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天下歸元 -【鳳傾天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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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3 06:19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三十九章 那一醉的風情

  折威軍走後不久,太史闌正要回營,忽然又聽見一陣馬蹄聲,比先前還急促。

  而且從馬蹄聲的整齊有序聽來,似乎還是軍馬。

  太史闌皺起眉——今天這是怎麼了?事兒一波一波的沒個消停?

  她回身,視野裡闖進一批人馬,最前面是個少年,衣甲鮮明。

  太史闌一看他的臉,就愣住了。

  「世濤……」她喃喃一聲。

  邰世濤怎麼會也到了東昌?

  馬上的邰世濤也看見了她,眼睛一亮,張開嘴似乎下意識要喊姐姐,卻最終沒有喊,也沒有在她面前停留,直接馳到總院面前,朗聲道:「天紀軍天魂營第七隊隊正邰世濤,見過總院。」

  太史闌回身,心中歡喜——當了隊正!果然邰世濤不僅脫離罪囚營,而且真的成為紀連城親信了!

  邰世濤成為紀連城親信在她看來不算什麼,但脫離罪囚營,是她做夢也希望的事。

  「邰隊正此來所為何事?」

  邰世濤笑得爽朗。

  「在下最近奉少帥之命,在東昌附近公幹,」他道,「正在附近辦事,聽說折威軍過境找二五營麻煩,便趕了過來,諸位沒事吧?」

  「多謝邰隊正。」總院有點勉強地道,「已經處理了。」

  「不必客氣,」邰世濤手一揮,「說到底也不是為二五營,而是我西凌行省的事,什麼輪到折威軍來管?給他們在我們地盤耀武揚威,少帥面子往哪擱?」

  「是是。」總院心不在焉附和。

  邰世濤眼角瞟了太史闌一眼,臉上露出疲色。

  「兄弟們趕了一陣路,還沒歇息。」他回頭看看來路,「再趕下山怕要天黑……」

  「何必趕來趕去呢。」總院更加勉強地道,「便請諸位軍爺今晚在營內休息吧。」

  「好。」邰世濤立即答應,又偷偷瞟太史闌一眼。

  太史闌已經轉過身去,若無其事囑咐沈梅花,「今晚好好聚個餐!」

  身後,邰世濤的眼睛,亮了起來。

  當晚二五營盛宴。

  伙房裡拼起了桌子,拉開長長的宴席,原有的大廚都已經離開二五營,學生們自己下山購買食物,自己開伙燒菜,自己包餃子,幾百號人擠在伙房外頭的大場上,洗菜的洗菜,搟麵的搟麵,熱鬧得像過年。

  門前長長的案板上,品流子弟和寒門子弟擠在一起,前者向後者學搟麵皮,後者笑話前者的笨手笨腳,偶爾有人抬手擦汗,都擦了一臉麵粉,再相視而笑。

  二五營自建立以來,寒門子弟和品流子弟間最和睦的一幕終於出現。

  鴻溝,在太史闌的最後臨門一救中,終於悄然消失。

  二五營中原屬於鄭家的高層管理和學生,在得到消息後早已離開,悄然去尋他們新的好前程,現在留下來的都是東昌及附近城鎮富豪官紳子弟,以及寒門平民,早在太史闌打破選課制度,以及楊成改換立場之後,品流子弟就已經慢慢開始接受「平等」這一觀念,到此刻終於水到渠成。

  太史闌本來什麼事都不用做,大家都恨不得把她給捧著供起來,她卻受不了——換誰好好地坐在那裡,來來去去的人都給你打聲招呼,來來去去的忙碌的人都要對你感激地笑一笑,都要受不了的。

  她帶著景泰藍,在大門口菜盆裡擇菜,告訴景泰藍,「去掉梗子,去掉黃葉子,留菜心。」

  邰世濤站在不遠處,和士兵們聊天,看他的眼神,很想過來一起幫忙,但天紀軍精兵營一向很有架子,絕不會拉下身份去做雜事,他既然好容易進了精兵營,自然先要和他們打成一片,只好也端著架子,在一邊喝茶談笑,對二五營相貌姣好的姑娘們指指點點,只是眼風總是不斷往太史闌方向瞟,有意無意總要往她那裡轉兩圈。

  太史闌瞧著好笑,也怕他這小模樣被人看出來,乾脆換個方向,屁股對著他,專心和景泰藍幹活。

  景泰藍事先得了她關照,也裝作不熟悉邰世濤,小臉嚴肅,專心擇菜,我剝,我剝,我剝剝剝……

  幾個寒門女子在一邊擇菜,擇了一陣看見這邊就笑,「景泰藍真不像咱們寒門出身,瞧他擇的菜。」

  小子滿臉茫然舉起他戰果——每棵青菜只剩一點點菜心,地上一大堆青葉子。

  「麻麻,不對嗎?」

  「為什麼要去掉這麼多?」

  「御膳……伙房的菜膽就是這麼大的……」小子嘟著嘴,比了下自己肥短的手指。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太史闌道,「你一頓多少個菜?」

  「不知道,很多很多。」景泰藍張開雙臂,比了大圓盆那麼大。

  「奢靡和浪費是最大的犯罪。」太史闌道,「人生在世,不過日圖三餐,夜圖一宿,吃太多會高血壓,睡太多會老年痴呆。你們飯桌上擺上一百零八道溫火膳,能吃幾筷?外面多少人吃不上飯?排場真的就這麼重要?靠一百零八道菜來彰顯地位?皇帝面前再多菜都不能證明國家實現溫飽,所有人都能吃飽飯的國家才是真正強大。」

  「回去不要溫火膳。」景泰藍開心地說。

  「你不該要的東西都很多,但是都要慢慢來。制度和規則,是天下最無形也最可怕的東西,它無時無刻不在束縛你,並且具有彈性,你掙扎得越厲害,它反彈得越恐怖,你細心地拆,慢慢地解,一點一滴地消化,它才有可能在你手下瓦解。」

  「不太懂。」景泰藍含著手指。

  「該懂的時候你自然會懂,我問你,今天的事情你看在眼裡了,懂了什麼?」

  景泰藍偏頭想了想,含含糊糊地道,「他們原本互相不喜歡,現在,好了。」

  「為什麼品流子弟和寒門子弟,終於能夠和好?」

  「有人欺負他們。」

  「對,這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一個道理:有共同的敵人,才有共同的朋友。壓力面前,人們才可能更加團結。」

  「嗯。」

  「如果讓你選擇,你願意做別人的共同敵人,還是共同朋友?」

  「當然是朋友啦。」

  「但是你所在的位置,注定令人尊敬又警惕,追捧又遠離,你會有很多的陪伴,但永遠不會有真正的朋友。從某種角度來說,你其實是所有人的敵人,每個人都不敢拿真心對你,每個人都在揣測你,迎合你,乃至,應付你。」

  趙十三蹲在一邊,寒颼颼地聽著,心想這樣的話題真可怕,這樣的話她竟然也敢說。

  這樣類似的話,他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初入國公府,陪容楚讀書時,聽那飽學鴻儒,曾經做過帝師的大儒說過,當然人家說得比這女人含蓄多了。

  瞧這女人犀利得,什麼都給一針戳破,以後景泰藍回朝,讓那些混日子的官兒怎麼活?

  第七次轉過來,隱約聽到一點的邰世濤卻一臉驕傲——姐姐說得多好!

  景泰藍咬著指頭,覺得麻麻這話聽起來真不舒服,「我不要做所有人的敵人。」

  「但你就是所有人的敵人,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第二個道理。」太史闌道,「如果不可避免要做所有人的敵人,那麼,你必須學會分化制衡那些人,別讓他們團結在一起,形成能夠制約你的力量。」

  「不讓他們在一起……」景泰藍懵懵懂懂地道。

  他也知道,回去的日子已經不遠,麻麻的話,聽一句少一句,現在不管懂不懂,他都努力記著。

  太史闌最近的課程,也開始由文化教育,人格培養,習慣養成,開始轉向政治分析,帝王之術。

  不管他能聽懂多少,她必須盡力。

  摸了摸景泰藍粉嫩嫩的小臉,她神情憐惜,最近他功課太重了,她其實很討厭讓孩子過早開始學習,總覺得童年一生只有一次,應該讓孩子好好玩,可是沒有辦法,生命永遠比玩樂重要,她必須先想辦法讓景泰藍儘可能懂多一點,生存的機會大一點。

  「吃飯咯!」沈梅花的嚎叫傳來。

  太史闌抱起景泰藍,大步進了飯堂,一屋子的人都歡笑來接景泰藍,景泰藍掙脫她的懷抱,撲入一個寒門女學生懷裡,十分高興,最後乾脆跟著人家跑,坐到了人家桌上。

  太史闌並不阻止,孩子應該多接觸群體生活,應該讓他知道他被所有人喜歡。

  倒是趙十三立即緊張兮兮地跟過去,硬要和那桌寒門女學生擠在一起,結果人家還以為十三哥哥對她有意,竟然害羞起來,一頓飯一直低頭不語,時不時眼角對趙十三瞟一眼,再瞟一眼。

  趙十三抹汗,再抹汗……

  飯堂裡開席足足近二十桌,位置還不夠坐,很多人擠在一起,邰世濤和他那一隊士兵,坐在太史闌隔鄰。因為他們畢竟是來馳援二五營的,眾人也分外客氣尊敬。

  邰世濤入了精兵營,今天帶來的卻不是精兵營士兵,是東昌這邊的分營士兵,這些人並不知道太史闌和紀連城的恩怨,邰世濤當然也不會和他們說。

  按照位分,他在那群士兵中地位最高,應該坐主座,他卻一屁股坐在了一個下首位置,任誰來拉也不挪窩,號稱自己就喜歡下首,暢快,對門,風涼,害得下屬們只好戰戰兢兢在上首坐了。

  其實坐在下首,只不過正好和她斜對面,既可以方便偷看,又不至於被人發現而已。

  太史闌倒沒在意位置,她本來就沒興趣搞清楚什麼上首下首,隨便坐了下來,發現她這一桌菜色分外不同,一問才知道,是每桌出了一個人,做了個拿手好菜,獻給太史闌,她的主桌,有來自西凌各地的風味。

  每桌開了一壇「薄冰燒」,是西凌當地的名酒,不算太烈,不過後勁很足,是太史闌命護衛下山買來的。

  「不要多喝。」太史闌道,「二五營現在情形特殊,大家要審慎點。」

  眾人自然聽了,但別人不敢多喝,太史闌卻不能不喝,每桌都來敬酒感謝,一大批一大批地湧過來,她雖然每次不過淺淺一抿,但人數太多,這麼抿啊抿啊的,漸漸也下去了大概有好幾兩酒。

  因為一直有人敬酒,她幾乎一直是站著的,當敬酒完畢她坐下時,瞬間覺得頭暈。

  太史闌是個很能自持的人,頭暈也沒晃身子,雙手把住桌邊慢慢坐下,竟然沒人看出來。

  「太史大人好酒量!」

  「看來千杯不醉。」

  眾人都笑贊,太史闌也笑笑。

  她其實醉了,因此臉上顯出微微酡紅,眼神也帶了盈盈水汽,透出幾分難得的女兒嬌態來,烈酒使人鬆弛,她這一笑,竟帶了幾分媚意,似冬雪映上茜紗窗紅燭的艷影,三分冷七分嬌,美若明花。

  眾人都一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她隔桌而坐的邰世濤,手指一顫,險些把筷子掉下去。他身邊一個士兵笑道:「隊正,你這什麼酒量?才幾杯就慫了?」

  「量淺,量淺。」邰世濤呵呵笑兩聲,低下頭,用酒杯遮住臉。

  酒液倒映他的眼神,暈暈的,似乎還在反射她剛才那一笑的艷光,多瞧一眼都覺得心也似醉。

  他千杯不醉酒量,此刻卻覺得一眼便醉千年。

  他將酒杯在手中轉來轉去,很想也加入敬酒的那一群,和她碰杯。他們相遇至今,還沒有在一起喝過酒。

  可是他現在的身份,立場,做不了這些。

  他必須先做好一個「驕傲高貴」的精兵營小隊長,再多的願望,也只能壓在心底,沒有什麼,比保護她更重要。

  他也不奢望她來敬酒,因為以太史闌的身份和性格,也一樣不能來敬的。會引人懷疑。

  邰世濤低下頭,雖然有遺憾,遺憾裡卻又生出淡淡滿足。

  每一次為她做出的犧牲,無論大還是小,都能讓他感到快樂。

  他就是靠著這樣的快樂,在那個永遠都不會喜歡的地方堅持下去。

  太史闌一笑,隨即自己也覺得不對勁,連忙俯下臉,又恢復冷淡神態,眾人都覺得剛才一定是錯覺,連忙喝酒吃菜,一屋子定住的人,又活了過來。

  太史闌只覺得心跳劇烈,臉部發燙,眼睛看出去也是暈暈的,心知果然是醉了。

  這回可算知道自己的酒量了,原來不過如此。

  一轉眼看見邰世濤,他側著臉,若有所思的樣子,一線月光穿窗入戶,照亮他眼神裡淡淡的期盼。

  太史闌想了想,忽然站了起來。

  眾人目光立即跟過去。

  太史闌卻扶著頭,笑道:「有點暈,我去吹吹風。」

  她做出的樣子,給人感覺有一點點醉,但其實沒醉,只是故意裝作醉,眾人都不信,紛紛笑道,「太史大人這是要逃席嗎?不行不行,第二輪還沒開始呢。」

  太史闌已經站起身,腳步略有些歪斜地向外走,她真的要出去也沒人敢阻攔,眾人都坐在席上笑,蘇亞要跟出去,太史闌擺擺手她也便停住。

  太史闌步子似乎很穩定,卻在走到邰世濤身邊時,忽然腳步一踉蹌,身子一歪,撞到了他的桌角。

  正低頭喝悶酒的邰世濤手一晃,杯中酒潑了滿身。

  「啊,對不住。」太史闌急忙抽出手巾給邰世濤擦衣服。

  邰世濤一抬頭看見是她,眼神立即慌亂,下意識要跳起來,太史闌的手,輕輕按在他手背上。

  只是那麼一按,邰世濤就像被按住了心,人瞬間安靜,心卻砰砰地跳起來。

  她的掌心壓著他的手背,手掌柔軟,沒有繭子,肌膚相貼的溫熱,讓他手背在微微顫抖。

  太史闌沒有感覺到這份顫抖,她的手一按便離開,微微一笑道:「實在對不住邰隊正,這樣吧,我敬酒賠罪。」

  她很自然地從桌上拿了一個空酒杯,自己斟滿,端起,對著邰世濤,一笑。

  又是一笑。

  邰世濤心裡幾乎瞬間爆發呼喊——別這樣笑,別在這時候這樣笑,別在這時候這樣對著我笑!

  她真的不知道,不笑的人笑起來如何風情,也不知道,不笑的人醉後笑起來,魅力萬千。

  他對著這樣的笑容,真怕自己定力不夠,一著錯滿盤輸。

  所以他立即低下頭,咬牙讓自己板著臉,端起面前酒杯,帶點驕傲帶點冷淡地道,「太史大人客氣了,您品級遠高於我,應該在下敬您,請。」

  「啪。」兩隻酒杯一碰。

  酒液微顫,心也微顫。

  太史闌並沒有立即移開酒杯,手指穩定,靜靜道,「這杯酒是賠罪也是謝禮,謝邰隊正以及天紀各位兄弟,及時趕來拔刀相助,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二五營淪落至此,無人理會,只有邰隊正帶人前來,我等感激不盡,在此,」她杯子又往上舉了舉,「謝邰隊長心意。」

  心意兩個字咬得很重,四面一陣桌椅挪動之聲,其餘二五營學生也紛紛站起,舉杯相敬,「謝邰隊正心意!」

  邰世濤忽然出了汗。

  出汗不是為了數百人同時敬酒,而是此刻太史闌的手指,抵在他的手指上。

  他想要挪開,卻又捨不得,兩人的指節緊緊相抵,他想讓那樣緊密的感覺,久一點,再久一點,卻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心中蕩漾,鼻尖出汗,給人看出不對。

  「不敢當,不敢當。」他笑著,轉頭對四週二五營學生致意。

  按說四面致意應該轉動酒杯,但他動的是頭,手指卻一動不動,還在和太史闌抵著。

  已經醉了,卻還努力把持著自己的太史闌,忽然又想笑。

  覺得世濤真是孩子氣,大場面還是見得少,這麼幾百人齊齊一敬,便有些失措了。

  她卻不知道,邰世濤七歲就跟著父親出席各種安州名流宴席,從來不是沒見過世面的普通富家子弟。

  藉著人聲喧鬧,齊齊敬酒那一刻,她微微湊近他,低聲道,「你要保重。」隨即拿回酒杯,一飲而盡。

  邰世濤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把酒喝了。

  他的思緒,他的魂還留在剛才那一刻——剛才那一刻,她忽然靠近,四面便充滿了她的甜蜜的淡香,帶三分芳醇的酒香,七分屬於她自己的,天然乾淨的處子體香,摻雜在一起,是開壇便芬芳十里的絕世名酒,嗅一嗅,就醉了江南春風。

  他的酒杯虛端在空中,人怔怔的,還忍不住向前傾傾,想將那氣息留住久一些,更久一些。

  太史闌無奈,抿了抿嘴,手指彈彈酒杯——傻子,再不喝,就露餡了。

  邰世濤這才醒神,趕緊也一飲而盡,喝得太急,忍不住嗆咳起來。

  太史闌抬手就想給他拍背,手抬起一半生生按捺下來,邰世濤瞥見她的動作,心中又安慰又遺憾。

  這一刻忽然發狠,要努力,更努力,終有一日,不必再掩掩藏藏,可以光明正大地護佑她。

  酒只有一杯,他卻似乎有點醉了,一屁股坐下去,看起來有點失禮。

  太史闌也不在意,酒杯晃晃,轉身離開,步子有點虛浮,她努力地不讓人發現。

  回席的時候她瞥到另一桌的景泰藍似乎正格格笑著捧住一個大杯子,但她此時真的醉了,敬世濤那杯酒讓她最後一點清醒也快消失,她趕緊坐下來,掩飾地夾菜,壓住酒氣和翻騰的胃。

  身邊似乎有人問她,「先前你掏出那幾封文書,折威軍就灰溜溜走了,那到底是什麼文書?」

  「哦……」太史闌腦筋轉得有點鈍,也沒多想,慢吞吞地答,「是裁撤二五營的朝廷命令。」

  「啊?」眾人驚訝,不明白這怎麼會嚇走折威軍。

  「不過那文書,並沒有寫明裁撤二五營的具體時間。」太史闌道,「所以,那封文書在最後,由西凌總督府加上了裁撤時間。」她豎起一根手指,「一個月後。」

  「一個月……」

  眾人似乎明白了什麼,眼神裡泛出光亮。

  忽然有人重重咳了一聲,飯堂喧鬧,無人在意,這人又重重咳一聲。

  眾人這才回頭,看見飯堂門口站著二五營高層。

  今晚聚餐,大部分教官還是來和學生們同樂,但是二五營高層沒有來,學生們心中有氣,也首次撇開他們自己喝酒,此刻幾位高層站在門口,以總院為首,個個臉色都很難看。

  眾人眨巴眼睛瞧著,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今天飯堂忙著晚上聚餐,都沒給高層送飯去,這群大佬,到現在還餓著肚子,所以親自來飯堂找吃的了。

  難怪臉色這麼尷尬。

  不過領頭的總院,鐵青的臉色已經不僅僅是尷尬,還泛著怒意,他盯著太史闌,一字字問:「你剛才說,你讓西凌總督延遲一個月,裁撤二五營?」

  太史闌垂頭,盯著酒杯,好一會兒才理解完他的話,淡淡道:「對。」

  「荒唐!」總院衣袖一拂,「為什麼要延遲一個月!」

  學生們譁然,都站起來盯著總院——這是二五營首腦該說的話?

  太史闌還是坐著不動。

  「為什麼不能延遲一個月?」

  「我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總院怒道,「你還想苟延殘喘,參加雲合城的天授大比。但是我看你是被你那些小勝利沖昏了頭!天授大比是什麼?兩國精英人才濟濟,你一個不會武功的去參加又能怎樣?還不是一個輸?到時候二五營還不是要被裁撤?」

  「你知道二五營一定輸?」太史闌冷冷道,「因為一定輸,所以連試一試都不敢?現在已經是最壞結果,憑什麼還要怕?」

  「你試了又怎樣?」總院咆哮,「天授大比,是不論生死的!現在不參加,好歹能保全大家性命,你這是要大家去送死!」

  太史闌沉默,隨即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

  「涉及生命,我會尊重。」她一字字道,「所以,現在,我當著大家面,問你們——願不願意,用生命,為二五營拼一次?」

  「別違心,說真話!」她緊跟著又喝一聲,「愛惜自己的命,不丟人!」

  飯堂裡一片沉默。

  總院在冷笑。

  他關心的當然不是學生的生死,只不過這是一個最冠冕堂皇的好理由。

  剛才聽見太史闌那句話的時候,他心底立即湧起一陣憤怒。

  因為如果耽擱一個月,他好容易得來的好職位可能就要飛了!

  總督府那個位置是個肥差,一向被很多人盯著,他早早得了二五營可能要裁撤的消息之後就開始活動,賠上了大半生的積蓄,打通了上下關係,才將這個職位敲定,就等著二五營裁撤,朝廷草擬文書下發,走馬上任。

  這個職位雖然口頭上屬於了他,但是據說還有人不死心在活動,對方實力雄厚,還有京中靠山,他一直很擔心會被人撬了牆角,所以急急地想結束二五營,早早去赴任。二一營的人強硬地前來接收房屋,他也不許教官阻攔反抗,就是怕橫生枝節。

  怕什麼來什麼,一個太史闌,永遠不安分!

  怎麼能讓她耽擱一個月?夜長夢多!

  總院看著飯堂裡的沉默,稍稍放下了心——人,終究是怕死的。

  去赴必死之局,誰願意?

  他剛剛舒出一口長氣。

  驀然飯堂裡爆發出一陣大喝。

  「願意!」

  聲音有男子的雄壯,有女子的尖銳,匯聚在一起,形成巨大的音浪,震得桌上杯盤都嗡嗡作響。

  總院被震得向後一退,險些跌到身後院正身上。

  推倒他的不是音浪,是學生們一往無前的勇氣和決心。以及,悍然對他的反對。

  「去他娘的。」裹滿白布的熊小佳第一個站起來,輕蔑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老子只知道,弱者被人欺!今日怕死不去,明日還是有可能被人堵在牆角打死!」

  「拼一次的勇氣都沒有,談什麼生為男兒?」楊成端坐不動,冷冷道。

  「這段日子我們受夠了。」一個學生眼裡含淚,「二五營一直被所有光武營瞧不起,但以前我們守在自己地盤裡,就當不知道。這幾天我才知道,原來自己不能站起來,多麼可怕屈辱。」

  「命是很重要的。」沈梅花呵呵笑,在眾人眼刀殺過來之前,趕緊道,「不過我還是相信太史闌能保住我們的命的。」

  「好了。」太史闌轉頭,盯住了總院,「你可以走了。」

  她什麼都不用再說,滿堂蔑視的目光足以殺死所有有私心的人。

  總院臉色已經難以形容,狠狠跺一跺腳,轉身而去。

  他走得太急,險些把院正撞一個踉蹌,院正伸手要扶,手卻在半空停住。

  眼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道路盡頭,眾人心裡滋味複雜。

  二五營年年倒數,和這位私心甚重的總院不能說沒有關係,只是他積威多年,高高在上,眾人崇敬慣了,今日齊心將他逼走,都覺得痛快又落幕。

  今日之後,二五營沒有領導人了。

  不,有。

  眾人目光轉向太史闌,這是他們的新的精神領袖,是他們看得見的光。

  太史闌此刻才不管什麼光不光,她眼底都是浮沉的亂光,每個人都是兩個影子三個影子,亂得她發暈。

  但她不想在飯堂露出醉態。酒量淺,是個弱點,她不希望她的任何弱點為人所知,尤其這飯堂裡還有天紀的屬下。

  「院正大人以及各位執事,不妨進來一起同樂。」她邀請院正他們,趁他們進門的一刻,起身向外走,「我出去散散,不必跟來。」

  眾人忙著給院正他們挪位子安置,一時也沒來得及跟上她,護衛們另開了桌在飯堂外的場上吃飯,看見她丟了飯碗都站起,太史闌擺擺手,指指肚子,示意上茅廁,眾人都一笑,也便再次坐下。

  忽然景泰藍跟著跑出來,搖搖擺擺,大呼:「麻麻,一起尿尿。」

  護衛們都大笑,太史闌毫不臉紅,順手接了他一起走了。

  母子倆一起尿尿,自然誰都不好跟,而且此刻二五營也沒什麼危險,所有人都在飯堂,外頭還有一半護衛在守衛。

  太史闌牽著她家大頭兒子走了,她也真好本事,明明路都看不清了,偏偏言辭清楚,表情穩定,眼神清晰,走路平穩,所有人都沒看出來,她醉了。

  倒是景泰藍,在她手中一搖三晃,不過太史闌酒醉發覺不了,他平時小短腿本來就搖搖晃晃,也沒人在意。

  飯堂裡邰世濤探頭瞧了瞧,有心要跟去,卻被士兵們敬酒絆住。

  太史闌確實直奔廁所而去,二五營茅廁分男女,面對面,隔一堵牆,太史闌也不進男廁,隨意把他往地上一放,道:「自己解決。」

  隨即她直奔女廁,胃裡翻騰得將要隨時衝口而出,但真正可以吐了的時候卻又吐不出來,她扶著牆乾嘔了好一陣也沒成功,倒是被胃酸衝擊得兩眼金星直冒,看東西更加發花,眼睛一閉就天旋地轉,睜開眼則萬物重影。

  原來喝醉這麼難受,真不明白那許多酒鬼是怎麼來的?不覺得痛苦?太史闌恨恨地想,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吐不掉,也不想回飯堂,她想還是乾脆找個地方睡覺算了,還是回容楚那個園子吧。

  「景泰藍,咱們回去睡覺。」她回身摸景泰藍,一摸卻沒摸到。

  她一驚,稍微清醒了點。

  景泰藍哪去了?

  剛剛不就在她身後來著?她都沒把他扔男廁所去,就是為了好隨時監控他。

  太史闌又喚了兩聲,沒回答。

  太史闌並不著急,她心中沒有警兆,如果真的有危險在附近,她會有感應的。

  她忘了,酒精會讓人遲鈍……

  「許是去了男廁所?」她咕噥著,跌跌撞撞走進男廁所,果然,那小子躺在男廁所門口地面上,四仰八叉睡著呢。

  「怎麼睡在這裡……也不嫌髒。」太史闌把景泰藍抱起來,酒後無力,出了一身汗,景泰藍睜開眼,傻兮兮瞅了她半晌,呵呵笑著撲到她肩上,不住拍她肩膀,「麻麻!麻麻!」

  「混小子,打人好痛!」

  「麻麻!天上的星星在飛哦。」景泰藍仰頭,四十五度天使角,色迷迷地瞧著天空,「像小映的眼睛哦……好多……好亮……啊……花了……花了……」他大眼睛裡冒出無數個漩渦,砰一聲頭栽下來,撞到她肩膀上。

  太史闌揪起大頭兒子的臉,「啊?你也醉了?」

  「男子漢不言醉……」那小混球在她肩膀上嗚嗚嚕嚕地說,「來……再來一杯,乾!」

  「乾你妹啊!」太史闌爆粗,發愁——酒量不好也能有緣分,母子倆居然都醉了!

  「回去睡覺。」她抱著景泰藍要走。

  「尿尿……尿尿……」景泰藍扒著她肩膀,屁股朝後賴。

  敢情這小醉鬼還沒尿。

  太史闌沒辦法,只得一步三挪地挪進男廁,又怕景泰藍酒喝多了栽進糞坑,從他身後抱住他。

  小子酒後不利尿,站那裡半天出不來,太史闌給他「噓——噓——」催著。

  正催著來勁,忽然身後牆那邊似乎有動靜,好像有人轉來轉去,腳步踏得地面沙沙響。

  牆那邊是女廁,太史闌納悶地想,這誰在門口磨蹭不進去啊?還是不識字,不確定是男廁還是女廁?

  隨即她聽見牆那邊有人嘆了口氣,似乎咕噥了一句什麼,但沒聽清,再然後那人就轉過牆,往男廁大步過來,步子很快,看樣子也是個尿急的,一陣風般推開門就進來了,太史闌躲也躲不及。

  不過她也沒打算躲,她忙著噓噓呢。

  男子急匆匆進來,茅廁沒有燈,只能看見太史闌黑烏烏的背影,他也沒在意,走到另一個坑位,撩袍,解帶——

  「喂,輕點,小心濺到我臉上。」太史闌忽然轉過頭吩咐。

  那人嚇了一跳,當真跳了起來,「啊」一聲手一撒,尿撒了一半,縮回去了。

  「下雨啦——」半閉著眼睛的小醉鬼景泰藍歡快地道。

  男人這一轉臉,兩人面對面這才看清楚。

  「世濤?」

  「姐……」邰世濤驚得魂飛天外——她怎麼跑到男廁來了?虧他剛才還在女廁門口等半天。

  一怔之後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是什麼狀態,「啊」一聲驚叫,他手忙腳亂地束褲子。

  「呵呵。」太史闌隨隨便便一瞥,用一種很欣慰的,姐姐看弟弟終於長大的口氣道,「發育得不錯。」

  邰世濤羞得恨不得一頭撞死……

  遇姊如太史,遲早汗到死。

  「姐你怎麼在這裡?」好一陣子他才找回正常的狀態和聲音,也不敢批評她連男廁都好意思蹲這裡,連忙道,「我……我送你回去。」

  「好呀。」太史闌讓他扶起來,順手拖起景泰藍,也不管他那淅淅瀝瀝的尿撒好沒有,往邰世濤懷裡一揣,「走。」

  酒醉的人沒力氣,還特重,屁股會不由自主向下賴,兩隻酒醉還毫無經驗對付酒醉的人自然就更重,幸虧邰世濤前陣子什麼苦事都做過,一手攙著一手抱著,把兩隻很順利地拖了出去。

  他把景泰藍背在背上,一手扶著太史闌,按她指的方向,往容楚那個園子「扶築聽雪」走去。

  太史闌的頭軟軟擱在他肩上,醉酒的人話癆,她一邊胡亂指路,一邊還絮絮叨叨和邰世濤說話。

  「世濤。」

  「嗯。」

  「你當上隊正了。」

  「是的姐姐。」

  「怎麼當上的?是不是又去出危險任務?受傷沒?」她稍稍抬起腦袋,要摸摸他身上有沒有傷。

  可是此時她理智清醒只剩十分之一,爪子一摸就摸到了下腹……

  邰世濤趕緊抓住她的狼爪,冷汗滴滴地道:「沒有傷!沒有!」

  「哦那就好,那你怎麼當上隊正的?紀連城忽然就看你順眼了?」

  她仰起臉,喝醉的人,說話軟軟的,拖著尾音,沒平時簡潔乾脆,讓人不敢褻瀆的冷峻。臉上也軟軟的,五官因醉意放鬆,因此更顯得精緻暢朗,肌膚水盈盈,眼神也水盈盈,一抹紅暈,在水色流蕩的眼底,淺淺地光艷著。

  今夜的月光也好,亮,卻又不太亮,剔透的白,玉般的晶瑩,鍍一層朦朧的光暈,自林蔭道的葉縫裡漏下來,地面銀銀亮亮,人面虛光蘊華。

  什麼都太好,好到他覺得窒息,無法承受,長久空寂的人,遇見一點喜悅都是巨大,一次邂逅都是幸福,此刻的喜悅和幸福撲面而來,他忽然希望這一刻天地崩裂,萬物定格,無生無死,不進不退。

  永恆在這一刻。

  太史闌朦朧的眼神看不清他額頭的汗,也看不清他的迷茫和沉醉,見他不回答,鼻音「嗯?」了一聲催促。

  這一聲綿長的「嗯」,讓他臉又紅幾分,看著她薄而微紅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會突然低下頭,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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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3 06:31 A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章 溫情與殺機

  看著她薄而微紅的唇,他忽然害怕自己會突然低下頭,然後……

  不。

  不能。

  太史闌再醉深,也會立即清醒,她永遠是個有底線的人。

  他猛力地偏過頭去,像要逃開一個魔咒。

  「我……那個……得他信任……」好一陣子他思緒混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說了一會兒後才理清思路,「這還是要拜姐姐你和國公所賜,我殺了那批護衛,讓他很滿意,之後那次他出醜我給他及時遮住,他這人好面子,更加感激我,當即把我調到了天魂營。我進天魂營後,幾件事做得都不錯,還阻止了一起大規模鬥毆事件,又帶人偵測到了西番和五越的敵情,得知西番今年元氣大傷,不會過界,五越卻有可能叩邊,紀連城因此做了安排,打回了一次五越的試探攻擊,受到老帥的誇讚,他一高興,就升我做了隊正,還說因為我剛進精兵營,升太快會給我引來麻煩,等我資歷再深些,不管有功沒功,最起碼還要給我升一升。」

  「那就好。」太史闌籲出一口氣,「世濤,你要好好的,建功立業都是小事,我只望你安穩到老。」

  安穩到老嗎?他想,這一輩子,只要在你身側,不會啦……

  然而他低頭,微笑,輕聲道,「是的,姐,你別想那麼多,我不是為你,我是為我自己啊。」

  我是為我自己啊,為我自己這一生,飽滿而幸福地活在你身邊。

  「嗯。」太史闌覺得脖子很重人很累,又把腦袋給耷拉在他肩上,嗅著少年清爽的男人氣息,她也覺得心中難得的安適。

  醉了也不錯,人容易放鬆些,她暈暈地想。

  靠著世濤好啊,安逸,親人般的感覺,幸好身邊不是容楚,要是他,此刻肯定被吃乾抹淨,那怎麼行,她要在上面的……

  邰世濤有點僵硬地轉了轉頭,她這樣靠著他,他連路都不會走了。

  然而就著月光,看見她臉上神情,鬆軟的,迷茫的,喜悅的,他心中一動。

  印象中,似乎很少見她這樣的神情,太史闌永遠冷峻、清醒、自律……緊繃。

  是的,緊繃,雖然她強大淡定,可她給他的感覺,是一張時刻繃緊的滿弓,隨時等待射出。

  如何不累?

  是不是借助酒精,她才能稍稍放鬆?

  他心裡湧起淡淡憐惜,先前的不自在忽然散去,他伸手,將她摟了摟,讓她靠自己靠得舒服些。

  這一刻他亦覺得驕傲,為他擁有能撐起姐姐的肩膀。

  林蔭道月光幽謐,風裡傳送來木芙蓉的香氣,靜而遠,襯得秋夜微涼。

  白石道路上影子長長,漸成一體,他痴痴望著那遠遠斜出去的影子,忽然希望這條路沒盡頭。

  背上軟軟的孩子在打呼,身邊軟軟的她在說話。

  「世濤……我想把我的官運換給你,讓你火箭陞官,你就不要再在精兵營受苦啦……」

  「我不苦,精兵營可好呢,外三家軍中待遇最好的……」

  「心裡苦呢,我曉得你不願意在那裡。」

  「我願意做一個有用的人,人生在世,怎麼能總遇上自己喜歡的事?沒有磨折,哪有成就。」

  「嗯……等你功成名就……姐姐給你找個好媳婦……唉,什麼樣的女子,配得上世濤呢……」

  他忽然一僵。

  低下頭,她還是那迷糊樣兒,可是話說得清晰。

  媳婦……

  他想著,心鈍鈍地痛起來——果然她如此坦然,對,應該如此坦然,心中有私的不是她。

  是他揣一懷少年熱熱的想望,一遍又一遍勾勒著情感的夢。

  雖然從來不曾有奢望,也知道不應有奢望,但此刻心還是微痛,為這一句關心裡的遠離。

  不過隨即他就笑了。

  不曾有願望,何必做淒涼狀?

  邰世濤要一生快樂,一生自如,一生做個讓姐姐不擔心的弟弟。

  他已經讓她擔了太多心了,不該再和她彆扭。

  「好的,姐姐。」他柔聲道,「給我找個聽話孝順的媳婦。」

  「漂亮的……」

  「孝順的。」他道。

  「嗯,孝順你爹。」

  「不是。」他道,「對姐姐要好。」

  她忍不住笑起來。

  「胡說八道……怎麼可以這麼要求……女孩子很精貴,你該疼她才是。」她懶懶地道,「果然是異時代,大男子主義,換我們那裡……這種要求,一巴掌煽開你……」

  他不太聽懂她的話,卻執拗地道:「不是姐姐我早死了,這麼要求不對嗎?」

  「不是你,你姐姐也活不到這麼滋潤。」她道,「恩情不要計算,尤其不要加到別人頭上,將來你媳婦會不高興的。」

  「那便算。」他哼了一聲。

  太史闌又笑,覺得這一刻他才露出點孩子氣,更像當初初見的少年,唉,這才多久,就逼得他面對人生苦難,變得老氣橫秋。

  忍不住抬手,又想去摸他的旋兒,他配合地低下頭,她酒醉,手勁不知收斂,與其說是摸不如說是抓,他覺得頭皮微痛,給她抓下一兩根頭髮來。

  她還不知道,嘆息著道:「高了,又搆不著了。」

  他低眼看那幾根頭髮,黑亮的,纏繞在她雪白的手指上,他忽然又拔下幾根頭髮,和這幾根編成一縷,纏在她手腕上。

  以我髮,纏你腕,訴牽絆千層。

  烏黑的髮纏在雪白的腕上,看起來像一隻細細的黑絲鐲子,有種簡單的美感,他忽然感到滿足。

  也許馬上這髮絲鐲子就會被風吹走,或者很快她就順手給扔了,但這一刻,屬於他的精血,曾緊緊相纏她的肌膚,如此貼近,彷彿連心也熱了。

  這是隱秘的小心情,正因為不為她所知,而放縱快樂。

  月影西斜,歪歪扭扭的人影一路前行,她垂眼呢喃,孩子呼呼大睡,他低頭微笑,為這一刻溫馨。

  路很快到了盡頭。

  他有點茫然地停腳,看看前方兩三座樓,二五營他沒來過,自然不知道路怎麼走,低頭問太史闌,太史闌抬起眼皮,隨意一指。

  「容楚的……」她道,「院子……」

  邰世濤哼一聲,道:「姐姐你沒自己的院子麼?」

  「有得享受不享受是傻瓜。」太史闌不屑地道,「把容楚的床睡髒。」

  邰世濤嘆口氣,心想她提到容楚就是不一樣。看來想床被睡髒,也是一種難得的福分。

  邰世濤扶著她往那院子中走去,院子很精巧,陳設華麗,容楚住的地方,永遠都那麼講究。

  院子門果然開著,沒人,幾間精舍錯落有致,他問她以前住在哪間,她又隨手一指,赫然是主屋。

  邰世濤又覺得,容楚能把主屋都讓給太史闌,擁有能被太史闌睡髒床的福氣也是可以原諒的。

  他用肩膀撞開門,費力地把兩隻拖進去,兩隻都掀開眼皮,看見床就直接撲了過去,太史闌壓在底下,景泰藍趴在她背上。

  大概壓到了肚子,太史闌翻個身,把景泰藍給掀了,難受地乾嘔幾聲,邰世濤見了,立即道:「可是不舒服?我去給你煮醒酒湯來。」

  他出去找廚房,這種獨立院子果然配有廚房,在正屋的後頭,沒有找到合適的材料,卻看見幾個蘿蔔,邰世濤想起蘿蔔解酒,便準備給太史闌煮點蘿蔔湯。

  他在罪囚營的時候做慣粗活,有時也去伙房幫忙,現在什麼事都會做,蘿蔔削得飛快,一邊削一邊想,太史闌的護衛還是不太有用,太史闌尿遁都這麼久了,他們都沒跟上來,現在人都扶回來了,也不知道回來看看,就這樣的護衛,哪裡放得下心?

  他不知道,此刻太史闌和景泰藍的護衛,正打著火把滿二五營地找人呢……

  太史闌並沒有立即睡著,她總覺得這床有點不對勁,似乎不是當初自己睡的床的感覺,好像要軟一些。

  而且四周的氣味也有點不對,點的香不像是容楚常用的那種,氣味更濃鬱沉重。

  她是個很敏感的人,覺得不對就睡不著,伸手迷迷糊糊地摸著床墊。

  正在這時,門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

  太史闌靠在床頭,沒睜眼,大概是世濤進來了。

  進來的不是世濤。

  是總院。

  二五營的總院,正站在床前。

  月光斜在他臉上,他臉上有種奇怪的神情,先是驚異,再是困惑,隨即,慢慢浮出一種瞭然,瞭然背後,現出一點猙獰之色來。

  他驚異的是太史闌怎麼會睡在他床上。

  第一眼差點以為哪個女學生投懷送抱,第二眼嚇了一跳——誰都可能主動爬上他的床,但太史闌絕對不會。

  所以他困惑。

  剛才他怒而出門,先是回了自己院子,終究憤怒太過,乾脆出門散步,散步的時候還看見滿營的火把,但也沒在意。

  他此刻心事重重,滿心憂慮自己前程,哪裡管得了那麼多事。

  他的院子就在容楚的「扶築聽雪」隔壁,回來時他還特意看了那院子一眼,院門緊閉,太史闌還沒回來。

  此刻看見太史闌在他床上,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酒氣,他才恍然大悟——太史闌喝醉了,走錯了院子。

  太史闌喝醉了……

  這麼想著的時候,他心中忽然一動。

  這個女人,沒有武功,雖然傳聞有神奇之處,但是一個喝醉的人,是沒什麼反抗能力的……

  總院試探地向前走了兩步,太史闌沒動靜,她靠在床頭,一手支著額頭,臉上酡紅深重,看起來酒濃。

  總院臉上殺氣一閃而過。

  一個絕大的好機會!

  殺太史闌的好機會!

  沒人知道她到了這裡,順手殺了她,再把這小子也宰了,他後院裡有個酒窖,往裡一扔,那酒窖除了他自己從來沒人去,從此便封閉起來,這茫茫天下,誰還找得到她!

  殺了太史闌,二五營便失了最後支柱,所謂延遲一個月解散,參加天授大比就成為泡影,到時候要解散還不由著他?還有誰能和他抗衡?

  這個女人,有威望,有靠山,有官職,本身也有手段,還是一個初入學的學生時,就能帶著寒門子弟抗爭推翻二五營根深蒂固的制度,那時他便覺得她是個威脅,如今太史闌羽翼將成,更不能留!

  她的存在,會毀掉他的一切!

  惡向膽邊生。

  他脫掉鞋子,輕手輕腳向床邊走去,順手在一邊的榻上拿了一床薄被。

  床上撐額閉目的太史闌忽然動了動。

  總院立即停住。

  太史闌卻沒有睜眼,懶懶地道:「世濤,你在幹嘛?」

  總院正處於緊張之中,聽見這句心中一怔,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但此刻太緊張,太史闌忽然開口說明她沒睡沉,他再不敢猶豫,猛地撲了上去,手中被子對她兜頭一蒙!

  太史闌猝不及防,被他撞得向後一仰,倒在榻上。

  總院立即將自己全身力量都壓了上去!

  他是個高壯的男人,本身沒有太高的武功,只學了些粗淺功夫,但壯大的身軀本身就是巨大的武器,全身一壓,被子裡的太史闌頓覺似乎被山撞上胸口。

  酒醉的人本就無力,十成武功不過能發揮三成,太史闌這沒內力的,瞬間就要窒息。她在一片黑暗和窒悶的疼痛中不肯放棄,支臂狠狠向外推,卻抵不過上頭的沉重。

  「啊!」一聲尖叫,睡在她身邊的景泰藍醒了。

  小子醉得迷迷糊糊,被太史闌撞醒,並沒有看清楚這人是誰,也沒搞清楚這是在幹什麼,隱約覺得這動作看起來眼熟,一時來不及多想,摸摸身邊,只有瓷枕是個硬貨,抱起來就對著總院腦袋敲。

  總院一偏頭讓過,順手一推,景泰藍咕咚一聲仰天栽倒,手中瓷枕撞在鼻子上,鼻血長流。小子還不知道痛,只覺得鼻子黏黏的,順手一摸,滿手的紅,頓時驚呆了。

  總院這一讓,身子略微抬起,手肘一鬆,太史闌得到喘息機會,奮力抬臂一撞,唰地將被子掀開,抬身要起!

  總院大急,眼角忽然瞥到床邊桌上有寒光一閃,也不管是什麼,抓起來抬手向下一紮!

  此時太史闌正蹦起,這一紮就等於是她自己迎上去!太史闌衝勢又猛,遇上就能扎個對穿!

  滿手鮮血驚在那裡的景泰藍一抬頭看見,「哇」一聲叫,什麼也顧不得,跳起來對著太史闌腰部一撞。

  砰一聲,他的腦袋撞上太史闌的腰,剛剛受傷的鼻子再次鼻血狂噴,小子向前一趴,咕咚栽倒在被子上。

  他把自己生生撞暈了……

  也幸虧他這一撞,雖然人小力微,但多少改變了太史闌的運動軌跡,太史闌身子一斜,「嚓」一聲,那東西扎入她左胸三分。

  鮮血飛濺,母子倆的血流在一起。

  太史闌顧不得疼痛,眼角一瞟,看見景泰藍臉朝下趴在床上,身下被縟斑斑鮮血,她什麼時候見過他流血,頓時急痛攻心,一抬頭,盯住了總院。

  總院此時正在慶幸得手,忽覺心中一冷,一抬頭看見太史闌眼神,獰狠攝人,驚得下意識一退。

  「怎麼回事!」門口人影一閃,邰世濤聽見動靜急急趕來,他在門檻處看不見太史闌,視線都被總院的背影擋住,但此刻看見一個男人背影在房中,他立刻知道不好,怒喝,「誰!」上前一步,一個膝頂,狠狠頂在了總院的背心。

  「卡嚓」一聲微響,總院踉蹌向前一步。

  正在此時太史闌到了。

  她從床邊彈跳起來,半空中鮮血猶自飛灑,一邊撲向總院一邊順手拔出胸前的剪刀,對總院咽喉,一插!

  比剛才多十倍的鮮血漫天狂噴!

  總院連聲音都沒能來得及發出,身子詭異地一折,折倒在邰世濤膝上,邰世濤哪裡管他,身子一讓直奔太史闌,「姐姐!」

  太史闌抬起腳,一腳踢在總院胸口,把他要倒的身子踹得向後重重撞在門板上,四面鮮血星狀濺射,門板上畫下人形輪廓。

  總院的身子,軟軟地滑了下去,這回真的是死透了。

  太史闌一下殺手,根本就沒給他再說一句話的機會。

  她已經想起來,先前自己喊過世濤的名字,如果留下總院的命,將來他想起來,對世濤不利。

  她不會給世濤留下一絲隱患。

  鮮血濺了邰世濤一頭一臉,他睜大眼,愣住了。

  屋子裡一片凌亂,血跡殷然,像剛剛經過世界大戰。

  邰世濤悔恨莫及——不該把她們單獨留在房內!他就在她身邊,竟然令她受傷!

  「姐!」他奔前一步想要看她的傷,她卻霍然轉身,撲向床邊。

  小心地把景泰藍翻過來,她先試了試景泰藍呼吸,隨後舒一口氣。邰世濤把了把景泰藍的脈,道:「沒事,受了點震盪,流了點鼻血,不要驚醒他,給他多睡睡養一養。」

  太史闌抿唇不語,扯了一塊布,給景泰藍細心擦去臉上血跡,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

  今天如果不是景泰藍急中生智,也許那把鋒利的剪刀已經穿過了她的心臟。

  這小小孩子,已經開始履行諾言,保護她。

  「姐……」邰世濤忽然跳了起來,「你受傷了!」

  他先前視線被阻擋,沒看見太史闌拔剪刀一幕,以為太史闌身上血跡是景泰藍的,此刻才發現,她胸前在汩汩流血。

  邰世濤一看那血還在流頓時頭暈了,想也不想伸手就去捂傷口。

  這一捂,忽然感覺到掌下隆起,柔軟跳躍如鴿!

  似有什麼悠悠一彈,剎那間彈到他心底!

  邰世濤如被驚雷劈中,瞬間縮手!

  太史闌一怔。

  ……這叫什麼事?被襲胸了?

  她雖然大多時候穿男裝,但那是為了方便,她才不會像很多女扮男裝的人,故意把胸裹緊,她嫌費事,再說女性體徵,父母所賜,有什麼好掩藏的?

  所以她不束胸,最近穿的也是自己皮箱裡的胸罩,當然不是大波那種累贅很多的蕾絲胸罩,而是普通舒適的棉布款,貼身,所以摸起來,必然的真材實料。

  太史闌有點慍怒,然而一抬頭看見對面邰世濤的神情,頓時心中一軟。

  那少年臉上神情複雜,尷尬、羞愧、驚恐……還有很多她看不明白的情緒,臉上紅紅白白,轉個不休。

  這孩子,受的驚嚇也不小吧?

  太史闌嚴謹又隨意,嚴謹是行事作風,隨意的人際相處,她沒覺得這是多大事,又不是故意的,再說這是弟弟。

  「這傷口是該處理下。」她很自然地換了話題,道,「世濤,去找些布和藥來。」

  邰世濤此刻恨不得縮進角落裡,聽見這句趕緊低頭答應一聲,快步走了出去,明明這裡才是主臥,更有可能有布和藥,他卻急忙跑了出去。

  他一出門,轉到太史闌看不到的地方,立即往牆上一靠,仰頭向天,長長吐了口氣。

  剛才……

  剛才真是此生以來首次最大驚嚇。

  也是此生以來首次……最大幸福。

  這個想法只沉澱在他心裡,偶爾浮光掠影而過,連自己都不敢深觸,覺得往深裡想了是對她的褻瀆。

  然而那一刻又如此歡喜,那一霎的跳躍,他連心都似要跳出來,一瞬間腦海裡掠過「銷魂」一詞,卻又迅速搖頭想要甩脫這大不敬。

  那一刻的柔軟,那一刻的起伏,那一刻的浮於表面而又深及心底。

  一觸,抵達靈魂。

  他背靠著牆壁,夜裡的牆壁深涼深涼,磚頭縫裡的寒氣入骨,激得他渾身一陣陣哆嗦。

  以他的體質,自然不會被這點寒氣凍到發抖,然而他就在發抖,將背往牆上貼了又貼,借那入骨的寒氣,將內心的沸騰壓了又壓。

  良久他才平靜下來,慢慢用雙手壓住了臉。

  手上還有血跡,他也不管,抹得滿臉紅印子,他怔怔地瞧著,又覺得心疼。

  隨即他去井邊打水洗臉,才大步去找布和藥,藥他身上就有,布在廂房裡尋了,拿了到正屋來。

  正屋點起了蠟燭,他正要跨進去,忽然又在門檻上停住。

  太史闌等不到他,正在自己上藥。

  她側身背對他,衣裳卸了半邊,燭火均勻地打在她的背上,淡蜜色的健康光潤的肌膚,在燈下微微閃光。

  側身的弧度很美好,從她的下頜到肩背,線條更加美好,他說不清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只覺得一瞬間,像看見一條玉石的河流,流在黑暗的光影裡,所經之處,遍地光彩。

  其實太史闌很小心,知道他隨時會來,只脫了一隻袖子,衣裳並沒有解,露出的一邊肩膀,比現代那世吊帶衫小可愛保守得多。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

  她忽略了這種四方柱床是鑲有鏡子的。

  那一方銅鏡斜對著她,正照見她的頸下,雖然沒能照見胸前,卻也是一片晶瑩肌膚,邊緣可見微微隆起,而她正在敷藥,手指修長,似一朵花綻放在欺起伏的平原上。

  邰世濤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他低頭,地下卻斜斜映出太史闌的影子,修長的,肩頭衣裳淺淺半褪……

  邰世濤呼吸急促,開始覺得自己無處可逃。

  太史闌卻遇到麻煩。她的傷口靠近胸部,要想包紮好必須繞過脅下,這活計一個人做不來。

  邰世濤眼角斜瞟著她,看她幾次失敗,再試驗下去難免扯動傷口,只得咳嗽一聲,裝作剛剛到門口一般,道:「姐姐我來幫你。」

  他把「姐姐」二字喊得很重,好像不如此不足以提醒自己,他努力自然地走近,伸手去接太史闌手上的布帶。

  太史闌到此時也不會故意避開,那樣會顯得更尷尬。聽著他聲音平靜,太史闌還暗笑自己多心,剛才覺得他語氣不對,特意打發他迴避,如今看他坦然態度,倒是自己落了小家子氣。

  「嗯。」她大大方方側身,道,「給我紮緊些。」

  邰世濤接過布帶,太史闌抬起手臂,他微微彎身,布帶穿過她脅下,在後背紮緊。

  他一直低著頭,不讓自己眼光亂瞄,只盯著布帶,但還是不可避免瞄見她的腰線,緊致,優美,充滿力度。

  他看她什麼都是美的,人間裡不能再有第二個好。也因此永遠都是緊張的,怕自己忍不住要靠近那般的好,然而再永遠失去那個好。

  他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第一個結險些沒打成,她耐心地等著,燈光下側面柔和,鼻尖有點汗,閃著鑽石般的光。

  她對他從來都有耐性,像長姐對著慢慢成長的弟弟,雖然她其實大不了他多少。

  他有點笨拙地幫她包紮好,像完成一個艱巨的任務,長吁了一口氣。

  她披上衣服,一轉頭看見他額頭竟然有了汗,忍不住失笑,「嚇的?」

  邰世濤咧咧嘴,實在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胡亂點頭。

  「今天是個意外,別自責。」她似看到他內心深處,淡淡地安慰他,「是我酒醉,認錯地方。」她環顧一週,有點自嘲地撇撇嘴角,「真是糊塗了,這明明不是容楚的屋子,他不會用這麼濃郁難聞的熏香。」

  邰世濤聽著她語氣裡不自覺流露的對容楚的瞭解和親暱,微微扯了扯嘴角,一瞬間笑容弧度,幾分欣慰,又幾分哀涼。

  隨即他道:「酒還沒完全醒吧?我看你出了一身汗,後廚裡我剛熬了一鍋蘿蔔湯,喝了解解酒?」

  「算了吧。」太史闌指指地上屍體,「這樣子誰喝得下?你真當我是屠夫啊?」

  邰世濤有點遺憾地笑笑,正要問她屍體打算怎麼處理,忽聽院子外人聲雜沓,火把的光亮靠近,有人在門外大聲叫:「總院大人在嗎?」但也只叫了這一聲,隨即一大堆人湧進來。

  這些人衝進院子,一眼看見房中,也愣住了。

  人間地獄。

  滿屋子都是血,牆上、門板上、地面上、床上、地下的被子上,到處都是鮮紅的新鮮血跡。床上趴著生死不知的景泰藍,太史闌胸前衣衫染血,地上還有一具屍首。

  這屋子此刻看起來不像死了一個人,倒像瞬間殺了十個人。

  人們萬萬想不到,不過撒幾泡尿的功夫,這安靜的二五營內,忽然就變了天了。

  太史闌在人進來時,就揮手示意邰世濤避到暗影裡,這裡人多眼雜,她不希望兩人關係被太多外人發現。

  蘇亞于定雷元當先衝了進來,訓練有素地把守了門戶,太史闌看見都是自己的護衛,稍稍放心。

  他們看清楚地上屍首竟然是總院時,眼珠子也險些掉下來。

  不過當他們聽太史闌說了事情始末,再看見連景泰藍都受傷之後,頓時覺得這位死得實在太簡單。

  蘇亞當即帶著于定雷元請罪,表示保護不力,太史闌淡淡道:「今天是意外,是我自己沒要你們跟隨。不過之後要加強對景泰藍的保護。」

  「是。」

  太史闌坐在床邊,看看總院的屍首,道:「處理掉。」

  「不對外公開?一個大活人失蹤,總會有人疑問。」

  「他剛才既然敢殺我,必然也有處理屍體的辦法,你們就在這院子裡找找,看有什麼隱蔽的地方。」

  「是。」

  過了一會雷元來回報,說在屋子後找到一個酒窖,裡頭有埋在地下很隱秘的巨大的酒甕,酒窖本身也很隱秘。

  「那就泡酒吧。」

  總院的屍首被拖了出去,他原本準備拿來葬太史闌的酒甕,成為他自己的埋骨之地。

  太史闌並不擔心遲早有一日屍首被發現,發現又怎樣?古代又沒有DNA驗證,這屍骨誰知道是誰的?也許是總院自己殺了泡酒壯陽的?

  她命人將屋子收拾乾淨,地上牆上門板上都擦掉血跡,所有帶血的東西都扔到酒窖裡燒掉,直到沒留下一絲痕跡,才悄悄從後門回到容楚的屋子。

  邰世濤沒有再跟著她走,他無聲地退到人群外,回到自己那一群士兵中間。

  今晚迷離而又驚險,銷魂而又跌宕。今晚的一切,將會成為他的永久夢境,夢裡有黑暗的茅廁,有長長的月色朦朧的林蔭道,有燈下那一抹剪影,肌膚的微光,照亮一生未知的前路。

  ==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太史闌頭痛欲裂。

  宿醉加上沒休息好,她的臉色看起來很可怕。好在景泰藍醒了,也沒狗血地發生啥失憶,就是一醒來就睜大眼睛,雙手四處亂舞亂抓,「麻麻!麻麻!」

  太史闌昨晚破例睡在他身邊,早有準備,一翻身抱住他,「麻麻在這裡!」

  小子的驚恐這才平復,昨晚他拚命大頭一撞,把自己撞暈了,也不知道麻麻救下來沒有,一夜噩夢,夢裡都是飛舞的雪亮的光影,而麻麻正衝上去,迎著刀。

  此刻抱著熟悉的身體,嗅著熟悉的味道,他砰砰亂跳的小小的心才安定下來,將大腦袋在太史闌懷裡蹭啊蹭,嗚嗚地哭,「麻麻,嚇死藍藍了,嚇死藍藍了!」

  「我倒覺得你很勇敢,做得很好。」太史闌拍著他,「景泰藍,你救了麻麻。」

  景泰藍抬起淚水洗花了的貓臉,長睫毛一扇一扇,「真的嗎?」

  太史闌拍拍他,昨夜的一切太恐怖,她不能給景泰藍留下一絲陰影,想要拔除這不良影響,只有激起他的無畏。

  「當然,沒你那一撞,麻麻就被刺到心臟了。」太史闌誠懇地向他求教,「採訪一下,你當時是怎麼想到的?」

  景泰藍當即笑得見牙不見眼。

  「麻麻教過的啊,沒有武器,腦袋,牙齒,自身的力量,都可以傷人。可以傷人自然可以救人!」

  「對。」太史闌抱住他,碰了碰他額頭,「你看,你做得很好,這樣的情況下你還能救麻麻,還有什麼你做不到的?景泰藍,你才三歲,已經做到了保護我的承諾,我很驕傲,真的。」

  景泰藍仰望著她,嘴角咧開,撲在她懷裡。

  「我能一輩子保護麻麻。」他幸福地道。

  「對,你能。」太史闌撫摸著他的小鼻子,手指輕輕,有點心疼,「不過你以後更要記得,先保護好自己,腦袋太重要,不要拿腦袋當武器,撞傻了怎麼辦?」

  「撞傻了就可以一輩子待在麻麻身邊了。」景泰藍卻根本不在乎,得意洋洋地笑,「不用回去了。」

  太史闌聽得心中一酸——他答應過回去,做好準備回去,但心中終究是不願的,此刻真情流露,寧可做個傻子,也不想回到那冰冷的宮裡。

  她摟緊了孩子。

  沒關係。

  你回去。

  我會努力讓所有想害你的人,都變成傻子。

  ==

  母子兩人說了一會話,隨即太史闌讓景泰藍再養養,孩子腦袋不堅實,可不要留下後遺症。

  她自己撐著頭出去,院正等人已經等在門口,二五營所有的學生幾乎都在,果然院正一開口就問她是否看見總院大人。

  「不知道。」太史闌漠然道,「許是出門散心了?」

  二五營高層面面相覷,他們知道太史闌絕對有嫌疑,昨晚她先回去,當時二五營所有人都在飯堂,只有她和總院不在,之後總院就失蹤了,兩人先前又有紛爭,要說人失蹤和她沒關係,鬼才信。

  可是懷疑也沒用,太史闌現在威望驚人,這二五營內都是她的人,誰多說一句,等著的下場也不會比總院好多少。

  再說眾人對總院也沒什麼好感,這位二五營領導人,自私怯弱,依附鄭家,如果不是他無能,二五營何至於到今天。

  「有件事請總院大人批准。」太史闌道,「明日我要啟程去雲合城,我要挑選一部分二五營學生帶走。」

  很多學生擠在她門外聽她和高層對話,聽見這一句大家都高喊起來,「帶我!帶我!」

  太史闌目光掃及,所有人都舉手跳躍,生怕自己給選漏了。

  留在這裡也是被欺負,還不如去雲合城拚一拚,哪怕不能上場,見見世面也好。

  太史闌特意選在這時機說這個,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院正四面掃射一圈,嘆了口氣,擺了擺手道:「現在對外來說,二五營已經解散,我等已無權對二五營事務做處分,太史大人如果願意,都帶走我們也不能說什麼。」

  學生們歡呼,太史闌還是很冷靜,道:「學院配發的各種武器,可以借用否?」

  二五營有地方豪紳支持,條件一直不錯,學院裡用來教學的武器,都很精良。

  院正猶豫了一下,道:「可以,算是借。如果天授大比二五營能有好成績,這武器還不還也無妨,本來就該給學生配發的。」

  太史闌滿意地點點頭,心想殺掉總院就是好,院正為人雖然中庸些,但本質不壞,內心裡也是不希望解散的。

  她轉向學生們,學生們瞬間安靜,仰頭看著她。

  「這世上沒有天生無用的戰士,只有懶惰不自強的廢物。」太史闌套用了現代一句名言,淡淡道,「既然要跟隨我,就要完全服從我的規則,我將以軍隊形式進行管理。帶你們一起走,不僅走,還要走得高調。這一路我會給你們任務,做得好的,可以跟我一直到雲合城,做不好的,自己半路回家——同意就留下,不同意現在離開。」

  四面靜悄悄的,學生們的腿釘子般釘在地上,有人在問當初和太史闌一起去北嚴歷練的那批學生,知道了大概的歷練,都眼睛放光。

  太史闌看著這些年輕人眼底的興奮神情,點了點頭,幾年倒數,並沒將這些少年男女的血性抹殺,他們還是渴望成功的。

  有血性,有勇氣,有毅力,有耐心,離成功就不會太遠。

  「今天有一天時間,給你們自己分組結隊。」太史闌道,「按照營內課程分配,」器、技、藝、文「四主科以及其下副科,一個指揮,一個軍陣,一個搏擊,一個箭手,一個文治,一個槍手……每科出一人,組成一個小組,自由搭配,但必須在今天之內組成,並推選出組長,組長去領武器和乾糧,負責前往雲合城一路上以及到達雲合城之後,所有的事務調度安排以及秩序管理。」

  眾人都開始緊張起來,開始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尋找可能的搭檔。

  太史闌這一招,三大用意:組成小組設立組長權力下放,是為了便於管理,她可沒精力照管那麼多人;小組多,一路上自然會形成競爭,有利於學生素質的提高,二五營學生確實不如人,她必須在路上先錘煉錘煉,最起碼練出氣勢和紀律;最後,打亂現有分科,在每科裡都選一人自由組合,有利於學生們交流溝通,加深感情,畢竟以往,學生們只熟悉自己那一科的同學。

  她這個要求一出來,旁觀的院正等人都點頭——太史闌不僅本身勇武,居然還擅長管理。

  「組長不是鐵飯碗,」太史闌道,「誰做得不好,全組人有三分之二的人表決反對,就可以換人。」

  這樣,一些只有武力,組織管理能力不足的人,也就不能成為組長,這一點,是為了培養能力全面的基層管理者。

  太史闌還有一些別的想法,但不打算現在說,新的管理方式需要慢慢來,她有信心,只要領導者威望足夠,沒有推行不下去的事。

  「一天。」她道,「做不好就自動留下。」說完轉身進屋睡覺,倒讓恨不得掏個小本子出來記,跟她學學管理手下的方式的院正等人,十分扼腕。

  學生們散去,各自忙碌,邰世濤也沒有留下的理由,和院正告別。

  他走的時候,太史闌「散步」經過了營門口。

  少年在馬下和二五營高層寒暄,眼神越過院正的肩,看著遠遠「看風景」的太史闌。

  他心中並無太多離別的傷感,雖然這一別,下次再見還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不同立場的人,相遇了也只能故作不熟,這原是他的遺憾,然而經過昨夜,經過那燭影搖紅,驚心而又含蓄的一夜,他忽然覺得心情愉悅,因為之後漫長的日子裡,這一夜有太多的東西可以讓他慢慢咀嚼回想,再不愁空曠寂寞,那是只屬於他的回憶,像珍藏的糖,裹在銀紅的包袱裡,冬日裡就著暖爐烤一烤,抿一抿那滋味,甜到心底。

  少年的背影在馬上遠去,筆直,頭上的髮帶在深秋的斑斕裡跳躍,他現在的背影,已經脫去初見時的微微佝僂,滿身風華,竟然真有幾分相似太史闌。

  太史闌注目他的背影,一直到他轉過山道再看不見,才慢慢轉身。

  世濤。

  我們都有彼此的路要走。

  下一個路口再見,願你我已能笑傲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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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1:22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一章 進擊與裸奔

  雖然身上有傷,太史闌也只休息了一天,畢竟雲合城那邊天授大比沒多久就要開幕了。

  為了景泰藍的身體,太史闌也雇了一輛大車,母子倆打算邊趕路邊養傷。

  大車是特製的,三公留下的護衛,因為景泰藍的受傷十分緊張,請了名匠將那車改裝,說是銅牆鐵壁也不為過。

  景泰藍卻不耐煩待在氣悶的車裡,他睡了一天也就好了,哪裡願意再躺,時常溜下去玩,倒是太史闌,其實傷得不輕,支撐著處理了帶二五營學生離開的事,之後便躺倒了。

  不常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來,那來勢就不輕,何況還要趕路,雖然蘇亞等人一路上不停地請當地最好的大夫,太史闌的病卻始終沒什麼起色。

  太史闌自己心裡有數,她這場病是遲早的事,有誰像她活得這麼緊迫緊張的?從穿越到現在,一年還沒有,但風浪已經經過無數,幾乎每一天都是在緊繃的狀態下掙扎,時刻警惕、戒備、思考、應對、爭鬥……當初康王別院裡泡寒泉的隱患,喬雨潤毒粉的殘留,還有這日日夜夜的疲憊,鐵人也挨不住。

  那晚受的外傷,不過是一個引子而已。甚至那晚超出她意料之外的輕易酒醉,說到底也不過是因為身體已經到了極限,所以抵抗力降低。

  她自己計算著,這一場病只怕最起碼要小半個月,那時候應該已經到了雲合城參加大比,可不要耽誤了比試。

  不過她反正還沒修煉武功,擅長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倒也不太擔心,就是有點憂愁,到時候瘦成隻猴子,容楚會不會笑話她?

  早晚高燒中午低燒的節奏,讓她最近瘦了許多,不過太史闌發現,她在高燒迷糊狀態下,耳朵上聖甲的熱流特別明顯,似乎聖甲在遇冷激化,淘洗了她的腿部經脈骨骼之後,又遇熱轉化,開始鍛鍊她另一部分的肌骨——雙臂。

  她甚至能感覺到來自五越的神奇藥物,經過經脈時那股烙鐵般滾熱的氣流。

  趁著養病,她也沒丟下自己那幾樣活計,並嘗試著練習容楚給她的小冊子裡的其他異能,她發現,在迷糊狀態下,練習預知最有效果;而清醒時可以練習毀滅,她現在已經不需要凝神,手指觸及便可以毀滅物體,和她的復原速度一樣快,甚至可以飛速在復原——毀滅——復原三種狀態中連續三次轉化。

  這樣子病中還在練習技能,病自然不能好得太快,但是她沒有辦法——她必須贏,必須強大,必須獲得那豐厚的賞賜,只有那樣先定下來的賞賜,她才有機會,宗政惠才想賴,也賴不掉。

  她生病,還在練功,其餘事自然懶得管,好在一開始就把二五營的管理基調定了下來,之後的事情好辦,二五營學生分了二十多個組,每組十七八人,雇了幾十輛大車,浩浩蕩蕩地形成一個車隊。

  這麼大一個車隊,自然很招人眼目,路人打聽到是二五營自己跑去參加天授大比的隊伍,免不了指指點點譏笑。

  學生們一開始忍著,漸漸便覺得忍不住,托蘇亞問太史闌,可不可以「適當教訓?」

  太史闌問他們,「打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很了不起?自己丟掉的名聲,有一萬種辦法找回來,自己去想!」

  學生們只好繼續忍,一邊納悶,太史闌說的高調行進,就是這樣?高調的雇幾十輛大車招搖過市,然後被噴口水?

  走到第三天,路過一個村莊,這個村子很特別,家家門戶緊閉,看不見孩子來回奔跑,每家的門和窗都特別嚴實,有的還上了鐵條。

  因為太史闌生病,不能總在車上,蘇亞便去和人家請求借宿,結果被那群漢子噴了回來。

  「二五營?聽說過,不是裁掉了嗎?這是幹嘛?集體要飯去?」

  「你們有臉來要借宿?西凌之恥!連天授大比都不敢去參加!」

  「我們這就是去參加天授大比!」

  「哈哈,去了又怎樣?別再給咱們丟人了吧。」

  「砰。」

  家家戶戶都關上門。

  遠處二五營學生都攥緊拳頭,眼裡噴火。

  蘇亞憤憤地回來,不解地問太史闌,「大人,你為什麼不讓報你的名號,堅持要說是二五營?只要你名字一說,肯定家家戶戶大開門迎你!」

  太史闌不答,這幾天她瘦了許多,嘴角燎起一片火泡,景泰藍懂事地餵她喝水。

  太史闌注視車頂,聲音低卻清晰,「咱們一直順著邊境路線走,現在到天羅山附近了吧?」

  「是。」蘇亞不解地對外看看。

  「有沒發現此地防衛嚴實,民風彪悍?」

  「確實,罵起人來吐沫星子四濺。」蘇亞咬牙。

  「那是因為他們一直在和越人做抗爭。」太史闌道,「你忘記了,這裡正好靠近南越,時不時會有越人,冒充山賊騷擾,這些當地村民也是本地壯丁,經常和越人作戰,自然彪悍。」

  「大人您的意思是……」蘇亞眼睛一亮。

  「為什麼要報我的名號?借別人的光照亮的路,那不是自己的光彩。」太史闌閉著眼睛,「讓他們自己掙名去。想得到什麼,必須自己去努力。傳我命令,今晚露宿這村外。」

  蘇亞看看憔悴的太史闌,露宿村外別人也罷了,她怎麼受得起?她需要平整的床,細緻的護理,新鮮的飯菜。

  昏黃的光線裡,太史闌的臉卻是平靜的,這世上人能吃過的苦,她都嘗過,還能在吃苦,那是好事,最起碼那證明還在活著。

  蘇亞看著那樣的神情,便知道她的命令不可違拗,默然轉身下去了。

  當晚二五營學生就在村口露宿,風大,帳篷支不起來,眾人背靠背睡了,按照慣例,有一半人輪班守夜,蘇亞于定雷元等人,知道今晚必有敵情,乾脆都沒睡。

  下半夜的時候,忽然山上起了一陣狼嚎。

  乍一聽是狼嚎,仔細聽來卻不像,而且速度很快,嚎聲剛起,一大隊人馬已經風塵滾滾出現在了村口。

  身後村子裡似乎也早有準備,啪啪啪一陣關窗和腳步疾走的聲音,身後呈現死一般的凝重和寂靜,似乎也在等待。

  看樣子這些邊境村子經常需要應付這些零散越人。

  「南越。」花尋歡在太史闌車邊道,「左頰刺花,信奉月亮神,認為月圓之夜會有神助,常在月光好或者月色奇特時行動,擅箭,擅舞,有獨特的『舞戰』之術。」

  「你是哪一越的?」太史闌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花尋歡卻不回答,這個平日裡張狂恣肆的女子,難得眉間多了一抹陰霾,不遠處,在擦刀備戰的于定忽然抬起頭來,向這邊望了一眼。

  「我可以現在不說麼。」花尋歡半晌有點艱難地道。

  「可以。」

  花尋歡感激地籲一口氣。

  「你上我的車來吧。」太史闌道,「過來幫我鬆鬆筋骨。」

  花尋歡一怔,隨即明白太史闌的意思,她哪裡會使喚人幫她按摩?分明是體諒她出身五越,不讓她本族出手。

  「你……信我?」月色下花尋歡眼睛裡有碎光閃爍。

  「我從來不會不信任身邊人。」太史闌道,「上來,等下計算下他們的戰果,你可以不參戰,但不能偷懶。」

  「好!」花尋歡頓時輕快起來,一個箭步躍上車子。

  村口的學生們已經被驚動,雷元站在高處,大聲喊道:「兄弟們,狼崽子來啦,給你們練手的機會,讓那些瞧不起咱們的兔崽子,睜大眼睛瞧瞧到底誰是廢物。你們打不打?」

  「打!」被驚醒的學生一躍而起,拳頭攥緊。

  「按小組合作,」雷元咧嘴一笑,「割耳計算戰績!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只看輸贏!殺人殺得最少的後三位組長,繞著村子裸奔一圈!」

  「他娘的,好狠!」一個學生轉身就拔刀,「殺啊!快點!」

  還有一個組,反應慢了點,還在找武器,雷元跳過去,當即把他拎著扔到一邊。

  「你!等著光屁股跑吧!」

  這一刺激,學生們頓時嗷嗷叫著衝上去,生怕比別人慢一點,等下就要裸奔。

  這一路上,太史闌一直讓他們互相演習配合,也讓指揮最出色的沈梅花和每個小組溝通,研究應敵的各種方案,此刻便見了效果。

  分成小組的對敵,相對會更有效率,指揮安排陣型,箭手掩護,槍手遠距離進攻,搏擊謹慎攻殺,其餘人負責善後及割耳朵,一個小組一個小組捲過去,好比蝗蟲過境,所經之處,遍地鮮血。

  不過畢竟是第一次作戰,小組配合雖然私下演練過很多次,但實際戰場上總會出現很多問題,很多人殺著殺著就忘記和本組的人配合,單獨竄到別處或者擋了別人的事,有人宰了幾個,一回頭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頓時就慌了手腳。

  這些越人雖然不多,但越人上馬是兵下馬是民,人人都是戰場老手,立即有人發現有空子可鑽,隨即聽見一聲怪異的長調之後,越人們忽然都換了步法。

  他們的步伐詭異,古怪,大開大合,手舞足蹈地看起來確實像舞蹈,學生們剛剛適應剛才的作戰方式,忽然遇上這麼奇怪的步子,都怔了怔。

  在車中觀戰的太史闌一瞧不好,作戰是不能分神的,其實千破萬破,唯快必破,不管敵人玩什麼花招,一刀砍過去算完,速度越快越好,這樣分神,就會給別人可乘之機。

  她剛要再次下令進攻,那些越人已經跳著奇怪的步伐舞到了每個小隊的中樞隊員身邊,一個越人一個大仰身,身子後翻腿抬起,仰出奇異的弧度,他對面的學生一怔,不知道這樣的體位該招呼他什麼要害,那越人忽然手一翻,手竟然從自己襠內翻出,手中一柄雪亮的小斧,唰地砍向他的肚腹!

  另一個學生,則遭遇一個跳「鐵板橋」翻肚皮的越人,也是那茫然一瞬間,那越人忽然抬頭,嘴間尖嘯,齒縫間噴出尖銳的藍汪汪的針!

  還有的看見劈叉的,劈開的叉下忽然滑出一柄刀。

  還有的被一個腰弓翻到面前,腰弓一翻,翻出一根吹箭……

  一瞬間幾乎大部分人遇險!

  一個少女被一柄刀忽然逼到臉前,巨大的恐懼令她發出尖叫,聲音尖利,聽得學生們更加緊張失措。

  正在這裡,太史闌吹哨了。

  哨聲尖利瘆人,聽得讓人渾身神經都似被拽住,這哨聲是太史闌故意安排,就是要難聽,要特別,要讓人無法忽略,一路上學生們渾身發麻地聽著這哨聲訓練,此刻聽見,每個人都下意識立即後退!

  本來要被砍中肚子的,這下斧頭落在大腿上,劃一條血痕。

  本來要被刀擊中腳腕的,這下逃脫。

  本來要被針擊中面門,這下針落在肩膀上。

  ……

  雖然一部分人逃脫了必死殺手,但終究還是很多人受傷,初次上戰場又初次見自己的血,這心理衝擊還是有的,再加上對方那古怪的「舞攻」,學生們這一退,眼看就似乎沒有勇氣再衝。

  蘇亞焦急地看著前方,她知道太史闌吹哨下令後退是為了保住學生們的命,但此刻一退,很可能就會一退再退,面臨敗局。

  這一戰不能輸,首戰一輸,士氣必頹,二五營就真的很難有出頭之日了。

  她開弓取箭,箭若流星,三連發齊射,射傷不少衝在前面的越人,只是也不能阻止學生的後退。

  太史闌卻不急的樣子,放下哨子,忽然道:「策馬!驅動馬車向前!」

  趕車的雷元一聲吆喝,抖開韁繩,駕駛著馬車向前衝。

  馬車有天窗,太史闌瞧瞧,忽然對蘇亞道:「打破它!」

  蘇亞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立即揮刀砍破。

  「送我上去。」

  「大人!」蘇亞忽然明白她要做什麼,駭然道,「不能!有危險!而且你現在的身體也不能吹風!」

  「立即!」顛簸的馬車裡太史闌聲音嚴厲。

  景泰藍在另一輛車裡,由護衛層層保護,這車裡只有她和蘇亞。

  蘇亞看著太史闌,她病了好幾天,眼眶都深陷下去,可就是因為眼眶深陷,眼神反而看起來更亮,更迫人。

  太史闌已經自己向上爬,蘇亞咬咬牙,扶住她的腿,送她上了車頂。

  天窗可以容一個人出入,不過現在馬車在疾馳中,顛簸得厲害,上去一時也站不穩,太史闌便站在車廂的座位上,腳下還墊個凳子,蘇亞扶著凳子,而她的半身,露在馬車外。

  頭一伸出去,高處的風便呼啦一下撲過來,人如同被煽了狠狠一巴掌,灌在嗓子眼裡的冷風,竟然是火辣辣的,刺激得人恨不得咳出心肝。

  太史闌吸一口氣,摀住嘴。

  馬車原本停在一個坡度上,此時向下衝,迎著一個沒有學生的戰團。

  越人一抬頭就看見馬車以及馬車上的人,背弓的立即開始尋找弓箭,還有一些人試圖往車上爬。

  已經向後退的學生們則大驚失色,立即停住腳步。

  太史闌竟然驅車迎著敵人衝過去了。

  她會成為靶子!

  「停!停!」學生們狂呼亂叫,拚命向前衝,緊追著馬車的輪子。

  太史闌不說話,一直衝到戰團中心,近到已經看見底下越人粗黑的臉,才忽然喝道:「停!」

  雷元雙臂一緊,兩匹馬齊聲長嘶,雷元雙臂如鐵一動不動,兩匹馬再也不能前進一步。

  馬車驟停。

  突然停止甚至連慣性都沒發生的馬車,一下將三四個試圖攀爬馬車的越人摔了下去。

  「今天我的馬車就在這裡,我就在這裡。」太史闌終於喘定一口氣,勉力大聲道,「以此為線,這便是兩軍疆域!你們爭奪的就是我的死活,你們進,我生,你們退,我死!」

  馬車下人人仰首望她,只有那個失心瘋了的少女還在尖叫,太史闌大喝:「閉嘴!」一抬手擊出一顆石子,正擊中她面頰。

  少女驚得原地一跳,這才清醒,摀住臉看太史闌,眼睛慢慢紅了。

  太史闌已經不看她,在車頂轉身,看著那群學生,「我把命交給你們了,自己看著辦吧!」

  雷元跳下車,拔出刀,一手持盾站在馬車前,回頭冷笑道,「敢不敢上來?敢不敢往前走?敢不敢向後退?敢不敢做男人?」

  學生們狂奔向前的腳步聲,淹沒了他的挑釁。

  學生們幾乎是順著馬車爬過去的,一瞬間,馬車前就滿滿是人,攔成長長一線,誰也不知道是誰第一個撞出去,又是誰第一個殺了對方的人,只知道那一瞬間無數人衝出去,懷裡揣著刀,刀在揚起那一刻就已經劈下,不用管砍在什麼部位,反正濺出來的是敵人的血。

  雖千萬人吾往矣。

  只因身後是她。

  當初下北嚴歷練的學生衝在最前面,他們被打散分在各組,有這些見過鮮血的老鳥帶動,新手漸漸也好些,而且距離拉近,衝進陣中,不被分割,對方的舞功也就沒有發揮餘地,陣勢一衝就易倒,何況背後還有太史闌,學生們此刻只恨自己先前表現不好,都嗷嗷叫心無旁騖地殺人,眼角還瞄著別的隊伍,生怕手慢一點就輸了。

  那幾百個打游擊的越人,本來是慣例來擄掠,他們向來是三天一騷,五天一擾,和本地壯丁時常交戰,對彼此的戰力和作戰方式早已熟悉,哪裡想得到忽然冒出來這麼一堆煞神,作戰風格還從來沒見識過,本來祭出本族最有殺傷力的詭異作戰方式,已經快要奏效,誰知遇上一個女瘋子,瞬間就提升了對方的士氣,轉敗為勝,當即被分割,被打散,被圍毆,被不斷割耳朵……

  村子裡窗戶啪嗒啪嗒被推開,一堆腦袋探出來,所有的表情都是目瞪口呆。

  本地村民習慣了越人騷擾,早已有自己的一套應對方案,一般幾十人的隊伍就打出去,上百人要斟酌,今晚有一兩百人,便先關好門窗,不予出戰,讓這些混賬在外頭轉一圈好了,反正外面也沒什麼東西,反正這些越人,豬圈裡一根爬犁齒都會撿回去當戰利品的。

  誰知道他們還沒來得及動手,那群被他們瞧不起的「二五懦夫」竟然先衝了出去,不僅衝了出去,還在殺人,不僅殺人,還殺得利索,一小隊一小隊,跟梳子篦子一樣,嘩啦啦劃過去,留下一片帶血的蝨子。

  本地村民也沒見過這樣的作戰方式,更沒見過一群殺人像比賽的人,瞧他們一個個急不可耐的癲狂模樣,殺遲了會抽筋嗎?

  殺遲了不會抽筋,會裸奔……

  戰局幾乎瞬間就到了尾聲——學生們一路來,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被太史闌要求一直壓抑著,只等著一個爆發點。

  此刻遭遇越人,再被太史闌一激,這個爆點瞬間就「砰」了。

  太史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有氣,有委屈,被誤解,費太多口舌和人解釋都是白搭——亮出你的拳頭來!

  亮拳頭還不是對老百姓,欺負群眾不是本事,要打就打那些傷害民生的傢伙!

  圍觀的村民漸漸從屋子裡走出來,嘴越張越大——這是二五營嗎?

  這是傳說中年年倒數,懦弱無能,不敢應戰,被迫裁撤的二五營嗎?

  哪個王八羔子瞎傳的流言?

  如果這就叫年年倒數的武裝力量,那南齊的軍隊早就他娘的橫掃大陸了!

  越人被殺得心驚膽顫,交戰不過一刻鐘,當先一人便發出一聲尖哨,隨即瘋狂後撤。

  再不撤就得全留在這裡。

  就算他們跑得及時,二五營殺上癮的瘋子們,還攆在後面跑了十幾里,有些人興奮過度,直接跑迷路了,最後還是于定帶領護衛們到處吹哨尋找,才把人找齊。

  這邊戰事剛結束,那邊村民紛紛打開門,由一個老者率領,迎向馬車。

  「先前我等失禮,慚愧。」老者當先道歉,又大讚之前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如此英勇的二五營,感謝二五營幫他們驅逐越人,隨即邀請太史闌入村休息。

  太史闌這才下車,從天窗鑽下去的時候,她晃了晃,蘇亞接住她,感覺她渾身冰冷僵硬,想必病又要更重幾分。

  蘇亞嘆了口氣。

  太史闌這樣的人,做什麼都要做到極致,唯一不太考慮的是她自己。

  做她身邊人,活得既痛快,又擔心。

  太史闌自己也覺得實在不舒服,也不客氣,坦然下車隨他進村休息,老者連忙命人準備最好的房間,最好的食物招待貴客,並給二五營其餘學生都送來食物熱水。

  學生們一鼓作氣殺人,此刻鬆懈下來,都一屁股坐下來,眼睛發直。

  累癱了。

  到此時有些人才感覺到害怕,但瞧瞧周圍同伴人談笑風生無比興奮,也便慢慢安靜下來,覺得戰爭,其實也不過這回事,你越不怕死,死的可能性越小。

  這就是群體感染的力量,畏懼、自私,在向上的昂揚的氣氛熏陶裡,會自然消失。

  太史闌在隨老者進村之前,轉向學生們。

  「各位兄弟姐妹。」她微微躬身,「多謝你們。」

  學生們都停下喝水吃東西動作,一起抬頭看她。

  夜色中憔悴的太史闌,眼神欣喜而驕傲。

  她謝他們的努力,謝他們不曾退卻,終於掙回了榮耀和尊敬,給她尋到了休息的地方。

  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閃過四個字。

  榮辱與共。

  她在用行動告訴他們——我們榮辱與共,我所能得到的一切,都是你們給的。你們勝,我榮;你們敗,我辱。

  屬於群體榮譽意識的第一課,此刻悄然開始。

  學生們肅然,紛紛放下手中的東西,站起,對太史闌一躬。

  「多謝太史大人。」

  謝她已經如此光輝燦爛,依舊願意將自己一身榮辱,繫在他們身上。

  這是信任,是知己。

  太史闌點點頭,隨即又問于定,「戰果統計出來沒有?」

  「出來了。」

  「很好,勝的小組,明天的菜加一個葷,並且可以走在隊伍最前面。」太史闌道,「最後敗的三組,包括剛才拎出來的那個,出列!」

  三組人羞答答出來了。

  「我們雖然還不是軍隊,但是在我眼裡,你們就是軍隊。」太史闌道,「軍紀不容違背,組長們,裸奔去吧。」

  組長們猶猶豫豫,百姓瞠目結舌。

  見過各種處罰,沒見過這麼罰的。

  「可以……可以留件褲子麼……」一個組長漲紅了臉,低聲問。

  「可以。」太史闌並不打算讓他們從此抬不起頭做人,「不過話說在前頭,以後還會有戰鬥,連續三次排末尾,你的內褲就再也保不住了。」

  「誰他娘的會連輸三次!」那組長面色猙獰開始脫褲子,惡狠狠把褲帶扔地上,「到時候不要你脫,我自己脫!」

  太史闌,「……」

  尼瑪,我會脫你褲子嗎?

  脫容楚的還差不多!

  三個組長當真脫得只剩一條犢鼻褲,在深秋的寒風之中瑟瑟搓著臂膀。

  「兄弟,跑吧。」

  「跑吧……跑著就熱了……」

  「娘的……跑完這次老子再不要跑了!」

  三個精赤條條的漢子繞村開跑了,滿村的孩子不睡覺,跟在後頭拍手……

  「等雷元把跑丟的人找回來。」太史闌淡淡道,「跑散了的人,所在組的族長,也跑。」

  「啊?」

  「軍隊,紀律首要。我下令收兵,所有人就該立即回軍。還跑出去的,是不遵命令,散漫無規。這種,在正式軍隊,該打軍棍才對。」太史闌一指那些組長,「這也是你們做組長的,紀律意識還沒給他們熏陶形成,所以這第一次,你們裸奔。再有下次……你懂的。」

  所有人立即懂了。

  「大人……」忽然一個聲音怯怯地問,「我……我不跑嗎?」

  太史闌回頭,看見一個瘦弱的少女,不過十六七歲,布裙子在風中顫抖,也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嚇的。

  這是剛才那個臨陣尖叫,險些令學生們潰敗的女學生。太史闌記得她出身很貧苦,比沈梅花她們還苦,性子十分自卑,從來不敢大聲說話。

  「人總有畏懼怯弱的時候。」她望定那少女,半晌道,「我的懲罰事先已經定下來,只針對作戰不力以及不守軍規的,你不在處罰之列。不過,我希望下次不要聽見你的尖叫。」

  少女咬著下唇,重重點頭,眼眶又慢慢紅了。

  圍觀的百姓們此刻不懂了。

  這女人誰?年紀也不太大,病得臉色黃黃的看起來風吹就倒,愣是能讓這些一個指頭就能將她碰倒的漢子們,聽話如小雞。

  「敢問大人尊姓大名。」村長詢問十分客氣。

  太史闌已經當先向村內走去,「太史闌。」

  「啊……」現在哪怕是偏僻小村,也聽過太史闌的名字,幾乎瞬間,村民們的表情就熱切起來。

  「是那個一人救一城,悍然挑王侯的太史闌嗎?」

  「嗯。」

  「太史大人,您怎麼不早說!早知道是您帶領的隊伍,我們怎麼會拒之門外,快請,快請,二順,去把那房間再打掃一遍!加個火盆!再殺一隻羊……」

  村長急匆匆的吩咐一路傳出去,太史闌唇角微微一勾,感受到身後二五營學生羨慕又熱切的目光。

  今日這一戰,今日這一番對比。

  該讓他們明白——榮耀,必須靠自己去掙。

  天下之大,容得下山川河海。

  天下之小,容不得怯弱懦夫。

  ==

  在村裡,太史闌受到了村民們最熱情的招待,前倨後恭的態度對比,讓蘇亞無比感嘆。

  休息了大半夜,第二天太史闌還是按原定時間啟程。

  她帶領的這批二五營學生,雖然在行路,也一直嚴格按照軍營方式管理,起床吃飯出行安排,都有嚴格的時間規定,一切行動聽指揮。

  也有一些富家子弟,受不了這麼嚴苛的規矩,悄悄離隊的,太史闌就當不知道。

  她不要逃兵,這種偷懶怕事的,走了最好,不然留在最後,還壞事。

  她夜裡吹了風,本來已經稍稍好轉的病勢,又重幾分,村人再三勸她多休養幾日,這身體已經不適合長途奔波。

  但太史闌要做什麼,哪裡會聽別人勸,她要管理這些人,自己就必定先遵守規則。

  從這一天開始,她改變了路線,更加貼近邊境線行走。

  這一條路相對危險,經過的都是五越經常出沒的地帶,遭遇越人的機率會很大。

  她要讓二五營的人,在路上,就得到最大的鍛鍊。

  她要讓二五營的人,在路上,就洗去無用聲名,用最高調的方式,到達雲合城!

  果然,其後短短三天,二五營的隊伍,就遭遇五越人四次。人數多少不等,最少的幾十人,多的也有幾百人。

  二五營的各組,在這樣不斷的遭遇戰中,不斷打磨勇氣、反應、警惕心和作戰方式。以前最差的學生,現在也滿臉彪悍精明,站立筆直,坐下繃緊,眼神精光四射。

  看見他們,就像看見玉石終於被從石中採出,正在接受細緻的磨礪。

  連續五場戰鬥,每個人手上都沾了血,一開始對著耳朵還想吐,現在對著耳朵就在恨為什麼一個人只長兩隻耳朵?

  五場戰鬥也讓二五營果然迅速聲名鵲起,一開始還有人不信,特意跟著瞧瞧,瞧完他們一場戰鬥後,肅然起敬,回去後消息一傳播,很多人都知道了有這麼一支高調的隊伍,一路蕩平五越,挺進雲合城。

  這個時期全國都有挺進雲合城的參賽隊伍,結果現在最火熱,風頭最勁的,居然還是個參賽資格還沒論定的二五營。

  剿殺五越,得益最多的是當地官府,官方得到消息,自然想要犒勞接送,太史闌一律謝絕,不入城居住,不接收宴請,不讓學生有機會被人間繁華軟化,一路疾行,只打架,以及趕路。

  她只收當地官府送來的食物,並且要求是牛肉等葷腥。學生們作戰辛苦,營養必須跟得上。

  另外,為了不讓花尋歡為難,也為了行路方便,她讓花尋歡,史小翠和楊成負責押送大車,帶著一些武器和衣服,以及二五營大比中需要的旗幟,從官道前往雲合城,她自己這一路,就輕裝簡從,一路向前。

  這樣趕路,不停作戰,她雖然不參戰,但也要指揮以及督陣,所以她那病,纏綿反覆,竟然是一直沒好。

  第四天的時候,到了凌河城,這是臨近極東行省的一座小城,以城外一條長年結著冰凌的河為名。

  因為一路向北,極東行省算是南齊相對寒冷的一個省,西凌那裡還是深秋,這裡已經有了冬意,太史闌出發得匆忙,沒來得及準備厚衣服,所以本來該繼續趕路,當天就停了下來,派了護衛等進城買棉衣,給學生們添冬裝。

  太史闌也沒有進城,她在西凌已經算官位不小,到這種小城,當地知縣必然要隆重接待,到時候迎來送往,她折騰不起。

  她命蘇亞在城外尋了一家腳店,不需要豪華,舒適就好,眼看黃昏天際陰霾,似要飄雪,她又擔心二五營學生這種天氣城外露宿凍病,便命于定帶大部隊進城,聯繫當地官府安排住處,還派了一隊護衛護送,自己依舊住在城外。

  這個縣城離五越駐地有點遠,不必擔心今夜再會遭遇。

  天快黑的時候,果然下起了雪,灰黑色的天空裡撒下細鹽,隨即大如飛絮,一團團扯落,將地面鋪出一層淺白。

  太史闌帶著景泰藍,和一群親信護衛,在店堂裡吃羊肉火鍋,黃銅火鍋裡翻滾著鮮嫩的羊肉片,片片薄如紙,下鍋就熟,四面還有小碟裝的細鹽、韭菜花,生蒜,鹹菜絲,芥末墩兒,和熱熱的老黃酒。

  「這是本地著名的熱鍋子,大人您嘗嘗。」蘇亞先給太史闌裝了一碗,又給景泰藍盛一碗。

  景泰藍小臉被熱氣熏得紅撲撲的,羊肉火鍋御膳房也有,但溫火膳就那麼回事,肥膩有餘,鮮美不足,每次宴席上肥雞羊肉火鍋都只是一款大菜,應個景,哪裡見過這樣現刨現燙的吃法——宮中貴人會認為骯髒的。

  太史闌本沒什麼胃口,羊肉雖新鮮,她聞著卻發膩,只喝了點湯,看景泰藍吃得香甜,又怕他肉塞多了晚上不消化,又覺得羊肉味道似乎還是單薄了些,遂命店家再弄了點醋、蒜泥、香油、芝麻泥、香蔥碎、花生碎,連同桌上的韭菜花,鹹菜絲,芥末墩兒,都伴在一個小碗裡,推給景泰藍,道:「蘸著嘗嘗。」

  景泰藍把羊肉片在調料碗裡蘸一蘸,一嘗,眼睛頓時亮起來,「好吃多了!」

  眾人紛紛效仿,果然也大呼驚奇,不過是多幾樣調料,羊肉便多了畫龍點睛的效果,硬是吃出了滋味千層。太史闌看他們興奮樣,倒覺得不以為然,心想不過是這裡人不會吃罷了,聽說現代的火鍋,調料多達幾十種,可惜她對吃不感興趣,吃飽就行,如果換文臻來,她光是調料都可以翻出幾十種花樣,那才叫真正飽口福。

  這麼一想,又覺得如果文臻在這裡應該也好混,目前這片大陸的飲食總體比較單調,宴席上幾樣肉,幾樣果子,倒和宋朝初期的飲食習慣相仿,文臻那個吃貨,來了之後必然是一代廚神。

  又想著這種火鍋調料不知道容楚嘗過沒有?下次調給他嘗嘗。

  「這湯裡也單調。」她又吩咐,「去配點菜來。吃火鍋怎麼能不配菜?」

  店家傻傻地問,「我們這裡都是這樣吃的,放了菜會壞湯。」

  「我出錢還是你出錢?」太史闌才不會和人解釋,「白菜,粉絲或者粉條,凍過的孔眼很多的老豆腐,土豆切成片,下兩條你本地河裡新撈的魚,我看那種肥美的大白魚就不錯,記得魚肚子裡塞點香菇,快去。」

  眾人聽著,都覺得有意思,停筷等雜燴火鍋,不多時菜送上,太史闌命先將魚放下去,本地河流水流湍急,有種大白魚肥美無比,下鍋不多久,湯麵上就漂起一層晶瑩的油花,鍋裡的香味越發濃郁,人人眼睛發亮。

  「魚羊為鮮。」太史闌道。

  景泰藍歡呼一聲,迫不及待要開動,太史闌筷子一攔,「等魚熬化了。」

  眾人都含笑扶筷等著,熱氣裡人人笑臉盈盈,神情都分外捧場。

  一直以來,大家都覺得,太史闌這女主子,極好,極完美,可是太完美或者太追求完美,過於緊繃,失了很多人生的樂趣,她不重打扮,不重飲食,不喜玩樂,從不放鬆,她真的很少,能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所在。

  她是天生的將帥,是命定的首腦,是注定的責任承擔者,但唯因如此,她於「女人」以及「享受」上,反而虧待了自己。

  難道看她這麼「生活」,對吃喝這種小事這麼有興趣,眾人自然要分外積極,不多時,湯味越發鮮美,香氣傳得滿店都是,店家一家都在探頭探腦,不明白平時習慣的羊湯怎麼香成這樣,無數條狗圍著店門轉,爪子拚命抓門。

  太史闌這才命涮羊肉,放蔬菜,白菜,粉條,土豆要早放遲吃,才能浸透鮮美的湯味,老豆腐滿是孔眼,吸飽了肥美的湯汁,咬一口,滾燙的感覺之後便是回甘,味蕾上羊肉和魚肉的鮮,如花朵層層盛放,從舌尖到心底,都忍不住一顫。

  「好!」

  「美!」

  「我還要!」景泰藍迅速把他那滿滿一小碗吃完,挺著小肚子索要。

  店堂裡歡呼笑鬧,人人大讚美味。

  太史闌淺淺地喝湯,隱約熱氣裡臉色難得地微微泛紅,下屬的心思她自然明白,此刻感動的不是美味,不過是一份體貼的心意。

  正吃得開心,忽然厚厚的門簾被掀開是一大群佩刀的彪悍漢子,也有一些女子,面色冷淡跟進來,本就滿滿的小小店堂,頓時擠得人都站不下。

  從捲起的門簾看去,外頭似乎還有不少人。

  這種天氣,怎麼還會有人趕路,還這麼多人?

  店內頓時鴉雀無聲,坐在各桌的護衛,都回頭盯著那些人。

  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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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1:37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二章 千里飛雪贈寒衣

  進來的人卻肆無忌憚,當先一個黑袍漢子大笑道:「好香!好香!十里外就聞見香氣了!吃的什麼?店家,給我們也來一份!」

  護衛們都鬆口氣——看樣子沒惡意。

  太史闌放下碗,打量那些人,這些人一看就是江湖人士,可能還是同一門派的,衣服雖然不一樣,但都繫著紫色的衣帶。

  大批江湖人士,匆匆趕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心中一動。

  店家為難地迎上來,搓手道:「客官……店小,已經沒地方了……」

  那黑袍漢子一皺眉,道:「想辦法挪一挪吧,我們也趕了一天路,又冷又餓,總要給大家歇個腳。」

  店家只好偷偷瞟太史闌,店裡桌子不少,但十個桌子都被太史闌的人坐滿了,要挪,也是她挪。

  那黑袍漢子也看出來了,對太史闌一笑,拱拱手,道:「姑娘,能否讓你的人擠擠,給挪點位置出來,讓兄弟們輪流坐下吃點熱的?這天氣,不喝點什麼,夜裡趕路難熬啊。」

  他帶的人比太史闌還多,卻並不恃強欺人。太史闌向來是個你踩我我就煽你,你敬我我更敬你三分的人,當即一揮手,道:「已經吃好的,去後頭輪流休息。」

  護衛們紛紛起身,留下了一半人保護太史闌,其餘人都跟著雷元去後頭輪班休息,說休息也是假的,這麼多武林人士出現,雷元也不敢真睡覺,悄悄帶著人把這店包圍。

  騰出的五張桌子給那群人坐了,太史闌又命店家按自己桌上火鍋菜色,給對方也上了份,這些人吃了也連連讚好,那黑袍人親自過來敬酒致謝。

  太史闌趁機問他,「兄台這天氣還要趕路?」

  黑袍人嘆口氣,道:「是啊,夜裡走路,有時還安全些。」

  太史闌聽他話風不對,有心再問,對方卻似乎不願多談,敬了酒便回到自己桌上,幾個人湊一起,低聲交頭接耳,似乎在商量什麼。

  太史闌對一個護衛抬了抬下巴。

  那是邰世濤給她選的護衛,叫蔣樂,武功平平,卻是個讀唇語以及學方言的高手,出行帶他很方便,到哪都不會有言語不通情形出現。

  蔣樂坐到那黑袍漢子斜對面,瞄著他的嘴型,片刻,道:「他們在說……等下分批走,看那群兔崽子追誰……天殺的四大世家,居然在這裡就開始堵截……不知道武帝世家有沒有得到消息……這次十年之約……只怕很難善終……嗯,聽說聖門勢必要報小公主身死之仇,勢必要李家新家主磕頭賠罪……這個頭豈是輕易能磕的?磕頭是假,壓過李家成為真正的武林第一是真……四大世家從來不是鐵板一塊,這次不知道是怎麼聯合到了一起……我看是想合力先掀翻李家,再分贓罷了……聽說他們的第一個計劃是壓倒李家,可能還要順帶攻擊和李家關係極好的晉國公府……攻擊不至於,晉國公府遠在麗京,手下雄兵如鐵,聖門有什麼本事攻擊他家……晉國公容楚,不就正在這附近嘛,雲合城……」

  太史闌霍然眉頭一挑。

  一瞬間眼神殺氣凜冽,蔣樂驚得一呆,也就忘記繼續辨認唇語,把下面一句話給漏了,太史闌擺擺手,示意他繼續。

  「……是的,是這樣,對,要晉國公也磕頭賠罪……別操心人家了,先想想咱們,咱們是武帝世家多年附庸之族,如今十年之約,咱們前去助威,按照以往的規矩,在大會之前,誰家都不能先動手,可四大世家竟然派人在各路堵截殺人,聽說已經死了兩批人,咱們務必小心……」

  這段話話音未落。

  忽然外頭風聲大作。

  風雪之夜,本來風聲就緊,但這一刻狂捲的風聲,分明忽然烈了幾倍!

  幾乎在風聲大緊的同時,外頭便響起一陣慘呼。

  慘呼一響,屋內那群江湖人臉色大變,隨即人影連閃,簾子飛捲,剎那間那些人就搶了出去,室內空了一半。

  太史闌這邊護衛也變色,但沒有人動,訓練有素的護衛們知道,此刻保護太史闌和景泰藍才是要務,不是看熱鬧的時候。

  太史闌抬起臉,眼神肅殺。

  剛才聽到的消息,讓她臉色冷了三分。

  很明顯,似乎武林大會終於要召開了,四大世家撕毀約定,聯合在一起,對武帝李家開始打壓,在半路上,就開始截殺前來支援李家的武林勢力。

  這也罷了,武林中和政壇一樣,也是你死我活的爭奪,手段卑劣不足奇,但太史闌發怒的是那句「磕頭賠罪。」

  好像要李扶舟給聖門磕頭賠罪?

  聖門小公主,風挽裳?

  還要容楚去磕頭賠罪?

  這算什麼?遷怒?

  以為自己是誰?

  「把窗戶都打開。」太史闌端坐不動,道。

  護衛們掀起窗戶上用來擋寒的棉褥子,打開窗戶,冷風灌了進來,蘇亞給景泰藍和太史闌都披上大氅。

  門簾也捲了起來,可以看見外頭發亮的雪地上,橫七豎八好幾具屍體,鮮血白雪,殷殷刺目。

  其餘男女立在屍體旁,神色憤怒而驚懼,仰頭對天空看著。

  昏暗的天空,飄落的雪花和血花。

  血花。

  確實有一片片的雪花夾雜著血色,幽浮在半空中,遮蔽了大半個視野。

  雪花忽然更加緊密,空中若無若無,響著空靈渺遠的歌聲,似男似女,忽男忽女,音調重複,於這重複的枯燥中,生出一種鬼氣森森的恐懼來。

  在這片帶血的雪後,黑袍人帶領的那一批江湖人,警惕地圍成一圈。

  詭異的是,他們並沒有每個人都臉對著那歌聲來處的空場和樹林,而是站成一個臉對外的圓圈,臉向四面八方。

  「咻。」

  忽然一線明光,閃爍而起,光線之亮,讓太史闌想起現代那世的電焊,剎那間刺人眼膜,幾乎所有人在乍遇強光的這一刻,都忍不住眼睛一閉。

  只是這麼一閉眼。

  一條白影忽然出現。

  像從雪花中翻飛而出,袍角還掠著雪的清涼,一雙慘白而冰冷的手,閃電般擱上一個男子的脖子,手指一抬,白影黑影倒翻而出。

  眾人睜眼,只看見白影黑影剎那在半空交疊,似戲水的海豚,在大浪的峰巔輕輕一卷。

  隨即一聲慘叫。

  一蓬血雨譁地在半空亮開虹霓,灑落。

  白影格格一笑,鬆手隱入風雪中,黑影直挺挺從半空墜落。

  砰一聲,黑影落下的時候已經成了屍體,眼睛猶自睜得大大的。

  圓圈仍在,卻已經有了缺口,風雪仍在,卻依舊看不見敵人。

  黑袍人那一批人,眼底已經露出驚恐之色。

  「好可怕的殺人手法。」小店內太史闌這一批人,在剛才也屏住了呼吸,于定好一會兒才道,「聖門!」

  「哦?」太史闌看過來,「你確定?」

  「確定。」于定道,「這批黑袍人,看樣子,應該是峨山刀門。擅使刀法,腰纏紫帶,這一門是武帝李家的附屬之族,效忠多年。而聖門中人,喜穿白衣,身法輕詭,擅長迷蹤換影之術,只是……」他輕輕搖頭,「早年的聖門,武功雖詭,行事卻還算得上堂皇正派,對得起四大世家的江湖地位,如今這手法風格,雖然詭異更甚,卻已經落了下乘……」

  太史闌深以為然。

  武功光明不光明,還要看什麼人使。

  屋外歌聲還在繼續。

  幾乎每次歌聲微微一頓,風雪中就會出現一個雪白的詭異人影,揪出圓圈中一個人,瞬間格殺。

  人命在他們手裡似乎不算什麼,而刀門的人雖然試圖反抗,但目標都找不到,怎麼反抗?竟完全處於挨打局面。

  護衛們看著這一邊倒殺戮,都有點躍躍欲試,尤其是江湖出身的護衛,有同仇敵愾之心,都拿眼睛看著太史闌。

  太史闌不動聲色。

  她向來不好勇鬥狠,景泰藍在這裡,她必然以他安全為上,這聖門武功如此詭異,她擅自多事,給景泰藍帶來危險怎麼辦?

  「再等等。」她道,「武林中的事,必須要想好了再插手。」

  她謹慎不願多事,人家卻似乎不想放過她。

  幾乎她話音剛落,風雪中就傳來一聲冷笑。

  「插手?」那人聲音譏誚,「就憑你們這些人?」

  這聲音忽遠忽近,近的時候就好像在身側,護衛們都失色,沒想到對方耳目這麼靈便。

  太史闌眉頭一挑。

  「對。」她道,「我們這些人,打鬼足夠。」

  風雪靜了靜,隨即那人大笑。

  笑聲如嘯,震得針葉林碎雪簌簌,又似無數人在笑,層層共鳴,聲勢驚人。

  「打鬼?」那人笑道,「一群過路人,也敢吹大氣。不過,」他語氣忽然轉淡,「你們吹不吹大氣,我們都沒打算留你們,聖門所經之地,怎容路人觀看聖蹟?」

  太史闌挑挑眉。

  原來她早就是目標了,出手不出手,人家都要將她滅口。

  「這群人真是噁心。」蘇亞冷冷道,「殺人滅口就殺人滅口,還非要說得這麼聖潔。」

  「裝逼犯。」太史闌鑑定完畢。

  「出來吧!」風雪中幽幽的聲音一聲大喝,隨即一聲銳響,似無數劍氣剎那馭空而來,所經之處,那一片的雪花都被逼開,出現真空如透明針管,卻在真空之後,拖著長長的雪龍之尾,呼嘯而來。

  砰砰連響,那七八條雪龍經過門窗,門框窗欞瞬間炸裂,森然寒氣撲面而來,當先一條最粗的雪龍直襲太史闌面門,遠遠地,雪龍中伸出一隻手,泛青的指甲如鬼爪。

  「讓開!」太史闌在雪龍初起時便一聲低喝,護衛們立即抱著景泰藍讓開,蘇亞一人臥倒在她長凳下。

  七八條雪龍剎那在半空匯聚,竟然全部撲向太史闌一人,當先一條雪龍裡有人格格一笑,森然的鬼爪,已經將要抓到太史闌面門!

  寒氣刺骨!

  太史闌忽然向後一倒!

  她倒下的剎那,漫天雪光裡,忽然有金光,閃了一閃。

  不是一道金光,是無數細小的金光,極小,但極亮,讓人想起山巔之上白雲之間,忽然升起的朝陽之光。

  只是那麼一閃。

  空氣中似有震動之聲。

  那種震動讓人無法聽見,只能感知,感覺到了一種穿刺、深入、震動、崩毀。

  最前面那條雪龍忽然「咦」了一聲,鬼爪猛地一收,全身一震,雪花掉落,現出一身白衣的真身,隨即迅速後掠。

  與此同時,那其餘七八條雪龍也齊齊一震。

  這一震雪花漫天散,隨即,血花!

  無數條細細的血泉,每條只有髮絲大小,在半空交織濺射,縱橫炸開!

  瞬間太史闌面前,像忽然開了紅色煙花如幕!

  屋外的黑衣刀門瞧著屋裡那一片詭異淒艷的紅色光幕,都已經呆住。

  「砰砰。」

  紅色光幕亮開一霎,七八條雪龍散盡,七八個白衣人影,掉落!

  最前面那個人又「咦」一聲,這回聲音又驚又怒,隨即他也顧不得再殺太史闌,霍然後退。

  忽然一條人影,從太史闌凳子下倒翻而出。

  她倒翻的姿態快而兇猛,腿彈起剎那腳尖已經繃到天上,像月夜下忽然揚起尾鉤的蠍子!

  那尾勾一彈,就到了那領頭人的面前!

  刀光一閃!

  「嗷!」一聲慘叫,三根指甲泛青的手指血淋淋掉落!

  一條人影捧著斷手倒躥而出,半空中眼神無比驚怒,瞪著從凳子下躥出,飛刀傷人的蘇亞。

  他怎麼也沒想到,太史闌會躺下傷人,一殺八人!

  他更沒想到,比太史闌殺人體位更詭異的還有一個蘇亞,竟然能從凳子下翻出傷他!

  這兩個女人的配合,已經難以用語言形容,她們殺人的方法,便是以詭異武功名聞天下的聖門也沒見識過!

  什麼樣的暗器躺下發射?誰敢在群敵攻來的那一刻,躺下殺人?誰能如此狂妄,不動如山?

  什麼樣的武功能在方寸之間輾轉騰挪,桌子凳子,都是可以翻轉的憑藉?

  他驕傲,他睥睨,卻在一霎間遭遇一生至慘,只能惶然後退,退得毫不猶豫,比來時還快。

  顧不得傷勢和那七八具同伴屍體,他退出門外,仰天一聲尖嘯。

  剎那間空中雪花團舞,現出七八十白衣人影。

  遭遇挫折,這人終於不再驕傲自大,裝神弄鬼,直接把所有馬仔都喊了出來。

  太史闌坐起,神色冷淡一揮手,也準備開始火拚。

  正在一觸即發這一刻。

  忽然雪花一靜。

  當真是一靜。

  剛才還團團飛舞,混亂如雪龍的雪花,瞬間一停,都靜止在了空中。

  好像天神忽然點了點手指,令這天地萬物停駐,令時間不再前行。天地在剎那間凝固封存。

  又或者大神通者從雪林上方過,步履所及之處,形成巨大的力場,身在其中的人,都被禁錮。

  連屋內旁觀的太史闌,都忽然感覺到了那種靜止的詭異和壓力。

  幾乎這雪花一靜,那七八十條輕靈詭異的人影,也一窒一滯,像被什麼拖出了腳步。

  隨即所有人都聽見一個渾厚的男聲,一字一字,悠悠道:「開我鴻蒙,定我蒼黃,唯我武帝,劍破八荒。」

  這聲音和先前空靈飄渺的聖門歌聲全然不同,堂皇光明,浩然博大,帶著沉重的共鳴,自天際罩下。

  聲音震得四面針葉林碎雪又顫,但力場正中,雪花竟然還是一絲不落,聖門中人,還是行動艱難。

  這詭異又令人驚心的一幕沒有持續多久,隨即風聲狂呼!

  狂呼!

  從極靜到極動之間,沒有轉折!

  前一刻還沉重籠罩,萬物在壓力前沉默俯伏,下一瞬雪花狂舞,風聲大作,萬物都活了過來,瘋了起來!

  無數條巨大的銀光,自針葉林深處狂捲而出,匯聚成巨大的風潮,拔山倒海,襲到!

  「砰砰砰砰砰砰!」

  黑衣刀門圓圈之外,那七八十聖門白衣人形成的大圈子中,數十聲撞擊的巨響就如一聲,每一聲都帶出大蓬鮮血!

  和聖門殺人如戲耍,一會兒拎一個出來調戲的風格不同,武帝世家,是完全大開大合的風格,從極靜到極動,從沉默到爆發,瞬間狂暴,勢卷天地。

  數十道銀光所經之處,只看見鮮血大片揮灑,屍體一具具掉落,以極快的速度。

  被力場困住的聖門中人,就好像先前任他們宰割的刀門眾人一樣,自己也成了魚肉。

  場中砰砰之聲不絕,武帝世家殺人好比切菜,那種決斷和凜冽比這雪花還冷,他們在血霧之中穿行,銀色的衣袂不染一絲血跡,因為他們殺得太快了。

  黑衣刀門絕處逢生,早已張大嘴不知道該驚呼還是歡呼,屋內眾人也看得驚心動魄,于定激動得已經跳到了凳子上,想要看清楚人家的殺人手法,出身江湖的護衛眼睛發亮,都覺得真真不虛此行,竟然在這風雪之夜,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之外,看見江湖頂尖名門之間的血腥搏殺。

  連景泰藍都瞪大眼,從趙十三懷裡探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南齊皇室一直對武林很有興趣,小子今日見這一幕,大抵日後要動歪腦筋。

  太史闌單手托著下巴,心想好呀李扶舟那傢伙藏私。武帝世家的下屬都能有這般威勢,他和她的第一面,卻連個崖溝都沒躍過去。

  他的解釋是說受傷,話又說回來了,誰能令他受傷?

  太史闌唇角淡淡一勾,心想李扶舟的神秘感,還真是越來越濃。

  可惜武帝世家出手,戲就會唱得很快,眾人還沒看過癮,戰局就結束了。

  半空中雪花開始繼續紛紛揚揚,地上的鮮血被新雪覆蓋,屍首僵硬的躺在地上,銀衣人從空中來。

  半空中數道光影一斂落地,當先的是一位銀衣漢子,高大軒昂,眉目不算俊秀卻很耐看,鼻大口闊,整個人給人一種大氣疏朗的感覺。

  他們的武功,作風,所有整體表現的風格也是大氣浩然的,武帝世家,當真對得起這個「帝」字,真有幾分帝王般的睥睨和尊貴。倒是聖門有些對不住他們的「聖」字,除了衣服乾淨點。

  大部分武帝世家的人停留在雪林邊緣,接應黑衣刀門的人過去,掠出的幾個人落地,直接向太史闌走來。

  太史闌從屋中緩緩站起,迎上對方銀衣男子的目光。

  男子也在打量她。

  作為武帝世家此次派出來接應刀門的核心人物,他還身負另一個任務,這個任務很特別,以至於他此刻不能不認真多看太史闌幾眼。

  第一眼有點失望。

  這女子有點憔悴,有點瘦,臉色發黃,病懨懨的。

  少主怎麼會在意這樣一個女子?

  然而第二眼便改了最初的想法。

  屋中靜靜立起,裹著大氅的女子,雖然面有病容,但氣度端嚴,看人時目光凝定,不被任何外物牽縈一分。

  但凡擁有這樣目光的人,都是心志堅毅決斷的天生首領。

  再看她身邊護衛的態度,呈現出一種自然的恭敬。

  發自內心的恭敬,和強權威逼導致的恭敬,表現出來的感覺不一樣,銀衣人是武帝世家高層,自然明白這個道理。

  他亦有肅然起敬。

  瞭解一個人,看屬下對她的態度就夠了。

  再看看地上的聖門手下的屍首,聖門縱橫武林,除了武帝世家,多少年在誰的手下吃過虧來?但是太史闌一出手,聖門死七人,首領殘廢遁走。

  不管她用什麼手段殺的,這就是本事,這本事,武帝世家都不敢說自己輕易能做到。

  少主的眼光……確實了得。

  銀衣男子忽然笑了笑,大步踏雪而來,寒風捲起他衣袂,不落碎雪。

  他身後銀衣人靜靜佇立,不言不動,寶相莊嚴,似極遠天際神祇無聲雕像。

  銀衣男子在店門口站定,朗聲道:「武帝世家門下彭南奕,奉主上命,為太史姑娘送衣禦寒。」

  說完手一招,身邊一個銀衣女子遞上一個包裹。

  彭南奕雙手奉上包裹,向太史闌微微躬身。

  「家主說,極東行省不比西凌,氣候反覆,深秋便如嚴冬,姑娘不知此地氣候,想必未攜寒衣,特奉上極東特產紫貂大氅。願姑娘耐經風雪,此去平安。」

  他身後眾人齊齊躬身。

  「願姑娘耐經風雪,此去平安。」

  太史闌默然而立,注視著那包裹,深紫色的錦緞包裹,很大一包,說明大氅一定毛皮豐厚,從包袱縫隙裡可以看見一個領子,毫光燦爛如珠,珍貴難以估價。

  有些心意,本身便不可估價。

  李扶舟自己想必也麻煩纏身,單看聖門敢於半路攔截李氏門人的行為,就可以看見武林高層爭奪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這個時候他想必坐鎮中樞,日理萬機,卻還想著她的寒衣。

  那銀衣漢子看她不接,將包袱微微一舉,隨即放在門檻上,又從懷中掏出一個藥瓶,輕輕擱在包袱上,笑道:「這藥是在下敬奉,看姑娘面有病容,似有內損,這藥補氣養神,想必會有稍許幫助。時辰不早,我等,告辭。」

  他說完再不停留,微微一躬,轉身便走。其餘人也是一言不發,躬身離去。

  所有人注目他們大袖飄飄的背影,捲著風雪離去,銀色高頎的身影,似掠過長空的星,沒入黑暗深處。

  隱約有高古空曠的樂聲傳來。

  「開我鴻蒙,定我蒼黃,唯我武帝,劍破八荒……」在空寂落雪的針葉林中纏綿不絕,漸漸遠去。

  眾人都凜然沉默,為武帝世家曠然高遠的上古俠風所折,只覺天地闊大,而風雪蒼茫。

  ==

  這一夜是個插曲,或者也是個序幕,這一夜的風雪,這一夜的鮮血,還有這一夜聖門的詭異震懾,和後來更為震懾的武帝世家出手,宛如一首讀來迴腸蕩氣的長詩,在人的心中不斷迴旋,太史闌身邊護衛,光是兩眼放光地說武帝世家的出場,便說了三天。

  太史闌卻另有關注的事情——十年之約,武林盛會,到底在哪裡舉行?聖門到底打算對武帝世家怎麼做?這事還牽涉到容楚,容楚打算怎麼應對?

  也許,天授大比之後,就要想辦法往那個方向走一趟了。

  當晚武帝世家來了後,再也無事,之後第二天,召集齊學生繼續前行,李扶舟送來的大氅太史闌穿上了,暖和得無法形容,但這氅的珍貴之處還不僅僅在暖和,這種毛皮過於滑溜,刀刺不入,甚至可以算是一個巨大的寶甲,內襯也是一種奇特的皮,可以單獨取下來,太史闌試著刀刺了刺,果然一般刀劍,也是刺不穿的。

  藥她已經用了,果然好了些,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她這是積勞成疾,想要完全轉好還需要一個過程,尤其需要不操心的靜養,可是趕路之中,哪裡能做到這些,所以一時也沒完全痊癒。

  從凌河城一路向東,所經之處,也是五越出沒之地,最初接觸的是南越,現在因為地域的不同,已經換成了北越,北越人比南越人更加彪悍,他們個子矮小,下盤紮實,臂力非凡,族人幾乎個個都是天生的大力士,太史闌第一次遇見他們時,就想起魔幻小說裡的矮人族,當然,這個矮人族,是不會鍛造的。

  北越人還善於御獸,有天生與動物溝通的能力,極東之地的狼虎熊之類的猛獸,也是他們的助力。

  太史闌帶著二五營學生一路斬殺,一路勝利,此時正是越人冬天出來備荒覓食的季節,越人分裂之後,不喜歡大部隊行動,都是小股小股地來擄掠,砸南齊的地盤上摸一把抓一把,這就給了太史闌分散擊破的機會,她的兵鋒所經之處,小股越人連敗,而太史闌行路極快,越人有時候好容易集結了想要報復,她已經帶人跑遠了。

  到了後來兩天,已經碰不見什麼越人,眾人都很得意——打怕了!

  這一晚到了鳳崗,這是一個小鎮,離雲合城已經很近,翻過一座山就到。

  但這座山卻不是尋常的山,是極東行省號稱最險峻難爬的山,這山很多人不願意走,尤其在冬天,結冰後很危險,每年十月就會封山,行路的人寧可多花幾天繞道,也不走這條路。

  但太史闌必須要走,因為她一路打怪,耽誤了不少時辰,明天雲合城天授大比就要點名,所有隊伍必須報到,否則沒有參賽資格,她不得不抄近路。

  她看看學生們疲憊的臉,昨天那場遭遇戰,第一次遇見中越人,對方擅長各種毒蟲和毒煙,那些細小的東西防不勝防,雖然最後打勝了,但拖得時辰長,學生們精力耗損厲害,時間也因此被耽誤,此刻要想趕上天授大比開幕,取得參加資格,還得走夜路爬山,等翻過山,估計大家力氣都耗盡了。

  不過好在聽說第一天就是熟悉下情況,再過兩天才正式開始大比,總有時間休息的,只要明早之前趕到。

  「一個接一個長蛇陣行路,每隔十人舉一個火把,每個人腰上繫繩,靴子上也綁草繩。」太史闌安排連夜過山的行路方式。

  山路崎嶇濕滑,要選擇相對安全的方式。

  三百七十人魚貫而行,天色還是陰陰的,好在沒有下雪。

  這樣的路沒法坐馬車,景泰藍已經由趙十三背在背上,蘇亞要來背太史闌,被她擺手拒絕。

  「你爬不動的。」蘇亞擔心地看著她憔悴的臉。

  「爬不動我會喊你幫忙。」太史闌折了一根樹枝當枴杖,披上大氅,這大氅雖厚卻輕,不沾雨水。穿著很舒服。

  蘇亞嘆口氣,只好緊緊地跟在她身邊,時不時扶一把。

  山道逶迤,前方不遠處有一處向下的斜坡,滑溜溜的,這裡的植物很奇怪,雖說氣候寒冷,但不缺乏綠色植物,大片大片看不出品種的深綠色常青灌木分佈在整座山體,有時候會有種走熱帶雨林的錯覺。

  空氣中有種沉沉的氣味,說不清是香還是臭,人聞著,覺得從鼻子到心都似乎被堵住,有種壓抑的感覺。

  太史闌走著走著,忽然一停。

  蘇亞詫異地看著她,太史闌眉頭垂著,面無表情,整個人似乎在聆聽,又似乎在沉思。

  不過這表情只維持了一會兒,隨即她恢復正常,一邊道:「大家走慢點,不要太散開。」一邊從懷裡掏出個圓筒,圓筒黑而長,一頭有玻璃,趙十三一瞧,道:「咦,魔筒嗎?西洋那邊帶過來的貨?」

  魔筒是南齊對望遠鏡的稱呼,當然這個時代的望遠鏡還比較粗劣,望得也不算遠,只能說將景物稍稍放大,不過這就很神奇了,對作戰用處巨大,一個魔筒在南齊價值萬金。

  太史闌隨意「嗯」了一聲,她身邊龍朝忽然鄙視地低低哼了一聲。

  太史闌走在人群中央,將魔筒端在手裡,四處亂瞧,趙十三鄙視地撇撇嘴,嘀咕,「呸,沒見過世面!」

  四面常綠灌木間,簌簌似有風聲。

  暗處的光影裡,有無數雙眼睛,緊張地盯著長長的人群。

  眼睛裡都透著殘忍和狡猾之意,還微微有些不耐煩,似乎等待了很久。

  灌木叢的葉片背後,有人在悄悄打手勢對話。

  「那女人在幹嘛?」

  「好像在四處亂看。」

  「能看得見嗎?」

  「不知道,那個黑黑長長的……什麼東西?」

  「不要管,我們還是要等他們走到豁崖那裡,那裡出手最好。一個衝鋒就能讓人滑下去。」

  「可是那個黑筒是什麼?哎呀她看過來了!」

  「別大驚小怪,她是亂看!」

  「我覺得不是,哎呀她又把那筒子轉過來了!」

  「不會是什麼奇怪武器吧?」

  「你們聽說過嗎?」

  「沒有,不過好像以前大王陰兵,有過一個什麼,攝魂筒?」

  「胡扯,那東西都流失多少年了,又是咱們五越的東西,怎麼會落在這女人手裡?」

  「看起來很像呀……」

  「不可能,你們不要嚇自己!」

  「我說,阿卓王子,雖然你中越強大,是這次聯軍的領頭人,但你也不能太自以為是,這要判斷錯誤,會死很多人的。」

  「是啊是啊,這也是咱們五越分裂以來,第一次聯手對敵,雖然人數少了些,但也算是難得的大事,你總要尊重一下我們吧。」

  「那你們什麼打算!」

  「我們覺得那個筒真的很像傳說中的攝魂筒,攝魂筒據說可以遠處攝人魂魄,她這樣轉來轉去亂看,可不是要懾我們的魂?我們不能坐以待斃,我們要搶先出手!」

  「好吧……」

  ……

  太史闌將那筒在手中轉著。

  她轉得過於頻繁,連趙十三都覺得奇怪——太史闌從來不是一個愛玩的二貨,她做什麼事都有她的原因的。

  「你這是做什麼?」

  「哦。」太史闌拍拍蘇亞,低聲對她耳語兩句,才答趙十三,「四面撒網,重點集中。」

  「真是越來越讓人搞不懂。」趙十三咕噥一句,「和咱主子越來越像……」

  他忽然豎起了耳朵。發現隨著太史闌轉筒轉得越急越快,四面的聲息似乎也有了變化,空氣中顯出騷動的意味。

  「什麼人!」他忽然暴喝。

  「要你命的!」比他更暴烈的喝聲從不遠處響起,還不是一聲。

  嘩啦啦一陣樹葉響動,那些深綠色的灌木叢裡,忽然鬼魅般冒出很多人影,而最前方,電一般射出五個高高矮矮的人。

  「埋伏!」護衛們都一驚。再看這些包圍他們的人,很明顯就是最近交戰的越人,但不同的是,這些人中有比較高的南越人,也有比較矮的北越人,還有敦實的臉上刺青的中越,以及遇見得比較少,還沒摸出特徵的西越東越,看樣子,竟然是五越聯合作戰。

  黑暗中的人影,連綿不斷站起來,粗略數數,怕不有一兩千。

  眾人臉色都嚴肅了,這將是一場艱苦的遭遇戰,不僅是人數的懸殊,還有地形的狹窄,天氣的惡劣等不利因素,更重要的是,對方明顯比己方要熟悉這裡的地形。

  趙十三等人臉色更不好看,這些越人果然詭異,這麼多人,埋伏得也不算遠,怎麼就一直沒有發現?

  于定等人望望不遠處的豁口崖,心中有些慶幸,如果是在那裡遭遇埋伏,只怕猝不及防的學生們瞬間便要死傷一批,看這些人的位置,似乎原本就是埋伏在那裡,不知道怎麼發了傻,自己提前蹦出來了。

  他們當然不知道,提前蹦出來,不過是因為太史闌一個動作。

  太史闌感應到了危險,但卻不確定對方到底在哪裡,貿然叫破也可能令學生失措,乾脆逼他們自己提前出來。

  她手中的筒,是讓龍朝特製的,龍朝遊走天下,見識很廣,也去過五越,知道五越傳說裡的這種東西。

  學生們最近天天打架,一路勝利,揍的就是五越,常勝將軍看見手下敗將,自然不會有什麼恐慌,哪怕對方人多,學生們也沒太緊張,迅速在沈梅花等人指揮下,組成隊形。

  「五越?」太史闌挑挑眉,「難得,居然聯合在了一起,這是近十年來的第一次聯合吧?」

  「咱們五越聯合不聯合,可不是你能知道的……」一個胖子得意洋洋地道,另一個臉上刺青的瘦子立即道:「南火,住嘴!」

  太史闌眼神一閃——看樣子五越所謂的分裂,近年來已經漸漸消彌,他們是不是已經在走向一統?否則怎麼能這麼快聯合攔截自己?

  又是誰,能不動聲色地聯合五越?

  「太史闌是吧?」幾個領頭的越人說話有點生硬,把太史闌的名字讀得怪怪的,「我們越人沒招惹你,你倒帶著你這點人,一路殺過來,咱們五越都有人死在你手裡,這是深仇!你是五越人共同的敵人,所以我們在這裡等著,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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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1:52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三章 插天峰之戰

  太史闌不答,只將手中的黑色圓筒,一掂一掂地拋著。

  她越是淡定自若地做這個動作,那幾個領頭越人的眼光就越是直勾勾地盯著那東西,越看越疑惑,越看越緊張,尤其看太史闌明明身處劣勢,還這麼十拿九穩的平靜模樣,心中的疑惑就越發肯定了——這就是五越傳說中的奇物!是那個殺人無數的攝魂筒!所以這女人才敢這麼囂張!

  這一想更覺緊張,覺得這東西抓在太史闌手裡晃來晃去實在太讓人不放心,幾個人目光一交流,忽然齊聲道:「拿來!」

  話音未落,人已經閃了出來,當先一人操弓,弓形狀詭異,兩端有彎曲的倒刺,箭短而聲音淒厲,一抹紅光,劈面射來,嗚嗚作響,聽得人耳朵發炸。

  一人使雙鎚,一個倒翻已經突然到了太史闌腳下不遠,手輕輕一送,帶著鎖鏈的鎚子飛舞,繞過擋在太史闌面前的護衛,從腿縫裡直襲太史闌腳踝。

  一人持雙劍而出,卻遠遠地就把劍拋了過來,護衛們去攔截,那劍卻像自己長了眼睛,一滑而過,直射太史闌面門,仔細一看,卻是一對金光燦爛的蛇。

  一人立在原地,忽然袍子一掀,五彩斑斕的袍子腰部,赫然綁著好多鼓,他持金鎚擊鼓,鼓聲怪異如鴉噪,聽得人心頭煩躁,而又昏昏欲睡,一些學生眼睛發直,忽然向前走去,前方不遠便是那崖,眼看就要掉下崖,幸虧被身邊人拉住。

  幾下攻擊形式各異,但都刁鑽詭異,有的直接繞過了太史闌的護衛,直衝著太史闌,太史闌急退,忽然一隻鎚子貼地而來,鎚子上的金鏈嘩啦啦一響,竟然如蛇一般直立而起,啪一下擊在太史闌手腕上。

  太史闌手一震,圓筒滑落,正落在鏈子上,太史闌急忙伸手去搶,遠處那使鎚的人嘎嘎一笑,手腕一抖一抽,那鏈子已經捲著圓筒飛上半空。

  這下眾人都仰頭去看,幾個五越頭領也不攻擊了,紛紛躍起,伸手去搶。

  太史闌也仰著頭,盯著那東西,眼底神情卻沒有懊惱,只有冷漠。

  掌握一切的冷漠。

  隨即她道:「破!」

  「啪。」和她發出這個音同時,那黑色圓筒也發出一聲脆響,隨即,炸開!

  幾顆圓珠飛了出來。

  所謂圓珠飛出來,是太史闌的感覺,其實眾人的眼睛根本不可能看見那東西。因為太快,所有人都只聽見那聲響,然後就看見跳起的人眉心正中,忽然多了個洞。

  洞裡冒出些紅的白的東西,大家都知道是什麼,卻在此刻完全反應不過來那是什麼。人的思維很快,但有些東西,竟然能超過思維的速度。

  龍朝在一邊兩眼放光,連連搓手,興奮得直哆嗦,「啊,啊,越來越厲害了啊,這東西加一點點,能做出最強大的機簧和最硬的暗器啊!擊頭骨好比打蛋殼啊!啊啊我越來越好奇這是什麼東西,太史闌你告訴我,告訴我呀——」

  太史闌根本不理他,仰頭看天。

  天上,本來躥起的四個人,是一個合攏的花苞,此刻,便如花突然綻放一般,齊齊向後一仰。

  翻開的還有鮮血,在他們中間綻放,大片大片的鮮紅的花。

  所有人都僵住,無論是二五營學生還是五越聯軍。

  砰砰幾聲悶響,三具屍首落地,都是眉心一個洞,大睜一雙眼。

  這樣的死法太憋屈,這幾個首領甚至沒明白自己到底怎麼死的。

  只有一個幸運者,因為角度問題,逃脫死神之手,冷汗滴滴地落下地,半天回不過神。

  還有一個便是那使鎚的,因為他需要拖回圓筒只能立在原地,本來還在懊惱搶慢一步,此刻手一軟,鎚子差點砸自己的腳。

  四面無聲,誰也沒想到,只一個照面,五越五個首領就去了三個。

  這是何等凶暴狠辣的開場?

  太史闌卻還不滿意——她本來想一著秒殺五個的,擒賊先擒王,此刻二五營處於劣勢,不把這些首領解決,今夜難有好結果。

  因為這山路狹窄,小組隊形已經不可能實現,地上還有冰,眾人的靴子打滑,四面都有懸崖,打起來不小心就會被推倒崖下,而那些住在附近的越人,草鞋卻是特製的,行走起來很方便,身軀靈活,還帶著特製的抓索。

  現在還剩下兩個,最關鍵的是,那個使鎚子的明顯是個首領,而且性格也最沉穩,他還活著,想要讓五越的軍隊一哄而散就有難度。

  圓筒在血泊裡骨碌碌滾著,太史闌滿意地命人撿回來,那塊太空鐵真是太給力了,以後還得更珍惜著用。

  果然,一霎的震驚過後,那群五越人開始驚喊。

  「大首領死啦!」

  「我們的達古渾首領也死啦!」

  「啊啊那什麼東西呀!」

  「快走,快走啊!」

  ……

  人群騷動著向後退,這些五越人,在這結冰的山路上來去自如,動作很快,正要炸鍋的時候,忽然那個使鎚的人把鎚子一收,蹬蹬蹬向後連退三步,退入人群之中,才猛地大喝,「都站住!站住!別忘記咱們五越,對逃兵的規矩!」

  眾人腳一停,面面相覷,臉上都浮現一抹慘青。

  那漢子鎚頭一指地上屍首,獰狠地道:「五越此次聯軍首領死了三個!你們這樣跑回去也沒個好結果,還不趕緊……」

  蘇亞操起弓,三箭飛射,直逼他咽喉,這傢伙上躥下跳趕緊躲箭,愣是沒能把話說完。

  但意思已經到了,聯軍開始出現猶豫,五越懲罰逃兵的手段也很酷厲,人人心有餘悸。

  「沒什麼好說的。」太史闌抽出刀,「今晚必須翻過這座山,在此之前,誰攔著,就踏誰屍體上去——兄弟姐妹們,砍斷你們繫腰的繩子,再砍斷他們的咽喉!」

  「嚓!」刀聲連響,學生們毫不猶豫拔刀,一抹冷電映一彎冷月,青光交射。

  「殺人!」太史闌揮刀大叫,「他們不懼地上滑冰,你們不行,只有殺人,用敵人的熱血,化掉那些冰!」

  化冰的,不是敵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無可選擇。

  學生們長刀向天,狂喊一聲,幾乎毫不猶豫撞入越人隊伍中。

  這一陣子的頻繁交戰,學生們已經瞭解了自己的對手,五越族人,每一族幾乎都有自己的異術和奇特的交戰方式,但大多需要距離,想要破他們的古怪戰法,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怕死,把自己先當作肉盾,砸到對方懷裡!

  已經走到了這裡,誰也不能攔阻他們的腳步,為此不惜遇神殺神!

  有的人頭鎚撞腹,有的人舞刀如幕,有的女子咬著黑髮,盡招呼敵人的最脆弱的要害,撞、頂、鎚、拗……盡力在第一照面給敵人造成肉體傷害,砍、刺、戳、劈……第一個殺手還沒完,第二個殺手已經狠狠跟了上來——累死自己,也不讓敵人喘息!

  悍勇。

  一路十數戰,也許還未能鍛鍊出最高超的技能和最精妙的戰術,但是,他們已經擁有了老兵難及的兇猛悍勇!

  而原本也很凶悍的五越人,三個首領當面被秒殺,氣勢已經被奪了一半,果然被逼退,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對方三退兩退,忽然側方就是懸崖,此時再近身攻擊,也許不要對方出手,自己就能滑下崖邊。

  五越士兵開始冷笑,冷笑看他們撞過來——地面全是冰,滑溜無比,有種再撞過來吧。

  學生們果然稍稍猶豫。

  人會下意識自動避開危險,明明知道此刻不該停,但步子就會自動放緩。

  忽然一聲大喝響起,「停什麼!過得去就是康莊大道,過不去,哪裡都是懸崖!」

  喝聲裡,一條纖瘦人影衝過來,越過人群,一頭撞向一個靠崖邊最近的士兵!

  身後有無數人驚呼,「太史大人!」

  那越人士兵膽大,故意靠崖邊最近,以為最危險的位置最安全,因為太近了別人絕不敢衝過來,正得意地咧嘴笑自己的聰明,忽然對面人影就衝過來,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一頭撞在了他的肚子上!

  剎那間一股劇痛以肚腹為中心,放射狀射向全身,那士兵疼得渾身蜷縮,卻還凶悍地去抓太史闌的胸口。

  太史闌如果給他抓著,必然是一同墜落下崖的命運,但她還穿著那件無比滑溜輕便的大氅。

  那士兵一抓,手指便滑了過去,根本抓不住,此時慣性已至,他砰地向後一倒,早已被太史闌撞翻在地,直墜下崖!

  太史闌雖然免了被他抓住帶下崖,但她全力衝出,慣性無法收拾,整個人也隨著落向崖下,她拚命伸手一抓,卻抓在了空處——她撞出的力氣太大了,對方瞬間就掉了下去,四周也沒有可供攀附的物體。

  她又試圖抓住旁邊野草,但地上太滑,栽倒後人體不由自主就哧溜出去。眼看她的身體已經過崖半邊,靴子腳尖一路哧著冰面濺出點點冰花!

  「大人!」

  身後砰一聲悶響,似乎有人狠狠撲倒在她身後,隨即她身子一停——腳踝被人抓住了。她勉力回頭,看見是蘇亞猛撲過來抓住了她。

  又有人撲了過來,抓住了蘇亞的腳。

  太史闌和蘇亞,一個半身在崖外,一個撲倒在地,在五越士兵的人圈中。

  五越士兵被這兩人悍勇所驚,還沒反應過來,驀然那被太史闌護衛包圍住的使鎚的首領一聲大叫,「殺了她,殺了太史闌!」

  一個士兵最先反應過來,毫不猶豫舉刀便砍!

  「滾!」人影連閃,學生們全部撲了過來!

  此時來不及舉刀相架,一個學生乾脆鑽到那刀下,用自己的肩膀一迎!

  「卡嚓。」血花飛濺,刀入肩骨,那士兵一拔沒拔得出,這學生咬牙獰狠一笑,手中刀已經狠狠插入對方肚腹。

  「去死吧!」

  「都他娘的去死吧!」學生們大吼。

  此時他們都離懸崖很近,但此時已經無人顧忌生死!

  有一個人永遠衝在最前面,在她之後畏縮一步都是畢生恥辱!

  再也沒有人停!

  敵人不怕死的撞過來,本就心魂未定的越人士兵,這下更加驚慌,有些人轉身便逃,更多人當即被頂著滑了出去,落足不穩,砰地跌在懸崖下。

  好多二五營學生堪堪在崖邊停下,趴在崖邊喘氣,還有人手疾眼快的,迅速把敵人的草鞋給抓了下來,套在自己腳上。

  穿上去發覺,果然立即走路穩妥了許多,這學生哈哈一笑,舞刀衝入人群中。

  其餘學生看著羨慕,紛紛打起了搶鞋子的主意,乾脆三兩組成隊,一人吸引敵人注意,一人砍對方下盤,另一人趁對方躍起先扒鞋子。

  一時戰局裡五越士兵上躥下跳,躲避各種奇怪的搶鞋子陰招,造型滑稽。

  但五越人已經笑不出來。

  作戰首重氣勢,敵人氣勢在最初就被秒殺,隨即太史闌帶頭撞人下崖,五越士氣被壓到最低點,那兩個首領雖然武功不弱,又身軀靈活擁有地利,但護衛們戰久了也摸到竅門,他們應對得越來越艱難,一開始還能指揮戰陣,最後來打得披頭散髮,自顧不暇。

  明明人數佔優,佔足地利,準備充分,以逸待勞,但這仗越打越氣餒,越打越心驚,五越士兵又久久得不到指揮,漸漸出現潰散之勢。

  一開始是有人且戰且退,退入樹林,然後轉身溜走,二五營學生一向遵守「遇林莫入」的規矩,無人去追。

  漸漸這樣溜走的人越來越多,還有實在無法抽身的,乾脆冒險以抓索蕩下山崖逃生。

  這半山腰上的戰場,五越人越來越少。

  忽然一聲厲嘯,在護衛和五越首領交戰團裡,一道紫色煙霧冒出,眾人怕有毒紛紛退避,等到煙氣散盡,包圍圈裡只剩下那使鎚首領一人。

  那人看看四周,慘笑一聲,于定道:「你投降,給你一條生路。」

  太史闌事先交代過,能活捉五越無論哪一級的首領都好,最起碼能對這個神秘且越來越有存在感的民族多點瞭解。

  那人又四面望了一下,慢吞吞地道:「好。」

  于定警惕地走上前,那人斜眼瞄著他走近,忽然將雙鎚狠狠互擊。

  砰一聲響,雙鎚炸開,裡頭嗡嗡嚶嚶飛出一大團黑的黃的綠的紅的五彩斑斕的東西,先如一團彩雲在頭頂一聚,隨即唰地向四面擴散。

  幸虧于定江湖世家出身,對各種詭異伎倆不算陌生,早已有所防備,瞬間閉氣,腳尖一點後退,一臂橫攔住所有人,「退!」

  喝聲裡那人嘎嘎一笑,沖身而出,那團彩雲也隨著他的移動而移動,眾人被那團彩光炫得眼花,又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只得讓開道路。那人飛快衝出,還順手帶走了幾個狼狽的手下,順著山道極快地逃走了。

  首領們全部逃遁,其餘人哪裡還有心思再戰,當下發一聲喊,逃的逃,逃不掉的投降。

  幾乎在戰局結束的第一瞬間,所有人都癱在了地上。

  癱在夾雜著敵人鮮血和被融化的碎冰的地上。

  本就一路疲憊,又要連夜翻山,還遭遇三倍敵人圍攻突襲,拼盡全力一番搏殺,到此刻學生們都是強弩之末。

  護衛們好一些,負責保護景泰藍的護衛,向來除非到了景泰藍生死被威脅的關頭,平常從不出手,此刻精力猶存,便幫助收拾戰場,清點俘虜。

  這一戰雖然短,但意義非凡,絕地之上,非正規軍事力量,以一敵三,殺敵人二百,俘虜三百,其餘逃散。這是五年前容楚對五越戰爭之後,南齊對五越第二大規模的戰鬥,而且當初容楚的敵人只是最強大的中越,這一場卻是五越齊至,人數雖少,其中所含的深意和影響,足可進入南齊軍史——五越分裂以來,第一次聯合一戰,就是這一戰。

  這一戰,後來確實載入了南齊軍史,被稱為「插天峰之戰」。這是南齊對五越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大戰的序幕;是太史闌繼威震西番之後,再次令異族聞風喪膽的一戰;也是太史闌未來名震大陸的『蒼闌軍』,一生赫赫雄威,橫掃南齊的開端之戰。

  不過一切的光輝尚未抵達,最起碼在此刻,眾人像落湯雞,而太史闌像條死狗。

  太史闌被從崖邊拖了回來,凍得渾身僵硬,人卻已經沒了意識——本來就生病,一路奔波指揮作戰晝夜顛倒,病人哪裡能好好休息,再身先士卒衝鋒在前,鐵打的人都吃不住。

  蘇亞含著淚用冰雪給她搓手腳,學生們就地辛苦地點火趕緊給她熬藥,一邊慶幸李扶舟送的藥好一邊又恨他送藥——如果不是他的藥好,現在太史闌還躺在人家背上根本起不來,哪裡能這麼不要命地撲上來?

  景泰藍倒不哭不叫,學著蘇亞,搓著小手,默默給太史闌暖手腳,小小的孩子越來越覺得,跟著麻麻,學得最深的,不是什麼治國理念,不是怎麼辨認忠奸,而是堅強。

  深入骨髓的無畏和堅強。

  在麻麻身邊越久,不用麻麻說,他也越來越覺得,哭泣和無助,是可恥的。

  完了他就默默守在太史闌身邊,自己也不要吃不要喝,堅決不給任何人添亂——大家很累了,操心麻麻就夠了,景泰藍自己能照顧好自己。

  趙十三抱著膀子看著他家小祖宗,心裡不知道是歡喜還是悲哀,或者該為這天下百姓歡喜,可他竟然高興不起來。

  孩子一旦過早懂事,總讓成年人心疼。

  灌了藥之後太史闌氣色好了些,不過還是迷迷糊糊的,喝藥的時候她忽然抓住蘇亞的手,問:「……贏了嗎……」

  「贏了。」學生們圍在她身邊七嘴八舌地答,個個鼻頭發紅,也不知道是不是凍的。

  太史闌緊繃的身子鬆了鬆,吐出一口長氣。

  「你何必……」蘇亞只反反覆覆說這一句。

  「不能輸啊……」太史闌神智不太清楚,眼睛虛虛地瞇著,人比平時放鬆,唇角一抹疲倦的微笑,「……贏了一路,在最後一戰輸了……士氣盡洩……功虧一簣……何況……我答應帶他們去雲合……不能少……」

  蘇亞半跪在她身邊,默默握緊了她的手。

  學生們垂下頭,閉上眼睛。

  這話,清醒時太史闌絕不會當眾說,所以此刻聽見,學生們無由震動。

  一直以來太史闌剛硬強大,漸漸成為所有人的主心骨,可是領導者自有領導者的悲哀,因為不得不強大決斷,便往往會被下屬認為心性冷漠。當世人只能看見強者的光輝時,便會忽略她的柔軟和細膩。

  然而此刻他們聽見。

  知道她的苦心,和一視同仁的愛護。

  「我說……」忽然有學生低低道,「我忽然覺得,二五營存在不存在,真的不那麼重要了,二五營給我們的,還不如一個太史闌給的多。如果有一天,要我在二五營和太史闌之間選擇,我想,我會跟隨她。」

  「沒有太史闌,二五營確實已經不存在了,還拘泥這個幹嘛。」另一個學生道,「她就是下山後舉個旗子寫太史營,我也會毫不猶豫站在這旗子後的。」

  「能兼顧是最好的。」有人道,「太史闌做這麼多,也是希望我們二五營能抬起頭來做人。」

  「大比結束後我倒不想回二五營了,回去後以我的出身也不過是個小兵。」有人道,「如果她要我,我就跟她。」

  這一回倒是大多人點頭。

  太史闌在自己滾熱的夢境中掙扎,不知道有的人已經做了決定。

  因為時辰來不及,雖然疲憊,所有人還是只休息了一下便上路了,他們穿上了五越俘虜的鞋子,把那些傢伙用繩子栓著在前頭帶路。

  蘇亞沈梅花等女學生輪流背著太史闌趕路,有五越士兵帶路,後頭的路好走了些,但是每個人都很累,行進得並不快,爬到山頂時,正好看見一輪紅日躍出天際。

  高山頂上薄雪晶冰,被日光射得光華萬丈,眾人瞇著眼睛,看天際爛漫虹霓,剎那間鋪滿碧藍如水晶的天空,看腳下萬頃疆土,一個青灰色的城池在視野中巍然屹立,忽然都覺得心胸開闊,似看見其後浩渺征程,萬千美景。

  人人浴一身金光,覺得自己身在高處,燦然如神,然而偶一轉頭看看同伴,都咧嘴啞然失笑。

  一個個頭髮蓬亂,臉色蒼白,衣服破爛,滿身灰土,叫花子似的。

  叫花子們豪情萬丈地迎著日光下山,在天完全亮了的時候,趕到了雲合城城門前。

  這群隊伍排隊進城時很惹人注目——因為需要提前翻山趕路,為大比準備的旗幟服裝還在後頭車裡繞路,此刻的眾人,看上去就是一大隊破衣爛衫但神情興奮的叫花子。大家身上凝結著灰塵和汗垢,有的人身上還有血跡,所經之處,人人捂鼻躲避。

  「咦,」有人疑惑地道,「丐幫最近也開大會了?還是附近仙林城遭了啥禍患,花子們都搬家過來了?」

  還有人詫然看著隊伍後頭,被繩子捆綁成一串的五越人,疑疑惑惑地道:「怎麼瞧著像越人呀?有點像中越……」

  「中越離咱這裡遠,瞧那矮個子,明明是北越!」

  「瞎說,那邊也有個子高的,我看像南越!」

  極東行省的百姓,對五越人比西凌行省瞭解,二五營這個隊伍立即引起了他們的興趣,很多人站在路邊指指點點。

  這個奇怪的隊伍也引起了守城兵丁的注意,當先攔住了背著太史闌的沈梅花,「喂,路引,路證!」

  南齊的路引,是百姓離開自己居住地,前往另一個城池的許可證;而路證,則是當某城池開放舉辦某種活動時,其他城的官府給前往參加的人頒發的臨時證明。

  二五營持的當然是後一種,會記錄首領,人數,出發日期,目的地,所經之地官府蓋章,也是一種行蹤監控。

  「有。」沈梅花笑瞇瞇地答,轉頭看蘇亞。

  蘇亞轉頭看趙十三。

  趙十三轉頭看于定。

  于定轉頭看雷元。

  雷元……雷元四面望望,無人可看。

  「你們都瞧著我做啥。」雷元攤手,詫然道,「路證又不會在我這!」

  眾人「哦——」地一聲,尾音長長,瞬間恍然大悟,再看蘇亞。

  蘇亞直著眼睛道:「我幫大人換衣洗漱,沒瞧見路證啊,大人也沒有給我。」

  眾人又「啊……」了一聲,心想完了,生活上很不上心的太史大人,一定順手把路證扔在後頭的車裡了。

  「喂。」忽然有個童音,嗚嗚嚕嚕地道,「啥路證啊……是這個嗎?」

  眾人一回頭,在一邊啃餅子的景泰藍,正舉起他小爪子裡一張紙。

  那張紙用來包酥餅,皺皺巴巴不說,還沾滿油膩和碎屑,以及糕點的各種顏色浸染,一大塊不知道是紅顏料還是鴨蛋黃的紅色東西,正正地覆蓋在「路證」兩個大字上。

  眾人:「……」

  守城士兵,「……」

  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仰著臉,舉著那慘不忍睹的路證,一臉「我立了功」的燦爛微笑。

  他確實立了功,這路證確實是被太史闌順手忘在了大車裡,他瞧見便拿了出來揣在懷裡,想要等麻麻需要路證時再拿出來得瑟,順便敲詐點好處,結果剛才他太餓了,趙十三在路邊給他買了蛋餅先吃著,他順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墊著……然後就這樣了。

  沈梅花訕笑著奉上路證,領頭一個頭目模樣的人,用手指拈著,瞟了一眼。

  路證被油污得一塌糊塗,已經模糊了字跡,首先太史闌的名字被蛋泥給擋了,其次所經官府的證明被撕掉一角,能看清的只有這支隊伍的名字和人數。

  「二五營,三百七十。」那頭目先是咕噥一聲,道,「名字有點耳熟呀。」隨即一揮手,「數數人數。」

  眾人一聽要糟,這裡面還有三百多俘虜呢,怎麼對得上?

  「軍爺我們這裡是……」蘇亞上前一步要解釋,那士兵瞪她一眼,粗聲大氣地道,「噤聲!我們辦事,不許插嘴!」

  「王隊正!」幾個士兵跑過來,「六百七十八人!」

  「多了這麼多!」那隊長瞪大眼。

  「而且那些人不對,」一個士兵悄悄附在這隊長耳邊,「看樣子是五越人,而且,好像五越都有!」

  「怎麼會!」那隊正又吃了一驚,「五越早已分裂了!偶爾一兩個不同族的越人在一起有可能,這幾百號人五越人都有,咱們都多少年沒見過了!你這是要告訴我五越已經悄悄合併了嗎!胡扯!」

  「是真的!」那士兵也一臉緊張,「隊正,這是大事!大事!這支隊伍有問題!您聽過三十年前那個戰例沒?五越混在百姓隊伍中,挾持當地百姓叫開了城門,佔領城池。今天……不會舊事重演吧?」

  王隊正瞬間被這「睿智」的士兵又嚇了一跳,想了想還真有可能,猶豫地道:「那你看怎麼辦?攔下?」

  「今天咱們情形不同了,倒不必太緊張。」那士兵瞇眼笑道,「硬攔住是不可能的,咱們城門守衛只有三百,這些人看起來就很彪悍,還帶著武器,硬攔咱們自己吃虧。依我說,稍稍刁難,對方可能會強硬衝關,那就讓他們衝,然後我們就可以因此向城內折威軍火速報告,請他們前來處置。現在各行省的天授大比隊伍也在城內,幾隻最優秀的還充當了城內護衛隊,有這麼雄厚的實力,咱們何必自找苦吃呢。」

  「你說得對,就這麼辦!」

  這時一個少年經過他們身側,笑道:「諸位這是在商量什麼?」

  士兵們一怔,隨即便趕緊躬身,笑臉相向,「原來是皇甫公子,皇甫公子早,我們在商量是否要讓剛才那隊人進城。」

  「是那群花子麼?」那個皇甫公子轉頭望瞭望,眼神一閃。

  「是啊,來路不明,還帶著一大群五越人,拒之門外怕有危險,放進來還是怕有危險,我們正在商量。」

  皇甫公子拿過那張髒兮兮的路證,皺眉看了看,看清了紙上的「二五營」三個字。

  他的眉頭忽然挑了挑。

  二五營!

  最近如雷貫耳的名字!

  這些消息比較遲緩的守城士兵不太記得二五營,他可記得這支隊伍的名字。

  因為這是他的競爭對手。

  因為他也是參加天授大比的代表人物。

  皇甫清江,極東行省望族出身,刑部尚書的侄兒,他的正妻,則是折威軍副帥的庶女。他本人十六歲中舉,十七歲中武舉,因為自身的優秀和妻子的身份,在兩邊家族裡都很被看重,也是這次極東隊伍的領頭人,來自極東行省山陽城第三營。因為是極東行省的隊伍,作為地主,在雲合城大比期間,也領了一份維持治安的職司,所以城門守兵,對他十分坦白。

  皇甫清江注視著那三個字,再看看城門前狼狽的隊伍,眼底陰火閃爍。

  就是這支隊伍,最近闖出了偌大的名頭,還沒到雲合,已經人人知曉,無形中名氣比他們極東行省的隊伍,還要高出三分?

  聽說他們一路戰鬥,橫掃邊境五越,掙了一路軍功,所經之處,官府都有急單層層通報,雲合城自然也知道,最近官府茶餘飯後的談資,天天都是這支隊伍,他已經聽膩了一耳朵。

  這種人還沒到,先聲奪人,空降部隊,搶盡風頭的事兒,歷來最招人恨,別說是他,其餘各行省的隊伍都開始有些議論,強隊以此為對手,弱隊憂心忡忡,更多人在討論,一個年年倒數已經被裁撤的地方光武營,怎麼能忽然異軍突起,大放光彩的?於是「太史闌」這個名字又再一次閃亮登場,在眾人口中頻頻流傳。

  皇甫清江陰沉著臉,遙遙看著那支隊伍,他原本並沒有將這些傳言放在心上。傳言終究是傳言,奇蹟並不是那麼好創造的,人性生來具有誇大和譁眾取寵本能,經過很多人口耳相傳的東西,往往最後結果已經離題萬里,也許不過殺幾個五越人而已,哪裡能和年年大比都排前三的極東行省隊伍相比?

  然而此刻他看見二五營的隊伍,卻忽然發現不對了。

  傳言,也有可能是真的。

  甚至還不夠有力。

  這些人哪裡還像學生?雖然疲憊而襤褸,看在普通百姓眼裡十分狼狽,但在他這樣的行家看來,這些人殺氣外放,眼神鋒利,渾身都透著股百戰老兵的鐵血味兒,比折威軍那些上慣戰場的普通士兵還強幾分,快要趕上摺威軍的精兵營了。

  皇甫清江的神色慢慢沉了下來。

  他想起最近的一個新命令,來自光武營總帥、晉國公容楚,命令稱,天授大比的開幕,此次不會再如前幾次一樣,讓麗京總營和東堂來客先行入場,而是以各家隊伍實力戰績和平日綜合評定論定出場次序。

  雖然這個出場次序也就是個次序,但這其實也是最初的排序,這個順序一定,難免要對各家隊伍心理上產生影響。而國公此次擺出的對東堂不再客氣的態度,也讓所有人都很興奮,覺得爭鬥從最初進場就已經開始,這次必然好一場龍爭虎鬥。

  皇甫清江暗中和隊員們排了又排,都覺得,山陽第三營去年是大比第二,在南齊諸光武營中排位第一,今年他們這第三營又曾參與對越的局部戰爭,排位第一,十拿九穩。

  正在此時,二五營以黑馬之姿出現在眾人視野裡,勢如破竹,闖關殺敵,一路威風地來了。

  看那一群五越人,足足有三百之數,還是五越都有,這是怎麼回事?雲合城今天並沒有接到急單通知,難道……他們又新立了功勛?

  皇甫清江睜大眼睛,忽然覺得第三營的十拿九穩,變成了七上八下。

  不能排第一個進場還是小事,不能爭一個好名次……皇甫清江吸一口氣——那副帥岳父今年想讓他在折威軍裡再升一升,去領精兵營的打算便要落空了。

  而之後帶來的影響,更無法估計。

  皇甫清江垂著眼睫,忽然笑了笑,道:「你們剛才商量的,我聽見了,很有道理,看這些人的樣子,就不像什麼善人,你們可莫要吃虧了去。這樣吧,今日戍守的折威軍參將大人正好是我連襟,你們先去,我稍後就幫你們通知他,一起來拿下這幫人。無論如何,帶一大批五越人進城,是不被允許的。」

  「多謝公子!」士兵們大喜,急忙相謝。

  皇甫清江擺擺手離開,商量決定的守城士兵又回到原地,隊正將手中路證往沈梅花臉上一扔,怒道:「你這算什麼路證!哪有這樣對待國家公文的?這首先就是一個侮辱文書罪!還有,你們這人數不對,多了近一倍,還似乎是五越人。說!你們是不是五越人的奸細,想要混進雲合城搗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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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2:0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四章 誰想殺我的女人?

  路證啪地打在沈梅花臉上,她要背著昏迷的太史闌,無法躲避,黏黏的路證黏在她臉上,看起來很滑稽,士兵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蘇亞快步上前,一把抓過那路證,怒聲道,「這裡每個人都是功臣,容不得你們污衊,看看清楚,這是我們的俘虜!」

  「這睡著的娘們也是你們的俘虜嗎?」那隊正嬉皮笑臉地伸手去抬太史闌下巴,「我瞧瞧美貌不美貌。」

  蘇亞一巴掌就揮了過去,「放肆!」

  「啪。」

  聽起來不算響的一聲,那隊正忽然一個倒躥就躥了出去,砰一下屁股著地,殺豬一般嚎叫,「你打我,你敢打我!哎喲!」

  蘇亞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剛才的力道明明並不大,怎麼這人就躥出這麼遠了?

  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只有一直待在麗京,跟隨容楚見慣官場風雲,最瞭解的朝廷體制下的各種眾生態的趙十三,忽然冷笑了一下。

  然後他就躥了出去,一邊奔一邊捲袖子。

  「我們闖關是麼?」他道,「既然背了這個名,不打白不打!」

  他風一般捲到那倒地的隊正身邊,跳起來就蹦到他肚子上,在他肚子上蹦了三蹦。

  「我打,我打,我打打打!」

  那隊正裝模作樣地正準備爬起來,不防被這二貨一踩,吭哧一聲,屎尿都險些被壓了出來。

  這時候二五營其他人也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麼回事,轟然一聲,又好氣又好笑,紛紛捋袖子。

  「他娘的這也能搞出把戲,既然給我們打,那就打吧!」

  也便打了。

  三百來人捲進對方同樣是三百來人的隊伍裡,可是戰力完全不在一個水平線上,二五營學生一路脫胎換骨,久經戰陣的殺氣凜然,哪怕很累,那一身的鐵血氣息依舊迫人,城門這一群士兵玩心機本就落了下乘,看他們兇惡更是害怕,各自挨了幾拳幾腿,嗷嗷叫著一哄而散,趕緊去報告上司了。

  這邊二五營眾人也不理會,雄糾糾氣昂昂挺進雲合城,大家都不想在城門口多耽擱——太史闌需要休息,最起碼得先給她雇輛車,再找個客棧,找個大夫。

  趙十三抬手放出煙花,通知城內。他想著主子應該早已到了。

  城門口就有車馬行,眾人先雇了一輛大車,讓太史闌和景泰藍坐進去,蘇亞和另一個善於照顧人的女學生也坐了進去,伺候太史闌。大家商量決定先去找客棧把病人安頓下來,再去官府報到,有需要再搬。

  眾人買車耽誤了一點時辰,等到他們趕著車從車馬行出來,一抬頭便見路上行人已經不見,整個城門附近的道路已經被封鎖,街對面一大隊士兵,衣甲整齊手持武器凜凜而立,還有幾個穿著各種顏色勁裝的隊伍,在一邊冷然相望。

  二五營的人倒也沒多在乎,城門那是誤會,說清楚了,他們還是功臣。只是覺得對方來得好快,就算城門士兵立即去通報了,似乎也不應該這麼快。

  「各位。」趙十三也沒在意,隨隨便便上前一步,一拱手道,「先前那是誤會,我們並沒有打算闖城門,我們是西凌行省二……」

  「射!」

  一聲厲喝打斷了他的解釋和自報家門。

  咻咻連響,箭落如瀑,幾乎瞬間,烏青色的箭已經穿越窄窄街道,直奔二五營學生和他們的俘虜。

  誰也沒想到箭來得這麼快!

  「趴下!」趙十三大吼,一拳先打倒了在他身邊的于定,倒下去的時候又勾住了雷元的腿,三人層層轟然倒下,趙十三被壓住的大吼聲傳來,「兒郎們,護人……」

  訓練有素的龍魂衛衝天而起,人在半空胸口一振,內甲上彈出小小盾牌,擋住了射往要害的箭,這些人風一般從人群掠過,逢人就是一拳打倒!

  機靈的學生,在趙十三大吼時便先躲避或臥倒,反應慢的,被趙十三的手下擊倒,大多箭射到了五越俘虜身上,學生們偶有輕傷,但沒人傷在要害。

  趙十三抹一把虛汗——這時候要莫名其妙給弄死一個,他怎麼對國公交代,怎麼對太史闌交代?

  正在他稍稍放心,指揮學生一邊躲避一邊要再次解釋的時候,忽然又有幾支箭,從對方人群裡射出!

  這次的幾箭,只射大車!

  更凶,更猛,更強悍!

  箭過風聲如嘯,掠動人髮鬚齊揚,眼睛難睜!

  「啪啪!」幾箭射向大車,趙十三等人怒喝躍起去攔,正在此時車門簾子一掀,一張茫然的臉探了出來,問:「什麼事……」

  「唰。」

  一支箭正在此時掠來,如電光一閃,射中她額頭!

  血花一亮,亮在撲來的趙十三等人視野裡。一瞬間所有人心膽俱裂!

  掀車簾的女子,僵坐在門邊,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刻發生的事,眼珠子定定地往上翻,凝視著自己額頭慢慢流下的血。

  然後她似乎吁了一口長氣,嘴角一撇,竟然現出一抹笑容,隨即身子一軟,墜落車下。

  自始至終她一聲不吭,連慘呼都沒有。

  趙十三已經掠到,搶先一步把她抱在懷裡,幾乎不敢去看她的臉,好容易吸口氣低頭一看,一瞬間熱淚盈眶。

  還好不是太史闌!

  甚至也不是蘇亞!

  是那個跟上車幫忙照顧太史闌的寒門女學生,他甚至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慶幸完了他又覺得心痛,忍不住摟緊這少女——她看起來很年輕,只有十六七歲模樣。

  他依稀記得這是第一次作戰哭出來,然後被太史闌罵了又免罰的那個。

  他記得太史闌對她說:下次我不要再聽見你尖叫。

  那女學生在他懷裡,睜大漸漸茫然的眼睛,扯著微笑,十分欣慰地對他說:「還好……還好是我出來看……」

  隨即她頭一垂,氣絕。

  趙十三眼淚譁地流下來。

  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流淚。

  自幼父母雙亡,他沒流淚。

  在外頭流浪,被人欺負和狗搶食,他沒流淚。

  被搶地盤的混混打破頭,躺在破廟裡等死,他沒流淚。

  餓極了受騙去晉國公府偷東西,被人抓住捆上石頭要沉塘,他沒流淚。

  國公的小公子救下他,把自己的貂裘給他穿,他沒流淚。

  十六歲他回到家鄉,想找自己自幼定親的未婚妻,結果未婚妻早已被當地土豪霸佔,做了小妾後又被大婦折騰至死,他知道後一把火燒了那家土豪的房子,在未婚妻墳前,他沒流淚。

  他不想再成親,只想在主子身邊待一輩子,後來遇見景泰藍和太史闌,他一邊討厭著一邊又覺得很快樂,更不想流淚了。

  他想他如果要流淚,應該是景泰藍回朝的日子。

  然後在他最快樂的時候,他流淚了。

  還是為一個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的少女。

  這個少女最初給他留下印象,還是那小村遭遇越人的第一戰,她受驚,尖叫,險些干擾戰鬥,被太史闌一粒飛石擊中臉頰,之後她不再叫,一直到死。

  死的時候她在慶幸,慶幸出來查看的不是太史闌。

  趙十三半跪著,抱著那少女漸漸冷去的身體,一邊在流淚,一邊覺得心裡似著了火。

  這些人,這些事,是怎麼了!

  驀然一聲大響,是木板扯裂的聲音,眾人抬頭,才看見後來飛出的幾支箭,是帶著鉤索的,箭釘入車身,街那頭幾人齊齊使力,馬車「啪」一聲,四分五裂。

  馬車一毀,車內蘇亞抱著太史闌栽落地下,幾個護衛電射而來,迅速將團著身子滾開的景泰藍抱走,躲到車後。

  太史闌竟然已經醒了,在蘇亞懷裡抬頭,盯住了趙十三懷裡的少女屍體。

  「別動!都別動!否則一律射殺!」對街有人大叫,地面和屋頂上無數箭手操弓搭箭,對準了這邊。

  學生們悲憤咬牙,從地上或者馬車後爬起,他們到現在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看見自己的同伴,一路艱辛到了這裡,然後在雲合城內,死了。

  如果不是對太史闌的極度尊敬,以及這一路已經養成了紀律性,這些學生,此刻早已衝上去拚命。

  趙十三吸一口氣,放下那少女屍體,道:「先別動。」

  對方明顯有誤會,估計受了什麼挑唆,衝動只會讓事態變得更糟。

  只要他們鬧起來,必然有人趁機要趁火打劫,忍住氣先慢慢說,之後再慢慢算賬。

  畢竟人命才是最重要的。

  趙十三吸一口氣,只覺得這口氣梗在胸膛裡,像瞬間嚥下一根狼牙棒,刺得渾身都在痛。

  他上前一步,去掏懷中晉國公府的胸牌,他擔心就算二五營的身份證明,都不足以讓對方相信,那麼,光武營總帥的部下,總沒人敢動吧?

  但對方已經有人衝了過來。

  他想先按捺下事態,有人卻只想將事端擴大。

  那是一群衣著光鮮的青年人,並沒有穿折威軍軍服,剛才後一批出箭殺人毀車的也是他們,這些人快馬馳至,直奔太史闌。

  幾匹馬將地上的蘇亞和太史闌圍在正中,當先一個男子大聲冷笑,「聽說雲合城來了一批五越人,假作俘虜想要進城殺人奪城?哈哈居然有女人!怎麼,是想獻給府尹做小,暗殺和美人計雙管齊下?」說完輕蔑地俯下臉,用馬鞭去挑太史闌的臉。

  太史闌一直死死地盯著那個死去的少女,混若不覺,蘇亞驀然抬頭,一把抓住鞭梢,伸手便奪,「下來!」

  那少年卻哈哈大笑,「上當了!」

  蘇亞一聲低呼,迅速鬆手,可是已經遲了。

  她的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抹靛青色,那顏色迅速發紫,然後潰爛!

  鞭上有劇毒!

  「今天以後你就要變獨臂美人了。」那男子仰天打個哈哈,「哦不,哪裡配稱得上美人?獨臂夜叉而已。」

  「蘇亞!」沈梅花等人驚呼,想要衝上來,對方弓箭又一揚,箭尖對準所有人,悍然警告。

  二五營怒目而視,對街士兵滿臉嚴肅,那群青年洋洋得意也充滿戒備,人們或憤怒或緊張,都沒聽見一條街外迅速接近的馬蹄聲。

  太史闌回首,又看見了蘇亞的手。

  然後她吸一口氣,抬起臉,終於將目光,對準了殺她人,傷她人的人。

  她瘦得已經脫了形,深陷的眼窩裡,一雙眸子因此顯得分外大而幽深,此刻不同於平日犀利明銳,多了一層森然幽邃,似兩簇鬼火,瞬間彈射。

  那男子接觸到她目光,也驚得持鞭的手顫了顫——這女人看人好可怕!

  隨即他便冷笑,「還以為是什麼美人,原來一個病鬼,路邊枯柴都比你瞧著順眼些,看什麼看?再看打瞎你的眼!」長鞭忽然一甩,繞過蘇亞,直擊太史闌臉龐!

  「滾!」

  蘇亞再次伸手抓鞭。

  趙十三縱身撲上。

  于定雷元橫身來攔。

  景泰藍被捂著眼睛不給看當前場面,小子卻似乎有心靈感應,小腳拚命蹬護衛的肚子,尖叫,「麻麻!麻麻!」

  學生們跳起,再也不顧弓箭威脅,大呼衝來。

  「快,給我射——」那邊折威軍一個軍官眼看暴動將起,連忙大呼。

  「啪。」

  忽然一顆石子射來,正打在他臉頰,他一個開口音僵在那裡,嘴巴裡飛出幾顆帶血的牙齒。

  馬上忽然一重,身後坐了一個人,那人一雙寬而粗的手,不動聲色地擱在他脖子上,在他身後甕聲甕氣地道,「周營副,我覺得作為本家,你真是我們周姓的恥辱。」

  ……

  毀壞的馬車前,那青年的鞭子將落未落。

  按照距離來計算,最先接觸他鞭子的還是應該是蘇亞,那她就得變成無臂美人了。

  蘇亞的指尖已經快要掃到鞭梢。

  忽然一道風捲起,伴隨重如擂鼓的馬蹄聲,馬蹄聲近乎癲狂地從對街人群背後衝來,經過那群青年身後時,當先一人順手抓起一個駭然回首的錦衣青年,甩手,一扔!

  「啊!」一聲驚叫,那個大活人,竟然就這麼被扔過了一條街,砰一聲撞在那持鞭青年背上,將正身子下傾抽人的這個傢伙,撞下了馬背!

  那人猝不及防,身子一落便知道不好——這正是落在太史闌她們面前!

  那人也算機靈,落下來立即抱頭,便要橫身一滾滾出危險區域。

  太史闌忽然蹦了起來。

  她重病,無力,今天還沒站起來過,但此刻她蹦起來像隻最迅捷的豹子!

  她跳起來時,手心裡已經握住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她抓著匕首,就地一撲,正夠著那滾開的青年的腳踝,她立即匕首狠狠一抹!

  腳筋斷!

  一聲慘叫淒厲。

  被瞬間割斷腳筋的青年,痛得渾身一顫一軟,再也來不及爬開,太史闌抬手又是一刀,插在他膝蓋骨縫!

  她夠著哪裡就砍哪裡,砍自己能夠到的人體最脆弱的地方!

  隨即她身子一縱,騎到那人身上,一腳踩住了他右手,回頭手一伸,「斧子!」

  雷元立即遞上了自己的斧子,並站到她身後保護。

  太史闌抓住斧子,騎在那人身上,斧子對著他被踩住的右手,道:「解藥,不然我保證你成為獨臂乞丐!」

  ……

  四面都靜了。

  人們張著嘴,但還不知道自己嘴張得很難看——無意識驚詫動作。

  太史闌幾個動作一氣呵成,快得令人反應跟不上,上一眼看見那青年被砸倒,下一眼就已經是太史闌斧頭威脅了。

  倒是那個被害人反應快,立即大叫,「解藥在我懷裡!藍色袋子!」

  太史闌點點頭,手一鬆。

  斧子掉落。

  「啊!」一聲更響的慘呼。

  太史闌斧子是刃面向下掉落的,正砍在那人手腕上,入肉一寸!

  「病鬼,手軟。」太史闌面無表情一點頭,「遺憾。」

  ……

  對街看清這一幕的人,齊齊往後一仰,都覺得被這一斧砍到了心臟。

  決斷、兇狠、無情、還厚黑!

  哪來這麼凶悍的女人?

  「天啊,她廢了我們隊長!她廢了我們隊長!殺了他們!殺了她們!」另一邊一群人還沒搞清情況,也沒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狂呼跳躍,策馬就要衝上來。

  忽然一條人影,像一朵雲般,從他們腦袋上跨了過去。

  那是一朵珍珠色的雲,比真正的雲還更光彩更燦亮,掠起的袍角帶著芝蘭青桂的清華香氣,飛越長空時留一個最流暢精緻的背影。

  袍角上的螭紋一閃,似一條夭矯的龍從人們視野中奔騰而過,轉眼就到了對街,掠到太史闌面前。

  太史闌一抬頭看見他,就向後一倒。

  那人一抬手便接住了她,聲音帶笑,也帶幾分驚詫和怒氣,「我的天,太史,是誰把你氣得瘦成這樣?」

  眾人絕倒——有人會被氣瘦?這什麼意思?第一句話就開始栽贓?

  隨即那人抱著太史闌一個轉身,正面對那群折威軍以及負責城內秩序的光武營學生。

  「我想知道,」他笑吟吟地道,「是誰想殺了我的女人?」

  眾人看清他的臉。

  一瞬間驚呼如潮。

  「晉國公!」

  「總帥!」

  ==

  驚呼聲裡,太史闌愜意地向後一靠。

  哎,打生打死生涯暫時結束,她總算可以做蛀蟲了。

  四面驚呼聲太響,卻掩不住容楚的耳語,也擋不住……他的爪子。

  「我的天。」他的手看似沒移動,卻已經轉瞬摸完了他所有能摸而且也不會招致太史闌立即抗拒的部位,「骨頭!骨頭!骨頭!太史闌,你什麼意思,你是想逼我把你栓腰帶上嗎?這才幾天沒見,你怎麼就把自己搞成這樣?」

  太史闌撇撇嘴,瞇著眼,懶洋洋躺在他懷裡不動彈。

  她還是覺得容楚的懷抱軟硬最適中。還是覺得容楚的香氣不濃不淡最好聞,還是覺得他微帶低沉的聲音最好聽,還是覺得他……算了,爪子亂摸有點不討喜,不過這兩天也沒什麼手感,摸多了做噩夢也許下次就不摸了。

  當然她這是美好的幻想……

  「容楚。」她淡淡道,「做好心理準備,我可能要讓你為難了。」

  二五營的學生,她曾承諾一個不少地帶到,要讓他們揚眉吐氣,讓他們在天下光武營面前抬起頭,一路艱險,大小戰役十幾次都熬過來了,卻在這雲合城內,莫名其妙地折損了一個荳蔻年華的少女。

  當時她已經醒了,神智還有點不太清楚,探頭想要看看,是這少女攔住了她。

  「我看看。」她笑得靦腆,「你不要凍著了。」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句話。

  她代她而死。

  今日她若嚥下這口氣,不追討這筆債,來日她也無臉再面對二五營。

  誰的血都不能白流。

  只是這債一討,怕是要讓容楚難辦,他是目前此地最高統帥和主事人,一切的紛爭都將是他的責任。

  容楚笑了笑,拍拍她。

  「你這個惹事精。」他道,「儘管惹事去吧,捅破天,我給你接著。」

  「主子!」趙十三奔過來,眼睛紅得兔子一般,急怒攻心之下,話都說不周全,「這事……這事……」

  容楚擺擺手,「好了,我知道了,是我來得太遲,本來命人去官道接你們,誰知道你們竟然爬插天峰。剛才我在城北城主府會議,看見你的煙花就趕了過來,可惜路太遠,還是遲了一步。」

  他抱著太史闌站起,看著對街的人群。

  對街的士兵,是折威軍第一營的戍衛。左右穿著平常衣服的,則是今日輪值負責城內治安協助的地方光武營隊,分別是山陽第三營,和東南行省的平凌第七營。

  折威軍第一營的周營副,現在正被他的本家大爺頂住後背,周七先生緊緊貼著他,手肘架在他肩膀上,周營副如被大山壓住,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維持筆直坐著,稍稍洩氣就會趴成一團爛泥,此刻他額頭大汗滾滾而下,說話的力氣都沒了,他四面的士兵和箭手得不到他的命令,都瑟縮而疑惑地望著他。

  山陽第三營的學生,是剛才被容楚衝陣而過的那一群,其中一個學生被容楚經過時順手扔出,砸倒了平凌第七營的隊長,導致那青年被太史闌廢了手腳。

  山陽第三營和平凌第七營的人,本來都又驚又怒,然而此刻聽見容楚那一句「我的女人」,都傻了。

  光武營學生分佈全國,不如官場中人消息靈通,知道二五營知道太史闌那是因為二五營和太史闌的消息和他們相關,至於晉國公和太史闌的關係,在場這些人還真不夠格知曉。

  便是普通官員,也不會知道晉國公對太史闌別有興趣,這本來就是高層官員之間的小道消息。

  此刻容楚當眾表示佔有,學生們就好像當頭炸了一道雷,腦子裡嗡嗡嗡一片。

  這下糟了!

  捅了馬蜂窩了!

  誰想到這麼一個病歪歪的,穿得也破破爛爛的女人,竟然會是晉國公的禁臠?

  此刻來圍攻的所有人,並不知道這是二五營和太史闌——皇甫清江傳訊時,誇大事態,卻又隱瞞重要信息,只說城門口有一群形跡可疑人員,還帶著一大群五越人,行事凶蠻,打傷城門守衛衝入城內,怕是要對雲合城不利。

  雲合城現在聚集了包括東堂外賓在內的全國精英,治安是一等一重要的事,萬萬不能出岔子,折威軍為此特派三個營駐紮,協助當地上府兵管轄治安,聽見五越齊至這個消息,自然緊張,所以周營副將人包圍,並認出五越人確實有數百人之後,立即下令射箭——五越人詭異花樣多,不能容他們靠近,要麼近身肉搏,要麼遠距離射殺,這是他們多年來對戰五越的經驗。

  也因此,冤仇鑄成。

  不過此時眾人緊張的是得罪晉國公——多年來從未聽說過晉國公公開承認過哪個女人,他的未婚妻都完全擱在一邊的,如今不管這女人什麼身份,在這雲合城內,眾人都必須因為晉國公的態度,而對她尊敬。

  眾人因此有點懊惱,看來今日不僅佔不了上風,還得小小的賠個罪。

  也就小小賠罪而已。

  光武營因為資源分配不均,一向偏向豪門官家子弟,能被選出來參加大比的都是貴介子弟,在他們心裡,死一兩個人,實在不算什麼事。怎麼都能擺平的。

  皇甫清江臉色卻不好看,只有他知道對面這些人是誰,他也沒想到,太史闌竟然和晉國公關係這麼深!

  他瞧得清楚,晉國公當街拋人後,其實完全來得及攔下太史闌之後的廢人動作,他當時已經到了他身側。

  可是國公偏偏沒有立即衝出去,居然還撥了撥他,道:「這位小兄弟,你擋了我路了。」

  他目瞪口呆——我離你還有三尺遠呢!再說剛才後面的人擋你路你不是順手就把人給拋了嗎?

  還沒反應過來,太史闌已經把人廢掉了。然後容楚才好像很急地掠了出去,他看著容楚瀟灑的背影,心裡只覺得發冷。

  容楚是故意的!

  他很急地趕來,卻在太史闌下手報復的時候故意暫緩,一方面要給太史闌機會報仇,另一方面也要讓太史闌威懾四方。

  僅僅這份心,便可以看出,那句「我的女人」絕不是眾人以為的玩玩對象,是動真格的!

  這才是最大的麻煩!

  一個兇猛強硬的太史闌,沒處理掉已經禍患無窮,再加上一個真心庇護她的,骨子裡也絕不是好東西的容楚。

  皇甫清江開始有點恨自己消息還不夠靈通。如果早知道太史闌和容楚的關係,他會換一個方式。

  此刻卻不是出頭的時候,他揮手命令其餘學生後退,並暗自慶幸之前出手的一直是急於立功掙排名的平凌第七營。

  「回去休息?」容楚憐惜地摸了摸太史闌的臉,「這裡的事,稍後再說,你身體要緊。」

  太史闌閉著眼睛,臉色淡淡的。

  「人命的事比較複雜,先擱一擱,慢慢算賬。在此之前,我要正名。」

  容楚嘆息一聲,有點無奈,但最終沒說什麼,只是抱起了她,坐到只剩底板的馬車上,淡淡看了四週一眼,道:「周營副,請給我一個解釋。」

  「卑下也想國公解釋一下。」那周營副倒還有幾分硬氣,梗著脖子道,「卑下執行任務,處置五越奸細,何錯之有?國公派屬下背後挾持侮辱卑下,這又是什麼道理?」

  「道理。」容楚嗤笑一聲,「你們不分青紅皂白下令射箭時,想過這個詞沒有?」他手一伸,「路證。」

  趙十三垂著頭,訕訕找出路證交了過去。容楚看一眼那油漬麻花的路證,轉頭瞟一眼景泰藍。

  景泰藍大腦袋幾乎垂到腳面上。

  容楚讓一個護衛把路證遞過去,周營副接了,迎著日光看了半天,霍然變色,「二五營?」

  四面騷動,此時百姓看停戰,都已經過來圍觀,連帶城內其他參賽的光武營學生都趕了過來。

  眾人一聽見「二五營」三字,都不禁色變。

  「這不是最近風頭很勁的那個?」

  「聽說一路走邊境最險的路,一路打五越過來的那個?」

  「說是把五越打了個遍,勝了幾十仗!交給官府的俘虜就有好幾千!」

  「假的吧,哪有這麼多。」

  「真的,我娘家侄子的老婆的鄰居的舅舅的連襟就在凌河城附近,親眼看見好多俘虜,官家去押解回來的!」

  「這裡更多五越人呀!是俘虜嗎?這是大功啊,怎麼會在城裡打起來?」

  ……

  其餘光武營學生探頭看看那些五越人,臉色也變了,五越人喜歡小股出沒,如果俘虜就有這麼多,當時的軍隊該有多少人?

  「二五營。」周營副不敢置信地看了半天,才吶吶道,「你們當時怎麼不說?」

  「你給我們說的機會了嗎!」趙十三悲憤地大喊。

  周營副臉色又變了變,他是得到上司的命令要求前來處置的,上頭並沒有和他說太多,只說這批人形跡可疑,如果確實發現有大批的五越人,要當機立斷處理,他也不知道上司的消息怎麼來的,為了完成任務,他看見五越人的時候就下令射殺,誰知道竟然是個天大的誤會。

  周營副一邊暗罵上司,一邊冷汗就滲了出來,勉強道:「這不能怪我!你們不過幾百人,就押著幾乎同樣數目的俘虜,這怎麼可能!」他越想越覺得確實可疑,大聲道,「對!你們就是有問題,俘虜就有三百多,說明敵人最起碼上千,你們不過三百多人,還有男有女,對上的還是詭異狡猾的五越,怎麼可能有這樣的大勝!這樣的大勝,南齊已經多年沒有過了!」

  「沒被創造過的奇蹟就不可能發生麼?」這下連躲在人群後的龍朝都探出腦袋道,「咱們大人在北嚴,三千對兩萬,力抗西番,計傷主帥,南齊之前有過沒有?」

  眾人聽著,都一呆,隨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忍不住一聲興奮的呼叫。

  「太史闌!」

  「太史闌又如何?」周營副還在嘴硬,「沒證據,都可以懷疑。」

  「你要證據麼?」容楚忽然笑了笑,道,「我問你,如果這三百俘虜不是俘虜,是和太史闌勾結,那麼剛才,他們會死嗎?」

  周營副頓時啞口。

  第一輪射箭,因為俘虜被繩子串住,無法躲避,已經死傷大半。

  「你可以說是他們假扮俘虜,然後遭受你們圍攻,一時沒來及解開繩索才被射死。」容楚道,「那麼第一輪箭停之後,他們繩索解開了嗎?」

  周營副額頭汗滾滾而下。

  有些事不是強詞奪理就有用的,群眾的眼睛雪亮,真俘虜,假俘虜,生死面前再扮不得假。人群裡已經有人在笑,道:「折威軍一年比一年蠢!」

  容楚瞟一眼學生們腳上套著的草鞋,道:「戰場在插天峰?五越聯合堵截你們?人數多少?千人以上?」

  他不過一眼,就已經說得八九不離十,蘇亞佩服地點點頭,一邊把那傢伙的解藥往自己手上敷,一邊道:「插天峰南麓半山,靠近一個豁嘴崖那裡,派人去看,應該還有屍首,五越丟棄的武器,以及作戰痕跡。」

  容楚轉頭吩咐身邊護衛,「請駐紮在城外的極東上府兵立即前去插天峰查看。」

  護衛領命而去,等待的間歇,人越聚越多,指指點點,周營副額頭汗滾滾而下。

  到此時他也知道,十有八九是自己犯了大錯,一旦核實消息回來,折威軍丟了臉,自己的軍職也不保,現在唯一的希望是太史闌這邊給留幾分面子,就此罷手,不要當著全城人的面煽折威軍耳光,為此哪怕事後賠罪,也沒什麼關係。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全城人都得了消息,聽說了挾功而來的二五營被折威軍誤會,當街攔截殺人的事,人群圍了裡三層外三層。黑壓壓的人群,無疑給了折威軍很大壓力。

  周七已經不需要再挾持周營副,早就嫌棄地下了馬,蹲在屋頂上監視。周營副感覺好了些,腦筋也能開動了,想了想,下馬向太史闌走來。

  容楚和太史闌都沒動,容楚似笑非笑,太史闌無動於衷。

  周營副覺得,和太史闌面無表情比起來,容楚的笑才讓人感覺壓力更大,因為你會覺得你心裡想的一切已經被他知曉,而他在等著看你笑話。

  有種當面裸奔的感覺。

  但他無可選擇,只能硬著頭皮,走到太史闌身邊,低聲道:「太史大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不可以。」容楚和太史闌同時答。

  「這……」周營副還從來沒見過這樣不講理的人,更倒霉的是一遇就是兩個。

  他咬咬牙,不屈不撓地道:「既如此,可否請太史大人帶著屬下,先行往客棧休息?不要停留在大街上,影響來往通路?折威軍在城中有專門招待貴客的客館,太史大人願意的話,可以帶屬下免費入住。」

  容楚忽然給太史闌餵了顆藥。

  太史闌立即來了精神,坐起身,大聲答:「是嗎?折威軍願意免費給我們住高級賓館,只要我們今日不要在大街上讓你們下不來台?呵呵!好算盤!不過我想問,現在要我給你們面子,先前又是誰不給我們機會?」

  她嗓門瞬間大得出奇,四面聽得清清楚楚。

  周營副恨不得煽自己一個大嘴巴……

  百姓們一愣,隨即大笑。

  「啊哈,當街收買啊。」

  「折威軍也有今天?」

  「做人莫太過,遲早自煽臉!」

  「喂,不分青紅皂白,攔了人,射了箭,殺了無辜,就幾晚不要錢的住宿,就想輕輕揭過?折威軍,好大威!」

  折威軍士兵臉上陣紅陣白,有人想發作,然而瞧一眼上頭虎視眈眈的龍魂衛,只好勾頭當作沒聽見。

  周營副僵在那裡,眼看太史闌大嗓門說完,馬上又精神萎靡地躺了回去,恨得恨不得撲上去亂刀將這女人砍死。

  可他不敢,他知道只要他動一動小手指,容楚就能把他先亂刀砍死。

  忽然一陣馬蹄聲響,自城門外奔來,當先的人穿著上府兵軍服,眾人正詫異上府兵這麼快就調查回來了?卻聽見領頭人長聲道:「請問二五營諸位兄弟在嗎?」

  于定雷元迎上去,老遠抱拳大聲問:「我等在此,軍爺有何吩咐!」

  「不敢!」那些士兵都在馬上拱手,笑容滿面,「我等是極東上府第二營軍士,今日輪值巡察插天峰。有巡哨說發現插天峰出現作戰痕跡,屍首數十都已凍硬,經查為五越人士,我等詢問附近獵戶,得知昨夜插天峰有激烈一戰,五越首次聯合,堵截一隻過路隊伍,對方有二五營旗幟,所以我等前來詢問各位兄弟,此事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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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2:19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五章 霸氣賢惠好男人

  百姓「哈」地一聲歡呼起來,折威軍和平凌山陽營學生面色死灰。

  這群上府兵不是容楚派人去通知的那隊,他們是一早巡哨發現這情況,追來查證的,所以來得極快。

  「屬實!」于定一字字答得清晰。

  那士兵掏出一個本子,對照記錄,道:「請問當時對方軍隊總人數多少?」

  「約有千人以上。」

  士兵點頭,又問,「請問對方首領死去幾人?」

  「三人。」雷元大聲道,「那三人,是一照面就被我們大人殺掉的,身上只有一處傷痕,都在頭部,擊穿頭骨瞬間死亡!其餘兩人,以霧和毒物掩藏逃遁。」

  百姓發出譁然之聲,折威軍士兵面色震驚——五越的首領,不管是哪一級,都很難纏,因為各自有詭異保命手段,這病歪歪的太史闌,能一照面便殺三首領?

  士兵又點頭,問,「請問在何處遭遇伏擊?」

  「插天峰南麓,半山,一處豁嘴崖前方大約十丈處,名稱不知。」

  「好。」那士兵將本子一合,笑容更加敬佩,在馬上躬身,「上府第二營七隊藏天南見過諸位英雄。二五營諸英雄力壓五越聯軍,俘虜數百,傷首領三人,創極東多年來未有之最佳戰績,立功受賞指日可待,兄弟在此先賀了!」

  他高興地說完,才發現四周的氣氛不對勁,二五營學生並無歡喜,反而人人臉上現出悲憤之色,而對面,折威軍竟然也在,那臉色就更古怪了。

  地上有鮮血有屍體,那士兵眼睛往下一瞟,驚道:「俘虜死了?這怎麼回事?我們本來還想著,五越多年來第一次聯軍,怕是會有新動向,這是大事,不可掉以輕心,需得好好問問這些俘虜。大帥特意命我等迅速趕來,想向諸位兄弟討要,這……這……」

  雷元哈哈大笑,笑聲裡儘是悲憤,回身伸手一指,「問他們!」

  被指住的折威軍,和一直不敢說話的山陽和平凌光武營的學生,臉色慘青。

  一些學生開始悄悄向後退,想趁人多,趁機溜走。

  他們退沒幾步,就被硬硬的刀頂住了後背。

  太史闌閉著眼睛,好像沒看任何人,卻忽然冷冷道:「一個都不能少。」

  二五營學生瞬間熱淚盈眶。

  二五營學生一個都不能少。

  殺了二五營學生的仇人,也要一個都不能少。

  雲合城的府丁也已經在巡檢率領下趕來,卻不敢插入這些大佬之爭,遠遠站在一邊。

  太史闌推開容楚,慢慢坐直身子,指著地上少女屍體道:「黃鶯鶯,十六歲,西凌行省東昌光武第二十五營學生。出身貧寒,父親小販出身,因酗酒將她賣入青樓,她灌醉嫖客逃出,流落至光武營。因為自身資質不佳,學武並不出色,但很認真,並有醫術天賦,她不愛打打殺殺,想做一個治病救人的大夫。這次二五營全員奔赴雲合城,一路上難免有人不服水土生病,多虧她精心照料,包括我在內。」

  二五營學生們開始哭泣,百姓們唏噓。

  「我曾答應過他們,帶他們見世面,帶他們做強者,帶他們到雲合,一個都不能少。可是今天,我食言了。」太史闌閉了閉眼睛,「她死在我面前。」

  「太史大人,這不是你的錯!」有人喊。

  「是的,確實不是我的錯,那麼,是誰的?」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集中到那群人身上,那群人只覺得如被萬針所刺,難以躲藏。

  今日之後,別的不說,名聲必毀。

  眾人心中懊惱,都對那個報信不清楚的傢伙恨之入骨。

  「雲合城府的諸位兵爺。」太史闌目光遙遙落在人群後頭,「別躲在後頭。不管今日爭執衝突的幾方力量如何強大,你雲閤府作為此地主官,就該當起處理責任,強權和地位,從來不該是官府退避不予聲張的理由。」

  隨著她目光所向,百姓唰一下讓開一條道,那些也想消失的雲閤府兵丁,無可奈何地站到人前。

  「我,太史闌。」太史闌指著折威軍,和平凌光武營的學生,對那巡檢道:「西凌行省首府昭陽府尹,正四品領從三品銜,今向極東行省雲閤府控告:東南行省平凌光武營學生,以民殺官,屠戮功臣,致死一人傷三人,控告極東行省折威軍第一營,擅動兵戈,圍攻功臣,殺傷戰俘,破壞敵情蒐集。行徑醜惡,罪無可恕。請雲合首府,秉公處斷,及時上報,周全法治,明正典刑。」

  折威軍和平凌營學生色變。

  百姓譁然。

  太史闌這個控告,殺氣騰騰,一分餘地都不留!

  她根本不糾纏於那條人命,而是扣緊了自己的身份,扣緊了二五營的功勛,甚至扣緊了戰爭軍情,這些都是國家法典的敏感點,是會從重處罰的重罪。每個都是必死之罪,連帶親屬都會被流放!

  雲合城的巡檢聽見這樣高等級的控告,渾身也顫了顫,根本不敢接話。

  「如果貴府不敢接,我會向極東行省總督府控告。」太史闌唇角表情譏誚,「總督府不敢接,我便求告於當朝三公,當朝三公不敢接,我就帶著二五營受冤學生告御狀。總之,今天這筆帳,我算定了!」

  「對!算定了!」

  「不算沒完!」

  「告他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些話說了幾十年,有種今天做到一次給我們瞧瞧!」

  百姓們捋起袖子,口沫四濺,「太史大人,告!告他!」

  「今日府衙不接,咱們就鬧上府衙,總督府不接,咱們就鬧上總督府;真要去告御狀,咱們陪你上京!」

  「這事便鬧到天邊,也沒他們的理兒!告!」

  步聲雜沓,更多的軍事力量到達,上府兵又來了一個營,極東總督、雲閤府尹也親自趕到,帶來了總督府的府兵。

  這也算是雲合城近百年沒有過的大事兒,風雲雷動,勢力碰撞,都因為那一個小小的二五營,百姓如打了雞血,拚命往人圈裡擠,表達了對太史闌的充分歡迎——平時誰見過這麼多官兒啊?頂多轎子遠遠瞧一眼,嘿,太史闌一來,就是有好戲看!

  雲合當地的首腦們則眼前發黑——晉國公在和他們開會商量明天的大比,然後忽然就竄出去了,連個交代都沒有,等他們得到消息匆匆趕來,事情都已經這樣了。

  首腦們看太史闌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傳言裡說她是個殺神惹事精,走到哪裡鬧到哪裡,真真一點不假,惹了天紀軍還沒完,連折威軍都碰上了!

  還看容楚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您知道您的身份嗎?本地官職最高,地位最高。像這種身份,不是該最後出場或者背後衡量處理嗎?你老人家這麼快衝來,還毫不顧忌地蹲在太史闌旁邊,這屁股歪的,叫我們後面怎麼處理?

  現在城內最高地方首腦是極東總督,天授大比期間的最高總指揮卻是容楚,太史闌告的折威軍,總督無權管轄,告的光武營學生,卻又是容楚治下,這一出狀子,亂得人人頭痛。

  容楚不頭痛。

  「我以地方光武營總帥,以及天授大比總指揮身份,承接太史闌狀告平凌第七營部分控告。」容楚聲音清晰,毫不猶豫,「請雲閤府將一干人犯,立即收監,稍後甄別案情,上報朝廷處置。」

  「晉國公!」平凌營學生失驚大呼,「你這是偏袒!你無權處置我們!你這是光天化日之下,護持你的女人!」

  「她是我女人我就不管這事了?」容楚看定他,輕蔑一笑,「你若是刑部尚書,你妻被殺就白殺了?太史闌是我喜歡的女子,但這和案情公義沒有任何關係。今日二五營所遭受的一切,真相大白於眾目睽睽之下,誰也抹殺不了。天地為證,上萬雲合父老為證!」

  「我等為證!」百姓立即齊呼,「我們一直瞧著呢!」

  「你應該迴避!」猶自有人垂死掙扎。

  「我迴避,這裡還有誰配管,敢管?一出冤情,是不是又要石沉大海?」容楚一指人群,「雲合父老們知道,我履行的是公義,不是私情!一個男人,在自己能力所及的時候,不能伸張自己女人所受的委屈,還配說什麼喜歡!」

  人群靜了靜,隨即又爆發出一陣更猛烈的叫喊,「好!」

  「真男兒也!」

  遠遠觀望的女人們叫得尤其大聲。

  一些官員豪紳們搖頭——妻子如衣服,晉國公這麼寵女人,對他可不是好事。還這麼大庭廣眾宣告,也不怕折了男子的尊嚴。寵女人嘛,偷偷摸摸背後寵咯,外頭還是要端出大家之主架子的,也免得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擅自爬上頭。

  大部分人倒也贊成——這也關係到男人的面子嘛。

  容楚不為所動,他可不是一個喜歡人前表現的人,這些事在他看來和面子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過就他對太史闌的瞭解,這女人視眾生平等,討厭男尊女卑等級之分,這麼說接受度必然高。

  其實他真的要強調的,不過是「自己女人」而已……

  果然太史闌靠著車板坐著,瞇著眼睛,一副「思想有進步,姑娘很歡喜」的模樣,她的思考著重點,果然落在了這句話裡平等意識的進步,而忽略了「他的女人」這個昭告……

  平凌第七營學生啞了口,當對方堂堂正正表示就要管的時候,幾句攻擊顯得蒼白無力。

  「我們是要參加大比的!你羈押我們,耽誤了大比進程,影響大比結果,你亦有罪!」

  平凌第七營也是一個優秀的地方光武營,眾人聽著,想起今年太后下的死命令,都心中咯登一下,拿眼看著容楚。極東行省總督走到容楚身邊,悄悄拉著他衣袖,道:「國公,大比重要,這隊伍裡很有幾個出眾學生,這麼拿下入獄,可能影響大比結果……」

  太史闌忽然冷冷道:「沒看見二五營到了嗎?」

  總督一怔,太史闌眼角都不瞥他一下,「有二五營,還需要這些廢物?」

  總督被嗆得咳嗽——久聞太史闌狂妄,今兒總算見識到!

  「光武營人才濟濟,總督不會認為就靠一個平凌第七營才有希望奪冠吧?這將其餘光武營學生置於何地?」容楚笑得親切,輕輕抽開自己的衣袖,拍拍總督的肩膀,「王子犯法與民同罪,這話不該是朝廷空口白話說著玩的。一直以來百姓對官官護佑頗有微辭。如今正好,藉著這事的公正處理,給總督大人一個重建民心,重振官聲,展現朝廷公正法度的機會。總督大人不必謝我。」

  謝你個大頭鬼!

  極東總督在心裡大罵容楚三遍之後,才勉強扯著笑容,道:「多謝國公苦心。」

  說完之後他匆匆走開——他怕自己再待一刻,會忍不住把這對男無恥,女狂妄的搭檔給每人狠踢一腳。

  他往回走的時候才發現,不知何時百姓越來越多,人已經堵塞了通道,看樣子全城百姓都已經風聞這事,極東寒冷,百姓擅獵,民風彪悍,今日這事如果處理不好,他老人家只怕都很難安生回府。

  總督不想處置的原因是能參加大比的光武營學生,多半都有後台,今日全部下獄,那得罪的可能就是一大批官兒,會引來一大堆麻煩,這在官場上是大忌。

  但今日騎虎難下,也罷,反正上頭還有個容楚頂住,不敢動容楚的人,還可以去找那個堅持追究的太史闌!

  「來人!」總督終於下定決心,手一揮,「平凌第七營學生,涉嫌殺傷人命,就地逮捕,入獄待查!」

  他嘴皮子一轉,不動聲色地將太史闌控告的重罪又給轉成「疑似殺人」,之後只要案犯反應得當,把性質轉化為「誤殺」,這事還是可以輕輕了結。

  容楚熟知官場,怎麼不清楚其中貓膩,卻也沒說什麼,只緊跟著道:「我以地方光武營總帥的身份,暫時剝奪平凌第七營全員參加天授大比的資格。並記過在檔。」他眼睛一轉,又道,「待查清平凌第七營在此事中是否存在被矇蔽被唆使情形後,再行斟酌是否清退出光武營。」

  太史闌聽著,心中忽然一驚,聽容楚的意思,平凌第七營的出手,未必是有意行為,如果此事有他人挑唆,那她只盯著平凌第七營和折威軍,豈不是讓那人暗中得意?

  但回頭一想,最起碼平凌第七營並非完全無辜,他們下手狠辣,沒搞清情況就重箭殺人,第一輪箭過後看見俘虜大批死亡,應該就知道此事可能有誤會,卻還策馬上前羞辱二五營,明知二五營學生不是五越人,還對蘇亞下毒,還想毀掉自己的臉,人品卑劣,受懲罰也是活該。

  在和東堂大比之前,地方光武營也會先有排名比賽,這樣鞭子都下毒的對手,還是早點清除了好。

  只是如果真的有人挑唆……

  太史闌眼神森冷。

  人群裡,皇甫清江又往後退了退。

  容楚的眼神在他身上掠過,皺了皺眉,今天山陽第三營沒有出手,他們作為今日城中負責協守治安的學生隊伍,出現在這裡也無可厚非,根本不應該追究他們的罪責,不過此刻看著皇甫清江一直左顧右盼事不關己的神情,他總覺得哪裡不舒服。

  不過再懷疑,沒證據都不行。

  平凌第七營的學生大呼小叫著被押了下去,連那個被太史闌廢了手腳的隊長,都被抬下去入獄治傷,那些學生先是大罵容楚包庇,發現不對又嚷叫自己不知情,這是個誤會,太史闌聽著,沒有表情。

  二五營必須要得到交代!

  「折威軍的事情,稍後處理吧。」容楚在她耳邊低聲道,「你需要休息,再說行事也不能一味剛猛,要區別對待。」

  太史闌拍拍他手背,示意自己明白——容楚一力堅持,當眾將出手殺人的平凌第七營學生全部下獄查辦,已經幫她給了二五營學生一個足夠的交代。再在此刻堅持對上摺威軍,反而會給二五營帶來不良後果。總不能人剛剛進城,就樹敵無數,連地頭蛇都得罪完。

  她也不是一味強橫不顧後果的莽夫,如何不懂?

  懂,更明白他體貼的心意,事事處處,都為她考慮周全,既平了他們的怒氣,洗了他們的冤情,又顧慮了之後的收場。

  此事必然對他會有影響,天知道之後他要費多大心力,默默給她處理好各種官場壓力和複雜關係。

  遇上容楚,真真是她的幸運。

  她唇角那抹有點虛弱又感嘆的笑容,似一朵單薄卻清麗的花開在寒風裡,著實動人,他忍不住盯了好久,也覺得心情愉悅——做艱難的事不可怕,可怕的是做了還不被人理解。也因此,付出了心意,承擔了艱苦,然後能得到受惠者的真心理解和喜歡,他頓時覺得,為她傾盡天下也值得。

  只是他又微微有些心疼——手背上留下的溫度,太高了,她還在發熱。

  「去找一個冰棺,把黃鶯鶯的屍體好好收殮。」太史闌吩咐于定,隨即懶洋洋對容楚手一伸,「找個地方給我住吧,要乾淨。」

  此時依舊眾目睽睽,她卻一點羞澀都沒有——容楚都無所謂了,她還在乎什麼?好歹她也是經過十八禁熏陶的現代人,臉皮比古人薄她覺得丟臉。

  容楚立即心情很好地抱起她上馬,讓遠遠圍觀的大姑娘小媳婦發出一陣歡喜又遺憾的長嘆。

  景泰藍沉著臉瞧著,小眼神陰陰的——他還是喜歡看公公吃癟,麻麻對他太好了!

  二五營學生開始和雲合城官府清點死亡以及倖存的俘虜數,又和極東上府兵移交倖存的俘虜,他們所經之地,百姓都讓開一條道,不住歡呼,「英雄!」一些上了年紀的大媽,還拽著孫子的手,讓他們摸摸二五營學生的衣角,好「沾沾英雄們的靈氣」。

  二五營學生,受慣冷眼,什麼時候得過這許多讚美和笑臉?每個人都紅了臉,手足無措。

  羞澀的同時,悲憤的情緒慢慢紓解,感激油然而生——若非太史闌,他們不會知道得人尊敬的滋味,甚至今日遭受的不公,都不會這麼快討還。

  學生們不少也出身富戶官家,知道這種情形討要公道有多難,一般都是遭遇推諉拖延,拖到不了了之。

  他們感激,隨即心生豪情萬丈——是的,要強!只有強大,聲音才能被聽見!

  折威軍的周營副,遠遠看著二五營學生辦完交接事務,用冰棺收殮了黃鶯鶯屍體,隨即在容楚的安排下離開,怔了半晌,悄悄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他原以為按照太史闌遇山撞山,絕不退縮的行事風格,今天一定會糾纏到他生不如死,沒想到太史闌居然就這麼輕輕放過了。

  周營副心中慶幸,也不敢再說什麼,急忙下令士兵回營,至於山陽第三營,早就已經溜走了。

  不過,周營副還是高興得太早了……

  ==

  容楚並沒有帶太史闌到客棧,他早已給二五營安排好了屋子,是在城中第一大寺昌明寺借宿,昌明寺香火鼎盛,廟產豐厚,僅寺廟後的院子就有三個大院,足可供數百人借宿。

  太史闌對此表示滿意,首先黃鶯鶯的屍首借放在廟內最合適不過,其次免了客棧的吵雜和人流複雜,再次昌明寺環境清幽,晨鐘暮鼓陶冶心性;再再次昌明寺的素齋素麵真是一流水準,想吃肉還可以從後門出去,不遠處就是雲合城夜市,除了人肉什麼肉都有。

  太史闌的屋子在院子最裡面,相對獨立,是個套間。屋內陳設乾淨樸實,居然還有一個妝台,原木打造,黃銅鏡子擦得錚亮。

  太史闌想著這大概是容楚安排,這人的心思很有意思,他尊重她的愛好和習慣,但也會適度加一些個人意見,小小喚醒她的女性意識。

  容楚一路抱著她進門,太史闌將臉懶懶地靠在他臂膀,嗅著他熟悉的香氣,覺得渾身的疼痛都似輕了許多。

  如果在平時她自然不會喜歡這麼黏纏,不過此時也懶得動,這世上目前可以讓她安心依靠的懷抱,似乎也就他這一個。

  容楚步子很快,平時他自然也不會跑這麼快,難得太史闌小鳥依人,必須得多磨蹭磨蹭,多抱一刻也是好的,可是懷裡的人熱度驚人,小鳥變成了烤鳥,他實在不捨得抱在懷裡慢慢晃。

  唉,健康的時候不肯給他這麼抱,不健康的時候他又不捨得慢慢抱,真是個讓人痛苦的矛盾。

  容楚已經給太史闌把過脈,把脈的結果就是他很想罵一頓這女人——這明明是長期繃緊,積勞成疾,偏偏病的初期又不好好調養休息,還在一路折騰,以至於風寒入骨,越來越重。

  這身體根本就是該靜養幾個月的,她還要帶著二五營一路披風雪走邊境,創就盛名,這女人是想把自己折騰至死?

  容楚把太史闌放在床上,太史闌立即滾到床裡,疲憊不堪地睡去,身體衰弱放鬆到了極致,什麼戒備都顧不得。

  容楚只好給她去外衣,脫鞋子,蓋被子,腳頭的被窩怕漏風,他給她把被窩捲成筒狀折起來,又怕折不平整她睡得不舒服,給她拉了又拉。

  其實這些事平常是蘇亞做,蘇亞不在也有很多二五營的女生,但此刻眾人都很自覺,把這寶貴的機會讓給晉國公親自伺候。

  零零碎碎忙完這一切,容楚又命人去打熱水,又催大夫,才在太史闌床邊坐了下來。

  其實總督府還有一堆人等著他繼續先前的會議,不過他讓文四去說,忽然瀉肚子,讓他們等著。

  一堆人滿臉不信地在等國公爺「瀉完肚子」,國公爺舒舒服服靠床頭看太史闌。

  她睡得不太安穩,眉頭皺著,容楚有點不高興地想,每次隔了一段日子見她,多半都是皺著眉的,她就不能見他歡喜一次?

  回頭再想想,這也不能怪她,每次見她,她都在苦大仇深狀態,不是忙著殺人就是忙著被殺。

  真是天煞星下凡。

  容楚微微嘆息,第七次把她嫌熱伸出來的胳膊給塞回去。

  有時候真的恨不得打個籠子,把她給關住,那樣她就不能再折騰,她那性子,只要放飛在外面,必然波瀾迭起,磨折重重,絕無一刻安寧,過個城門還能過出一場生死圍攻,這樣的日子,時間久了誰吃得消?

  然而他知道不能。

  命定展翅翱翔的鷹,收束它的翅膀,只會令它怏怏而亡。

  有一種靈魂,只遵從大地和命運的召喚。

  好在總算到了雲合城,而且和東堂的天授者進行的天授大比,是最秘密也排在最後的,其間先是排位賽,再是和東堂的普通賽事,太史闌可以不必出戰,還有十來天的時間可以休養,容楚甚至已經在考慮,要不要濫用職權修改比賽章程,把過程拖得更久一點。

  門外有人敲門,卻沒有進來,容楚開門,就看見一盆熱水放在階下,卻沒有人影。

  容楚摸摸鼻子,心想本國公看起來這麼急色?以至於蘇亞都想要成全我?

  他叫人打熱水,可沒打算自己給太史闌擦身,已經做好了避出去的準備,可是現在四面瞧瞧,周圍沒有任何可以使喚的女性生物。

  這也是二五營學生表達對國公感激的方式——哪,我們把老大賣給你啦。

  太史闌若是清醒,估計得跳起來一人一腳……

  容楚心情卻不錯,覺得幫幫二五營,值!

  多知情識趣的一群人呀。

  他親自把水搬了進去,乾淨的布巾就擱在盆側,水滾燙,應該稍稍涼一下才能下手,但容楚不想等,因為這樣的天氣,一旦手可以進水,打出來的手巾把子就涼了,不能起到發汗的效果。

  他伸手進盆裡,瞬間感受到燙雞爪的滋味,掌心紅了一大片,急急忙忙將手巾把子撈出來,擠乾,抖開布巾,捂在她臉上。

  熱氣蒸騰起來,她臉上被熏得微紅,額頭浸出了一點汗。當他把不那麼燙的毛巾拿開時,她呼吸都暢順了些。

  「容楚……」她睜開眼,隔著一點熱氣,迷迷濛濛地問他,「你在幹嘛……」

  「我在吻你。」他道。

  「哦……」她又閉上眼,「那你嘴好大……」說完又睡去。

  容楚失笑出聲。忍不住低頭,當真嘗了嘗她的唇,滋味還是那麼馥郁,因為高熱,微微起了皮,他輕輕摩挲著,心底憐惜。

  她卻微微偏頭,讓開,咕噥道:「不要傳染你……」

  容楚停了停,笑笑,又湊過去,唇在她唇上狠狠壓了一陣才離開,笑道:「傳吧,咱們本就該同甘共苦。」

  他眼神晶亮,她唇角扯了扯,一個不知道是安慰還是鄙視的笑容。

  容楚試試水溫,此刻正好,用布巾給她細細揩了臉,又解開她的衣領,給她擦拭脖子和胸口。

  蘇亞將她照顧得很好,並沒有一點髒,他手指輕輕用力,用溫熱的布巾按摩她耳邊的穴位,手指觸及聖甲蟲的那點晶紅,心想或許另一枚也可以戴上了。

  她的頸項細膩,也是晶瑩極淡的蜜色,沒有一點頸紋,那是年輕和飽滿的標誌,最近瘦得厲害,以至於鎖骨比前陣子突出,卻也是精美的,讓人因那明顯的輪廓而心生憐惜,他的手指微微在鎖骨上停留,鎖骨和肩骨之間陷下去一個小小的渦,弧度優美,讓人想沉睡其中。

  衣領翻開一線,微微可見邊側起伏,藏在衣邊還有一點鮮紅,那是她胸前的一顆硃砂痣,上次泡溫泉他就瞧見,瞧見便在也不忘,那顆痣的顏色、形狀、位置,如此深切地印在腦海裡,以至於他在解她衣領時,手指一翻,正好到那痣的邊緣,恰到好處地避免她春光大洩。

  關於她的一切,他都記憶清晰。

  溫熱的布巾慢慢拭下去,她忽然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指,咕噥:「流氓。」

  容楚又笑,拍她的臉,「對,馬上你就是我的人了,歡喜不?」

  「滾粗……」

  容楚捏了捏她的嘴角,把那兩個粗魯的字給捏飛了。

  然後他給她拉攏衣襟,繫好釦子,自己洗了洗手,端盆出去了。

  什麼也沒幹。

  他一轉身,太史闌就睜開眼,眼神雖然弱,卻是清醒的。

  有一分清醒的滿意。

  嗯,這傢伙雖然急色,但還是個真男人。

  如果他趁此刻當真吃了她,這輩子也就別想做她媳婦了。

  容楚一轉身,唇角笑意也微微泛起。

  裝迷糊?

  清醒著呢吧?

  小心思鬼深鬼深的,考驗我呢吧?

  當國公爺什麼人了?再想登堂入室,也不會趁你虛弱時吃乾抹淨,那多沒意思。

  不過他心情依舊不錯,雖然她裝昏在考驗,但內心深處,她是希望他通過的,所以在他擦到她胸口時,她還是忍不住抓住他的手阻止提醒。

  她是不是也怕他真的控制不住,幹些她無法接受的事,讓她在原則和感情之間為難,最後不得不痛下決心決裂?

  這說明,她不想離開他,不是嗎?

  容楚心情很輕快地隨手把水往外一倒,澆了一個過路的僕役一頭……

  ==

  稍後大夫過來看過,也說外感內邪,風寒入體,靜養為上,否則轉為重症就麻煩了,開了一大堆補藥,容楚還嫌雲合城能買到的補藥不夠檔次,命人飛鴿傳書回國公府拿最上品的藥來。

  晚上寺廟送來素齋,居然還有一罐雞湯,太史闌已經醒了,坐在床上,就聞見一股馥郁清香的氣味,聞著像雞湯,但似乎還加了別的東西,香味十分特殊,不禁驚訝。

  送雞湯來的是一個很萌的小和尚,圓臉大眼睛,嘴唇嘟嘟著,一邊撫摸著光頭,一邊紅著臉結結巴巴地道:「師傅說,病人需要營養,這湯是請了外頭師傅在外面烹煮的,很乾淨;師傅說,太史大人一路剿除五越蠻人,沿途村民受惠良多,今冬可免受越人侵擾,功德無量,所以本寺破例敬奉葷食;師傅說,湯裡加了本寺獨產的絲筍和回生草,最是養氣補元,希望能對女施主病體有所補益。」

  太史闌聽他一口一個師傅說師傅說,忍不住想笑,旁邊蘇亞沈梅花以及一些女學生早就唧唧格格笑彎了腰,都道:「哎喲好玩。」

  小和尚這下更吃不消,臉成了大紅布,趕緊轉身就逃,都快逃出房門了,忽然腳步一頓,又跑回來,躬身合十,道:「阿彌陀佛。」然後再轉身,踏踏踏奔出去了。

  這下連太史闌都噗一下噴出來——萌物無敵!

  景泰藍在一邊瞧得兩眼發光,轉眼就偷偷溜出去找人家玩去了,太史闌也不管他,此刻這寺廟安全得很。

  正笑得熱鬧,忽然聽見容楚聲音,笑道:「好香,偷什麼嘴兒?」

  沈梅花哈地一笑,道:「還想跟著沾光嘗隻雞腿兒,這下沒戲了,清場,清場。」

  太史闌不重口腹之慾,便叫人取筷子撕雞腿,沒人理她,都一邊笑著一邊向外走,道:「一隻雞腿景泰藍,一隻是你的,我們清楚得很。」沈梅花縮頭縮腦從容楚身邊過,道:「國公,我等很識時務,一根雞毛都沒嘗!」

  「很好,等你授官給你加一級。」容楚笑容可掬。

  姑娘們微笑著出去,太史闌唇角也微微一勾,她很樂意看見一切人間溫暖,人和人相處時的體貼、自如和溫馨。

  她覺得現今的容楚也比一開始隨和多了,一開始國公爺倒不算冷傲,就是總在似笑非笑,也不怎麼和底下人說話——裝深沉!

  「我一開始就打算給你住在廟裡,極東這裡佛教盛行,大廟不少,不過想著你未必吃慣素菜,命周七跑遍了雲合城的廟宇,才選定了這一家,害周七罵我,害他整整吃了七天素齋,嘴裡淡得出鳥。」

  容楚一邊隨意閒話,一邊將桌子挪到太史闌榻前,自己拖了個小凳子,抽出一塊香氣清雅的綢巾,給太史闌圍在胸前,又在她背後放了個軟軟的枕靠,在她膝上鋪一塊方巾。

  太史闌托腮任他忙碌,覺得賢惠的男人最可愛。

  完了容楚才在小凳子上坐下,太史闌問他:「為什麼一定想給我在廟裡住?」

  容楚用筷子點了點她,「你殺孽重,難免有戾氣纏繞,這一病病這麼久也有這原因,在廟裡住住,讓大師傅們給你誦誦經,幫你超度超度那些亡靈,對日後有好處。」

  「想不到你也信這個。」太史闌忍不住一笑。

  「不是信。」容楚一笑,「但凡對你有一絲好處,哪怕虛無縹緲,我總願意去試一試的。」

  太史闌不說話,半晌淡淡道:「我們為將者,是不該信鬼神的。信了,就有心障,以後還怎麼揮刀作戰?」

  「人命手中過,佛祖心頭坐。」容楚不以為然地答。

  太史闌一笑,覺得容楚這才是殺神真境界。看來更需要超度的是他。

  「別說這些了。太史,你該知道我們的命運就是操縱人間殺戮,看慣就好。」容楚掀開那些蓋在菜上的瓷蓋子,「還是先酒肉穿腸過吧。」

  蓋子一掀,一股濃郁的香味衝鼻,和雞湯馥郁清甜的香氣比起來,這些蔬菜的香氣反而更加濃烈張揚,真讓人難以相信,清淡的蔬菜,也能生出這樣狂放的香。

  菜其實也簡單。炒韭菜,三絲豆腐羹,一碟看上去像是蘑菇的東西,一碟青豆嫩筍。主食是珍珠米粥和三色小饅頭。

  但那韭菜,比尋常韭菜短,根是紫色的,香油炒得根根青翠滋潤,太史闌原先不喜歡吃韭菜蒜苔這些東西,嫌味兒沖,佛教裡這也屬於葷,不過此刻這一盤特別的韭菜,特別引人食慾,忍不住夾一筷,頓時眼睛一亮。

  「滋味鮮濃!」她這不好口腹之慾的人都忍不住贊。

  「這是野雞脖韭菜,此地特產,市面難見,比尋常韭菜鮮上數倍。」容楚笑道,「下次讓他們擠成汁拌肉餡包餛飩,也是妙品。」

  太史闌又嘗嘗那蘑菇,入口不同尋常蘑菇滑嫩,很有咬勁,有野味肉香,十分奇特,容楚道:「這是松油覃,風味獨特。」

  三絲豆腐羹黃白綠三色分明,清香沁人,青豆嫩筍嫩得入口即化,口感回甘,昌明寺的素齋,果然不凡。

  太史闌趕路,雖然不會餓著,但也很少精緻地吃,此刻終於有了點胃口,每樣菜都嘗了嘗,反正景泰藍不愛蔬菜,留隻雞腿給他就夠了。

  容楚一直給她布菜,太史闌吃著,忽然一停,給他舀過一勺青豆,「這豆子不錯,香。」

  容楚不接,張開口,笑吟吟瞧著她。

  太史闌瞟他一眼,很想把豆子一股腦倒進他嘴裡,這豆子外溫內熱,燙死他算了!

  然而她最終把勺子回到自己嘴邊,吹了吹。

  容楚眼光大亮,探頭來迎。

  太史闌吹冷了豆子,舉勺湊向他嘴邊。

  容楚微笑。

  勺子在離他嘴唇零點零一公分時忽然一拐,收回,落到了太史闌的嘴裡。

  太史闌大嚼特嚼,斜眼瞟容楚。

  容楚「噗」地一笑,站起身,怒道:「這不行,這明明是給我的。」撲上來要搶。

  這哪裡是搶食,分明是奪吻,太史闌一巴掌就推在他臉上,容楚偏頭一讓,她身子一仰,兩人滾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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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3:03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六章 不清淨的容楚

  「別踢翻了飯桌……」太史闌一句話還沒說完,容楚的吻已經落在她眼皮上,逼得她閉上眼睛。

  他的聲音帶笑響在她額頭上,壓著她的臉,聽起來嗚哩嗚嚕的。「看著我這樣的秀色不就該飽了?還記掛那些菜做什麼?」

  太史闌很想罵一聲不要臉,可是她重病未癒,正是身嬌體軟易推倒的時候,這一推整個人都暈了,還怎麼「攻擊海綿體,招呼下三路」?

  好在某人還算個有底線的人,最初的想法也就是陪她鬧鬧笑笑,倒下去後開始萌動——太史闌身嬌體軟的模樣太引人犯罪了!

  大罪不可犯,小錯不妨天天犯,國公爺的南齊字典裡沒有「客氣」這個詞,當即壓住她肩膀,從額頭一直親到嘴唇。

  親她額頭,熱,而光潔,似一輪初升的日。親她鼻樑,筆,溫潤,鼻頭軟軟的,玉做的蔥管;親她臉頰,熱度比額頭稍輕,溫潤細膩,像觸及冬日裡被爐火烤熱的絲緞;親她嘴唇,薄薄,微涼,讓人想起春日裡新發的樹的翠芽,摘一片在唇中,可以吹出世上最清亮動聽的曲。

  而她臉上的酡紅,不知是熱度還是羞澀,他寧可相信是後一種,屬於他的小女子的美麗。

  終究怕這姿勢讓她不舒服,好容易吃下去的東西不要再翻出來,他戀戀不捨地要翻身,她卻忽然睜眼,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臉,將嘴湊上去,胡亂在他臉上擦一氣。

  容楚感覺到一股油乎乎的氣息落在臉上。

  這女人把他的臉當擦嘴巾,嘴上的油全部抹他臉上了……

  報復得真快。

  「你們在幹什麼!」忽然一聲憤怒的呵斥,響在頭頂。

  兩人身子都一僵——這寺廟守衛森嚴,誰混進來了!隨即便辨認出那聲音。

  老熟人。

  嘩啦一響,窗扇推開,一人倒掛下來,一張美妙的臉,一雙美妙深沉的大眼睛,和一點也不深沉卻依舊美妙的眼神。

  司空世子是也。

  看見是他,容楚倒無所謂了,這位世子武功非凡,竄進來是有可能的,要說龍魂衛完全不知道也不可能,八成後面綴著呢。

  至於龍魂衛為什麼沒阻止……

  容楚瞟一眼屋頂。

  八成這些傢伙猜到自己會在房內和太史闌親熱親熱,有心放這個傢伙進來,好讓他親眼見乾柴烈火,傷心而退吧?

  容楚覺得護衛們行事深得我心。不過有一點還是錯了,眼前這位,驕傲卻又古怪執拗,想他知難而退怕是不太容易。

  果然司空昱陰沉著臉,從窗戶翻進來,先是一把推開容楚,嫌惡地道:「趁她病欺負她,你有臉不?」隨即又抓過被子蓋在太史闌身上,道:「大老遠跑來看你,就看見你正事不幹!蓋好!小心著涼!」

  太史闌把被子從頭上抓下來,第一次對世子爺有了一種哭笑不得的心態——罵他吧覺得太過,不罵他吧,實在嘴癢!

  司空昱卻覺得自己好委屈的,他住得遠,聽說今天城內的事,趕緊跑來看太史闌,誰知道一來,就瞧見那女人和那混賬容楚在床上廝混,還主動挨挨擦擦。

  這要換他以往的性子,必然要責她不守婦道,放浪無行,可是和太史闌相處過一陣子,他已經摸清了這女霸王的脾性,這話一說出來,他會立即被掃把大力掃走。

  世子現在也學聰明了,要想能在太史闌面前多待一會兒,丈夫架子是不能擺的,只能關心她,再關心她,太史闌對善意敏感,她只有這時候會心軟。

  把這兩人拉開,他氣平了些,一眼瞧見桌上還沒怎麼動的菜,香氣撲鼻,激得他肚子咕嚕咕嚕一響,頓時覺得好餓。

  吃!

  吃掉容楚精心為太史闌準備的東西!

  不讓情敵愉快,是每個情敵都應該具備的優良素質!

  司空昱毫不客氣,坐下來就開吃,除了那罐雞湯,他知道是給病人補養外,其餘左右開弓,筷下如飛,頃刻一掃而盡,連韭菜湯都被他蘸饅頭吃光。

  太史闌和容楚目瞪口呆……

  直到桌上盤子掃盡,太史闌才直著眼睛問他,「這個……吃飽了?好吃不?」

  司空昱摸摸肚子,答:「剛才都什麼菜?」打了個飽嗝,道,「怎麼韭菜味道好濃!啊,我最討厭韭菜!」

  國公爺的臉黑了。

  太史闌忽然想以頭搶被……

  司空昱滿臉不快地站起來,想必對誤吃韭菜很不滿,順手往雞湯裡空投了一樣東西,他動作很快,容楚都沒能來得及阻止。

  隨即他把雞湯往太史闌面前一推,道:「放了毒藥,你愛喝不喝。」

  太史闌忍不住一笑,司空昱嫌棄地看著她,道:「你知道你最近醜成什麼樣了?一笑都有皺紋了!」

  太史闌笑容展開一半,眼珠子瞪起來,思考要不要招呼人把這個更年期提前的傢伙叉出去?

  容楚這時候倒不急了,施施然抱臂瞧著——自作孽不可活,世子,等叉吧。

  然而太史闌隨即還是把那個笑容笑完,把碗推了推,道:「來碗湯喝。」

  司空昱立即不橫眉了,不豎眼了,更年期也縮回去了,立即拿了隻碗,還曉得取些熱水洗了洗,親自給太史闌舀了一碗雞湯。

  容楚瞧著,覺得把這傢伙拔毛做成一盅湯似乎也是個好主意?

  太史闌才不會給這倆大打出手的機會,就好像沒看見司空昱滿臉「我餵你喝」的暗示,接過碗自己喝了個乾淨。司空昱有點失望也有點慶幸地嘆口氣——太史闌還是不給親近,但好歹給了信任,這也算個進步吧?

  吃喝完了收拾桌子,容楚笑吟吟和司空昱商量,「麻煩世子叫人來把這些收拾了。」

  「為什麼我去?」司空昱下巴一抬,「我是客。」

  「我要給太史闌洗手擦身。」容楚笑得柔和。

  司空昱大眼睛一瞪,駭然望著太史闌,一句「不守婦道」險些又要出口,深呼吸三次,才咬牙道:「不行!」

  「可以。」容楚聲音更柔和,「不過女學生們都去吃飯了,這寺廟裡也沒女僕,那麼我收拾桌子,你來幫她擦身?」

  「不行!男未婚女未嫁,怎麼可以!」司空昱的臉,唰地紅了。

  太史闌瞧著他的大紅臉,心裡大罵——尼瑪你紅啥!說!腦子裡現在想的是啥!

  「那怎麼辦呢?」容楚神情為難,「太史洗洗也該早點吃藥睡下了,她病得不輕。」

  「你和我一起去收拾,再叫人來幫忙她……擦……身。」純情初哥說這兩個字都臉紅,紅通通地拉著容楚收拾桌子,再紅通通地出去了,出去之前看太史闌一眼,望了望她脖子以下,紅通通地關門了。

  太史闌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覺得紅通通的世子比永遠流氓狀的國公殺傷力大多了……

  門關上了,她籲一口氣躺下來,覺得果然男人就是麻煩,比一千隻鴨子還吵,還好,世界終於清靜了。

  還沒躺好,窗戶一響,容楚又掠了進來,還端了一盆水。

  「你怎麼又回來了?司空昱呢?」太史闌很詫異容楚居然能這麼快甩掉世子。

  「哦,我跟他說,你打算去給黃鶯鶯守靈上香,他立即說他也應該去祭拜下死者,他可以代你守靈,讓你千萬注意身體,我說我準備代你去不勞他費心,然後他甩掉我,急急地去靈堂了。」

  太史闌,「……」

  可憐的世子。

  不過容楚提到黃鶯鶯,太史闌的臉色還是微微沉了下來,她想到了折威軍。

  「還有一筆帳沒算呢……」她冷冷道。

  「別操心。」容楚給她洗手,捏了捏她的手指。

  太史闌有點睏倦,剛想把容楚趕出去,自己洗洗再睡,此時更鼓響起,一更了。

  「景泰藍怎麼還沒回來?」她忽然喃喃道。

  正這麼說著,她便聽見雜沓的腳步聲,那種小腳丫子踩得地面咚咚響的走路方式,一聽就是景泰藍。

  她放下了心,又覺得奇怪,景泰藍其實不算很活潑,這是自幼養成教育形成的習慣,在她身邊之後漸漸恢復了孩童天性,不過也很少這樣奔跑。

  砰一聲門被撞開,景泰藍一頭撞了進來,嘴角癟著,要哭不哭地撞向她懷裡。

  不過他沒能順利抵達目的地,容楚很大不敬地一手拎住了他的衣領。

  「現在你娘能被撞麼?」容楚陰惻惻地問他。

  景泰藍晃蕩在他手中,癟著嘴,對太史闌張開雙臂,「麻麻,怕!怕!」

  他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太史闌怔了怔——景泰藍在她身邊幾個月,哭過笑過鬧過,但從沒說怕過。

  門吱呀一響,簾子一掀,一條人影悄無聲息地進來,默默合十站在一邊。正是那個光頭圓溜溜,眼睛也圓溜溜的小萌和尚。

  他臉上卻已經沒有了先前那種拙拙的天真可愛,取而代之的是一臉成人狀的端肅,雖然還是那張萌臉,但氣質神情,和剛才天壤之別。

  太史闌瞧瞧窗外,月亮上來了,難道這小和尚也是個月夜狼人,嚇著景泰藍了?

  「怎麼了?」她靠著床沿,示意景泰藍坐到她身邊。

  「他……他……」景泰藍回頭指那小和尚,「他說我……身後好多血……還有一個男人……」

  景泰藍嘴唇哆嗦,唇色都已經發白,太史闌難得見他嚇成這樣,好笑又有點心疼,拍拍他道:「慢慢說。」

  她平時對景泰藍要求嚴格,但在他真正受驚受傷時刻,從來都給予耐心溫柔。

  容楚坐在一旁,眼神裡有很溫軟的東西,覺得孩子們將來有福。

  景泰藍撲到太史闌懷裡,抽抽噎噎半天,終於把事情說清楚了。

  原來他剛才和這個叫戒明的小和尚出去玩,一開始還好好的,兩人在園子裡挖冬筍,挖著挖著,天黑了,月亮上來了,戒明蹭一下站起來,道:「阿彌陀佛,小僧要走了。」

  景泰藍正玩得起勁,哪裡肯放他,拽住不讓走。戒明一臉為難,道:「師傅不許我夜間在外面行走,更不能夜間和別人在一起。」

  景泰藍不懂他這話,以為是藉口,纏著他不放,戒明卻不肯,轉身就走,景泰藍追過去,兩人走到園子井旁,月色正亮亮地射過來。

  戒明忽然站住,回頭,景泰藍正撞在他背上,隨即聽見戒明道:「小施主,你好大好深的將來。」

  景泰藍一臉糊塗抬起頭,兩人目光相觸,戒明又一臉驚嘆退後一步,道:「江山萬里,血如紅蓮!」

  景泰藍張著嘴,不明白他在玩什麼把戲,月色幽幽,井裡的水似有波動,景泰藍臉慢慢白了,忽然覺得害怕。

  戒明還是一臉正經的樣子,目光望向景泰藍身後,幽幽道:「施主,你跟著他,可是有心事未了?」

  景泰藍詫然向後看,只看到月影下瑟瑟搖晃的竹林。

  ……

  然後就是一聲尖叫。

  然後景泰藍就狂奔回來了。

  此刻聽他轉述,連太史闌都打了個寒戰。

  那樣的情境下,聽見這樣鬼氣森森的話,難怪景泰藍受驚。

  她打量那個小和尚,晚上的戒明和傍晚時看見的模樣確有不同,難道這孩子有什麼奇異之處?

  天眼通?預言帝?

  容楚眼神裡也有思索之色,問一直低頭不語的戒明,「小師傅,你剛才到底在景泰藍身後,看見了什麼?」

  戒明搖頭不語,嘴巴像蚌殼似的閉著,容楚問了幾次,他只道:「我已經犯戒了,師傅不許我說的,師傅說我說一次,他會減壽一次,如果我想他早死,儘管說。所以我不說。」

  「那你剛才為什麼會說?」

  「晚上有月光……」戒明煩躁而悔恨地抱住了腦袋。

  這孩子似乎只有在一定情境下才能看到東西。

  「可是你不說,也是造了惡業。」容楚道。

  小和尚茫然抬起頭,不明白怎麼又造惡業了。

  「他不該聽的,你說給他聽了,你說了又不替他開解,他注定將永遠受著驚嚇,被解不開的謎團所侵擾,或許會因此夜思多夢,或許會因此憂思成疾,或許會因此纏綿病榻……」

  可憐的小和尚,越聽臉越白。

  太史闌心想無恥,真是無恥,小孩子也嚇,容楚你有下限麼?

  「這個……」戒明吶吶,覺得這位施主說得也有道理,已經造下的業,該由他來開解。

  「我……我剛才看見江山萬里,宮闕千層……」他喃喃道,「好多血,好多血,好多金甲執劍的將軍……我看見她的臉……啊……」他目光一轉,忽然落在太史闌臉上,眼珠一定,一聲驚呼險些出口,趕緊用手掩住。

  這回他吸取教訓,已經說出來的只好解釋,但是沒說出來的可不能說。

  他落在太史闌臉上的眼神太驚悚,太史闌都覺得渾身一冷,抱住景泰藍的手臂一僵。

  容楚看了她一眼,拍拍她手背,柔聲道:「命這東西,不信,會輸,太信,一樣會輸。你還是先信你自己的好。」

  太史闌閉上眼,已經恢復了平靜,道:「當然。」

  語氣堅決。

  容楚笑笑,知道她心志堅毅,沒什麼可擔心的。

  他忽然也不想知道太多,只問:「那個男人,什麼長相?」

  戒明想了一陣,道:「四十餘歲年紀,方臉,寬額,眉毛很濃,臉色有點發青,哦……右額上有道像疤的印記……」

  他說一句,容楚臉色就難看一分,末了喃喃道:「您這是在做什麼?不放心他麼?還是有什麼心事未了?」

  「對了,小僧問他有什麼心事未了。」戒明道,「他有回答。」

  「說什麼?」容楚立即問。

  「景陽……塔?」戒明神色有點迷惑,不確定自己聽見的是不是這三個字,那時景泰藍已經轉身狂奔,他的意識交流被打斷。

  「景陽塔?」容楚怔了怔,他知道景陽殿,那是皇宮正殿,歷代最高統治者起居之所,但是那裡沒有塔啊。

  再問戒明,小和尚便不肯說了,他的底線就是說清楚自己不小心說漏口的那些,別的堅決不肯再講。

  看他臉上神情,似乎也很不安,隨即便要告辭,容楚親自送他出去。

  太史闌看著容楚背影——他可不是一個會親自送人的主兒。

  再看看外頭,月色正好。

  戒明和容楚一前一後出去,一到門口戒明就站住,道:「多謝施主遠送,施主請留步。」

  「這算什麼遠送。」容楚失笑,忽然道,「你看,今晚月色真好。」

  戒明死死勾住頭,不看月亮,低低道:「施主請留步。」

  小和尚忽然精明,不上當,容楚也無可奈何,想想這孩子一定很敬愛他師傅,今晚的事已經讓他很內疚不安,何必再雪上加霜。

  裡屋太史闌的聲音也傳了出來,道:「容楚,幫我洗臉!」

  容楚無奈地一笑,心想她永遠對孩子比對他溫柔!

  「那麼,我就不遠送了。」他笑笑,退後一步。

  戒明如釋重負,險些當他面籲出一口長氣,匆匆一禮轉身便走,步子過快險些跌跤。

  也正因為他不敢看月亮低頭走路,步子過快,沒看見對面有人,一頭撞到了一人懷裡。

  那人「哎」地一聲,道:「小和尚走路怎麼不看路?」

  戒明一抬頭,對面月色正好,照得面前人眼睛發亮。

  戒明的眼睛也在發亮,忽然道:「施主日思夜想的人的消息,很快就要到了。」

  「啊?」司空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說什麼?」

  「你以為她死了,其實她一直在。冥冥中自有掌控,操縱人如提線木偶。」戒明語氣平板,表情也很麻木,「你將得到你未曾想得到的,你將去做你從來不願做的,你將失去你不願失去的,你將離開你命定離開的。」

  「你在說什麼?」司空昱湊近他的眼,「小和尚你夢遊了?」

  他一湊近,就擋住了戒明面前的光,戒明眼神一醒,駭然張大了嘴。

  「糟了!」他道。這回懊惱得連禮都忘記施,匆匆繞過司空昱,狂奔而去。

  月下只有茫然的司空昱。

  還有在門前還沒走開,聽見這兩句話的容楚。

  兩人隔著月光對視一眼,一個驚愕,一個深思。

  ==

  這一夜幾個人都沒睡好。

  司空昱當夜就趕回去了,他總掌東堂天機府諸人的安全,不敢懈怠,回去的路上想著小和尚莫名其妙的話,心裡也是一陣陣忐忑不安。

  這一夜的月色確實是好,月光湯湯如河流,自腳底無邊無垠的鋪展開去,他本來坐馬車,忽然來了興致,跳下馬車一路在空曠的大街上奔行,只覺得似要駕月飛去。

  在那樣極致的徜徉裡,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少時模糊的記憶,想起虛擬中無比美麗的南齊母親,想起隱約那一幕她哭泣的離別,這一刻的月光忽然如此空洞而堅硬,是一束光劍,搗穿他的胸膛。

  他抬起頭,看天際月亮邊,有一抹模糊的暗影,無聲無息飛過。

  他忽然有些渾身發冷。

  在東堂的傳說裡,這樣的月夜,叫魅月,在這樣的月夜裡知道的事,會成真。

  可是他覺得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小和尚說的到底是什麼?

  他也不知道,就在這一夜,在大陸的某個地方,有人放飛了一隻信鴿。

  ……

  這夜容楚也沒睡好,他睡在太史闌隔壁,方便聽她的響動,至於什麼禮教之防,他和太史闌都不在意,寺廟也當不知道,不管。

  他平時很少做夢,這一夜卻很快入夢,夢中他身處景陽殿,坐在自己慣常坐的老位置上,陛下……哦不先帝,也坐在他榻上靠左的老位置上,倚著軟枕,在閒閒和他說話。

  這樣的場景以前很常見,所以印象很深,不過談論的話題卻似乎不是軍國大事,他在夢中問先帝,「我記得您皮膚微白,為何現在卻青了?」

  先帝不答,端過面前一杯茶,瓷蓋子敲在杯沿,清脆一聲。

  然後他便醒了。

  醒來的容楚,靜靜睡著,沒動,沒說話,很久很久之後,他伸手,取過桌邊涼茶,喝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很慢,眼神裡思索的神情更濃。

  ……

  太史闌則和景泰藍睡,今晚景泰藍受驚,必須要給他安撫。

  太史闌也在做夢,夢裡卻是江山萬里,宮闕千層,她仗劍而上,在漢白玉丹陛的頂端,將劍刺入……

  忽然下雨了,心窩一片潮濕,她霍然睜眼,才發覺是自己胸口的衣服濕了。

  低頭一看,景泰藍閉著眼睛在嘩啦啦地哭呢。

  她原以為他沒睡著在偷偷哭,正想安慰,忽然景泰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呢喃道:「父皇……不痛了……睡著就不痛了……」

  孩子的聲音並無安慰,充滿慘痛。

  太史闌如被巨斧劈中!

  景泰藍……

  她可憐的孩子。

  在那黑暗宮廷裡,他到底曾經看見什麼,遭遇什麼,而又深埋了什麼?

  這夜半的哭泣,這無力的安慰,滿含告別和無奈的意味。

  他知道什麼?

  晚上戒明說的那個中年男子,難道是……

  太史闌沒有試圖叫醒景泰藍,也不想就這事詢問他一句。有些慘痛的深埋的經歷,不該讓孩子殘忍地再次掀起。

  真相,總會大白的。

  她只是慢慢地,摟緊了他。

  ==

  第二天起來時,幾個人都掛著黑眼圈,但沒人對昨晚的事提及一個字。

  戒明小和尚也恢復了正常,早上的早飯還是他送的,給太史闌這邊送來特製的豆腐皮包子,蘇亞沈梅花她們也在,高高興興地逗他,小和尚還是那副靦腆天然萌樣子,逗得屋子裡嘻嘻哈哈的,誰也無法把他和昨晚那個嚴肅得近乎詭異的小和尚聯繫起來。

  太史闌慢慢喝粥,心想這樣日夜做不同的人,也未必是件幸福的事,昌明寺主持所謂洩密減壽也許不過是出於保護的目的,嚇嚇小和尚。確實,這樣的能力,很多時候會帶來麻煩。

  她當然不會說,容楚景泰藍也不會,景泰藍一夜過來還是那個沒心沒肺樣子,昨夜的哭泣好像沒發生過。

  太史闌有時候覺得,她半路撿到的這個兒子,才是真正的堅強。

  吃完飯,她堅持起來,去黃鶯鶯靈堂上了香,然後問了問大比的安排,各處隊伍先休息兩天,第三天開始抽籤排位。

  她看了看棺材裡平靜的女子,道:「抱歉,還得讓你不安靜幾天,等公道討回,咱給你風光下葬。」

  隨即她道:「你們把棺材抬著,去城內折威軍大營門口轉轉。」

  學生們二話不說,選了幾個身材強壯的,抬起黃鶯鶯棺木,直奔城東折威軍駐地。

  這種抬棺材鬧事如今常見,古代可是稀罕,更何況是抬到折威軍那裡,二五營學生還不用馬車悄悄拉去,就抬棺步行,旁邊幾個著素的女學生,一路拋灑紙花。一路行一路驚動,百姓聽說有熱鬧可看,在後面追了長長的一路。

  折威軍城內分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士兵嚴守營門,刀槍齊備弓箭上弦,擺出一副你敢鬧事我就敢殺人的架勢。

  但二五營的學生,在折威軍分營門口十丈之外停住,那裡正好是管轄的臨界點,雖然是到達分營的必經之道,但分營卻管不著。學生們在那裡搭建臨時靈堂,又雇了幾個婦人,來哭唱黃鶯鶯生平。

  這些婦人是專職哭唱手,抑揚頓挫一唱三歎,滿肚子詞兒翻來覆去唱三天也不帶重樣兒,把黃鶯鶯的生平和死因,哭了個淋漓盡致,唱了個肝腸寸斷,圍觀百姓抵受不住都在默默抹眼淚,順帶痛罵折威軍。

  折威軍城內分營,也是順帶管雲合城及其周圍市縣的軍事防務事務的,日常車水馬龍,不斷有各處官員前來辦事拜會,也時常會有軍紀監察大員微服私訪,這樣靈堂一擺,當街哭唱,滿城百姓唏噓罵人,折威營頓時臉面無光。

  一開始他們派人出來驅趕,學生們表示,絕不敢為難折威軍,也不是要向折威軍索取賠償,只是昨夜夢見黃鶯鶯託夢,表示這城中有一處風水寶地,希望能葬在那裡。死者為大,死者的心願可不能不管,遂按照她託夢的方向抬棺尋找,到了這裡棺材忽然沉重,引棺的人說應該就是這附近,所以只能停下,再請風水先生詳細尋找,請軍爺見諒,找到就走開云云。

  折威軍負責交涉的人氣歪了鼻子——這叫什麼話?先別說抬棺繞著折威軍軍營找風水寶地,是讓折威軍在全城和來往官員面前被圍觀,就算找到了那所謂「風水寶地」,那必然是在軍營附近吧?那豈不是一個巴掌永遠煽在折威軍臉上?

  可是要說不給,第一人家沒在你門口,第二人家沒鬧事,第三人家也沒說一定要葬在你軍營附近,只說在找。處處扣緊了「死者意願」,聲聲在說「不勞煩軍爺關心,我們找到就走」,還要怎麼發作?

  可是什麼時候能找到?嗩吶聲吹得,議事廳裡談軍務的大人們個個探頭探腦。

  折威軍上下,都覺得被噁心著了!

  被噁心著的折威軍很憤怒,覺得他們昨天臨街丟臉,沒去找二五營麻煩已經是他們大度,二五營居然敢爬頭上臉,鬧到門口了!

  折威軍的士兵們萬分希望二五營能夠傻一點,比如說話過了界啊,比如跨過那條街到軍營門口啊,比如煽動百姓鬧事啊,可是眼睛都望黑了,也沒能等到這樣的機會。

  好容易挨到天黑,百姓們回家做晚飯睡覺去了,人漸漸少了,折威軍上下暗暗竊喜——看你煽動人群?沒人了就得任我宰割!

  天黑透了,沒人了,唱詞的婦人也回家了,學生們坐在棚子裡打瞌睡,火盆裡陰陰地燃著紙錢,風吹過一掀一掀,像鬼眼。

  折威軍的士兵準備出動,任務都分派好了。一部分趕人,一部分封鎖道路不許路人靠近,一部分把女人打暈,把男人捆了,送上早已準備好的車,趕車人選軍中最好的能手,選最好的馬,一夜狂奔千里,把這群混賬送到極東之北綿延數千里的密林裡去,叫他們一輩子出不來!

  送走男人留下女人,是為了留下藉口,人全部失蹤,折威軍必然會被懷疑,但部分失蹤——誰知道怎麼回事?也許你們分贓內訌?

  折威軍之前也不是沒碰見過難纏的刺頭,都是這樣處理,效果很好,一些送走的人,從此再也沒出現過。

  計劃是妥妥的,人手是足足的,耐心是夠夠的——二五營是不配合的。

  就在天黑透折威軍準備動手的時候,呼啦啦來了一大批人,一部分是二五營學生,來「換人守夜」,這回全是男子,都是最強壯的那一批;還有一部分則是江湖藝人,唱戲的雜耍的做小吃的都有。做小吃的掌爐開伙下餛飩做宵夜,雜耍的清空場地玩空竹,唱戲的擺開檯子,一個小花旦上前幽幽咽咽唱《恨平生》《小寡婦上墳》。

  一時熱鬧得不堪。

  雲合城此地平常沒有夜市,逢年過節才有。唱戲之類除了大戶人家慶壽,在府裡邀請班子開唱之外,一般只有戲園子裡能看,但花費不低,不是尋常百姓可以消費得起,而南齊喪葬之事,是沒有這些唱戲哭喪之類的活動的。

  此地百姓長夜枯寂,正愁沒個打發,附近的居民聽說有免費戲看,都扶老攜幼帶了凳子浩浩蕩蕩奔來搶前排座位,二五營學生有錢,請的是城中一流戲班子,存心要給一輩子苦命的黃鶯鶯辦個熱鬧,這下整個城東的百姓都幾乎被驚動,整條街人塞得滿滿。

  也就是從這一夜開始,南齊的喪葬出現了「夜戲」這一悼念方式,範圍漸漸從北方蔓延到南方,最後全國風行。當然這是後話了。

  一個風俗的形成,最初的起源,只是太史闌想要戲耍地頭蛇……

  這一唱便是一夜,人多如集市,吵鬧聲喧囂聲歡呼聲唱戲聲遠遠傳到軍營,將那群等著幹壞事的傢伙憋得眼冒藍光。

  這一夜最終白等,等二五營結束唱戲,天也亮了,士兵們疲憊不堪,還得出操。

  這一鬧一天一夜,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全城人人知道也罷了,還遠遠傳出周圍市縣,無數人趕來看熱鬧,第二天半下午的時候,在城外駐紮的主營就來人了。

  那位參將陰沉著臉,隔街看了半天靈堂,聽了半天唱詞,一拂袖進了軍營,當即宣佈了大帥的命令,著令周營副撤去軍職,交由軍務都督府查辦,該營營正降為營副,另調主營將領前來擔任營正。並在當天傍晚約見二五營主事學生,表示願意承擔黃鶯鶯身後事以及給予一定賠償。條件是黃鶯鶯必須迅速入葬。

  學生請示太史闌,太史闌態度很乾脆,「行。撤!」

  太史闌不讓學生鬧,卻又讓事態極度擴大,要的就是佔足理之後,再把整個情況亮在光天化日下。

  二五營昨日已經得罪了折威軍,之後在城中還有半個月的停留,這半個月內,折威軍這地頭蛇如果背後搞什麼暗手,二五營難免吃虧。如今將矛盾和內情都曬出來,等於告訴所有人,如果二五營出事,就是折威軍下手。

  太史闌打聽過,折威軍在雲合城內守衛的這個營,也是三年一換,如今正到軍隊內部輪換的關頭。以黃鶯鶯事件,促使折威軍換掉和二五營結仇的軍官,多少日後也會安穩些。

  受處罰調離的軍官,是不能再回到雲合城的。

  當日將黃鶯鶯火化,由昌明寺為她做三天法事,等二五營學生回去後歸葬。折威軍賠償的銀子,太史闌聽說黃鶯鶯還有幼弟跟隨她那酗酒的父親過活,便命等回去將那孩子接出來,這銀子用來培養他,至於那個喝酒賣女的老爹,讓他去喝死吧。

  葬禮時,容楚親臨,連帶雲合城所有官員顯貴都上門弔唁,喪事辦得極其風光,以至於當場有官員表示,像黃鶯鶯這樣出身低賤的女子,能有這樣的死後哀榮,死也值了。說這話的官員當即被太史闌命人請了出去。

  當時,勉強支持著參加喪禮的太史闌,一身素衣,眉目也清朗清素,她一句話擲地有聲,令在場所有顯貴動容。

  「無論怎樣風光的喪禮,無論弔客如何烜赫,都不會讓死亡變得值得。」她道,「人命不分貴賤,死亡天下同重。」

  她問那位官員,「我請皇帝在你死後弔唁,給你極盡哀榮,你願不願意現在去死一死?」

  滿堂震驚,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她連這樣的話都講了出來。

  皇帝大人坐在一邊點著大腦袋,表示很願意配合。

  「人命不分貴賤,死亡天下同重。」這句話當日便風靡雲合城,百姓們很多人找藉口去昌明寺上香,希望能邂逅一下這位為下屬鐵骨錚錚鬥折威的女大人,導致昌明寺香火瞬間鼎盛三倍,險些累壞方丈。

  這事件也算告一段落,太史闌的處理方式,令二五營學生痛快又敬佩。既出了氣,也免了結仇太多招致太多禍患。雖然太史闌對喪禮上那位官員的話不以為然,但二五營很多學生確也是這麼想的——一個領導者心地為人如何,只要看她待人如何,為一個都不算熟悉的黃鶯鶯,太史闌都能做到如此,又怎麼會薄待他人?為這樣的主子便死又何妨?她不會讓你身後淒涼,親人徬徨,鮮血白流。

  太史闌並沒有多想,她只是天生不喜歡強權和等級,不喜歡底層人的鮮血孤獨地流在長街,那會讓她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冰冷城市天橋下,寂寞躺著的她的母親。

  正因為不想那麼多,所以更加真誠純粹,人其實是很敏感的動物,真心還是做戲,感覺得出。

  所以太史闌發覺這幾天學生們對她更親熱也更恭敬,透著股難言的貼心感,二五營,在她身邊,越來越像她的人。

  兩天過後,排位賽終於開始!

  來自各行省選拔出的優秀隊伍十三支,將舉行十天的比試,選出兩支隊伍,和東堂的兩支隊伍比試。

  最後一天會是真正的天授大比,這個雙方參加比試的人員不是從排位賽和對抗賽中選出來的,名單內定,不到比試,誰也不知道出戰的是誰。

  排位之比是抽籤定,十三支隊伍來自十三行省,但今年多了個二五營。按照規矩,二五營自動退出前期的選拔賽,此刻要求再次加入,就必須輪番挑戰排位賽前三,並奪得前三才行。

  這時候太史闌倒感激二五營總院沒有參加行省大比,自動退賽的決定了。因為如果參加大比,當時的二五營必定要輸,那就真沒有資格來雲合城了。

  第一天全部參加大比的隊伍齊齊亮相,二五營獲得了一個驚喜——他們原本老老實實排在最後做候補,結果極東行省主持大比的官員將他們請到了最前方,公佈了他們最近的戰績,並表示作為嘉賞,二五營可以最先進入比試場,獲得最好的觀看席位。讓受慣歧視的二五營,著著實實風光了一把。每個人都因此興奮了兩三天,出來進去走路都帶風。

  太史闌聽說了,不過笑笑而已,她覺得,這不過是個開始。

  因為前期不需要參加比試,學生們每天都一場不落地去看比試,學習別人的經驗,很多時候興奮地出去,回來時滿面嚴肅,晚上廟內僧人的練武場擠滿了人,都是加班苦練的學生。蘇亞和太史闌說起這事,太史闌不以為意,道:「有壓力才有動力,注意給他們補養就行。」

  她自己也在抓緊時間休養,容楚很忙,但每天都會抽空來監督她,晚上也住在昌明寺,哪怕昌明寺離比試場地有點遠,他寧可起早趕路。

  一開始太史闌覺得他這樣太辛苦,勸他還是住在總督府裡方便,容楚一開始甜言蜜語,表示待在她身邊才是最好的,有一天她又提起讓他住到總督府裡去,容楚正在看文書,心不在焉答了一句,「這裡清靜。」

  答完他似乎頓了頓,抬頭笑了笑,丟下文書道:「我還有個會議,去去就來。」

  太史闌瞧著他出門的背影,眉頭揚了揚。

  嗯,有點不對勁。

  這傢伙似乎像說漏嘴,說漏嘴後又立即離開,好像怕她盤問。

  怕她問什麼呢?

  太史闌手端下巴,想著那「清靜」二字,在她身邊清靜,否則就不清靜?奇了怪了,總督府那地方,也是閒人莫入,比試場更是打得熱火朝天,這些地方,有誰能讓他不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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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3:14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七章 好多情敵?

  容楚有什麼不清靜的?

  太史闌讓蘇亞喚來周七,周七筆直地站在她對面,道:「太史大人總算有點煙火氣了。曉得關心我們主子了。」

  太史闌想容楚的護衛怎麼都和他一個德行陰陽怪氣呢?

  「主子是有點不算麻煩的麻煩。」周七伸出一根小指頭,以示麻煩確實很小很小,他厚厚的嘴唇扭著,顯出幾分鄙薄來。

  那神情就像看見自己院子裡一朵好花正在被雞啄,而且還是一群雞。

  「太史大人精神好些的話,也不妨去比試場地走走,也不用進去,裡頭人多,吵鬧污濁,開場散場,外頭瞧瞧就夠了。」

  太史闌心領神會,點頭,「周護衛辛苦。」

  「是有點辛苦。」周七道,「太史大人如果早點嫁給主子,想來我可以不那麼辛苦,屋頂上睡得腰痛。」

  屋子裡女學生哧哧地笑,連太史闌都莞爾,覺得容楚選人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意,個個都是妙人,而且還各有各的妙法。

  她轉眼一看屋裡的女學生們,忽然發現其中倒有好幾個,盯著周七眼放異光,太史闌先是一怔,隨即恍然大悟。

  二五營這些女子,有些也已經年紀到了,少女思春在所難免,不是每個人都像蘇亞花尋歡她們那麼愛打打殺殺的,話說回來,蘇亞和陳暮本就有舊情,花尋歡似乎和于定走得近,在二五營那晚聽說花尋歡喝醉了拉于定散步來著。

  如今這位周大護衛,是晉國公的愛將,先帝在時就給過龍庭尉的六品虛銜,雖是護衛,但也有官身。身為容楚親信,必然得他厚待,房產錢財不缺,人也算得上軒昂挺拔,這些二五營女學生因此春心萌動,也很合理。

  不過太史闌沒打算拉皮條,她一向覺得人倫大欲要順其自然,扼殺固然不對,亂點鴛鴦譜也要不得,就看哪個姑娘,有那份福氣了。

  周七答完她的話,便面不改色地出去,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已經賣掉了主子。他剛出門,正好一人匆匆而來,撞在了他懷裡,手裡的東西掉在地下。

  「啊,哪個不長眼的,走路不看路啊!」惡人先告狀的嗓門,屬於沈梅花。

  地上掉下的是一個鞋墊,沈梅花最近在學刺繡,因為她發覺最近雲合城精英少年不少,很是挑好白菜的機會,女子德容言工,她自認為前三項都頂尖水準,就是女紅略遜,可不能因這一點小小缺憾,失了挑好白菜的大好機會,所以最近從師於蘇亞,惡補這門手藝。

  鞋墊上繡的是梅花,不過要仔細看才能勉強看出是梅花,一眼瞥過去很可能會認為是一攤紅黃色的屎。

  沈梅花看見是周七,不說話了,她一向很有眼色,從不招惹比她武功高的人。

  她彎身去撿鞋墊,周七忽然也彎下身,比她快一步將鞋墊抄起,也不還她,拿在手裡瞧了瞧,忽然道:「這針腳好像我娘的。」

  「噗。」屋裡少女們齊噴。

  沈梅花惱羞成怒抬頭,劈手奪過鞋墊,往懷裡一揣,「呸!老不修!姑娘我是黃花閨女!」

  她臉色漲得通紅,一雙比尋常人寬的眉毛都似要飛起來,周七又認真瞧了瞧,點點頭道:「你說話腔調有點像我姐。」

  「滾你的。」沈梅花爆粗,「你個老頭,你姐該多老了!」

  「周家的女人,是最好的。」周七不生氣,又看她一眼,跨出門檻,指指她懷裡,道,「下次鞋墊可以送給我。」

  「老娘送給豬擦屁股也不會送給你!」沈梅花騎著門檻大罵。

  周七早已端端正正走了,理也不理。

  屋子裡姑娘們還在笑,沈梅花上躥下跳地罵人,太史闌摸摸口袋,有點犯愁地想,是不是該準備包紅包了?出多少合適?

  ==

  當晚容楚回來,一進門就駭然問她,「今天下午發生什麼了?怎麼周七忽然說要向沈梅花提親?這兩人什麼時候看對眼了?」

  太史闌也難得地嚇一跳——周大護衛太神了,她以為他好歹要有個過渡的。

  聽說過古人一眼定親或者看都不看就定親的,但親眼見著還是覺得,太草率了吧?一輩子的事呢。

  她把下午的事說了說,容楚一聽就笑了。

  「周七是我護衛中,出身算最好的了。家裡是東南農戶,比較殷實的那種。他自幼喪父,母親和姐姐拉扯他長大,他家女人,好像都有喪夫之命,母親和姐姐都早早守寡,都不再嫁。女人守寡總是艱苦的,但周七自小還真沒吃過什麼苦,他娘和他姐,是村裡一等一的潑辣女子。天禧七年東南水患之後大災荒,家家餓死人,唯獨他家三個人好好的,周七甚至沒餓過肚子。他對他娘和他姐,感情極深,常說周家女子,是天下最好的。」

  容楚笑道,「聽說周七和他侄兒差不多大,當年他娘奶水不足,是姐姐的奶水餵養了他,侄兒因此身體弱,早早夭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我見過周七的姐姐,細想起來,沈梅花還真和她有些像,不是長相,是神韻,難怪周七看中。」

  「那也不能草草就訂婚。」太史闌道,「他是熱愛母親和姐姐,因此移情,可沈梅花是另外一個人。周七要娶她,也必須是因為喜歡她那個人。」

  「然也。」容楚雙手一合,「正如我要娶你,必然是因為你是你。」

  太史闌就當沒聽見。

  容楚笑吟吟坐在她床沿,「所以我沒給他提親,讓他自己去找沈梅花了。」

  「結果怎麼著。」

  「聘禮被扔出來了,沈梅花說他太黑。周七好像在問文四,怎麼能變白一些。」

  太史闌噗地一笑,忽覺周大護衛似乎也不全是移情作用。

  她忽然嗅見一股香氣,極其濃郁,似乎從容楚袖子裡散發出來的,她順手拉過他袖子嗅了嗅。

  果然是不同氣息,似乎是牡丹香氣,很濃艷的那種,但是又不純,還有些別的氣息,算是香氣吧,就是覺得怪異,不常見的香料。

  容楚本人的芝蘭青桂香氣十分特別,所以一旦沾染別的氣息就很明顯。

  「你幹什麼呢?」容楚笑,把袖子收回去。

  太史闌抬頭看他,男子背燈,俯下臉的角度看不清眉目,但輪廓精美難言,畫中人一般的風姿。

  這樣的明珠美玉,必然要讓這世間芳華,都為之顧盼含情吧?

  他所經之處,是不是時常穿花拂葉,灑落一地風流香?

  她也不說什麼,懶懶躺下來,容楚給她蓋好被子,又查看了火盆,出去了,她聽見他走出門後就吩咐跟過來的趙十三,「等會我洗浴,這衣服拿去扔了。」

  太史闌閉上眼,唇角一扯。

  第二天容楚照例一大早出門,排位比試他必須到場,雖然不是仲裁,但最後定奪是他。

  至於最後一場天授大比的勝負,則是由南齊和東堂的大員共同見證,據說東堂某位親王以及某位將軍會按期抵達。

  容楚出門不久,一輛密不透風的馬車也從昌明寺的後門駛出,跟隨他的路線,直奔了比試場。

  比試場外兩里就開始一路出現執勤守衛的士兵,尋常百姓都被遠遠驅逐,南齊和大燕不同,大型比試為保證安全,都不許百姓觀看。正如大燕認為百姓需要以武道之風熏陶,民族才會更加強大一樣,南齊卻認為俠者以武犯禁,百姓過多通曉武藝,對政權不利。

  這和兩國統治者的立國經歷有關,大燕以武奪天下,南齊皇室卻險些毀在武者手中。

  所以越到比試場四面越清靜,盤查越嚴格,不過那輛馬車一直暢通無阻,駛到了比試場的門口。

  比試場也是取用了一座大廟的寺產,巨大的一塊練武場地,圍牆圍得嚴密,門口有人盤查,馬車並沒有進入場內,而是停在一邊。

  在場外的一邊,有幾個棚子,雖是竹棚,但搭建得頗精緻,棚子垂著竹簾,裡面似乎有人影穿梭,時不時還冒出一陣香氣,奇怪的是,這裡搭建棚子明顯是違規的,但來往守衛就好像沒看見。

  幾個棚子搭建得也很有意思,一個挨著一個,卻互不理睬,棚子也一個比一個搭建得匠心獨運。有個棚子,整個用少見的紫竹搭成,日光下紫竹光澤幽明華貴,透著股擋不住的貴氣。有個棚子,飾以無數黃金鈴鐺,垂在簷下窗前,風過叮噹作響,聽來悅耳。還有個棚子,沒有好材料,沒有那麼多黃金,乾脆在造型上下功夫。整座棚子竟然凌空搭建,四腳只以四根細細的青竹支撐,整座棚子看起來搖搖欲墜令人膽顫心驚,裡頭的人全部施展輕功,登萍渡水,高來高去,跟玩雜耍似的。

  馬車停在了棚子的對面,車門遙遙對著棚子,有守衛過去問,裡頭人遞出一個東西,低聲答了幾句,守衛也便退開了。

  馬車來得較快,稍後容楚才到,他一下馬,那棚子裡便有人迎接出來,一人青衣小帽,家僕打扮,整潔而彬彬有禮,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訓練有素的僕人,也不多話,雙手獻上一個大盤子,盤子中以銀蓋子扣著兩樣東西,看形狀一碗是羹還有一碟是點心,熱氣裊裊,顯然剛剛出鍋。小廝恭恭敬敬地道:「國公辛苦,時辰尚早,家主人命小的送上早點,請國公先用。」

  容楚似乎低頭看了看,也沒說什麼,逕自走了過去,倒是周七,順手接了,那小廝露出喜色,臉上有完成任務的釋然,退到一邊。

  他退下,立即又有個婢子走上來,高鼻深目,赫然有番人血統,說話卻還流利,她送上的是一盤水果,深黃的梨,深紫的葡萄,還有皮色晶瑩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果子,都洗得乾乾淨淨,在盤子中盈盈閃光,果香馥郁誘人。

  這侍女微笑道:「葷食膩人,尚需佳果爽口清心,國公行路勞頓,請先嘗個果兒。」

  容楚的路被她堵著,臉上沒什麼表情,似乎早已習慣,看了一看,還是沒做反應走開,還是周七,老實不客氣地接了。

  那侍女抿嘴一笑,也不再糾纏,退到一邊。

  容楚走沒兩步,路又給堵住。

  這回是兩個童子,七八歲模樣,長得一模一樣的一對雙胞胎,從竹林的尖梢上唰一下掠下來,驚鴻一般落在容楚面前。

  兩個童兒一人提一個瓷壺,另一人捧一個小碟,碟子上圓溜溜一顆金色丹丸,兩人脆生生地道:「美食佳果,都不過人間俗物。哪及這天下萬象,天上神丹?家主人命我等奉上神池玉漿,服後有駐顏之效;奉上萬象丹一枚,食用可增三年功力。請國公笑納。」

  一邊的最先出來的僕傭微笑,不急不忙地道:「草莽風格。」

  那侍女撇撇嘴,低罵,「神丹?怕不是鉛丸,小心中毒!。」

  那兩個童兒怒目相視,另外兩人卻似乎不願意和他們打架,罵完就回了自己棚子,反正任務完成就行。

  容楚還是那副陰陽怪氣的樣子,不拒絕也不接受,兩手都滿了的周七努努嘴,後頭一個護衛上來接了去。

  看護衛們表情,也習慣得很,一副不要白不要的模樣。

  護衛們手裡提滿東西,跟著兩手空空的容楚進場去了。三個棚子裡的人,探出頭來望望,終於不必維持先前的風度,開始開罵。

  先是那有番人血統的侍女,雙手叉腰,臉衝著第三座棚子,尖聲道:「哪裡跑出來的江湖草莽,下里巴人,也敢到國公面前獻慇勤,不怕自己的泥土腥氣兒,熏了貴人!」

  一個童兒探出臉來,道:「雜種,今天認出你二大爺了麼?」

  那姑娘氣得粉臉通紅,「兩個挺屍裝鬼的死小鬼,我管你哪個是哪個,一般的噁心!」

  「錯了。」一個童兒忽然從房頂上躥下來,「剛那是你大大爺,現在是你二大爺。」

  「阿娜依姑娘何必和這等山野小子爭嘴呢,」那僕傭遠遠站在一旁,微笑道,「便是爭贏了,也落了你的身份。」

  一團爛泥呼地飛過來,直襲他的嘴,童子們對他,似乎比對那叫阿娜依的少女憎惡多了。

  那僕傭早已頭一縮躲回棚子,躲在門後冷笑道:「你萬象宗在江湖上算是名門,但在咱南齊顯貴面前,算什麼?你家大小姐不自量力,也不怕你們跟著丟醜。」

  「你家小姐很有臉了?」那童子立即反唇相譏,「說什麼麗京名門,世家大族,皇太貴妃侄女,將軍之後,好大身份,不也跑到這窮鄉僻壤雲合城,死氣白臉找男人?」

  「說得什麼話!」那僕傭變了臉色,冷冷道,「我家家主和國公府本就是世交,小姐和國公自幼便見過,如今她作為麗京光武營副首領帶隊前來雲合城,遇見國公,自然要敘一敘舊。如此光風霽月之事,你們這等下里巴人還要污言穢語,不過是瞧著小姐和國公世家通好,心生嫉妒罷了。」

  「好一個敘舊。」童子高聲笑道,「敘舊敘一次也罷了,這搭了棚子天天等在門口,散場了還要上去兜搭兩句怎麼說?這舊,敘得真長!」

  「那是你配管的事?棚子是我家先搭的,你家也跟著學算怎麼回事?整日模仿照搬,能做點自己的事情麼?」

  「先和你學的又不是我們。」童子斜眼瞟那冷笑觀戰的侍女,「密疆行省總督的女兒,大密宗王的外孫女,吐魯一族的公主,不就先學了麗京女人追男人的風格了嗎?」

  那侍女原本乾看熱鬧,不防戰火忽然就燒到了自家身上,眉毛一挑,怒聲道:「誰稀罕跟你學來著?一群窮酸!」

  眼看就要吵起來,忽然第二座棚子裡一人冷聲道:「阿娜依!」

  那侍女立即噤聲,轉身面對棚子躬身,棚子裡出來一大群同樣裝扮的侍女,擁著一個女子出來,那女子穿著五彩半長皮袍,紫色鑲金靴子,髮型不同於南齊內地,可以憑藉辮子或髮髻辨認是否已婚,而是紮了一高兩低三個髮辮,辮子上都墜滿了各種黃金飾品,遠望去金光燦爛,看得人眼暈。

  這個滿身異族風情的少女,倒不像尋常人印象中那麼活潑野性,比麗京大家閨秀還大家閨秀,挪動著碎步子,規規矩矩走路,一言不發地帶著人進場去了。

  隨即第一座棚子裡有人笑一聲,道:「你們天天這麼吵,不覺得無趣?」笑聲未畢,棚子裡射出一條雪白的人影,棚子側則馳出一匹雪白的馬,那人影正落在馬上,手中黑色長鞭啪地一甩,已經射進了場內。

  這位正宗的麗京貴族大小姐,倒比異族公主更野性自然,只是這裡到場內不過兩步距離,她也要騎馬進入,實在也騷包得很。

  兩座棚子的主人都進場了,第三座棚子卻沒有動靜,只看見頭頂樹木葉子一陣簌簌響動,隱約有一條黑色纖細影子飛過,驚鴻閃電一般,根本看不清相貌。

  隨即三個棚子的僕人都離開了棚子,看樣子第三座棚子的主人也已經離開,今早的例行一吵告一段落。

  角落裡一直無聲無息的馬車過了一會兒,也轆轆駛開。不過到了晚間,這馬車又出現了,照舊停在那角落,眼見著人群散場,容楚和一群大員最後出來,忽然一匹馬飛馳而過,馬上人一聲嬌笑,扔了一個東西到容楚懷裡,道:「今兒我贏的綵頭,多謝國公主持公道!」

  那白衣人影並不停留飛快策馬而去,一眾大員都露出神秘微笑,道:「國公憐香惜玉,美人也知恩圖報,著實是佳話。」

  容楚隨手將落在懷裡的東西拈起,卻是個繡著「勝」字的綵球,垂著紅色流蘇,是排位比試裡勝者的標記。

  容楚瞧著,無所謂地一拋,後頭周七接著。

  眼看容楚上馬,角落裡馬車又無聲無息地駛開。

  晚上容楚回來的時候,太史闌坐在床上喝藥,她這兩天靜養,躺倒等吃等睡,果然好得快了許多,看見容楚她神情如常,只道:「冷不?灶上有新熬的香菌雞絲粥,讓她們跟你盛一碗吃去。」

  容楚笑應了,果然讓人送上粥來,坐在她身邊慢慢喝。太史闌問他,「今日有什麼好玩的?」

  「沒什麼。」容楚笑笑,「不過前三甲快要決定了。」

  「這麼快。」

  「有些人實力超卓,不需比試也是眾人心中認定的前三甲。」

  「比如?」

  「麗京光武營是不用說的,麗京總營拿不到前三,豈不是打朝廷的臉?」

  「還有?」

  「歷來天授大比的決勝地所在,都是當年光武營排位高的省份所在地,今年極東行省的地方光武營排位高,所以選在雲合城。極東行省山陽第三光武營,自然也要有一席之地的。至於剩下一個位置,就要看後頭爭奪了。」

  「這些有望獨佔鰲頭的光武營裡,有些什麼傑出人才嗎?」

  「咦?」容楚忽然轉頭,認真地瞧太史闌,「你不是一向不愛管閒事?今天怎麼對這些瑣碎特別感興趣?」

  「這是瑣碎?」太史闌瞪他一眼,「這明明是敵手資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沒聽過?」

  「沒聽過。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好句子。」容楚捏捏她的臉,「還是覺得你今天有點奇怪。說,打什麼小九九呢?」

  「哦。」太史闌漫不經心地答,「在想如何將你切了,炒韭菜。」

  「這個部位不錯,」容楚指指自己胸膛,「肌理飽滿,肥瘦適中。怎樣?要不要親手試試?」

  太史闌舒服地躺下來,「可以,記得先開水去毛。」

  她閉上眼睛,做睡覺狀,容楚拍她的臉,「先別睡。吃完就睡容易存食,看我給你帶來什麼。」

  一股奇異的果香傳來,似酸似甜,氣味充滿誘惑力,太史闌覺得腮幫裡似乎立即分泌出了口水。

  她睜開眼,就看見皮色發紫,晶瑩剔透叫不出名字的果子。

  「這是什麼?」

  「密疆特產的一種漿果。當地高熱天氣,果子最是飽滿多汁甜如蜜,這是其中最甜美的一種,快馬運過來的。」

  「雲合城待客真是熱情,從密疆到極東何止數千里,這麼快馬運送,給學生和考官們配發水果,這得花多少?高風亮節!高風亮節!」太史闌反反覆覆看那眼熟的果子,讚嘆。

  「你今天說話陰陽怪氣的。」容楚似笑非笑瞧著她,用果子來冰她的臉,「你明知道這果子不可能是雲合城配發。」

  「哦,你令人從密疆買來的?很貴吧?多少銀子一個?」

  「問價格不覺得俗麼?」容楚給果子剝皮,淡紫色的果皮垂掛在雪白修長的手指上,顏色分明美如畫面,太史闌瞧著,心想這副美景不知道多少人瞧過?很多人想瞧吧?這手指也很多人想摸吧?摸過幾個啊?

  她這麼一想,忽然就有些不滿,嘴閉得蚌殼似的,不張嘴。

  容楚拿果子在她唇上亂蹭,蹭得她唇上黏乎乎的都是蜜汁,結果太史闌還不為所動,容楚聞著那誘惑力極強的香味,倒覺得心動了。

  此刻她的唇應該別具滋味,另一種的甜香……

  他身子俯下來……

  太史闌忽然睜開眼,接過那果子,塞進嘴一通亂嚼,一邊大力嚼一邊斜眼看容楚,眼神獰惡,寫滿「有種你把舌頭塞進來試試看我的牙齒嚼舌頭是不是比嚼果子更碎」的威脅。

  容楚忽然又覺得舌頭痛了。

  某人的兇惡病又犯,容楚一邊懷念前幾天她病得奄奄一息時的溫柔,一邊只好啃著果子退了出去。

  他經過周七等人住的房間時,聽見周七大聲道:「把今天我帶回來的水晶包和三絲燕窩羹,以及梨子葡萄,給梅花小姐送去!」

  容楚無聲地在黑暗裡笑了一下。

  ==

  之後兩天,那輛沉默的馬車還是準時出現在比試場門口,三座棚子裡的獻慇勤和爭吵還是每日一次,如同一場好戲,到時開幕,無需觀眾。

  馬車在那出現了兩天,似乎便沒了興趣,不再出現。

  到了第七天,一大早容楚照常出門,護衛們跟著,周七問:「主子,今天還要那樣麼?你沒見那位這都幾天不怎麼理你了?」

  容楚看看天,笑了一下,道:「今天也差不多了。」

  主僕二人沒頭沒腦的對話聲遠去,隨即,一輛馬車出來了。

  這回不是從後門出,是從正門出,馬車也不是原先毫無特色一抓一大把的普通馬車,是一輛有著二五營標誌,同時插著地方大員旗幟的專用馬車。

  馬車裡躺著太史闌,蓋著雲絲被,吃著密疆水果,把萬象宗萬金難求的神丹,當蠶豆一般往嘴裡拋著。

  二五營的老相好們都跟著,花尋歡等人押車已到,也興致勃勃跟著,因為太史闌說,今天有好戲看。

  當然太史闌不是為了看戲出門,她今天收到極東總督府邀請,說前三甲已經決出,下面就是二五營挑戰前三甲,今天要去抽籤,大家熟悉下對手。

  太史闌身子好了大半,當即欣然同意。她坐車,其餘人騎馬,太史闌在車裡,聽見外頭嘰嘰喳喳。

  「總算輪到我們了,最近可悶死了。」史小翠喜笑顏開。

  「前三甲是哪幾個隊,都打聽出來沒有?」沈梅花問。她最近容光煥發,皮膚甚好,引得二五營女學生爭著問她養顏秘笈,她卻每次都扭扭捏捏不肯說。

  「麗京總營自然是第一,聽說麗京總營請了個外援,是個女子,出身豪貴,卻因為自幼被麗京李神算算出命硬,早早送出京學藝,去年底剛剛回京,被麗京總營如獲至寶地請了來。麗京總營這幾年出不了什麼人才,找外援的本領倒不錯,這女子聽說挺了得。」

  「第二是極東行省山陽第三分營吧?去年的地方光武營總評比第一。他們那個隊長據說也是極東貴介子弟,為人倒是聽說不錯,很謙和。」

  「第三是密疆行省啦,邊遠省份,漢人少,吐魯是第一大族,幾乎已經是半自治了,今年不知怎的居然跑來參加。那個行省總共就一個光武營,沒有競爭對手,全省最好的資源都集中在那裡,那個省又是個出產黃金寶石的富裕省份,有錢哪有辦不來的事?有人說,他們為了進前三,砸下重金收買了裁判令原先的第三到了第四,又聘請了高手外援,一副勢在必得的樣子。」

  「其實我一直覺得蹊蹺啊,這個密疆行省的光武營學生,第一天我見著,懶洋洋的,對比試不是十分有興趣的模樣。那些人十分孤僻自傲,不和這邊的學生招呼,聽說也是自己尋屋子另外住,還帶來了自己的廚師、園丁、彈唱手。學生們來了也是東瞧西瞧看熱鬧,也拒絕參加每日的輪值守衛城池,怎麼看都像是來湊熱鬧開眼界的,不像來爭奪名次的——反正他們整個行省就一個光武營,怎麼都不會被撤。」

  「那怎麼後來忽然積極了?」

  「鬼才知道,也不過一兩天吧,我瞧著他們就積極了。許是瞧我等英姿風采,萬分仰慕,有心要向我等看齊?」

  「呸。」

  「別盡討論那個怪裡怪氣的密疆行省,這次比試怪事兒多呢,那個呼聲最高的萬象營,竟然沒進前三,真是奇哉怪也。」

  「萬象營?沒這個營啊……哦我知道了,你是說黑吉行省鳳崗第十營。」

  「對,鳳崗十,傳說裡背後靠山是武林萬象宗那個。」

  太史闌聽到這裡,心中一動,想起那所謂的武林大比,似乎也是正在這時候,萬象宗作為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不正應該緊鑼密鼓地準備武林盛會,怎麼還會有空插手光武營的大比?

  「萬象宗的人暴露了身份,像他們這種武林豪門,朝廷也很忌諱的吧,所以實力再強,還是沒機會。」

  「那就是說明這種看似公平的比試還是有暗箱操作的可能咯?這可怎麼辦?咱們要是也遭遇不公怎麼辦?」

  「你真是太幼稚了!這天下只要任何合理存在的事情,都可以出現不公。不過你擔心什麼?該是人家擔心比試會偏袒我們吧?畢竟我們的老大……嗯……國公嘛。」

  外頭一陣快意的笑。

  太史闌若無其事地聽著,心想孩子們想得也簡單,這些事背後涉及的勢力和利害關係錯綜複雜,容楚做不了一言堂的。

  「麻麻。密疆行省的果子好好吃,我們打贏他們,叫她們每年進貢!」景泰藍口水滴答,眼神充滿嚮往。

  「那還不如你下令修改密疆行省現有政體,然後讓他們納貢,如果他們不納,你就打他們。」太史闌單手撐腮,答得輕描淡寫。

  景泰藍呵呵笑,「好!不聽話,打他們!」

  蘇亞默默低下頭——可憐的密疆行省。一個大小姐追男人的舉動,最後要失去整個行省的自治權,就為了幾隻果子……

  「麻麻。」景泰藍爬到太史闌膝蓋上,摟著她脖子,「最近我和戒明出去玩,總是有人和我打聽你哦。」

  景泰藍好了傷疤忘了痛,最近又和戒明混在一起,不過戒明這回堅決不肯和他一起待到晚上,太陽下山之前必定兩人分手。

  太史闌很樂意景泰藍有個童年玩伴,之前小映因為要照顧一家殘疾無法跟隨,如今有這個戒明也不錯,兩人有時跑得遠了些,太史闌也不怎麼管,景泰藍終究是要離開她的,不能讓他太過依戀她身邊,有些事,習慣了就好了。

  「打聽我?」

  「嗯,問你住在哪裡,是不是在廟裡。問你一般會不會出廟,或者什麼時候能到廟裡拜訪你。」

  「你怎麼回答的?」

  「我說我不認識你啊,是住在這廟裡嗎?沒聽說啊。」景泰藍咪咪笑。

  太史闌捏捏他鼻子,「打聽我的都是什麼人?」

  「不一樣的人。」景泰藍偏頭想了想,「有些人很客氣,有些人很粗魯,還有個,渾身衣服上都鑲著金絲,難看死了,偏他還驕傲得不得了的樣子,真好笑。」

  太史闌聽著,點點頭。馬車裡微淡的光線照亮她唇角,弧度微微有些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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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3:32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八章 秒殺一號情敵

  到了總督府,極東總督親自來迎,將她帶入大廳,太史闌原先以為自己會在正廳見著前三甲的隊長的,正廳卻只有幾位當地官員等著做見證,太史闌有點好笑地想,總督大人讓王不見王,不會是怕提前打起來吧?

  抽籤的結果,是明日先挑戰排第二的山陽營,其次是麗京營,最後是密疆營。

  總督和她說了規則,二五營因為是挑戰,算是越級,為了保證對他人的公平,二五營不僅要全部挑戰,而且最起碼要打敗其中之二。因為最後選出兩支隊伍和東堂的兩支隊伍對戰,這關係到國家名譽甚至是疆土安全,必須要保證最後勝出的隊伍有絕對實力。

  太史闌都答應下來,她並沒有把勝負看得很重,但是二五營但凡多一分鍛鍊機會都是好的。

  容楚建立地方光武營,一向力求公平。各地光武營的總規則、師資力量、所開科目所學課程,其實都是一樣的。西凌行省人的體質,也未見得就比別人差,二五營之所以不長進,一方面當地豪門把持過度,影響了學生的學習機會;另一方面也和總院一直以來不求上進只圖鑽營的作風有關。

  太史闌修改選課制度,是光武營的一大進步,可惜時日尚短,如果再等一年,二五營的進步應該更明顯,但最近這一路搏殺,也迅速對隊伍做了淘洗,下面,就是檢驗成果的時候了。

  抽完簽,太史闌才沒有興趣陪一群老頭子慢慢喝茶,當即要告辭。總督大人似乎也很樂意她快點滾,很樂意地送出門外,太史闌正要上馬車,忽聽總督府不遠處歡聲雷動,不知道有什麼高興的事兒,隨即馬蹄急響,一群人潑風般馳來,當先一人白衣白馬,衣袂飄飄,風神逼人,轉眼就到了總督府門前。

  那人從馬上探臉下來,對站在門口的總督大人笑道:「世叔!在門口送人啊?」

  她語氣自然隨意又親切,看來和總督大人熟得很。

  太史闌摸著下巴想——早點包子君?

  總督呵呵笑著對她擺擺手,那女子居然不打算下馬,就這麼準備衝進去,總督大人無可奈何地瞧著。

  那女子卻在撒蹄經過太史闌馬車時,忽然一停,眼睛一亮,「咦?二五營?」一轉頭瞧住太史闌,「你是太史闌?」

  話音未落,她忽然一伸手,抄住了太史闌的腰,一把將她拎到馬上,笑道:「好傢伙,找你多少次了,也沒機會見著,比皇宮裡公主還精貴。好容易給我逮住了,還想走?」一邊扶住她的肩道,「坐好。」一邊對目瞪口呆的總督大人道:「世叔,這就是你不對了,好容易見到太史大人,你怎麼能不請一頓飯就讓人家走了?今晚不正好總督府宴請前三甲慶功嗎?請太史大人一起參加啊。」

  她滔滔不絕說完,也不管別人什麼表情,也不管總督大人答應與否,鞭子一抽馬屁股,哧溜一聲便衝進了大開的府門。

  留下總督大人張嘴吃風,追之不及。

  留下二五營學生瞠目結舌——怎麼一眨眼,話還沒聽完,咱們的太史大人就被捲走了?

  「不得了,當街擄人了!」花尋歡最先反應過來,發一聲喊,跺腳追了上去。

  二五營學生一窩蜂地跟著衝了進去,那架勢,就好像強盜打家劫舍,總督大人府邸堂皇大門口,瞬間被踩得一片爛泥……

  太史闌也來不及反應,就覺得身子一輕,然後到了馬上。

  馬是絕對好馬,身軀高偉,她這個子坐上去,險些還要被擋視線,看品種,不比容楚的那匹火雲差。

  太史闌從沒想過這輩子居然還有被女人拎上馬的一天,她眨眨眼——她還以為麗京貴族少女,都是宗政惠或者喬雨潤那樣的綠茶呢。

  不過這位聽說寄養塞外,養成放縱性子也不奇怪,只是她也是從師於世外高人,怎麼一點淡定氣質都沒。

  身後少女氣息很清新,沒那麼濃郁的香氣,最起碼太史闌沒在某人身上聞到。

  身後少女挺瘦的,太史闌默默揣摩了一下,嗯,A杯。如果她沒裹胸的話。

  不過她穿的是女裙,沒必要裹胸是吧?

  太史闌抄起手,忽覺荒誕。就這麼坐在「情敵」的馬前,後心要害全在她面前,對方只要抽出腰間佩刀輕輕一刺,她太史闌就報銷了。

  不過她也沒擔心,最起碼現在,她沒感覺到危機。

  心懷惡意的人,是不能接近她的。

  惡意沒有,殺機沒有,敵意……其實還是有的,雖然隱藏得有點深。

  「喂,你不怕?」那女子的笑聲響在她耳側,「我這化雪寶貝兒,脾氣有點烈,不太喜歡陌生人坐在它身上,萬一他把你顛下來,我可救不了你。」

  「沒關係。」太史闌淡淡地道,「我身上有很多把刀。」

  「嗯?什麼意思?」

  「簡單。就是我就算死,也隨時可以拖馬或者拖人墊背的意思。」

  坐下的馬跑得好像忽然溫柔了些……

  身後靜了靜,隨即那女子嘀咕,「以為他喜歡溫柔的,原來這個比我還凶悍,我還是有……」

  似乎覺得說漏嘴,她閉嘴,太史闌自動腦補填空——「機會的」。

  風猛烈地灌過來,太史闌咳嗽一聲。

  身後的女子聽見了,道:「這麼破的身體!真不知道女英雄是怎麼做的!」伸臂一勒,駿馬長嘶,揚蹄而起,她的手臂端直,紋絲不動。

  太史闌確定如果真刀真槍打架,自己絕對挨不過她三招。

  她倒也不氣餒,只想著容楚上次說自己可以練習內功了,但最好找個適合她體質,練來能夠事半功倍的內氣法門,好彌補她失去的時間,再加上她最近又一直病著,也就耽擱了下來。

  看樣子還是要抓緊時間練武,不然以後真到了麗京,「情敵」成籮成筐,動不動就抓她上馬,動不動就請她吃風,她還活不活?

  不過太史闌其實也是多慮了,麗京情敵未必如現在多,麗京千金小姐們雖然垂涎容楚美色,但也畏懼那「娶誰死誰」的陰影。現在容楚身邊出現追逐者,只是因為這些女子都沒有久待麗京,並不清楚那個著名傳說而已。

  不過話又說回來,一旦有誰,比如太史闌,打破那個「聘誰死誰」的咒語,也許千金小姐們心思立即就活了,立即又前赴後繼了也未可知。

  那女子停了馬,此地正有一處假山亭台,景緻還不錯,她將馬交給身後追趕而來的小廝,此刻二五營的人也瘋了般追到了,一眼看見太史闌無事,都鬆了口氣。

  太史闌緊了緊大氅,對他們擺擺手示意無事,心想幸虧她們還不知道這女子身份和對容楚的肖想,不然此刻不得急瘋?

  「我和這位有話要說。」她道,「你們去四周轉轉玩玩,今晚總督大人應該有飯請我們吃。」

  二五營學生們歡呼一聲,除了蘇亞幾人留下來,其餘人都竄入花園,欣賞總督府裝潢去了,氣喘吁吁趕來的總督大人瞧著這反客為主,比主人還主人的兩個女人,一陣苦笑。末了也只有當作沒看見,隨便打個哈哈,請兩人好好觀賞園子,便走了開去,乾脆不管了。

  那女子一直負手站在原地,很有興趣地瞧著太史闌,等人差不多都避開了,才道:「看不出來,說話挺有用的。」

  太史闌在亭子旁石墩上坐下,伸手指指另一個石墩,「坐。」

  那女子揚著眉,開始覺得似乎落了下風——太史闌一句話便佔據了主動,此刻她坐,是聽太史闌的話,不坐,則太史闌坐著她站著,怎麼都失了氣勢。

  「這算扳回一局麼?」半晌她笑起來,快步過來坐下,馬鞭子敲著身下石凳,下巴擱在石桌上,瞧著太史闌。

  太史闌端端正正坐著,也在瞧她。

  瞧著忍不住有點想樂。

  真是想不出,這個看起來恣意放縱,瀟灑不羈的女子,長相竟然這麼的……古典委婉。

  標準鵝蛋臉,肌膚脂膩,標準的瓊鼻櫻唇,下巴微尖,唇角有一顆紅色的痣,古典委婉裡便多了一點俏皮,太史闌卻想著這似乎是傳說裡的饞痣。

  嗯,從她每天送的早點都是不重樣的葷食可以看出來,這貨絕對是個無肉不歡的吃貨。

  「哦……」這女子拖著長長的音,「太……史……闌……啊……」

  她把個名字喊得一唱三歎唱歌似的,難得太史闌還毫無表情,低頭,喝小廝送上來的茶,「嗯。」

  女子向後一仰,靠著柱子,手指奪奪地敲在桌面。「無趣。」

  再瞧一瞧太史闌,搖頭,「不美。」

  再看看太史闌的臉色,又搖頭,「身體似乎也差。」

  太史闌喝茶,就好像沒聽見這一連串的貶低。

  她一向不和不在乎的人辯駁的。

  那女子手指一停,身子向前猛地一湊,湊到她臉前,道:「不過還是有一個優點。」她一指太史闌鼻子,「沉穩,大將之風。」

  「傳言可能言過其實,不過還是有幾分可信。」末了。她下結論。點點頭加重肯定,覺得這樣就對了。

  太史闌趁她自說自話的時辰,把桌上糕點吃了大半。

  「不過我想,接下來的消息,會不會還能讓你保持沉穩?」那女子忽然笑了笑,有點狡黠地看住了她,「皇太后最近下了一道不外傳的懿旨,意思是晉國公家族為國征戰,勞苦功高,朝廷已經賞無可賞。想著晉國公早過弱冠之年,至今沒有聘娶正妻,甚至連收房的人都沒有,實在不該。重臣的宗族承續,也關係著國家大業,皇室應該多多操心,早日為晉國公覓得如意妻室。太后的意思,宮中沒有適齡公主,但可以在皇室宗親及在京大員女兒中挑選。」

  「哦。」太史闌喝茶。

  「而我。」女子一指鼻子,「內五衛長林衛將軍之女,靜安皇貴太妃侄女,慕丹佩。恰是人選之一。」

  「哦。」太史闌喝茶。

  「你肯定很奇怪,像我這樣的人,應該很討厭這種指婚之類的事兒,怎麼會服從?」慕丹佩雙手扳著石凳,整個身子向後仰著晃啊晃。一點也不在意太史闌的冷淡,「我確實討厭這事,在塞外就去信表示絕不服從,甚至為此回京勸說我爹娘,我爹娘正為難著,正好麗京光武營需要外援,我聽說容楚會來,便答應了麗京光武營的邀請,來見識見識天授大比,順便見識見識咱們南齊第一青年名將的風采。」

  「哦。」太史闌喝茶。

  「風采嘛……」慕丹佩想了一下,點點頭,「確實不錯,算是這些年我見過的男子中第一。不過我可不是阿都古麗和萬微,盡衝著臉和地位去了,我感興趣,還是因為他和你的事情。」

  「哦?」太史闌終於尾音上挑了一點,這個瀟灑的大家千金,竟然不是被容楚容貌風華所動,而是因為她?

  「我師父是個情種,年輕人情傷出家,終生只念昔日戀人。我跟在師父身邊多年,覺得天下男子,美醜如何,家世如何,都不重要,但必得專情,才值得女人傾心相守,陪伴一生。」

  太史闌點點頭,覺得自打穿越到南齊,遇見這麼多南齊女人,還是慕丹佩這話最得她心。

  蘇亞沈梅花她們和她雖然交好,但是由於出身和階層所限,思想終究和她隔了一層,倒是這雖出身大家,卻自幼散養,跟隨師父雲遊天下,無拘無束的大小姐,還有點意思。

  「我聽說第一天在長街上,容楚出面,公開宣佈你是她女人。」慕丹佩表情有點不好看,「還說了句很男人氣的話。」

  太史闌笑了笑。

  慕丹佩眼睛一亮,發現新大陸一般,上下將她看了看,才點頭,「難怪,你笑起來不錯。」

  太史闌覺得,雖然慕丹佩瀟灑隨意,但並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她的言行舉止,雖然恣意,但做起來不失優雅好看,她的所有情緒,也控制在一個合適的範圍之內,驚訝,讚揚,歡喜或不歡喜,都控制在一定幅度內,這不是故意,這是教養形成,是貴族所擁有的特質。

  所以她們即使不驕矜不綠茶,也是帶點居高臨下的。

  不過太史闌還是不當回事,點頭,道:「他那話,我喜歡。」

  慕丹佩也在打量她,眼前女子病容猶在,除了剛才那一笑,別的時候看起來真的不驚艷。但是言行舉止,風神氣質,真的難以描繪,充滿精緻和野性,狂放和內斂齊備的矛盾。冷峻、簡練、少言少表情,真的是個不可愛的人,可也真的,讓人好奇而感覺到壓力。

  是這份特別以及她天生給人的壓力,引動男人的挑戰心嗎?

  慕丹佩玩味地吹著茶葉沫,心裡微微湧起不服氣的情緒。

  太史闌感覺她居高臨下,她還感覺太史闌睥睨萬方。

  來自女人的壓力……少見。

  並且太史闌最後那句「我喜歡。」簡單卻擊中人心,讓人感覺到屬於她的真摯和誠懇,連她聽了都覺心動,從未想到簡短的言語,有時候更有一分精煉的魅力。

  她想,如果容楚此刻聽見此句,必也是歡喜的。

  這就是太史闌的魅力?

  她在這出神,太史闌卻不耐煩被圍觀,放下茶杯,道:「你說完了?」

  「啊?」

  「我走了。」太史闌起身,「準備吃晚飯。」

  「哎你……」慕丹佩傻眼——沒見過這麼無動於衷的人。

  「喂,你就不想聽聽我的想法,我好歹是你情敵呀!」

  太史闌回身,豎起三根手指。

  慕丹佩不由自主凝神。

  「第一,你不是我情敵,容楚對你有情,你才能算情敵,但現在,沒有。所以你邊去。」

  「第二,你想說的不外乎是——你覺得這樣的男人,算得上真男人,是你想要的男子。既然你可能被指婚,所以希望他喜歡你。而你看中了他,也要為此努力,你相信總有一日,他那句話會說給你聽。」

  慕丹佩張大嘴瞧著她,太史闌發現她牙齒有點蛀,果然是個吃貨。

  「第三。」太史闌居高臨下,用同情的眼神瞧著她。

  「夢想是可以有的,做夢是不必的。你是皇貴太妃的侄女,而容楚和太后平輩。你以為,他會亂倫娶侄女嗎?」

  ……

  殺傷力彪悍的太史大人,一句秒殺新情敵,拍拍衣角,揚長而去。

  抱著景泰藍正過來偷聽的趙十三一頭撞在牆上。

  景泰藍掙扎拍掌,「麻麻給力!」

  慕丹佩一陣抽搐……

  ==

  太史闌秒殺慕丹佩之後,也無心逛總督家的院子,隨便抓了個僕人,問哪裡有暖閣可以烤火,僕人以為她是晚宴提前來的客人,連忙把她慇勤地帶到園子裡一處軒敞的獨廳,道:「晚上宴客就在這裡,裡頭有供客人休息的小間,姑娘若是累了,儘管隨便找一間休息。這裡頭地下都設了暖道,十分暖和,姑娘放心。」

  太史闌點頭謝了,一進去果然覺得暖和,這麼大一間廳堂都設地下暖道,可見總督府奢靡。再看看四周設計,極東地區不似內陸,追求精緻華美風格,器物線條疏朗,建築風格簡單,外面就是一個大廳,都是雙人粗的柱子,也沒什麼雕飾,垂著深色帳幔,地上鋪著同色地毯,點著執斧戰士銅燈,武風濃郁。廳堂分成上下兩層,一席一席都已經擺好,上頭七席,大概是給主人及尊貴的客人,還有三個隊的領隊坐,下頭席位兩人一坐,應該是給前三甲隊伍的其餘學生坐。

  兩邊帳幔後,隱著一間一間的小屋子,裡面陳放著小几軟榻,連同果子清茶都已經齊備,供有酒的客人休息。聽說極東人好酒,從早上睜開眼睛就在喝酒,早飯先灌三兩老烈燒,夜宵再來二兩青天白。所有很多大戶人家都有這種醒酒房設計,喝醉裡往裡一躺,多少人也躺得下,主人自去睡覺。

  太史闌對那些小屋子很滿意,想著帶來的二五營學生此刻也沒地方去,何必在外頭吹風,便命跟來的趙十三去把人都喊來,一人一間包廂,睡滿它!

  花尋歡等人很快過來,她們正逛膩了園子,想著找地方練功,看見這些精緻的小房間都很歡喜,迅速分配一下,各自休息。

  太史闌帶著景泰藍睡一間,小子在床頭玩玩具,太史闌瞇著眼,練習她的「懾魄」。

  這門奇門功夫,她並沒有太在意,只是覺得,眼睛是個重要的器官,能練得犀利點也是好的,技多不壓身嘛。

  所以她斷斷續續將這門功夫也練了有陣子了,效果如何卻不知道,因為沒有鏡子。

  她不愛照鏡子,又嫌古代黃銅鏡照得朦朧如鬼,練了功夫也無法驗證,只好對她大頭兒子施展,「景泰藍,看著我的眼睛。」

  景泰藍抬起頭,瞥麻麻一眼,撇撇嘴,「麻麻這樣不好看。」

  「不好看麼?」太史闌有點失望地收功,看來這門功夫果然不是她能練的。

  她還想著,這門功夫大成,就可以欺負容楚,眼睛一瞧,叫他躺倒就躺倒。

  景泰藍大力點頭,「不好看。」

  確實不好看嘛,剛才一瞧,麻麻的眼睛,又大,又黑,整張臉忽然都看不見了,只看見那雙眼睛,黑沉沉的,似要讓人掉進去。

  景泰藍按住小心口,小心臟到現在還噗通噗通呢。

  那眼睛真的好奇怪。他想。

  三歲娃娃不懂這是魅惑,太史闌自己自然也不明白,練不成她也無所謂,不管怎樣,最近視力確實相當不錯。

  她閉上眼,昏昏欲睡,半睡半醒間,忽然聽見外頭有嘈雜人聲。

  似乎有一大群人進了外廳,然後一個有點熟悉的女聲道:「離開席還有陣子麼?我家小姐逛累了園子,再說你這園子也沒什麼好看的。你們還是找個地方,讓我家小姐好好休息一下。」

  「是,是。這裡便有小閣可以休息,請小姐稍等。」一人應道,隨即便開始一間一間推門。

  「有人!」正和史小翠下棋的楊成,不耐煩抬頭大吼。

  「啊……對不住對不住。」僕役關門,下一間。

  「有人!」沈梅花正把袖子裡的花插滿頭,對著水盆自我欣賞,回頭怒吼。

  「啊!對不住!對不住!」僕役被花妖精嚇了一跳,砰一聲關上門。推開下一間。

  「有人!」在床上倒立練功的花尋歡,從褲襠裡探出腦袋來大吼。

  「啊!」被倒立的銅鈴大眼驚得原地一蹦的僕役,閃電逃開,慌不擇路推開一扇門。

  「有人!」正在滿臉柔情擁抱的蕭大強熊小佳齊齊暴吼。

  「救命啊——」僕役奔出去了……

  一連推開幾間房,都遭受了驚嚇,僕役行到最裡面最後一間,對門上望望,乾脆不敲門了。

  門上墨汁淋漓寫著:「請勿打擾!」

  「小姐……」僕役只好回頭,為難地向外頭等候的貴客請示,「實在對不住,這些屋子,都有人了……」

  「怎麼會這樣!」客人很不滿。那先說話的侍女道:「那麼,打個商量,請對方讓一間?」

  她雖說的是打個商量,但語氣卻並無商量之意。

  僕役很為難,來者都是客,都要好好接待,誰知道驅趕出去的人會是什麼身份?這種事主家是不能做的。

  「算了。」忽然一個聲音道,「別人睡過的地方,我也不願用。」

  這人說話聲音圓潤,是個女子,只是腔調有些僵硬,似乎漢話不熟練,因此她也只是短短一句,便不再開口。

  雖只短短一句,但傲氣自生,那先前說話的侍女應了一聲,也不再說話,道:「那便在這外廳坐一坐吧,反正也快開席了。」

  總督府僕人如釋重負,急忙給她們安排凳子,命人送茶水點心,這些人也不客氣,隨意佔據了席位坐下開座談會,總督府僕人瞧著,都愁著眉毛——安排好的席位就這麼給坐亂了,等下還要重新收拾。

  「你們出去吧。」這些客人也很有反客為主的風範,嫌總督府僕人在場說話不方便,不客氣地將人給驅逐了。

  總督府僕人只好苦著臉出去,把大廳留給客人們。

  客人們座談會開始了。

  七嘴八舌,有男有女,不過說話的基本都是女性,尤其以最先說話,聲音有點熟的女子話最多。

  「小姐,」那侍女道,「今日你的妝真好看。」

  那小姐沒說話。另一個女子笑道:「咱們小姐什麼妝都好看,不過奴婢們還是覺得,咱們密疆的衣服和頭飾,才是最華貴最美,最襯小姐氣質的。」

  「今晚那個慕丹佩也來吧?」一個女子掩飾不住聲音的輕蔑,「還麗京大家千金呢,滿身的粗魯味兒,比咱們高原上的漢子,草味兒還濃!」

  「那不就是在草窩子裡打滾久了嘛。」女子們哈哈笑,道,「哎,咱們還仰慕南方佳麗如何精緻優雅呢,原來也不過這回事!」

  「一個人的氣質,襯不上她的身份,再高貴的出身,也顯得寒磣。」一個女子道,「有眼光的男人,瞧不上的。」

  她意有所指,眾人靜了靜,隨即紛紛附和。

  「不過聽說還有個女人……」有人慢慢道。

  「那又如何?」最先說話的侍女立即道,「聽說出身很低。這個沒什麼,我們小姐不是容不下人的。」

  「別這麼說。」那說話重比千鈞的小姐終於開口,不過語氣也沒羞澀之意,緩緩道,「還不知道別人的心思呢……」

  「奴婢們聽說,朝中貴族子弟的婚姻大事,不是自己做主,自有皇室安排,皇室不安排,也有父母之命。可容不得那些子弟,自己有什麼心思。」一個女子道,「越是貴族,越要門當戶對,小姐,以你的身份,以咱們密疆行省的特殊地位,朝廷一直是籠絡著咱們的,等你回去,咱們和夫人露一點意思,讓老爺請託朝中交好的大臣說一說。不就成了嗎。」

  「是啊,放眼這整個南齊,還有誰能和小姐比呢?身份,財富,美貌和智慧。不是什麼出身貧賤的女人,可以平齊的。」

  幾個人先還小聲談笑,越說越激動,聲音也大了起來,在一邊休息的幾個男子,遠遠笑道:「小姐不必憂心,這是小事,咱們草原漢子不懂那麼多,只知道忠心小姐,誰要惹您不開心,或者擋了您的路,沒說的,操刀子上,殺它個痛快便是。」

  「說得這麼血淋淋幹嘛!」一個女子帶笑嗔怪,回頭卻對那小姐道,「不過呢話說回來,小姐您也太心善,咱們這次是帶了衛隊出來的,密疆行省最彪悍善戰的彎刀衛。所以您性子也不能太軟了,某些人如果太不知進退,小小警告下也是應該的。」

  那小姐沉默不語,半晌不勝憂煩地嘆口氣,道:「說什麼呢,八字還沒一撇的,就說那個女人吧,到現在也沒見著……」

  「聽說病得快死啦!」一個女子尖聲笑道,「見不得人呢。」

  「死了也好。」另一人陰惻惻地道,「咱們草原王帳,向來沒有一夫一妻說法,雖說能容這些女人,但是聽說這女人也不是個好性子,將來爬上頭欺負小姐怎麼辦?要我說……死了最乾淨。」

  幾個女人開始七嘴八舌討論「某個女人」死了之後,該如何對付慕丹佩,又說慕丹佩身份太高,如果不肯退讓,怕將來正室還有得爭,所以務必時刻要想辦法壓她一頭,又說要好好給皇太后送黃金,請她幫忙賜婚,先下手為強云云,幾個男子在一邊拿了席上備好的酒就喝,悻悻討論小姐為什麼不喜歡草原強壯黑紅的男兒,偏要愛那些比女人還白比女人還美的南方小白臉……

  廳堂裡一小簇一小簇討論得熱鬧,四面小間裡,下棋的不下棋了,戴花的不戴花了,練功的不練功了,都扒著門縫,在那聽呢。

  「喂。」史小翠問楊成,「這話說得,好像有點不對啊。」

  「笨女人,」楊成打她一記,「這明明說的是太史和國公嘛!」

  史小翠摸摸頭,白他一眼,「那個草原女人看中了國公?」

  「爛眼光!」楊成不屑,「不過她還是想得太美!」

  「對!」史小翠握拳,「國公是太史的。除非太史不要他,否則誰也不能垂涎他!」

  「是極。」楊成深有同感點頭。

  「咱們現在怎麼辦?」史小翠越聽越怒,「咒太史死呢!」

  「你急什麼。」楊成下巴對裡面一抬,「你以為她聽不見?等著吧。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

  倆公婆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所有小間,除了毫無動靜的最後一間,所有人都在「呵呵呵呵!」

  這時候時辰已經不早,客人們陸續都來了,僕役進來請密疆貴客稍讓,整理好席位再進來,這群唧唧呱呱的女人意猶未盡地出去了,過了一會兒,開始上頭菜,隨即極東總督親自領著客人進來了。

  安排席位一陣好亂,隨即客人就座,上首七座,總督自然是主位,最尊貴的客位還空著,眾人都知道是容楚的,他還在會議,稍後過來。隨即是從三品的副總督。其下還有一個位置,也是空著的。之後是前三甲的隊長:慕丹佩,極東行省的皇甫清江,密疆行省的阿都古麗。不過慕丹佩還沒來。

  下面的席位足有幾十席,給總督府等級較低的屬員,和前三甲隊長帶來的學生們就坐,也空了不少席位。眾人數數,這明明像是還有一支隊伍的模樣,可是今天請的不是前三甲麼?

  再看上頭空的位置,副總督之下那個位置是給誰的?今天雲合城府尹不過來赴宴,那麼還有誰有這麼高的地位?

  面對眾人疑惑的目光,極東總督也有點憂慮——太史闌那堆人跑哪去了?

  先前太史闌來得早,負責裡面打掃的僕人和正式宴席侍候的僕人不是同一批,先前打掃的人不認識太史闌,此刻也已經交卸了差事去幹別的,這裡自然沒人知道太史闌就睡在廳隔間裡。

  極東總督只得命人去找,一邊吩咐稍遲開席。

  過了一會兒,慕丹佩到了,一邊匆匆進廳,一邊忙不迭抱拳向四周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剛才不小心在花樹下瞇著了,勞各位久等。」

  賓客們都哧哧地笑,覺得這位身份極高的大小姐,穿著白衣飄飄飄的仙女裙,卻滿身男兒作派實在有意思,不過好在她天生氣質好,雖然有點古怪,倒還不難看。

  眾人紛紛還禮,極東總督對慕丹佩招招手,慕丹佩一個箭步躥上來,笑吟吟地道:「我就知道世叔不會怪我的。」眼光一瞄座位,道:「國公還沒來嗎?」再一看對面還空著一個座位,愕然道:「這位置……她?」

  她後一句聲音低,別人都沒聽見,極東總督點點頭,暗佩這世侄女腦袋還是滿靈光的。

  慕丹佩卻傻傻地坐下來,猶自在思考這位次是怎麼回事。

  這位大小姐一回京就接了帶領麗京光武營出京的任務,麗京的人眼睛長在頭頂上,向來瞧不起外地鄉下人,太史闌再大名聲,他們也不會推崇,所以慕丹佩並沒有聽說過太史闌太多事,也不太清楚她的身份,只知道雲合城長街的衝突,以為她是二五營的隊長而已。

  慕丹佩坐下來還在思考,自然沒有和別人打招呼,她風風火火地進來,聲勢奪人,所有人都被她吸引注意力,已經讓「情敵」不滿,此刻坐下來又不打招呼,更讓她身邊的阿都古麗覺得難堪,臉色一沉,道:「慕小姐好大架子。」

  這位密疆行省總督千金,在眾人擁衛中,要端著上位者的架子,不肯多說一句話,單獨一個人的時候,才顯出性子中的稜角來。

  她本就對位次不滿——憑什麼慕丹佩在她之上?她排最末?難道她連那個皇甫清江都不如?還有上頭那個位置是給誰的?

  密疆行省半自治,向來不太服朝廷管轄,和朝廷來人共處時,也習慣要高上一頭,自己覺得不讓比漢人低了去。此刻阿都古麗脾氣一犯,冷冷瞧著慕丹佩。

  慕丹佩瞧也沒瞧她一眼,悠然用布巾擦自己的筷子,道,「架子不是自己擺出來的,是人給出的臉面。這種場合,安分些,莫丟了自己臉面。」

  「慕丹佩!你這話什麼意思!」阿都古麗粉臉漲紅,小小尖尖的鼻子,都似乎亮了起來。

  底下密疆行省那些彪悍學生,立即拍桌站起,佩刀撞得桌子光當響,對面麗京總營那些學生不甘示弱,也嘩啦一下站起,怒目而視。

  這兩個女人,剛一見面,就對上了。

  極東總督眼睛發直,他早知道比試場三女爭夫的軼事,這也是極東官場的笑談,為了不引發麻煩,他還默許了三個棚子在場外的搭建。可是笑談在平時那叫調節氣氛,在這個時候就是麻煩。

  明知道是麻煩,可這客還不能不請,極東總督內心吶喊,只希望天上掉下個猛男或者猛女來,好讓他安安穩穩請完這客。

  「慕丹佩!請你為你剛才那句話道歉!」阿都古麗瞧著自己那些彪悍的勇士,勇氣倍增,霍然站起。

  慕丹佩霍然抬手。

  兩道玉白的光影電射而出,凌厲的風聲掠得幾上的杏綢唰唰飄起,光影一閃,便到了阿都古麗面前!

  阿都古麗佩刀也已經抓在手裡,冷笑一聲,刀背橫拍,要將那雙襲來的象牙筷子拍飛。

  筷子忽然左右一分,一射阿都古麗頭髮,一射她手腕。

  「啪。」阿都古麗頭上黃金打製的華冠被射歪,一簇微黃的髮瀉落,披了她一臉。

  「當。」筷子射中她手腕,她手一軟,彎刀掉落,正砸在烤羊腿上,濺了她一身花椒和油星。

  阿都古麗花容失色,「啊」一聲尖叫後退,撞翻了凳子。

  慕丹佩手一伸,她身後僕役立即很有眼色地遞上一雙新筷子,她舉筷子夾菜,還是看也不看阿都古麗一眼,閒閒地道,「話都說不周全,拜託就不要再丟人現眼了。還有,我叫慕丹佩,不是摸蛋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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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3:43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四十九章 捍夫大戰!壯哉太史!

  「噗。」堂上堂下眾人齊噴。

  極東總督抹汗,喃喃道:「丹佩,你這……你這話怎麼也敢說……」

  「怎麼?」慕丹佩茫然四顧,對眾人的反應也大惑不解,「我說錯了什麼嗎?」

  眾人絕倒——正驚訝這大家千金怎麼說出這麼低俗的話,敢情人家太純潔,根本不懂這詞兒的意思。

  原來是個天然呆。

  旁邊小間裡偷聽的那一群,早已笑破了肚皮……

  阿都古麗沒有笑,她早已氣瘋了。

  密疆行省總督的女兒,大密宗王的外孫女,在那塊地方,也相當於公主地位,尊貴不可侵犯。

  「拿下她!」阿都古麗一指慕丹佩,鑲了鑽石的指甲還沒她眼神亮光凜冽,「你們都死了嗎?侮辱我的人,怎麼能容下她!」

  「扎汗!」底下衛士和密疆分營學生以土語大聲應答,快步上前。

  「荒唐!以為這是你密疆行省?」麗京總營的學生立即攔住路,並紛紛呼喚自己留在外面的護衛。麗京總營的學生非富即貴,哪個都有一大群護衛。

  慕丹佩放下筷子,冷笑。

  雙方一觸即發。

  「這是在幹什麼?」忽然門口有人笑吟吟地道,「擺開陣仗歡迎我嗎?」

  已經準備下令軍隊進門的總督,立即老淚縱橫。

  國公你可來了!

  這都快上演全武行了!

  極東總督立馬一屁股坐下去——不管了。

  反正是他容楚惹出來的事,有什麼屎屁股也該他自己擦。

  這一聲果然比他喊一百聲都有用,所有人齊齊回頭,在上席剛剛還殺氣騰騰的阿都古麗唰地收回手指,低頭看看自己,急忙把袍子上濺到的花椒粒子拍去,又慌忙拿起桌上的布巾擦油漬。

  連慕丹佩,都趕緊放下筷子,就著杯中酒水,照了照自己嘴唇,看有沒有染上肉屑。

  門口,容楚施施然走了進來。

  這時已經黃昏,天色幽黯,大廳裡剛剛點上燈火,他進來的時候,人們依舊覺得,眼前亮了亮。

  是窗前偷換明月光,是玉盆明珠微生香。

  瑰姿艷逸的男子,到哪都是一段風流詩,或者一曲流芳曲,眾人目光緊緊跟隨,只覺得這般瞧了千萬遍,下次再瞧依舊不厭倦。

  何況他少年高位,名動天下。

  再嫉妒他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男子,確實是值得這些平日裡無比高貴矜持的女子,放下一切來追逐的。

  他一到,一天戾氣都消除,他就那般步子閒散地過來,含笑對密疆行省和麗京總營的學生道:「勞駕,讓讓。」

  語氣輕鬆,好像沒看見雙方拔出的刀。

  兩邊學生都不由自主向後退,容楚笑吟吟指給他們看,「對,你們的座位在那……嗯,去吧。」

  學生們對上他的眼神,都覺得心中凜然。

  有種人似乎在笑,可壓力忽然便如山般壓下來。

  沒人敢再造次,都乖乖退了回去,眾人剛舒口氣,頭一抬,台上剛才還劍拔弩張的兩人,都端端正正坐著,平心靜氣喝酒呢!

  眾人頭一低——咱也喝酒,喝酒!

  一邊埋首酒杯,一邊從酒杯縫裡偷偷瞧。

  容楚直入上座,也不和任何人遜謝,別人也覺得這是自然的。他坐下時瞧了瞧身邊空位,想了一想,眼神裡忽然浮現驚異之色。

  總督府其他屬員都在下首,這位次按說只該屬於雲閤府尹,可雲閤府尹今天不會來,那麼這位置是誰的?

  容楚並不知道太史闌碰巧做了這座上客,不過他腦子好用,只一瞬便想到,除了太史闌,此地再無人可以坐這位置。

  「總督大人……」他微微斜身,用眼神詢問。

  總督掩著嘴,悄悄地道:「咳咳……是的是的,不過人不知為何現在還沒出現,那個,您要不要幫忙找找?」

  「哦。」容楚坐正,若無其事端杯,「不用,她想出來時自然會出來。」

  「你們在說什麼呢?」慕丹佩忽然揚臉問。

  她耳力好,聽見兩人對話似乎是圍繞一個人。

  容楚笑而不答,極東總督隨意打個哈哈,慕丹佩碰了軟釘子也不生氣,呵呵一笑自己喝酒,阿都古麗快意地哼了一聲。

  山陽營的皇甫清江一直含笑旁觀,這少年看起來洵洵儒雅,不像個武夫,素來人緣風評都很好,連容楚都對他另眼相看,不時詢問他幾句。

  因為太史闌久久未至,席面也就沒法開,去園子裡找人的僕役也回說找不到,眾人等得也漸漸焦躁起來。

  阿都古麗第一個忍不住,盯著那座位,冷聲道:「總督大人,這位貴客是誰?怎麼如此失禮?讓這麼多貴客等他?是不是不要等,先開席?」

  底下她的隨從立即道:「是啊。真是失禮。我們家小姐,這麼多年還沒等過誰!」

  慕丹佩轉著酒杯,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也不管席面開沒開,自己夾菜吃得不亦樂乎。卻道:「雖說隨意放縱是好的,但是也不能毫無顧忌。真的一點教養禮儀都不遵從,將來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誰也不知道她這話在說誰,容楚卻忽然微笑道:「嗯。我也很擔心小姐未來的夫君,將來要費力氣收拾你帶來的麻煩。」

  慕丹佩筷子一停,有點不捨地放棄了面前的蹄膀,放下筷子,冷哼道:「那也要看他是不是有這個福氣。」

  容楚立即接道:「想來我是沒有的。」

  慕丹佩用筷子敲著酒杯,似笑非笑,「這可不是你說了算。」

  他兩人一問一答,倒忽略了阿都古麗,總督大人無法回答阿都古麗的話,也無法回應她的要求,便只好裝專心聽容楚和慕丹佩對話,聽得眼睛一眨不眨十分專注。

  阿都古麗又碰軟釘子,自己覺得下不來台,想對身邊的慕丹佩動手,又畏懼她的武功,阿都古麗自己武功是不怎麼樣的,能進光武營只不過因為身份和錢,是最大的贊助商而已。

  她不敢動慕丹佩,因為痛恨她又不願意坐在她隔壁,只好恨恨地坐在那裡,指甲用力在桌下揪桌布的流蘇,一邊眼睛直直地看著對面皇甫清江,恨他坐在自己上首,如果自己坐在那個位置,那麼不僅可以離慕丹佩那個女人遠一點,還可以離容楚近一點。

  她眼神直勾勾的,想著自己心事,對面皇甫清江低頭看酒杯,忽然摀住肚子站起來,歉意地笑道:「早上吃了一客南方肉生煎,似乎鬧了肚子,一整天都不得安寧。大人,告個罪,容我先離席,也不用等我了。我方便了自會回來。」

  總督點點頭,皇甫清江又向眾人告罪離去,阿都古麗揚起臉,看他匆匆離開,再看那空掉的位置,眼中閃出喜色。

  慕丹佩也在瞧著那位置,慢慢浮出一個譏諷的笑。

  果然阿都古麗立即道:「空那麼多位置佔著地方,何必呢?大家不妨挪一挪。」也不等主人發話,便取了自己酒杯。每人桌上有一大一小兩個酒杯,阿都古麗自己知道密疆的蜜酒不如這北地的酒烈,怕自己不勝酒力,便取了那個小杯,亭亭走到皇甫清江的位置坐下來。

  總督大人只好再次當沒看見,這回專心聽下面客人說話。

  小間裡一群門縫裡偷偷看熱鬧的傢伙摩拳擦掌,都在等著太史闌的動靜。

  太史闌那間「請勿打擾」的房間裡,太史闌迷迷糊糊翻了個身,正問景泰藍,「什麼時辰啦,開席了沒有?」

  那邊阿都古麗向容楚敬酒,尖尖十指擎著銀杯,笑得靦腆,「國公。祝你福壽延年。我漢話說得不好,請別介意。請——」

  容楚手掌將杯子一覆,淡淡道:「古麗姑娘,還沒開席呢。」

  「我們密疆人,沒你們南人這麼多規矩。酒是助興的好東西,放在那裡,什麼時候想喝就喝,何必拘泥於開席不開席呢?」阿都古麗盯著容楚,臉頰泛紅,說話卻比先前流利許多。

  「酒是好東西。適合和知己好友,深情愛人,在合適的時候喝。」容楚手掌還是蓋在酒杯上,似笑非笑,「不過現在,時辰不對,地點不對,人物不對,所以,對不住。」

  對面一直冷笑旁觀的慕丹佩,忽然又放下了筷子,臉色有點沉。

  阿都古麗卻還沒聽懂,眨著她比尋常人更濃密的睫毛,不解地道,「總督府的宴請,國公來赴宴,有什麼不對嗎?啊,國公想必是覺得我不敬,確實,你們南人有句話叫先乾為敬,那麼,我先喝了,國公再喝。」

  她一仰頭,喝乾了杯中酒,看那架勢,也是酒國女豪傑。

  總督大人此刻才轉頭,一眼看見她手中的酒爵,臉色一變,道:「糟了!」

  其下眾人有的茫然,有的色變,倒是總督府的僕人,大多變了色。

  桌上兩個杯子不是擺設,而是此地喝酒風俗,此地盛產一種「酒母」,極烈,平常除了千杯酒量的人,誰也不敢喝,但是這種酒母摻入尋常清酒後,就會令酒變得極為醇和,香氣逼人。總督府請客,便拿出了這個特產,想給賓客們一個驚喜。只是至今太史闌未到,酒未開席,因此也沒有說明。

  結果古麗小姐太心急,自說自話,就把那一杯酒母給喝了。

  這東西一口就可以醉一個壯漢,何況阿都古麗?

  幾乎立刻,阿都古麗的臉就白了,不過白只是一瞬,隨即由白轉紅,整張淡金色的臉幾乎成了豬肝色,身子往下一傾,就要倒的模樣。

  她站在容楚身側敬酒,這一倒必然要倒她身上,底下眾人瞪大眼睛,密疆營的女子們已經在盤算,只要容楚伸手去扶,不管他碰到小姐哪個部位,就按照他們南人的規矩,要他負責!

  容楚當然不會去扶她,也不會給她壓住,身子一側就要避開,阿都古麗卻是好酒量,一暈之後還能勉強保持清醒,伸手一扶旁邊的柱子,竟然把身形給穩住了。

  底下瞪大眼的所有人,這才吐出口長氣。有些人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阿都古麗扶住了身子,卻不能止住酒意上衝身子發軟,暈暈乎乎地嘻嘻一笑,就勢一屁股坐下來,正坐在為太史闌準備的位置上。

  眾人又吸口氣。

  總督正連聲命令僕役去取醒酒藥來,一回頭看見阿都古麗居然又蹭到了太史闌的位置上,頓時臉色難看。

  這個時候,他倒希望太史闌最好別出現了。

  「國……公……」阿都古麗醉了,自然不會再保持先前努力學習的矜持嬌貴之態,趴在桌子邊緣,瞧著容楚,濃密的睫毛上翹著,眼底氤氳出盈盈的酒氣和水汽,「國公……你怎麼不喝酒呢……國公……」

  慕丹佩本來有怒色,此刻倒撲哧一笑,拈了隻野雞爪子,開始有滋有味地啃,一邊啃,一邊瞧一眼阿都古麗。

  「你醉了。」容楚側身避讓她,對總督大人道,「還是請安排人來扶古麗小姐下去休息吧。」

  「有,有,這裡就可以休息。」總督立即道,「哪位是古麗小姐的侍從?煩請上來扶一下。」

  他不敢派自己的侍從來扶這位千金大小姐,怕惹出麻煩。

  可是他說了兩遍,底下密疆行省的人面面相覷,卻也沒有人出來伺候阿都古麗——不是不肯伺候,也是怕得罪小姐。此刻她正春心蕩漾,硬拖走她會產生什麼後果誰也擔當不起。阿都古麗現在斯文優雅,是因為她身在內陸,代表密疆形象,不得不穩重些。在密疆,大家都知道喝醉了的古麗小姐十分暴戾,曾經活活抽死過奴隸。

  屋內冷場,阿都古麗像沒聽見容楚和總督的話,懶洋洋趴在那裡,伸手拽住容楚袖子,道:「……你不喝酒,不能喝酒是嗎……嘻嘻……南人漢子就是不行……呃……可是我不介意……我允許你不喝酒……不過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聽說那個女人……那個出身很賤的女人……她……她和你住在一起……是真的嗎……呃……就那個……就那個太……太……太……太……」

  「太史闌。」

  驀然一個聲音,平平靜靜地接口,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得像釘子釘在人耳朵裡。

  聲音一到,人也到了,啪啪啪啪連響,四面隱蔽的小間隔門全部打開,每間裡面都走出一兩個人,最後一個隔間,一個女子,手裡牽著一個孩子,直奔廳上而來。

  她走路極快,步伐極堅定,眾人都只感覺這人姿態筆直,冷峻如青樹高崖,還沒揣摩出她的面貌,她已經一陣風般從人群中過,到了上首。

  其餘從小門出來的人,也或者哈哈大笑,或者冷冷一笑,或者斜眼鄙視,或者一臉看好戲神情,一陣風般跟隨著她,走到廳中,在下首那些空位,隨隨便便坐了。

  大家都張嘴看著,有點跟不上這變化,直到那些人坐下來,有人見過他們,才反應過來,驚呼:「二五營?」

  然後太史闌這個名字才閃電一樣反射進腦海,眾人都傻了。

  太史闌直奔上首,迎著總督驚怔的目光,慕丹佩有點不爽又有點驚訝的目光,和容楚似笑非笑的目光,三兩步走到佔據了她位置的阿都古麗身前。

  阿都古麗還沒察覺到她的到來,還在昏昏乎乎抓著容楚袖子,口水滴答地道:「……那些出身微賤,不知羞恥的賤人,玩玩也就罷了,千萬不可當真……」

  太史闌瞧她一眼,再瞧一眼容楚被她壓住的袖子,忽然掏出一把刀。

  小刀。

  刀光一亮,底下便是一片驚呼,總督驚呼欲起,「別!」

  「嚓。」

  刀光一閃,一截淡青雲紋錦袍袖口被割了下來。

  太史闌抓著那截袖子,一把塞到阿都古麗手裡,道:「喜歡這袖子?那送你。」順手把她一推,「至於人,不好意思,不給。」

  滿廳被她彪悍而凶蠻的短句風格驚倒。

  容楚打量自己少了一截的袖子,忽然笑了。

  忽想起前一陣子,在自己府裡,和宗政惠的一場交鋒,宗政惠也曾抓住他的袖子,而他的選擇,也是立即割斷了那袖子。

  一模一樣的動作,一模一樣的選擇,來自心有靈犀的兩個人。

  千萬里遇見你,想必總有那麼一些命定的因緣。

  他因此心情很愉快,也和上次一樣,慢慢捲起了袖子,露一雙瘦不露骨的精緻手腕。

  他噙一抹笑意,輕輕挽袖的美妙姿態,令對面慕丹佩停杯停筷,看呆了眼。

  那邊阿都古麗被太史闌推得向後一仰,砰一聲坐回位置上,她抓著桌邊,傻傻地看了太史闌半天。

  太史闌瞄她一眼,阿都古麗淡金色的小臉,尖尖的下巴。一雙微帶褐色和藍色的大眼睛,微厚的嘴唇,是標準異域風情長相,看慣漢女臉的人乍一瞧,應該會驚艷,覺得新鮮。

  太史闌對這樣的臉感覺不出美不美,就覺得她額頭和頭上貼的黃金太多了,也不知道累不累。

  阿都古麗揉搓著手中的斷袖,看了半天才認出這是什麼,撇撇嘴,手指一鬆,袖子落地,她指著太史闌鼻子,歪歪斜斜地道:「你……你什麼……意思?」

  太史闌哪裡肯理一個酒鬼,揮蒼蠅般揮揮手,「勞駕,讓讓,這是我的位置。」

  阿都古麗睜大眼,似乎還沒反應過來。總督急忙站起身,高聲道:「原來太史大人在隔間休息。」臉轉向下方,笑道,「給各位介紹一下,這位是西凌昭陽府尹太史闌太史大人,她帶領西凌東昌二十五分營過來抽籤,本督有幸,邀請她及諸位二五營精英一同赴宴。呵呵,二五營一路北上,橫掃五越,名動極東,諸位想必早有耳聞,今日正好親近親近。」

  底下響起了一陣嗡嗡議論聲,想必對太史闌都有耳聞,阿都古麗隱隱約約聽了個大概,睜大眼看著太史闌,忽然拍著桌子,格格笑道:「這位置是……是你的?呵呵呵……我……坐了你的……位置喲……你……你哪裡配坐這裡呢……」

  「嗯。」太史闌點點頭,往容楚身邊一坐,「我配坐在這裡。」

  對面慕丹佩張開嘴,看看一屁股擠著容楚坐下的太史闌,看看被瞬間擠到一邊還在微笑的容楚,頓時覺得自己以往被稱為瀟灑大膽簡直是胡扯,眼前這個才是真兇猛。

  阿都古麗眼睛發直,指指太史闌,又指指容楚,死死盯著兩人緊緊挨著的身子,似乎想用目光將兩人撕開來,又似乎想用眼神逼太史闌知道點羞恥,趕緊讓開。

  太史闌當然不讓開。

  她坐下了,除了她自己願意,誰也不能令她讓開。

  容楚心情很好的樣子,立即取過酒壺給太史闌斟酒,「太史大人光降,我真是三生有幸。」

  太史闌才不肯喝,上次喝醉了教訓還不夠嗎?

  容楚卻不肯鬆,藉著酒壺掩護,抓緊了她袖子,柔聲低低道:「哎,好太史,好闌闌,配合點。你不給我面子,她們瞧著又要賊心不死,煩我也罷了,將來還難免煩你,你說是不是?」

  太史闌側頭,趁人不注意瞪他一眼——自己招蜂引蝶,還想禍水東引!

  有筆賬回去跟他算!

  不過想想這話也有道理,女人是最容易自欺欺人並心存幻想的動物,她太史闌態度不明,這些女人必然對容楚死纏爛打,總以為會有機會。那得多多少麻煩事?

  「不能喝酒。」她用氣音道,「換杯白水來。」

  「這就是白水啊。」某人厚顏無恥地道。

  太史闌眼刀子狠狠地殺過去——當她傻帽嗎?這麼濃烈的酒味!想灌醉她做什麼?

  容楚又笑,覺得看上一個太精明的女子真不是一件太舒服的事,一邊指示護衛去找白開水來。

  後頭僕役隨時備著清水,酒杯不動聲色傳上來,先遞到了在容楚另一邊玩著那兩個酒杯的景泰藍那裡。

  景泰藍正好奇地看著那個小杯的酒母,貪饞地用小指頭蘸了一點在鼻子邊聞,酒母本身是沒有味道的,景泰藍失望地放下手指。換成白水的酒杯正好遞過來,景泰藍逞能,搶先端過來,肥短的小手指,泡在了酒杯邊緣。

  一點酒母滲入到清水裡。

  盛了清水的酒杯在容楚的大袖掩蓋下,順利的移形換影,遞到了太史闌手中,太史闌低頭嗅了嗅毫無酒味,滿意地點點頭。

  「來,太史,你我先喝上一杯,謝過總督大人宴請美意。」容楚舉杯,酒杯裡酒液蕩漾,卻不抵他眼波醉人。

  太史闌一看那傢伙風騷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故意放電了——聽這堂上堂下,驚艷又嫉妒的抽氣聲。

  她扯扯嘴角,很不喜歡這樣的當中作秀,可是來都來了,坐也坐下了,半途退縮卻也不是她的風格。

  舉杯,一碰,瓷杯交擊聲音清脆,乾脆俐落的風格,眾人的眼珠子隨著那杯子一合乍分,也似悠悠蕩了一下。

  這酒,喝得既簡單又不簡單。誰不知道晉國公雖然長一張笑吟吟風流臉,其實待人淡淡的,屬於那種天生高貴所以距離感很重的人物,他可以對所有人都還算客氣,但所有人都會清楚地知道,他其實沒把自己看在眼裡。

  男人如此,女人也如此,晉國公出入任何有女子的場合,那種分寸和淡漠,是有名的。他唯一和女人有關的不太好聽的傳言就是不停死未婚妻,但風流之名卻真的沒有。

  然而此刻眾人瞧著他,那小眼神蕩漾得,風流得不能再風流,每根眉毛都寫滿春情。

  再看那太史闌,傳言裡也是個少見的冷峻人物,女中俠客,紅粉將軍,伴金戈鐵馬,謝人間浮華。看她本人也是眉眼清冷,看人如刀,很難想像她柔情似水模樣。

  然而這一刻她舉杯淺飲,眉梢眼角一分怒氣一分無奈,倒還有八分似是淺淺喜悅,瞧著,忽然也覺得很自然。

  這樣的男女,這樣的神態,過來人都覺得,這是一對有情人吧?

  兩人對望,都在各自眼神裡看見對方的倒影。

  容楚一笑,忽然憧憬某種特殊時刻才能以特殊方式喝的酒。

  太史闌一看他那微笑模樣,就知道他的思維八成飄到什麼「交杯酒」之類的玩意上去了,不以為然撇撇嘴。

  等著吧您哪。

  她收回酒杯,一仰頭,一乾而盡。喝得痛快瀟灑,因為知道這不是酒。

  底下有喝彩聲,二五營學生們喝彩得尤其大聲。

  容楚也笑,道:「太史好酒量!」

  太史闌酒杯一放,人晃了晃。

  沒覺得有什麼酒味,就忽然覺得有點暈。

  她很驚訝,喝清水也能喝暈?自己的酒量真這麼差?還是剛才睡多了?

  她這一晃很輕微,大家都沒注意,容楚發覺了,但他確定剛才是清水,不會喝醉,只是有點擔心她身體,從桌子下伸手過去握住她手掌,低聲問:「怎麼?不舒服?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手掌這一握,他忽然發現太史闌掌心在滲著冷汗,心中一驚,想著她身體還沒大好,可不要加重了。

  「我們回去。」他伸手扶她。

  太史闌此刻暈眩感一波波衝上來,正翻天覆地難受,他輕輕一碰她都覺得整個人要飛起來,連忙一翻手,壓住他的手背,示意他別動她。

  她這個動作一做,堂上堂下又忘記吃飯了。都盯著她壓住容楚的手,張大的嘴裡滿口的滷肉。

  慕丹佩滿眼艷羨之色,大恨自己不夠兇猛,原來晉國公喜歡的果然是大膽恣意,可以隨時對他揩油的女子!

  看來以前還是太矜持了,下次不妨再大膽一些!

  阿都古麗卻憤怒了。

  她以前覺得,密疆的男兒是好的,英風雄偉,個個男人氣魄,但總覺得欠缺了些什麼。以前在大帳裡,她愛聽戰爭故事,前朝的今朝的,也聽過不少南齊第一青年名將容楚的軼事,印象裡這是個極其聰明的男子,不過好像有點脂粉氣,比如那個五越衝帳大帥梳頭——密疆的男兒,從來不梳頭的。

  因了這脂粉氣,她不喜歡這個傳說中的人物,然而雲合城一見,才知自己大錯特錯。精緻不等於脂粉,美貌不等於女氣。有種人的風華難以用言語描述,站在那裡,就是世人中心,你覺得滿目變幻各種美,但怎樣的美都是標準的,都是屬於男人風采的,再也不敢用「脂粉」「女氣」來褻瀆。

  這一刻再回想那些智慧超群的戰爭傳說,頓覺眼前男子為傳奇所加冕,光彩熠熠,無與倫比。

  這才是她要的男人!

  阿都古麗從小想什麼便有什麼,沒被違拗過心願。但她也知道,密疆是密疆,內陸是內陸,內陸女子是要以男人為天的,如果真的看中了內陸的男人,想要嫁給他,就該遵從內陸的規矩,否則還是回自己的密疆做公主,招多少駙馬都由自己高興。

  所以她丟下皮鞭,放棄駿馬,學著南人女子規矩矜持的做派,笑不露齒,謹言慎行,從來不敢越過一分雷池,一心要給他留下一個好印象。

  然而今天,她忽然發覺,她全部搞錯了!

  那個太史闌,哪裡規矩?哪裡矜持?哪裡以男人為天?她出來得睥睨萬狀,坐下得目中無人,容楚還親自給她斟酒,她還愛喝不喝!

  太!賤!了!

  這一聲太賤,不知道罵的是太史闌,還是她自己。

  阿都古麗「呃」地一聲,酒氣沖頭,腦子一暈,心中的委屈、不甘、憤恨和不滿頓時如開閘的洪水,嘩啦一下要洩出來。

  早知道他喜歡這種,做自己就好,何必苦心去學南女的做派!

  你太史闌囂張,我阿都古麗自小就不知道什麼叫謙虛!

  她忽然搖搖晃晃站起來,指著自己鼻子,逼近太史闌,「你……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太史闌立即答:「我知道說這話的都是賤人!」

  底下所有人都瞪大眼睛——譁!聽說太史闌少言冷峻,現在的這個,不像啊!

  瞧這回嘴毒辣得,河東母獅!

  「賤人!你才……是賤人!我是密疆行省的總督……」阿都古麗打個長長的呃,打得眾人的心都吊起來,才聽到她接完下半句,「……的女兒!」

  太史闌站起來,有點晃,但還算穩,筆直地站在阿都古麗對面,看起來不比阿都古麗高,氣勢卻完全像在俯視她。

  她也指著自己鼻子,筆直地問她,「你知道我是誰?」

  「賤民……出身微賤的賤民!」

  「對,我出身微賤。」太史闌聲音滿是不屑,「可是我這麼一個出身微賤的賤民,現在是朝廷從三品官員,男爵爵位,副將軍銜,行省首府府尹。我這麼個賤民能到今天,請問下高貴的總督……的女兒,如果沒了你那個爹,你拿什麼來裝逼?」

  「比……比你血統高貴……」阿都古麗漲紅臉,「……我……我還是大密宗王的……外孫女……」

  「除了比爹比爺你還能比什麼?乾爹?血統,血統是什麼?誰流出的血不是紅的?脫了這身黃金袍你還能做什麼?傻笑?追男?撒酒瘋?」

  「你才撒酒瘋!」

  「我就是在撒酒瘋!」太史闌一拍桌子,「老子撒酒瘋都比你帥!」她一甩頭,衝著台下,「二五營!」

  「到!」二五營學生立即齊喊,聲音或尖利或雄壯,已經被太史闌那句「老子」嚇得一驚的眾人,險些驚跳起來。

  「撒個酒瘋給他們瞧瞧!」

  「好!」

  二五營學生們一轉身,抄起桌上大杯,咕嘟嘟一灌,隨其齊齊將酒杯往地上狠狠一扔。

  啪地數聲碎裂如一聲,青石地上酒液碎瓷橫飛。

  「你家小姐敢侮辱我家大人。」二五營學生一人找上一個密疆行省的人,拔刀,挺胸撞上對方胸膛,「這也是對我們的侮辱!來!戰!」

  草原男女們瞪著眼,他們也是不懼戰鬥的種族,可是此刻看這群殺氣騰騰的人,忽然覺得自己氣勢瞬間輸三分。

  他們手按在刀上,卻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阿都古麗霍然轉頭,眼裡噴火,隨即她聽見太史闌高聲問容楚,「容楚,我帥不帥!」

  「帥哉!太史!」容楚高聲應答。

  他眼神晶亮,笑意滿滿。

  這樣的太史闌,平時可見不著,帥!果真帥!

  阿都古麗的脖子再次大力扭轉回來,這回的火已經燎原了。

  「啪!」她忽然一掌推下了桌上的酒壺。

  酒壺翻倒,酒液嘩啦啦浸濕了太史闌的袍角。

  太史闌慢慢轉向她,眼神平靜,眾人卻忽然打個寒噤。

  「不男不女……的……賤女人……」阿都古麗搖搖晃晃指著太史闌,口齒不清地大罵,「給我滾……滾出去!滾!」

  二五營的學生嘩啦一下拔刀,密疆行省的人隨即拔刀,兩邊胸膛抵著胸膛,刀架著刀,怒目而視。

  總督已經要哭了——聽說太史闌但凡出席宴會必有紛爭,如今看來何止?這明明就是宴會殺手!

  「啪。」太史闌忽然拿起容楚桌上酒壺,一把砸了出去!

  「砰。」酒壺正正砸在阿都古麗胸上,嘩啦啦酒液這下濕了她的胸,幸虧酒壺是薄銀打造,仿造南方風格,精緻小巧,不算太重,不然這一下,直接就能把阿都古麗的胸給扁了。

  就算這樣,阿都古麗也發出一聲痛且驚的尖叫,慌忙要後退,裙子卻磕磕絆絆被桌腿纏住,扯也沒扯動,她摀住胸彎下腰,臉一瞬間扭曲成麻花。

  二五營學生傻了。

  總督傻了。

  連臉色沉下來準備發作並保護太史闌的容楚都傻了。

  這……這好像不是太史闌的風格啊!

  越來越不是她的風格啊!

  可是……真真無與倫比的爽啊!

  「啊呸。」太史闌搖搖晃晃站起來,撣撣自己的袍子,大馬金刀地站著,不屑地瞧一眼阿都古麗的胸,「我說怎麼一點彈性都沒有,原來就是個A罩杯,可能還是個A減。就這點本錢,我都懷疑我到底砸到東西沒有,你還好意思叫?你以為你大啊?你以為你是景橫波,三十四D啊我呸!」

  ……

  史小翠一個沒控制住,噗地一笑,口水噴了對面擋住她的密疆學生一臉。

  容楚本來要站起來,忽然坐了下去,用手肘擋住了臉,肩膀微微聳動。

  一直專心吃東西的景泰藍仰起頭,眼神裡譁然驚嘆。

  譁!給力!不過麻麻,他們聽得懂嗎?

  他們確實沒懂。

  可是有眼神會看啊!

  誰都看見太史闌不屑的眼神,落在阿都古麗的胸上。嗯,她罵的如果不是胸小,咱願意賠十兩銀子!

  「你……你在說什麼……」酒醉的人最遲鈍,眼神也不好使,阿都古麗疼痛稍減,護住胸抬起頭來,只看清了太史闌不屑的眼神,隨即聽見她在說什麼大啊小,以為她在說身份大小,頓時勃然大怒,「我當然大!我不大誰大!……我!我是密疆行省……最大!」說完還伸出雙臂,比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

  「好大!」太史闌睜大眼睛,搖搖晃晃對著她胸口,兩手一張,比劃了一個一樣大的圈,「好大!」

  「大!當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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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3:51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五十章 女人們,退散吧!

  史小翠一頭栽在楊成懷裡,摀住肚子,「哎喲我不行了……媽呀太史闌絕對是喝醉了……可是她喝醉了怎麼還這麼缺德啊……」

  花尋歡低頭看看自己,縮了縮,沈梅花驕傲地一挺胸,忽然看見對面周七掃過來的眼神,頓時萎了……

  其餘人再也控制不住,哧哧發笑,密疆行省的人尷尬無措,僵在那裡。

  「我……大!」阿都古麗撲過來,揪住太史闌的衣領,「你……你怎麼還不下跪……你給我……磕頭……我就……允許你……做小……」

  太史闌一把將她搡了出去。

  阿都古麗喝酒母比她多得多,身子完全軟了,向後倒在厚厚地毯上,太史闌還有力氣跳出來,袍子一掀,一腳踩在她肚子上。

  「你躺著滾三滾……呃。」她道,「我就允許你……呃……給容楚燒一次洗腳水……」

  「小姐!」密疆行省的隨從驚呼,便要向上衝,二五營的學生們早攔在了去路上。

  「別去呀。」龍朝笑嘻嘻地叼著根羊腿,「保不準你們主子熱酒燒心,也想在地上滾滾呢?」

  密疆行省的人被堵住,總督一看不好,正要下令護衛上前解圍,忽然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上。

  這麼一搭,總督立即覺得自己說不了話了。

  好兄弟一般搭住他肩的是容楚。

  「大人,」容楚靠在他肩上,笑吟吟看太史闌大展雌威,無限歡喜和嚮往地道,「別,給兄弟個面子,別管。這事兒百年難遇啊,好歹你得成全兄弟,多瞧一會。」

  瞧他那模樣,感動得要哭了——太史闌給他安排洗腳丫頭!

  總督:「……」

  這一對無恥心黑,大膽潑辣的賊公婆!

  「你……你好大膽子。」阿都古麗勉力抬起頭,抱住太史闌的靴子,還要使出她們草原的摔跤技,想把太史闌摔出去,可惜酒後身子發軟,哪裡使得出力氣,三甩兩甩,噹啷一聲,倒從袖子裡甩出一把貼腕的尖刀來。

  眾人一看色變——這女人赴宴還暗藏小刀!

  其實他們倒是冤枉了阿都古麗,密疆人愛吃烤全羊,隨時隨地剝皮抹鹽烤了就吃,隨身帶刀是方便吃肉,久而久之也就成了習慣。

  阿都古麗看見刀,迷迷濛濛的眼神一亮,抓起刀就對太史闌一刺!

  可惜她那體位太坑爹,酒又太深,握刀刺殺慢騰騰,太史闌搖搖晃晃,慢吞吞一抬腳,那刀就從她身邊滑過。

  殺氣騰騰的刺殺動作,兩人一來一往得像電影慢放一樣,底下的人瞧著,連驚呼都懶得呼。

  不過看在酒鬼眼裡,刀還是刀,殺人還是殺人,並不覺得慢,依舊感覺到殺氣。

  殺星見刀就是個刺激,太史闌渾身的血都被激起來,咧嘴一笑道:「你自己不滾?我幫你滾!」一腳將刀踢開,再一腳踢得阿都古麗一個翻滾。笑道,「第一滾!快去給容老爺打水!」

  容老爺坐在上頭微笑,覺得有妻賢惠如此,夫復何求!

  慕丹佩以手扶額——世上還有這樣的女人,輸了!輸了!

  阿都古麗骨碌一滾,滾下一個台階,好在地上鋪著厚厚地毯,倒不疼痛,就是被踢得天旋地轉更加暈乎,一邊滾一邊尖聲罵:「……賤人!賤人!我要殺了你……」

  太史闌搖搖晃晃追過來,又是一腳踢她下了一個台階。

  「第二……呃……滾。」她豎起一根手指,醉態可掬地道,「第二滾……快去給容老爺洗腳!」

  容老爺高高翹起靴子,頓覺臉上有光。

  阿都古麗拚命抓撓著地毯,想要抓到什麼好砸壞太史闌的臉,「你走開……走開……你這魔鬼……改上火刑架的惡毒女人……」

  她的罵詞,已經從威脅變成了恐懼。

  太史闌停也不停,第三腳,把她踢到了堂下。

  「第三……滾……呃……」她豎起兩根手指,「給……我……鋪床!」

  「錯了!」容楚在台上高聲提醒,「是我們!」

  「吭」一聲,阿都古麗眼睛向上一翻。

  她氣暈了……

  ==

  太史闌在台階上蹭蹭靴子,嫌棄地蹭掉靴子上沾到的金粉,轉身,大步回座。

  容楚用迎接凱旋將軍一樣的笑容迎接她。他眼角瞟過桌上酒杯,心中充滿對那位在酒中摻酒母的無名好心人的感激。

  這酒灌得好啊!

  百年難遇啊!

  不是把太史闌喝醉了,一輩子也瞧不見她悍然捍夫啊!

  這女人不知道羞澀,卻很懶得和人爭勝,因為不屑,平常阿都古麗這種級別的挑釁,又明顯是為了追男人這種她更不屑的事情,驕傲的太史大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當著這麼多人面來這一場嘴腳並用啊!

  幸福得容楚心裡熱淚滾滾啊……

  一旁的慕丹佩也熱淚滾滾啊。

  從剛才到現在她的嘴就沒合上過啊。

  見過彪悍的,以為自己是最彪悍的,到今天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彪悍啊!

  彪悍的不僅是言行,如果只是言辭犀利點,敢打敢罵點,那也不過是仗勢欺人,慕丹佩不僅不以為然還有幾分不屑,然而太史闌對二五營的指揮力,和二五營表現出的可以為她死的絕對服從,讓見過世面的慕丹佩驚嘆了。

  這才知道所言不虛。

  這才是真正的強人。

  強在自身不過是個一流武夫;強在領導就會是天下名將!

  慕丹佩嘆口氣,收回目光,操起筷子。

  吃飯!喝酒!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太史闌才不管人家是笑是哭,她昏昏乎乎,只覺得痛快,那些煩人的蒼蠅,終於給趕走了!

  她走回座位,正好力氣用盡,腿一軟,往下一栽。

  容楚一手接住她,抱個滿懷,笑向苦著臉的總督道:「她醉了,我帶她回去醒酒,今日叨擾總督大人了,改日還席。」

  總督急忙站起送客,不敢多說一個字——早點走吧您哪!

  阿都古麗被密疆的人扶起來,也默不作聲送出去了。那些人雖然憤怒,也知道在這裡討不了好去,就算想做什麼,也要等到主子酒醒再說。

  容楚左手抱著太史闌,右手牽著景泰藍一路出去,二五營隨後跟著,剛到門口,忽然有人冷冷道:「今日總督大人宴客好生熱鬧,怎麼不給次機會,讓我等世外野民,也開開眼界?」

  這是個女聲,十分清冷,和太史闌的冷峻簡練卻從容不同,這聲音帶著高遠的距離,每個字短音尖促,讓人想起寒光四射的短劍。

  這女聲每說一個字,四面便亮起一團冷白的光,一跳一跳,鬼火般飛射而來,仔細看卻是人,施展輕功的人,從四面八方飛越而來,肩上綁著小小的燈。

  飛越之中燈火不熄,可見這些人輕功了得。

  那些燈光匯聚成一片,照耀著一個最前頭一個黑色的人影,遠遠看去只感覺很瘦,有細到驚人的腰。

  那黑色人影倒是不帶燈的,穿的也單薄,黑綢勁裝,披著同色披風,夜色中披風悠悠展開來,風一般地滑過來。

  眾人看著這出場,心中模模糊糊想起什麼東西,卻一時又想不明白。只有迷迷糊糊的太史闌睜開眼,瞄了一眼,咕噥道:「好大一隻蝙蝠。」

  眾人:「……」

  犀利!喝醉了還這麼犀利!可不就像一隻大型蝙蝠?

  大蝙蝠姿態優美地滑過來,雙翅一攏,亭亭立在了當地,微微抬起下巴。

  她的眼神,第一個落在容楚懷裡的太史闌身上,先是一怔,隨即雙眉一挑,眼神裡殺氣四射。

  太史闌這方面向來敏感,明明側對著她,忽然抬起頭,瞄了她一眼。

  對面是一張雪白的,瘦而窄的臉,因為一身黑,因為顯得那白毫無血色,白得帶點慘,真讓人想起吸血蝙蝠之類的玩意。

  其實對方長相算不錯,和古典的慕丹佩,異域風情的阿都古麗比起來,是另一種不染塵垢的清麗,可惜太瘦了些,顴骨又略高了些,總帶著三分刻薄相,讓人無法親近。

  或者她自己也不要人親近,站得離人群遠遠的,卻在容楚的正前方。

  總督匆匆出廳來,一看見她,臉色就變了變。倒是慕丹佩先搶了出來,冷笑道:「萬微,今兒這裡宴請比試前三甲,你這個第四名,跑來做什麼?」

  「前三甲?」萬微也在冷笑,目光森然在密疆行省人員臉上掠過,「你們有臉自稱前三甲?」

  密疆行省的人臉上變色,慕丹佩瞄他們一眼,無所謂地道,「為何不敢自稱?萬微,你對比試結果不服,那就一個個挑戰,你覺得誰不配,先找誰好了!」

  萬微負手向天冷笑,半晌道:「對。我就是不服,我今日前來,本來就想討總督大人一杯酒喝,順便請那個不配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滾到一邊去。不過剛才我看到一幕好戲,我忽然覺得,有人更不配!」

  她一指太史闌,厲聲道:「你們好歹是已經排出來的前三甲,受邀宴會理所應當,這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隊伍,也配躋身在此?他們能參加宴會,我為何不能?總督大人,請你給我個解釋!」

  慕丹佩一看她的目標果然轉到了太史闌身上,撇嘴一笑,也不說什麼,退回去了,總督卻皺起眉,心想今晚定然不是黃道吉日,這事兒怎麼就沒個消停?一邊板著臉道:「萬小姐,這就是你不對了,前三甲已經排定,不容你隨意挑戰。至於太史大人及二五營,她們是前來……」

  「她是我未婚妻,一同受邀。」容楚忽然切斷了總督的話,悠悠笑道,「怎麼?我的未婚妻,不配坐在這宴席上麼?」

  萬微眼睛一睜,眸光忽冷,森然重複道:「未?婚?妻?」

  這女子看來殺孽很重,眼眸看來時一片血紅。

  容楚卻好像沒有感覺,左手抱緊了太史闌,右手還笑吟吟舉了舉景泰藍的小爪子。

  景泰藍心領神會,立即甜蜜狀抱緊了容楚的大腿,呢聲道:「爹爹,回去給藍藍買大風車。」

  大風車是雲合城的一種大型玩具,可以由人推了在冰面上滑行,上面插了許多彩色小風車,轉起來眼花繚亂,跑起來風聲呼呼。景泰藍和戒明兩人經常手拉手站在河邊看富戶人家的孩子玩大風車,饞得口水滴答。戒明是出家人沒錢買,景泰藍也沒錢——他麻麻認為男人的錢袋子從小就要管緊。

  其實是太史闌覺得這種冰河玩具危險性太高,所以不給景泰藍玩,可憐這傢伙日思夜想,如今趁機提要求。

  果然容楚立即慈父狀,答得乾脆,「好!」

  「買兩個!」景泰藍不忘好基友,順勢給戒明也要個。

  「行,給你買雲合城最好的!」

  景泰藍滿意了,抱著容楚大腿「爹爹,粑粑」一陣亂喊。

  容楚陶陶然。自覺左牽妻,右擎兒,人生美滿此刻嘗。

  趙十三在人群後捂臉——啊,國公你被太史闌帶壞了!這稱呼你也敢聽!我沒聽見,我什麼都沒聽見!

  萬微的白臉卻更白了。

  「你……」這個劍一般的嶙峋的女人,此刻聲音也是破碎的劍,「妻……子?」

  四面賓客也在倒抽氣——沒聽說過國公成親啊,怎麼忽然妻、子都有了?

  難怪前些天長街上,國公要公然宣佈太史闌是她女人,兒子都這麼大了!

  慕丹佩手撐著下巴,心想這消息傳回麗京必然轟動,不過,這是真的嗎?

  「萬小姐此刻疑惑得解了吧?」容楚在笑,語氣卻不客氣,「那麼可以讓開嗎?」

  他沒動,他身後的護衛齊齊上前一步,很明顯,萬微不讓開,他們就要強力地把她掃開。

  萬微微微退後一步,隨即又站住,雪白的牙齒咬咬沒有血色的下唇,忽然道:「我不管她是你妻還是別的什麼。我們武林規矩,遇見不公,可以向對方挑戰。我覺得二五營今日赴前三甲慶功宴,是對我萬象隊的一種不公,我要向太史闌挑戰。」

  容楚笑了笑。

  他看起來還是沒生氣,但萬微忽然覺得有點心涼。

  「我忽然想起一個句子,忘記了最後兩字,」他柔聲道,「聽說萬姑娘博學多智,想要請教下萬姑娘。」

  萬微從來沒聽過他這麼客氣的語氣,受寵若驚,連忙道:「不敢,請講。」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容楚微笑,對萬微點點頭,「最後兩個字,不知道萬姑娘知不知?」

  萬微愣了愣,想了想,反應過來,臉色唰一下雪白。

  周圍有些文武兼備的學生,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有人高聲道,「萬姑娘,國公問你呢,知不知道無恥?」

  「哪能呢。」立即有人道,「趁人醉,要人命。萬姑娘不僅知道無恥,還知道善用時機,佩服,佩服。」

  「萬象宗包羅萬象,果然是什麼都來得的,了得,了得。」

  太史闌爛醉如泥,這時候挑戰她自然為眾人不齒。

  容楚笑而不語。

  萬微牙齒險些咬破了唇。

  容楚的刻薄鋒利,似一柄小刀,瞬間攪進了她心裡。

  然而此時再想挑戰太史闌,也已經不可能。單單容楚這種態度,已經讓天下人不敢再當面挑釁。

  她咬牙,低頭,一滴淚水飛快地落在塵埃,再抬起頭來時,臉上乾乾淨淨,也恢復了剛才的冷漠,淡淡道:「是我失言,我沒有注意到太史大人已經酒醉,和一個醉了的女人比試,我還怕那滿身的酒氣,髒了我。」

  「不會髒你的。」

  接話的是太史闌。

  她從容楚懷裡探出頭,認真看了一眼萬微,道:「你眼神裡滿是不甘,今天不給你比一下,我看你回去會得乳腺癌。」

  萬微聽不懂後面三個字,直覺不是好話,皺眉道:「太史闌,不要以為容楚給你撐腰就可以在我面前狂妄,我萬象宗是江湖世家,可不受你們官場管轄!」

  「萬微……不要以為你是江湖世家,就當真閒雲野鶴,不受世俗所拘……」太史闌語氣呢喃,反應卻依舊犀利,甚至更犀利,「你們一樣吃喝拉撒,一樣行走大地,一樣做生意掙錢租田納貢……呃……一樣和官府走得很近,呃……一樣是每個官府案檔冊子裡,著重要警惕的……那一群。」

  萬微默然,太史闌這話讓她無可辯駁,也是在警告她——別以為可以為所欲為,如你這等江湖名門,從來都在官府監控之中!

  半晌她終於語氣軟了點,「你要怎樣?」

  太史闌險些笑出來,明明是她要怎樣好不好?

  想到這裡怒從心起——男人就是個麻煩!容楚這樣的男人更是個麻煩!

  手從容楚胳膊下鑽過去,惡狠狠擰他一把。

  容楚「嘶」地一聲,又笑。

  兩人打情罵俏,大家都當沒看見,太史闌還以為沒人看見,萬微的白臉更白了,慘慘的。

  「你要比試,那就比。你口口聲聲你們……呃,江湖。那就按你們江湖……呃,規矩來。江湖規矩,你挑戰我,我應了……呃,之後,我輸了,答應你任何要求,你輸了……從此……滾遠點……永遠不許……騷擾他和我……」

  「大人!」二五營學生們有點不放心,太史闌沒練武功,身體還沒痊癒,又酒醉,哪裡能比試,還和人做賭?這個萬微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萬一輸了要太史闌自殺怎麼成?

  如果太史闌沒醉酒,她和誰打賭,二五營都不會干涉,但此刻可沒把握。

  倒是容楚,笑微微的,並不擔心。

  辨別一個人到底有沒有醉得失去理智,看她說話邏輯就知道了。太史闌醉的是身體不是頭腦,她從來就是自控力很強的人。

  今日要一次性解決三個女人,也好。

  「你自願比試,可不是我逼你。」萬微立即道,「我也不做什麼過分要求,你輸了,帶著你的私生小崽子,滾出南齊!」

  「你才私生!你全家都私生!」景泰藍大罵。

  太史闌擺擺手,親切地對半路兒子道:「莫氣,等下有她哭的。」

  萬微冷笑。

  「呃,我醉了,你知道。按說你這時候不該挑戰我……所以我雖然應了……但題目……應該我出。」

  萬微也是個謹慎的人,點了點頭,又補充,「只要屬於武學範疇。」

  她害怕太史闌萬一來個不要武功只要膽大,比如喝酒撒潑之類的題目,那她怎麼做得出來?太史闌便贏了。

  四面有人發出噓聲,萬微這回臉皮厚了,就當沒聽見。

  「當然。」太史闌一臉無所謂的樣子,「題目很簡單,比內力。」

  二五營學生瞪大眼睛,萬微險些笑出來。

  比內力?

  萬象宗最強技能之一,就是內力!

  她狐疑地看看太史闌——這女人不會是深藏不露,會什麼驚世內功吧?

  然而怎麼看,太史闌都不像是內功高手。內力強盛的人神完氣足,太陽穴微隆,氣息綿長。而太史闌雖然體質好,但明顯還沒什麼武功,甚至還微帶病容。

  和這樣的人比內力,完全沒有輸的可能。

  「你先說怎麼比。」她還是很審慎,想先聽聽比的題目是不是有貓膩。

  「比內力就是比內力……呃,難道你還沒我清楚?」太史闌眼神迷迷濛濛地道,「拿個東西來,誰摧毀得厲害,誰內功強,呃……難道不是這樣?」

  萬微放下了心,冷笑道:「是極。」轉身對總督道:「那就比最簡單的,請大人去取兩把青鋼長劍來。當然,毀壞的損失,我負責賠。」

  她萬象宗門人佩的長劍都是名品,當然不捨得拿來毀,她也不放心太史闌拿出的東西,怕有貓膩,想來想去,只有找總督了。

  眾目睽睽之下,也做不得假。

  「普通武器,何須賠償。」總督只希望她們快滾快好,立即命人從小校場拿來兩柄精鋼長劍。

  劍在眾人手上傳觀後才遞上來,實實在在的青鋼劍。

  有人拖來了一張案几,一左一右放上兩柄長劍,各自用紅布蓋住,隨即退開。

  萬微冷笑,緩緩上前,手按在紅布上,斜睨著太史闌。

  太史闌晃過來,手虛虛擱在紅布上,一看那架勢,和氣定神閒,精氣內蘊的萬微就沒法比。懂武的人一眼就看出她甚至沒有運氣。

  萬微眼底掠過一絲迷惑之色,但這也不是猶豫的時候,唇角一抿,吐氣開聲,手掌向下一沉。

  「啪。」一聲微響。眾人翹首而望,覺得紅布下並沒有什麼變化。

  萬微唇角笑意冷傲,袍袖一捲,紅布飛起。

  「呀……」眾人發出驚嘆。

  桌上百煉精鋼的長劍,已經碎裂成三段。

  眾人眼神佩服——萬象宗名不虛傳,萬微年紀輕輕,便已經有這等功力!

  萬微這漂亮的一手,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等到眾人目光轉到太史闌這邊,她已經從紅布上撤開手。

  她抓著紅布一角,手一揚,紅布掀捲而起,一片淡銀色的粉末,隨著她的手勢,從紅布之下,飄飄灑灑地飛起來。

  淡銀色的粉塵霧氣裡,太史闌難得的眼神也迷濛如霧,用一種拂去粉塵的輕飄飄口氣,長聲道:「女人們,退——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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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8:36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五十一章 SM大戲?

  粉塵伴同太史闌的聲音飄灑而起。

  一片銀霧。

  眾人,包括萬微在內,都傻傻地看著那片淡銀色的粉末,一時反應不過來這到底是什麼。

  灰?剛才桌上沒灰啊。

  「劍!快看!劍!」忽然有人驚叫。

  眾人這才看見桌上長劍,都倒抽一口氣,萬微霍然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後退一步。

  「怎麼……怎麼可能……」她指著那桌上長劍,連聲音都變了。

  桌上劍,只剩下了大半截,還有半截,不見了。

  眾人此刻才知道,剛才那陣淡銀色的粉塵,原來竟然是被摧毀成塵的劍尖!

  摧劍成塵!這是何等可怕的內力!

  眾人呆呆地望向太史闌——走眼了!咱們都走眼了!

  原來這位傳奇女子,竟然真有一身深藏不露的頂級內功,難怪能夠在那些危險境地中力挽狂瀾,短短時日,創下偌大聲名。

  太史闌一低頭,輕輕一吹,桌上劍屑飛起。站在她對面的萬微,瞬間覺得自己也如塵埃,被太史闌吹飛。

  她毫無血色的白臉上,現在已經變成了慘青色。

  太史闌隨手拿那紅布揩揩臉,往地下一扔,看也不看這些女人一眼,抬腳就走。

  她走得搖搖晃晃,腰背卻還是筆直的,所經之處,人人自動讓開一條道。

  萬微還直挺挺立在那裡,不是故意,是完全僵掉不知反應,太史闌就當她是空氣,一邊走一邊順手一揮。

  萬微看到她這趕蒼蠅似的一揮,才想起剛才的賭約,發青的臉瞬間又漲紅,咬咬牙,僵硬地抬起腿,讓到一邊。

  武林中人比官場上要重誓約得多,當眾發下的誓言如果違背,日後也就沒有了立足之地。

  站得遠遠的慕丹佩瞧瞧尷尬的萬微,想想剛才出了大洋相的阿都古麗,又快意,又覺得有點毛毛的。

  她抄著袖子,又退後一步。看著揚長而去頭也不回的太史闌,看看滿面榮光趕緊跟上的二五營學生,再看看一臉笑意攙著景泰藍也告辭的容楚,良久,發出了一聲鬱悶的嘆息。

  ==

  太史闌其實此時已經暈得快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她酒量確實很差,景泰藍手指上沾的那滴酒母,泡在大杯水裡,硬生生也把她搞醉了。

  能堅持到現在,掙扎著爬上馬車,已經算她自控力牛逼。她爬上馬車,腿一軟,撲向車內的軟墊座位。

  砰一聲她撞在了另一個有彈性的東西之上。

  她也不驚訝,順勢往上一躥,壓住了那東西,雙臂一抱,八爪魚一樣將那軀體狠狠纏住。

  底下發出一陣沉悶的笑聲,他的胸膛在她臉下震動,「好熱情……太史,你是終於打算睡了我嗎?」

  太史闌嘿嘿一笑,一伸手從馬車壁上扯下用來束車簾的布帶子,三下兩下,把容楚嘴給纏上了。

  黑暗裡容楚眼睛頓時亮亮的,充滿了好奇和興趣,以及……被狠狠採擷的渴望。

  「別想太多,我三觀正常。」太史闌拍拍他的臉——兄弟,別那麼飢渴地看著我,我不玩SM和車震。

  她上下瞟瞟——容楚烏髮散披,唇角帶笑,一副身嬌體柔好推倒的模樣,還有那滿眼裡「快來睡」的勾情吶喊,著實勾得人好癢,好癢。

  酒是壞東西!害她玩不動!

  她一邊幹活一邊嘆息,因為人間刺長期綁在手臂上,導致她最近手臂肌膚出現瘙癢,想必是長期受毒氣影響,所以她今天沒有帶人間刺出來。不然多方便,輕輕一戳,容楚變呆。

  她又找出一個帽子,扯出裡面的棉花,把容楚耳朵給塞上了。

  至於手腳就不必管了,她壓著呢,容楚要想起身,必得先把她掀翻在地,她相信他捨不得。

  然後她狠狠拍一下車壁,問他,「聽到不?」

  容楚愕然看她。趕車的龍朝聽見動靜要探頭進來,被太史闌一把推了出去。

  景泰藍已經被容楚上車前交給蘇亞她們,此刻車內就太史闌和他。

  黑暗的車廂裡彼此呼吸浮浮沉沉。

  太史闌確定容楚聽不見,終於放了心,重重倒在他身上,手肘撐在他胸膛上,道:「我今晚有話想說,又不想傻傻地對牆壁說,又不想給你聽見,只好這樣了。」

  她霍然一個翻身,狠狠一拍容楚胸膛,「擦!你今晚是故意的吧!」

  她唰地忽然又坐起,跪在容楚大腿上指著他鼻子,「你故意給那三個女人機會是吧?你真要狠心拒絕,她們能搭這麼久棚子?送這麼久點心?」

  她咕咚一聲倒在容楚身上,手臂撐著他的胸,「你故意讓她們見到我是吧!你想看我的反應不是嗎!你這混球!」

  她伸手去捏容楚的臉,手指揉來揉去,拉他眉毛,按他鼻子,扯他嘴角,惡狠狠道:「醜一點!再醜一點!這麼花瓶兒似的,煩死了!不曉得我最怕煩這些事嗎!」

  忙了半天容楚玩具,她忽然又洩氣,趴在他胸上,伸長手臂,大嘆:「就是煩!從一開始就知道,遇上你就是煩!什麼身份地位、階級鴻溝、世家大族,豪門規矩。甚至還有國政,朝爭,家族內鬥。哦,還有個高貴的太后娘娘,這還沒完,還有一堆找死的女人!OMG!難道我這一生,就要和這些破事纏鬥到死嗎?」

  她唰一下又爬起來,怒目,指著容楚鼻子,「不要!」

  又虛空啪啪煽他,「這麼多破事也罷了,你自己還總放心不下,總確定不了。我不就是曾經喜歡過李扶舟嗎?我現在還是喜歡,但,只是喜歡!如同我喜歡世濤,也不反感司空昱。就那麼簡單!我不就是不愛說話不愛表達嗎?哪,我現在說了!說了啊!你聽不見不關我事啊!」

  罵了半天,她累了,也說痛快了,出生到現在,幾乎還沒這樣充滿情緒長篇大論地講過話,她口乾舌燥,兩眼發花,砰一聲又栽下來,兩手軟搭搭地垂在他耳邊,喃喃道:「想著你那些煩人事,我就惡向膽邊生。你要一個熱愛簡單的人怎麼接受?給我一點勇氣……」

  她忽然下巴一歪,眼睛一閉。

  瞬間呼呼大睡。

  馬車裡又安靜下來。

  裡頭又蹦又跳鬧了這麼一通,沒人進來看,外頭也一點聲音都沒有——都屏住呼吸聽呢!

  完全安靜之後,外頭才恢復活氣,忍住笑,該幹嘛幹嘛。

  馬車裡頭卻還是安靜的。

  太史闌趴在容楚身上呼呼大睡,嘴角還咬著容楚的釦子。

  容楚一直沒說話,在被太史闌又罵又捶又鬧的期間,他一直眼神亮亮的,用一種茫然無辜的表情看著她,這種表情給了酒醉的太史闌充分的鼓勵和暗示——這傻子此刻很傻,他聽不見!儘管發洩!

  此刻太史闌發洩完了,某人無辜茫然的表情也立刻收了。

  容楚抬起手,先取了塞耳的棉球,看看那塞得稀鬆的棉花,撇撇嘴,手指一彈。

  又取下那布帶——都不需要他費力氣,手指一拉就掉了。

  這種捆綁法……沒勁。

  他躺著沒動,只略微調整了姿勢,好讓太史闌睡得更舒服一點。

  馬車轆轆搖晃著,月色淡黃,射到車內卻成了一片淺藍色,瞧著很乾淨很清涼,外頭偶爾溜進來的風,也涼涼的帶著雪意,讓人從眼睛到心,都似乎瞬間空曠起來。

  可他的心情,此刻卻是滿滿的。

  終於……聽見了。

  這個惜字如金、任何事都直來直去卻不肯表達感情,讓他輾轉勞煩的臭女人!

  沒想到她不說則已,一說則如長河之水滔滔不絕,感情激越激憤,令他剛才差點沒能控制住表情。

  是不是外表冰封堅執的人,內心裡情感壓抑過久,爆發出來更為激烈鮮明?

  這也真是他對太史闌難得之體驗——完完全全另一面的她。

  他輕笑一聲。

  酒啊,真是個好東西。

  「你呢……」他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髮,「有些話說的是對的。你說那三個女人是我故意放縱的,嗯,我是故意的。真要打發她們,她們哪有機會在比試場門口給我天天送早點果子?其實那天我就已經打算讓她們知難而退,然後我看見一輛馬車跟著我。」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很滿意的樣子。

  「既然你都來了,怎麼好讓你空跑一趟呢。」他嘆一口氣,「但我不是故意刺激你。太史,我想過這個問題。如你所說,我長了招蜂引蝶的臭皮囊,這些事兒免不了。我可以一一解決,不讓這些事有機會到你面前。可是如果事情全被我擋了,你對這種情況一無所知,那將來如果有些人心機特別深沉,手段特別狡猾,你會不會因為沒有準備而上當?你很聰明,也善計謀,但太喜歡簡單直接,你可以戰勝很多事很多人,但我怕你對陰柔奸狡之輩估計不足。」

  他輕輕給她按摩頭頂穴位,以免她早晨醒來宿醉頭痛。

  「所以我覺得,偶爾讓你見識下這些女人也好。瞭解一下她們的野心,她們的貪慾,和她們行事的風格。南齊的男人瞧不起女子,覺得她們是附庸,我卻覺得,女人是天生的陰謀家,她們心思細膩而心機深沉,如今只是給她們的機會太少,只要她們擁有權力,善用她們的天賦和身體,男人往往落於下風。」

  他語氣感嘆,似乎想到了其中一個具有代表性的女人。

  「今晚是個意外。我沒有想到你會參加這個宴會,如果你不來,我也會在今晚令她們三人死心,你來了,當然是意外之喜。」他唇角微微揚起,覺得今晚的太史真是威風極了。

  「我容楚從來不是一個懦弱自卑的人。你太史闌對我心意如何,我知。扶舟世濤,於你更像知己,容楚除非是陰私苟狗之輩,才會嫉妒阻擾你對他們用心。」他撇了撇嘴,「不過還是要注意分寸的啊,我只是說得好聽而已。」

  「至於國政朝爭,有沒有我你都會捲入,這個就不要推我身上了。身份地位,階層鴻溝——你太史闌真的在意過?鴻溝再深,你也能搬山來填。地位再高,你也能踏雲而上。我都不在乎,你真的在乎?」

  「還有那家族紛爭,世家媳婦……」他笑了笑,滿是不屑的。

  「我是晉國公,國公府是我的,你若是我夫人,國公府自然也是你的,你我的地方,什麼時候輪到別人說話?」

  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太史闌的臉,冷哼一聲,「瞧那張牙舞爪樣兒,很想揍我是吧?怎麼不揍啊?揍啊,我就躺這等你來揍啊!捨不得是吧?」

  太史闌咕噥一聲,在他身上舒服地翻了個身。

  容楚籲出一口長氣,他也很少一次說這麼多話,然後也發覺,說出來很痛快。

  身居高位者謹言慎行。萬言萬當不如一默。偶爾傾瀉一下,快意自生。

  說完了,不想再說了,他只想靜靜體味她此刻的體香,帶著淡淡酒氣的甜蜜呼吸就在他胸前,拂面而過,屬於她的楊柳春風。

  而她的彈性如此分明,起伏轉折,都契合他身體的弧度,他感覺到胸前微微的顫動和溫熱,兩團小小的火。

  不過他此刻並無綺念,只想體驗她甜美的壓迫,醉酒的太史闌如此可愛,他想將這感覺留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他伸開雙臂,抱緊了她,舒舒服服閉上眼睛。

  太史闌趴在他胸膛,側著頭,不長的黑髮流水般披下來,被他的手指溫柔地挽住。

  她在睡夢中,和他同時發出一聲愉悅的嘆息。

  ==

  第二天太史闌酒醒了。

  然後她好像什麼都忘記了。

  「啊?昨晚我喝醉了?昨晚我喝酒了嗎?我明明喝的是白水。」她端坐屋內,眼神清晰。

  據趙十三龍朝以及終於趕回來的火虎等人仔細觀察,一致認定,太史大人言語清楚,目光堅定,果然今天清醒了,果然昨天是醉了。

  可憐那些倒霉蛋,硬生生給一個醉鬼折騰慘了。

  這個論調,容楚也聽見了,不過換他嘴角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

  裝吧。

  你們相信是因為你們不瞭解太史闌。

  她但凡做了心虛的事情後,都特別理直氣壯。

  比如她今早明明醒在他屋裡,愣是裝沒看見,抬腿從他身上跨過去,淡定地回自己屋了。

  就憑這點,要說她昨晚的事一點都不記得,鬼才信。

  容楚等太史闌酒醒就出門了,今天是二五營開始挑戰的日子。

  第一場戰極東山陽分營。

  容楚沒讓太史闌去,說她還沒痊癒,昨晚又酒醉,最好抓緊時間休養,以備後頭最重要的天授大比。

  太史闌也覺得,自己去固然能鼓舞士氣,但也會給二五營學生帶來壓力,不如放手讓他們自己試試,反正前頭比的是武藝,她也沒什麼建議好給。

  二五營學生臨行前,一個個端著粥碗過來和她道早,嬉笑自若,胃口極好,她相信,經過錘煉的二五營學生,胸有成竹,不會再畏懼任何挑戰。

  果然,半下午的時候,外頭一陣嬉笑之聲,隊伍回來了,一路走一路在興奮地說。

  「好傢伙,那個山陽營的漢子,站起來快有兩扇門板高!」

  「他們那居然還有硬功高手!」

  「咱們也有熊小佳呀。」

  「箭術不錯。」

  「比起蘇亞姐還不是差了一籌!」

  「就是,山陽營算什麼東西,遇上咱們,還不是一敗塗地?」

  「何止山陽營,現在整個光武營,有咱們對手嗎?」

  「不過最後那個皇甫清江指揮不錯啊,很狡猾,我都沒想到他們那個隊伍能從山縫裡出來。」

  「幸虧沈梅花機靈,燻煙,好計,哈哈!」

  「嘎嘎,我的計策還有錯的?」沈梅花的大嗓門,近在咫尺。

  太史闌眉毛一挑,慢慢綻開一個笑容。

  果然贏了!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狠狠擊了一下掌心,又轉了一圈,景泰藍也聽懂了外頭的意思,丟掉玩具就要爬起來歡呼,被太史闌趕緊摀住了嘴。

  母子倆在椅子上又一本正經地坐下去,把滿臉的興奮都收了起來。

  不一會兒學生們果然歡呼著湧進來,七嘴八舌和太史闌談今日的戰績,四次比試,如何兩勝一平一負。說得拍膝打腿,口沫橫飛。

  太史闌一直端坐,靜靜聽著,沒笑意,也沒皺眉。她的冷靜漸漸感染了學生們,他們也開始慢慢壓下興奮,越說越平靜,越說越緊張,越說越……不安。

  一開始的興奮漸漸淡去,他們揣摩著太史闌的表情,開始覺得……是不是也有很多沒做好?

  等學生們輕狂的表情都收了,開始審慎思考對錯了,太史闌才淡淡道:「遠遠聽你們高興成那樣,我以為你們會全勝的。」

  學生們愕然,面面相覷,隨即臉色發紅地低下頭。

  「為什麼會敗那一場槍術?」太史闌不客氣地道,「楊成,槍術教官說你是此中高手,你別告訴我你沒失手。」

  楊成勾下腦袋,訕訕道:「對方鉤鐮槍厲害……」

  「你和史小翠的蓮花槍也不是吃素的。」太史闌道,「聯槍講究心意相通,你和史小翠合作是好的,但是如果你不能控制自己,分神他顧,怎麼能勝?」

  楊成漲紅了臉,一句話都說不出。今日一場槍術之比,兩邊都是雙槍,本來他是能勝的,結果史小翠被對方一人纏住,他一時分神,輸了半招。

  真不知道太史闌沒有去,怎麼就和親眼看見一樣。

  整支隊伍的能力、利弊,早已在她心中。

  「您說的是。」半晌楊成低頭,心悅誠服地道,「我知道了,以後再不犯。」

  太史闌又轉向沈梅花,沈梅花接到她目光,嚇得往後一竄,擺手,「看我做什麼?我沒輸!」

  「可你也沒贏!」

  「呃……」沈梅花不服氣,「平局也不錯啦,你不知道山頭對戰,他們忽然從山縫裡鑽出來……」

  「你為什麼不知道?」

  沈梅花一下啞了口。

  「天時地利人和,作戰三要素。」太史闌目光亮而冷,一個個在學生們臉上掃過,「我知道在山頭對戰之比前,會有半個時辰給你們準備。這半個時辰,不該僅僅是準備武器和討論作戰方案,應該還有斥候的實地探查。」

  「可是怎麼來得及……」沈梅花咕噥。

  「誰要你們那時候跑山頭?」太史闌一眼看過去沈梅花立即縮頭,「山下沒獵戶麼?不可以去探聽麼?除了大路還有什麼小路?有什麼可供通行或藏人的地方?哪裡有水,哪裡有崖,哪裡獸多,哪裡出山,別人不知道獵戶不知道嗎?這些戰前情報蒐集,別人不知道,你沈梅花也沒學過嗎?」

  她說一句,沈梅花就退一步,退到牆角再無退路,雙手抱頭,「我錯了!我對不起二五營對不起你,你殺了我吧!」

  外頭忽然有人大步進來,一把將她扯出來,冷冷道:「大呼小叫幹什麼,是殺頭的罪麼?別這副樣子,出來,天塌下來我給你撐著。」

  太史闌一瞧,靠,周七大神來了。

  「要做女元帥麼?」周七咕噥,「比咱主子還嚴格!」

  周七就那麼一邊吐槽,一邊旁若無人拎著難得那麼乖的沈梅花出去了,不曉得是去撫慰她受傷的弱小心靈呢,還是去順便幹些不太適宜圍觀的事兒。

  太史闌只好當沒看見,並且發愁有這麼個礙事貨,以後還怎麼教育最刺頭的沈梅花呢?

  學生們靜默在原地,都低著頭,沉痛思考,覺得罪無可恕。先前的歡快輕狂,早跑到九霄雲外。

  忽然聽見太史闌拍拍手,語氣輕快地道:「批評說完,下面是表揚時間。你們做得很不錯!山陽營是去年僅次於麗京總營的地方第一,真正的實力戰將。我原以為你們要把五場比完,要麼險勝,要麼平局,沒想到四場就定了勝負。很好!祝賀!今晚加餐!明天不出戰的,不醉不歸!」

  學生們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爆發出一陣歡呼,隨即異口同聲反對,「哎,你可別喝!」

  太史闌,「……」

  ==

  當晚熱鬧一場,學生們給太史闌先抑後揚一處理,頓時收了初勝的驕狂,開始學會先尋找自身的不足之處,席上端著杯討論得熱烈,都表示下次如果再遇上山陽營,絕對不會再輸任何一場。

  太史闌雖然一滴酒也沒喝著,但對此效果表示滿意。

  第二天出戰麗京總營,太史闌準備去觀戰掠陣,正好麗京總營的慕丹佩也託人帶來邀請,邀請太史闌明日觀戰,看她怎麼帶領麗京營,讓二五營知道什麼叫厲害。

  太史闌表示,二五營和她,經常很希望能知道什麼叫厲害,但最後知道的往往都是什麼叫傻叉。

  昨日二五營那場勝利算是爆冷,原本各家隊伍都覺得,二五營最後風頭雖勁,但畢竟底蘊差,哪有一步登天的道理,勝密疆隊伍還有可能,勝山陽不太合理。誰知道四場定勝負,眾人這才發現,二五營的尖端實力和爆發力相當了得,今日想必一場龍爭虎鬥,都早早地佔了位置觀看。

  不過眾人還是不看好二五營今日的戰況,畢竟麗京總營實力雄厚,非地方光武營可比。

  二五營的學生看似信心十足,其實一個個也難免忐忑。麗京總營的學生素質、師資、擁有的各項條件,都不是二五營能想像的。別的不說,僅僅就學生的身體條件來說就沒法比。麗京總營的學生非富即貴,從小參湯補品不絕,他們的身體底子,不是從小飯都吃不飽的二五營學生能比的。

  更何況他們還有一個了不得的外援,那個隊長慕丹佩,據說是個全才,但凡文武之道,無一不精,前面的大比她只出手兩次,兩次都決定輸贏,還將對方打了個落花流水,完全沒有可比性。

  但二五營學生在太史闌的熏陶之下,也養成悍厲的性子。未戰先言敗,不是他們的風格。

  按照慣例。比試就是抽考光武營的課目,光武營科目全天下都一樣。所有科目,按照武功類八成,文治及其他學科兩成的比例,做成籤條。由前三甲抽取。挑戰方是沒有抽籤權的。

  昨天山陽營就是抽了槍術、箭術、搏擊、指揮、劍術五科。

  太史闌到的時候,麗京總營已經抽好籤。軍陣、暗器、文賦、鍛造、刀法。

  這個抽籤結果令眾人驚訝也好笑,因為器和文類的科目只佔兩成,被抽到的可能性很小,如今卻在五陣中佔兩位,並且那個鍛造真是冷門得不能再冷門。

  抽到鍛造,眾人也不知道對二五營是禍是福,因為鍛造向來雖然是光武營寒門子弟的學科,麗京總營這門科形同虛設。但眾人都知道,麗京總營卻是有專門的頂級鍛造大師的,這些人長駐麗京總營,專門給總營學生量身鍛造武器。所以麗京總營的學生,有很多機會接觸最高深的鍛造知識和最高級的鍛造原料,但他們當中到底有沒人有興趣學過,就要看運氣了。

  而地方光武營雖然必有這門科,卻沒有一流的鍛造人才。普通鐵匠,教著打造一些普通武器,又不是前途廣大的重要科目,實在很難出人才。

  眾人都興奮起來——這樣沒有定數,比試才有意思嘛。

  主裁判是極東總督,規矩是昨日就說過了,也沒那麼多廢話,簡單兩句就開始,雙方參加對戰的學生,都先離開自己的棚子,到比武台下方的兩邊棚子就坐。

  然後場中就譁然了。

  二五營這邊按照慣例出來五個,還有一個總隊長太史闌,她是隊長,是可以隨時換人並參戰的。

  麗京總營,卻只出來了一個慕丹佩!

  所有人瞪著空蕩蕩的麗京總營棚子,都十分愕然。

  她是要以一人之力,戰二五營全員?

  慕丹佩站在二五營對面,抬起下巴,傲然向太史闌勾了勾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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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8:50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五十二章 牛逼罵人賦

  「我說過,」慕丹佩聲音清晰,不無得意地道,「我要讓你們見識到什麼叫厲害。現在,我一個人站出來,對戰你們一營,這就是厲害!」

  四面譁然,太史闌微微點頭。

  不得不承認,確實厲害。最起碼她也沒這個本事。

  慕丹佩這回確實佔勝一著,展示了她的全才。

  「不過我也不是逞能。」慕丹佩唇角一翹,小小的痣活躍地一閃,「今天抽到的五場,前三場都不需要什麼力氣,我完全可以支撐下來。而一般四場定輸贏,第五場往往不需要比,所以我沒什麼虧可吃,你們不必覺得氣憤或不安。」

  眾人都鼓掌,大讚「慕隊長光風霽月,女中豪傑!」

  太史闌又微微點頭——這話不管真心假意,說出來確實夠意思。

  最先一場是軍陣,上來的是蕭大強,熊小佳熱淚盈眶將他擁抱,「大強!你可以的!」

  「是的!」蕭大強深情地拍熊小佳寬厚的背。

  周圍人默默扭頭嘔……

  蕭大強走上場,雙方行禮,按照慣例,比試方法也是先由被挑戰的那一方出的。如果二五營哪場勝了,那麼下一場的方法就由二五營提。或者麗京總營比試中犯規,也改由二五營出題。

  「哎,我們速戰速決吧,後頭還有好幾場呢。我還想著下午趕著去吃王蹄子家新出的蹄花。」慕丹佩道,「我們不玩帶兵的軍陣了,沙盤這裡似乎也沒有,你我語戰吧。」

  所謂語戰,就是提出案例,口頭虛擬對陣。

  「好。」

  「天熹十七年五越哈巴寨之戰。」慕丹佩似有意似無意對台上瞧了一眼,「以此為例。」

  太史闌也瞧瞧容楚,這是他經過的戰役嗎?

  她忽然決定回去有空把容楚那些過去光榮史好好瞭解一下。

  「哈巴寨之戰,我大軍勢如破竹,有什麼好戰的?」蕭大強不解。

  慕丹佩一笑,雖然溫和,但隱帶不屑。

  「哈巴寨名雖為寨,其實是無數大小寨子的總稱,而且當時五越的首領十分狡猾,所有寨子都建造得一模一樣,規模、形制、駐守人員,而他們分散在寨子裡,相互策應,誰也不知道哪座小寨子裡住著哪位大首領。不僅無法擒賊先擒王,還會打草驚蛇。請問,你該如何安排?」

  蕭大強思索了一下,「火攻。」

  「寨子分散。」慕丹佩涼涼地提醒。

  「以細作策應。」蕭大強道,「哈巴寨地形特殊,所有寨子其實都擁衛著正中的寨子,越往內越密集,所以首領們還是在內部的居多。應該先半夜登崖,拔掉外圍小寨子,再以外圍小寨子內的人員做俘虜,叫開中間的寨子,以中間寨子的人員混入內寨,再放火,攪亂秩序,內部寨子必然大亂。此時中間和外圍的寨子已經被我們的人把守,各處關卡守死,裡面的人無處逃避,還不是一鍋端?」

  「好。」慕丹佩鼓掌,卻緊接著又問,「假如內寨另有通道呢?假如通道開啟需要時辰,請問用什麼辦法,極快地辨認出到底哪些人是首領?」

  「這……」蕭大強愣住,他隱約覺得這不是軍陣的範疇,可是問題提出來就不能不答,但一時半刻,哪裡有好辦法。

  慕丹佩等了一會,笑了笑。偏轉臉先向台上容楚微微躬身,道:「當初國公率軍破哈巴寨,所用的方法巧妙至極,只是涉及國家軍事機密,自然不能在此處宣講。國公的方法我說出來,那也不算我的本事,如今我有一計,提出來,還請國公判定輸贏。」

  她明知容楚和太史闌的關係,卻坦坦蕩蕩地將輸贏決定權交給了容楚。太史闌托著下巴看她,心想這姑娘到底是確實過於光明磊落呢,還是借此機會小小離間一下她和容楚的關係?

  太史闌猜,她的辦法,定然會讓容楚不得不判贏的。

  容楚點點頭,似笑非笑瞟太史闌一眼,用口型對她說「準備啊」。

  太史闌唇角一扯。

  「如果是我率軍,我會用……蛇。」慕丹佩道。

  「蛇?」眾人驚訝,「打仗和蛇有什麼關係,用很多蛇嗎?」

  「這個法子很簡單,只是諸位可能不太瞭解五越的風俗和人情。」慕丹佩笑道,「五越多山,氣候濕潤多瘴,也是產蛇的地方,年年都有很多人被蛇咬死。年代久了,五越人也根據各地所產之蛇,研製出各種避蛇殺蛇藥,用來保護自己以及捕蛇。這種藥長年帶在身上,久了,體膚血液裡都會滲入那種氣息,蛇蟲也是有靈的,久了也知道這種氣味代表著殺機,自然會避開。但這只是需要出門勞作、以及出外捕蛇為生的普通五越人才具有的東西,大首領高居華屋,出入有人保護,遠離叢林和山地,根本不需要這種藥物。」

  「你的意思……」蕭大強似乎明白了什麼。

  「所以,只要抓一批蛇去就行了。在最亂的時候,把蛇放進去,五越普通人不怕蛇,看見只當螻蟻,蛇們也會自然避開,但是那些養尊處優的首領們,雖然他們打扮得一模一樣混在人群裡,但是……」

  「但是他們身上可沒有那種讓蛇遠避的藥氣!」蕭大強恍然大悟,「這麼一看,便知道哪些是首領了!」

  「然也。」慕丹佩笑吟吟。

  蕭大強激動之後,反應過來了——這似乎是人家贏了。

  但他也不得不心服口服,不管怎樣,慕丹佩這個方法簡單省力無傷損,完全建立在對五越風俗人情的極度瞭解之上,他自愧不如。

  慕丹佩負手笑吟吟看台上容楚,眼神戲謔,似乎很高興給他出了個難題。

  她唇角那顆痣又閃閃地亮了,眼神裡充滿「我看你捨不捨得判你女人輸」的挑釁。

  容楚並沒讓她得意。

  他甚至也毫不猶豫,一點頭,道:「好計,不輸於當年我的辦法,甚至比我的法子還省力。麗京總營,勝第一局。」

  慕丹佩一怔,隨即也在意料之中般,笑著點頭,鼓掌,道:「不枉我欣賞你。」

  太史闌忽然也一笑,鼓掌,道:「慕姑娘好才智!」

  慕丹佩又是一怔,轉頭,瞧瞧微笑的容楚,再瞧瞧也難得微笑的太史闌,挑了挑眉。

  周圍頓時也嘩啦啦一陣鼓掌。

  ——無論如何,這是兩個大氣的女人。

  僅僅這一條,就值得用最熱烈的方式讚揚。

  第二場,暗器。

  二五營這邊出戰暗器的一個學生上場,這是個瘦小的學生,身軀特別靈便,擅長針類暗器,最近跟著容楚的護衛,又惡補了一陣關於如何隱匿身形如何從各種刁鑽角度出擊的課程,此刻走出來信心滿滿。

  太史闌先讓他過去,吩咐了他幾句,從袖子裡遞了樣東西,隨即道:「盡力做好,無需在意結果,去吧。」

  慕丹佩勝了一場,倒也沒驕狂之色,負手看了看天,喃喃道:「蹄花應該已經下鍋了……」隨即向對面瞪著她的少年道,「還是老話,速戰速決。我們就站在這裡,你射我三次,我射你三次,誰倒誰輸,好不好?」

  「嗄?」二五營學生瞪大了眼睛。

  「嗄?」全場圍觀者張大嘴。

  這叫什麼比暗器?

  暗器不是該高來高去,形影無跡,在風一樣的速度中分出高下嗎?

  這傻傻站在原地挨打明明是內功比試的節奏,什麼時候暗器也這麼時髦?

  「就這樣吧。我讓你先。」慕丹佩似乎真的很急著去吃王家蹄子的蹄花,三兩步走到那學生的對面。

  那個學生叫陳池池,學得是風一般的暗器,人卻是個拖拉性子,遲遲疑疑地回頭看太史闌,太史闌擺擺手。

  人家樂意,你就陪著唄。

  再說到底誰佔便宜,還難說呢。

  慕丹佩不跑不跳不躲,陳池池也就沒法在台上竄來縱去,學的那一手高來高去形影無蹤的輕功也就派不上用場,只好老老實實站在台上,手一揚,一抹金光閃了閃。

  這少年手指細長,發暗器如撥弦,十分好看,暗器一閃便出,手勢之快,大部分人都沒看清楚。

  金光飛出是一簇,到了慕丹佩面前忽然一分三,呼嘯直射她肩、腰、膝蓋。

  陳池池為人厚道,並不招呼要害。

  太史闌忽然高聲道:「倒也!」

  正在此時,慕丹佩啪地向下一倒,三簇金光,貼身飛過。

  本來這一倒,算是妙極,但是太史闌這一喊,立刻便顯得她倒得滑稽。看客們到嘴的喝彩,都變成了噴笑。

  慕丹佩腰身一挺站起,恨恨又無可奈何地看太史闌一眼,又沒法發作,只得道:「第二次!」

  陳池池一抖手,一個巨大的梅花從他掌心爆出,速度比剛才更快,嗡地一聲便到了慕丹佩頭頂。

  「梅花」在慕丹佩頭上急轉,啪一下爆開,呼嘯而下,竟然將慕丹佩全身籠罩。

  慕丹佩哈哈一笑,道:「喂,考暗器還是考內力?」

  幾個字一說出來,她身側就起了旋風,先是旋風隨即是漩渦,「梅花」炸開時迸出的無數種細小暗器,瞬間都被吸入漩渦內,越轉越快,成了一個五顏六色的小小雲團,慕丹佩單手平舉在雲團之上,雙眼微閉,手指輕攏慢捻,雙臂抱團柔軟地平移,雲團竟然在她手中不斷變幻著形狀,彩光閃耀,氣象萬千。

  眾人驚嘆,太史闌卻在思索,她覺得這一幕熟悉,那手勢熟悉,仔細一想,竟然有點像太極。

  平行時空,果然有諸多相似之處。

  慕丹佩似乎玩上了癮,把那雲團揉來搓去,眾人包括她的對手都看呆了。

  慕丹佩忽然手指一顫,指尖之下似有氣機洩漏,一枚羽鏢自雲團中躍出,半空中一震,電射陳池池!

  慕丹佩「啊」一聲,下意識道:「回來!」但羽鏢被氣機所激,去得飛快。底下眾人也一驚,都「啊!」一聲。

  陳池池猝不及防,眼看羽鏢直射自己咽喉,以為慕丹佩趁機要對他下殺手,不由大怒,但此時已經來不及回擊,百忙之中忽然觸及袖子裡硬硬的東西,想起太史闌剛才說的話。

  「我知道你自己有信心,這東西也許用不著。不過如果逢上生死關頭,捏一捏。」

  他匆忙狠命一捏。

  「咻」一聲輕響,他只覺得腕上一震,彈力大得幾乎讓他以為皮膚要被震碎,隨即一道微光刺了出來,他甚至能感覺到那東西在空氣中疾行的無與倫比的速度,摩擦空氣似乎都在生熱,下一瞬就是「噹」一聲,那東西撞上羽鏢。

  那東西輕,羽鏢重,但那東西速度快羽鏢無數倍,衝力撞得羽鏢一歪,最後一霎從陳池池頸側掠過,留下一道血痕。

  而那東西撞歪羽鏢之後依舊速度不減,直奔慕丹佩而去。慕丹佩霍然抬頭,她其實什麼聲音也沒聽見,什麼東西也沒看見,但高手修煉出的警覺令她立即知道:危險迫近!

  慕丹佩立即一吸氣,撤了手中雲團,手指一撒,乒乒乓乓,那團被她氣機聚攏的暗器,呼啦一下都撒了出去!

  瞬間只聽見不斷的鏗然金屬交擊之聲,叮叮噹噹響聲不絕,眾人看不清暗器交擊的軌跡,卻能感覺到有一樣東西,正在穿過無數暗器組成的阻擋殺陣,一路前奔,勢如破竹,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眾人心中凜然,雖然只是一件暗器,忽然都讓人起了「一劍天外來,劍光動全城」的感覺。

  這下連慕丹佩臉色都變了。她是當事人,最清楚發生了什麼,她感覺到那一件細小的暗器的可怕殺傷力,感覺到它王者般的氣勢,所有暗器無論堅固還是鋒利,在它面前都潰不成軍,她心中閃過「此物非人間所有」的念頭,想躲,但規則不可移動,她也只能賭。

  賭命。

  她撒出暗器時是計算過的,輕的在前面,重的在後面,擋在她前面的最後一件暗器,是梅花花心,一個帶鋸齒的小金盤。

  耳聽著金屬不斷交擊聲音越來越近,她甚至能感覺到那絕世暗器帶來的細細的凌厲風聲,已經針一樣刺到她臉上!

  她的心也砰砰跳了起來。

  她是武學奇才,天生穎慧,練武事半功倍,出生至今一路坦途,從未如此刻這般逼近死亡!

  慕丹佩乾脆閉上眼睛,開始專心想蹄花。

  「鏗。」

  一聲比別的暗器更響的交擊。

  撞上了!

  隨即她感覺到那疾行的殺手,帶來的風聲似乎緩了一緩,不禁心中一喜!

  眼睛一睜,就看見小金盤也墜落,面前已經什麼都沒有,似乎有什麼東西震了一震,她沒在意。

  她舒了一口氣。

  她還站在這裡,毫髮無傷。而對面陳池池已經受傷。

  按照比武台上的規矩,先出手還先傷的那個,判輸,後頭已經無需再比,因為這是實力的懸殊。

  慕丹佩笑了笑。

  「很抱歉我功力控制不夠,暗器反激,誤傷了你。不過……」她轉身看容楚,「應該算我贏,是不?」

  容楚凝視著她,笑笑,搖了搖頭。

  眾人愕然——這擺明了是慕丹佩贏,國公剛才還很公正,現在是怎麼了?看二五營連輸兩場,沉不住氣了?

  麗京總營的人立即憤然大叫,「不公!不公!我們挨射還傷了對方,怎麼不是我們贏!」

  慕丹佩倒沒發作,只是瞧著容楚,眼神漸漸浮現失望和不屑。

  太史闌忽然搖了搖頭。

  景泰藍扒著她大腿問:「麻麻你在鄙視她嗎?」

  「談不上。」太史闌唇角一抹淡淡笑意,「只是覺得,這世上,最合適的永遠只有一對,別人再優秀,不是你的茶就不是你的茶。」

  她端起茶,慢慢喝了一口,覺得心情很愉悅。

  景泰藍搖搖大腦袋,覺得這個回答太深奧,還是玩自己的吧。

  台上容楚忽然心有靈犀地看過來,看見太史闌唇角的笑意,也微微一笑,端茶喝了一口。

  喝完茶,等麗京總營的人罵完,他才施施然道:「慕姑娘不妨看下自己的袖子。」

  慕丹佩一怔,低頭一翻自己袖子,臉色一變。

  她今天穿的是帶點番人風格的女式便袍,既有女子的嫵媚也有短袍的利落,袖子是燈籠狀,現在垂下的燈籠袖子上,有一個清晰的對穿而過的洞。

  她霍然抬頭,驚訝地看著容楚。

  她自己都沒發現,隔那麼遠的容楚,怎麼瞧清楚的?

  容楚輕輕將茶杯一擱,「慕姑娘,你現在覺得呢?」

  慕丹佩默然半晌,吸一口氣,道:「我先前雖然射中陳池池,但那不是我該出手的時候,是我自己內力還沒練到家,氣機洩露誤傷敵手。現在,我袖子上這個洞眼,說明我已經被射中。所以,我不再堅持我勝,勝負,請國公裁決。」

  「慕姑娘光明磊落。」容楚贊,「陳池池傷,但起因是你功力不足;你被射中,卻也不是陳池池本身射暗器的能力所致。雙方各有不足之處。這樣吧,平局,如何?」

  慕丹佩點頭,「國公公正。」

  她這麼說,別人也沒話好說,無論陳池池那個暗器發射得多荒唐,慕丹佩被射中是事實。麗京總營的人悻悻地坐下去。

  二五營的人卻開始緊張。開場兩局,一負一平,相當不利。

  下面一場卻是比文賦的。向來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眾人面面相覷,覺得論起文賦似乎大家都可以,但似乎也都不可以,誰知道會考一些什麼題目?再敗怎麼辦?一時竟然沒人敢請纓了。

  太史闌忽然咳嗽一聲,站起身,撣撣袍子,道:「我去。」

  二五營學生愕然瞪著她——你去?

  大家都知道太史闌能力超卓,心性不凡,但她再怎麼不凡,二五營學生都知根知底,曉得這傢伙論起真正本事,標準的「文不能文,武不能武」。

  雖然對她的文化底蘊不是十分瞭解,但大家都知道,就她在二五營裡那短短幾天,上過兩次文史課,課上都帶著兒子去,兒子記筆記她打瞌睡,完了教官提問,問她「天熹元年大詩人屏山居士的一句詠雪的名句是什麼?」,她答「這麼簡單的問題就不要問我了,還是我家景泰藍答吧。」讓奶聲奶氣的景泰藍回答,她老人家又睡覺去了。

  就這德行,能考文賦?

  二五營學生黑線,別人卻不知道太史闌的底細,此刻一見太史闌出戰,轟然一聲興奮起來。

  太史闌慕丹佩,一個有名一個有家世。有人還隱約聽說,皇太后要為晉國公指婚,慕丹佩也是熱門人選,而國公心屬太史闌的傳聞,這幾天已經傳遍雲合城。

  這不是標準的奪夫之戰?

  兩個強大女人的當面對決?

  八卦的熱血熊熊燃燒,無數人開始朝前擠。

  慕丹佩眼睛一亮,笑道:「聽說太史大人是我朝新近崛起的女將,倒不知道你還精通詩詞文賦,既如此,請賜教。」

  太史闌走到她對面,點了點頭,忽然道:「你傷了我二五營的人。」

  慕丹佩怔了怔,沒想到這女人毫不客氣,一張嘴就算賬,只好道:「抱歉。這個是我失手。」

  「嚴格說來你觸犯規矩,在還沒該你出手時搶先出手。」太史闌道,「按照比試規矩,你應受到小小懲戒,這一局的題目,我認為該我先出。」

  慕丹佩又一怔,想了想,點頭,「好。」

  太史闌欣賞地瞧她一眼,不錯,不管真假,最起碼她表現得一直很講理很大度,這要換成萬微或者阿都古麗,絕壁不會同意。

  太史闌出戰,就是因為不能讓慕丹佩先出題目,別人不知道她可清楚自己,隨便慕丹佩叫她寫首詩,她都只能「鵝鵝鵝」。

  穿越女背一肚子詩在詩會上大放異彩,引得無數男兒競折腰這種狗血情節不會發生在她身上,她最討厭背詩。

  為什麼要背別人的好句子?背了就是自己的?再好的東西,生硬地學,都沒意思。

  她唇角勾出一抹淡淡笑意。

  嗯,慕丹佩想去吃蹄花,確實應該速戰速決的好。

  「我只有一個簡單的題目,想請慕姑娘做一首賦。」

  有點緊張的慕丹佩立即鬆一口氣,「好說,請問題目?」

  她這回不擔心了,文賦這種東西,只要出了題,她怎麼都能寫出來,只要能寫出來,她就有信心。

  哪怕就是容楚偏袒,平局也有不是?

  太史闌瞧著她——大小姐,你真能寫出來麼?

  太史闌手一攤,「請用世上最惡毒的話,寫一段《罵人賦》。」

  慕丹佩,「……」

  眾人:「……」

  容楚扶額——太史闌你能不這麼惡毒麼……

  「這個……那個……」慕丹佩眼睛開始發直。

  她出身高貴,兩歲啟蒙,家學淵源,讀書萬卷。出京後跟隨師傅行走天下,見識廣闊,學識豐富,不會比尋常大儒差。但是,但是,誰教過她罵人?

  可是要說這題目不對,不能出,卻也沒有理由。天下文賦,本就是隨心而定,一石一鳥,一布一絲,都可以作為成賦的理由,憑什麼罵人不能?

  她一反對,太史闌也有理由說她輸,因為已經違背了文學的真義。

  「這個……」慕丹佩想了半天,結結巴巴地道,「私有人間陰隱之輩也……行鼠竊狗偷之事,為奪門滅戶之行……」

  「這是罵人嗎?」太史闌摸下巴。

  「呃……上不知蒼天莽莽,下不明黃泉深深……」

  「聽起來倒像傷情自賦。」太史闌摸下巴。

  「呃……空耗福緣德澤,未曉善惡佛神……」

  「這回改佛家經義了。」太史闌摸下巴。

  「呃……」慕丹佩漲紅了臉,結巴了半天,忽然憤憤一甩手,「算了!不賦了!賦不來!罵人的東西,怎麼賦!」

  「那麼。」太史闌立即道,「你輸了。」

  眾人齊噗。

  二五營的學生們腦袋重重栽在桌子上。

  這贏的……真令人眼前一黑,如烏雲蓋頂,哭笑不得,渾身抽風。

  慕丹佩悻悻地瞧著太史闌,誠然是她輸了,可這輸得也太不服氣了。

  「行,我輸了。」她道,「但是這題目,你得做出來。不然我就抗議你取巧,下一場該我出題。」

  太史闌淡淡瞧著她——這丫頭也不笨,只是太愛面子了。

  「我是個粗人,」她道,「我只想著難倒你,難倒你就是我勝,這個誰也不可否認。不過你想要個服氣,我成全你。」

  「既然是罵人賦,以罵得痛快淋漓切入骨髓為上對吧?所謂文辭、韻律、格式之類,無需太過講究,對吧?」

  「行。」慕丹佩咬牙,「我就想聽聽你能怎麼驚世駭俗的罵人。」

  「聽著。」太史闌正色道,「生命體進化不完乎,基因突變外星人;啟蒙水準狀元乎,先天蒙古症青蛙頭;聖母峰雪人棄嬰乎,糞池堵塞兇手;陰陽失調黑猩猩乎,被船壓扁的河馬;和蟑螂共存之渣滓乎,生命力腐爛半植物;每天退化三次的恐龍乎,史上最強廢柴;佛祖失手摔下的馬桶乎,可思考的無腦生物;沉積千年之腐植質乎,被毀容的極北峰狗熊;作戰時砲彈自動射你乎,敵人見你就自殺;爾所經之名勝皆成古蹟乎,古蹟都成歷史……」

  「噗。」

  場上場下茶水亂噴。

  所有人的表情已經無法用言語來形容,二五營的學生一邊呻吟一邊狂笑。

  「罵得好!經典!」

  「驚世絕句!」

  「誰記下來了?下次誰得罪我,我就送這麼一副字給他!」

  「你……」慕丹佩臉色白白的,茫然地問,「罵的到底是什麼?」

  「賦。」太史闌道,「所謂賦,讓人聽不懂也。」

  慕丹佩,「……」

  容楚在上頭拚命喝茶,想著一直以為太史闌不會罵人,沒想到功力深厚,這要是將來老國公得罪她,也給她這麼賦一通怎麼辦?

  太史闌瞇著眼,想起自己當年論壇罵戰,其實是不會罵的,但是可以複製黏貼啊,網民智慧度受神通,最是罵戰兩大利器。一搜,什麼都有了。她最常複製黏貼的就是這一段,因為長,字多看起來更有殺傷力。貼多了也就記住了,如今正好用上。

  意氣風發的慕丹佩終於受了打擊——她覺得太史闌剛才一本正經吟賦的時候,眼神總在她身上掃瞄,不會是看見她才靈感如滔滔長河綿綿不絕吧?

  上頭有人在唱戰局,現在二五營一負一平一勝,還得戰下去。

  下一場,鍛造。

  「下一場,還是我吧。」太史闌說得輕描淡寫。

  二五營學生已經不驚訝了,雖然他們知道太史闌一天鍛造都沒學過,但他們有信心。

  太史闌就是瞎掰,也能掰贏的!

  慕丹佩也收了輕鬆的表情,警惕地瞄了太史闌一眼——這女人不會連鍛造也是高手吧?

  她瞧瞧太史闌的手,不算細緻,但是沒有繭子,骨節自然,肯定沒拿過鎚子。

  不過她現在也不敢小瞧太史闌。她覺得這人匪夷所思的想法太多,防不勝防,必須小心。

  好在鍛造總要憑真功夫,真功夫怕誰?

  「你不是要吃王家蹄子的蹄花麼?」太史闌看看天色,「鍛造卻最費功夫,就算鍛造個普通武器,沒個幾天也造不出來。」

  這話倒是真的,以前很少抽到鍛造,有次抽到之後,臨時佈置了兩個帳篷,關了選手進去鍛造,其餘人各回各家,三天後才過來看結果。

  「那你的意思?」慕丹佩也有這想法,卻只好看太史闌眼色。

  「鍛造也包括修補。」太史闌道,「拿兩柄折損的刀劍來,我們各自修補,誰補得好,就誰贏。」

  這個要求中規中矩,毫無惡搞精神,也十分合情理,慕丹佩想了想,覺得實在沒有反對的理由,點了點頭。

  容楚又開始喝茶,臉總埋在茶盞裡。

  蘇亞忽然深深地低下頭去。

  景泰藍咬一口豆沙包,滿嘴豆沙地咕噥,「麻麻真壞……」

  鍛造用的工具已經準備好,就在後台,爐子風箱器具一式兩份。每個人鍛造都有自己的手法,有的涉及技藝機密,所以也在搭帳篷,謝絕觀看。

  慕丹佩很嚴肅,她認真學過鍛造,她的師傅就是一代造劍大師,大師告訴她,不要認為這是一個下等活計,三百六十行,每行做到極致都是這一行的神。鍛造尤其需要虔誠的心態,屏氣凝神,全心施為。

  慕丹佩焚香,洗手,滿臉虔誠地進去了。斷去的刀劍是在比試場上新斷的,給所有官員仲裁和前排觀看者看過,沒有任何問題。給慕丹佩的是一柄紅纓劍,太史闌的是紫纓。

  對太史闌來說,這事兒也沒有任何問題,懸念都沒有。所以她進去的時候,實在沒有慕丹佩的光輝神聖樣兒。

  蘇亞已經在和史小翠等人討論一種新款衣服式樣怎麼裁製。而景泰藍乾脆睡大覺了。

  修補刀劍,手快的一個時辰差不多可以搞定。所以眾人都在外面疏散一下,談談講講等結果。

  慕丹佩的帳篷裡很快傳出有節奏的敲打聲,清脆,有力,節奏平衡有致,聽著就讓人覺得耳朵舒服,感覺到那股控制得極佳的力道,甚至能感覺到鐵片在鎚子下慢慢被敲薄,不斷延展,細密的質地被漸漸分解……

  一些懂行的人不禁大讚,「好!看不出來慕姑娘一個大家小姐,連此道都是高手。她學武力道足倒沒什麼,稀奇的是這股力道控制得妙,至始至終完全一致,難得,難得!」

  隨即再聽聽太史闌帳篷裡的聲音,不禁面面相覷,嗤地一笑。各自搖頭。

  太史闌帳篷裡傳出來的聲音,雜亂、忽輕忽重,有一聲沒一聲,一聽就是個生手。

  這水準,也敢比鍛造?這太史闌不會勝了一場驕狂了,又認為慕丹佩大家小姐一定不會鍛造,來賭一賭運氣的吧?

  這可輸定了。

  太史闌的帳篷裡。

  太史闌把用來鍛造的案板拖下來,鋪上自己的披風,舒舒服服睡著呢。

  她腳頭用繩子吊著鎚子,鎚子對面用繩子吊著一塊生鐵,睡一會兒,一踹鎚子,鎚子蕩過去撞到生鐵,「噹」一聲。

  這就是外頭聽見的「打鐵」聲。

  太史闌睡了一個多時辰,聽見隔壁帳篷裡「叮——」一聲長響。

  她霍然坐起,這才看了一下分配給自己修補的斷劍,拿在手裡,輕輕一摸。

  斷劍合攏。

  她抓著劍走出去,正好比掀簾出來的慕丹佩快上那麼一步。

  極東總督府的官員們作為裁判,都等在帳篷外,眾人擠擠挨挨,等著瞧結果。

  慕丹佩笑容自信地出來,看來她對自己這次的作品很滿意。

  太史闌很謙虛地一讓,道:「題目我出,現在就你先吧。」

  「也好。」慕丹佩一笑,「之後如果你覺得沒必要,你那劍可以不必拿出來。」

  太史闌點點頭,一點也沒和她爭辯的打算。

  慕丹佩雙手一托,迎著日光,遞上她修補好的劍。

  眾人都圍攏來,一眼之下,嘖嘖讚嘆。

  「好,幾近天衣無縫!」

  「平整光滑,煥然如新!」

  「只看得見一道波紋。慕姑娘真是蘭心慧質,特意將這斷痕重新打造,紋路和劍身自然紋路一致,看起來毫無修補痕跡,還以為是故意的裝飾呢!」

  「確實,難為慕姑娘想出來。」

  劍身在日光下熠熠閃光,斷口處只有隱約的一道波紋,看上去就像劍身自然的紋路迴旋。這手藝,便是一流大師到場,也要點頭讚賞。

  眾人頻頻點頭。慕丹佩一笑,退到一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太史闌身上,想看她在這樣優秀的作品面前,是否還有勇氣把自己的成果拿出來?

  太史闌當然有勇氣。

  她隨隨便便一扔,劍嚓地一聲,插在了總督大人腳下,劍上紫纓微微顫動。

  眾人一眼看去,驚得往後一躥。

  「拿錯了吧?」

  「沒可能啊。」

  麗京總營的學生擠上來看,齊齊變色,高喊,「作弊!作弊!」

  「放屁,放屁!」二五營學生立即反唇相譏。

  容楚乾脆坐得遠遠的。從補劍開始,他就坐在台上沒離開一步,和人談天吹牛,也堅決不靠近帳篷一步。

  太史闌勝毫無疑義,他靠近了反而會給她帶來麻煩。

  總督怔怔地瞧著那劍——劍身筆直,通體光華,青鋼渾然一體,毫無痕跡。

  毫無痕跡……

  這才是最可怕的。

  再高明的鍛造都要留下點修補痕跡,這是不可違背之常理。所謂高手,就是能將那些痕跡打造得和劍身自然紋路一樣,或者將痕跡掩藏在劍身紋路之中,這就是極致了。所以剛才他看見慕丹佩修補的劍,自然認為她勝。

  劍身修補毫無痕跡,在南齊歷史上只有百年前著名鍛造大師常補天才能做到,這人都絕跡百年了。

  可此刻太史闌拿出的這劍,他把臉貼在劍身上找,都找不到一點修補的痕跡。

  她是怎麼做到的?

  就憑她那雜亂無章的鎚法?

  總督忽然想到傳說中常補天已經失傳的「亂披風」鎚法,據說也是雜亂無章,但效果鬼斧神工,莫非太史闌真的是他的傳人?

  總督肅然起敬,看這劍頓時有了膜拜聖物的心情。

  太史闌可不知道總督大人瞬間自己腦補,連她的師傅都給自動想好了。她就覺得奇怪——總督的眼神不對勁啊。

  麗京總營的人跳起來,大叫,「作弊,作弊!」

  慕丹佩也不說話,眼神充滿懷疑,太史闌手藝比她好她都願意相信,但是毫無痕跡,太違背常理了。

  「不是作弊。」總督突然道。

  他拿過剛才慕丹佩修補的劍,掉轉劍鋒,指著劍柄底部,道:「這裡,我們也做了標記,就是為了避免這種疑問。」

  眾人這才發現慕丹佩那柄紅纓劍的劍柄內側有一道淺淺的刻痕,同樣,太史闌那柄紫纓劍同樣位置也有。

  這下麗京總營的人沒話說了。

  不管如何不相信自己眼睛,事實就在這裡,劍就在這裡。一個有痕跡,一個沒痕跡,誰高誰下,還用問嗎?

  總督看了看容楚,容楚遠遠的笑而不語,擺出事不關己的態度。

  總督只好大聲宣佈:「第四場,太史闌二五營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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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4-10-24 09:00 PM

第二卷 囀九天 第五十三章 你想不想娶我?

  二五營學生發出一陣準備已久的歡呼。

  此時戰局,二五營一負一平兩勝,麗京營兩負一平一勝。目前是二五營佔優。

  這種情況可以比下去也可以不比,因為麗京總營就算勝了最後一場,也頂多一個平局。

  這結果令眾人大出意料之外,哪怕是平局,二五營今日也是一匹忽然殺出來的黑馬。

  當然關鍵還在太史闌,她這兩場大勝定勝負。麗京總營的人難免不服氣,咕噥:「兩場都贏得莫名其妙!」

  「閉嘴!」一直呆呆站在一邊的慕丹佩忽然發怒,叱道,「什麼莫名其妙!智慧也是能力的一種懂麼?贏就是贏,囉嗦什麼!讓人笑輸不起麼?」

  看來她很有威信,麗京總營的學生立即閉嘴。慕丹佩罵完,霍然換了一臉笑,三兩步衝到太史闌面前,抓起她的手,殷切地道:「你剛才怎麼修補的?什麼技藝?是傳說中的『亂披風』鎚法嗎?教教我好不好?」

  太史闌:「……」

  不過她摸摸鼻子,更加佩服這女人了。這麼一個好學的瘋子,難怪她什麼都做得出色。

  太史闌也不得不承認,慕丹佩才是她穿越至今碰見的最出色的女性,喬雨潤那種只會耍心機陰謀的小女人,給她提鞋都不配。

  太史闌都快覺得,慕丹佩似乎更配容楚一點……

  當然,覺得歸覺得,讓是絕對不會的。

  「還有一場你要不要比?」她趕緊岔開話題。

  「要!」慕丹佩答得毫不猶豫,「我沒有半途而廢的習慣!」她轉身大步上場,道,「刀法,選個最好的來吧,或者還是你自己?」

  太史闌唇角一扯。

  好吧。就沖這女人的大氣份上,給她個平局的機會。

  「二五營沒什麼刀法特別好的學生,要麼,我上吧?」火虎走到她身邊悄悄問。

  太史闌本來是這個意思,火虎是刀法大家,他橫行江湖的時候,慕丹佩可能還沒學藝呢。

  但此刻她改了主意。

  人家磊落,她就不想卑鄙。當然人家卑鄙,她必定要更卑鄙的。

  「你不是二五營學生,此刻冒充,將來被人查出來,難免抹黑二五營。不必了。」她道,「實事求是,盡力而為。找個最好的刀法學生去吧。」

  二五營一個叫單影的學生,被派了上去。

  果然差距明顯,慕丹佩人長得古典文秀,行事作風和武功卻完全是另外一個路數。她使雙刀,兩把雪亮的刀掄起來如風車一般轉,像一個巨大的殺氣騰騰的母蟑螂。滿場都是她雪亮的團團的刀光,捲起一陣又一陣的旋風,眾人眼花繚亂,只看見她潑風般的影子,聽見一陣叮叮噹噹密集的刀尖交擊聲,那樣的交擊聲太快太急,以至於聽起來匯聚成一聲,穿透人的耳膜,聽得人渾身顫慄。

  這瘋魔一般的刀法,配上慕丹佩古典的臉,充滿了令人恐懼的違和。更要命的是,慕丹佩很明顯是個非常專注的人,即使敵手遠遠不如她,她也全力以赴,以至於單影在她充滿壓迫的刀法下連連後退,被她的刀風裹住,連認輸都喊不出來。這倔強的學生也不肯認輸,一直在死死支撐,額頭上的汗,泉水一樣流下來。

  太史闌瞧著不好,立即站起,高聲道:「認輸!」

  不過瘋子般的慕丹佩沒聽到,她似乎心中終究還是有積鬱,正好趁這瘋狂的刀法發洩,而單影,卻不願意二五營大勝的機會喪失在自己手裡,想要拚命支持下去。

  忽然一條人影,柳葉般從上頭掠了下來,似乎風只是輕輕一蕩,他就到了纏戰的戰團上方。那麼刀影連綿的戰團,尋常人根本辨認不出雙方人影,他卻好像底下就是兩個靜止不動的人,輕描淡寫手指一劃。

  風聲立即止歇。

  單影踉蹌後退,支刀喘息,渾身大汗,瞬間在地板上積了一攤。

  慕丹佩一個倒縱遠遠彈了出去,落地時似乎還有點茫然,垂頭捧刀不動。

  她靜止不動時,衣裳緩垂,姿態端莊,充滿大家閨秀的端雅,和剛才的瘋魔狀截然不同。除了臉上微微的暈紅,幾乎看不出她剛才劇烈運動過。

  這也是很明顯的高下之分。

  所以容楚毫不猶豫地道:「第五場,慕丹佩,麗京總營勝。」

  這也是毫不意外的結果,麗京總營的人沒有歡呼。

  雙方都是兩勝兩負一平。平局。

  即使是平局,對他們也是意外而難堪的。

  二五營有點悻悻,為失去的那個勝利而覺得遺憾。隨即便高興起來——他們平局了麗京營!

  高興之餘也有點慚愧。沒有太史闌,這個平局,是不可能的。

  慕丹佩,確實是強人。

  此刻戰果全出,場上反而靜了,該歡呼的沒歡呼,該洩氣的還在茫然。都在看著慕丹佩,想看這個一直大放光彩,即使是今天也毫不墮風采的女子,會怎樣面對最後的結果。

  慕丹佩卻只像在休息,氣息調勻後將刀一收。看看天色,道:「啊呀!時辰正好,蹄花出鍋了!」

  然後她把刀往背上一背,撮唇打了個呼哨,一匹駿馬飛快奔來,她輕輕巧巧朝上一跳,對台上台下拱拱手。

  「我吃蹄花去啦!」

  馬鞭一揚,駿馬絕塵而去,剩下一大堆人,傻傻張大嘴,吃灰。

  見過瀟灑的,沒見過這麼瀟灑的。

  見過吃貨,沒見過這樣的吃貨。

  太史闌注目她背影,良久,難得地笑了笑。

  「有意思……」

  ==

  最艱難的對戰麗京總營的比試,結束了。

  無論結果有多麼讓人難以接受,最近街頭巷尾有多少人議論,反正二五營取到了最好的戰果。

  和麗京總營戰成平局,而密疆是最弱的一營,據說進入前三甲還有貓膩,所以完全不足為慮。

  可以說現在,最後能和東堂對戰的隊伍已經基本決定了。

  這個結果有人歡喜有人愁,但不妨礙二五營要慶功。

  慶功就要喝酒,但今晚沒在昌明寺喝。昨天太史闌給贏了的人慶功,一群人喝酒吃肉,肉香酒香飄到隔鄰的廟內,人家佛號宣得更響。太史闌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好歹這裡是廟產,在廟內喝酒吃肉,確實說不過去。

  所以她讓花尋歡蘇亞火虎帶著學生們,乾脆出去吃了,到城內夜市,找一家店好好吃去。

  她自己沒去,一方面是天生怕吵,另一方面她不能喝酒去了幹嘛,掃興嗎?

  她留在屋子裡,命人按照上次在凌河城外的小店裡那樣,搞了個火鍋來,熱熱地準備了,等容楚一起吃。

  吃火鍋當然要涮羊肉,這裡離盛產羊肉的口外只有三十里,她命人快馬從口外運新殺的嫩羊過來。聽說口外的羊肉吃野草,解了羶味,最鮮嫩可口,這次可要好好嘗一嘗。

  吃羊肉難免有味兒,太史闌還準備了草莓口味「口香糖」,準備吃完送容楚一盒。

  火鍋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容楚也回來了,還揣了個紙包。油膩膩的。他打開紙包給太史闌瞧,笑道:「剛才路上遇見你的新相好,讓我給你帶這個來,說這家的蹄花真是不錯,要你一定嘗一嘗。」

  太史闌一瞧,紙包裡蹄花晶瑩剔透,一看就知道是吃貨送的。

  她也笑納了,命人拿去裝盤。容楚探頭一瞧,笑道:「你煙霧騰騰地搞什麼?和著火了似的。火鍋?挺香。」又看看桌邊那一排十幾個小碟調料,還有用竹簍裝的各種新鮮魚蝦和蔬菜,詫然道,「你也會這種吃法?」

  「你也會這種吃法?」太史闌問得異口同聲。

  容楚坐下來,很熟練地將本地出產的一種青條魚和肥蝦放入鍋內,道:「這是最近才在麗京流傳起來的吃法,我嘗過一次,確實口感豐富而醇厚。」

  「誰想出來的?」太史闌立即問。

  「這個倒不知道。不過據說是東堂火鍋吃法。」容楚想了想,「應該是東堂這批來參加天授大比的人,帶來的方法吧。」

  太史闌點點頭,覺得這也正常,看那司空昱講究享受,就知道東堂人會吃。

  景泰藍早已經等不及,操筷直奔入鍋就熟的蝦子,三人圍著熱氣騰騰的火鍋,邊吃邊談,也沒有說今日的比試和明日的最後一場,密疆行省不是二五營對手,沒什麼好擔憂的。

  太史闌命人將火鍋做成鴛鴦鍋,也是一邊辣一邊不辣,她吃辣,辣得滿頭大汗,一抬頭看見容楚,眉梢額角也起了晶亮的汗,順手從懷中掏出個帕子遞過去。

  正好容楚也取了汗巾遞過來,兩人手指一碰,都笑了。

  這一笑盈盈生光,滿是溫馨歡喜。

  太史闌取了他的汗巾,容楚拿了她的帕子,各自擦汗。容楚笑道:「倒像交換信物。」

  太史闌聽見這個,忽然想起自己打算送給他的禮物,道:「對了,我有樣東西給你。」

  容楚立即停手,目光亮亮地望過來。

  太史闌伸手入懷摸索,正要將「口香糖」掏出來,忽然前頭砰一聲巨響,似乎門被撞開,隨即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直奔這個方向。

  外頭不斷響起護衛喝問阻攔之聲,但那腳步聲還在接近,顯然是自己人。

  太史闌頓時忘了禮物之事,抬眼看向門簾,譁一聲門簾一卷,火虎出現在門口。

  這種天氣,他大汗淋漓,頭髮散亂,臉上還有青紫的印子,竟然像是遭到了毆打。

  太史闌目光一跳,手已經按住了桌邊,容楚伸手過來,輕輕覆住她手背,太史闌對他看了一眼,示意他自己無事。

  「大人……國公……」火虎氣喘吁吁,「出事……出事了!」

  「我知道出事了。」太史闌手一抬,「莫急,坐下來喝杯水,慢慢說。」

  火虎胸脯起伏,深呼吸了好一陣子,才大步坐過來,抄起太史闌遞過的杯子,咕咚咕咚喝水。

  太史闌和容楚都不說話。

  兩人都是心思清明的人,知道乍逢大變,沉住氣為第一要務。領導者沉住氣,底下人才有靜氣,才能清楚地思考和說明。以避免關鍵時刻過於心慌急躁,出現疏漏和錯誤。

  他兩人平靜,連景泰藍都正襟危坐,一聲不吭,專心等火虎說話。

  火虎稍稍平靜了些,立即道:「二五營的學生們,都被抓了!」

  太史闌眉毛一挑。

  這時候,誰敢全抓了二五營的人?

  「理由?」

  「鬧事,殺人。」火虎唇角一抹憤怒的紋路。

  「說清楚始末。」

  「今晚我們去德府大街碧玉樓慶功,包了酒樓二層,喝酒的時候一直沒什麼事,中間有人曾經要上樓,說自己慣常在二樓包廂喝酒,我們也沒鬧事,給對方加了錢,好言好語,請人家樓下坐了。」火虎道,「我們也不想在外頭多停留,一個時辰前結賬要走。店家忽然說,碧玉樓今天正好開業一週年,有個酬謝賓客的活動,就在碧玉樓後面獨院裡,給客人們安排了異域歌舞,也有獨門獨院的澡堂,客人們可以看看戲,洗洗澡,舒乏舒乏身子再走。」

  太史闌嗯了一聲,心想連鎖娛樂場所。

  「我和蘇亞她們都不讚成,說店家底細不明,不要在外頭流連。不過大部分學生都很心動,說昌明寺洗澡不太方便,這冷天,如果有個地方好好泡個澡那是真舒服。店家也好生會說話,一力吹捧我們,說今日見過各位二五營好漢的風采,小店蓬蓽生輝,務請給面子光臨云云。卻不過店家的慇勤,我們也便去了。」

  火虎憤憤地一擂桌子,「他們去洗澡了,那家安排得好生妥當,說有男浴也有女浴。女浴單人獨個,絕對安全。這麼一說蘇亞也心動了,女人愛乾淨,昌明寺洗澡確實不方便。」

  「嗯。」太史闌想著這冬天,熱水大池泡澡確實是個不小的誘惑。

  「那店外頭很堂皇,後院卻有些黑,歌舞是有的,也有不少人看,卻顯得雜亂,我們也便沒了興趣,都說要洗澡,洗澡的地方卻很周折,轉過那個小院又進一個小門,大家當時都有了點酒意,也沒在意,覺得洗澡的地方就是該隱蔽些,我卻覺得不對,正好我也沒喝酒,所以就表示不喝酒,就在院子裡看歌舞等他們出來,店家再三勸說我也不理會,他們也只好算了。」

  太史闌點點頭。火虎一直是個很妥當的人,他自認為跟隨太史闌算早,主動承擔起了保護和帶領大家的責任,他又江湖經驗豐富,今天要不是他,恐怕二五營給一鍋端了她還不知道。

  今天因為她和容楚和景泰藍都留在昌明寺,所以護衛們也全部留在這裡,二五營又是全員出去,火虎蘇亞花尋歡都在,安全應該絕無問題。誰知道竟然架不住人有心算計。

  「我在外頭等了一陣子,歌舞都快散了,他們還沒出來。雖說泡澡需要時辰,但我總覺得不對勁。可我看歌舞時,發現身邊始終有幾個人,來來去去,坐在我周圍,每次我要起身或者動作,這些人就試圖和我攀談,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因為更加覺得不對,推開他們便向後頭闖。」

  「後頭我記得店家帶他們進去是先推開一個小門,我推那門,反鎖了,我便越牆而過,一看,門後面屋子一片黑暗,沒燈光沒熱氣,哪裡像澡堂?正疑惑著,忽然聽見一聲嚷,『殺人啦!』聲音尖利,是個女子聲音。隨即一大批人湧了出來,一部分是店家的人,一部分卻是咱們二五營的學生,個個衣衫不整,表情迷糊,眼神卻亮亮的,從屋子裡衝出來,也不說什麼,逢人就打,下手極重,我瞧著不好,便要上前阻止。正在這時,一隊雲閤府的衙役,還有一隊折威軍的守城軍正好經過,也衝了進來,四面都有人嚷嚷著二五營的人醉後強逼姦殺民女,還毆打無辜百姓。我一看,這事兒不對,可不要把我也折進去,那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只好立即先回來了。」

  他說完,喘一口氣,憤然又灌一杯水,將杯子重重往桌上一墩,「陰謀!絕對是陰謀!」

  這當然是陰謀,太史闌對二五營學生還是瞭解的,最起碼現在的他們,絕不會幹下這樣的事情。

  「你翻過那邊後牆,看見的是什麼?院子?還是街?」容楚忽然問。

  火虎回憶了一下,道:「當時黑沉沉的,而且立即就爆出那事情,冒出好多人,還真沒來得及仔細看。不過當時感覺,那門開之後,其實不是院子,像一條窄街,那街巷四通八達,後面還有建築。」

  「那碧玉樓是不是德府大街西側最頂頭?」

  「是啊。我們原先不知道該在哪家吃,忽然有人從我們身邊過,嚷嚷說碧玉樓的酒好菜好,要去嘗鮮。我們也就跟著去了。不過進了碧玉樓我們還有些詫異,覺得這麼一家名酒樓,客人竟然不算多。整座二樓都是空的。」

  「是了。」容楚一合掌,對太史闌道,「就是那家。」

  「怎麼?」

  「德府大街西側連接著雲合城的秘密花街,又稱陰陽合歡街。街左側是妓院,右側是象姑館,算是雲合城一大特色。不過雲合城地少人多,所以那個合歡街上一樣有普通民居,混住在一起,第一次去的外地人,是很難辨別的。」

  太史闌瞟他一眼,心想你也第一次來,卻什麼都知道。

  容楚瞟她一眼,如果此刻實在不是打情罵俏的時候,他早又有話挑逗她了,此刻也只好忍了。

  「我們來理一下整個事件。」太史闌眼睛微合,道,「很明顯,這是早有準備,針對咱們整個二五營設的陷阱。看似偶然實則必然,因為從一開始你們商量去哪裡吃的時候,就被人盯上了,之後你們一直被人牽著鼻子走,從去吃飯,到看戲,到洗澡,到殺人,到雲合城衙役和折威軍及時趕到捉拿,一環扣一環,環環都套著二五營。」

  「而且對方實力不小。」容楚接著道,「這一系列的事看似簡單,但需要人手不少。一開始提醒你們去碧玉樓的路人一批,中途上二樓的酒客一批,店內扮成小二的一批、後院陪你看戲的看客一批,再加上事發時突然冒出來將二五營的學生全部包圍的店內人,前後加起來,沒有數百人是不行的。」

  「此時能有這個力量,還和二五營有利害關係。二五營倒霉它最得益的勢力,城內只有一個。」

  容楚和太史闌幾乎同聲,「密疆行省分營!」

  火虎點頭,深以為然。

  「不過僅僅一個密疆,還是不夠。」太史闌道,「這事件裡透露出對方不僅實力雄厚,金錢充足,還很熟悉地形和當地風俗,以及和官府軍隊交情不凡。擁有很大的地頭蛇力量。這個,就不是密疆行省一個外來戶能做到的了。」

  她隨即沉默,和容楚對視一眼。

  明顯不是一個勢力在做,是兩個勢力勾結,至於那勢力是誰,此刻也呼之欲出。

  今日平局麗京分營,極東山陽營便等於失去了進入最後大比的機會。

  太史闌有點後悔,自己還是疏忽了,原以為雲合城內容楚最大,自己擁有的實力也算雄厚,這些人不會敢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搞鬼。最初二五營對戰極東山陽營的前一天,她防著,和麗京總營對戰前一天,她也防著,到了今天,可以說是基本塵埃落定,她一心防著的是明日比試,密疆行省會不會拿出什麼詭異手段暗害二五營學生,沒想到密疆行省的人忽然開竅,竟然使出了這麼陰毒的一招。

  她也有些奇怪,極東山陽營為什麼這麼躁動?這事很明顯,密疆行省的人不會有這個智慧來主動安排整盤計劃,必然是極東山陽營主導,他們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幹?

  她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麼重要信息。

  不過這不是慢慢思考的時候,今天晚上這事情不解決,明天二五營就無法出戰密疆行省的人。不僅無法出戰,還會瞬間名譽大跌,剛剛振作起來的二五營,就可能被一擊打回原形。

  而這些人,只怕也沒打算能置二五營於死地,只是要拖住這一晚,並且讓二五營從此抬不起頭來而已。

  算準她一晚上不能解決麼?

  算準這事兒屬於雲合城內部管轄,容楚不能插手,府衙半夜不辦公,就算容楚要插手過問也只能等明天,他們就贏定了麼?

  「我去吧。」容楚站起身來。

  「別。」太史闌隨之站起,「你不能出面,你一出面二五營更被動,就算撈出來,從此也臭了。」

  容楚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一笑,道:「你信我,能處理好。」

  「我信你。」太史闌決然將他拉回,「可我再不要你因為我任何事被彈劾,被人鑽空子。之前北嚴的事情,還有逃旨的事情,你已經很被動,雖然你有辦法讓宗政惠無法追究,但是人的耐性是有限的,女人的瘋狂卻是難以估算的,我不能再讓你冒險。」

  「太史……」

  「別!」太史闌手指壓在他唇上,「容楚,你想不想娶我?」

  容楚的眼睛瞬間睜大——這話問得,太讓人騷動了!必須要立即答!

  可這麼讓人騷動的問話,這死女人竟然按住他的嘴,這是讓他回答呢還是不回答呢還是回答呢?

  太史闌就沒打算聽他回答。

  「想娶我,就放手。」她道,「我太史闌如果一次次給你帶來麻煩,給你家族帶來麻煩,以後怎麼進你家門?誰同意?你家同意我自己都沒臉!」

  容楚眼神一瞇,有點危險,大有「誰敢有意見逐出家門」的意思,不過聽到最後一句,卻慢慢嘆了口氣。

  驕傲如太史闌,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無奈。

  太史闌放開手,他也沒說什麼,只道:「我擔心你的身體。」

  「沒事,休養了好幾天,可以鬆鬆筋骨了。」太史闌對他一笑,「容楚,我要向上走,麻煩永遠不斷,不可能次次指著你幫我解決。你要學會信我。」

  容楚笑了笑,慢慢坐下去,命人把鉋成薄片的羊肉再去冰起來,又慢慢熱了一壺酒。

  「那好。」他道,「我等你回來,繼續吃火鍋慶功。」

  「不許先偷吃。」太史闌唇角一扯,向外便走。火虎取下一邊的大氅,給她披上。

  太史闌之前一直沒出門,白天出門也用不著大氅,這衣服是今晚第一次取出來穿,容楚此刻才瞧見。

  他一瞧見,眼神便一閃,卻沒有說什麼,注目太史闌快步離開,一大堆護衛跟隨匆匆離去。

  屋子裡空寂下來,容楚慢慢喝杯酒,忽然道:「來人。」

  周七鬼魅般地閃出來,容楚沒頭沒腦地道:「那衣服不錯,李家的。」

  「是。是不錯。」周七道,「咱府裡有和這差不多的,卻很難找到比這更好的。」

  容楚對護衛大頭領的心有靈犀表示滿意,卻道:「老夫人不是珍藏一件麼,比這顏色好,比這輕,可以貼身穿的那件寶貂。」

  「那是老國公當年打西番,搶了人家國庫才找出來的唯一一件。」周七提醒他,「老夫人最愛的寶貝,這些年藏在密室裡,一次也沒穿過。」

  「正好。」容楚一拍掌,「穿過了太史闌也不會肯穿,新的才好。」

  周七白眼向天——重點不是這個!重點是老夫人絕對捨不得,你確定要這麼不孝嗎?

  「把這次在雲合城收到的那批上好鹿茸給老夫人送去。」容楚道,「順便把那貂裘給偷出來。」

  「老夫人每天查看三遍。」周七陰惻惻地提醒。

  「那就直接和她要吧。」

  「要不到的。這是她的愛物。」周七再次陰惻惻提醒。

  「你說這是給她未來媳婦的。」

  「她會要求看媳婦。」周七笑容三顆白牙,幸災樂禍的標誌。

  「告訴她媳婦懷孕了身體不好需要這個。」容楚喝酒頭都不抬。

  周七,「……」

  被無恥主子打敗了的周七,半晌掙扎著問:「那個……將來太史大人終究要和老夫人會面的,到時候老夫人問她要孩子怎麼辦?難道拿這個湊數?」他指指景泰藍,「年齡不對,太大了。」

  景泰藍翻起大白眼珠子瞪他——你才年齡大!你全家都年齡大!

  「哦,說小產了就是。」容楚輕描淡寫。

  周七,「……」

  周大護衛一邊為將來「婆媳會面」提前哀悼一刻鐘,一邊想著沈梅花也去洗澡了?還是去象姑館了?嗯,太史闌一定可以解決這事,等沈梅花回來,有她好看!

  ……

  太史闌步伐匆匆,行走在夜間昌明寺空寂的青磚道上,大氅在黑暗中閃著紫色毫光。

  身後的護衛們,沉默,冷靜,步伐聲都漸漸一致。

  「我們先去哪裡。」火虎在她身後問,一邊命人趕來馬車,「大牢嗎?還是雲合城府衙?」

  太史闌站定腳步,看看天色,現在三更還未至,離天亮還有三四個時辰。這個時候去雲閤府,一定吃閉門羹。

  而不經過雲閤府,也不可能進入大牢。

  身後腳步聲響,周七帶人匆匆趕上來,道:「國公命我等聽從大人驅策,有什麼安排儘管說。」

  「我現在不去大牢,那裡一定有人等著我。」太史闌道,「只能拜託你帶人過去,無論如何,保護他們安全。」

  「好。」

  「把花尋歡上次押送的最後那輛大車趕來,我們用那輛車。」太史闌道。

  「是。」

  那輛馬車一直停在寺廟後院最裡面,馬車封得死死的,當初火虎看見就很奇怪,不知道裡面存放了什麼東西。

  當初太史闌派花尋歡楊成史小翠三人押送二五營的裝備隊伍,楊成甚至還動用了他家族的手下,看似毫無必要,不過是送一些旗幟衣服,其實最關鍵的,還是這馬車。

  這馬車火虎知道,最近太史闌把這車撥給了龍朝使用,龍朝就住在這馬車旁邊的一間屋子裡,每天都在裡面搗鼓,也不知道他搗鼓些什麼。

  馬車趕了出來,不大的馬車,足足用了六匹馬,馬還有些吃力,太史闌上車,親自趕車,道:「這車上已經不能再坐人,你們騎馬在我身邊護衛吧。」

  火虎等人只得騎馬跟在她身邊,太史闌韁繩一抖,馬車轆轆前行,車輪壓著青石地面似有火花微閃,顯見得馬車十分沉重。

  火虎忽然想起一樣東西,頓覺心中凜然。

  他抬頭看看黑沉沉的天色。層層霾雲之間穿梭一輪淡色的月亮,寒光四射,似有殺氣。

  「我們先去哪裡。」

  「密疆行省分營駐地。」

  火虎閉緊了嘴巴——這真是太史闌的風格。不詢問,不猶豫,甚至不去救二五營,直接撞上敵人家門,擒賊先擒王!

  尋常人沒有證據哪敢打上門去?她敢——老娘認為是你幹的,就是你幹的!

  密疆行省的人,必將猝不及防!

  ==

  密疆行省的人果然猝不及防。

  他們住在城西一座臨時賃下的巨大莊園內,密疆人有錢,又雇了許多臨時護衛,重新對莊園做了裝飾,平時絲竹悠揚,時刻燈火輝煌,不過今晚有點特別,莊園裡黑沉沉的。

  附近的人也覺得,莊園的守衛好像比前幾天少些,昨天還人影穿梭,今天門口只有兩個站崗的。

  也不奇怪,有一半人出去幹壞事了,還等在現場,想等太史闌前去救人,然後把事情鬧大,讓二五營臭遍全城呢。

  莊園的最裡面,燈光暗暗的,阿都古麗小姐的獨院,還在招待外客。

  密疆行省作風開明,沒內陸規矩大,女子可以單獨宴客,此刻和阿都古麗對面喝酒的,就是一個年輕男子。

  「剛才消息傳來。」阿都古麗神情滿意,親自給對方斟酒,「事情大功告成,人已經進了大牢。一個不漏。」

  「那是自然。」男子微笑,「我已經親自關照過雲閤府和折威軍,他們自然會好好辦事。」

  「太史闌不會今晚就能把人給救出來吧?」阿都古麗忽然有點不安地問,「這要把人救出來,我們就白費功夫了……」

  「她救不出來的。」皇甫清江胸有成竹地笑道,「雲閤府半夜不辦事,除了聖旨,天大的事也要等到天亮,天一亮,比試場就開場,你們就進場。那時候就算太史闌本事通天,立即把人給救出來,也來不及了。」

  「何況。」他喝一口酒笑道,「她住的那個位置,離雲閤府,離比試場,離我們這裡都不近,無論怎樣抄近路,想在今晚趕到其中任何一個地方處理好這事情,再趕到比試場都是絕無可能的事,」他掰起手指算了算,「如果她救不出人,竟然敢來我們這裡,我可以通知附近的折威軍營,他們過來會很快,一刻鐘必到。那麼,最多只能留給她一刻鐘的處理時間。一刻鐘,你算算,一刻鐘是能說服雲閤府救出那麼多人呢,還是能將你我擒拿啊?」說完哈哈大笑。

  「皇甫公子智謀出眾,小女子佩服。」阿都古麗莞爾,酒渦深深,「還沒謝過那日總督府,公子讓位於我的情分。只是可惜遇上那瘋女人,害我丟好大醜!」說到後來,咬牙切齒。

  皇甫清江柔聲道:「小姐也莫太傷心,大家都知道,是那賤人無禮。其實怪不得小姐。」他輕輕嘆口氣,用眼角掃著阿都古麗,低低道,「小姐也不必謝我讓位的情分,我……我知小姐心意,自然是要成全的。只是小姐……小姐未必知我心中……輾轉了……」

  阿都古麗一呆,想了好一會,道:「你什麼意思?」

  她是密疆人,漢話不精通,對漢人七拐八彎的表達情意方式也有點理解不能,此刻傻兮兮地問出來,著實煞風景。

  皇甫清江呆了呆,心中暗罵這女子呆蠢,但此刻騎虎難下,只得正正臉色,做出深情模樣,道:「我是說,我對小姐其實……一見傾心,自然願意成全小姐。只是恨老天無情,不能成全我罷了。」說完唏噓,手指悄悄伸出去,握住了阿都古麗放在桌上的手。

  阿都古麗一怔,終於反應過來,臉上紅暈一湧,仔仔細細瞄皇甫清江一眼,忽然羞答答低下頭去,手卻沒有抽回來。

  皇甫清江大喜,他猜到這僻處邊疆的女子,雖然尊貴,但一定沒什麼機會和男子過多接觸,到了南朝,很容易被內陸男子吸引,容楚是此地乃至整個南齊最出色的男子之一,阿都古麗看中他實在很正常,但經過總督府宴席那一夜,想必她受傷不輕,終至死心。如今自己稍稍出言挑逗,她卻沒表現出反感,豈不是春心動了?

  皇甫清江瞬間便開始憧憬日後的黃金滿屋,密疆駙馬……

  好在他還算有定力,知道初次試探過猶不及,及時收回了手,含笑舉杯,「古麗小姐,今日之事,太史闌必然前去雲閤府交涉,雲閤府夜間不處理公務,只要拖過今夜,二五營明日不能出戰,挑戰資格取消。密疆還是前三甲,我極東分營還是有資格進入天授大比。這是莫大勝利。來,為你我的勝利,乾杯!」

  阿都古麗笑盈盈舉起酒杯。

  「為你我勝利,乾杯!」

  酒杯舉在空中,正要清脆相擊,皇甫清江忽然手一顫。

  隨即他愕然注目酒杯,「咦」了一聲。

  酒杯裡酒液,似被什麼在震動,不斷顫抖,抖出一圈圈的漣漪,越來越急。

  「地震了?」阿都古麗愕然問。

  隨即他們便聽見震耳欲聾的踏地聲!

  聲音遠遠而來,轉瞬近前,從方向判斷,正衝著阿都古麗的莊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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