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31 10:36 AM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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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浩蕩前行,下行船暢通無阻。付一哂第一次感到,離桑城越來越遠,痛苦便越來越深。
船倉簡陋,一排排長條櫈,窄窄的沒靠背。旅人幾乎都是疲憊得東倒西歪的農民。眾人艱難地以各種姿勢入睡,那些肩挑著手提著上船的大包小包,就雜亂地塞在櫈下及腳邊。低矮的空間被各色鼾聲交織著。
付一哂毫無睡意,踏一條窄木梯來到甲板。憑舷站立,看夜色濃郁,下弦月細細彎彎,在浩瀚蒼穹穿行,薄薄的雲衣被長風拉扯,不時拂掠弦月,又匆匆離去。祗有零星數點相距億萬光年的寒星閃著清輝,用它冷冷的光,與弦月交融。那彎月,祗管靜靜地掛著,靜靜地穿行,把些有也罷無也罷的泠洌灑將下來,作為自己存在的明證。江風卷夾著浪花細沫撲到身上,引心中的寒意也穿透出來。
船盡速前行,機艙就在身後,巨大的柴油發動機無休止地聒噪著,撕破下弦月寧靜的夜。天上人間。
付一哂抱著舷柱站立,冰冷的鐵柱貼著臉頰。凌晨的江風銳利地搜索著體溫,並迅速將它帶走。她盯著船舷,視野中急流撞擊船身濺起的大浪在千變萬化,卻全然不覺。她滿腦子的令炳輝,憂鬱在心中彌漫,又如迷霧般昇騰在眼中,於是,船舷外激烈的動態在她眼中定格,而在她身邊流瀉的時間都靜止到了令炳輝的身旁,她覺得自己的心又飛回到他的胸腔,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著他奔流!她就這樣站著,不知浪花已偷偷打濕了衣服,不知天已漸漸放明……
如果不是輪船的那聲嘶吼,付一哂仍會在半夢半醒之間不能自拔。
進入蓬萊湖了!汽笛按慣例大聲向大湖問好,並把這個好消息向乘客報告。付一哂抬起頭來,心中的晦暗立刻被眼前展開的大氣派逼退到角落。
極目蒼穹,水天一色,長空淼淼,湖水滔滔,時空在此交媾,翻江倒海,地動天搖。天邊的太陽卻鎮靜如常,正在磅礡的湖水中洗浴,哦!不,她是在蓬萊湖的懷抱中分娩!在冉冉昇騰之中,飽滿的母親迸濺出億萬個小小的太陽,在翻騰的波濤上快樂滾動,跳躍,浩瀚的湖面立即成了孩子們的巨大舞台,舞動著雜亂又統一的臺步,用狂喜卻茫然的激動慶賀新生,澎湃的濤聲就是那歡樂的頌唱。這位嶄新的母親低頭欣賞著她和大湖的杰作,湖水豪放飆馳,攬她入懷,她卻以光芒溫柔擁抱所愛,嬌羞和興奮讓她愈加紅彤彤。
付一哂激動起來,「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這些句子立即躍進腦海,她突然記起初中上《岳陽樓記》時,她問老師卻沒有結果的那個問題:
「『長煙一空,皜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一句,『浮光躍金』註釋是『月映水上如金光閃躍』,可是,『皜月』不是應當發出銀色月光嗎?倒映水面應當是碎銀的顏色呀!為什麼是『躍金』而不是『躍銀』呢?而且後面緊接『沉璧』,璧肯定是玉色呀,前後祗是動和靜的不同,為什麼色彩也大轉彎了呢?」
胖胖的語文老師溫和地笑著說:
「嚄嚄,挑戰起範仲淹了嚄,他若在,的確可以問一下嚄嚄!」並沒有給出答案。
於是付一哂便開始留意觀察,那結果有些讓她吃驚,水面躍銀躍金端看那一天月亮和太陽發出的光芒,月亮不全是銀色的,就像太陽不盡然是金色一樣。她很興奮。又想到課文上作為整體的一句話來說,那「躍金」的金字是否並不指金色而是統指金屬的顏色呢?譬如代指銀色?
那天課間,她首先將這個觀察結果報告給擠在一起聊天的同學,有的作恍然大悟貌,有的覺得不可思議地新鮮。大家七嘴八舌之間,文萱瞪大了眼睛看著付一哂說:
「太陽當然是金色的!」
馬上有人附合說:
「是哦!都說紅太陽金太陽嘛!誰聽說過銀太陽白太陽?」
小胖立即活潑地唱了起來:
「東方紅太陽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同桌接著唱: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
大家都被她們搖頭晃腦的可愛神態逗笑了,付一哂也笑了起來……
她立即打消了要把這個觀察結果告訴胖老師的念頭,本來還想把自己對註釋的不同想法拿出來討論一下,現在也覺得是不是自己在瞎想,於是沉默下來。
不過私下裡她還是有點沾沾自喜,以為自己看到過九百多年前範老先生見到的發紅光的月亮!可是後來又見到一篇文章說,據考證,寫出千古名篇的範仲淹從來沒有去過洞庭湖!
「居─然!怎麼會這樣? !」 她想。這時纔真的有點沮喪了。
想到這裡,付一哂把思緒拉回來,頭轉向了船舷。眼下,波浪流暢地撫摸著船身,奔瀉而下。
太陽很快便昇騰上去。當眼前全是千篇一律的景致時,付一哂又陷入了自己的憂傷世界,並因此而沒了胃口。
黃昏時分,付一哂上了岸。隊友的家人托帶了不少東西,媽媽還讓她帶一個小煤油爐,並配了小鋁鍋,說有必要時大家可煮個蛋什麼的:煤油是鄉裡家家點燈的燃料,有錢就能買到。
把這些行李歸總打包的事,付一哂是束手無策的,但既不願煩勞老爸插手,又心疼令炳輝上班累了一天,下班還要陪自己聊天,所以到走時大包小包仍各自為政。好在她已懂得扁擔的好處,帶支小竹扁擔兩頭一掛,雖然嘀哩噹啷,但不致於礙手礙腳影響走路。就這樣她挑著行李拐入了鄉間小路。
越走天越黑,她居然忘了帶手電筒!不過還好,那天月光依稀。她加緊腳步,疲憊不堪地向林家浦生產隊走去。
突然,最害怕的事情出現:有狗在吠叫!雖遠遠地,但那是她必經的一個圍堰大堤,那裡是同一個公社不同大隊的聚居地。 越接近,叫聲越密集兇狠……她停下來,心中有點後悔,當初祗是怕書捷她們白天出工太累,沒去郵局拍個電報告訴她們來接一下。站在黑暗中,她不知如何是好,想撿塊石頭在手中,可就算撿到,向哪丟都看不清楚。猶豫了一下,知道祗能如此了,於是關閉感官,硬著頭皮闖關!她甩開大步向前衝,心想祗要沒咬住就不管……
狂吠漸漸逼近,雜亂無章的一群,聽到了腳邊狗吠中夾雜著從獸類胸腔發出的低沉咆哮聲,付一哂立即全身汗毛倒豎,真正體會到多年前鍋巴在肥崽的追擊下,為什麼上了樹仍然把自己扎成一個大刺蝟的恐懼。可現在一沒樹二沒爪牙,怎麼辦?她呼地一下把東西摜到地上,抽出扁擔,一決雌雄。果然,叫聲後退一些,但是更兇猛……她沒本錢對峙,趁空檔趕緊溜,於是一手操扁擔,一手飛快地將地上的東西掛的掛肩上挎的挎臂彎,嘟嚕噹啷軟著腳一路小跑,群狗衝上來時興奮的狂吠和憤怒的嘶吼一直在耳邊追攆,付一哂管不了那麼多,祗恨自己少長兩條腿,不過心中很清醒:祗要咬到就用扁擔操作!
跑著跑著便沒了方向,祗覺腳下坑坑坎坎雜草叢生越來越不平坦,但決不能減速,因為狗群越靠越近,她氣喘吁吁祗顧奔竄緊張得靈魂都要出竅!突然之間就聽得噗通通一聲悶響,然後嘩啦啦啦,付一哂摔了個底朝天,東西跟著她一起砸到了地上。她噌地一下坐起來正要再竄,突然發覺這些狗兒也被她這一摔嚇到,退後了不少,趕緊起身在地上摸這摸那,神速地把大小包攏齊挎肩,一抬頭,轟地一下頭皮發麻全身癱軟,這下靈魂真的出竅來了:墳場哇!她剛纔正好被一座墳塋跘倒!黑暗中,那些個土包像一個個巨大而沉默的頭顱,叢叢茅草如怒發聳動,在依稀的月光中瞪著她!付一哂驚嚇的程度,若非在漫長而且鋼硬的教育下長大,可能就把個魂兒嚇跑而暈倒了……那一剎那,狗群已退而其次,那個已經經過初步敲打而有了頑强跡像的魂兒拎起她來,忽地腳底生風,以可能達到的極速,唰地將眾墳堆包括眾惡狗都甩在了遠遠的後面……
那天晚上,付一哂算是真正體會到老天爺給芸芸眾生每人都配備了一副腎上腺的必要性了。回到知青茅屋時,汗水已將裡外浸了個透。不過東西一件沒少,除了鋁鍋被墳頭砸凹了一塊。好在是鋁的,第二天她們又砸了回去。
也是從那一刻起,付一哂纔真正體會到,分離的日子正式展開,這意味著心的孤獨,情的無奈,意味著割甩不掉的牽腸掛肚,剮洗不脫的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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