質不同,他們從來沒有吵出個結果。

  比如……

  「陳桉,他們再吵下去,我覺得我都憔悴了。」

  恩,就是這個詞,連疲憊都不足以形容。就是憔悴。

  終於外婆情況好了很多,神智清明,只是行動不便,仍然需要臥床。余周周一直不知道那些裡裡外外壓抑著的爭吵聲究竟有多少傳入了昏睡中的外婆耳朵裡面,但是外婆臉上是一貫的平靜,她靠在床頭的軟墊上,在腰後塞上軟枕頭,把兒女都叫到面前,對於他們的爭執,她隻字未提。

  「請個護工過來吧,人家比較專業,也省得耽誤你們的時間,我不想拖累你們。」

  「媽,這怎麼能叫拖累?」大舅的臉更黑了,「不管外人怎麼專業,也不可能有自己兒女伺候得盡心盡力。萬一再攤上不幹活又欺負老人的那種……」

  余周周看到三舅媽匆忙想要反駁的表情,在心裡對大舅的提議打了個叉。

  「我還能說能動呢,眼睛也還能看得見,又不是老年痴呆,怎麼可能被欺負?」外婆朝大舅微笑了一下,然後斂起笑意繼續說,「我離死還有段日子呢。」

  最後那句話很輕,卻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神色複雜。

  「你爸留下的錢,和我自己手裡的錢,還有退休工資和養老保險,應該能支撐很長一段時間,用不著你們往裡貼錢,大不了,還有房子呢。」

  那天外婆沒有說很多話,可是說完了卻是一副非常疲憊的樣子。她重新躺下去,大人們神色各異地退出了房間。余周周一直覺得外婆的話裡面充滿了各種弦外之音,但是她聽不懂。

  「陳桉,可是有一點我是明白的。」

  「我覺得,外婆在用遺產牽制他們。」

  「我一直特別崇拜外婆。」

  「可是現在我覺得她很可憐。自己養大的兒女,最後卻要用這種方式才能讓他們消停地聽話。看樣子是家長的威嚴,可是實際上卻那麼無力。付出最多的父母,卻最悲哀。子女欠父母,又被自己的子女所虧欠……我們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這樣轉圈欠賬,生生不息。」

  「所以她養了這些孩子,究竟為什麼?如果我們能早一步知道這條路最終能夠會通向這樣的結果,那麼為什麼還要走下去?」

  余周周停下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了。好像有些憤怒和躁動的種子在她一向懂事平靜的內心萌發,掙扎著破土。

  成長是這樣一個模仿與拒絕模仿的過程。

  她從同齡人身上看到此時此刻的自己,從陳桉和媽媽的身上選擇自己未來想要成為或者拒絕成為的人,然而最終,卻只能在谷爺爺和外婆身上看到同樣的死亡與無能為力。

  外婆的眼皮動了動,醒了過來。

  鐘點工李姨正在削蘋果,余周周沒有驚動任何人,抬頭看了看鐵架上的輸液瓶,將針頭拔了下來。小時候外婆生病,她就一直在一邊見習護士拔針頭,這次終於有了實踐的機會。

  「周周來啦?我都忘了今天又是星期六。期中考試考完了沒?」

  「考完了,都快要期末考試了。」余周周笑了。

  「看我這記性。越來越糊塗了。」

  余周周搖搖頭,「沒,期末考試和期中考試距離太近了,其實差不了幾天,您沒說錯。」

  外婆笑了笑,突然轉過頭溫柔慈愛地注視著余周周。她甚至都能看到外婆略顯渾濁的雙眼中屬於自己的影像。

  「一晃眼,都這麼大了。我還記得你剛被護士從產房裡面抱出來的時候,因為早產,才那麼那麼小。」外婆有些吃力地抬起雙手,比出了大約二三十釐米的長度。

  余周周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自己當時的尺寸,不禁懷疑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第一眼,我就知道咱們周周以後是個小美人。」

  算了吧,人家都說剛出生的孩子都長得像同一隻猴子,所以才屢屢被抱錯。不過余周周還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余周周永遠都不會知道外婆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情形,可是她永遠都記得自己第一次對「外婆」這個詞產生印象的那個雨天。

  之前倒也不是沒有模糊的印象,外婆家,一位老人,很多親戚,哥哥姐姐……然而在孩童的記憶中這一切都沒有什麼記憶和色彩,仿佛年代久遠的黑白默片。

  媽媽很少帶她回外婆家。她甚至是三歲之後才開始每年回外婆家過除夕守歲。直到現在,長大的余周周才稍微能理解一下媽媽對於「回家」這兩個字的抗拒。

  直到四歲秋天的那個下雨的午後。

  她們又要搬家。從一個簡陋的出租房到另一個。她蹲在一堆邊角木料旁看著媽媽和三輪車夫從討價還價發展到激烈爭吵,媽媽的嘶啞強硬的語氣讓她害怕,陰沉沉的天,旁觀的鄰居路人,還有越來越冷的風。

  天涼得很快,可是她只穿了背心和小短褲,好幾天沒洗澡,蹭得渾身髒兮兮。

  最恐怖的是,媽媽把她給忘了。

  那天媽媽很憔悴,脾氣很差,早上余周周把小米粥碰灑了,媽媽把她罵哭了。所以當媽媽最終換了一輛三輪車,坐在車後扶著零碎傢具前往「新家」,余周周甚至都怕得不敢喊一聲,媽媽,那我怎麼辦?

  她蹲在原地等,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只記得終於冷得不行打算站起來找個地方避避風的時候,腿已經完全直不起來了。

  終於,發現孩子弄丟了,媽媽焦急中給大舅打了電話,在小雨飄起來的時候,余周周抬起頭,終於看到了黑著臉的大舅和他身後那個毛頭小子,余喬。

  余喬一邊走路一邊玩著碩大的掌上遊戲機,俄羅斯方塊。她想湊近看一看,卻被余喬皺著眉推開,「別煩我,我的三條命都快死光了。」

  余周周很想告訴他,我只有一條命,現在我也快死光了。

  然而真正難堪的是當她到了外婆家,在客廳看到一大桌子有些陌生的人。他們正在吃飯,筷子還拿在手裡,齊刷刷地看著她,談話聲戛然而止,探究可憐或者略帶鄙夷的眼神像聚光燈一樣將她釘在原地。余周周低著頭拽了拽皺皺巴巴的小背心,努力地想要把它抻平——從此之後,即使是最熱的夏天,她也再沒穿過女孩子們喜歡的清涼短褲和背心。

  她怕了那種裝束,沒有為什麼。

  然而外婆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勉力抱起她朝自己的房間走過去,將她從聚光燈下拯救出來。

  「小泥猴兒,凍壞了吧?」

  「不冷,……外婆,我不冷。」余周周第一次有意識地喊了一聲外婆。這個詞從此有了切實的溫暖的含義,不再是過年時候那些被大人強迫著呼喚的無意義的「表姨,過年好」,「堂姐,過年好」……

  余周周從回憶中走了出來,她輕輕攏了攏外婆耳邊的白髮。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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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43 PM

67 無果花   
     
  大人們都說,外婆的記憶在衰退。

  可是余周周卻總是覺得,也許外婆不記得幾分鐘前說過的話或者發生的事情,只是因為,她懶得去記住。

  其實外婆記性很好的。

  外婆記得余周周喜歡吃的小零食,還有她做過的糗事,還有很多很多真正重要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來外婆家的時候都會把每個房間的枕巾被單收集到一起圍在頭上臉上腰上做傾國傾城狀。

  比如為了聽到別人耳中自己的嗓音究竟是什麼樣子的,她站在最裡面的小房間大吼一聲「外婆——」然後飛速奔向外婆所在的廚房凝神等待,卻什麼也沒有聽到。

  又比如,她們兩個午後例行的撲克牌「釣魚遊戲」,兩張牌以上,湊夠14分,就算是釣到魚。黑桃是一條魚,紅桃是四分之三條,草花是半條,方片是四分之一條。每條魚一毛錢,比賽結束後總計條數輸的人支付給贏的人。余周周手裡的所有硬幣都被外婆贏走了——雖然本來它們就是外婆借給她的。可是她還是趁外婆去澆花的時候將魔爪伸向了外婆裝硬幣的鐵盒子,被當場擒住的時候,依舊笑嘻嘻地鎮定道,「我不是偷你的錢,外婆,真的,我就是想……幫你數數。」

  又比如,她幫外婆澆花,澆死了最漂亮的那盆茉莉。

  ……

  余周周喜歡曬著暖洋洋的午後陽光,和外婆一唱一和地講著這些泛黃的往事。每每這個時候,她就能看到外婆眼底清澈的光芒,仿佛從未老去,仿佛只是累了而已,一旦休息好,就立刻能站起身來,走到陽台去給那幾盆君子蘭澆水。

  「但是慢慢地我才明白。跟老人回憶往事,那是多麼殘酷的事情。」

  余周周壓在心底的感情,只有在對陳桉傾訴的時候才會爆發出來。她那樣專注地奮筆疾書,絲毫沒有注意到身邊的譚麗娜已經把她的信讀了個底朝天。

  「可是我從來沒有看到有人給你回信啊?信箱裡從來沒有你的信。」

  譚麗娜常常去信箱看信。她從小學六年級開始出沒一個叫做男孩女孩的網絡聊天室,網名叫「夢幻天使」,余周周不明白為什麼既然他們可以在網上聊天,卻還要做筆友。

  「你不懂,寫信的感覺和打字的感覺能一樣嗎?」譚麗娜很鄙夷地哼了一聲,「不過,說真的,你給誰寫信啊?天天都寫,比日記還勤快,對方也不回個信,難道是電台主持人?還是明星?誒對了,你喜歡孫燕姿是不是?或者是王菲?」

  余周周叼著筆帽,想了想,「一個大哥哥。」

  譚麗娜立刻換上一副「沒看出來你這個書呆子還挺有能耐」的表情,余周周連忙解釋,「不是,不是!」

  「不是什麼?我說什麼了?」譚麗娜笑得八卦兮兮,「是你喜歡的人嗎?」

  余周周也擺出一臉「俗,你真俗」的表情,低下頭將信紙折好,不回答。

  「他不給你回信,是因為他忙,還是因為他煩你?」

  余周周愣了一下,「他不會煩我的。」

  天知道為什麼那樣篤定。

  譚麗娜卻不以為意,「他多大了?」

  「比我大六歲,都已經上大學了。」余周周想了想,面有得意,卻還是把北京大學四個字吞回了肚子裡。

  「那就更不可能樂意理你了啊。」

  「為什麼?」她有些不耐煩。

  「你想啊,如果現在是一個小學一年級的女生給你寫信,抱怨升旗儀式太長了,買的新鞋太醜了,早上忘記把飯盒放到鍋爐房了,憑什麼兩道槓班幹裡面沒有我……別說回信了,你樂意看這種信嗎?」

  余周周愣了半天,心裡升騰起一種不甘心的感覺,卻還是老實地搖搖頭。

  「肯定不樂意看。」

  「那不就得了,」譚麗娜攤手,「我以前那個筆友就這樣,我都不給他回信了,他還沒完沒了的寫,我都煩死了。幸虧不是熟人,要是熟人我可能還覺得自己這樣不回信是不對的,很愧疚,越愧疚就越煩他……」

  譚麗娜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然而余周周卻已經悄悄地收起了最後一封還沒有寫完的信。

  余周周的家裡面有好多事先寫好地址貼好郵票的信封。她抽出貼有最好看的郵票的那個信封,把這封沒有結束語和落款的信塞進墨綠色郵筒,寄走。

  本來想要鄭重其事地寫一段話來告別的,比如,「陳桉,這是我寫給你的最後一封信,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寫信了,並不是因為你不回信所以我生氣——我早就說過你不需要回信的,可是……」

  可是什麼?她想不出來,於是乾脆省略這一大段矯情得不得了的道別。

  其實她知道,真正的道別是沒有道別。真正心甘情願的道別,根本無須說出來,就已經興衝衝地奔向新生活了。願意畫句號,根本就是戀戀不捨的表現。

  她看著棕色的信封被綠郵筒窄窄的長條嘴巴吞進去,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萬年第二名。期末考試仍然是這樣,被學年第一沈屾同學甩下11分。

  可是這次她不能接受,因為她考前一個月復習得很認真。

  余周周突然間理解了班級裡面總是排第六名的體育委員溫淼。女老師總是喜歡揉亂他的頭髮,半是欣賞半是嗔怪地說,你要是用點心思好好學習,趕上余周周都不是問題!

  溫淼也總是大咧咧不上心地笑,依舊每天吊兒郎當嘻嘻哈哈,偶爾不完成作業,被老師恨鐵不成鋼地數落兩句,考試時候卻仍然能夠排上班級第六名。

  雖然被當做隨隨便便就能趕超的例子讓余周周這個班級第一名非常沒面子,卻仍然要微笑地看著體育委員,做出一副和老師一樣很欣賞他的樣子。余周周也只能偶爾抽空咬牙怒視對方一下,然後立即收斂眼神。

  不過在期末考試結束後返校領取成績單與寒假作業的時候,余周周和溫淼在走廊狹路相逢。

  溫淼依舊是大咧咧地一笑,白牙在青春痘的田地裡熠熠生輝。

  「班頭,又是第二?」

  余周周控制了一下表情,「你呢,又是第六?」

  「恩。」溫淼看起來非常滿意的樣子。

  余周周並不是很熱衷於和他客套,於是把平時老師同學說爛了的話回覆給他,「你一天到晚也不怎麼學習,還能一直保持第六名,要是努力一把,一定……」她把「一定能超過我」這既自輕又自傲的六個字收回去,咽了一下口水,「一定能考得特別好。」

  「開什麼玩笑,班頭,別告訴我你真的信。」

  「什麼?」

  溫淼的表情不再吊兒郎當,他有些認真地盯著天花板,留給矮他半頭的余周周一個華麗麗的死魚眼。

  「萬一要是努力了,結果還是第六,或者甚至退步了,我靠,那不丟死人了?」

  狗屁邏輯。余周周搖搖頭,「怎麼會,你那麼聰明,只要努力……」說到一半,看到溫淼有些不屑的目光,於是也把這些類似萬能狗皮膏藥的話收了起來。

  好學生最喜歡互相哭窮。余周周他們都清楚,考完試或者出成績了會互相打聽,考得特別好就會說「還行,也就一般吧」,考得一般會說「考砸了」,真的考砸了就開始假裝不在乎,碎碎念叨著「我光打遊戲了,根本就沒復習」「考英語時候肚子疼,後半張卷子根本沒答光趴桌子上睡覺了」來找回面子上的平衡……

  而對別人,則不論真心假意,不遺餘力地把對方誇到天上去——反正摔下來的話疼不疼都不關自己的事。

  余周周停住之後,他們就面面相覷,走廊裡面是有些詭異的沉默。

  算了,真沒勁。

  余周周忽然覺得沒意思,很沒意思。

  其實余周周一直都對前十名裡面唯二的男生有敵意,比如數學很好的溫淼。余周周永遠都記得那句「上了初中之後男生的後勁兒足,早晚把女生都甩在後頭」,也永遠都記得在五六年級時候翻身農奴把歌唱的許迪等人。儘管溫淼只是第六名,可是老師們拿他和自己比較的種種言論已經讓她像隻警覺的貓咪一樣豎起了背上的毛,甚至可以說,她並不在乎班裡面總考第二名第三名的幾個女生,卻總是豎著耳朵注意溫淼的情況。

  她有時候希望溫淼永遠都不要覺醒,也不要發憤圖強。就像中國人都很驕傲地知道拿破崙曾經說過「中國是一隻沉睡的獅子,一旦覺醒,將會震驚世界」,然而其實人家還有後半句——「不過感謝上帝,讓它繼續睡下去吧」。

  但是有時候又熱血沸騰地希望對方能夠拼命地努力一把,然後由自己將他打敗,讓那些老師好好看看,別以為隨便哪個人努努力就能超過她,好像她是個只會死讀書的呆子一樣。

  溫淼看到余周周突然停住了話頭,怔怔地盯著地磚半晌,然後莫名其妙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一副教務主任老太婆的架勢,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

  因為希望,所以努力。

  因為努力,所以失望。

  給陳桉的信也好,一個月的拼命復習也好,她都是抱有希望,也都付出了努力。

  所以才對結果不滿。

  很少有人真的喜歡開到荼靡,卻連個果子都留不下——雖然我們可以安慰自己,過程才最重要。

  而溫淼則聰明得多。也許他努力了也未必能考得多好,於是不如就這樣輕輕鬆松地過日子,然後享受著大家對於他的聰明腦瓜與淡定態度的讚賞和惋惜,這樣不知道有多好。

  余周周選擇的鳳尾,未必就一定是別人的那杯茶。

  走自己的路,但也別給別人指路——你怎麼能確定,他們和你一樣想要去羅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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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45 PM

68 夏日無休   
     
  無論如何,暑假開始了。

  每天早起,自學新概念英語——其實這種勁頭完全來自於嶄新的筆記本和嶄新的步步高復讀機。白天學習,看電影,看各種有意義或者沒意義的閒書,下午練琴——當初沒有成功地用菜刀將它劈成柴火,卻因為很久沒有學琴而真正愛上了練琴,這讓余周周深刻地理解了牛頓三大定律之一:「人之初,性本賤」。飯前迎著夕陽跑圈,這是運動會1500米的後遺症——她發現跑過臨界值之後的那種毫不疲勞的感覺會讓人上癮,流汗讓人不煩躁。吃完晚飯後跑到租書屋換新的漫畫,一直躲在自己房間裡面看到十點鐘,洗澡,睡覺。

  每三天去看一次外婆。週末晚上和媽媽一起去逛街散步。

  余周周覺得自己的暑假生活已經健康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了。

  「陳桉,你說,那些大俠掉到山崖下面大難不死,撿到秘籍然後獨自修煉的時候,是不是就這樣平靜美好?」

  「會不會最後因為太平靜了,反而忘記了要爬回到山崖上面重出江湖?」

  「其實我現在也這樣。我突然發現我不再憋著一口氣,也不再常常想起那些老師和同學。甚至也……也不再想著多麼有出息然後讓媽媽因此驕傲,在爸爸和他老婆面前風光一把——我突然覺得這樣很沒意思。」

  「有時候媽媽會陪著我下樓換漫畫,或者一起出門跑步,不過她身體沒有以前好了,跑不了幾步就會慢下來,走在一邊看我自己跑。」

  「黃昏的風很涼,雖然是夏天,卻不熱。夕陽特別美,媽媽也特別美。」

  「我覺得這樣就非常好。就這樣吧,時間停在這裡吧,好不好?」

  好不好?

  余周周不再給陳桉寄信,可是她買了一個日記本,樸素的淺灰色網格封面,上面寫著簡單的幾個單詞,「The spaces in between」。

  她把日記本叫做陳桉。

  外婆家的鐘點工李姨幹活很麻利,只是非常喜歡偷吃東西。本來家裡買的水果根本就吃不完,大家從來都會叫上李姨一起吃,然而她總是拒絕,一口都不吃。

  卻會在背後從袋子裡面偷水果吃。

  很多時候白天只有余周周在家,偶爾也會看到余婷婷。李姨在她們面前並不是很收斂,所以她們見過許多次。媽媽買的桃子和三舅買的桃子,一袋8個,一袋7個,被李姨混到同一個塑料袋裡面,這樣就不會有人注意到那些桃子一個一個地不見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明明不犯法的事情,非要標榜自己不做,然後背後偷雞摸狗呢?」

  世界上有種不可理喻的動物,叫做大人。

  整理上學期班級工作簿的時候,調出了一本班級聯絡圖,上面有所有人家裡的電話。余周周突然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奔奔的電話。

  窗外驕陽似火,草叢裡面蟈蟈在不停聒噪,余周周突然覺得有些煩躁。她合上桌子上面的週記本——一個假期,8篇週記,她已經落了兩篇沒有寫了。

  還有一大堆的鋼楷作業,一天一頁田字方格,余周周一氣兒寫了三十多頁,從規規矩矩地一行一行寫,後來變成了一列一列寫,再後來變成一行一列,最後,乾脆跳著格亂寫,把「還珠格格」「孫燕姿」「黃蓉」和各種歌詞以及漫畫書上的台詞都拆散了,整本田字方格最後變成了小強填字遊戲。

  有點無聊。

  她眼角瞟到辛美香家的電話。

  其實電話「嘟——嘟——」拖著長音的時候余周周是有些忐忑的。接電話的女人嗓門很高,語速快,語氣衝,一聽就知道是辛美香的媽媽。

  「喂,找誰?」

  「阿,阿姨你好,請問辛美香在嗎?」

  「你是誰?」辛美香媽媽的語氣仍然沒有一點改善,不過有些意外和驚訝,好像從來沒有人給辛美香打過電話一樣。

  余周周咽了口口水,「我是她們班同……」她停頓了一下,改口,「我是她們班班長。班級有點事,想找她一下。」

  「什麼事兒啊?」

  「科任老師讓我通知大家到學校集合,好像是有活動。」

  其實沒有必要撒謊的,但是余周周直覺辛美香想要出門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

  「等著啊。」對方放下聽筒,余周周聽到模模糊糊的一聲,「接電話,過來!」

  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喂?」辛美香有些怯懦遲疑的聲音從聽筒傳過來。

  「沒事吧,出來玩好不好?」

  沒有去電影院,也沒有去遊樂場,余周周和辛美香在校門口見面之後,辛美香窘迫地拒絕了余周周所有的提議。追問許久,余周周才尷尬地發現了真相。

  辛美香的褲兜裡面只有3塊錢。

  「那怎麼辦啊……」余周周無意識地嘆息讓辛美香深深低下了頭,她連忙擺擺手,笑嘻嘻地說,「找個陰涼地兒說會話吧,反正今天這麼熱,遊樂園人又多,非中暑不可,本來就不應該去。」

  辛美香幾不可聞地「恩」了一聲。

  她們乾脆就坐到了學校後操場的老榆樹底下,盤腿躲在陰涼裡,一起沉默著眯起眼望著操場上一片白花花讓人暈眩的陽光。

  余周周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把人家叫出來,冒著撒謊被發現的風險,難道就是陪著自己在樹底下打坐的嗎?釋迦摩尼能成佛難道還要找個伴兒?

  「你喜歡唱歌嗎?」她沒頭沒腦地問。

  問完了又覺得自己這個問題挺無聊的。辛美香明顯連話都不喜歡說,平時出個聲都難得,何況是唱歌。

  感覺有汗從頭髮裡面一路蜿蜒向下,像只小蟲,從鬢角開始癢癢麻麻地盤旋到下巴尖。

  「喜歡。」

  「其實我也不是特別喜歡……」余周周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才驚醒般反應過來對方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你喜歡啊……你,你喜歡唱誰的歌?」

  辛美香抬起頭想了想,「沒什麼特別的。好聽的我都喜歡。」

  余周周格外珍惜這個機會,她小心翼翼地問,「比如?」

  草叢裡面的蟈蟈把下午燥熱的操場唱得很安靜。

  辛美香很久都沒開口,好像在做什麼思想鬥爭。余周周深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心靜自然涼」——和辛美香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都變得沉默深沉得多。

  正在余周周呆望著操場的時候,突然聽到耳邊囂叫的蟈蟈聲中,傳來略帶沙啞和羞澀的歌聲。

  「我和你的愛情,好像水晶。沒有負擔秘密,乾淨又透明。」

  任賢齊和徐懷鈺的《水晶》,在余周周小學的時候風靡一時。

  記得小燕子詹燕飛曾經不無憧憬地說過,每個人心裡都會有一個人,你會很想跟他一起唱這首歌。

  余周周不喜歡任賢齊,她覺得他唱歌總是費勁得仿佛大便乾燥——當然這種說法曾經被喜歡任賢齊的男生女生群起而攻之。

  不過她承認,這首歌很好聽,很純淨。那時候,如果心裡有一個人,也許真的會想要跟他一起唱這首歌——可是註定不會真的有這樣的機會。

  如果能勇敢放肆到在那個年齡手牽手一起對唱《水晶》,恐怕這份感情,也稱不上是多麼羞澀透明。

  辛美香並不是很自信,她並沒有跑調,只是聲音很抖,像一隻小綿羊。然而余周周卻一直認真地屏息傾聽,好像此刻手中真的捧著一塊水晶。

  我和你的愛情,好像水晶。

  雖然不懂愛情,但是不妨礙微笑。

  辛美香唱完之後,面紅耳赤地看了余周周一眼,余周周則笑著看她,非常認真真誠地說,唱得真好。

  後來她們開始一起唱,不是當時的流行歌曲,而是還很幼小的時候聽到的那些似懂非懂的港台流行歌曲,從余周周在老幹部活動中心演砸了的《瀟灑走一回》,到《選擇》《當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相思風雨中》《一生何求》《鐵血丹心》……

  小時候根本不知道這些歌在唱什麼,卻仍然能在飯桌上大聲唱出來,助興,討大人的歡心。

  直到那一刻,她們兩個重新唱起這些歌,才懂得了歌詞的含義。

  「從Mary到Sony和Ivory,就是不喊我的名字」

  「為何我所失的,竟然,是我的所有」

  有時候也會唱到一半,哽住,那些纏纏綿綿的內容讓她們相視一笑,只能別過頭去羞澀地咧咧嘴巴。

  後來的後來,余周周已經記不清那天下午她們究竟有沒有聊天,聊了什麼——但是記憶中總是有一片刺眼燦爛的純白,是下午兩點最最熾烈的陽光,和耳畔永無休止的蟈蟈叫聲。

  話匣子一旦打開,辛美香也漸漸活潑起來。

  「不是你說的那種,我說的是大袋的酸角,不是一袋只有三四個的那種。」

  「我覺得小袋的好吃。甘草杏,話梅和無花果都是小袋的好吃。」

  余周周氣得翻白眼,可是大袋小袋哪種比較好吃,她實在是辯論不過執拗鎮定的辛美香。

  「所以其實我覺得夜禮服假面喜歡的還是月亮公主,不是月野兔。」

  「我覺得是喜歡月野兔,不是月亮公主。」

  「如果月野兔的前世不是月亮公主,他怎麼可能愛上她?月野兔和月亮公主個性差那麼大?!」余周周覺得自己簡直就要咬人了。

  辛美香卻仍然只是沉重地搖著頭。

  「才不是。」

  冷靜,余周周你一定要冷靜。她告誡著自己,一邊把話題拉到中心上來,「你看,月亮公主那麼溫柔文靜,月野兔……不說了,你也知道。她們看起來明明是兩個人啊,夜禮服假面怎麼可以同時喜歡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呢?這根本不合情理啊。」

  辛美香愣了一下,慢慢地說,「她們是同一個人。……只是後來變了。」

  余周周撓了撓頭,「如果你喜歡的人,後來變了,你還會一樣喜歡他嗎?」

  余周周問問題時候,內心純潔無比。她想到的是奔奔。

  月亮公主變成了月野兔,就像兩個人一樣。

  然而「喜歡」二字卻讓辛美香聞而變色。

  余周周卻仍然在一邊大膽地進行發散性思維。

  「你說,老師家長不讓咱們早戀,是不是也因為我們在長大,對方在變,我們自己也變化得很迅速,所以很容易會變心?」

  辛美香及時地給出了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回答,「是因為耽誤學習。」

  余周周頹然轉開臉。

  辛美香實在太讓人有挫敗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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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46 PM

69 集中營   
     
  「話說,你有沒有吃過一種糖?」

  「什麼?」

  余周周托著腮慢慢地說,「它叫口紅糖。現在已經買不到了。」

  其實那個糖很小,紅紅的,只有一節。但是包裝卻做得像大人用的唇膏一樣,輕輕一旋,糖便和口紅一樣露出來,女孩子們都學著大人一樣拿著它小心地在自己的唇上來回塗抹,然後再用舌頭舔舔嘴唇,那劣質的甜味因為這逼真的形式而變得格外誘人。可是余周周的媽媽卻從來不允許她和別的女孩子一樣買那種糖。余周周一直不知道為什麼,是覺得不衛生?還是怕她過早地學會臭美?她不懂。

  沒想到身邊的辛美香卻忽然說,「你想吃嗎?」

  余周周嚇了一跳,「有嗎?」

  辛美香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皺著眉頭盯著地磚想了半天,才抬起頭,一副黃繼光主動請纓炸碉堡的表情說,「有。」

  余周周那一刻還不明白為什麼辛美香找顆口紅糖也能這麼大義凜然視死如歸。

  後來當她跟在對方身後七拐八拐接近「美香食雜店」的時候,余周周才反應過來。不過辛美香不知道背後的余周周已經洞悉了一切,她在快到自己家的拐彎處停了下來,認真嚴肅地對余周周說,「你站在這兒等著,別跟著我。」

  余周周一輩子都記得辛美香臉上矛盾的表情。

  冒著被窺探秘密的危險,去找一顆口紅糖。

  余周周忽然覺得很感動。她用力地點點頭說,好。

  甚至沒有問為什麼。

  與是辛美香轉身離去。

  口紅糖是很古老的零食了,四處都買不到,辛美香家的食雜店竟然有,說來說去不過只有一個原因。

  積壓存貨。賣不出去的東西。

  比如……比如辛美香在運動會上面拿出來的麥麗素,落滿灰塵,而且還過期了。

  余周周猜得出,這樣的小食雜店在新近開張的物美價廉的倉買超市擠兌下,應該盈利每況愈下。唯一能比超市占優勢的,恐怕只有醬油醋和啤酒了,因為鄰居們都相熟,有時候賒賬拿走兩瓶啤酒也沒關係。

  余周周的記憶中留有一個擁擠不堪的小賣部,當時她還是奔奔家的鄰居。小賣部燈光灰暗,屋子裡一股霉味,還有那個賣東西的阿姨,永遠都凶巴巴大嗓門滿口髒話地衝著她大聲吼。買到的麵包大多不是太油膩就是乾巴巴,薄薄的塑料包裝,基本上是三無產品,有幾次還有些發霉。那時候人們的腦子裡沒有消費者意識,也沒聽說過三一五,這個城市裡面還沒有超市,也從來不曾有過會把好吃的糖果分發給孩子們的慈祥的店主,他會把發霉過期的東西賣給孩子或者傻子。

  但是,余周周仍然覺得那些東西真是好吃,酸角,楊梅,雪梅,蝦條,卜卜星,奶糖,冰棍兒,五毛錢一包的桔子冰水——雖然都是色素勾兌的。

  也許現在再吃就不那麼好吃了吧?

  什麼東西都是回憶裡面的才最好。永遠都是。

  過了一會兒,辛美香跑了過來,鬼鬼祟祟的,塞給她一節淺粉色的塑料管,有拇指那麼粗,好像一節長哨子。

  余周周很興奮,她們兩個躲在角落裡面,賊眉鼠眼四處張望,好像兩個正在進行毒品交易的小混混。余周周費力地旋開口紅糖,看著裡面那節玫紅色的糖心像真的唇膏一樣冒頭,然後小心地躲到沒有人的地方舔了舔,皺皺眉頭,心裡有那麼一絲失望——很難吃。

  只是為了圓一個心願而已。

  不過這幅鬼鬼祟祟的樣子,難道是在躲避媽媽?余周周想了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好吃?」辛美香的表情很緊張,好像口紅糖是她做出來的一樣。

  「沒,挺好的,送給我吧。」她珍重地將口紅糖揣進褲兜裡面,「謝謝你,美香。」

  辛美香有些侷促地笑了,低下頭說,「那我回家了。」

  余周周擺擺手,「那,再見。」

  辛美香有些駝背地走了幾步,突然又回頭,朝余周周無比溫柔地微笑了一下。

  「周周?」

  「恩?」

  「謝謝你。」

  謝謝你。從來沒有人邀請我出來玩,從來沒有人往我家裡面打過電話。

  余周周一頭霧水,看著辛美香消失在拐角。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開學的時候,余周周的英語口語和聽力有了很大的進步,看了很多書,長跑越來越在行,心裡竟然真的有了一種初成少俠的感慨。

  唯一的問題在於,暑假作業沒有寫完。

  那本綜合了古詩詞填空小作文智力競賽科學知識和數學復習測驗的大本暑假作業還有好多沒有寫完。余周周的牴觸情緒讓她很難堅持每天做一頁。暑假的最後幾天,她一邊翻著漫畫,一邊咒罵著自己的拖延和不勤奮,最終還是沒有寫完。

  余周周淡定地深呼吸。

  然後伸出手,把中間全是小作文可是她來不及寫所以留下了大片空白的四五頁,撕了下去,乾乾淨淨,一個斷茬都沒有留。

  她知道檢查作業的時候老師只是從頭到尾翻一遍,不會仔細核對頁數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所有違法亂紀鑽法律空子的行為都是從娃娃抓起的。

  第一堂課,大家把《暑假作業》,週記本,鋼筆字練習本和英語練習冊一樣一樣傳到第一排,每組第一排的同學細細地數過,把缺少的數量報給老師。

  許多人宣稱自己忘帶了。

  於是張敏一指門口,「回家拿去。一個小時之內回不來就算你沒寫。」

  班級裡面一下子就少了三分之一的人。徐志強等人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教室,余周周知道,他們應該是不會回來了。

  過了半個小時,溫淼第一個回來了。第一堂課剛結束,余周周伸了個懶腰踱步到辛美香身邊問她《柯南》有沒有單行本,就瞥見溫淼正在四處借訂書器。

  上次自己把人家扔在原地夢遊一般地離去了,余周周有些過意不去,於是這次主動搭了一句話,「溫淼,你的作業本散架子了嗎?」

  溫淼的表情變得很奇怪,他咧咧嘴,點點頭,晃了晃手裡面的田字方格本,紙頁發出嘩啦嘩啦的響聲,像白色的海浪。

  用訂書器在桌子上狠狠地按了兩下之後,他滿意地再次抖了抖作業本。

  然後突然一下子湊近余周周,在她耳朵邊輕聲說,「你沒發現這個本子格外地厚嗎?」

  余周周被他突如其來的咬耳朵行為嚇了一跳,連忙躲開身,「是又怎麼樣?」

  溫淼看了看周圍,壓低了聲音笑著說,「我把上學期的作業本給拆了,所有上面沒被用紅筆打上對勾的,都被我拆下來拼到一起,好不容易終於湊夠了一假期的作業量,還得裝訂上,你說我容易嗎?」

  剎那間余周周羞愧地覺得自己撕空白頁的行為實在是太低段太小兒科了。

  溫淼卻在這時候用食指輕輕按了按額頭上新發的小痘痘,認真地問她,「你的暑假作業是不是一放假就都寫完了?你這麼用功的人……」

  余周周卻突然很想罵人,你才用功呢,你們全家都用功。

  她甚至在那一刻想要大聲地對溫淼宣布,自己其實是把暑假作業撕掉了關鍵的幾頁的,她是偷懶了的……

  轉念一想卻覺得奇怪。用功並不是什麼貶義詞,確切地說,這從來就應該是一種褒獎,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誇獎勤奮努力,就等於變相說這個孩子笨、沒有潛力呢?

  其實說白了,還是潛意識裡面覺得自己不夠聰明,才會在形式上裝模作樣,模仿聰明孩子的調皮和懶散,好像這樣就證明自己不是死讀書了。

  這個可憐的年紀,總是要在證明給別人看了之後才敢小心翼翼地肯定自己。

  余周周突然對溫淼產生了興趣,她瞪大眼睛迫近他,鼻尖幾乎都貼在了對方下巴上,這次輪到溫淼嚇得往後一竄。

  「你……你幹嘛?」

  「你除了鋼筆字沒有寫,其他的作業都做完了嗎?」

  溫淼眨眨眼睛,「英語抄寫單詞,我背得下來的單詞都沒有抄……估計老師發現不了。那個暑假作業的綜合大本我也沒寫完,就挑裡面有意思的題做了做,其他都是亂寫的,反正老師也不看,只要看起來是滿的就可以了……」

  余周周突然發現,溫淼好像從來不浪費時間在重複性勞動上面,比如抄寫熟爛於心的單詞,比如鋼筆字。

  於是溫淼口乾舌燥呆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余周周又一次緊緊盯著自己的臉走神,露出詭異的笑容,然後目光空茫地跟自己擦肩而過。

  好學生腦子都有病。溫淼嘟囔了一句,好像沒感覺到自己微微發紅的面龐,繼續低頭擺弄田字方格,

  辛美香在這一刻抬起眼睛,望著溫淼和余周周背影,看了一會兒,復又低下頭去。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初二最大的變化有三個。

  新學科,物理。

  月考。

  以及周六補課。

  補課的形式很簡單,全校前240名同學分為四個班級,ABCD,一切都嚴格由名次決定,每次大考之後都會重新排一次座位和班級。

  余周周不知道說什麼好,她緊張而激動。

  甚至連如何與沈屾打招呼都演練了好多次。是應該坐在座位上若無其事地等待著對方跟自己打招呼呢,還是熱情地微笑著說「我是余周周,早就聽說你成績特別好,認識一下」?

  終於到了周六,她早早地到了A班的教室,按照黑板上面的簡陋的座位分配圖做到了靠門那一桌的外側。

  九月的天空總是明朗澄澈,讓人心情愉悅,有種梳理一切重新開始的錯覺。

  她正對著窗外的天空傻笑,突然聽到耳邊清冷的一句,「麻煩讓一下,我進去。」

  余周周嚇了一跳,連忙站起身,桌子被她突然起身拱得向前一跳。

  桌腳和水泥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響聲,余周周有點尷尬,直直地看著身邊這個戴著眼鏡的冷漠女孩,所有計算好的問候微笑集體當機,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你回來啦,那進去吧。」

  說完之後,沈屾倒沒什麼反應,她自己先被這種小媳婦的腔調驚呆石化了幾秒鐘,才訕訕地低頭挪動身體讓出一條道。

  突然聽到門口有點幸災樂禍的笑聲。

  被分到B班的溫淼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門口,看樣子是路過時候不小心看到熱鬧。余周周咽了一下口水,他忽然上前一步走到沈屾面前沒皮沒臉敲敲桌子,「這就是著名的學年第一啊,沒有一次考試失手,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沈屾抬眼看看他,理都沒理,就低下頭從碩大的書包裡面掏出筆袋、演算紙和練習冊。

  余周周在心裡偷著樂,切,你看,人家不搭理你吧。

  沒想到溫淼醉翁之意不在酒,歪歪頭湊過來,嬉笑的臉在余周周面前放大了許多倍。

  「余二二——哦不,余周周,你也很不錯嘛,每次都是第二,也從來都不失手啊,很穩定啊,厲害厲害,真是厲害……」

  他的笑容在余周周的錯愕中加大。

  余周周氣極,回味過來之後,突然笑了。

  她又眯起眼睛,嘴角勾起驕傲而危險的弧度。

  「您這是哪兒的話呀,六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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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48 PM

70 知恩圖報   
     
  一聲甜絲絲的「六爺」,讓溫淼倒抽一口涼氣,他忙不迭後退一步,幾乎撞到了門板上。

  嘖嘖,這哪像六爺,頂多是個小六子。余周周在心裡不屑地哼了一聲,表面上仍然笑嘻嘻的。

  溫淼張了張口,好像想要反駁什麼,奈何面紅耳赤,最後只是低下頭非常沒有風度地落荒而逃,單肩書包隨著步伐一跳一跳打在屁股上,好像在代表月亮懲罰他。

  余周周沒想到對方這麼輕易地投降了,笑容僵在臉上,尷尬地站了半天,發現身邊的沈屾仿佛根本什麼都沒聽到也沒看到一樣,已經在低頭做數學練習冊了。

  現在倒是省事,招呼也不用打了,余二二,名頭都爆出來了。

  余周周側臉看著窗外明媚的大晴天,嘆口氣,呸,什麼鬼天氣。

  不甘示弱地也想要拿出練習冊勤勉一下,想到剛才溫淼那張欠扁的笑臉,又覺得很挫敗。在聰明而不努力的傢伙勉強裝作不努力,又在勤奮刻苦的沈屾面前裝學術……

  余周周你還是去死吧。她坐在座位上發呆,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於是絲毫沒注意到,身邊的沈屾用力過猛,自動鉛鉛鋅啪地折斷。她停頓了一下,微微側過頭看了一眼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的余周周,眼睛裡面有種略微複雜的困惑,然後很快再一次專心地投入到數學題中去了。

  大家陸陸續續坐滿了教室,彼此間打量著,也有熟絡的同學已經開始談上天了。13中的學生大多來自當地的海城小學,所以許多同學即使現在不同班,以前也相互認識。余周周聽著嘰嘰喳喳的談話聲,突然有點想念自己的小學同學。

  單潔潔怎麼樣了?自己的不告而別一定讓她很生氣。還有詹燕飛,新班級的同學會不會認出她是小燕子?會崇拜她,還是欺負她?自己答應給她寫信,可是卻一筆都沒有動。畢竟,有什麼可說的呢?還有李曉智,是不是還是那麼規規矩矩默不作聲?徐艷艷仍然那麼跋扈嗎?希望她能改變一下那種性子,否則真是招人煩……

  其實這些人的臉,都有些模糊了。

  余周周知道自己想念的並不是這些人本身,更重要的是一種氛圍,仿佛一抬頭,就能看到小學時候教室裡面雪白的桌布,暗紅色的窗簾,和透光窗簾縫隙斜斜地泄露進來的一道陽光,剛好照在趴在桌上睡覺的許迪和單潔潔一桌上,詹燕飛的座位總是空著,因為她總是要參加各種演出活動,所以同桌總是喜歡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比如裝盒飯的兜子,堆在她的桌子上……

  當時那麼決絕地逃跑,還以為永遠不會舍不得。

  那些下午的陽光穿越半透明暗紅桌布製造出來的滿室的流光溢彩,是余周周無論如何也不能裝進鐵皮盒子保存起來的東西。

  無論如何也不能。

  剛才溫淼笑嘻嘻找茬的表情讓余周周的心跳有一秒的差拍,仿佛余婷婷給自己形容的早搏。

  他很像一個人。

  那個傢伙現在過的日子,一定非常非常好吧?

  余周周笑了,一低頭的那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溫柔,讓身邊沈屾的自動鉛筆芯又一次啪地折斷。

  她再次用看怪物的表情看了看余周周,這個呆坐在座位上什麼都不幹只知道發呆和傻笑卻能夠每次考試都緊緊地咬住自己分數不放的,第二名。

  沈屾忽然感到一種憤怒和不滿,更多的是恐慌。

  只能更努力。她低頭,翻過練習冊的最後幾頁開始對答案。

  只能更努力。

  從來不要問,為什麼別人輕輕鬆鬆就能做到,自己卻要付出那麼多?

  以後也不會問。

  余周周終於回過神,沈屾自始至終就像一尊佛,心如止水,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響聲。

  這麼厲害的女孩。

  仗著聰明和天分說自己懶得努力的人都是白痴。

  因為努力和勤奮本身就是一種聰明,一種名叫堅持不懈的寶貴天分。

  沈屾是一座山。余周周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她也許永遠都翻越不了的一座山。

  兩個女孩誰也不知道,她們沒有一句對話,卻讓彼此的早晨都陰雲密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A班的各科任課教師都是年級教研組最好的老師,從不同的班級抽調過來。第一堂是英語課,抄在黑板上的例題都是些古怪刁鑽的介詞用法,模稜兩可,余周周對待英語從來都是實用態度,一遇到較真的介詞填空就會立即歇菜。

  二十道題,自己錯了7道,沈屾錯了3道。

  余周周翻了個白眼,在筆記上認認真真地記下老師對於每一道題的解釋。

  奇怪的是,沈屾並不像其他同學一樣熱衷於發言和提問,她始終低著頭,好像在溜號,卻能迅速地把別人的發言中的關鍵點言簡意賅記在筆記上面。

  學習的方法,從來都不只是簡單的「好好聽講,認真完成作業」一種。溫淼有自己的習慣,沈屾也有她的法寶。余周周趴在桌子上面,把臉頰貼近冰涼的桌面,再次嘆了口氣。

  「陳桉,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可是別人不會樂意告訴我,所以只能像個小偷一樣在一邊觀察,伺機而動。」

  今天的收穫之一,沈屾做的數學練習冊叫做《輕鬆三十分》。

  收穫之二,她記筆記的時候永遠都只用筆記本的右面,也就是寫字時候最舒服的那一面——有些本子寫到左半面的時候會整個撅過去,還得用胳膊壓著,非常不方便。不過其實左半邊也沒有浪費。正面的右半邊記古詩詞,然後將整個本子反過來,從背面翻開,原來的左半面就變成了右面,這樣可以再用來記英語筆記。所以筆記本被翻開的時候,左右兩邊是完全顛倒的字跡和不同的內容,寫起來非常舒服,又能自然地將內容區分開,不會擠在一起很凌亂。

  余周周握了握拳頭,好辦法,這個辦法好就好在……她又給自己找到藉口買新本子……

  一上午的四堂課結束了,大家紛紛收拾書包准備離開學校。余周周憋了一上午也沒和這位老僧入定的同桌說上一句話,有些悶悶不樂地踱步走出教室,抬起頭竟然在放學大潮中看到了奔奔的臉。

  一臉有點百無聊賴的表情。

  「奔……」第一個字喊了一半被吞回去,她只好擠過去,從背後輕輕地拍對方的後背。

  奔奔轉過頭看到她的時候是驚喜的,然後突然有些迴避地轉回去,盯著走廊的盡頭,輕聲說,「是你啊。」

  余周周愣了愣,「對啊。」

  兩個人一前一後,默不作聲,在擁擠的人潮中看起來非常不起眼,和周圍兩兩並肩的同學相比,他們看起來似乎根本不認識對方。余周周突然感覺到很憤怒,卻又說不出來這種憤怒究竟來自哪裡。

  自己心心念念記得的,對方卻好像從來沒放在心上。

  終於遠離了大隊人馬,余周周一路跟著奔奔朝著車站的方向走過去,她並不在背後喊他,只是沉默地跟著。終於奔奔停住了腳步,抬頭看看站牌,又四處張望一下,余光捕捉到背後的女孩子,嚇了一跳。

  「你怎麼跟著我?」

  余周周面無表情地盯著奔奔的臉,眼睛都不眨,半分鐘後,一言不發地轉身邁步離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張敏最近經歷了很大的危機。

  雖說十三中的教學質量和管理水平和師大附中相差甚遠,但並不代表所有學生都是渾渾噩噩的,當然,還有學生家長。

  6班的整體成績一直在學年中下游,期中考試之後的家長會上,場上家長的質疑就有些讓張敏壓不住,後期又陸陸續續地有了一些要求更換班主任的小型家長集會。余周周並不覺得這是一件很令人驚訝的事情——既然當初有本事在事後把抽籤抽到的英語老師換成張敏,那麼現在也有本事把張敏換走。六班的家長裡面,的確是有些人物的。

  余周周托腮望著講台上明顯憔悴焦躁得多的張敏,「對頂角相等」這個定理已經沒完沒了重複到第五遍了,她卻渾然不知。

  張敏自然不會坐以待斃,和那一部分家長們妥協之後,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大範圍地調整座位——既然家長們都認為自己的孩子成績不好的根本原因在於沒有坐在前排並擁有一個成績好而遵守紀律的同桌。

  余周周也被參了一本,據說譚麗娜的爸爸認為自家女兒不好好學習的原因是同桌太自私,只顧著自己偷偷摸摸地學習,卻在平時上課的時候看漫畫看小說,假裝懶散誤導自家女兒。

  不用說,肯定是譚麗娜跑到網吧或者偷看漫畫被抓住,就拉了余周周做擋箭牌——「我們班第一還天天上課時候在底下偷偷看漫畫呢!」

  余周周很煩躁,卻又不能反駁。畢竟人家說的是實話。

  很多年後她在書中讀到一句話,突然想起了年少時候的這場換座位的鬧劇。

  當我們看世界的時候,總是以為自己站在宇宙的中心,認為所觀察的一切如此全面而正確,卻忘記了,最大的盲點,其實就是站在中心的自己。

  譚麗娜的爸爸只看到了余周周,卻沒有看到自己的女兒。

  而彼時,驕傲自律,春風得意馬蹄疾的第一名余周周同學,則堅定地認為成績也好,其他的事情也好,都是自己能夠掌控的,其他人完全沒有能力改變什麼。同樣,自己也沒有能力影響誰,除非對方活該樂意被影響。

  半斤八兩。人類都太自負。

  余周周許多年後才發現,世界上活該樂意的人還是非常多的。

  張敏最終把為難的目光投向余周周,在確定最後的排座位名單前,她把余周周叫到辦公室裡面談話。

  張敏的辦公桌亂得人神共憤,余周周努力地將注意力集中到張敏的表情上,然而對方說話時候飛濺的口水已經把她砸暈了。

  「總之老師很看好你的定力,所以暫時委屈你了,不過老師保證,要是他打擾到你,我立刻就把他勸退!」

  余周周不動聲色地,退到口水的射程範圍之外,抬頭端詳著張敏眼下浮腫的的眼袋和鼻梁兩側粗糙暗沉的皮膚,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

  小學時候個子矮矮的,卻被安排在倒數第二排。現在個子長起來了,卻又坐在第一排。眼前這個水平不濟一團混亂的班主任,曾經誇她腦子聰明,曾經在數學課上對她在某一道思考題上給出的簡便算法大加讚賞,同時從來沒有就萬年學年第二名這件事情給過她任何的壓力。

  小時候受過不公待遇,所以別人對自己好一點,就會用好幾倍的溫暖回報過去。

  「沒關係的,跟誰一桌都沒問題。張老師你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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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50 PM

71 青春期   
     
  余周周並沒有如自己所想的那樣被調到最後一排。她坐到了第三排,同桌從譚麗娜換成了一個男生。

  男生名叫馬遠奔,名字的寓意很明顯,父母的赤裸裸的厚望和愛——只是從他的現狀來看,似乎這種厚望和愛不過就是起名字時候的三分鐘熱血。

  馬遠奔肩膀上的大塊頭屑和已經磨得閃著油光的衣袖讓余周周開始有些後悔在張敏辦公室裡面的報恩行為了。馬遠奔的上一任同桌是個懦弱嬌氣的女孩子,在被他灑得辮梢上都是白色涂改液之後,哭哭啼啼地打電話叫來了爸爸媽媽——兩個家長的怒氣差點沒把張敏的辦公室天花板掀翻。

  余周周表情漠然,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書桌底下的漫畫書,一邊留意著周圍的座位變動。馬遠奔從倒數第二排一蹶一蹶地走過來,氣鼓鼓地將書包摔在桌子上。他幾乎是唯一一個對於自己座位前調表示強烈不滿的人。

  余周周甚至感到了一絲詫異,但是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座位調整完畢,英語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上課。余周周看到身邊的馬遠奔就好像患了相思病一樣頻頻回頭,尋找最後一排那些耍帥的華麗男生,還有那些嬉皮笑臉地叫他哥們讓他跑腿的漂亮女生,甚至觀察著他們的各種搞怪行為,眼中發光,樂呵呵地捧著場。

  怪不得那些人總是喜歡搞出很大動靜,一天到晚嘩眾取寵——你看,第三排的角落,還有一位這樣遙遠而盡職的觀眾。

  她從來沒想到馬遠奔竟然有如此高度的職業道德歸屬感——畢竟在余周周的心裡,他只不過是個被徐志強使喚的小跟班,或者說,一個一直被欺負卻渾然不覺的傢伙。邋遢不堪的馬遠奔總是晃蕩在六班以徐志強同學為核心的不良少年少女身邊,傻呵呵地給他們解悶,因為奇怪的口音而被他們笑話,幫他們買飲料,傳紙條,背黑鍋。

  或者說,他們不討厭馬遠奔。他們在誇讚他的單純義氣的同時,毫不愧疚地遞給他五元錢讓他下樓去幫忙買吃的。

  做小丑也會上癮嗎?她想不通。

  余周周是人緣很好的、坐在第一排的好學生,可是她從來沒對這個班級產生多麼強烈的歸屬感。班裡面發生什麼好玩的事情了,她可能也會回過頭去看兩眼,捧場地一笑,或者不屑地撇撇嘴角,接著低下頭去看漫畫做練習冊。

  好學生的禮貌沉默和微笑疏離,可以被理解為孤傲,也可以理解為呆滯,全看大家是崇拜還是妒忌,或者憐憫。余周周並沒有發現,她和同學相處時候的狀態,很像某個人。

  很多年以前,她站在少年宮舞台外的走廊所看到的,被樂團前輩圍在中間的笑容淡漠的陳桉。

  她曾經那麼羨慕的,希望有天能變成的,那樣遙不可及的陳桉。

  時間改變了她,她卻渾然不覺。

  在這樣的余周周眼裡,馬遠奔的行為只能用八個大字來形容。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唯一讓她有些擔心的是辛美香。

  辛美香調到了倒數第一排,她的新同桌,正是徐志強。

  此刻因為換座位而鬱悶得一臉大便樣的徐志強。

  辛美香仍然深深地低著頭,就像根本沒有聽到旁邊徐志強和其他人對自己的嘲諷與厭惡一樣。

  余周周深深地回望了一眼,眉眼中有些許擔憂,不期然對上了就坐在自己身後的溫淼的目光。

  她嚇了一跳,兩個人的臉離得有些近,余周周甚至能數清他額頭上一共有幾顆意氣風發的小痘痘。紅色迅速從脖頸以燎原之勢浸染了溫淼的耳垂和面頰,他低下頭,盯著英語書上Lily和Lucy的畫像,輕聲問,「看我幹嗎?……幹嗎用那種眼神看我?」

  余周周覺得他莫名其妙,翻了個白眼,就轉回了頭。

  沒想到背後的溫淼還在碎碎念。

  「我有什麼好看的?」

  余周周回頭,笑了,「你的確沒什麼好看的。」

  一語雙關,溫淼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住,他低聲叫了出來,「誰說我不好看?!」

  余周周背對著他,笑得像只邪惡的小狐狸。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冬天悄悄來臨。

  余周周下了體育課之後連忙跑進屋,把手放在暖氣上方烤。室外滑冰課,她只穿著黑色的羊絨外套,忘記戴手套和圍巾,於是一直縮著脖子縮著手,站在冰面上一副被打斷了脊梁骨的頹敗相。

  忽然想起谷爺爺。再回憶起兩個人並排站在暖氣前烤手的那個冬日清晨,余周周發現自己心裡不再有酸澀的感覺,反而涌上了綿綿不絕的暖意。谷爺爺的面孔也好像被霧氣籠罩一般,看也看不清,只留下模糊的笑容。

  時間模糊記憶,磨平傷痕,只留下一片美好平滑。

  讓余周周慶幸的是,外婆的病情一直在好轉,雖然仍然要吃很多藥,可是已經不再輸液,也能勉強在別人攙扶下行走。

  譚麗娜和幾個同學從旁邊擠過去,余周周眼角撇到她套在很緊身褲外面的純白色的小皮靴,微微笑了一下——這應該就是她跟父母抗爭許久得來的生日禮物吧?

  青澀的小學女生悄然成長為少女。即使是冬天,仍然能聽見種子在土地中萌動的聲音。於是,春天還會遠嗎?

  女孩子們談論起男生時候不再像小學時候一樣故作毫不在乎不感興趣,也敢於在指甲上涂五顏六色的指甲油,穿上新裙子之後,永遠帶著一臉期待別人發現卻又害怕被指責為出風頭的複雜神情。而坐在後排的很多男生也開始對著小鏡子認真地往頭髮上面噴啫喱,對著小鏡子專心致志地擠青春痘,在被老師提問的時候,緊張,卻又假裝無所謂,抿緊嘴唇,卻又突然給出一些嘩眾取寵的答案……

  有時候余周周會在飯桌上對媽媽講起,班級裡面又有同學和老師吵起來了,又有男生和女生偷偷牽手了,又有同學逃課了……

  余周周夾了一塊南瓜放在眼前端詳,「媽媽,大家都變了,膽子變大了。」

  媽媽只是笑,「青春期而已。」

  保健課的老師坐在講台前看報紙,底下的同學笑嘻嘻地竊竊私語。那堂課要學的內容就是青春期發育。男女第二性徵,生理構造,月經……

  「這堂課呢……自己看書。」保健老師走進教室之後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自然,余周周等規矩羞澀的學生並沒有依照老師的吩咐去研讀保健教科書。她有些臉紅地裝作毫無興趣,翻開英語練習冊開始做單項選擇題。

  後幾排的男生女生時不時爆發出笑聲,徐志強舉著保健課本不知道在念什麼,旁邊的女生一直紅著臉嬉笑著敲打他的肩膀,連馬遠奔也掛著傻笑隔空遙望著。一片羞澀而歡樂的「自學氛圍」裡,只有辛美香頭也不抬,恍若未聞。

  余周周仍然眉頭微蹙地回頭觀望。這半年,辛美香愈發沉默,成績一如既往地爛。張敏每次拿到大型考試或者月考小測的成績,只會訓斥兩個人,一個是辛美香,另一個則是馬遠奔。

  雖然成績差的人遠遠不止他們兩個。

  余周周嘆口氣,余光卻瞥見,近在咫尺的溫淼正津津有味地讀著保健課本上面的內容。上面的男性生理構造圖畫得像螞蟻窩一樣——當然,余周周是絕對不肯承認其實剛開學發新課本的時候她就已經偷偷地把保健課本裡面那幾章閱讀過了,否則她怎麼會知道這幅圖畫得讓人研究不明白?

  「你……」余周周咧咧嘴。

  溫淼驚慌地抬起頭,面頰迅速躥紅。

  「老師說……老師說讓自學……」

  余周周點頭,「這種連期末考試都沒有的小學科你都學得這麼認真刻苦。溫淼,你真是全面發展的好少年,一點都不偏科。」

  溫淼的臉開始發青。

  「我當然要努力了,榜樣在前方,我得發奮看齊呀——其實我現在開始努力都已經晚了,」他笑眯眯地用西瓜太郎格尺敲了敲書頁上碩大的「經期注意事項」黑體大字標題,「咱們的榜樣余二二一直都是提前預習的啊!」

  本來就心虛的余周周一下子被說中,啞口無言瞪著溫淼半天,眨巴眨巴眼睛,才吞吞吐吐地說,「我,我沒看!」

  溫淼不說話,只是挑著眉毛囂張地笑。這半年來他和余周周一直處於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狀態中,看上去文靜溫和的余周周其實牙尖嘴利心狠手辣,他和對方從數學題的簡便解法一直吵到《天黑黑》和《風箏》哪首歌比較好聽,甚至連偷偷把對方鞋帶系在桌子腿上這種下三濫手段都用上了,然而每次輸的都是自己,這次終於依仗著男生與生俱來的厚臉皮優勢扳回一城。

  他還正在沾沾自喜的時候,發現余周周的目光已經黏著在自己的書上了。他的尺子好死不死地戳在「遺精」這兩個黑體大字上。

  余周周低頭看看書,又抬頭看看他,再低頭看書,又抬頭看他。

  相比女孩子已經接近於走向「常識慣例」的月經,這兩個字的確是殺傷力更大。溫淼脖頸僵硬,窘得說不出來話,只能可憐巴巴地用眼神向余周周求饒。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扳回一城的余周周撐住一張笑臉,回過頭,才如釋重負地趴在桌子上,感覺到耳廓和臉頰好像在燃燒一樣,燙得嚇人。

  還真是,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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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51 PM

72 我們不一樣   
     
  物理老師是個精力充沛的年輕女教師,據說在物理教研組風頭很勁。物理課也是唯一一門六班和二班共享同一位老師的課程。

  余周周托著腮認真聆聽著物理老師對於全省公開課大賽的說明。這一次公開課大賽是全校重視的大事,每個年級都選派了一位老師參賽。當大家還在揣測物理老師會選擇成績好的二班還是比較活躍的六班的時候,物理老師卻在講台上宣布,參賽班級將由六班和二班表現積極的同學共同組成。

  「這明顯是作弊嘛。」溫淼在後面小聲叨咕。

  余周周回過頭小聲附和,「你小時候又不是沒參加過公開課,不是一直都這樣嗎?」

  寫好教案,規劃整體流程,準備好各種教具,每個問題的回答者幾乎都被安排妥當,比賽前幾天就像拍戲一樣串場背台詞,老師親切和藹,循循善誘,同學積極踴躍,思維靈敏,無論什麼問題都是全班一起舉手——當然,注意哪些手舉得很高的人——他們才是真的知道這道問題如何回答的人。

  物理老師說到課程的核心部分,摘下眼鏡放到三扁四不圓的破爛眼鏡盒裡,隨手往余周周桌子上一甩,就走回到講台前開始在黑板上寫寫畫畫,馬遠奔突然伸手拽過了眼鏡盒,輕輕擺弄幾下,那個明顯不均勻的眼鏡盒就被安穩地倒立在桌子上。

  余周周驚訝地揚起眉毛,「喲,這是怎麼弄上的?」

  她也伸過手去,試了幾次,全部都倒了,砸在桌子上發出不小的聲音。

  「笨。」異口同聲,來自右側和背後。

  曾幾何時,余周周是打定主意把馬遠奔當做透明人來看待的,只是時間一長,馬遠奔像小孩子一樣不成熟的嬉皮笑臉就不再收斂了,他開始在上課的時候用詭異的口音叨叨咕咕,騷擾前後左右,把紙條或者乾脆麵弄得碎碎的灑滿余周周那一半的課桌,或者在桌子底下踩她的新鞋子。

  溫淼則常常把雙手背在腦後,幸災樂禍地看著氣急敗壞的余周周,時不時冒出兩句風涼話。

  但是這兩個男生都忘記了余周周從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的照明彈體質被激活之後,馬遠奔才開始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伸腳去踩余周周的時候只是意思意思,然而余周周反過來的那一腳卻是足以把人踢成瘸腿海盜船長的力度,一直踢到馬遠奔鬼哭狼嚎地喊著「老師余周周欺負人」;當溫淼咧著大嘴笑話余周周滿桌子被碎紙覆蓋的文具的時候,她已經把所有紙屑細細掃乾淨收集到一起,一言不發——直到溫淼體育課回來打開書包發現裡面也一片雪白,淹沒了所有的課本——抬頭就看到前排的余周周背著手跟他打招呼,眼睛彎彎,聲音甜美。

  「你數數,一片兒都沒少!」她笑眯眯。

  而此刻捏著物理老師眼鏡盒的余周周輕輕側過頭去瞥了一眼馬遠奔,對方立刻識時務地埋頭假寐了。

  「你是不是男人啊!」只剩下溫淼在後面無奈地咆哮。

  「我昨天已經大致確定了在前面領導實驗的同學名單,至於咱們班還有誰能參加,目前還沒有定下來,不過肯定是咱們班和二班一半一半,絕對公平。」

  實驗?余周周把注意力從眼鏡盒轉移到物理老師身上。

  這一次的公開課的設計的確比以往有趣得多。物理老師明顯是下了功夫,準備了好幾套趣味實驗,完全拋開了課本,美名其曰,科普探索。

  然後,物理老師殷切熱情的目光落在了余周周和溫淼的方向。

  余周周甚至都聽到了溫淼在後面緊張地咽口水的聲音。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藝委員私底下對余周周讚嘆道,這次的公開課很有趣嘛,這種創新一定讓評委非常看重,體現了新課標的自主性內涵——余周周和溫淼不動聲色地對視了一眼,嘆口氣。

  不過就是形式新穎了些,難度提高了些。實驗都不是他們自己設計的,連結果都已經計算好了,甚至連課堂上對實驗過程和結果提出質疑的同學都已經安排好了。

  這次公開課讓余周周喜憂參半。高興的是,許許多多無聊的課程,比如保健課,勞技課,還有課間操眼保健操,她都有藉口逃避了。物理實驗室已經成了余周周的官方避難所,她對自己所負責的小實驗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她的實驗搭檔溫淼也是喜歡逃課的人,不過這個傢伙和她唯一的分歧就在於勞技課。溫淼喜歡勞技課,也喜歡那些手工作業。余周周不明白一個並不娘娘腔的男生怎麼可能如此熱愛勞技課,而作為實驗搭檔,他們必須統一口徑一起行動,所以當溫淼堅持要上勞技課的時候,余周周終於抓狂了。

  「你是不是男人啊,那種課你也有興趣?我們需要練習啊,練習!」

  溫淼打了個哈欠,「練習個頭!咱倆的實驗幾乎沒有任何技術含量,你不就是想要帶著漫畫到實驗室泡著嗎?其實我覺得在課堂上面一邊看一邊提心吊膽更刺激,你說是不是?」

  余周周理虧,他們的實驗的確很簡單很簡單:模擬日出。

  基本原理是光的折射作用,所需要的道具就是一個方盒子,一個手電筒,還有一個玻璃瓶,確切地說,是撕掉標籤的輸液瓶。手電筒代表太陽,方盒子所代表的地平線的高度正好遮蔽了後面的手電筒光芒,講台下的同學們什麼都看不到。可是在二者中間放上裝滿水的輸液瓶之後,講台下的同學就能看到手電筒的光亮了。輸液瓶在這裡充當了大氣層,對陽光進行了折射,這就是所謂的「黎明在真正的日出之前」。

  用溫淼的話來說,這種無聊的實驗,六歲小孩兒都能操作。物理老師的要求一直都是——「自己琢磨台詞,別上台像個結巴的木頭人似的給我丟臉!」

  不過溫淼不理解的是,他們第一次走進實驗室準備實驗器材的時候,自己正在給手電筒安裝5號電池,突然聽見在水池前面給輸液瓶灌水的余周周發出的傻笑聲。

  他悄悄走過去,看到她盯著手裡灌滿水的玻璃瓶,嘴角翹起,不知道在回憶著什麼開心的事情。

  她舉起瓶子,輕聲自言自語,「哈,把聖水帶走!」

  「什麼聖水?」

  被打斷思路的余周周尖叫一聲,手裡的玻璃瓶脫手而出,在地上粉身碎骨。

  在一旁擦拭魚缸和鐵架台的沈屾側過臉看了他們這一對活寶,目光冷淡。

  余周周至今也沒能夠在周六的A班上和沈屾說上一句話,除了「麻煩讓一下,我出去上廁所」之外沒有任何其他交流。A班的座位伴隨著每次月考的成績總在變動,然而余周周和沈屾的這一桌卻萬年不變,好像兩座長在地上的石頭山。

  余周周隱約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做學年第二名,這沒什麼不好的,小日子仍然優哉游哉地繼續著,學習,但也看點漫畫,打打羽毛球跑跑步,媽媽也答應自己過年的時候給自己買一台電腦了……

  沈屾是繃緊的弦,她不是余周周。

  甚至她不自覺地在向溫淼的生活信條靠攏。正如對方的姓氏,溫吞和煦的好日子。

  陳桉的主角遊戲,還有師大附小的往事,交織成玻璃瓶外模糊不真切的影象。

  沈屾除了那一次在物理老師面前串場以外就再也沒有出現在實驗室裡面了,面對余周周撒歡地逃課這一事實,溫淼一直在用「你看看人家學年第一,為了多點時間學習,連物理老師的公開課都不放在眼裡,你活該這輩子排在她後面」來刺激余周周。

  余周周卻在沮喪的同時也沒忘了反問溫淼一句,「你倒是挺上心的,那你自己呢?你那學習態度還不如我呢!」

  溫淼想都沒想,懶懶散散地回了一句,「可是,余周周,我們不一樣。」

  余周周突然愣住了。

  似曾相識的話。

  記憶洶涌而來,最終無功而返。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回到班級的時候,裡面正在發週末當做作業的英語數學物理卷子和語文作文範文,從第一排向後傳遞,班裡霎時一片熱鬧的雪白。每一科的課代表都站在講台前大叫著「有沒有人缺語文卷子?有沒有人缺?」

  「我缺我缺!」文藝委員剛舉手大喊,就聽見周圍一群人的哄笑。

  余周周從後門經過,看到辛美香正在幫前後左右的男生女生整理卷子,按照順序碼成整齊的幾份。雖然這些卷子他們都不會去做。

  一個釘子引發的血案。辛美香的打抱不平,余周周知道現在也無以為報。現在被欺負的人換成了辛美香,自己卻沒有勇氣走過去把卷子從她手裡搶過來塞回給徐志強他們。

  到了自己座位上,竟然發現馬遠奔已經幫自己把卷子分門別類碼得整整齊齊。

  余周周有點感動,反觀身後正對著一堆頁碼雜亂的卷子發狂的溫淼,不覺暖洋洋地笑了,對馬遠奔說,「謝謝你啊。」

  馬遠奔總是嬉皮笑臉,像個多動症兒童。可是很早前余周周就發現,無論對方是什麼表情,他的眼睛總是空洞的,眼珠很少挪動,眼白過多,直勾勾的。如果把他的臉的下半部遮住,只看眼睛,甚至都沒有辦法猜到他的表情。

  然而聽到答謝,他沒笑也沒看她,有點臉紅,卻只是不耐煩地說,「收好你的卷子,以後別老到我書桌裡面掏卷子!」

  余周周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她總是忘記帶卷子,每次上課時候老師要講解卷子答案的時候,她總是要到馬遠奔書桌裡面搜刮一番,反正對方的卷子總是看也不看就塞進書桌,亂糟糟的,總能找到需要的那張。

  「對了,剛才物理老師來了,去參加比賽的同學名單公布了,一會兒和二班的同學一起去實驗室,好像說要排練。」

  好吧,要串台詞了不是。余周周無奈地把《犬夜叉》塞進書包裡。

  「還有,」馬遠奔突然說,「這個週末一過就要比賽了,好像是去師大附中。」

  「哦,」她點點頭,然後突然抬起頭,「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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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53 PM

73 都是推墻惹的禍   
  
      「周……余周周,怎麼,你緊張嗎?」

  溫淼看到一直大方坦然的余周周今天早上格外地低眉順眼,走路時候只盯著地面,一反常態的樣子,不覺有些擔心。脫口而出的竟然是很親昵的「周周」,他幾乎咬了舌頭,連忙改口,加上姓氏。

  余周周抬頭,點點頭,又搖搖頭。

  她要如何對溫淼說明呢?她並不是因為公開課而緊張。

  12月24日的早晨,天是灰色的。余周周等人在物理老師和教導主任的帶領下,跳下大巴車,在蕭瑟的寒風中走進師大附中的校園。操場上好像剛剛掃過雪,格外整潔。由於正是第一堂課上課的時候,所以走在路上幾乎沒有遇到其他的學生。

  余周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想的。她對師大附中的校園有些恐懼,恐懼到坐在車子上的時候也格外安靜,大腦空白。然而真的走進校園發現這裡一片空曠的時候,竟然又有種失落感。

  「唉,害怕什麼啊,還有我呢!你要是忘詞了,我給你兜著!」溫淼故意很大聲地說,還用胳膊肘輕輕拐了余周周的後背一下,仿佛這樣就能給這個冤家鼓勁兒一樣。

  余周周微笑了一下,「啊,放心吧,我沒事。還有……你以後叫我周周吧。」

  得償所願的溫淼卻立刻轉過臉,「少跟我套近乎。」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余周周知道,溫淼在緊張。

  他已經是第四次往廁所跑了。

  連一直面無表情的沈屾也坐在自己的左側低著頭碎碎念,似乎正忙著復習實驗的開場白。背詞的時候壓力越大,越容易走神造成思維空白,沈屾的開場白進行到第六次了,仍然總是在同一個卡殼,然後破碎得連不起來。

  這一刻,放鬆下來的反倒是余周周。她抬眼望向前方,連物理老師跟主任說話時候的笑容都那麼僵硬。前方正在進行「表演」的老師和同學的嗓音透過麥克風音箱盤桓在13中的同學們頭頂,大家愈發沉默。這種狀況,讓余周周心情很沉重。

  她非常擔心。

  曾經以為早已在小學畢業之後就死掉的集體榮譽感在這一刻再次燃燒起來。余周周的鬥志和五十多年前的中國人民一樣,只有在退無可退的危急關頭才會甦醒。

  這種要人命的禮堂布置,很難不讓大家緊張。

  舞台上擺著桌椅、黑板、講台、投影儀和幕布,抽籤之後,各校代表隊按順序上台。而所有的評委和其他參賽學校的老師同學就都坐在舞台下的座位上觀摩,黑壓壓的一片人,直勾勾的目光炙烤著台上的參賽者,可想而知,這樣恐怖而空曠的「教室」裡面所進行的任何教學活動,都只能有三堂會審的味道。

  在這樣一個陰沉沉的大禮堂裡,這樣一個睡眠不足惴惴不安的早晨。

  從廁所回來坐回到余周周身邊的溫淼發了一會兒呆,就抬起頭盯著舞台上方紅底白字的條幅,咧了咧嘴。

  諷刺的是,條幅上寫著五個大字,「快樂新課標」。

  「快樂你姥姥個大頭鬼。」他咬牙切齒地罵,余周周撲哧笑出聲。

  「真的別緊張,你聽我跟你說。」因為沒有遇見任何故人,余周周的肩膀徹底放鬆下來,笑容也回到了臉上,時不時左顧右盼,那副靈動的樣子,幾乎成了13中代表隊裡面唯一的活人。

  溫淼半信半疑地看過來,面前的余周周一臉嚴肅,目光誠摯地說,「溫淼,到時候你就看著咱們班同學講話就行了,底下的觀眾,你就當他們都是豬。」

  溫淼很詫異,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那對人家現在站在台上的人來說,我們豈不是豬?」

  余周周點頭,「對,對他們來說,咱們就是蠢豬。」

  溫淼哭笑不得,「你這算什麼開解方法啊?罵自己是豬?」

  「你記住這句話,」余周周依然沒有笑,「一會兒上台了咱們倆擺放儀器的時候就把這句話認認真真地說三遍,一定要說出來!」

  溫淼被余周周萬分嚴肅的表情震撼了,也不再問為什麼,只顧著點頭。

  余周周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轉頭去看台上某個學校選派的笑容僵硬語調肉麻的語文老師。

  她想要告訴溫淼,這句話並不是在罵誰。告訴她這句話的女孩子,現在不知道是否還站在舞台上。

  她很想念詹燕飛。

  當年余周周故事比賽一戰成名,可是第一次和詹燕飛一起搭檔主持中隊會參加全省中隊會大賽的時候,她仍然緊張得不得了。串聯詞都是毫無意義的大段修辭,就像春節聯歡晚會一樣,余周周不能像講故事一樣隨意發揮,生怕背錯了一句,於是獨自一人坐在那裡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地默念,就好像是此刻的沈屾和溫淼。

  那時候,就是詹燕飛抓起她的手,說,「都會沒事的。你記住,台底下的都是豬。」

  才一年級的小燕子,有著同齡人所不具備的成熟穩重,玉雪可愛的臉頰上有淺淺的笑渦,手心乾爽柔軟,卻對她說,台下的都是豬。最後一個字的尾音讓她的嘴巴撅起來,卻有點大義凜然的風度。

  這是詹燕飛獨創的緩解緊張的秘訣。余周周半信半疑,仍然低頭神經質地背誦串聯詞。

  終於在站到台前準備開始的時候,詹燕飛再一次抓住了她的手,輕聲說,來,咱們一起說一遍。

  說什麼?

  台下的都是豬。

  余周周結結巴巴地環顧四周,你說現在?

  快說!

  兩個女孩子放下話筒,用只有對方能聽見的音量,異口同聲。

  台下的都是豬!

  這種刺激而荒謬的行為讓余周周幾乎一瞬間就笑出了聲,然後才發現,緊張的感覺似乎隨著笑聲飄散了。

  「我宣布,師大附小一年七班以『園丁贊』為主題的中隊會,現在開始!」

  余周周從回憶裡面走出來,仰頭對著禮堂穹頂的那盞水晶吊燈笑了笑。她從詹燕飛那裡學會了坦然自若的姿態,她們站在台上,從來不注視台下,虛無縹緲的台詞,絢麗的燈光,乃至熱烈的掌聲,統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們站在台上,無視一切。

  台下的都是豬。

  余周周並不知道溫淼一直在旁邊注視著自己,她已經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面了,雙眼微閉,笑容甜美。

  溫淼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講堂裡響起了禮貌的掌聲,那位語文老師帶著班級同學退場,下一個參賽班級從舞台右側陸陸續續入場。

  「下面參與評課的是師大附中初中部選送的英語高級教師梅季雲,參賽班級是二年級一班全體共61名同學。」

  余周周抬眼的瞬間,就僵在了座位上。

  余周周的班級坐的位置距離舞台非常近,她的視力又很好,幾乎數清楚正在指揮同學入座並幫助老師調整投影儀的那個男生白襯衫上一共有幾粒扣子。

  「周周,你沒事兒吧?」溫淼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去掉姓氏喊了余周周,不覺有些難為情。

  「我,我,我怎麼了?」余周周偏過臉看他,笑得有些僵硬,活像剛才退場的那個語文老師。

  溫淼正想要說什麼,禮堂裡面就響起一陣歡快的音樂,他們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了台上。台上師大附中二年一班的同學們都站起來,和著節奏拍著手,齊聲唱著這首悅耳的英文歌,死氣沉沉的會場一下子就被感染了,下面的老師同學也紛紛跟著拍手。

  「這是什麼歌?」溫淼在余周周耳邊輕聲問。

  余周周聳聳肩,「我不知道名字,但是我知道這是《音樂之聲》的插曲,呃,其實唱的就是1234567,doremifasolasi。」

  當中有一句,余周周記得非常清楚,far,is long long way to run。

  師大附中的公開課水平顯然比之前的那些班級不知道要好多少,陰暗的會場都因為台上歡快的氣氛而變得少許明亮。他們真的很放鬆,從老師到學生,絲毫沒有在生硬地做戲的感覺,很大氣——這不僅僅是因為主場作戰。

  在大家還是經常使用投影儀的時候,他們的Powerpoint教案已經做得非常漂亮。和澳大利亞嘉賓外教的互動,還有四個一組對即將到來的2002世界盃進行介紹的學生都表現極為出色。

  余周周把目光從台上收回來,發現周圍六班的同學都瞪大了眼睛在盯著,尤其是沈屾——連上課時候她都習慣性低著頭,卻在此刻,眼睛發亮地看著台上,眼鏡片上些微的反光甚至讓余周周感覺到有些恐怖。

  那是一種不服氣,一種服氣。一種嚮往,一種不屑。

  余周周明白,沈屾這樣有志向的女孩子,一定會在心裡面和真正的重點校學生進行橫向比較,而這一次,終於有機會看到他們的實力,自然會很留意。

  可是她又覺得從沈屾的表情裡讀出了點其他的東西,甚至有些恨意,不是不強烈。為什麼會是恨?

  也許是想多了。余周周搖搖頭。

  但是怎麼會是想多了呢?此刻的六班,簡直比一開始還要緊張壓抑十倍,這樣子上場,不砸鍋都奇了怪了。

  還在憂國憂民的余周周被溫淼一胳膊肘拐回了現實,抬起頭,台上的燈光已經暗了下來,只有兩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兩個人身上。

  果然是主場作戰,大手筆。

  舞台中央的女孩子身著淺藍色小禮服,做成了卷髮,笑容明媚,余周周一時有些恍然。

  而背對著余周周方向的男孩則披著白色的斗篷戴著禮帽,她看了看柔美背景音樂中正在對視的兩人,側過臉問溫淼,「cosplay?」

  「什麼?」

  「我是說……那個是怪盜基德嗎?」

  溫淼白了她一眼,「去吃大便吧!人家在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小型舞台劇!」

  余周周嘆氣,情痴羅密歐怎麼穿得像俠盜羅賓漢似的。

  然而當男孩子開口說話的時候,余周周終於沒有辦法在背後腹誹什麼了。標準的英式發音,還有那熟悉的嗓音。余周周並不很習慣這個傢伙一本正經的講話聲,在她的印象裡,這種嗓音應該是氣急敗壞的,得意洋洋的,彆扭卻真誠的,親切的,美好的。

  不夠她從來就不否認,這個傢伙一直都有站在台上統率眾人光芒萬丈的能力。從她和他第一次站在一起讀課文的時候,她就格外清楚這一點。

  只要他認真起來。

  羅密歐和朱麗葉的台詞基本上沒有幾個人能聽懂,溫淼沉浸在劇情裡面的時候,余周周在旁邊好死不死地來了一句,莎士比亞真囉嗦。

  追光熄滅,舞檯燈光重新亮起,全場掌聲如潮。怪盜基德牽著朱麗葉,摘下禮帽俏皮地朝觀眾彎腰行禮,溫淼有些讚嘆又有些羨慕地微笑著,余光卻注意著表情凝重目光專注的余周周。

  他從來沒有在余周周眼睛裡面看到過那樣的小火苗。

  師大附中的公開課結束的時候,禮堂裡面迎來了第一個小高潮。二年一班的同學們笑盈盈地鞠躬退場,讓接下來上場的班級黯然失色,屢屢出錯,一路平淡無奇地收場。

  還有兩個班級,接下來就是余周周他們班。大家已經等待了接近兩個小時,緊張兮兮,士氣低落。溫淼愈加緊張。他不想告訴余周周,他有些妒忌剛才那個羅密歐。平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卑丟臉,雖然他還沒有上台。

  我不在乎。溫淼告訴自己。他一直對自己說,凡事只要差不多就可以了。

  真的就可以了嗎?只是這樣而已嘛?

  沈屾冷若冰霜地盯著地板絮絮叨叨地背詞,再一次卡殼在同一個地方,陰冷的禮堂裡面,她的額頭竟然滲出了細密的汗。

  結束了夢遊的余周周突然站起身。

  沈屾和溫淼都嚇了一跳,余周周盯著他倆的眼睛,眉頭微蹙,有種奔赴刑場的意味。

  「周周……」

  「走,陪我去上廁所。」

  「你說什麼?」沈屾第一次對余周周說了「借過」以外的話。

  「我說,」余周周用不容反駁的威嚴,再次重複,「你們倆,跟我去上廁所!」

  - - - - - - - - - - - - - - - - - - - - - -

  溫淼從男廁所出來,站在女廁所門口靠在墻上等待。第一次被女生拉出來一起上廁所,還好沒有被拉進同一個廁所。

  余周周就是個瘋子。他在心裡恨恨地罵。

  從廁所走出來的余周周卻拉住了他們兩個人的袖子,說,「先別回去。」

  「你到底要幹什麼?」沈屾的表情有些不耐煩。原本應該在一旁起哄「哇哇哇第一名第二名打起來了」的溫淼卻沒有力氣再關注她們。

  「你們倆是不是很緊張?」

  「我不緊張。」沈屾偏過頭,「有什麼好緊張的。」

  溫淼卻極為老實地點了點頭,「我緊張。我害怕一會兒手一滑就把玻璃瓶子打碎了。」

  余周周緊抓著他們的袖子不放手,「所以,來,我們推墻吧。」

  「你幹嘛?你吃飽了撐的啊,我看你倒是不緊張,你精神錯亂!」溫淼甩開她的手,氣鼓鼓地就要往會場裡面走。

  「我說真的,」余周周沒有惱怒,她心平氣和地解釋道,「以前在書裡面看到過,弓步站立,雙手使勁兒地推墻,可以收緊小腹的肌肉,能非常有效地抑制緊張情緒,真的!」

  她一臉殷切地望著溫淼,朝沈屾方向使了個眼色。溫淼知道,沈屾負責的「研究光在不同材質液體中的折射率大小」的實驗是這次公開課的第一個實驗,是開門紅還是當場砸鍋,這會影響到所有人的情緒。

  溫淼有些理解余周周瘋狂的舉動了。從來不好意思向沈屾搭訕的她,這次竟然豁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師大附中的表現刺激到了。

  「好……」溫淼點點頭,對沈屾笑笑,「咱們賣她個面子吧,估計是她自己緊張,不好意思推墻,非拽著咱們……反正這兒也沒人,就……就推一下……」

  真他媽傻到家了。溫淼說完這一席話,撇開頭不理會余周周感激的目光。

  於是三個人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確認走廊裡沒人了之後,以余周周為中心,並排而立,平舉雙手,走到雪白的墻壁前。

  「一定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就當做這堵墻是真的能推動一樣,記住哦,一定要使勁兒!」

  她說完之後就第一個衝上去推了。溫淼張大嘴巴,他從沈屾驚訝的目光裡面也看到了同一個詞。

  大白痴。

  然而余周周旁若無人全情投入面目猙獰兩頰緋紅的樣子卻感染了他們。溫淼笑著跑到余周周身邊,弓著步埋著頭開始用最大的力氣推墻,不經意偏過頭看見沈屾也在一旁沉默地推著,面色沉靜,不像余周周那麼猙獰,然而太陽穴附近一跳一跳的青筋卻說明了她真的用了很大的力氣。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余周周第一個敗退下來,擦了擦額角的汗。

  然後微笑著,看著眼前的兩個人仍然堅持不懈地在推著墻,似乎要把剛才那種緊張和自卑的情緒一股腦揉進墻皮裡。

  終於結束後的沈屾喘著粗氣,朝余周周笑了一下,很短暫的一瞬,卻非常溫柔。

  而溫淼則真的感覺到了一種重獲新生的輕鬆感,胸口壓抑著的情緒一掃而空,他咧著大嘴笑得開懷。

  「喂,周周,」溫淼越叫越順口,「真的很有用啊,你從哪兒知道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招數……」

  他停下來,忽然發現就在他們三個背後,站著一個抱著禮帽拎著斗篷的英俊少年,挺括的白襯衫,疏朗的眉目,還有……冷冰冰的神情。

  是剛才的羅密歐。

  「你們在做什麼?」

  沈屾立刻低下頭,不知道是因為羞愧還是因為別的什麼。溫淼看到余周周張大嘴巴,一副偷地瓜被人當場抓到的表情,甚至有些過分的驚恐。

  「我們……」

  溫淼動了動嘴巴,想要解釋一下,畢竟自己在人家的學校裡面胡鬧,說來說去都有些理虧。

  可是少年只是盯著余周周,好像他和沈屾根本不存在一樣。

  而且,目光非常凶惡陰沉。

  靠,不就是推了你們學校的墻嗎,凶什麼凶,拽個屁!溫淼往余周周身前一擋,剛要開口理論,少年卻低下頭,聲音有些發澀。

  「余周周,我問你呢,你推墻幹什麼?」

  安靜的走廊像一條漫長的時光隧道,只有盡頭有一扇窗,透過熹微的灰白色的光。少年逆光而立,誰都看不清他的表情。

  原來他們認識。溫淼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被淡化到和墻壁一樣蒼白了。那種帶著涼意的沉默空氣把四個人都溫柔地包裹在了其中。

  劃破這團空氣的,是從溫淼背後走過來的余周周。

  她帶著一臉諂媚而極不真誠的表情,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著墻壁,好像是在給一隻大狗順毛。

  「我們只是順手做點好事……」

  少年臉上浮現出有些譏諷的表情,仿佛在說,撒謊精,接著瞎編啊。

  「是嘛,做什麼好事需要三個人一起推墻啊?」他挑著眉毛笑。

  余周周非常淡定地笑了,劈手一指墻面。

  「因為我們發現,你們學校的墻有點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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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msky 發表於 2014-3-17 06:57 PM

74 台下的不全是豬   
  
      「余周周你去死吧……」溫淼聲音小的像蚊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咬著牙。

  「我怎麼沒看出來墻歪了?!」林楊終於撕下了羅密歐的那張憂傷的臉,聲音也不再優雅自持——余周周忽然感覺到心底一陣輕鬆。

  這才是她所知道的那個林楊。

  「因為……」余周周歪頭看看筆直的白墻,「因為剛才我們已經把它正過來了啊……」

  有那麼一瞬間,余周周甚至覺得林楊就要撲上來咬自己了。

  每當她看到他,心裡就會有些複雜的慌亂,說出來的話,做出來的事,統統脫離正常的軌道。又或者說,是她故意的,故意把話題都引向最遠端,好像這樣子就可以避開他們之間的那一大團愁腸百結。

  像從前的每一次一樣,用飯盒、衛生巾、少了一句祝福的同學錄,以各種奇奇怪怪的機緣巧合抹平時間的鴻溝,把最初的彼此粘合在一起。

  余周周沒有看到溫淼的鄙視目光,也沒看到沈屾眉眼間的錯愕。她依然毫不在乎地笑著,眼睛卻有些緊張地盯著眼前的林楊。

  林楊沒有笑。在有些漫長的沉默裡,他像隻小獸,一點點收斂起受傷時候立起的毛髮和突出的利爪,只是微微眯了眼睛,安然和余周周對峙,帶著一絲凜冽的味道。

  余周周所知道的那個氣急敗壞的林楊,只出現了幾秒鐘,就隱沒在了歪墻之中。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嗎?」林楊笑了,可是這笑容一丁點都不溫暖明亮。

  余周周揚起眉毛,胸口有些堵得慌,但卻沒有反駁。

  「你都多大了,還找這種藉口,以為自己小學沒畢業啊?」

  「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沒影了,現在不知道從哪個旮旯冒出來,就又開始用你那點小聰明糊弄人欺負人?」

  林楊抱著胳膊倚墻站立,每一句話都語氣平緩,甚至帶著點不屑的笑容,只是尾音處輕輕的顫抖泄露了一絲真正的情緒。

  溫淼愣住了,他看到三分鐘前還如同女王般掌控著全局的余周周此刻已經低下了頭,臉龐微紅,看不清表情,只有馬尾辮還高高地翹著,像只不肯認輸的喜鵲。

  原本在得知羅密歐和余周周認識的時候,他就開始知趣地保持沉默,然而這一刻實在按捺不住了。

  「我們又沒把你們學校的破墻推倒,你管我為什麼推墻?我他媽的就樂意推,干你屁事?戴個禮帽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是不是?我他媽的今天就看你不順眼了……」

  「溫淼!」

  余周周拉住了溫淼,冰冷汗濕的手指敷在溫淼擼起了袖子的小臂上,讓他渾身一激靈,發了一半的脾氣瞬間癟了下去。

  「別說了,走吧。」余周周朝溫淼搖搖頭,就垂眼越過林楊朝著會場走過去,擦身而過的瞬間,手腕就被狠狠地捏住了。

  「我還沒說完呢,你想走就走?」林楊的臉頰有些紅,眼睛明亮得嚇人。

  看到一旁的溫淼眉頭一皺正要衝上來,林楊只是淡淡地擺擺手,「那個同學,你冷靜點,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情,跟你沒關係。」

  溫淼剛邁出去的步子還懸在半空,只得停在那裡,表情半是凶狠半是尷尬。

  林楊的個子已經比余周周高了大半個頭,余周周也不掙扎,只是抬起頭安靜地看著眼前這個初長成的青蔥少年,他的變化如此之大,陌生的不僅僅是需要她微微仰視的身高。

  然而很長時間,林楊卻什麼都沒有說,也沒有問。

  你為什麼不來師大附中,你怎麼都不跟我聯繫,你跑到哪兒去了?

  他可以打電話給余婷婷,她們畢竟是表姐妹,一定能找到她——可是他沒有。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她的消失就像是一場夢,又或者,當初她的存在才是一場夢。

  然而沒有任何預兆,沒有任何準備。凌翔茜還在麻麻煩煩地卸妝換衣服,他懶得等,就一個人先去美術老師辦公室歸還道具服裝,然後就看到讓人七竅生煙的一幕——推墻做什麼?精神病患者要越獄嗎?

  下一秒鐘,中間的那個女孩子退下來,動作誇張地擦著額角根本不存在的汗,笑嘻嘻地說,不行了不行了,累死我了,你們兩個繼續加油!

  聲音很熟悉,卻又摻雜著十分陌生的清脆。側臉的笑容也那麼熟悉,眉眼彎曲的弧度一如初見,然而林楊從來沒有見到過余周周笑得這麼像一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甚至有點瘋癲癲的。

  那麼自然快樂。

  不到15歲的林楊第一次在自己的胸口觸摸到那麼多翻騰的情緒,摻雜在一起,絞成一團麻,時間緊迫,他沒有時間細細解開這番糾結,只能分辨出裡面最鮮艷的那一根線。

  鮮紅色的,憤怒。

  「你以為,我還能樂呵呵地聽你胡說八道?還能任你欺負?」林楊的聲音平靜,手底下卻控制不住力度,余周周被捏得蹙眉,但是一聲不哼。

  半晌,她抬起頭,

  「我知道是你讓著我。」

  林楊有一點詫異,張了張嘴,手上力道一松。

  「你放心,我不會再欺負你了。」

  余周周掙開他的手,林楊驚慌的表情在眼前一閃而逝,她大步朝著會場入口走過去,沒有回頭。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說,你真的沒事兒?」

  余周周點點頭,「沒事。」

  她很感激溫淼什麼都沒問,包括羅密歐到底是誰。

  余周周回了座位之後大約過去了五分鐘溫淼和沈屾才回來。沈屾的表情很陰沉,溫淼則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她有些懊惱,不好意思地笑笑,「對不起啊,我太任性了,剛才讓你們都挺尷尬的,現在看來一丁點效果都沒有,全是負面效應。」

  溫淼不以為意地擺擺手,「我不緊張了,真的,」然後聲音突然小下去,「至於沈屾,她現在這副樣子不怪你,她剛才跟別人吵架了。」

  「沈屾?吵架?」這兩個詞無論如何也聯繫不到一起去。

  「恩,」溫淼點點頭,「還是和一個男生吵。你剛走,就有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來找剛才那個羅密歐,結果……他們說話特別氣人,我也幫沈屾說了好多話,反正就是……」溫淼停下來,聳聳肩。

  他不願意像個八婆一樣把吵架的內容都告訴余周周,畢竟如果他是那個自尊要強到變態程度的沈屾,也一定不希望聽到那些充滿了貶損的惡毒的話被外傳。

  「最後還是你認識的那個羅密歐把我們都攔了下來。其實……其實他還是挺講道理的人,真的。剛才,你走了以後,他就跟丟了魂似的。」溫淼說完,用眼角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余周周的表情,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余周周很快轉了話題,「沈屾的情緒沒什麼問題吧?」

  溫淼聳聳肩,朝沈屾的方向努努嘴。

  此時的沈屾抿緊了嘴巴,再也不像剛才那樣嘴皮子翻飛地背誦了。余周周不清楚應該怎樣才能安慰對方,開不了口,於是索性伸出左手覆上了沈屾右手。雖然手指很涼,但至少手心還是熱的,熱手掌貼在沈屾冰涼的手背上,成功地把對方從迷惑的神情中召喚出來。

  沈屾看了看她,好像在等待著余周周說什麼,可是她什麼都沒有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屾突然開口,說的卻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你想不想考振華?」

  余周周愣了一下,然後非常堅定地點頭。

  毫不猶豫。

  不是沒有被問起過這樣的問題,考試成績出來的時候,同學們恭維的話總是脫離不了「振華的苗子」這一類話題,然而那時候總會謙虛地笑笑,然後狀似不在意地說,我可沒想考振華,一點都沒想,能考上師大附中高中部就好了……

  畢竟,十三中歷屆只有在祖墳著大火的時候才能有一兩個考上振華的學生。

  只有對沈屾,余周周相信她們是對等的,能並肩奔跑的人,不會恥笑對方的終點線太過遙遠。

  我想考振華。和你一樣。

  沈屾反手握住她的,鄭重地點了點頭,目光卻飄到渺遠的某個點上。

  「我必須考上振華。」她說。

  余周周動容。和她吵架的人究竟說了什麼,讓她用上「必須」這麼嚴重的字眼?

  已經來不及揣摩了。老師在一旁指揮大家一排排地起立撤到後台排隊準備上台。

  余周周只能用力地握了握沈屾的手,然後沉默地起身。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殺氣。

  余周周和臨時同桌溫淼對視一眼,彼此眼中都有些擔心。台前的沈屾渾身散發著比平時還要冰冷十倍的殺氣,其他人只是覺得有些怪異,誤以為沈屾只是緊張,只有他們兩個能夠清楚地判斷出沈屾真正的情緒。

  語音中些微的顫抖,還有過快的語速。

  實驗結束,被安排好的群眾演員余周周舉手提問,「請問這個實驗中的光源為什麼要選用激光棒而不是手電筒呢?」

  「因為……」沈屾的搭檔是個胖胖的男生,話還沒說完,沈屾已經開口蓋過了他的蚊子音。

  「激光棒發出的激光光線比較集中,打在玻璃缸上只有一個紅點,便於記錄數據,同時,紅光相比手電筒的光來說,穿透力更強,當我們用色拉油等等透明度很差的液體進行實驗的時候同樣能清楚地看到記錄點的位置。」

  連珠炮,流利快速得嚇人。

  「謝……謝謝。我懂了。」余周周乾笑了兩聲坐下,沈屾已經點了另一個舉手提問的同學的名字。

  「她吃炸藥了?」溫淼輕聲問。

  余周周想了想,苦笑了一下,「恐怕現在觀眾席裡面坐著某根導火索吧。」

  溫淼有些不解,只得笑笑,「你說你們這樣,不累嗎?」

  我們?余周周詫異。她和沈屾,很像嗎?

  第二個實驗就輪到余周周和溫淼。他們上台的時候沈屾正在收拾試驗儀器,余周周只聽到很輕的一聲加油,甚至有些像是幻聽。

  溫淼笑不出來了,真正站在台上俯瞰台下黑壓壓的人群的時候,那感覺是和坐在背對講台的課桌前是完全不同的。

  「開始吧。」他深吸一口氣,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從小到大就沒有站到台前的機會,所以此刻真的有些抖。

  「急什麼,」余周周笑了,「我們還有一句話沒說呢。」

  「說什麼啊?大家都在等著咱們呢!」溫淼嚇得臉都變色了。

  「豬。」余周周氣定神閑,「反正開場白是我的,你要是不說,我就不開始。」

  溫淼氣極,呆望了兩秒鐘不得不僵硬地對著台下的茫茫人海輕聲說,「台下的……都是豬。」

  「台下的都是豬。」

  「台下的都是豬。」

  突然就毫無預兆地笑了出來,臉上也不再僵硬。重要的不是真的要在戰略上藐視觀眾,而是這種在萬眾矚目的情況下做這種事情,既恐懼又刺激,確切地說,是把恐懼提前度過了,後面的實驗,反而就都變成了小菜一碟。

  側過臉,身邊的搭檔余周周笑靨如花,眼裡滿是鼓勵和讚賞。

  溫淼感到心間淌過的暖流,然而卻在同時,有種深深的失落。

  比如身邊這個傢伙,輕而易舉將會場氣氛轉暖,站在台上說話就像平時一樣自然流暢,親切大方,偶爾的小幽默贏得下面會心的笑聲。溫淼忽然覺得余周周如此耀眼,跟六班或者十三中的所有人,都不屬於同一個國度。

  就好像,早晚要飛走一樣。

  「地球不是圓的嗎,你們的地平線為什麼用方盒子?」

  余周周愣了,這個問題根本不在計劃範圍內,她也不大明白。用胳膊肘拐了一下發呆中的溫淼,對方沒反應,她尷尬地笑笑說,「這個問題很有意思啊,不過倒也不難解釋,讓我的助手來給你解答這個問題吧。」

  溫淼這才清醒過來,愣愣地問了一句,「搞什麼,我什麼時候成了你的助手了?」

  觀眾席上爆發出了笑聲,這種搞笑絕對不在計劃內,物理老師和全班同學都只能傻傻地愣著,而那個提出難題的同學也非常羞愧地坐下了,準備迎接老師的批評。

  溫淼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在大家的笑聲中,他有些無助地和余周周對視著。

  余周周卻撲哧樂了出來。

  她敲了敲桌子,大聲說,「別笑了,安靜!」

  笑聲漸漸平息,大家都睜大眼睛想要看看她到底要做什麼。

  「作為科研工作者來說,有兩點是要牢記在心頭的。」

  溫淼在心裡哀號。余周周又要開始胡扯了。

  「第一,我們心裡不能存有功利心,誰是組長誰是助手,這不應該是關注的焦點,科學精神才是最重要的,永遠記住,真相只有一個!無論是組長還是助手,都對它負有責任。」

  說完,還朝溫淼示威性地笑了笑。

  我呸。溫淼聞聲在心裡狠狠地踢了余周周一腳。

  「第二,不是所有實驗從一開始就完美的,在遇到問題和不足的時候,要及時停下腳步,並能虛心聽取意見,防止南轅北轍。因此,包容性是很重要的。所以,對於這個同學你的問題,我們兩個的確不是很清楚,實驗結束後一定認真思考找到答案。當然,現場如果有同學清楚的話,現在可以為大家解惑……」

  「我知道啊,這很簡單。」

  話音剛落,台下就傳來了應和的聲音,時間差掌握得天衣無縫,好像事先排練好了一樣。溫淼朝觀眾席看過去,發現第一排邊上站著的那個男生,赫然就是羅密歐。

  「地球雖然是近似球體不假,可是我們並不是站在衛星上遠眺的。由於地球表面積很大,人站在地球上,相對地球實在太小太小了,而且眼界範圍只有面朝的正前方,所以只能看到地球很小的一塊面積,也就意味著,人是看不到整個球面,又怎麼可能感覺弧度呢?假使我們把圓當做一個正N邊形,截取足夠小的一段,那一段看起來就會是直線段,同理,如果是地球的話,截取足夠小的平面,那段平面就根本不會有弧度,所以你們用方形紙盒子代替地平線,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男孩說完,就斂起笑容認真地盯著余周周看。

  余周周只是輕輕回了一句,「回答的真精彩,太感謝你了。」

  羅密歐仍然執拗地盯著,最後輕輕說了一句,「對不起。」

  沒有人注意到這句驢唇不對馬嘴的道歉,可是溫淼卻感覺到余周周微微抖了一下。

  余周周轉身開始笑意盎然地把話題拉回到實驗上,面對大家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做了非常大氣的總結陳詞。對於她的危機處理以及台下那個羅密歐的出色配合,場上的觀眾紛紛給予熱烈的掌聲以示讚賞。

  溫淼下台的時候只感覺到了空虛和沮喪。在余周周拍著胸口慶幸地重複「總算糊弄過去了」的時候,他出奇地安靜。

  自己的木訥表現已經不值得沮喪了,沮喪的是,他竟然會在意自己的表現是不是木訥。

  這種強烈的得失心,在被他們耀眼的針鋒相對照拂過後,破土而出,扶搖直上。

  也許很多年後想起這次公開課,他能記得的,只有兩個瞬間。

  一個是余周周氣定神閒地站在台前,微笑著說,台下的都是豬,豬,豬!

  另一個則是白襯衫的少年,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侃侃而談,最後旁若無人地當著黑壓壓的觀眾的面,專注地看著余周周說,對不起。

  溫淼有些憂傷地想,其實無論余周周多麼親切友好地邀請自己,他都沒有說「台下的都是豬」的資格。

  在他們的舞台上,他才是那頭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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