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十四夜 -【醉玲瓏】《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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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12 PM

65、麒麟吐玉盛陽春

  春江水暖,遠山吐翠,幾痕堤帶橫陳。

  楚堰江上輕舟畫舫,穿梭如織,江水東西,往來南北,既有商賈俠客,亦有名士鴻儒。這幾日正是三年一度的春闈都試,各州士子齊聚天都,登科應試,一時風華雲集。

  楚江杏林是天都裡一大勝景,時逢春至,繁花錦繡如雲似雪,連綿西山三十里,直至江畔。春闈收試之後,江上舟舫不斷,遊人比肩,錦衣雕鞍,笑語倜儻,幾乎比金科放榜還要熱鬧。臨江一艘巨大的石舫依山帶水迎風,乃是登舟飲酒,遙看花林的好去處,此時聚集著來自各地的士子,船上寒暄之聲此起彼伏。

  都是同年參試應考,士子們呼朋引伴,落座品酒,不免便要說起今年都試。這個話題一開,頓時高談闊論沸沸揚揚,細聽之下,其中竟有不少非議之辭。

  今春都試一反常例,重時策而輕經史,燮州士子盧綸以一篇平實無華的《南滇茶稅考述》竟得以金榜題名,御筆欽點為金科狀元,同榜探花梅羽先的《平江水治說》更有誹經謗道之辭,十分惹人爭議。這次都試因與歷年的慣例大相逕庭,令不少人措手不及以至名落孫山,難免頗有微詞。

  應試的士子大都是些年輕人,自負詩書滿腹,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越說越是喧鬧,再加上推杯換盞,酒助談興,漸漸竟要指責起朝政來。

  隔著幾轉屏風,這石舫往裡面便是分隔開來的清閣雅室,其中一間幾面花窗正對著那些士子們聚集的地方。窗前青簾半卷,點點篩進些陽光。素席清酒,落花片片,室內幾人也都是普通文士的打扮,但卻顯然不是今年應試的士子。坐在一張梨木低案之後的人身著水天色素錦長衫,髮結銀絲青玉帶,身形頎長,神色清峻,正透過花窗遙看著那邊人聲鼎沸的場面。他只是坐在那裡,閒握杯酒,渾身上下卻透著叫人不敢逼視的尊嚴氣度,目光淡定間彷彿盡覽一切,沉穩深邃有種掌控全局的力量。

  外面喧嘩的聲音傳到這裡已經弱了不少,但依舊聽得清楚。坐在他身旁的人一邊聽著這紛紛的議論,一邊抬手輕捻了落在席前的落蕊,腕上那道幽光冥亮的墨色串珠一晃而過,沉靜奪目。

  這人聽了會兒,突然笑道:「都說文人的嘴最為刻薄,果然如此,讓他們這麼一說,如今這朝政混亂不堪,恐怕不出三年便要天下大亂了。」

  那青衫人笑了笑,隨意說了一句:「年少氣盛,難免自以為是,也是人之常情。」

  那邊士子中有個白衣黃衫的年輕人,一直是眾人間最活躍的一個。這時仰首飲盡杯中酒,酒壯膽色,在大家的擁簇中鋪紙蘸墨,牽袖揮毫,片刻間將一篇指責都試政策的文章一揮而就,眾人傳看之下,紛紛叫好。

  那人將筆一擲,揚聲道:「諸位同年,今年都試廢經取仕,摒棄禮制,小弟實不敢苟同。你我寒窗苦讀,十年一試,卻遭逢這樣不公平的待遇,諸位若覺得小弟今天這一篇告文寫得有理,大家一同去都試放榜的宸文門前張貼起來,請朝廷給個公論,必使之上達天聽,以陳諫言。」

  眾士子聞言而起,頗有一呼百應之勢。雅閣中坐在下首的陸遷有些忍耐不住:「主上,不能任他們這麼鬧下去,讓我過去約束一下吧。」

  眼前兩人正是為瞭解仕情微服出宮的昊帝和皇后,都試這番調整必然在朝野引起震動,夜天凌早已有所預料,唇角淡淡一挑:「你可壓得住他們?」

  陸遷俊秀的面龐上一派自信灑脫,笑道:「這點兒把握還是有的。」

  「不急在此時,」夜天凌一抬頭,「冥執,去想法子將他們寫的那篇告文抄一份來看看。」

  冥執領命去了,遠遠見他和那群士子們周旋一陣,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過不多會兒,拿著一張墨漬簇新的告文回來。

  夜天凌著眼看去,先見其字龍飛鳳舞,瀟灑遒勁,再看文章,辭藻並茂,通篇錦繡。內容雖誹謗朝政,但一氣讀下,酣暢淋漓,倒似乎句句切中人心,極具煽動性。他將告文遞給卿塵,笑讚道:「好文章,可問了那人是誰?」

  冥執道:「此人是雲州士子秋子易,今年都試也榜上有名,點了二甲進士出身。」

  夜天凌對陸遷道:「雲州果然出才子,先有你陸遷名冠江東,現在又出一個秋子易,想要轟動京華。」

  陸遷道:「先前倒也聽說過他,似乎是個極放浪的人物,平時恃才自傲,在士林中頗有些名聲。」

  「的確好文才。」卿塵看完了告文,想了會兒,「越州巡使秋翟,和他可有關係?」

  經她一提,陸遷記起來:「雲州秋家是當地名門望族,秋翟是這秋子易的嫡親叔父。」

  「哦。」卿塵眉梢略緊,後面的話便沒再說。越州巡使秋翟,那是殷監正的門生。

  夜天凌若有所思,徐徐淺酌杯中酒。此時忽聞馬蹄聲緊,遙見江邊堤岸上一騎飛馬快奔而來。馬上也是個年輕男子,尋到石舫這裡,下馬快步踏上石橋,遠遠便道:「子易兄,諸位,諸位!國子監那邊出大事了!三千太學士因今年都試題制廢經典輕禮制,偏頗取仕,聯名上書以示不滿,現在全都在麟台靜坐,請求聖上重新裁奪!」

  這消息傳來,頓如烈火添柴,眾皆嘩然,一時群情激昂。陸遷眼見那群士子便要趁勢起鬧,忙道:「主上,讓他們再推波助瀾,怕會釀成大亂。」

  夜天凌輕叩酒盞,信手放下:「你去吧,壓住那個秋子易,傳朕口諭,准他們自聖儀門入麟台參議此事。」

  陸遷聽到這樣的安排,十分吃驚,但隨即拱手一鞠,低聲道:「臣領旨。」便快步離去。

  陸遷離開後,夜天凌站起身來,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三千太學士聯名奏表,聖武年間也有過一次。」

  卿塵手指籠在袖中,不由略微收緊——聖武二十六年天帝詔眾臣舉薦太子,國子監三千太學士曾聯名上書,具湛王賢,請立儲君。

  春盛,日暖,風輕。麟台之內,氣氛卻凝重。

  正午的陽光在魚鱗般層層鋪疊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目的色澤,連帶著殿前的瓊階玉壁也似映著光彩,然而透到靳觀心底下,卻深涼一片。

  面對著眼前人頭攢動,靳觀怎也沒想到昊帝敢讓國子監太學士與今年新科進士們同台辯論,並准天都士子麟台參議。

  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士子新貴,這要是控制不下場面,可是要生大亂的。更令他心驚的是,剛才進來的時候,見到麟台四周已經遍佈玄甲禁衛,重兵環伺,為首的是上軍大將軍南宮競。

  金釘朱漆的巨大宮門緩緩閉合,靳觀臉上鎮靜,背心已是一片冷汗,眼前儘是昊帝那張峻冷無情的臉,彷彿那深不可測的眸光就在身後,刺得人如坐針氈。

  若是麟台中真鬧出事來……他沒敢往下深想。原本默許太學士聯名上書,他自認是進是退,總有把握控制局面,可眼前伸來只手輕輕一翻,棋盤顛覆,下棋的人反成了棋子,那強有力的手就這麼扼在關處,頓時叫人進退兩難。

  好在場面目前還算穩定,靳觀環目四視,除了深衣高冠的太學士們,麟台之東是今年金榜題名的新科進士,一律冠服綠袍,循階而立,引領他們的,是銀青光祿大夫杜君述。麟台之西,是服色各異的天都士子,原本這應是最混亂的一面,此時倒也秩序井然。靳觀一眼便看到在他們之中正與秋子易相談甚歡的陸遷,眼角不自覺地牽了牽。

  江左陸遷,少時素有才名,尚在弱冠之年便因不滿當時雲州科場營私舞弊、貪墨昏暗,曾放肆行事,在雲州貢院外牆之上潑墨揮毫草書狂詩一百二十句,直刺考場弊端。隨後糾集江左士子近千人棄書罷考,以至於那年雲州巡使、江左布政使相繼遭貶,甚至牽扯到數名中樞要員。陸遷自己也因此被革去功名,險些廢除士籍,但在士林之中卻從此聲名鵲起。

  一晃十年有餘,現在的陸遷也尚不到而立之年,站在那些士子當中,仍是意氣飛揚。以他的經歷與名聲,自然極易鎮撫這些士子的情緒,效果如何,只看眼前秋子易的態度便知。

  以前只知昊帝手下精兵猛將所向披靡,卻不料如今出一個斯惟雲,就敢清查百官;出一個莫不平,可以牽引朝堂;出一個陸遷,又領袖士林。再看看身旁坐著的灝王,這是前太子,曾經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儲君,按理說新皇即位是最容不得這樣的人,但灝王卻頻受重用,甚至連春闈都由他主試。還有一個漓王,平時看上去不務正業,偏偏就能掌控京畿司,協理帝都兩城八十一坊大小事宜。

  志在雲霄,心如瀚海,縱橫棋盤,落子不多,卻每一步都在關鍵處啊!

  「王爺,」靳觀正了下心神,側身對灝王道,「麟台辯論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無先例可循,不知皇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坐在他身邊的灝王微微一笑:「為水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這便是皇上的意思。他們既然有話要說,就讓他們說,至於說得對不對,不妨公論。今天在麟台,皇上就是給他們暢所欲言的機會,等到說完了,結果也就出來了。」

  靳觀道:「皇上開天下士子之言路,實為聖明之舉。不知王爺對這場辯論的結果可有預料?」

  陽光下,一身金繡蟠龍的親王常服穩穩襯著灝王高華的氣度,他始終溫文含笑,「靳大人該對我們選出來的新科進士們有些信心,本王相信他們哪一個也不是徒博功名之人,若他們輸了,那就是你我有負聖望了。」

  靳觀心中突地一跳,作為今年都試的兩名主試之一,這些新科進士可都是他和灝王共同遴選的,若他們名不副實,那豈不是主試官員嚴重失職?靳觀苦不能言,捏了一手冷汗,只點頭說道:「王爺言之有理。無論結果如何,這都是天朝士林一大盛事。」

  灝王側過頭來一笑,「的確如此,時間已到,也可以開始了。本王只是奉旨監場,有勞靳大人費心主持,該怎麼控制場面,大人多多斟酌吧。」

  報時金鼓隆隆響起,這綿裡藏針的話聽在耳中卻異常地清晰,靳觀心底長歎一聲,躬身應命,便整束衣襟,往台前去了。


65、萬樹桃花月滿天

  車馬行行,不疾不徐地沿著江岸離開杏林石舫。卿塵鬆手將車簾放下,轉頭問道:「四哥,鬧出這樣的事,靳觀這個國子監祭酒難辭其咎,你卻一再用他,不知他會怎麼想?」

  夜天凌淡聲道:「他怎麼想不重要,關鍵不在他。」

  卿塵同夜天凌目光一觸,迎面深不見底的雙眸,似一泓寒潭,斂著冰墨樣的顏色,春光也難入其中,她話到嘴邊,復又無言。這漫天明槍暗箭,夜天凌因勢利導,反為己用,自始至終都還留著一分餘地。這裡面是他對她的一言承諾,也是他高瞻遠矚,於國於民之期望。但是這僅有的忍讓在接踵而來的衝擊之下,還能維持多久?還有什麼理由要維持?就這麼一步步走下去,她已經可以預見結果,但卻無法可施。

  其實從一開始便無比清楚,這是無法平衡的局面。就像是一個瀕危的病人,只能靠針藥延緩著衰弱,最後終究還是要面對死亡。此時此刻,她似乎是提前觸摸到了結局的氣息,冰冷的滋味從指尖悄然而上,漸漸蔓延成悵然與失落。她不由自主地將手籠在唇邊呵了口暖氣,似是自言自語:「是啊,關鍵不在他。但我也無能為力了。」

  夜天凌聞言突然一笑,握住她的手:「還有我。」

  卿塵抬頭,只見他臉上近乎自負的驕傲,淡淡地,帶著一抹瀟灑。他俯視她,薄唇微挑。如果有什麼事做不到,還有他;如果有什麼得不到,還有他;如果覺得倦了累了失望了,還有他。

  無論何時,都有他。

  卿塵仰頭看著他,自從那次意外之後,她總覺得他和以前有些不同,但是到底哪裡不同,又說不上來。

  昨天在清華台,她倚在他身邊閒翻書,無意問道,「古時烽火戲諸侯,也不知是個什麼場面,你說有什麼好笑的呢?」他擱下手中的事低頭答了句:「你若是哪天不笑了,我也戲給你看,看你笑不笑。」卿塵便道:「四方侯國都被你撤了,哪裡還有得戲?你先叫人撕些綢帛來聽聽,說不定我便笑了呢?」誰知夜天凌揚聲便命晏奚去取綢帛來,卿塵又氣又笑,「你真當我是亡國的褒姒啊!」夜天凌道:「你非要做那樣的王后又有什麼辦法?朕只好陪你當昏君了。」

  雖是玩笑話,卿塵過後卻想了好久,換作以前,這樣的話他會說嗎?

  她幾乎是在他的寵溺下隨心所欲,就在他身邊,她放縱自己的喜怒哀樂,就在她面前,他也才是那個誰也看不到的他。她喜歡那種感覺,他就是他,無關其他任何的身份,她也就是她,是他的清兒,他的女人。

  她一時間有些走神,突然面前一隻修長的手將她的頭抬起來,夜天凌目帶研判與深思,看了她一會兒:「在想什麼?」

  卿塵見他深邃的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影子,輕微地漾過亮光。她便也這般看著他,在他的注視下,淡淡轉出一笑:「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要,我只要你。無論怎樣,我都只要你。」

  捏在下頜的手略微一緊,夜天凌唇邊卻勾起抹笑,他細起眼眸:「你不要行嗎?」

  卿塵歎息一聲,順從地伏向他的懷中,將退縮和厭倦都藏在他的溫暖之下,如一隻逃避寒冷的小獸。過了一會兒,她說道:「四哥,我們去武英園好嗎?」

  武英園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樣子,一石一泉一草一木和十一在的時候並沒有區別。尋徑而入,遙見桃色點點,碧枝萬樹,雲霞鋪展,猶勝當年。

  亭台樓閣,朗聲笑語猶在耳,夜天凌陪著卿塵緩步往園子深處走去,心中不免生出絲感慨。不過幾年而已,物是人非,這世間還有幾個人能兄弟相稱,把酒言歡,暢談天下事?曾經桃李瓊筵,羽觴醉月,群季在座,談笑賦詩,如今也只剩這一園寂寥了。他輕歎一聲,無意一抬頭,突然停下了腳步。

  卿塵扭頭,沿著他的目光看去,意外地發現前面半山之側八角亭中,竟是夜天湛獨自一人坐在那裡。

  一棵老樹虯枝勁道,自山巖縫隙扎根而生,樹幹斜伸,如傘如蓋半遮亭上。落花在山側,在亭中,在衣袂飄飄間轉瞬而去,一天花雨下,亭中白衣素服的人遙望遠處,滿身竟是難言的孤單與蕭索。

  夜天湛聽到腳步聲回頭,忽然見到夜天凌和卿塵,瞬間愣愕,隨即拂襟而起,淡淡躬身:「見過皇上、娘娘。」

  飄逸俊雅的姿態,從容沉著的話語,輕風撲面,衣袖微揚,帶來他身上一股微苦的藥香夾雜著清冽的酒氣,幽州「冽泉」,那是十一獨愛的美酒。

  亭中桌上,落紅點點,幾個細泥封口的酒瓶放在那裡,已經空了兩瓶。卿塵問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夜天湛輕輕一抬眸,回答,「明天,是十一弟的生辰。」本來是想避開別人,卻誰知這般巧合,該來的,竟避也避不開。

  卿塵看向漠然立在身旁的夜天凌,又將目光轉回夜天湛身上,夜天湛視線和她微微一觸,溫玉般的光彩。他臉上因酒的緣故頗有幾分倜儻神采,然而那笑卻勉強。

  夜天凌坐到桌前,拿起那酒來,「不想你也知道十一弟喜歡這幽州冽泉。」

  夜天湛道:「在北疆時曾和十一弟一起喝過。他嫌天都桃夭太過醇濃,失了酒的豪氣,說只有這酒烈中纏綿,最合他的口味。」

  夜天凌指下微挑,捏破泥封,仰首傾酒入喉,「清含冰雪之氣,濃有風焰之魂,是好酒,朕還欠著十一弟一醉,到現在也不曾還他。」

  卿塵眼底驀然一酸,眼前桃林盛放,胭脂色,燦如雲,盡成了一片模糊的浮影。

  身邊是一陣無聲的沉默,亭前風過,花落如雨。

  百丈原前,痛失手足,兄弟反目,刀劍相見。從那以後再無人提過此事,大家好像都在迴避著什麼,但即便不願提,不想提,這卻始終壓在心頭。

  恩恩怨怨糾纏得深了,反而變得誰也說不清楚,是非黑白,成敗對錯,早已一言難盡。

  夜天湛抬手灌了一口酒,修長的手指握在瓶頸處略顯得蒼白,透著緊窒的力度,似乎再用一分力氣,那酒瓶便會迸碎在他的指間。「四哥,抱歉。」他的聲音極淡,說話時好像只是在看那片桃林,目光遙遙落在亭子外面,唇角微抿。

  夜天凌亦沒有看他,只是突然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在放下酒瓶的時候,他望著前方說出了同樣的兩個字,「抱歉。」

  卿塵詫異地看向他們兩人,稍後,她往後退了一步,輕聲道:「你們聊,我去下面走走。」

  夜天凌和夜天湛同時看了她一眼,但都沒有開口。

  依山連水的武英園,半邊青峰,奇石疊嶂,兩道流瀑如注,自岩石間長掛垂瀉,一前一後匯入其下深深清潭。潭水碧色翻湧,如翠如玉,風過發間,水霧紛紛撲面,似微雨漫天。

  幽潭深不見底,倒映著卿塵白衣緲縵,她望著那飛濺而下的瀑布出神,耳邊水聲隱隱,卻似乎靜得要令人窒息,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

  男人與男人之間,自有他們處理事情的方法,她不想在此時介入其中。她盼望著他們能深談一次,然而亭中是極漫長的沉默,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隱約傳來那兩人的說話聲,開始還是語氣平和,緊接著越說越快,逐漸就變成了激烈的爭吵。

  夜天凌的聲音深沉凌厲,夜天湛的聲音冷淡犀利,兩人都不再見平素那不動聲色的沉穩和耐心,各持己見,措辭鋒銳。

  麟台之前,一場天朝開國未有的辯論正在進行,武英園裡,兩個掌控著天朝興亡的男人亦正針鋒相對。

  是君臣,是兄弟,是對手,是朋友。是君子胸懷,是王者氣度,是放眼蒼生,是心懷天下。

  曾同窗共讀,曾一朝為王,曾並肩作戰,龍爭虎鬥之下,是對彼此至深的瞭解。人之一生,如果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沒有惺惺相惜的知己,男兒英雄亦寂寞,雄心壯志也孤單。

  卿塵仰首閉目,任紛飛的水霧灑了滿身,點點清涼讓心頭翻滾的焦灼淡下幾分。她修削的指甲直嵌進掌心裡,連疼痛都不覺得。日影漸西,將眼前瀑布清流漸漸染上琥珀的色澤,時光一刻一刻難熬,彷彿千萬年也走不完,等不到那個盡頭。

  誰也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她唯有相信這兩個男人,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突然間,上面的說話聲中斷,卿塵不由自主地抬頭。過了會兒,才聽幾聲低低的咳嗽後,夜天湛的聲音重新響起:「的確,各州究竟有些什麼手段應付清查,我清楚得很。四哥若想知道,我也不怕據實相告。但知道歸知道,要讓他們把吞進去的銀子吐出來,哪裡那麼容易?」

  夜天凌沉聲道:「要說容易,繼續放任他們侵吞國庫盤剝百姓倒容易,可惜別人能容,我容不得。」

  夜天湛道:「負國營私,法理難容,其心可誅,任誰也容不得!四哥要清查虧空,我倒先要問,查到什麼地步?若只是解決一時之困,像以前那樣點到為止,不如趁早。」

  夜天凌道:「查到什麼地步?查到天下無官不清,查到國庫充盈,還民以富足,一天不達目的,我一天不會放手!」

  夜天湛停頓片刻,緩緩說道:「清查天下百官,必招眾怒,卻不知四哥你是否當得這苛刻寡恩、涼薄無情的罵名?」

  夜天凌冷笑一聲:「刻薄寡恩又如何?我豈用姑息養奸去博這明君聖主的虛名?今天我便把話說在前面,你若怕得罪天下官吏,可以置身事外,我沒有太多耐性和你周旋!」

  夜天湛聲音略提:「笑話!我會怕得罪他們?四哥若想看看,我們不妨較量一下,你查中樞,我查地方,三年之後,看誰辦得乾淨徹底!」

  「好!」夜天凌也一揚聲,「三年為期,分個高下又如何?就怕你做不到。」

  夜天湛情緒緩下來:「做到做不到,屆時便知,但我有個條件在先。」

  「說。」

  「四哥可敢答應我,各州各府,清查之中罷什麼人,用什麼人,都由我說了算?」

  這句話要的是天下三十六州的官吏任免之權。卿塵渾身的血液凝滯於一瞬,不愧是湛王,他不是一時意氣,更不是就此向對手妥協。帝都城外,他可以兵息干戈,以退為進;朝堂之上,他可以摒棄前嫌,顧全大局。這一場較量,他是深思熟慮,甘冒奇險,決定放手一搏。

  那麼皇上,他是否也願赴此豪賭,給這場死局以生機?

  他會答應嗎?

  四周恢復了漫長的沉寂,卿塵沒有再聽下去,緩步往桃林中走去,笑容相映了桃花。

  金烏西墜,明月東昇。

  武英園外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佈滿了玄甲禁衛,漸深的夜幕下,十步一哨,肅然而立。

  夜天凌和夜天湛一起走下山亭,身上都已帶了幾分酒意。月朗天清,微風拂面,兩人心間竟不約而同有股舒暢的感覺油然而生。夜天凌負手緩步,目光遙遙望向墨玉般的天際,忽然淡淡一笑,轉頭道:「不知今年閒玉湖上的荷花怎樣,似乎好些年沒再見了。」

  一抹月華落在夜天湛文雅的面容上,清晰明亮,他似是輕歎了一聲,說道:「這麼多年,荷花倒是年年盛放,皇兄若有興致,臣弟備下美酒,恭迎聖駕。」

  夜天凌點頭:「朕記得你府中那荷葉酒似乎也不錯,不妨叫上大哥和十二弟,再去嘗嘗。」

  夜天湛俊眸輕抬,頓了一頓,「臣弟遵旨。」說到這裡突然停住,他看到了卿塵。

  桃林前,月湖旁,一抹清麗的身影獨對明月,合十身前,默默禱祝。

  萬樹桃花,清輝滿天。夜風吹皺湖中波光淺影,吹起她衣帶當風,袖袂飄舉,她半仰的秀顏沐浴在月色之下,髮絲輕揚,似將乘風歸去。

  月中輕花落,林空人靜。那一刻,時間緩緩停佇,他眼底心中,唯有她的影子。

  相逢相知,只是紅塵一夢。

  情絲萬丈,幾世芳華,一身愛恨,一生風月,都做浮雲飛煙。

  他聽到夜天凌叫她的名字,她回眸的一刻月華流轉,湖光如夢,彷彿隔了千年,她的目光終於越過了夜天凌的肩頭,穿過漫天紛揚的花雨看向他。

  那一瞬對視,他向她展開淡然的笑,在看到她的淚水前,瀟灑轉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26 PM

66、無本文

67、暮雨瀟瀟聞子規

  麟台之議的三天,每日例行朝會因此暫停,昊帝御駕親至麟台,並由湛王率百官旁聽參議。

  鐘鼓欽欽,韶樂宏揚,名士學子泱泱齊聚,鴻儒俊才舉袖如雲。千百之眾,皆在鴻臚寺官員的指引之下進退如儀,各陳己見。

  湛王代百官上言,巧妙引導,指點經緯。昊帝虛位求賢,恩威並施。原本頗具火藥味的對立在這樣的暗牽明引之下,變成天朝開國以來前所未有的一場暢開言路、廣納諫議的大朝會。

  三天議論,各家之言百花齊放,異彩紛呈,不少頗具才華的士子脫穎而出,嶄露頭角,即刻便獲重用,在士林之中引起不小的轟動。

  鴻臚寺卿陸遷臨場而作《麟台賦》記此盛事,華賦文章,紙筆相傳,天子威穆,維烈四方。

  帝曜二年春,昊帝正式下詔重新修訂科考例制,依據中樞六部所需,開六科取仕之路,廢文試題制限定。

  同月,詔令天下,廣招賢才,並允許異族有識之士入朝為官。

  天朝自此盛開明之風,更加親融四域,在許多昏庸貪婪之臣因虧空而被紛紛淘汰出局的同時,一大批年輕有為的臣子為中樞注入了新鮮血液,朝堂之上,風氣煥然一新。

  七月仲夏,湛王壽辰,宮中除了例行豐厚賞賜之外,另比往年多了一卷御筆親書。

  夜天湛在煙波送爽齋展書而閱,上面是皇上峭拔有力的筆跡——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抬眼望,閒玉湖上風清雲朗,碧荷連天。

  是年秋,歷經三朝的宰相衛宗平因貪弊案獲罪入獄,親族門人皆受牽連。一夜之間,四大仕族之一的衛氏閥門頹然崩塌,昔日朱門畫堂,而今只餘黃葉枯草,秋風瑟瑟。

  大理寺刑牢,甬道深長,燈火昏暝,勉強可以看到粗重的牢欄之後,衛宗平囚服散發,形容委頓,再不見權臣風光。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牢房前。隨著鐵鎖「卡啦啦」的響聲,引路的牢子討好地躬身下去,對身前的人說道:「鳳相請。」

  鳳衍錦衣玉帶,負手踱入牢房,上下打量四周,面帶笑容:「多日不見,衛相近來可好啊?」

  多年的宿敵了,眼前天壤之別的境地,鳳衍那得意之情溢於言表。衛宗平抬了抬眼,並無激烈的反應,不過冷笑了一下:「有勞鳳相掛念。牢獄不祥之地,敢問鳳相屈尊前來有何貴幹?」

  鳳衍笑道:「這麼多年的同僚共事,老夫是該來看看的,何況剛剛得了個消息,特地來告知衛相一聲。」

  衛宗平道:「不知何事竟勞動鳳相大駕?」

  鳳衍道:「今日中宮有旨,湛王妃私通宮闈,多行悖妄之事,廢為庶人,發千憫寺為尼。湛王領旨廢妃,乾脆得很啊!」

  衛宗平眼角青筋猛跳,衛家最後一絲希望破滅,連日後翻身的機會也徹底喪失。這幾日來。他在心中將這滅頂橫禍反覆琢磨,驟然就在此時想通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湛王顯然不僅是知道了殷皇后之死的真正原因,而且,他已經與昊帝聯手了。

  這個念頭讓衛宗平怔在當場,鳳衍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欣賞著衛宗平的每一絲神情,十分愜意。不料衛宗平突然看著他仰首大笑,花白的鬍子顫顫直抖,笑得鳳衍略微惱怒:「你笑什麼!」

  衛宗平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原本暗無精神的眼中猛地生出一絲精亮,儼然仍是往日與他分庭抗禮的宰輔之臣,「我笑你自以為是。鳳衍啊鳳衍,我們兩個鬥了三十幾年了,誰也佔不了誰多少上風,你我心裡都清楚,你以為我真是敗在你的手中嗎?」

  鳳衍袖袍一拂:「手下敗將,還敢大言不慚,如今你已是階下之囚,還有什麼可說的?」

  衛宗平道:「你別忘了,這天下歸根到底是姓夜。敢問鳳相與皇上,難道近得過皇上與湛王兄弟之情?百年仕族風光將盡了,今天是一個衛家,明天就是鳳家,我不過先行一步,在前恭候鳳相。」

  鳳衍似乎聽到了極為好笑的事:「皇上與湛王?哈哈,看來你真是糊塗了。衛家之後,是殷家、靳家,凡是與我鳳家作對的,早晚都是這個下場,就算湛王也一樣。」

  衛宗平瞇了眼睛打量鳳衍,半明半暗的燈影下,掃除對手後的自滿與手中滔天的權勢在鳳衍臉上明明白白地寫著不可一世,換作三十年前鳳家鼎盛的時候,衛宗平都沒有見過鳳衍這種表情。

  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衛宗平唇角噙著莫名所以的笑,鳳衍顯然低估了昊帝,就像他也從頭到尾低估了湛王。這兩個人聯手的力量究竟是什麼樣子,他有些難以想像,想必即使沒有殷皇后的事,衛家也難逃今天的結局,鳳家就更不會例外。不過他現在樂得裝糊塗,在對手欣賞著他落敗窘態的同時,他也滿意地看著對手逐漸走向相同的結局。

  秋夜深靜,白露輕寒,流光飛轉的宮燈下,卿塵青絲半挽,以手支頤,正看著面前幾串水晶寶石。

  七色碧璽、海藍寶、月光石、紫水晶、石榴石、綠幽靈、金絲晶,她將那串黑曜石也放入其中,輕聲慨歎。轉眼多少歲月已往,那一串串晶石似乎穿連著她在此經歷過的點點滴滴,雖然悲歡離合不盡相同,但對她來說都別有含義,如那串冰藍晶,如那串綠幽靈。晶石中彷彿沉澱了記憶的痕跡,當觸摸到的時候她會想起一些人,一個微笑,或者一句戲語,那跨越了千年的相逢,亦或是,離別。

  三生之後他們是誰?三生之前他們又是誰?輪迴之中她與他們生命的交集深深淺淺,流轉不休,不知始於何時,不知止於何處。

  心口又有些隱隱作痛,她並不喜歡這種虛弱的感覺,但卻早已習慣。習慣了做鳳卿塵,習慣了做他的妻子,如果真的能陪他一生一世,那便不枉這人生一場,想必他也是願意的。

  正獨自出神,肩頭一暖,夜天凌不知什麼時候回了寢宮,自後面將她環住,「想什麼呢,我進來都不知道?」

  卿塵仰頭看他:「想你。」

  夜天凌問:「想我什麼了?」

  卿塵道:「沒什麼,就是想你。」

  夜天凌淡淡笑說:「我說怎麼剛才總靜不下心來,原來是你作怪。」

  卿塵輕輕一笑:「是我,怎樣?」

  夜天凌挑了挑眉梢,笑著挽她轉身。這時外面碧瑤稟報了一聲,侍女們像往常一樣奉了皇后每天該用的藥進來。金盤玉盞,藥香微苦漸漸散了滿室,將秋夜中清風的氣息、殿中安寧的淡香都蓋了過去,莫名地便在卿塵心裡牽出一絲難過的情緒。

  她對著藥盞發了會兒呆,慢慢將藥喝了下去,秀眉微鎖。待侍女們都退出去後,夜天凌見她許久不說話,問道:「怎麼突然愁眉苦臉的?」

  卿塵垂眸道:「我以後不喝這藥了。」

  夜天凌道:「為什麼?」

  卿塵道:「喝了沒有用,我不喝了。」

  夜天凌原本含笑的眼中微微一滯,卻溫聲道:「誰說沒有用,你最近氣色好多了。」他坐來她身旁,抬手攏住她的肩頭,隔著衣衫她單薄的身子不盈一握,卻是比先前更見消瘦。

  卿塵不看他,有些任性地重複道:「我不喝了。」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復又一笑,「好,你說不喝就不喝了。」他眼底倒映著燭火的微光,清淡而柔和,卻有一抹寂然漸漸沉澱在幽深的底處。

  「四哥。」過了會兒,卿塵叫他,他卻好像沒有聽到,「四哥?」

  「哦!」夜天凌似乎從某種思緒中突然被驚醒,答應了一聲。

  卿塵輕聲道:「這藥裡,一直用的有麝香。」

  夜天凌不解,以目相詢。卿塵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他面露恍然之色,「那也不能停了藥。」他低聲道。

  「停了也無妨的。」卿塵道,「是藥三分毒,多用了也不好。四哥,我自有分寸。」

  玉枝宮燈淡淡的光影下,夜天凌眸光深邃,凝視於她,隨後點點頭,說道:「剛才說了,都依你。」

  遲遲鐘鼓,耿耿星河,夜已三更。

  安靜的寢殿中銀燭低照,畫屏朦朧,龍榻鳳衾,明黃綃帳層層低垂,四處無聲。

  卿塵早已枕著夜天凌的肩頭沉睡過去,而夜天凌卻一時無眠,獨自望著帳頂出神。隔著夜裡薄薄的微光,卿塵的臉色極淡,似乎破曉前一抹月痕,漸漸要隱去在天幕的底色中,柔弱而蒼白。方纔她任性地說不想再吃藥,他原本絕不會答應,但就在觸到她眸光的那一刻,卻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在一起一年也好,十年也好,百年也好,去到哪裡,他都陪著她便是,只要她覺得開心,他倒並不很在乎其他,生生死死,也都無妨。

  他淡淡笑了笑,閉目歇息,半睡半醒間聽到外面突然傳來陣嘈雜的腳步聲,他皺了皺眉,很快便聽帳外晏奚低聲道:「皇上。」

  卿塵夜裡向來睡得淺,被這樣驚動,早已醒來,夜天凌轉身問道:「什麼事?」

  晏奚的聲音隔著帷帳聽起來,有些遙遠和飄忽,「福明宮剛才來人稟報,太上皇……怕是不成了。」

  靜垂的羅帷霍然被掀開,晏奚低著頭看到一角雪色單衣飄掠過眼前,上面暗繡的飛龍雲紋在鎏金燈下一閃,落回榻前背光的低影處,是皇上猛地坐起身來。

  然而再沒有什麼動靜,晏奚等了會兒,抬一抬眼,「皇上?」

  「知道了。」就這麼三個字,晏奚看到的是一張清冷平靜的臉,恰似更深夜沉,秋風露重。

  帝曜二年秋,太上皇崩於福明宮。

  秋雨成幕,已經淅淅瀝瀝下了整天。雨水急急,洗過翠瓦碧簷,垂落細流如注,沿著玉石瓊階上的瑞雕祥紋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飄搖的雨色,紅牆金殿,依稀可見。

  偌大的福明宮中,連雨聲也漸暗,孫仕低頭垂眸走過那道漫長曲折的迴廊,玄衣墨袍猶如天低處黑沉沉的深苑,沒在濛濛雨中,一眼望不到盡頭。

  偏殿幽深,轉進去宮燈點點,雨意氤氳如霧。深碧似墨的羅幕之後,淡淡人影綽約。前面引路的碧瑤輕聲稟報後,退出殿外,孫仕有些吃力地伏身跪叩下來。

  簾幕拂動,玉環聲輕,眼前落來一襲淡墨色的廣袖,示意他免禮,一陣沉靜的木蘭清香飄下,如這秋雨的氣息。

  看著孫仕一頭巍巍白髮,行動遲緩,卿塵心裡五味雜陳。不過幾年時間,一轉眼的空隙,生老病死,各有各的歸路。人去燈滅,不知九天黃泉再相見的,都是個什麼境地,那一代的愛恨,可有了終了?

  「為太上皇守了這麼多天,委實辛苦你了。」

  孫仕低垂眼簾:「伺候太上皇,本便是老奴分內的事。」

  卿塵輕歎道:「你跟了太上皇三十幾年,不曾有過半分疏漏,皇上和我都念著你的忠心。如今太上皇殯天,你年紀也大了,也是時候該歇一歇了。」她轉身,執了鳳案之前的玉壺清酒,緩緩斟了一杯。酒色冰澈,在碧玉盞中漩起流轉的觳紋,碧色漸濃,沉澱成一泓幽暗平靜。

  深深淺淺的雨聲穿透幕簾燈影傳來,在殿中沉下濛重的濕意。這結局在當初凌王邁入清和殿的那一刻便早已落定,孫仕沒有任何驚懼,彎腰接過酒盞,復又叩首:「老奴謝皇上恩典。」

  「孫仕,」卿塵在他將酒盞舉到唇邊的時候靜靜地道,「喝了這盞酒,自會有人送你出宮,今後你便將這大正宮忘了,將自己也忘了吧。」

  孫仕手一抖,本來死寂的臉上突然生出了震動:「娘娘……」

  「酒是皇上賜的,去處是我給你的,從此以後,你好自為之。」

  孫仕將酒盞放了下來,抬頭只見到一雙淡定的眸子,濛濛如煙湖深遠,手中已是微微顫抖:「老奴在大正宮過了大半輩子,該活的都活過了。太上皇偏居廢殿,娘娘一直多方照拂,老奴早已感激不盡,娘娘何苦再為了老奴這條賤命違拗皇上的意思,老奴如何受得起?」

  卿塵淺淡一笑:「你不必擔心我和皇上。我和皇上能結連理,也是你當年盡了一份心力,我並沒有忘記。既然大半生都耗在宮裡了,日後便換個地方,安安穩穩,過些清靜的日子去吧,便算是我謝你那份成全之情。」

  孫仕眼中老淚難禁,一時語聲哽咽:「多謝娘娘仁慈。老奴已是風燭殘年,也再沒有什麼能為娘娘效力的地方了,但有樣東西娘娘或許以後用得著。」他抖著手自懷中取出一個金絲錦囊,奉給皇后。

  卿塵疑惑,接過來打開,裡面封著一道朱墨御旨,其上赫然壓著天帝的龍璽金印。她看過內容,週身漸生涼意,這是一道節制皇權的密旨,若昊帝行為有差,憑此可行廢立之舉,上面的日期正和天帝的傳位詔書一致,想必是同日所書。她壓下心中震驚,緩緩抬眸:「這是太上皇的手書?若沒有今天,你打算怎麼辦?」

  孫仕悵然道:「貴妃娘娘故去之後,太上皇自知不久於人世,將畢生的心願都寄托在了皇上身上,只是皇上畢竟有一半柔然族的血統,太上皇不能不顧忌萬一,所以,當日是留了兩道詔書。不瞞娘娘,皇上對太上皇絕情至此,老奴曾想過要設法將這詔書交給湛王,但太上皇一直不曾應允。娘娘知道,太上皇雖言語困難,可他心裡清楚,直到彌留之際他都認得老奴。太上皇到底都惦記著貴妃娘娘,現在好了,太上皇終於又能見著貴妃娘娘了。事到如今,這道詔書對老奴來說已沒有任何意義,便請娘娘收著吧。老奴說句不該說的話,皇族宮闈,恩寵無常,或者什麼時候娘娘能用上也說不定。」

  卿塵將那詔書收好,重新放回錦囊中,徐徐步下案階,走向近處的寂靜燃燒的燈燭。

  琉璃金燈在青石地上拉出一道修長的影子,她背對著孫仕,纖柔的手指挑著那個錦囊靠上焰火。

  「嘩」地一陣明焰衝起,孫仕看到沿著那婉轉曳地的宮裝,燃燒的錦囊落向腳下,那瞬間的明亮在皇后飄垂的羅裳雲帶一角劃出淡金光影,流嵐一般的顏色。

  「娘娘!」

  卿塵看著那密旨漸漸化成灰燼,安靜轉身,淡然而笑:「我不需要這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27 PM

68、瓊台金殿起秋塵

  雨過天涼,秋風滿階。

  放眼御苑,百花凋零,落木蕭瑟,唯有清湖碧波連天色,秋空萬里,黃葉翩飛。

  沿著湖中橫跨兩岸的練雲堤,一個著深青籠紗袍服的內侍快步自武台殿方向過來,因為走得太急,帽冠上垂下的綴珠長纓急劇晃動,他卻根本顧不得整理。

  待進了清華台,那內侍臉上已經滲出薄薄一層熱汗,到了寢殿前急忙對當值的侍女道:「煩請通報一下,求見娘娘。」

  這時正好碧瑤從寢殿裡出來,問了他幾句,便道:「你跟我來吧。」

  那內侍跟著碧瑤入了寢殿,深殿之中越走越暖,空氣中隱約漂浮著杜若清香。轉過靜長的殿廊,入了內宮,碧瑤讓他在外稍等,先行去稟報。

  那內侍屏息靜氣站在下首,悄悄抬眼看到錦繡流雲屏風之後,侍女層層挽起紫綃紗帳,依稀便見皇后斜倚在鳳榻之上。碧瑤近前低聲說了什麼,一個柔和而略微慵然的聲音似透過屏風上的雲水轉了出來,「是什麼事?」

  那內侍忙趨前跪下,低頭道:「啟稟娘娘,晏公公命小人速來請娘娘,請鸞駕移步武台殿。」

  皇后問道:「怎麼了,皇上今天不是在武台殿嗎?」

  那內侍道:「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議事,笞責了數名大臣,連秦國公、長定侯等都要牽連上了,眼下沒人能勸得住皇上,只好來請娘娘。」

  輕輕一聲環珮清響,鳳榻之上皇后由侍女扶著起身。那內侍覷見皇后移步轉出了屏風,輕柔的月色雲裳散披在身上,烏髮如瀑,襯得雙眸幽深似秋水,而那聲音亦比方才靜冷了幾分:「這是為什麼?」

  「似乎是為了太上皇與和惠太后合葬的事,諸位大人奏本上諫,結果惹怒了皇上,就成了這般局面。」

  卿塵緩緩移步,蹙眉細想,一轉身,對碧瑤道:「換朝服,去武台殿。」

  武台殿前,晏奚站在皇上身後不遠處,心急如焚。階前執刑內侍往上看來,他不動聲色地將足尖向外挪移,階下會意,動杖行刑。

  幾名大臣除去官服,俯身撐地,笞杖在內侍手中高高舉起,半空中劃出一個凌厲的弧度抽上脊背,「啪」的一聲震響,不過數下便已鮮血橫飛。

  血色點點,落上青石地,接連不斷笞杖落下的響聲,聽得人心驚膽戰。好在執刑內侍得了晏奚暗示,明白皇上是要杖下留人,手下聲勢雖駭人,卻都留了餘地。否則重笞下去,不用見血便能摧筋裂骨,這些文臣們又哪裡經受得住?

  秋風肅殺,捲得殿前廣場之上枯葉亂飛。皇上負手立在高高撐起的華蓋金傘之下,冷眼看著下方繼續死諫不休的大臣,面色淡淡,喜怒難辨。

  天帝入葬東陵,牽扯到帝后合葬的事宜。按儀制,天帝生前所冊封的孝貞皇后、殷皇后以及事後追封為和惠太后的蓮貴妃都應該合陵同葬。然而卻有不少大臣認為和惠太后先後侍奉過穆帝與天帝,此時不應與天帝合葬,因此上書表示異議。

  但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看過奏表後,居然降旨開穆帝陵,遷太后靈柩入葬。這一來朝臣們更是無法接受,連日具表奏諫,面折廷爭,竟逐漸發展為太后是否能入葬皇陵的爭論。今日一早,有名殿院侍御史懷揣奏表長跪武台殿前,又是為了此事。

  皇上置諫不納,命人將堅持苦諫的御史逐出殿外。誰知這位侍御史竟手抱廊柱大聲疾呼:「陛下能開天下士人之言,何以獨不聽臣之諫?臣今日以死諫言,以正天聽!」說罷返身就撞往廊柱上,若不是內侍攔得及時,當真就要血濺朝堂。

  這一來激起在場大臣們同心之氣,紛紛趨前跪奏,言辭激烈。卻誰也沒有料到,一向寬仁的皇上當場震怒,即刻下令架出為首的兩名大臣廷前笞責,命眾臣出殿觀刑,再有敢言此事者便按此例,嚴懲不赦。

  「陛下此舉有悖禮制,臣竊恐社稷危亂,為陛下憂之……」秦國公話未說完,便見皇上龍袖重重一甩:「帶下去!」

  立刻有兩名內侍上前將秦國公架起來,群臣大驚,旁邊的長定侯連忙叩首苦勸道:「陛下開恩,秦國公元老之臣,年事已高,豈能承受得了這笞杖重責?」

  眾人一邊求情,秦國公卻一邊仍是死諫,「不以禮法,國之將危,臣死不足惜,還請陛下以國為重!」

  皇上平素對這些元老重臣禮遇有加,今天卻像是動了真怒,目視前方,眼角也不曾往下瞥一下,那副神情絕然堅冷,無端令人心寒。

  湛王在旁看得透徹,這段時間整頓虧空,皇上手段之利落,決心之堅定,行事之徹底,讓朝中不少人聞風自危。今天這些大臣中有些的確是食古不化,抱著禮法不放,卻有更多是妄圖借此生事,攪亂朝局。皇上今天一反往日從諫如流的做法,甚至不惜行廷杖之舉,顯然是心中有數,有意為之。面對這些仕族閥門、皇親公侯,想要將虧空順利查下去,必要有雷霆手段懾服朝堂。所以對於皇上的冷酷行事,他不能勸。

  但他身邊的灝王性情仁和,眼見情勢愈演愈烈,終於忍不住上前勸道:「陛下,朝事有異議,大臣勸諫並無過錯,即便所言不當,也應寬以待之。陛下此舉,恐使今後諫官畏言,群臣緘口,還請陛下多加斟酌。」

  湛王眉梢輕微一緊,隨即扭頭看向皇上,只見皇上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瀾。這時忽聽殿前內侍亮聲稟道:「皇后駕到!」

  晏奚心中大喜,湛王也暗中鬆了口氣,這場風波鬧得太大也不行,也只有皇后能從中緩和了。

  皇后鳳冠朝服,妝容端肅,在幾名女官的隨侍下沿著白石御道步入武台殿,側首看過殿前正受責罰的大臣,神色沉靜。待到階前,她輕斂襟帶,盈盈拜下:「臣妾參見陛下。」

  夜天凌冷肅的神情略緩,親手扶她:「皇后平身。」

  卿塵卻沒有順著他的手起身,看了看階下,婉轉說道:「臣妾嘗聞,自古刑不上大夫。今有朝臣當庭受責,臣妾實不忍相見,懇請陛下先寬恕他們。」

  夜天凌手上一僵,垂眸見那九翟四鳳冠上翠鈿柔靜,銜珠低垂,卿塵這樣跪拜在身前,明紅鸞衣的長襟鋪展身後,紋絲不動,不折不扣是一個貞靜賢淑的正宮娘娘。他冷冷收回手:「你也是來勸朕的?」

  卿塵抬頭道:「臣妾聽說陛下欲開啟穆帝寢陵,如此一來,豈不驚動穆帝靈宮?想必太后泉下有知也是不忍的。陛下仁孝,定不會令穆帝與太后難安。朝臣縱言辭激烈些,陛下罰也罰過了,便不要繼續追究了吧。」

  夜天凌眸心清寂的色澤無聲沉下,彷彿整個寒秋的深涼都斂在了其中,「那麼太后與穆帝合葬一事,你也反對?」

  卿塵道:「臣妾確實以為不妥。」說這話的時候她與夜天凌兩兩對視,細密的羽睫淡淡一揚。

  殿前靜極,夜天凌看了卿塵良久,霍然拂袖轉身,「朕已說過,再有諫議此事者,當同此例,你難道沒有見到?」

  卿塵仍舊靜穩俯身:「臣妾既為皇后,則對陛下有勸諫之責,陛下即便因此要責罰臣妾,臣妾亦無怨言。」

  夜天凌背對著她,抬眼往殿前掃去,群臣只見皇上面色一沉:「來人!將皇后帶下去!」

  此時若說帶下去,便是就地受責。眾臣聞言驚駭,就連堅持死諫的秦國公也是一呆。

  旁邊內侍皆不敢相信這親耳聽到的旨意,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晏奚驚得魂飛魄散,沒想到連皇后前來都無濟於事,急忙跪下求道:「陛下,娘娘千金之軀,怎經受得了杖責……」

  夜天凌皺眉打斷他:「皇后恃寵而驕,忤逆犯上,送長宵宮閉門思過。」

  長宵宮乃是掖庭冷宮,專門幽閉犯錯妃嬪。皇上話音落後,四周大臣「哄」地一亂,隨即化作一片死寂,無人再敢多言。

  「臣妾遵旨。」卿塵垂眸說著,緩緩起身。

  這時大殿前突然有兩個聲音同時響起,攔下了近旁的內侍,「臣有話要奏!」「請陛下三思!」一個是鳳衍,一個卻是湛王。

  夜天凌對他們的話聞如未聞,漠然道:「朕的話都沒聽到嗎?」

  內侍們只得上前,卻無人敢放肆,只低聲道:「娘娘請。」

  卿塵舉步而行,似乎無意轉眸看過夜天湛,隨即便被帶出了武台殿。夜天湛驀地一愣,卿塵目光中有著阻止他的意味,而那轉頭的瞬間,他分明還自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別樣的光芒。

  秋風淡,秋草長,椒房空曠,秋塵四起。

  碧瑤自外面回來,氣得眼中帶淚,不過是去尋一床被衾,處處都受冷言羞辱,這長宵宮中人情勢利,涼比秋風。

  梁間蛛網積塵,地上碎葉枯敗,屋中只有一方冷硬的低榻,旁邊放著個黃木几案,簡陋至極。卿塵素衣散發,立在窗前靜靜望向那片清透遙遠的天空,對眼前的處境倒是安然。

  碧瑤快步上前道:「窗口風涼,娘娘快別站在這兒。」她一邊說著一邊轉身去掩窗子,不料窗欞上滿是灰塵,一動便飛了滿身,嗆得她一陣咳嗽。

  卿塵走到低榻前,長袖輕揚,掃開榻上浮塵,坐下來細看碧瑤的神色,笑笑說道:「早說了讓你別去,碰釘子了吧?」

  碧瑤恨恨地蹙了眉:「都是些什麼東西!一個個拿腔作勢。我好言相求,他們……」她說了兩句,怕惹卿塵不快,強忍下來,只是看著屋子犯愁:「這樣子晚上怎麼辦呢?不行,我找這裡的掌宮女官去。」

  卿塵道:「我的話你都不聽了?哪兒也別再去。我剛才見外面倒有不少菊花,陪我出去看看。」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便往外面走去。

  碧瑤怔住,「娘娘,你怎麼還有心情看這些,這是什麼地方啊?」

  卿塵微笑道:「這地方怕是得住上些時日,四壁徒然看著怪單調,不如院子裡好些。」

  碧瑤急忙跟上她:「娘娘不快想想辦法,看這些花草有什麼用?」

  卿塵道:「想什麼辦法?」

  碧瑤忍不住道:「也不知道皇上這是怎麼了……」

  卿塵淡淡一回頭,碧瑤話就只說了一半兒。卿塵也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步出迴廊,信手擷了一朵菊花。碧瑤見她神情悠然,閒步賞花,攢著眉道:「人都說皇上不急急死太監,這倒好,娘娘不急,急壞我這丫頭。這不過是些自生自長的菊花,有什麼好看的?」

  卿塵在一叢金菊面前站下,風一過,點點素香落了滿袖,「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你心不靜,自然看不出這花自生自長的妙趣。」

  碧瑤愁道:「靜得下來嗎?」

  卿塵笑而不語,突然聽到腳步過來,緊跟著有人道:「皇后娘娘倒真有雅興,這時候還有心情賞花。」她和碧瑤轉身看去,見幾個青衣玄裙的女官站在身後,為首的一個年約四十,眉眼苛刻,面帶冷笑,正打量著卿塵。

  卿塵看一眼她的服飾,對她這樣不敬的態度倒也不意外,淡聲道:「這長宵宮中的菊花開得不錯,宮苑也清靜。」

  那女官道:「娘娘以後在這裡可以慢慢清靜,日子還長著呢,但就怕娘娘熬不住。」

  她話中連諷帶刺,顯然是存心來尋事的,碧瑤氣道:「皇后娘娘面前,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那女官冷笑道:「皇后娘娘?我在這宮中幾十年,還從沒見哪個娘娘進了這裡還能走出去,皇后娘娘又怎樣?到了長宵宮,就要按長宵宮的規矩,任誰都一樣!」

  「你……」碧瑤氣得不輕,卿塵以目光制止她,問道:「你是掖庭女官?」

  「不錯。」

  「各宮各殿的瑣事,我平日裡過問得不多,倒不知道長宵宮原來還有自己的規矩,說說吧,都是些什麼規矩?讓我也聽聽。」

  卿塵語氣輕緩,目光掃過眼前,無喜無怒。那女官似乎一掌擊在水中,空不著力,渾然不覺已經濺了一身的水,「長宵宮的規矩娘娘很快就知道了,別的不敢說,千憫寺裡湛王妃怎樣,娘娘今後在這兒絕不會差了半分。」

  卿塵一雙鳳眸略略一細,尚未及說話,便聽到一聲厲斥,「大膽!竟敢對皇后娘娘放肆,還不掌嘴!」

  那女官往說話的人看去,臉上頓時色變,來人竟是內侍省監吳未。隨著吳未的出現,一陣陣整肅的靴聲傳來,數列御林禁衛入駐長宵宮,由內而外,迅速布守各處。那女官心中驚疑,忙俯身退往一旁,屈膝行禮:「見過吳公公。」

  吳未卻正眼都不看她們,轉身畢恭畢敬地對皇后行禮,「娘娘。」

  卿塵點點頭,卻往那女官看去。雖說是長宵宮這種偏僻冷宮,但歷經前後兩次清洗,衛家也已然門庭傾頹,宮中竟仍有殘餘勢力,無怪乎皇上,甚至湛王都無法再容忍外戚閥門。

  那女官看著被重兵把守的長宵宮,再看對皇后恭敬如常的吳未,早已隱覺不妙,一抬頭,觸到皇后靜冷的眼神,心頭一驚。

  卿塵緩緩踱步走過那女官身邊,容色清冷,「我倒不記得千憫寺中還有個湛王妃,吳未,既然有人糊塗,就送她去看清楚吧。」

  吳未低頭道:「老奴遵旨。」

  那女官被嚇愣在那裡,待她清醒過來,先前囂張的樣子早不復再現,腿一軟,「撲通」跪在了地上:「娘娘……娘娘開恩!奴婢知錯!」

  皇后素衣飄飄,早已舉步離開,那清傲的背影從容遠去,連半絲掙扎的餘地都未留,是徹頭徹尾的不屑一顧。

  吳未往身後揮一下手,命內侍遵懿旨處置,亦不再理會那女官,跟隨皇后而去。

  除了封鎖宮門的禁衛,另有四名內侍、四名宮女隨吳未前來。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先前的宮室便被整理妥當,羅帳錦衾、裘衣暖爐一應俱全,榻前一個瑞鳳呈祥金銅爐,置了清華台中常用的木蘭香,裊裊煙輕,和著秋風乾淨的氣息,滿室清寧。吳未恭聲道:「娘娘看看可還缺什麼?」

  卿塵步入室中,聞到這薰香的味道便一笑,回頭道:「難為你想得周到,我枕旁有本未看完的書,讓人送來,這幾天你不必再來這兒。」

  「老奴記下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30 PM

69、長宵永夜解語花

  宣室之中燈火通明,殿前內侍又換了一班,個個低眉垂目站在華柱深帷的暗影裡,不聞一絲響動。

  晏奚籠著袖袍靜立在御案之側,有些犯愁地抬眼看了看那些奏疏。

  連著幾天了,皇上每晚與湛王議事過亥時,緊接著便是這沒完沒了的奏章,待看個差不多,也到了早朝的時間。湛王蒙御賜九章金令,可以隨時出入宮城,但如此連夜奉召卻也少見,而且是密召,接連幾天下來,朝堂上的局勢又是一番不顯山不露水的改觀。

  夜天凌略緊著眉,放下手中一份手本。這是漓王的手本,今年五月,漓王與華翊郡主殷采倩啟程前往雁涼,到達雁涼後不久,卻一同奏本回京,請求將澈王靈柩安於北疆,不再遷葬。

  夜天凌與卿塵幾經商議,終於准他二人所奏,降旨修王陵,建祭祠,並將雁涼改名武英。之後復遷附近郡中百姓三萬餘戶,擴城通衢,在原武威都護府與北庭都護府間增設武英都護府,使之成為鎮守西北邊疆的重鎮。

  天帝駕崩,漓王奉旨回京赴喪,昨日剛剛到達伊歌,除了帶回殷采倩請求留在武英的奏章,又接連上了兩道手本,一道是例行述職,另一道自然就為了皇后遷居長宵宮的事。

  面前還有一堆沒有處理的政事,夜天凌卻有些心浮氣躁,站起來在室中走了會兒,便緩步踱往殿外。晏奚見狀忙跟了上去,卻見皇上在階前一站便是半個多時辰,不動也不說話。

  左右宮人都知皇上這幾日心情欠佳,處處小心。晏奚和殿前當值的衛長征對視一下,衛長征悄悄沿著皇上目光去處,往宮城西北角方向抬了抬眼。晏奚掂量了一番,便上前道:「皇上,今晚月色倒不錯,看了這麼久折子,不如走動走動,鬆緩下筋骨。」

  夜天凌倒沒反對,月色極好,清清靜靜鋪了一天一地,瓊殿瑤閣,玉池秋水,縹緲如仙境。他心裡有事,一直若有所思地負手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聽晏奚低聲道:「皇上,再往前就是長宵宮了。」

  夜天凌腳步一頓,目光掠往晏奚身前。晏奚低著頭心裡七上八下,大氣也不敢出,但再一抬頭,卻見皇上已往長宵宮走去。

  宮宵影重,幕燈搖曳,長宵宮平簷素閣,庭園清寂,月灑青玉瓦,霜華千里白。

  碧瑤服侍皇后睡下,剛要轉身熄了宮燈,聽到帳中低低叫道,「碧瑤。」

  碧瑤轉身,見皇后擁了被衾坐起來,「娘娘,還有什麼事?」

  卿塵抬手,牽著羅帳靜了半晌,「我睡不著。」她起身步下帳榻,碧瑤忙給她披了件長衣。她側身看著穿窗斜灑的月色,那月光直照到心頭,浮浮沉沉,一片如水的明亮。她突然攏了衣裳,轉身便往外面走去。

  「娘娘你去哪兒?」碧瑤連忙跟上。卿塵越走越快,心頭異樣的感覺呼之欲出,彷彿前面有什麼在等待著她。這裡不像含光宮那般宮深殿廣,她數步便出了寢室,轉到外面,步上階前。

  碧瑤跟在身後,往前一看,「啊」地輕呼出聲。

  園中清輝似水,有人獨立庭前,玄裳半濕,素衣深涼,不是皇上又是誰?

  月上中天,秋風白露玉階寒。卿塵立在離夜天凌數步之遙的地方,飄搖雲裳似攜了月華,青絲半散,落落風中。兩兩相望,夜天凌忽然大步上前,猛地抬手將她抱入了懷中。碧瑤眼中微覺酸楚,悄然屏息退下。

  卿塵被夜天凌緊緊抱著,他身上帶著秋寒浸透的微涼,卻又有溫暖的氣息透過衣衫包圍了她,她輕輕推一推他:「你怎麼來了這裡?事情解決了沒有?」

  夜天凌沒有鬆開她,只點了點頭。他自登基以來始終不立妃嬪,眾人皆知皇后獨尊後宮,極受寵愛。武台殿前一番爭議,連皇后都因此被打入冷宮,誰人還敢忤逆抗旨再犯龍鱗?帝后合葬之事,無人敢再置一詞,朝堂上下清肅。

  卿塵在夜天凌懷中仰頭,「那怎麼還悶悶不樂?」

  夜天凌看向她,伸手輕輕撫摸她的面頰,良久,深深一歎:「清兒,這江山天下,我終究還是委屈了你。」

  卿塵卻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怎麼不說我在武台殿做得好不好?你們兄弟兩人最近一個唱黑臉,一個唱白臉,朝裡朝外風生水起,好歹也給我個機會。若說這樣的話,那你蓋座金屋子把我藏起來,風吹不著,雨淋不到,可是會悶壞人啊!」

  夜天凌抬頭,環視這長宵宮,復又凝視於她,低聲說道:「我只覺得,好像有多少年沒見著你了。」他執了她的手放在心口,「這裡空蕩蕩的,什麼黑臉白臉,好了壞了,都沒細想。十二弟昨天回來,進宮找我大吵了一通,口口聲聲問我這是要幹什麼,我也只有苦笑的份。想他說得也對,我若連你也容不得,就該等著去做孤家寡人。」

  他心口的溫度從掌心傳來,化作一片暖流蕩漾,卿塵修眉輕佻:「這個十二,也就他敢跟你這樣。太妃娘娘那麼溫柔的人,他這個脾氣也不知道是像誰。」

  夜天凌道:「幸而他還敢,七弟這幾日天天進宮,他分明也是有話想說,卻一忍再忍,絕口不提。清兒,現在連你也不肯和我爭執了,我要讓母后和父皇合葬,你不贊成,卻始終也不曾和我說。」

  夜天湛果然還是比十二老練些,看來她臨去那一眼,他終究還是明白了。非但如此,他或許也是在避嫌,無論皇上對穆帝的態度也好,對皇后的態度也好,站在他的立場,說得越多,越可能適得其反。卿塵鬆了口氣,她知道夜天凌現在口中的父皇是指穆帝,柔聲道:「我不是不願和你說,我只是覺得,於情於理,你怎樣做都沒有錯。再者,即便天下人都說你錯,我也會在身邊支持你。那些大臣,我們總有法子讓他們退步。」

  夜天凌微微動容,眉心卻並不見舒展。福明宮傳來喪訊之後,他第二天便下旨將御書房遷至武台殿,表面上無動於衷,一切喪禮如儀,然而心底那種感覺卻連自己都不能解釋。一直以來在他心中,穆帝的形象是如此模糊,所能見的唯有《禁中起居注》中一些書於卷冊的記載。求仙問道、耽於享樂、荒廢國政、重用外戚……這些都沒給他留下任何好印象,相反,往日天帝愛責教訓,卻歷歷在目。他甚至有時候會想,若天帝早幾年登基,說不定天朝的情況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喪禮祭祀,面對著宗廟中那些高高在上的牌位,他似乎發現,那個他叫了二十七年父皇的人,理所當然地比那個應該是他父皇的人更像他的父皇,以至於他時常會懷疑,是不是母后和皇祖母弄錯了事情的真相?「這件事,你說母后她心裡會希望怎樣?」他突然低頭問卿塵。

  卿塵想了會兒,道:「我覺得母后對天帝是有恨,卻也有情,而天帝對母后怎樣,你我都看在眼裡。四哥,你想讓親生父母合葬,這自然是人之常情,但若肯成全母后和天帝,又何嘗不是一份孝心?」

  夜天凌的聲音如同這深深長夜,幽涼濃重:「他是我的殺父仇人。」

  「不要讓恨迷了自己的心。」卿塵低聲道,「這是很久前母后讓我轉告你的話。」

  「母后?」夜天凌他抬頭遙望寒夜,「嗯,我是恨他,所以我要用那樣的法子奪取皇位,我讓他病老深宮,孤苦淒涼。」他眼中現出一絲復仇的快感,伴隨著落寞交替而下,絲絲牽人心疼。他忽然輕笑一聲:「可是他死了,我心裡竟會覺得難過。你說,這不可笑嗎?」

  卿塵擁著他,輕聲道:「不可笑,四哥,二十七年父子相稱,恨他敬他,都是真實的你,何必分得這麼清楚?你只要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你是天子,是皇上,一句話生殺予奪,一抬手予人榮辱,你可以讓萬人哭,萬人笑,你的恨會讓他一無所有,但你也能給他一份成全,只要你想。」

  夜天凌俯身盯著她,卿塵眸光澄透,「恨過他,成全他,從此一刀兩斷。上一代過去了,可我們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難道要停在這兒,糾纏不休?」

  夜天凌抬頭,望向那無垠的夜空,明月清亮,直透心間,如水浮沉。一切忽然便那樣靜了下來,多少年來的心結梗在心頭,始終難以開解,天帝的死觸動了他積壓至深的情緒,卻亦如一把鋒利的劍,堪堪斬在那死結之上。是啊,該到此為止了,死者已矣,生者將往,將該恨的恨了,該還的還了,還有多少事等著他去做?比起恨來,成全,需要更大的智慧和勇氣。

  他豁然一笑,有些自嘲,又帶幾分灑脫,忽而喟歎:「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清兒。」

  卿塵輕抿著唇,含笑相望。月光淡淡照出兩人的影子,斜斜投映在地上,無聲交疊。夜天凌眸底深深一亮,突然抬手將卿塵橫抱了起來,大步便向外走去。

  卿塵嚇了一跳,輕呼道:「你幹什麼,去哪裡啊?」

  夜天凌邊走邊道:「回寢宮。」

  卿塵道:「才這麼幾天,你這樣會穿幫的,一台戲好歹也要唱到底!」

  夜天凌低頭道:「這齣戲朕不唱了,這麼多天若還震不住那幫大臣,朕不如退位讓賢。今天念在十二弟求情,赦你這一回,但你又小瞧夫君,罰你回含光宮侍寢……」

  「誰跟你回含光宮,我去清華台……」卿塵攀著他的脖頸,話語聲落,月光飄飄淡淡如夢,漸遠漸輕。

  《禁中起居注》卷七,第四十六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一十二日。

  ……後當朝忤帝,帝怒遷之長宵宮,重兵幽閉,內侍宮人皆不得近。漓王力求於御前,中書令鳳衍上表三章,具後素日之德,群臣請赦。帝有感,迎後歸含光宮,復恩嘉。

  十二月,遷和惠太后靈,伴天帝,合葬東陵。


70、蘭池春暖露華濃

  輕輕灑灑一夜的小雪,妝點了肅穆宏偉的帝宮,又是一年秋去冬來。

  旋轉飄飛的輕雪落到清華台,未及積下便化作了雪水,暖融融的地氣一呵,四處落得蘭露點點,芬芳清冽,倒似進了細雨滋潤的晚春。玉蘭樹下,鳳鳥鸞鶴閒步展翅,不時一聲清啼婉轉,空靈悅耳。

  兩排紫衣侍女手挑盛著蘭花的竹籃,袖袂飄曳,穿過瓊苑步入清華台,翩躚恍若瑤台仙子。五色池旁水霧縹緲,卿塵正仰面躺在玉榻之上,身上隨意罩了件夜天凌的衣袍,寬襟長衣散散垂落,別有一番閑雅的風韻。

  夜天凌倒是端身坐在榻前,一手有意無意地撫著卿塵散瀉身旁的長髮,一手在眼前奏疏上批了幾個字。五色池的內池連著殿中溫室,剛剛沐浴過後,一時不想去御書房,他便命人將今天的奏疏取到了這兒。事情不多,和卿塵談笑間便大概處理妥當,難得清閒的一天。

  侍女們進來將池中殘餘的藥草清理乾淨,復又將一勺勺的蘭花撒入池中,碧池蘭若,微香清淡。卿塵拍了拍趴在身上的雪影,將手裡一份奏疏放回案上,「真讓殷采倩留在北疆嗎?」

  夜天凌低頭嗯了一聲,稍後說道:「她既執意請求,便成全她。」

  卿塵想了一想,說道:「也好吧。」然後反手又去取下一份奏疏,剛剛摸到,突然手底一空,那奏疏已被夜天凌抽走,轉手放到了案頭她拿不到的地方。

  「幹什麼?這邊你不是都看完了嗎?」卿塵問道。

  夜天凌沒回答,只點了點剩下的那些奏疏:「你看這些。」

  這意思便是那份不讓她看,卿塵奇怪道:「為什麼那份不給我看?」

  夜天凌道:「無聊瑣事,不看也罷。」

  卿塵轉過身來琢磨他的神情,夜天凌原本低頭寫東西,被她盯了會兒,一笑將筆擱下,「剛才我進來,你藏了東西不給我看,先說說那是什麼?」

  卿塵側首,眨眨眼睛:「不告訴你。」

  夜天凌就指了指那奏疏,對她一搖頭。卿塵鳳眸一瞥,挽了頭髮站起來,雪影從她身上跳下來湊往夜天凌身邊。她撥開珠簾,一邊走一邊道:「你不給我看,我也知道是什麼。」

  夜天凌道:「那便不必看了。」

  「不看就不看。」卿塵身上外袍滑落,沿著淺階步下五色池,浸入水中,浮香氤氳烏髮飄散,池水溫暖得讓人心骨鬆散。她半合雙目靠在玉石池邊,信手撥弄著一朵清蘭,心思還是轉到那道奏疏上去了。

  定然又是請求皇上冊立妃嬪的奏疏,上次冷宮之事後,這種奏疏就沒斷過。皇上即位三年多,至今六宮虛設,臣子們早就不以為然,尤其與鳳家對立的閥門勢力不願見鳳家之女把持內宮,自然要在此事上動些心思。先前他們都還摸不透皇上的想法,只見帝后情深意重,便是有些奏議,也輕描淡寫,可突然出了冷宮事件,便好像積蓄已久的洪水終於找到了出口,一時洶湧而來。

  夜天凌極少和她提起這些,但這幾個月來見他接連提拔鳳家親族,卿塵便也能知道大概。中樞平衡,沒有什麼比讓這些仕族閥門自行牽制最有效,鳳家無論如何也不會容他人動搖了皇后的地位。而夜天凌最終同意殷采倩留在北疆,或許也有此事的緣故吧。

  他替她守著呢,他和她的家,誰也別想踏足一步。卿塵緩緩吐一口氣,往水中沉下幾分,突然聽到身後一聲低笑。她回頭,夜天凌正看著雪影從垂帳後面叼出的一樣東西,笑不可耐。卿塵一愣,險些從水裡就那麼站起來,「雪影!」

  雪影聞聲,「噌」地竄到了夜天凌懷裡,尾巴一擺縮起來,一雙藍晶晶的眼睛斜瞅著卿塵。卿塵氣結,雪影叼出的正是她剛才不肯給夜天凌看的東西,這時候拿在夜天凌手裡,是一條腰帶,玄玉色的底子,金絲嵌邊,上面繡的是……

  夜天凌端詳著,面上笑意加深,看了又看,問:「這是……龍?」

  卿塵恨不得把雪影揪過來打一頓,攀著池邊伸手:「還給我!」

  夜天凌閒步到池邊,一直強忍著笑:「到底是不是?」

  卿塵俏臉飛紅,銀牙輕咬,「你看不出來啊!」

  夜天凌似乎實在是忍不住了,笑得雙肩微抖:「開始確實是,沒看出來。」

  卿塵哭笑不得,她是繡的……好吧,是針法差了點兒,但也不至於看不出是什麼吧?眼見夜天凌一臉的戲謔,雪影三兩下跳到夜天凌肩頭,蹲在那裡神氣活現,也不知它最近是怎麼討好的夜天凌,現在時不時連肩頭都可以蹲一下了。「賣主求榮的傢伙。」她信手丟了朵蘭花過去,雪影身形一轉,急忙跑掉了。

  夜天凌含笑在池邊蹲下來,白衣微鬆,襟懷半敞,「繡給我的?」他低聲問道。

  卿塵斜飛他一眼:「不是!」

  「哦?」夜天凌低下身來,笑看著她,「不是給我,那是給誰?」

  卿塵抬手搶那腰帶,被他一閃躲開了,深深的眸光籠著她:「是不是給我的?」

  卿塵半仰著頭,嫵媚地看他,唇角淺淺帶笑:「你是天子,腰帶上都要繡龍才行,我這又不是龍,怎麼是給你的?」

  夜天凌驀然失笑,心中極是暢快,拿著那腰帶再看。卿塵便問道:「是不是龍啊?」

  夜天凌挑眉:「嗯,你這麼一說,好像還真是。」

  卿塵抿著嘴,雙手環上他脖頸,「真的是?」

  「嗯,」夜天凌一本正經地點頭,「真的越看越像。」

  卿塵眼中狡黠的清光微閃,攀著他的手略一使勁,就將他往玉池中拉來。夜天凌也不反抗,順勢將她抱住,兩人雙雙墜入池中。卿塵頑皮心起,站穩之後便拿水去潑他,夜天凌這身剛換的衣衫反正已經被她弄得濕透,索性抄水反擊。兩人孩子一樣在玉池中笑鬧躲讓,層層水珠飛濺,竟玩得不亦樂乎,哪裡還有半點兒帝后的樣子。

  直到卿塵玩累了耍賴,夜天凌將她抱回榻上擦乾了身子,舒舒服服窩在那裡。雪影湊過來被卿塵抓住,點著它的腦門要罰,雪戰不知從哪裡玩回來了,圍著卿塵直轉圈。卿塵對夜天凌笑道:「四哥你看,還來了個求情的。」

  夜天凌瞇著眼靠在榻上:「那就請皇后娘娘高抬貴手,饒了它吧。」

  卿塵道:「陛下聖諭,臣妾豈敢不從?」說著拎著雪影的手一鬆,雪影忙不迭地就往夜天凌身邊躲。

  夜天凌顯然心情不錯,破例允許雪影趴來胸前,剛剛抬手摸上它的腦袋,卿塵卻伸手把雪影拎開,「誰准你趴在這裡了?」

  雪影被丟到雪戰身邊去,兩隻小獸滾成一團。清香淡雅袖袂拂面,她已經舒舒服服地枕上了他的胸膛。他唇邊勾起愜意微笑,這個女人,居然和一隻小獸吃醋。

  他垂眸看她,目帶笑謔之意,她揚一揚修挑的眉稍,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夜天凌感慨一句:「女人。」這時忽聽外面晏奚隔著屏風急聲說道:「啟稟皇上,韋州八百里急報!」

  夜天凌拂開珠簾步下龍榻,晏奚拿了急報入內,火漆紅印,竟是軍報。

  夜天凌看過之後,眼底幾分笑意深深一沉,眼底精光熠熠,劍鋒般明銳,轉身對卿塵道:「這個萬俟朔風,居然和吐蕃開戰了。」

  聖武朝之前,西北一帶的大片領土原來一直控制在西突厥手中。天朝與突厥交戰,吐蕃趁機北擴,奪取領地。柔然族取代突厥之後,雙方一直對峙。

  赤朗倫贊此人野心勃勃,聖武二十七年景盛公主病逝,吐蕃與天朝關係曾一度陷入緊張。三年前湛王兵懾邊陲,聯姻西域,使得吐蕃暫時不敢輕舉妄動。萬俟朔風那時也剛剛站穩腳步,休養生息,培植勢力,盡量避免事端。

  這幾年天朝內政不穩,吐蕃趁機又蠢蠢欲動。夜天凌一面厚賜嘉封,示以安撫,一面扶植萬俟朔風,助他掃清突厥殘餘勢力,先後滅掉同羅、僕固等散游部落,統一漠北。如今柔然今非昔比,與吐蕃的矛盾也日益顯露。

  五日之前,萬俟朔風借事主動挑起爭端,親引三萬鐵騎,以快襲戰術突襲吐蕃軍隊。赤朗倫贊也非平庸之輩,即刻引兵北上,雙方在琉勒河一帶短兵相接。

  夜天凌三年來對吐蕃退以忍讓,暗中部署,這份軍報一入天都,他當即決定發兵西北。

  帝曜四年二月,夜天凌在宣聖宮光武台祭天封將,命上軍大將軍南宮競、武衛將軍唐初率輕騎二十萬兵分兩路進擊吐蕃。

  月末,南宮競所率左路軍在大非川擊敗吐蕃軍隊,曾被吐蕃吞併的吐谷渾一帶重歸天朝。與此同時,萬俟朔風調集柔然騎兵,揮軍猛攻,吐蕃兩面遇敵,戰事吃緊。

  赤朗倫贊審時度勢,欲與天朝暫時修好,以緩和局勢。夜天凌面告使臣,命吐蕃退出碎葉、扦彌等一直在他們控制之下的西域諸國,赤朗倫贊拒絕。

  夜天凌態度強硬,當即驅逐來使,支持于闐國發兵南下。十日之後于闐攻陷扦彌國都城,盡殲城中吐蕃軍隊。扦彌國國君被驅逐出境,流亡吐蕃,繼位的新國君對天朝俯首稱臣。

  四月,夜天凌調川蜀精兵,以岳青雲為左衛大將軍、西州都督,自原州通山路,越白水,向西夾擊吐蕃。

  戰報如雪,一日數封飛報帝都。武台殿燈火長明,晝夜不歇。

  吐蕃在赤朗倫贊多年苦心經營之下,國力強盛,騎兵勇猛,不乏與天朝對抗的資本。連月以來,戰事時有反覆,朝中大臣很快分成主戰與主和兩派。

  夜天凌心志堅毅,一旦決定徹底遏制吐蕃勢力,毫不動搖。在此事上夜天湛與他意見一致,朝中主戰一派正是以他為首。

  這是湛王繼麟台之議後又一次明確支持皇上的政見,太極殿上唇槍舌劍爭論的結果是一戰到底。

  夜深人靜,主和一派為首的鳳相燈下踱步,湛王溫潤淡笑下犀利的詞鋒,御座之上皇上高深莫測的注視,竟不由得讓他記起衛宗平在獄中曾說過的那些話。

  這次對戰吐蕃夜天凌不曾親臨戰場,但運籌帷幄,仍是以往用兵果決之風格。排除朝中反對意見後,逐步穩定戰局,繼而發動大軍,配合萬俟朔風連戰快攻。

  六月初,他與萬俟朔風設誘敵之計,假作雙方失和,故意放歸吐蕃俘虜,引誘赤朗倫贊進攻掖城。

  赤朗倫贊果然中計,十萬大軍在鳴沙海被團團圍困,幾乎全軍覆沒。

  天朝、柔然兩軍乘勝追擊,五戰皆勝,赤朗倫贊亦在戰中被萬俟朔風所傷。

  之後天朝大軍一鼓作氣,接連收回西域數鎮,萬俟朔風則率領柔然鐵騎馳戰千里,直接攻入吐蕃境內。

  捷報傳來,舉朝上下爭相慶賀,戰局已然明朗。

  赤朗倫贊遭此大敗,難以為繼,終於意識到柔然和突厥情況不同,想要對抗他們,就絕不能與天朝失和,於是再次遣使向昊帝請求息戰。

  吐蕃使臣到了天都,朝見之前先私下拜會鳳衍,贈送異寶舍利佛珠。次日使者入朝,鳳衍出班力主受和,昊帝此次終於降旨接受。吐蕃對天朝稱臣、納貢,退出西域,承認天朝對西域的絕對統治。

  是年七月,三方正式退兵,各遣使節至玉門關,立和盟碑,歃血而誓,結大和盟約,舊恨消泯,更續新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35 PM

71、曾經滄海難為水

  此次天朝平定西陲,國威遠揚,四方番國皆遣使來賀,各國使臣雲集天都,覲見朝拜。

  昊帝降詔,冊封萬俟朔風為柔然可汗,冊封赤朗倫贊為歸義王。八月仲秋,南宮競、唐初班師回朝,賜宴宣聖宮澄明殿,舉朝同慶。

  澄明殿,殿高九丈,瓊階鋪玉,層簷入雲,築於太宵湖中搖光台上,四面雲波浩渺,霞霧縹繞,二十四道玲瓏浮玉橋貫通臨岸,另有復道飛閣相連各處宮殿。遠遠望去,宮女們環鬢輕衣,綽約而行,凌波微步,絲竹縹緲,恍如瑤池仙宮。

  辰時初刻,親王皇宗、文武臣工入宮候駕,殿廊之前問候寒暄,已是顯而易見分明的兩派。一方是秦國公、長定侯、鳳衍、殷監正等宗親仕族、耄耋老臣,一方是杜君述、陸遷、斯惟雲、南宮競、唐初等後起之秀、寒門武將,此次戰和之爭,也正是這兩派一場激烈的對立。

  安定吐蕃,戰事大捷,這讓朝中少壯之派揚眉吐氣。南宮競和唐初此次凱旋,分別受封驃騎將軍、撫軍大將軍,入進中樞,官比三公,隨征諸將各晉封賞。

  寒門將相陡然崛起,羽翼漸豐,已儼然要與仕族閥門分庭抗禮。殿前相見,拱手笑語間不免便帶了些許刀光劍影,隱隱浮動。

  然而此時有一個人不曾進殿,站在兩方臣子之外,漢白玉欄前,負手面向煙波浩渺的明池碧水,豐神秀徹的面容之上一抹清俊淡笑,廣袖飄拂間,竟有些遺世出塵、孤清的味道。

  卻是湛王,不親不疏,不遠不近,不冷不熱,明明身在局中,偏似置身事外的湛王。鳳衍隔著華柱飛簷看著那身影便瞇起眼睛,眼角皺紋劃出深刻思忖。

  若說前兩年還有些混沌不明,那麼今年,大概所有人都看了個清楚,導致朝中新舊官員交替更迭的這場虧空清查,昊帝並不是孤行獨斷,真正在旁鼎力相助的,竟是湛王。扳倒衛家的是湛王,調換各州軍政要員的是湛王,豐盈國庫的是湛王,在朝中處處壓制鳳家的,也是湛王。這分明是一場台前幕後的天衣無縫的配合,將滿朝文武都算計在了其中。

  那個立在廣殿瓊台之上的身影忽然讓鳳衍生出不寒而慄的感覺,就像數年前在太極殿上,昊帝登基即位,抬袖命眾臣平身,俯瞰天下的一刻,那倨傲的目光讓他有過這樣的感覺,那是,如臨深淵。

  鳳衍暗中皺眉,忽然間聽到身旁殷監正歎了口氣,他也正從湛王那裡收回目光。

  面對突然看來的鳳衍,殷監正一反常態地和顏招呼:「鳳相。」

  鳳衍老眉微動,眼底掠過複雜神色,面上卻笑著:「捷慶之日,殷相何故歎氣,莫非是忽有所感,起了兔死狐悲之心?」

  這話說得頗有些嘲諷之意,殷監正反問一句:「秋風漸起,鳳相心不悲乎?」

  鳳衍臉上笑意略收:「殷相多慮了吧。」

  殷監正抬眼一看他:「那蘇意、杜君述補調門下省,斯惟雲升任中書侍郎也有些日子了,鳳相感覺如何?」

  衛宗平被罷官貶黜之後,由大學士蘇意、光祿大夫杜君述共同接任門下侍中,從此恢復了中書、門下兩省各設兩名尚書、兩名侍中的舊例。天朝三省並相,這相當於無形中分化了宰相的權力,雖然中書省並未真正增添中書令,但卻調入了一個斯惟雲任侍郎,這便也和分權無異了。此事對於鳳家、殷家都有不小的衝擊,但兩家卻一如從前,仍舊對立著。鳳衍聞言冷哼,「殷相身在其中,何必來問我?若不是感同身受,方才何必望風悲秋呢?」

  殷監正道:「呵呵,鳳相說得好,老夫方才想起衛宗平,確實是一時感慨,但鳳相卻似乎並無此憂。」

  鳳衍神情中頗帶自負:「有勞殷相掛心了,凡事不盡相同,豈可同一而論?」

  殷監正明白鳳衍指的是鳳家有皇后這尊靠山,也不多言,只是徐緩說了一句:「這天朝究竟是姓夜啊!」

  這和衛宗平異曲同工的話,令鳳衍心頭一驚,此時忽聞鐘磬鳴奏,九韶樂起。待內侍宣駕之聲傳來,遠處華蓋遙遙,儀仗分明,五明金扇迤邐隨後,聖駕蒞臨。

  鳳衍與殷監正中斷談話,連忙整肅儀容,與王公百官跪迎聖駕。

  不過片刻,便見皇上攜皇后入殿,龍行虎步間玄袖飄飛,沉峻氣度王者威儀,傲然不可逼視。皇后含笑緩步隨行,雲鬢鳳冠,玉綬翬帶,百尺鋪繡金鸞衣長曳身後,秀穩如儀。兩人並肩而行,過玉階,登明台,似自那雲中天闕飄然而來,神仙眷侶,風華天姿,不禁令人神奪。

  「吾皇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中,眾臣俯拜,玉冠朱纓、烏紗金簪於兩廊之側依序低俯,次第而下。皇上略一抬手,殿侍宣旨免禮,眾臣再拜,謝恩平身。

  湛王抬眸而視,隔著金階玉簾,眼前忽然淡淡一亮。

  卿塵在那光彩玲瓏的垂簾之後轉身,明華宮妝下那點淡勻的笑意,映入秋水灩瀲的鳳眸,似是灼灼秋陽灑上一碧千頃的太宵湖,清波炫目,攝魂奪魄,令這金碧輝煌的大殿華彩盡失。流金雲裳伴在龍袞玄袍之側,相映同輝,這一點清緩的笑,便讓皇上冷玉般的臉上帶了幾分暖色,待湛王回過神來,皇上已步到金龍御案之前,含笑攜了皇后的手,親自引她至左側鳳翔青玉案,並肩入座,轉而笑道:「眾卿平身就座,不必拘禮。」

  眾臣見慣了皇上喜怒不形於色,少見他這般笑容,便都知他今天心情極好。天朝經此一役,國威大盛,一番中興之氣歷了許久的醞釀、積壓,終成氣象,大有浩蕩四域,一掃乾坤之勢。這幾年的艱難化作胸中豪情振奮,使得人心懷暢快。夜天凌環視殿下,心有感觸,目光一動落到了湛王身上,眼中笑意卻突然一緩。

  麒麟金案之後,湛王正凝視卿塵明麗笑顏,神思專注。他似是感到了夜天凌的掃視,微一抬頭,夜天凌卻已轉而往卿塵看去。卿塵自湛王處回眸,便對夜天凌嫣然而笑。

  翦水雙瞳,玉色流光,澄淨裡透著嫵媚,清清明明浮浮沉沉,儘是她似幻似真的喜悅。夜天凌眉梢淡淡輕佻,便也以微笑回應。再扭頭看向湛王,湛王未曾迴避他們任何一人的注視,淺笑溫文,毫不掩飾地欣賞,隨即起身,率文武群臣舉酒朝賀。

  夜天凌環視群臣,有意無意間,獨對湛王舉了舉杯。湛王欣然回禮,對視之間,各有一笑。

  三賀之後,殿前作《韶箭》之舞。舞畢,番邦使者在鴻臚寺官員引導下依次覲見。

  卿塵坐在夜天凌身畔,饒有興趣地欣賞各國使臣的服飾舉止。待到吐蕃使臣上前,她便格外留意,吐蕃此次戰敗,被迫稱臣,使臣在天都也有些底氣不足,卻不知會有什麼說辭。

  但見那使者依照天朝禮儀,行三跪九叩之禮,一通讚譽天朝的得體話語之後,手按胸前,彎腰深鞠,「……我邦自不量力,冒犯天威,贊普不勝悔之,決心與天朝重修舊好,故遣臣來朝,除納雙倍歲貢之外,願送嫁卓雅公主東入帝都,以示誠意,懇請陛下不辭為恩。」

  吐蕃此舉並不讓人意外。柔然族在西北逐日壯大,萬俟朔風野心勃勃,現在與吐蕃間的和平未必能維持太久。萬俟朔風與昊帝有母族之親,朋友之義,雙方各取所需,關係穩固,他得天朝支持,使吐蕃腹背受敵,吐蕃要挽回眼前劣勢,重新修補與天朝的關係,唯一的法子便是和親。

  在此之前,天朝曾有華瑤、景盛兩位公主入嫁吐蕃,吐蕃也曾有兩位公主與天朝皇族子弟聯姻。如今赤朗倫贊主動提出和親,而且入嫁的是他的胞妹,景盛公主的親生女兒卓雅公主,這是盡最大的努力拉近與天朝的關係,以對抗柔然。

  御座之上,夜天凌微微笑了笑,吐蕃要防,但西北不能沒有吐蕃,尤其是不能只有柔然而沒有吐蕃,赤朗倫讚這一番和親的美意,他當然不會拒絕。

  「天朝與吐蕃早有聯姻之誼,再結親好更為美談,朕准此請。秦國公,宗族中可有合適子弟迎娶卓雅公主?」

  身兼皇宗司正卿的秦國公站起來道:「陛下,臣對此事有提議。」

  「你有何提議?」

  秦國公花白的鬍子垂在胸前,恭謹嚴肅,「吐蕃此次雖觸犯聖威,但願送公主和親,足見其誠意。陛下後宮空置已久,四妃九嬪皆形同虛設,臣建議,陛下可納卓雅公主為妃,既成吐蕃和親之願,亦置後宮以為和美。」

  夜天凌聞言,眸色已略略沉了下來,然削薄的唇角仍似帶笑,側首道:「秦國公之議,皇后以為如何?」

  以為如何嗎?卿塵睨他一眼,這人今天興致還真是好,換作平常,怕不早冷下臉來了。此前秦國公便多次提過選立妃嬪,這樣的話她已聽到懶得再聽,他要她不必管,她便什麼也不理會。總之有他護著,她就是任性,堪堪視天下群臣如無物,善妒也好,失德也好,她不在乎,他亦我行我素,哪管他人非議。

  這時來問她意下如何,卿塵眸光一轉,探進他深不見底的笑容。那笑裡的鋒芒直抵人的心頭,如劍,將出長鞘,寒氣已漫空,再熟悉不過的眼神了。她眉梢淡挑,便放下手中玉盞,款款笑問秦國公:「秦國公可讀過灝王所作的《列國奇志》?」

  秦國公微怔,不知皇后怎麼問起這個,據實答道:「臣讀過。」

  卿塵徐徐說道:「《列國奇志》第六卷,吐蕃國志裡曾提起過,吐蕃國素有習俗,男女通婚皆以血緣為界,稱做『骨系』,凡有嫁娶者必出五系之外。」她扭頭問灝王:「王爺,我可有記錯?」

  昔年卿塵在松雨台默記書稿,婉轉相勸天帝的情景仍記憶猶新,灝王淡然而笑,起身道:「確有其事,吐蕃國有一本《擇偶七善業儀軌》,據此書記載,吐蕃男女凡有父系血緣者,一律不得通婚,有母系血緣者通婚必在五系之外。否則通婚之人會全身變黑,給自己和族人帶來災難,尤其所生子女皆為癡傻怪異之胎,生生世世遭受神靈詛咒。」

  卿塵點頭,語聲閒淡,「王爺當真是博聞強識,熟知各國風土人情。秦國公或許忘了,吐蕃卓雅公主的母親景盛公主乃是雲凰長公主的女兒,雲凰長公主是先帝的表姑母,到了皇上這裡雖又遠了一代,但還在五系之內。按吐蕃的俗禮,皇上與卓雅公主算是近親,通婚不祥。」

  話中幾位公主,幾門宗親,秦國公掌管皇宗司,自然清楚得很。且不管對不對,意思已經十分明了,皇后這是當廷駁議,不准卓雅公主入宮為妃。

  秦國公心中不滿,口氣便強硬:「我天朝四海廣域,人口泱泱,從未有姑表之親不能通婚的說法。便是皇族之內,也曾有撫遠侯尚華毓公主,親上加親,陛下納卓雅公主為妃並無不妥。」

  卿塵道:「撫遠侯尚華毓公主,公主連有三子,皆夭折於襁褓之中,自己也悲鬱早逝,這一段姻緣豈為美滿?」

  「但華毓公主為撫遠侯納妾數名,生兒育女,可謂賢德。」秦國公脾氣急躁,眾所周知,這時他自恃資望,倚老賣老,便是皇后也不十分放在眼裡。

  卿塵鳳眸輕掠,容色清雅溫和,卻斷然命道:「吐蕃雖是我朝邦屬之國,也該尊重他們的習俗,以卓雅公主為妃的事不必再提了,秦國公盡快自皇宗中選定子弟,迎娶公主吧。」

  她再次否了秦國公的提議,毫無商量的餘地。夜天凌但笑不語,將龍雕玉盞輕輕把玩於修長的指間,深邃目光鎖定秦國公,順帶著亦看過長定侯等老臣,當然,並沒有漏過鳳衍。如今還擋在面前的,唯此而已了。他緩緩坐直了身子,杯盞之中冰色清冽,倒映出一抹沉冷鋒銳的光澤。

  聽了皇后的話,秦國公昂首向前,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據臣所知,皇族中並沒有十分合適的人選。」

  皇后一笑,笑中隱透靜涼,「照此說來,皇上若不納卓雅公主為妃,我朝便要拂了吐蕃贊普結親的美意了?」

  「娘娘所言不差。」秦國公一抬頭,只見皇后含笑回眸,對皇上道,「陛下既已答應吐蕃和親的請求,自不應食言。但遠有吐蕃習俗禁忌,近有華毓公主喪子之痛,卓雅公主也不宜入宮為妃。秦國公既然找不出和親的人選,臣妾卻有個法子或能兩全其美。」

  皇上唇角淡噙薄笑一縷:「皇后但說無妨。」

  玉簾光影細細搖曳,灑上簾後之人柔和的側顏,一道清利的目光穿透那晶瑩光色,皇后居高臨下,看住秦國公,「卓雅公主與皇上有兄妹親緣,不宜婚嫁,若願東來,可封為長公主,親善待之。素聞秦國公的孫女儀光郡主才貌出眾,品德賢淑,宗室諸女無人能及,可晉公主封號,下嫁吐蕃贊普,以成兩國和盟之親。」

  輕描淡寫,寥寥數語,秦國公驟然變了臉色,幾疑自己聽錯了話。震驚抬頭,只見珠簾後秀穩儀容沉著淡定,其旁皇上無波無瀾的聲音傳下來:「准奏。」

  簡短的兩個字,便決定了一個女子要離開天都,遠嫁吐蕃,或許終其一生都難以再回故土。從此之後萬水千山,與親人天各一方,縱有公主之榮耀,卻是萬里飛沙,千里荒涼,生離死別。

  殿上透心而來的目光深涼似水,秦國公又驚又氣,渾身發顫。此時才明白過來,皇后,更確切說昊帝,這是敲山震虎,警告這些從內政到外戰,甚至後宮之事都要指手畫腳的老臣們,他的容忍到此為止。

  順者昌,逆者亡,這就是皇權。

  殿下諸臣尚未從震驚中清醒過來,卻聽湛王潤朗的聲音響起:「秦國公為君分憂,忠心可貴,儀光郡主以公主身份出嫁,臣以為秦國公可加封太公,以彰榮表,請陛下恩准。」

  皇上淡淡道:「湛王所言極是,便依此奏。傳朕旨意,秦國公加為太公,封儀光郡主為公主,擇日和親吐蕃。」

  太公封號雖然尊榮,但毫無實權,這相當於完全架空了原本在朝中舉足輕重的秦國公,群臣此刻都已體會出些山雨欲來的意味。一朝天子一朝臣,昊帝的手段這幾年來人人心有體會,現在再加上一個外柔內剛的湛王,不知不覺中竟已改天換顏。所有人都像處於一鼎悄然升溫的溫水中,等真正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是最後水沸湯滾,無力掙扎了。

  「陛下!」秦國公出席跪至階前,「臣……」

  「秦國公還有何異議?」御案後一聲詢問,十分清冷。

  「臣領旨謝恩!」秦國公不能拂抗聖旨,但心裡驚恨不已,一張老臉漲得紫紅,雙手微顫,「但臣還有話要說,陛下遲遲不肯冊立妃嬪,臣不敢苟同!即便卓雅公主不能入宮,陛下也該選賢德之女子立為妃嬪,同主六宮,方為社稷之福!」

  此話分明是暗指皇后失德,湛王朗朗俊眉不易察覺地一動,不由抬眼便看向卿塵。卿塵安靜地坐在夜天凌身側,唇畔淡笑非但不減,依稀更見加深。眼眸底處不見憂喜,只一味深靜下來,幽湖般斂著宮燈麗影,澄透無垠,無意觸到湛王目光的時候,淡淡暈開一層細碎的觳紋。

  他看著她,神情間有著憐惜的柔和,似是在問她,很久以前他給不了的,現在那個人是否能給她?然而那目光並不咄咄逼人,只無端讓卿塵覺得溫暖。

  卿塵淡淡地一笑,便聽夜天凌說道:「朕後宮家事,自有分寸,不勞秦國公操心,此事不必再提。」

  秦國公執意再奏:「天子家事當同國事,臣豈敢不為陛下憂慮?臣早多次諫言,陛下登基數年,始終無嗣,國無根本,何以所托?請陛下以社稷為重,江山為重,聽從眾議,莫要再一意孤行!」

  天子無嗣,國將如何!卿塵霍然抬眸,目光直刺秦國公,大殿下闔然死靜。

  眾臣皆知,以前曾有臣子在朝中提過皇嗣的問題,惹得皇上怫然不悅,此後沒有人敢當朝再議此事,唯有秦國公和幾個老臣一味上表奏諫,卻都被留中不發。卿塵心底恍然,夜天凌不讓她看的那些奏疏,並不單純是請立妃嬪的諫議,他不願她見到這些,是怕觸及她心事,一片苦心。

  秦國公之語,似密密細針揉入心頭,流雲廣袖低垂,卿塵纖細的手指緊緊扣住鳳座之旁的浮雕,指節蒼白,面上笑容卻紋絲未動,只是那目光已如冰雪,漸透寒意。

  窒息的感覺,像是被人緩緩壓入水中,越沉越深,越深越冷,明明可以掙脫,卻心灰意冷,動也不能動。

  此時,大殿中忽然冷冷響起皇上的聲音:「朕尚安在,你們便急著考慮儲君,是盼著朕早些讓出這個位子,讓你們安心嗎?」

  這話說得極重,滿朝文武驚出渾身冷汗,秦國公張口結舌,匆忙叩首:「臣……臣不是這個意思,臣不敢!」

  「哼!」皇上一聲冷哼,「不敢?我看依你所言,江山社稷都要毀在朕手中了。」秦國公驚惶不敢再言,殿下左右兩席窸窣一片衣衫碎響,群臣紛紛離座,跪於一旁,烏壓壓直到外殿,儘是低俯的錦衣帽冠。靜若死域的大殿中,只餘秦國公沉重的呼吸,一聲又一聲,似已不勝負荷,隨時都要被扼斷在咽喉之間。

  輝煌金玉琉璃燈在御案前轉過一抹浮沉的暗影,皇上刀削般堅毅的輪廓籠在其中,喜怒難辨,唯見玄袍之上飛揚倨傲的金龍,不怒自威,森然迫人。

  「朕今天告訴你們,即便朕無子嗣,卻上有兄,下有弟,兄弟皆有子有女,皆是夜氏皇族的血脈。我天朝福祚綿長,江山亡不了。今日往後,若有人再提妃嬪子嗣四個字,以謀逆罪論!」

  擲地有聲的話,前所未有的決斷,不但驚呆了群臣,更讓卿塵如遭雷殛。他竟回護她至此,卿塵癡癡看著夜天凌冷如堅玉的側顏,一股洶湧的熱浪漫過心頭,直衝眼眶。她匆忙一揚眼睫,傲然抬頭,留在群臣眼底的是高高在上的微笑,母儀風姿,清華奪目。...<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37 PM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5-5 03:40 PM 編輯

72、除卻巫山不是雲

  一路未語,龍輦御駕落停凝雲殿前,卿塵與夜天凌步下車駕,穿過明階御道,腳步卻越走越快,身後內侍宮娥急急跟隨,幾乎是要小跑起來。夜天凌陪在她身邊走了會兒,突然快走一步,伸手將她挽住:「清兒。」

  晏奚、碧瑤等都知趣,忙帶著侍從們遠遠屏息退開。

  卿塵被夜天凌攔得腳下一個踉蹌,卻不曾回身,只站定看著前方,雕欄玉砌,瑤池天闕,皆盡迷濛一片。

  夜天凌輕輕扳過她的身子,卻見明玉燈下,清光隱隱,她臉上已是淚水成行。

  「清兒。」他皺眉低聲喚她,有一點兒欲言又止的歉意。

  卿塵抬頭,忽然猛地撲入他懷中,力氣之大竟推得他後退一步,險些撞上身後的簷柱。「四哥,給我個孩子。」卿塵聲音微啞,直視著他的雙眼,華柱暗影落在她的臉上,投下難以化開的濃濃淒楚。

  夜天凌眉心驟然蹙擰,看了她半晌,環在她腰間的手緊緊勒住了她,他低頭,慢慢說道:「我雖然說過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但是清兒,不要為別人來要,尤其是這個。我不喜歡你帶著任何的目的跟我說這樣的話,不管是為了什麼。」

  卿塵淒然道:「你是天子,是一國之君,你不能沒有子嗣。」

  夜天凌眸底那無邊無際的深黑似要將她湮沒,他靜視著她:「我剛才說過的話,不要讓我再重複了。有我在,你不必理睬任何人,聽清楚,記住了,除了我,不准你在乎任何人。」

  他抬手撫上她的面頰,動作輕柔。卿塵強撐著的力氣在他的凝視下絲絲消散,原本近乎鋒利的眼神漸作失落,隨淚水幽然滑落,她緩緩搖頭,「可我想要一個身上有著你的血脈、我的骨肉的孩子,我不管他們,我只想給你生一個孩子。」

  夜天凌眼中泛起一絲疼惜的暖意,擁她入懷,輕聲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老天若給我一個孩子,那是意外之幸,若不給,這一生你就是我的孩子。」

  他似乎遙遙看向雲霧縹緲的瑤池,看向廣袤的夜空深處,聲音低沉迴響在她耳畔,帶著奇異的力量。天地仿若退回遠古混沌的一刻,只餘他們兩人,一切都化作了虛無。

  無邊的孤獨中,有你有我的相守,四目交投,綻放整個塵世的繁華。

  無憂無怖,無懼亦無悲,心中落下沉緩而滿足的歎息,卿塵看著夜天凌。夜天凌緩緩勾起唇角,淡笑之下他清瞿的面容那樣清晰,觸手可及。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叫她,聲音略啞,帶著磁性的誘惑:「清兒,我想要你。」

  卿塵足尖一翹,長袖飄飄揚起,伸手便摟上他的脖頸,吻向他灼熱的雙唇。

  夜天凌抱起她大步走向寢宮中,丹紗帳,柔絲錦,欺霜賽雪的肌膚,展若流瀑的發。幔帳朦朧燈色媚,他霸道的氣息如若汪洋大海,她星眸中迷離光彩如絲如媚蠱惑著他,柔和而強勁的漩渦席捲下來,愛戀癡欲都化作他對她的渴求。

  他輕吻她,沿著那栩栩如生的鳳蝶,流連於那雪玉凝脂般的柔軟。她在他熾熱的嚙吻下輕輕顫慄,彷彿含羞帶露的一朵幽蘭,夜色下冶艷的美,如妖似魅,引誘他狂熱難遏。

  他狠狠將她擁住,抬手拂滅搖曳的燈燭,黑暗中冰絲凌亂,只餘她輕微的喘息伴著幽香纏綿。這一刻,她完全地屬於他,他探入她靈魂至深處,熔化她在激狂之下。

  他就是她,她便是他,彼此佔有一切,付出一切。他們在一起,灰飛煙滅也罷,擁有了所有,卻什麼都不再需要,只漂浮在無邊無際之中,無止無盡。

  她癡纏著他,喚他的名字,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這樣叫他,也只有他會叫她清兒。

  清兒,她只有這一個名字,只有這一個名字是她。

  她是為他而生的,為他穿越了歲月千年,來世今生,都只為他,與他攜手共赴這熙熙攘攘的紅塵,甘願永世沉淪。

  夜已深,人已靜,此生已成癡。

  《天朝史·帝都》卷一百零三。

  四年秋,于闐國王重病,帝遣玄甲軍五千人,送朵霞公主西歸,繼國王位。五年,封于闐女王為西海女王,立西海都護府。

  平湖秋波三十里,一天秋月似水,一湖碎波如星。

  湖心月影,遙遙輕舟獨泊,一波一漾,似要飄入那清寒空遠的月宮中去。船艙之側,夜天湛獨倚望月,手中半壺清酒,一身閒疏。

  舉酒再傾入喉,旁邊船艙中款款走出個女子,伸手一撈,將他手中酒壺搶走,如蘭似麝的幽香隨著她袖間綃紗蕩過面頰,夜天湛半闔雙目,悠然笑道:「朵霞,還我。」

  朵霞卻不理他,轉身將手一鬆,那酒壺「噗」地墜入湖心,清波裡搖搖曳曳,一抹玉瓷淡影剎那間便沉入了難以見底的深湖。

  「不准你再喝了。」

  夜天湛睜開眼睛,唇角輕佻,彎出個優雅的弧度,低沉笑語傳來:「好,就聽你一回也罷。」

  朵霞以手支頤,慵然倚靠在船舷之上,夜風拂袂飄過她美麗的面頰,她看著夜天湛,輕聲道:「明天,我便走了。」

  夜天湛立在她身畔,一身白衣似浸染了月色清寒,他淡淡含笑:「嗯,明天就走了。」

  「你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朵霞濃密長睫下彎彎的雙眸,讓夜天湛想起沙海之畔的月牙泉,細亮的一刃嫵媚,是大漠飛沙下絕艷的風景。他欣賞著她的美,她是他名義上的王妃,卻更像一個朋友。為妻為伴,因為知道最終要送她遠去,所以在她面前輕鬆得近乎真實。

  「于闐國內我已替你安排妥當,此程有玄甲軍護送你,萬無一失,你可以放心。」

  「只有這些?」

  清風月華,化作他眼中淡笑翩然:「無論在西域遇到什麼事,你都可以修書於我,湛王府仍然是你的家。」

  「那你呢?」

  「我也依舊是我。」

  朵霞看了他一會兒,挪開目光,低垂的長睫在她眼底覆上了一層淺淺的暗影,「我從來沒有想過,到了這一天會是玄甲軍送我回去。」

  夜天湛笑歎:「我也一樣沒有想到。」

  朵霞問道:「你不後悔?」

  夜天湛微微仰頭,月光灑上他俊秀的臉龐。「三年了,」他淡淡道,「這整整三年的時間,你可知道我做了什麼嗎?」

  微風凌波,衣衫飄然。他的身影映入澄淨的湖面,映入朵霞明媚的眼底,縹緲如一道幻影,「我只看到你事事操心,宿宵辛勞,你為了她,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嗎?」

  「你錯了。」夜天湛洒然回身,俊眸之中精光一閃,穿透月華儘是雄姿英發的豪氣,傲然隱有王者之風,「這三年,朝中吏治清正,已非昔日可比,國庫存銀五千餘萬,民生漸豐,吐蕃西域皆盡安定,邊患肅靖。政清國晏,四海鹹服,這雖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總有一日天朝會在我手中盛世大治,你記得我這番話,那一天不會太久。」

  他俊朗的臉上因沾了酒氣而透出一股風流神采,全然不是往日周旋於朝堂之上的沉著從容,亦不復宮中府中說一不二的雍榮威嚴,舉手投足間的瀟灑融入那指點江山的泱泱氣度,魅力逼人。

  朵霞一時愣在他面前,看得出神。他的風雅,他的孤獨,他的霸氣,哪一個他才是真正的他?她全然不知了,眼前這個男人心底裡藏了太多的東西,沉澱在那雙明澈的眼睛裡,是波瀾萬頃的風華。

  「朵霞,多謝你陪了我這麼多年。」

  千里明月清秋色,莫道離別。

  心中莫名地泛起愁緒依戀,朵霞向前撲入了夜天湛的懷中。夜天湛愣了愣,慢慢伸手,擁住了她。

  他身上的氣息,淡淡春風般的暖,吹透黃沙飛天,落日殘陽。他的微笑是她一生永不會忘的記憶,堅毅如山的懷抱,給她力量和勇氣,她可以笑著轉身,一別之後是天涯。天涯路,輕紗飛天,駝鈴聲遠,玉笛輕折悠揚,婉轉成千年的遼遠與思念。

  夜天湛唇間清揚的笛聲蕩漾於波光粼粼的湖面,起起伏伏,悠然飄灑。朵霞倚在他身邊,心裡空無所有,只餘這笛聲。

  此身,如夢。

  月落天清。

  西出雍門,陽光下秋高氣爽,風揚旌旗。五千玄甲軍輕騎護衛朵霞公主歸國,儀仗浩蕩,綿延數里。

  因答應了朵霞,夜天湛並未出城送行。朵霞啟程的一刻,他站在城頭高閣之上遙遙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間是她明朗的笑語:如果有一天,你厭倦了這裡,記得有一個人在西域等你。


73、世事如棋局局新

  朗日如金,折射在武台殿雀羽色青藍水透琉璃瓦上,將陽光幻出一片寶光艷瀲。一個青衣內侍匆匆邁上殿階,進了殿中,下意識便放輕了腳步。

  深色近墨的檀木地板光潔如鏡,倒映出重重金帷肅垂的影子,錦字花紋漂浮如雲,一直延進幽深的內殿。當值宮人都遠遠屏息站著,人人低眉斂目,不聞半絲聲響,內侍的足音落在空寂的殿中仍舊格外清晰,不覺背心已見了微汗。待見到殿前常侍晏溪,他低聲稟報了什麼,晏溪斟酌了片刻,便往宣室走去。

  隔著一段殿廊,宣室中傳來隱隱說話聲。晏溪行至最後一道九龍墨玉屏風跟前,聽到皇上沉冷的聲音便遲疑了一下,雖有急事,但也不敢輕易打擾。卻只這麼一站,裡面的話聲停住:「什麼事?」

  晏溪趨步上前,轉過屏風,只覺得氣氛凝重迫人。裡面除了湛王,只有鳳衍、杜君述和斯惟雲三名重臣,人人面無表情,唯湛王一雙微挑的眸子淡淡看著對面的鳳相,頗有幾分犀利的味道。

  晏溪俯身垂首,目不斜視,稟道:「皇上,含光宮剛才急召御醫入見。」

  夜天凌黑沉沉的眸底輕微一波,連帶著湛王也抬眸。這消息對鳳衍來說卻來得最為及時。果然,皇上將手中的奏疏一合,丟下話來:「回去想清楚改作何處理,明日奏本上來。」言罷拂袖出了宣室,起駕含光宮。

  鳳衍躬身領了,轉身退出時暗中瞥了湛王一眼,心下恨恨。

  今年夏天,滄浪江遭遇水患,連續不斷的暴雨使得江水決溢,河道氾濫,湖、雲兩州十七郡田毀城淹,盡成一片澤國。這樣的洪水已有多年未遇,皇上急掉江左水軍出動戰船遷移百姓,搶修因洪水而決口的廣安渠,復又兩次撥銀賑災。七八月過後大水漸退,由於賑濟得當,兩州未再出災疫亂情,忙亂了數月,各方都鬆了口氣。

  不料此時,帝曜二年的金榜探花,接替斯惟雲督修廣安、廣通雙渠厄梅羽先,卻一道奏表將鳳衍的長子,身兼工部侍郎、江左布政使重任的鳳京書參到了御前。參他私自挪用修渠造項,使得廣通渠遲遲不能竣工。大雨來臨,江水暴漲,廣通渠不能發揮預期作用,以致廣安渠不堪重負,決堤千里,盡毀兩州房舍良田。

  這一彈劾到了御前,皇上極為震怒。近年清查虧空,第一查的便是挪用,這本便犯了大忌,何況又造成毀堤淹田的重災,即刻傳鳳衍入宮見駕。

  鳳衍一到武台殿便覺出氣氛不對,跪拜後未聽到叫起,劈面一道奏疏落在了面前,「自己看吧。」

  黃綾奏疏落地,赫然展開在眼底。梅羽先剛勁挺拔的筆跡力透紙背,墨跡深亮,字字如刃,看的鳳衍漸漸冒出一身冷汗。正惱火這一個微不足道的六品外官,哪裡來這麼大的膽量彈劾鳳京書,一抬眼,正看見湛王淡笑間一抹亮刃般的眼神。

  鳳衍心念電閃,將奏疏重新呈上,俯身叩首:「皇上,奏疏中所言涉犬子,按定制臣應該避嫌,不便多言。」

  湛王烏墨似的眼稍輕輕一挑,唇邊笑意隱隱加深幾分,處變不驚,溫而不亂,不愧是三朝宰輔相臣。

  御案之後,皇上冷眼看向鳳衍:「廣安渠毀壩決堤,水淹千里,你身居中樞之要,難道也沒有話說?」

  「臣等失職,未能事先防患於未然,以致發生這樣的事情,臣請皇上降責。」鳳衍先行請了罪,繼續說道,「但廣安渠究竟何故決口,臣以為應先查清原委。堤壩出了問題,負責督造的的官員難辭其咎,難免會為了要推卸責任尋些借口,其言不可全信。」

  話音一落,身旁響起湛王的聲音:「這幾年清查虧空,各部的缺漏都一一補齊,唯有工部的一直以兩渠的工程浩大為借口,一拖再拖。現在虧空仍舊在,廣通渠工程停滯,廣安渠毀於洪水,不知工部的造銀究竟用在了何處?鳳相不說造銀的事,卻將原因歸咎於其他,這是為何?」

  鳳衍立刻道:「王爺,臣剛才只是回皇上的話。至於修渠的造銀,若要問,當先由尚書省追究負責此事的戶部。王爺若想知道,臣盡快發文尚書省,讓他們責查。」

  聽似恭謹的語調,卻因為太過恭謹,便帶出了些非同尋常的意味,彷彿皇上的問話可以暫且放下,湛王的話卻不能不答。

  湛王如何聽不出鳳衍是想將殷家拖下水,冷笑道:「何必如此麻煩,此事只需問一問鳳京書便明白了。聽說鳳京書在司州故里修了一座佛寺替鳳相夫人祈福,以南嶺檀香為木,東海白玉為階,自稱連皇上為太皇太后修築的昭寧寺也不能及,不知此事鳳相以為如何?」

  鳳衍暗驚,不想鳳京書酒後一句醉話,千里之外湛王竟知道得如此清楚,除此之外,不知還有多少事落在了他手中。當即說道:「小兒為母捐資禮佛一事,事先曾蒙皇后娘娘准許,娘娘還因此恩賜修繕之資。山野小廟豈敢與昭寧寺相提並論?昭寧寺的規模造項王爺最為清楚,此話豈不荒謬?」

  湛王眼中冷芒一沉,對面杜君述和斯惟雲同時皺眉,鳳衍果然姜老彌辣,這一招攻守兼備,不但搬出了皇后,更是將皇上與湛王間的一筆舊賬也暗算在裡面。

  想當初湛王與皇上不甚和睦,因深知皇上誠孝祖母,對昭寧寺不肯有半分馬虎,命人將昭寧寺的造價成倍提高,造金成佛,斥建寺之資千萬,使得國庫越發吃緊。昭寧寺竣工之後,堪稱天下佛寺之首,尋常寺院無人能出其右,如今不僅是皇家寺院,更是天竺、西域、吐藩等僧侶東入中原論法的勝地,弘揚佛法,教化民眾,香火十分鼎盛。

  這幾年湛王盡心為政,國庫充盈,皇上雖心知其中曲折,但並不欲追究,只是話自別人嘴裡說出來,難免讓兄弟兩人心中都生出些微恙。

  湛王抬眸間與鳳衍凜然凝對。鳳衍眼中森森陰冷,湛王唇角那絲清雅的笑容已緩緩淡了下來,尚未說話,便聽皇上道:「朕問的是廣安渠之事,與昭寧寺何干?廣安渠耗資四十餘萬,三年始成,現在毀於一旦。明年若再有暴雨,你們想讓朕置江左百姓於何地?」

  兩人都肅容不再做聲,這時旁邊斯惟雲忙順著將話題帶回了修渠之事:「皇上,當務之急還是要搶修廣通渠,此次若不是廣通渠未成,湖、雲兩州不至於遭此災難。但梅羽先也有不當之處,洪水來時,既知廣通渠不能使用,便應該及時在上游開閘洩洪,則可以毀瀘陽、灃知等幾郡的代價,保全兩州十七郡,亦使廣安渠無恙。」

  這話說的公正,誰也不偏幫,杜君述接著道:「梅羽先一個六品郡使,年紀輕輕,怕是難做此決斷,說起來也不能完全怪他。」

  斯惟雲點頭道:「皇上,不如還是讓臣回湖州吧。」

  夜天凌沉思片刻,卻問湛王:「你覺得呢?」

  湛王道:「臣弟以為事情關鍵倒不在人上,而在於例制。就拿這修渠的造項說,經戶部到工部,入布政使司,再到州府,其中多少無用之功,費時費力。其實各處造項完全可由戶部直接調撥給督造處,不但提高效率,亦可杜絕那些貪贓枉法之事。」

  鳳衍方要說話,忽然瞥見皇上冷淡的目光往這邊一帶,聽到四個字:「此事可議。」

  鳳衍警覺,雙目微瞇,眼縫裡一道精光暗閃。

  天下三十六州九道布政使統管所轄州府軍政,無不重權在握,眼前明擺著皇上是有心要收權中樞。湛王看準了這個時機,猝然發難,梅羽先彈劾鳳京書定然是早已設計好了的。

  九道布政使中有四人是鳳家嫡系親族,再議下去,湛王必是拿鳳家的人開刀,鳳京書首當其衝。鳳衍心知一不留神,這步是落在了下風,正要設法周旋,恰巧晏溪的稟告打斷了議事。

  皇后體弱多病,但向來很少傳御醫,突然急召,定是出了什麼意外。莫說是皇上,便是在座所有人都懸起了心神。

  推出武台殿,鳳衍出宮回府,一路盤算。有皇后在,看來皇上還是給鳳家留著情面的,否則今天這彈劾直髮廷議,那便無論如何都無法挽回了。湛王如今勢頭逼人,這關口皇后可不能有任何不妥,但只靠著皇后,鳳家也步步都在險中。鳳衍前思後想,正思慮難平,不料此時,宮中卻傳出了喜訊-皇后有妊。

  去年澄明殿之後,有了秦國公的例子,朝臣都不敢再提儲君一事。但天子無嗣始終使得大事,如今御醫已證實皇后得嗣,舉朝內外都鬆了口氣,紛紛上書賀表,鳳衍亦藉機再上了一道請罪的奏疏。

  不知是不是因為中宮的喜訊,皇上並未嚴懲鳳京書,只是革了他的戶部侍郎,限日填補挪用造項。日前那場風波便暫且被壓了下來,朝中湛王和鳳家的勢力依舊均衡,一時都不能佔上風。

  剛入十月,天氣略微有些轉涼,卿塵有孕之後身子畏寒,便比往年早些移居清華台。夜天凌早增撥了數十名宮女隨侍,指派御醫每日請脈,格外緊張她,只差沒下道聖旨將人禁足在寢宮。

  卿塵雖笑他小題大作,但自己也很是小心。所幸數月下來,除了開始那段時間略有所不適,一切都還算平安。

  這是新年漸近,四域藩屬之國紛紛來朝覲見,一些準備來年提調使用的官員也奉旨入帝都述職。夜天凌諸事纏身,每天不得空閒,卻不管多忙,隔幾日必定親自召見御醫黃文尚。

  黃文尚自聖武朝入宮,多經歷練,一手醫術在御醫院已是佼佼者。去年老御醫令宋德方告老還鄉,他便陞遷御醫令一職,主理御醫院。這日入宮,因皇上一直與湛王在議事,他便候在偏殿,等了一個多時辰,才有內侍前來宣見,

  轉過廊階,黃文尚遠遠在殿前見湛王從裡面走出來,溫玉樣的臉上似籠著層淡霜,不甚清晰。再看時,沿著雪色冷清的龍台玉階,那白袍玉冠、風華俊雅的背影已遙遙而去。

  穿過殿廊進了內殿,內侍通稟後退了下去,黃文尚俯身叩首,頭頂傳來皇上淡淡的聲音:「起來吧。」

  黃文尚起身,略微抬頭,見皇上斜倚龍榻,身上搭著件青雲長袍,身旁銀炭添沉香四足臥獸點金爐一絲煙火氣也無,暖得四周空氣微微浮動,卻難掩他神色間一股倦意。

  不見垂問,黃文尚便躬身立著。過了會兒,皇上放下手中看著的奏疏,半合雙目往後靠去,問道:「去清華台請過脈了?」

  黃文尚回道:「臣剛從清華台過來,皇后娘娘脈象平安,胎息安穩,並無不妥,只是心血不足,身子太弱了些,臣擔心再過幾個月生產的時候,會很辛苦。」

  夜天凌睜開眼睛,「你究竟有幾分把握?」

  黃文尚遲疑,說道:「要看娘娘這幾個月調養的是否得當。」

  夜天凌道:「宮中難道還缺滋補的藥品?該用什麼藥便用,怎麼會調養不當?」

  黃文尚聽得皇上語氣中的不悅,心想或許今天來的不是時候,回話便分外小心,「回皇上,娘娘平時並不常用御醫院配的藥。」

  夜天凌也知道因為卿塵醫術精湛,御醫們在她面前都十分謹慎,而她也不很習慣讓御醫看診。中宮設有專門的尚藥司,平日卿塵所用之藥一般都按自己的方子,御醫除了奉召入宮外,只負責替她遴選藥材。他倒不是要責備黃文尚,但見他欲言又止,皺眉道:「有什麼話便說。」

  黃文尚道:「臣剛才在娘娘那裡見到幾味藥材,似乎有些不妥當。」

  「藥有何不妥?」

  黃文尚道:「臣見那些藥,其中幾味有破血催產的功效,還有些比較罕見,臣也不十分認得,不能清楚藥效。若尋常人用藥倒好說,但如果有孕在身,還是要仔細些。以娘娘的身子,萬一用了什麼不該用的藥,後果不堪設想。」

  「皇后怎麼說?」

  「皇后娘娘用藥向來自有主見,臣不敢多問。」

  「皇后那裡的藥材不都是由御藥房挑選的嗎,你們怎麼不提醒著點兒?」

  黃文尚低頭垂目:「那些藥材是湛王府送入中宮的,並沒有經過御藥房,臣也是偶爾聽見。」話音方落,便感覺到皇上眼眸一抬,他心頭就像被絲縷薄刃一掠而過,頓時不敢再多言。

  空氣中有片刻的凝滯,繼而被一聲低低的清咳打破,隨之而來是皇上徐緩的話語,「皇后熟知藥理,應該自有分寸。」

  黃文尚抬眼覦了覦皇上的神色,只見一色漠然無痕,叫人探不出絲毫端倪。夜天凌坐起來,突然身形一停,深深蹙眉,稍後才道:「你退下吧。」

  「是。」黃文尚察言觀色,跪安前試探著問了一句,「皇上似乎不太舒服,要不要臣請下脈?」

  夜天凌坐了會兒,淡聲道:「也好。」

  黃文尚便上前跪著請了脈,仔細斟酌後,說道:「皇上近日太過操勞了,怕是有些引發昔年的舊傷。倒不必特地用什麼藥,只是靜養一下便好。若再覺得不適,也可以用一點兒南詔進貢的玉靈脂,有鎮痛提神、除勞解乏的功效。」

  夜天凌這幾日常覺得舊傷處隱隱作痛,事情一多便有些疲乏,聽了這話,點頭道:「你明天呈藥上來吧。」復又囑咐了一句:「直接送到武台殿,不得驚動皇后。」

  黃文尚領旨退出後,夜天凌閉目似在歇息,但從他搭在龍榻之旁扶手上輕輕叩動的手指卻可以看出,他正在思量著什麼事情。

  過些時候,他重新拿起剛才看著的奏疏,再次瀏覽那洋洋灑灑長篇大論,修長的手指在那精美的金龍浮雕之上微微收緊,略泛出些蒼白,忽然間廣袖一揚,便將那奏疏迎面擲在了御案上。

  那是中書令鳳衍彈劾湛王的奏疏。

  入春之後天朝有幾項極大的盛典,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時候。四月中旬,正逢一年一度天都春獵,昊帝起駕宣聖宮,自親王以下皇親仕族皆盡隨行。皇后如今身子沉重,連本應由她親自主持的親蠶禮都免了,此時這些狩獵、射典之類的便不曾參加。

  崑崙苑中,天子行營旌旗連綿,御林侍衛哨崗密集,人聲馬嘶,遙遙可聞。

  寶麓山原野起伏、奇峰深谷,頗有些珍禽走獸,羚羊、白鹿、猛虎、金豹都不在少數。夜天湛尚為皇子的時候便常出入山中狩獵,對寶麓山的地形極為熟悉。他對行營附近那些被驅趕出來的小獸並不十分感興趣,這日帶了侍衛一路深入山中,縱馬引弓,收穫頗豐,眼見暮雲四起,落日西沉,一日已近黃昏。

  天邊一片火色的雲彩連綿不絕,飛鳥自晚霞間成群飛過,紛紛投入密密的山林中。夕陽餘輝在陡峭的岩石上落下最後的光影,更使得山色深遠,層疊峻美。夜天湛正停馬欣賞這山野暮色,突然聽到身邊侍衛叫道:「王爺,那邊有鹿群。」

  他扭頭看去,果然見近百隻野鹿自山谷那邊成群而過,鹿的數量越來越多,像是被人驅趕至此。夜天湛忽然看到當先一隻居然是極為罕見的白鹿,十分驚奇,將手一揮:「追!」

  侍衛們聞聲應命,紛紛打馬,隨他墜入山谷。幾支流箭過去,鹿群受驚,漸生混亂,那白鹿立刻被和其他鹿群衝散開來。夜天湛目標是那只白鹿,縱馬緊追,不由便深入山谷。天色漸暗,道路愈窄,四處密林叢生,兩邊山勢也越發嶙峋參差。

  夜天湛座下之馬乃是大宛名駒,十分神駿,穿過一片叢林,逐漸便追上那白鹿。他自馬上反手抽箭,遙遙引弓,箭如流星,直取獵物。便在此時,身邊響起一聲尖銳的嘯聲,一支狼牙羽箭自不遠處閃電般射來,幾乎和他的箭同時而至,正中白鹿。

  那白鹿身上中箭,復又奔出數步,撞倒在山林間。夜天湛奇怪是什麼人的箭如此凌厲,便勒馬回頭,不料卻見射箭的人竟是皇上。夜天凌自林間縱馬過來,白衣烏靴,手挽金弓,他和十二一路追獵群鹿至此,也沒想到會遇上夜天湛。

  夜天湛翻身下馬:「見過皇兄!」

  「免了。」夜天凌抬手命他免禮。十二隨後而至,見了夜天凌便笑道:「哈哈,原來是七哥,我正奇怪這是誰的箭,竟能和四哥一較高下。」

  夜天湛聞言一笑,眉宇間卻略帶了幾分異樣的神情。最近天都內外雖是一片興盛熱鬧,但朝堂上一直不甚平靜,漩渦的中心,便在湛王府與鳳家。

  上次廣安渠的事情過去不久,梅羽先自湖州入調天都,任了工部侍郎。鳳家對梅羽先彈劾鳳京書一事懷恨在心,對他百般打壓。不料梅羽先毫不畏懼,再次奏本彈劾,這次竟是針對鳳衍,參他曾經私下會見吐藩使臣,收受賄賂,通敵誤國。鳳衍驚怒之餘,,明白事情絕不是一個梅羽先這麼簡單,即刻將矛頭直接對準了湛王。事有湊巧,今年三月,天都出現一次日食。鳳衍借此機會再次上書昊帝,言「日之食,像陰之侵陽,臣之侵君」,以為大不吉,暗指湛王有不臣之心。面對這番局面,昊帝不曾有任何表態,但朝局波瀾暗湧,湛王與昊帝間便漸漸生出些難以名說的隔閡。

  侍衛們尚未趕到,夜天湛便跨過山石去看那白鹿。想起近來朝中諸多事端,皇上的態度一直十分耐人尋味,他不由微微蹙眉,這一天遊獵的興致便淡下了幾分。

  兩支羽箭皆穿頸而過,鹿死誰手已然難以分辨。夜天湛手握長弓,淡淡笑了笑,轉身道:「皇兄這一箭後發先至,臣弟甘拜下風。」

  夜天凌亦緩緩帶馬上前,半明半暗的暮色下,兩人目光一觸,突然間,夜天湛聽到十二驚呼:「七哥小心!」他看到夜天凌眼中銳光驟現,身後似有一陣猛風襲來,眼前精芒如電,夜天凌手中利箭已迎面射來。電光火石之間,他幾乎是未加思索,引弓一射,抬手射出,箭勢凌厲,直襲夜天凌。

  夜天凌先前一支長箭從他左側擦身而過,手下連珠箭出,千鈞一髮之際,雙箭半空相交,「噹」的一聲,刺目的白光應聲飛濺,撕裂昏暗的夜幕。

  一切都在眨眼之間,十二的驚呼,凌厲的箭嘯,隨即伴著一陣猛獸嘶吼的聲音,身後重物落地,夜天湛第二支箭亦搭在了弓上。

  對面,夜天凌手中的金龍長弓也同時弦滿箭張,利芒一閃,冷冷對準了他。

  弓如滿月,隔著數步的距離,幾乎可以看清對方箭上雪白的利芒,冷如冰,寒似雪。

  這時兩面隨行的侍衛先後趕至,突然見到這番局面,皆盡震驚。衛長征將手一揮,御林侍衛迅速圍上前去。湛王府的侍衛都是忠於湛王的死士,也立刻應聲而動。

  夜天凌和夜天湛卻對此視而不見,兩人一動不動地鎖定對方,夜天凌眼中寒意凜冽,夜天湛面如嚴霜。對視之間複雜而銳利的鋒芒,隨著兩張長弓逐漸緊窒的力道,慢慢溢出懾人的殺氣。

  四周無人敢妄動,只怕一絲聲響,便能引發血濺三尺的局面。

  面對著皇上深冷的注視,夜天湛唇角緊抿,臉上漸漸泛出一絲煞氣。十二手已經壓上劍柄,往前邁了一步,沉聲道:「七哥!」

  夜天湛沿著十二的目光緩緩扭頭,猛地一怔。身後離他半步之遙的地方,一隻豹子翻倒在地,依稀可見鮮血濺滿四周岩石樹木。夜天凌先前那一支長箭洞穿豹子的額頭,直沒箭羽,一箭斃命。他心中如驚電閃過。霍地回身,夜天凌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手中金弓紋絲不動,長箭鋒銳。

  夜天湛心中瞬間掠過無數念頭,片刻之後,他迅速將弓箭一收,隨即單膝跪下,「皇兄,臣弟……魯莽了!」

  白衣肅殺,身形堅冷,眾人只見皇上寒意凜凜的箭依然鎖定在湛王身上,漸濃的暮色下,誰也看不清皇上的表情。山風忽起。旁邊馬匹似已經受不住這樣的殺意,不安地嘶鳴。湛王始終低著頭,手卻在弓箭間越握越緊。無論如何,方纔那一箭,已是死罪。

  時間似乎凝滯在這一刻,也不知過了多久,皇上終於將金弓緩緩放下,似乎輕笑了一聲:「起來吧、」

  夜天湛抬頭,夜天凌從馬上看了他一眼,轉身道:「回頭把這只豹子送到湛王行營。」說罷反手一帶馬,揚鞭先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42 PM

74、雲去蒼梧湘水深

  時入五月,清華台中蘭花盛放,修枝翠葉葳蕤繁茂,雪色素顏,玉骨冰心,叢叢簇簇點綴於蘭池御苑,美不勝收。

  夜天凌今天來清華台,正遇上卿塵小睡未醒,便獨自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蘭香如縷,淡淡渺渺,縈繞瓊階玉欄,午後的清華台安靜得似乎能感覺到蘭芷漂浮的香氣。夜天凌看著卿塵寧淡的睡顏。只覺身邊再有多少繁雜之事也並不如何,可是想到她因有孕而欣喜的樣子,御醫私下說的話仍舊沉沉壓在心頭。

  卿塵診出身孕的當天,御醫便如實稟告了他。卿塵上次因劇毒小產,使得身子虧損甚重,幸而近幾年有良醫良藥悉心調治,才不至於纏綿病榻。但她素有心疾,懷孕身子都是極危險的事,幾名御醫誰也不敢保證安然無恙。眼看著數月過去,產期將近,她雖表面上一切安好,人已明顯消瘦下來,明明時常精神不濟,卻總在他表面硬撐著,只要問,就是沒事。他似乎覺得這個孩子是慢慢拿她的氣血精神去養成的,那點將為人父的喜悅早已全然不見,取而代之儘是擔憂。更何況此時此刻,這個孩子是天子唯一的血脈,多少人等著看著,心思各異。

  「皇上。」碧瑤進來輕聲稟道,「湛王求見。」

  夜天凌點點頭,起身步出殿外。他走不多會兒,卿塵便也醒了,雖說醒了,卻渾身懶懶的不願起來,以手撐額靠在榻上,過了會兒,問碧瑤道:「是不是皇上剛才來過?」

  碧瑤說:「皇上坐了好一會兒呢,娘娘睡得沉,都沒有醒。方才湛王來了,皇上便去了前殿。」

  卿塵點點頭,雖是天天進宮,但湛王極少到清華台見皇上,今天突然過來,或者是有什麼急事也說不定。最近不知為什麼,皇上與湛王似乎不像以前那樣融洽,雖然夜天凌對此隻字不提,但女人的心思最是敏感,豈會察覺不到他們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形勢在變,人也在變,在天家與權力這條路上,沒有永遠的對手,也沒有永遠的朋友。

  卿塵心中微微輕歎,這時候外面不知為何傳來些慌亂的聲音,她蹙眉問道:「怎麼回事兒?」

  碧瑤出去看了看,過會兒回來道:「前殿一個侍女拿錯了東西,惹得皇上發怒,沒什麼事。」

  卿塵鳳眸掠過垂簾,復又落回碧瑤身上,淡聲道:「別拿這些搪塞我,到底怎麼了?」

  碧瑤見她靜靜看住自己等著回話,顯然是不信皇上會問了這點兒小事責罰侍女,猶豫片刻,最後還是說道:「湛王……不知怎麼和皇上吵起來了,皇上震怒,連晏溪都被趕了出來、」

  天際雲低,廊下風急。前殿之外,內侍宮女前前後後跪了一地,晏溪那烏漆籠紗帽下鬢角微亂,縷縷儘是薄汗,神情間難掩狼狽。

  卿塵踏上殿階,晏溪吃了一驚,忙道:「娘娘怎麼來了?」

  卿塵往大殿裡看一眼,問道:「為了什麼事?」

  晏溪方要回話,忽聽殿中錚然一聲脆響遙遙傳來,似是杯盞落地飛濺,緊接著一陣無聲的死寂之後,腳步聲起。

  卿塵驀然抬頭,幽深的大殿中,只見湛王快步而出。

  因有大半年未曾見面,乍然相遇,夜天湛一愣,卿塵心底亦湧起莫名滋味。

  依然是身長玉立,依然是豐神秀徹,風雨浪濤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舉手投足間仿似仍是當年楚堰江上那個翩翩公子。只是抬眸相對,千帆已過盡。

  他像換了一個人。若說昔日是春風下明波風流的湖水,那麼眼前的他便是秋雨過後的長空。

  秋空風冷,如他此時看她的眼神。

  風過面頰,吹起衣衫亂舞,夜天湛只停了一下,神情冷漠。轉身舉步。

  「王爺。」        卿塵在他經過身邊的時候叫住他,略一思量,溫聲說道,「許久不見了,不知王爺願不願陪我散散步?」

  清華台,御苑蘭若萬叢,深處翠竹三千。

  修竹幽篁,蒼翠如海,天低雲暗,密密翠墨的顏色隨風長傾,如輕濤拍岸,層層起伏,飄飄搖搖。

  夜天湛站在竹亭之中,一言不發,申請冰冷,卿塵立在他身後,亦不知改如何開口。

  「卿塵!」夜天湛低喝了一聲,卿塵慢慢說道;「孩子……要出生了。」

  夜天湛猛地低頭,驚見卿塵襦裙上已是鮮紅一片,那紅迅速蔓延,不過片刻便浸透了輕薄絲絹落到細花彫紋的玉磚之上,纏蔓花枝染了血色,濃重刺目。卿塵卻似無所覺,「我說過,他死,我隨他……你死,我用我的命護著……你相信我……如果……如果我撐不過去……你們……」

  週身不知來自何處的痛楚越來越重,越來越急,卿塵緊緊咬著牙關,想凝聚一點兒力量把話說完,卻連呼吸都艱難起來,只死死看著夜天湛,目露哀求。

  夜天湛面上一片雪白,額角青筋隱現,不知是他的手攥著卿塵,還是卿塵的手攥著他,那支玉簪不看重力,「卡」地斷成兩截,碎面直刺掌心,劇痛鑽心。

  他忽然極快地低聲說了一句:「我答應你。」俯身迅速將卿塵抱起來。

  卿塵心頭驀然一鬆,身子便軟軟地墜落在他的臂彎中。


75、碧落黃泉為君狂

  雨急風驟,刷刷抽打著殿階,一列青衣內侍匆匆穿過廊前,當先一人捧著藥爐步履慌忙,其後數人手托藥匣急急跟上。

  他們剛轉進內殿,便有幾名緋衣侍女端著銅盆魚貫而出,盆中儘是濃重的血水。再有侍女端了清水進去,片刻出來仍是駭人的血色。

  殿中燭火忽明忽暗,人影憧憧,來往宮人,進退無聲。唯有皇后低抑的呻吟聲自屏風重帳之後傳來,斷續落在窒悶的雨聲中。

  天黑近墨,悶雷滾滾震動琉璃重瓦,夜天凌在殿中左右踱步,困獸一般,身前十幾名御醫匍匐跪地,人人汗出如漿。

  雨聲越急,似乎漸漸蓋過了寢帳內的聲息,忽聽一聲亂響,兩名御醫倉皇步出,險些將屏風撞倒。

  夜天凌霍然回身,兩人已撲跪在面前,為首的御醫令黃文尚磕頭顫聲說道:「皇上……時間太久,娘娘怕是撐不住了,臣請皇上示下,用不用參湯?參湯能讓娘娘撐到孩子出生,但是。。。但是。。。」

  夜天凌喝道:「但是什麼?」

  一旁的何儒義急忙接道:「但參湯極易引起血崩之症,只能保孩子。」

  「混賬!」話未說完,夜天凌勃然怒道,「朕什麼時候說過讓你保孩子?」

  何儒義以額觸地,「請皇上三思!」

  夜天凌一把將他從地上拎起來,冷冷的聲音直逼到眼前:「你給朕聽清楚了,皇后要是有什麼不測,你們誰也別再來見朕!」

  「皇上!」

  「皇上!」眾人叩首跪勸,夜天凌充耳不聞,只一聲毫無餘地的怒喝:「還不快去!」

  眼見皇上盛怒,黃文尚與何儒義再不敢多言,匆忙叩頭退回內帳。

  一陣邪風撞上窗稜,「匡」地將長窗吹開,風揚金帷,雨濕鸞幕。霎時間外面一個身影落在夜天凌眼中,激起他眼底厲厲寒芒。

  殿外廊前,夜天湛一直未成離開,雨已將他半邊衣衫濕透,更將他襟袖上的血跡染得濃重。

  那是卿塵的血,從他將她抱到寢宮的一路上,她的血就沒有停止過,滲進絲帛的紋路附在他的身上冰涼刺骨,帶來沉重的恐懼。

  是恐懼,他獨入敵國時千軍萬馬,面對帝都巨變驚濤駭浪、朝堂之上明槍暗箭都從未感覺到恐懼。

  那些時候退也好,輸也好,無論失去什麼他都有十足的信心還能贏回來,但此時,如果失去了,便終此一生再無法彌補。

  閉目仰頭,一陣雨水撲面而來,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身後卻有一股更深的寒意陡然回身,正撞上夜天凌怒海狂濤般的眼睛。

  夜天凌雙手在身邊緊握成拳,根根筋骨分明,見他轉身,眼中利芒閃現,揮掌如刀,劈面擊來。

  夜天湛抬手隔出,風雨下兩人掌風相交,激起冰水飛濺,一股排山倒海樣的勁氣直將夜天湛逼退數步,身形一飄,落入雨中。

  鋪天蓋地的雨澆下來,夜天凌步步逼近,指著他怒問:「你究竟和她說了些什麼?她痛成那個樣子,就只跟朕說了四個字,善待湛王!孩子和她都危在旦夕,你現在滿意了?你是不是想要她的命?」

  夜天湛痛恨交加,亦怒喝道:"我說了什麼,我還能說什麼?我答應她待你如兄如君,答應她絕不對你有任何不利!孩子是你給她的,你明知道她身子不好,還一次次讓她受這樣的苦,是我要她的命還是你要她的命!」

  「你當朕想要這個孩子?」夜天凌人整個籠在雨中,神情模糊一片,「你想要這江山皇位,朕給你又如何!但她若有什麼不測,朕絕不會放過你!」

  夜天湛冷冷說道:「皇兄想要我的命也不是第一次了,今天她若有不測,你我,就再沒什麼好說的了。」

  一道電閃伴著雷鳴劃破長空,撕裂天地,照亮雨幕昏暗。

  稍縱即逝的電光下,夜天湛臉上蒼白如雪,夜天凌身形冷如冰峰。

  瓢潑雨落,將憤怒與怨恨沖刷成無盡的悲哀,黑暗空曠,只餘兩個孤單的身影,一片荒涼。

  對峙在這即將失去的一刻,才發現原來說出來的恨都已無力。

  如果她有什麼不測,生死又如何?天下又如何?你我又如何?

  便在此時,寢殿中忽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半空驚雷劈下,夜天凌渾身遽震,猛然轉身,便往殿內衝去。

  迎面而來的內侍宮娥倉皇跪避,白夫人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轉出畫屏,連忙俯身:「恭喜皇上,是個小公主。」一抬頭,卻見夜天凌直直盯住她手中的嬰兒,那神情竟似看到鬼魅一般。

  四周只有孩子微弱的哭聲,帷帳中一片死寂。夜天凌往前走了一步,猛地急痛攻心,身子一晃,一口鮮血直噴而出,濺上屏風,落滿襟前。

  白夫人大驚失色,「皇上!」隨後趕出來的御醫正見此景,撲上前來扶,殿中驟然慌亂。

  夜天凌揮手拂開眾人,再不看那孩子一眼,急步入內。

  宮燈如影,帩帳似血。

  風榻之上,卿塵緊閉雙目,烏黑長髮散瀉枕旁,觸目驚心的墨色襯著一片冰冷的白緞,安靜得彷彿睡了過去。

  夜天凌趕到榻前,俯身將她擁在懷中,啞聲喚她:「清兒,清兒!」

  卿塵彷彿聽到了他的呼喚,緩緩睜開眼睛,想要對他笑一笑,卻只虛弱地牽動了唇角。每一次呼吸都如此艱難,底下侍女驚呼御醫的聲音傳來,似是什麼從身體中漸漸退去,她已經分不清,只看得清他的眼睛,心痛如狂。

  溫熱的液體落上她的面頰,滑落在心底。卿塵勉勵想抬起手來,夜天凌立刻握住了她,聲音嘶啞:「別睡過去,清兒,看著我,我不准你睡,你聽到了嗎?」

  她聽到了他落淚的聲音,望著他,目光中儘是留戀和不捨。

  眼前似有一片空茫的安寂,無聲無息,無憂無怖,漸漸令人墜入其中,不經此時,不知生離死別。

  早答應了誰,承諾了誰,是十一曾經含笑的眼眸-我做到了,你也要做到,是夜天湛不久前驚痛的話語-你若撐不下去,我不會履行方纔的諾言。

  是他,霸佔了千年後的卿塵,千年前的寧文清,凝望她低語入耳-你要陪我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不能毀約,九天黃泉都無用,只在這一世,只在這一天。。。

  急雨如幕,快馬馳出重闕高牆的宮城,沿著幾乎空無一人的長街狂奔而去,雨水激濺,四散如花。

  待到牧原堂門前,那馬被主人猛勒的韁繩帶住,一聲急嘶幾乎讓人立而起,馬上之人早已飛身而下,一掌震開了牧原堂虛掩的大門。

  正在堂前的寫韻被嚇了一跳,來人已焦急問道:「張定水張老神醫在不在?」

  寫韻看清了眼前這衣衫盡濕、形容狼狽的人,驚詫俯身:「王爺!」

  夜天湛充耳不聞,只急問:「張老神醫呢?」

  寫韻道:「師父每隔幾個月都會入山採藥,近來並不知堂中。」

  「哪裡能找到他?」

  『深山路遠,又是這樣的雨,怕是難尋。』

  只這一句話,似乎掃落了夜天湛臉上所以的顏色,他踉蹌退了一步,眼中焦灼迫目的精光瞬時變得空洞無著,隱透著絕望。

  寫韻急忙問道:「王爺府上可是有病人,需要大夫?」

  夜天湛頹然搖頭,低聲說道:「不必了,除了張定水的金針,誰還能救她。」

  寫韻見狀,知這定是有重病之人,略略咬唇,抬頭說道:「師父的金針之術我不敢說盡知,但也學得一二,王爺若是信得過,不妨讓我前去一試,哪怕有半絲希望也好。」

  夜天湛目光微微一亮,審視她片刻,一把抓住她:「你跟我走!」

  寫韻伏在馬背上,一路只見宮門深深,重重御道直入天闕,似乎遙不見盡頭。

  身前握韁的是一雙穩持有力的手,隔著一層斗篷,身後那男子的氣息在雨中冷冽如斯。這樣疾馳趕路,風雨無阻,不知他是為了什麼人。

  夜天湛打馬連闖數道宮門,凡有御林侍衛上前欲攔,一見那道九章金令,紛紛退避。殿前可佩劍,禁中可馳馬,那令牌象徵著主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貴身份,擋者無赦。

  雨勢略緩,樓台殿閣都在一片飄搖的雨霧中若隱若現,渺遠至極。

  過玉階,穿朱廊,寫韻快步隨夜天湛進入寢殿,四周都是飄飄浮浮的藥味,夾雜了血的氣息在潮濕的雨霧中,濃重窒人。

  如此幽深的大殿,起初外面還見忙亂的宮娥醫侍,越到裡面越是森靜,只見被趕出來的御醫宮人們跪伏在地,珠簾的影子在地上微晃,隔出生死兩重天。

  屏風後,鸞榻前。寫韻又見到了那個曾令她魂牽夢縈的身影。地上是摔裂的藥盞,打翻的金盤,他一動不動的坐在榻前,癡癡凝望著懷中的女主。那樣溫存的注視,像要這樣看到地老天荒去,他的精神隨著她的生命慢慢流逝,在她柔軟而眷戀的回望中,一起灰飛煙滅。

  寫韻跪至榻前,連請了幾聲,他才恍然抬頭,燈下,竟一臉淚痕縱橫。

  寫韻不敢抬頭,低聲說道:「皇上,您放下娘娘,讓我看一看。」

  夜天凌怔視著她,寫韻再叫一聲:「皇上!」他突然驚醒一般,眼中瞬間恢復了一簇清冷的光,小心翼翼的放下卿塵,將寫韻讓到了榻前。

  寫韻見了皇后的情況,心底生涼。一咬牙,返身取出金針,針在手,對準的是皇后的心口,卻微抖,遲疑。

  她抬頭,不料見到皇后的目光靜靜落了過來。

  人已近燈枯,但她沒有昏睡過去,不知是一般什麼樣的力量讓她撐在這裡,不肯放棄,那樣虛弱的身體裡,是如此柔韌的心志,絲絲都是對生的渴求,對眼前之人無盡的留戀。

  寫韻似乎從那平靜如水的目光中看到了信任,她是神醫張定水唯一的弟子,醫人病痛,活人生死,都是這一針。

  她深吸一口氣,手起針落,刺入皇后心口要穴。

  屏風之外,夜天湛石人一樣立在燈下,照不亮深宮影重。

  雨已停,時已黃昏,天色是抹不開的昏暗,窗外風蕭蕭,涼意透骨。

  宮燈一隅,沉香殘飄,一盞七寶蓮花燈漏水流靜靜,夜天湛凝神瞅著那裡,一聲聲,都是時間的流逝。

  也不知過了多久,寢帳裡面腳步聲響起,寫韻走出來,白夫人等人迎了上去,夜天湛仍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隔著數步的距離,他清楚聽到寫韻唇間落出極輕的四個字,「皇后平安。」

  那一瞬間,彷彿身子裡一下空了,臉上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強作的鎮定猛然一鬆,竟有些站立不穩,他緩緩地沿著幾案跪坐了下來,伸手一抹,臉上冰冷一片,心裡翻江倒海,已不知是什麼滋味。

  彷彿有人在身邊叫了聲「王爺」,他將胳膊撐在案上,也不抬頭,只是無力地擺了擺手。

  人都退了下去,四周只是一味地靜,靜得人什麼也不願想。

  極度的安靜中再次傳來腳步聲,夜天湛終於抬頭,只見夜天凌走出屏風之外,步履沉沉,似已疲憊之至。

  四目交視,兩人互相看著彼此前所未有的狼狽,突然間同時笑出聲來,笑得無奈,笑得嘲弄。

  夜天凌走過來,靠著長案在夜天湛身邊坐下,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誰也不再扭頭看對方一眼,兩人都盯著高高隱沒在光影下雕樑畫棟精美的刻痕發呆。

  大殿空寂,幾乎不聞一絲聲響,面對這自幼便熟悉的宮殿,卻彷彿什麼皇上王爺天子公侯都在夢裡,荒謬得無以復加。脫掉了那尊榮的外衣,赤裸裸相對,只是兩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有傷,有痛,有恨,有情,好像有話想說,卻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好一會兒,夜天凌突然徐徐說道:「七弟,多謝你。我剛才一直在想,這個位子,你若……」

  他話未說完,夜天湛猛然打斷了他:「四哥!」他轉身,繼而叩首下去,「皇上,臣,今日出言無狀,行事狂悖,忤逆聖顏,實在罪無可赦,請皇上責罰。」

  夜天凌默然看了他良久,長歎一口氣,伸手扶在他的肩頭。夜天湛抬頭,徐緩一笑:「四哥,人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原來要付出這麼打的代價,幸好現在還不晚,我會謹守自己的諾言。但是,你若是負了她一分一毫,我絕不會坐視不理。」

  夜天凌劍眉微蹙,唇角卻亦牽出一絲笑容:「難得你肯和我說這樣掏心的話。」

  他還想說什麼,卻被外面請見的聲音打斷。內侍急匆匆的進來,手捧一份奏報跪道:「皇上,東海急報。」

  殿中兩人同時一凜,夜天凌接過奏報,一路看下,神色漸漸凝重。他看完轉身將奏報遞給夜天湛,負手思量,一轉身,聽夜天湛沉聲道:「皇上,臣弟請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44 PM

76、天河落處長洲路

  東海戰報,帶來震動朝野的消息。

  五月甲申,東海倭寇矯稱入貢,奇襲琅州重鎮橫海郡。

  天朝水軍不曾防備,倉促應戰,遭遇慘敗,七十五艘戰船全軍覆沒,無一得歸。橫海郡使宗干當場戰死。

  三十里高台,八千里烽火,飛報帝都。副使聶計退守城中,率橫海將士與倭寇惡戰連日。

  倭寇二百餘艘戰船聚集海上,日夜攻城。

  三日之後,海面浮屍千里。城下血流成河。

  琅州沿海流寇徐山等人勾結倭寇,裡應外合,引狼入室。

  丁亥,橫海城破。

  聶計與部下十二將士死守至終,復又殺敵八百餘人,於觀海台自盡殉國。

  倭寇由此直入琅州,攻文州,在東海沿岸肆行劫掠。

  更有流寇如徐山等,原是東越侯藩府重將,削藩後不服東海都護府管束,自行聚眾成寇,橫行海上,這時與倭人狼狽為奸,改穿倭服,乘坐倭族八幡船,戮掠燒殺,氣焰囂張。

  短短數日之內,東海連有五座城池遭劫,倭寇凶殘暴虐,民眾被殺者三萬有餘。

  怒海驚濤,席捲而來,天朝沿海一線城郡皆作一片人間地獄。

  東海民眾奮起反抗,在琅州巡使的帶領下退守鰲山,拚死衛國,阻擊倭寇,但勢單力薄,急待帝都增援。

  戰報送入帝都,立刻引起軒然大波。

  倭寇之患,歷年來並非沒有,但如此猖狂入侵實屬罕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朝堂之上,文臣武將義憤填膺,皆以為國恥奇辱,非戰不能雪清。

  眾口一心,別無異議,漓王更是當朝出班請戰,誓滅倭寇。

  翌日,聖旨下。

  追封橫海郡使宗干為靖義將軍、副使聶計及十二部將為忠烈士,於琅州觀海台立祠受封,厚撫陣亡將士。

  擢琅州巡使逄遠為鎮東將軍,統領東海四州軍務。

  限折衝府平江道十萬水軍三日內趕赴琅州,配合文州、現州、靖州三路天軍抗擊倭寇。

  授湛王玄龍府、天子劍,以九章親王身份親赴琅州督戰。

  不是漓王,是湛王。瀟灑倜儻的湛王,與皇上貌合神離、幾欲反目的湛王,唯一還能威脅皇位的湛王。

  東海之行,在眾人眼中儼然是一條不歸路。

  然兩日之後,聖旨再下。

  皇后之女賜名元語,封蘭陽公主,賜邑三千。

  湛王世子元修封長陵郡王,賜邑五千,入大正宮住讀,由皇后親自教養。

  最後這道晉封郡王世子的聖旨不啻於來自東海的戰報,震驚內外。

  含光宮中,明池春水,層層紫籐花盛放,如蝶舞成行,垂玉玲瓏,一天一地深深淺淺的紫,寧靜淡香幽幽飄零。

  九曲廊前青籐深碧,花蔓低垂,遮起一片細細碎碎的濃蔭,卿塵倚在廊前竹榻上,手中握著一支玉簪,淡淡的光影底下,眉目靜遠。

  素手如玉,白玉凝脂。

  和潤的白玉當中嵌入了縷縷薄金,刻作一朵雅致的蘭花,枝葉修然,恰好遮擋了那斷裂的痕跡,構思精巧,天衣無縫。

  三個多月前,當她從幾天的昏昏沉沉中清醒過來時,夜天湛已遠赴東海,唯有這一支玉簪,盛在同樣雕刻蘭花的木盒中,放於枕旁。

  她輕輕撫摸玉簪上精美的鑲嵌,觸手處沒有絲毫的破綻,那一道裂痕在細緻的金箔之下修補的如此完整,牢牢接連著斷裂的兩端,巧妙的點綴讓這原本普通的簪子顯得與眾不同。

  這麼久了,她已久虛弱得幾乎無法離開床榻,但卻每天都能聽到他的消息。

  五月末,琅州水軍在蕭石口近海擊敗倭軍,摧毀敵軍戰船二十八艘,殲敵五千餘人,收復橫海。

  首站告捷後,天朝水軍略作休整,丁末子夜時,在當地幾名老漁人的引領下,百艘戰船精兵四萬奇襲浪崗導,直搗賊寇徐山老巢,生擒徐山。三日後,復以誘敵之策將另一支流寇勢力引致近海,盡殲之。

  湛王下令將徐山等三十餘名通倭賊寇斬首示眾,以敵血奉觀海台,祭奠聶計等忠烈將士。

  琅州民眾對徐山等人恨之入骨,人人額手稱慶。徐山雖死,民憤仍難平息,屍首最終被百姓千刀萬剮,拋入大海餵魚。

  六月初,倭寇再襲鰲山衛。天朝水軍迎面出擊,重創倭寇,斬敵近萬,軍民士氣大漲。

  湛王揮軍乘勝追擊,在陸上騎兵的配合下,六萬精兵圍困被倭寇侵佔的滄南郡,雙方血戰兩站之後,倭寇不敵,棄城而逃。

  此後,天軍在琅州九戰九捷,痛殲入寇琅州之敵,並分路出擊,連續奪回成山,樂清,臨台等數處倭寇盤踞的郡城,倭寇被迫退回海上。

  然而戰事卻並未到此結束,昊帝再次對東海增兵十萬,糧草補給源源不斷自汴水、連水運往琅州。

  湛王兵力充足,全無後顧之憂,大軍整裝待發,預備反守為攻遠征東海一域,徹底清楚沿海倭患。

  東海之濱,是浪濤萬里、炮火紛飛的戰場,沒來得及與她說一句話,他請戰出征,遠離帝都而去。

  多少日子了,眼前仍是那天他撕痛的注視:「我答應你。」

  這一次,她賭贏了。

  籌碼是她的命,是他的心。

  他終於給了她那個珍貴承諾,一諾定江山。

  多年前凝翠亭中他低語相詢,從那時起,就注定了這一生的情分。他給了所有她想要的,而她卻給不了他分毫的回報。

  原來以為是他欠了她的,現在才發現,她欠他的,其實永遠都無法償還。

  愛了誰,欠了誰。或許來世再愛下去,來世要還給誰。數十年人世一遊,你來我往,織就萬丈紅塵,悲歡離合。若有一日回去了,可是無悔無憾?

  「寫韻叩請娘娘萬安。」一聲柔和的問安將卿塵從思緒中驚醒,陽光下,花影間,寫韻一身青衣布裙在席前盈盈福禮,抬頭微笑,明眸秀麗。

  「快起來。」卿塵有些吃力地撐起身子,寫韻忙上前扶住:「娘娘今天好些了嗎?」

  卿塵扶著她的手坐起來,「有你每天來給我調養,是覺得一天比一天好,你這金針之術可是得了張定水的真傳。」

  寫韻一邊取出金針,一邊笑了笑,說道:「在牧原堂跟師傅學了七八年了,若還不得其意,豈不丟師傅的臉嗎?往後還要請娘娘多指教才是。」

  卿塵見她手底行針穩當,胸有成竹,點頭稱讚,再過幾年,可真就要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看著寫韻,他仍不免想起另一個害死了她的孩子,也差一點斷送她性命的女子。同是綺年玉貌,同是紅顏翩翩,一人白骨已成灰,一人卻於那生死一線妙手回春。

  若說不會當年的驕傲與自負,那是自欺欺人,然而此刻,心中終究還是歸於一片寧和,她不由輕歎:「我真沒想到,那日會是你救了我。」

  細細金針的影子映在寫韻清秀的杏眸中,光澤靜穩,她說道:「我的醫術是娘娘一手成全的,本就應該報答娘娘這份恩情。」

  卿塵道:「人都是自己成全自己,這是你自己的福分。」

  寫韻抬頭,卿塵和她相視而笑,淡金色的陽光下,花影婆娑,微風送暖,廊前傳來侍女們的輕聲細語和小公主的笑聲。待寫韻收了金針,碧瑤將小公主抱了過來,一邊笑說:「娘娘,你看小公主又笑了,小公主這雙眼睛笑起來和娘娘的眼睛一模一樣,漂亮極了。」

  元語雖然早產了些時候,卻十分健康,此時剛剛睡醒,不哭不鬧,烏溜溜一雙漆黑的眸子四處亂看,待看到卿塵,開始在襁褓中動來動去,小手小腳不安分的伸展,像要往母親這邊來。

  卿塵忙對碧瑤說;「讓我抱抱她。」

  碧瑤半蹲著將元語送到她的懷裡,卿塵手上無力,只是摟著元語,仍由碧瑤在旁扶著,一心溫柔卻滿滿地像要溢出心口。

  這是她的孩子,她和夜天凌的骨肉,眼睛像她,那略挺的鼻樑和薄薄的唇卻像夜天凌。小小身子流著他和她的血,相融相守,神奇地成長為一個生命,再也分不開。

  看著元語漂亮的小臉,她此時仍像在夢中,那些痛過的哭過的一切全都值得,從未有過的滿足。

  元語躺在母親懷中,笑嘻嘻地搖晃小手,最後終於攥住了卿塵的手指,咯咯值樂。寫韻道:「這麼愛笑的孩子,和皇上的脾氣可不像,小公主讓人看著是從裡到外都像娘娘。」

  卿塵逗著元語,心裡竟有幾分自豪的感覺。是的,她希望孩子像她,如她一般幸運,即便歷盡風雨,卻能得一心相守的愛人、可托付生死的知己。她更希望孩子比她健康,能夠平安長大,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去盡情追尋生命的精彩。

  這是個愛笑的孩子,她將她帶到這個世界上,希望從此以後這世界帶給她的是快樂,希望她能享受這世界的美,也希望她同樣帶給這世界無盡的美麗、

  她不禁面露微笑,忽見身旁侍女依次跪了下去,回頭看時,夜天凌已到了身後,正看向她和元語。細碎光影灑落他眼底肩頭,難掩一身尊貴俊肅,略帶疲憊的神情中卻儘是暖暖笑意。

  「皇上。」寫韻忙站起來。

  夜天凌見她在,淡笑頷首,問道:「皇后可好些了?」

  寫韻回道;「皇上放心,娘娘只要別操心勞神,慢慢調養些時日身子就會恢復過來,只是畢竟虧損了氣血,怕也得有個一年半載才行。」

  夜天凌道:「每天都進宮來,也辛苦你了。」

  寫韻微笑道:「寫韻不敢當,這是醫者的本分。」、

  夜天站在廊前和寫韻閒話了幾句,卿塵將元語交給碧瑤,他返身看了元語一眼,抬手讓碧瑤等帶她退下,寫韻便也跟著跪安了。

  夜天凌在卿塵身邊坐下,他已經幾日沒來中宮了,這原是很少有的事,此時卻只是淡淡說了一句:「東海大捷。」

  雖聽著捷報,卿塵眉間卻掠過絲悵然,這幾個月夜天凌對元語雖恩寵有加,卻始終不太親熱,她略略沉默,終於問道:「四哥,你是不是不喜歡元語?」

  夜天凌眉心微擰,側首說道:「女兒和兒子不都一樣,女兒像你,我怎麼會不喜歡?」

  卿塵靜靜看住他的眼睛,他突然有些尷尬,扭頭避開,過一會兒,才轉回頭說道:「你別胡思亂想,我只是。。。看到這孩子,總會想起那天,我。。。」他好像有些不知道如何措辭,皺了眉,眼底竟出現一絲狼狽的神情,下意識地便將她緊緊攬在了懷中;「清兒,別再有那樣一次了。我不敢想。」

  卿塵心裡酸酸軟軟的,竟說不出話來,一時歡喜,一時澀楚。他這樣刀鋒般的男人,一笑叱詫風雲,一怒殺伐千里,天下都在他手中,此時此刻在她面前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摘下了堅硬的面具,不再掩飾他的軟弱和恐懼。

  那一天,他在榻前看她的眼神,她永遠也忘不了。

  那時她真真正正觸摸到了死亡的氣息,但他那樣固執地守在她身邊不放手,讓這一縷即將消散的靈魂如此留戀塵世,久久不肯離去。

  同死哪如同生,她還有太多事想和他一起去做。她熬過來了,即便再有千次百次,她還是會熬過來,只要他還在。

  她俯在他的肩頭,依偎著他的溫暖,柔聲說道:「四哥,再不會了,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這一生我都陪著你。」

  夜天凌輕輕撫過她的秀髮,語聲低沉:「我要生生世世。」

  卿塵微笑道:「下一世那麼遠,誰又知道呢,若走丟了怎麼辦?」

  夜天凌抬起她的臉龐,深深看著她,似是要看盡她的一切,他突然俯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低聲道:「生生世世。依次為憑。」

  卿塵淡淡含笑,溫柔吻上他的唇:「生生世世,依次為憑。」

  峻如青峰傲然,神似秋水逍遙,廊下玉湖明波,照出儷影雙雙,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相攜相伴,再無分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46 PM

77、奇花凝血白凝脂

  東海這場戰事從帝曜六年一直持續到七年春,倭寇被逐出陸地後變得異常狡猾,攻之則退避遠遁,一旦沿海有所鬆懈,便捲土重來。

  天朝水軍與之周旋,常有激戰,勝敗不一。七年五月初,探兵在琉川島發現倭軍隱匿於此的戰船,湛王下令調集所有水軍主力,準備與其一決勝負。

  幾道戰報送達帝都,恰巧是蘭陽公主週歲生日。昊帝百忙之中亦不曾忽略此事,特在宮中賜宴,以示慶賀。

  侍女將鸞服上飄逸的綏帶幫卿塵整理好,卿塵轉身,銅鏡中映出個纖挑的影子。千尺深紅織錦霞,流雲一樣鋪開,那明紅的底子太艷,襯得臉色有些蒼白。

  她略一笑,抬手沾了硃砂,雙頰再添胭脂色,在那雍容與蒼白中帶出妖嬈的絕艷。

  天下人的皇后,永遠該是國色天香的華貴,儀態萬千的美,便如天下人眼中的皇上,也唯有不苟言笑的威嚴,進退予奪的從容。

  人生如戲,一張面具萬千顏色,悲喜都在幕後,不與外人知。

  「皇上還在武台殿嗎?」

  「回娘娘,皇上在武台殿。」

  卿塵經過這近一年的調養,身子已頗見起色,想起都快有一年時間沒踏入武台殿半步,突然想給夜天凌一個驚喜,決定前去邀他一起赴宴。

  鸞輿落至殿前,正是暮色四合,仰頭望去,遼闊的天際之下,落日鎏金般的光輝勾勒出武台殿雄偉輪廓,巍峨壯麗,俯瞰萬方。

  南疆漠北,東海西域,中原三十六州一千五百八十八郡,每日多少國事軍政匯聚在這裡,又有多少決策詔令從這裡發出,擔起這天下民生萬千。卿塵緩緩踏上台階,駐足回頭處,整個伊歌城隱約可見,諾大的城池此時在眼中僅如一掌可覆,遙遙沒入了暮色紅塵。

  她一笑轉身,卻見廊前幾名醫侍往殿中過來,手捧玉匣金盞,走得有些匆忙,到了近前忽然見到她,急忙躬身退避在一旁。

  「拿的什麼?」卿塵問道。

  「啟稟娘娘,是南詔進貢的玉靈脂。」一名醫侍低頭答道。

  「給誰用的?」御醫院送往武台殿來的藥,除了皇上用,自然沒有別人,卿塵無非是確定一句。那醫侍早得了吩咐,武台殿這邊的事絕不允許驚動皇后,此時躊躇著不敢言。

  卿塵修眉一蹙,那醫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站在那裡惶惑得緊,一抬眼正見晏溪從內殿出來,忙叫了聲:「晏公公。」

  晏溪原是出來催藥的,沒料到皇后在此,「娘娘萬安。」

  卿塵問道:「皇上怎麼了,為什麼進藥過來?」

  晏溪見此情景,心知是瞞不過去了,只好如實答道:「皇上這些日子身子略有不適,御醫們說是因積勞引發了舊傷,所以用了藥……」

  話還沒說完,眼前鳳衣飄揚,皇后已快步往殿內走去,他急忙接了醫侍手中的藥隨後跟上。

  卿塵走至玄玉屏風外,便聽裡面低低一聲咳嗽,轉入屏風,夜天凌聽到腳步聲卻未抬頭,只是指了指案前幾道奏疏:「這些即刻送中書省,傳斯惟雲、南宮競來見朕。」

  低頭看著的奏疏前忽然伸來只手,不由分說將那奏疏一合。夜天凌皺眉不悅,抬頭一看卻怔住:「清兒,你怎麼來了?」

  卿塵道:「我若不來,你瞞我到什麼時候去?」

  夜天凌看後面晏溪手捧藥匣低頭站著,便猜出了八九分。這一年多卿塵懷子生產,險中萬幸母子平安,便是靜養著還怕有什麼不妥,是以宮中早有禁令,六宮內外無論何事,一律不得驚擾皇后。內侍宮女謹守嚴令,無一人敢多嘴,中宮能聽到的除了好消息,還是好消息就像這東海戰況,其中多少反覆曲折,但到了皇后那裡自然就只是一帆風順。皇上龍體欠安,更是只有武台殿幾名近侍知道,自然不會傳到中宮去。

  夜天凌笑笑說道:「什麼大不了的事,也值得這般大驚小怪。」

  卿塵坐下來伸出手,夜天凌倒也配合,便放平了手給她把脈。卿塵試了他的脈,眉心漸漸蹙得緊了,停了一停,夜天凌問道:「放心了?」

  卿塵反問他:「將心比心,換作是你,你急不急?」

  夜天凌不想這話倒給她學了去,無奈搖頭,薄唇微抿,一陣衝到嘴邊的咳嗽生生壓下。卿塵試他脈象浮而無力,脈位淺顯,竟是陽氣不暢,虛損甚深,不由十分詫異,示意晏溪先將藥拿來,說道:「這樣你也瞞著我,當初那一箭傷得不輕,你自己絲毫不放在心上,又怎麼叫人放心?」

  夜天凌淡笑道:「不瞞你說,想這半生征戰受過的傷,最是那一箭傷得值得。」

  卿塵低著頭,只抬眸嗔他一眼,手裡將盛藥的玉盒打開。白玉凝脂般的藥膏,泛一抹血紅隱隱糾纏其中,既美且艷。南詔玉靈脂,取八種奇花精髓凝煉而成,醫傷鎮痛素有奇效,亦是滋補的良藥。

  卿塵用青露將藥化開,藥脂散融在玉盞中帶出絲縷異香若有若無。她拿金勺緩緩攪動,突然手底一頓,眸間掠過絲異樣,隨即取了一點兒藥自己嘗了嘗,仔細分辨之下,心裡悚然震驚,人竟猛地自案前站了起來:「這是哪裡來的藥?」

  晏溪在旁嚇一跳,忙答道:「回娘娘,皇上用的藥皆來自御藥房。」

  「誰下的方子?」

  「御醫令黃文尚。」

  「這藥皇上用了多久?」

  「皇上……皇上去年便用過,但只有三兩次。也就是這幾個月因東海戰事操勞得過了,才開始天天使用的。」

  皇后素來淡靜溫和,少有如此聲色俱厲的時候,著實把晏溪嚇得不輕。夜天凌見卿塵一句句追問晏溪,臉色都變了,心知有異,卻只一握她的手,讓她坐下,「怎麼了」

  卿塵手心已經涔涔儘是冷汗,回頭道:「這藥不是玉靈脂。」

  太液池前浮玉影,瓊閣照水,玉樹流光。

  時至入夜,御苑中早已懸起千盞玲瓏宮燈,星星點點,迤邐蜿蜒,沿著臨水殿閣內轉折相連,絲竹聲聲輕歌曼,四處碧草蘭芝芬芳幽然,浮繞九曲迴廊,裊裊醉人。

  笑語琳琅花滿目,美酒斟過水晶盞。因是家宴,殿中滿座都是皇族親貴,王孫公侯,氣氛輕鬆熱鬧。

  當中御案之後,皇上與皇后並肩而作。小公主由乳母照看著坐在旁邊,紫衣繡羅,頸綴明珠,冰雪般的小人兒,粉琢玉雕的模樣,一笑起來眉眼彎彎,搖得手上玉鈴叮噹作響,萬般惹人疼愛,只讓上前祝酒慶賀的人讚不絕口。

  若是在平時,卿塵必定是欣喜非常,但今日只一味神不思屬,雖握著杯盞淺笑如常,卻不時往夜天凌那邊看去。華燈影下只見他削薄唇角淡淡含笑,與眾人舉酒言談,神情間毫無異樣,不知是因為那笑還是幾分酒意,臉上反而更添幾分俊逸之氣,分萬引人注目,但越是如此,卻越讓她心神紛亂。

  南詔玉靈脂,他服了幾個月的藥分明不是那醫傷的良藥。

  若說不是,卻也是,若說是,實則已不是。只因那八種奇花中加重了其中一味的劑量-阿芙蓉。

  阿芙蓉,花殷紅,葉千簇,媚好千態,豐艷不減丹蔻。《本經》載其藥,有鎮痛之神效,能驟長精神,去除疲勞,價值千金然其治病之功雖急,卻遺禍甚重。

  用以醫人可為藥,用以殺人可為毒。不會立時致人於死地的毒,但讓人服食成癮,終至身體羸弱,意志消沉,一旦斷之,鑽心噬骨,生不如死。

  沒有人會比卿塵更清楚這種藥的可怕,她親眼見過因此而痛不欲生的人,那種痛苦常人根本五福想像。只要一想到這樣的毒已沉澱在夜天凌的身體裡,便覺無底的恐懼。

  是御醫用錯了藥,還是有人別有所圖?若是有人蓄意而為,是誰?堪堪選在她臥病靜養的時候,用了這樣陰毒而不易察覺的方法?

  方才在武台殿發現此事,一切未曾聲張,只是御醫令黃文尚已經御藥房平時奉藥的幾名醫正奉召入宮,立刻便被秘密羈押。

  夜天凌雖身體不適,但小公主的生日慶宴卻照舊進行,仍是一片歡慶喜氣。

  前思後想,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化解那阿芙蓉的毒性,卿塵此時心中如煎似灼,全無心思在這華宴之上,竟連掌儀女官稟報小公主行試周禮的聲音都沒有聽到。夜天凌眉間微微一動,便伸手握了她的手,低聲道:「女兒等著我們了。」

  卿塵回過神來,發現元語已被人抱走,夜天凌起身,攜她一起步下玉階。

  她在袖底間牽著他的手,只覺那指尖冰涼如雪,然而他臉上笑意卻前所未有的溫煦,深黑眸中儘是令人安定的沉著,對她看來,淡聲問道:「想讓女兒抓到什麼?」

  殿中早已擺好了錦席玉案,上置金銀七寶玩具、文房書籍、胭脂水粉、彩鍛花朵、官櫧錢陌、女工針線並各色寶器珍玩,大家都等著看小公主會先拿哪一樣,以為佳讖。過了一會兒,她自己搖搖晃晃地從錦席上站了起來,竟轉身張開小手朝夜天凌清楚地喊了一聲:「父皇!」接著便蹣跚著往他身上撲來。

  這一聲「父皇」猛地揪在卿塵心頭,元語長到一歲,這「父皇」「母后」等話也不止教了一遍兩遍,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學說一個字,今天莫不竟是父女連心?

  女兒撲入懷中,卻讓平素沉穩的夜天凌不妨有些失措,手忙腳亂地將她接住,耳中傳來孩子銀鈴般的笑聲,元語已將他腰間一塊玄龍玉珮扯住不放。

  漓王在旁笑著說:「這倒是奇事,眼前多少東西她不要,偏偏看上皇兄這塊龍配,難不成竟是不愛胭脂愛乾坤?」

  那掌儀女官也跟著說道:「小公主龍章鳳姿,是看不上這些俗物呢!」

  眾人紛紛稱奇,夜天凌微一用力抱起元語,當即便將那象徵天子身份的龍配賞給了她,朗聲笑道:「朕的女兒,便是要這天下又如何?朕一樣給她。」說罷看著卿塵,劍眉淡淡一挑。

  卿塵如何不明瞭他的意思,他是切切實實地告訴她,皇子還是公主,他才不在乎,只要是他們的孩子,他就可以用天下去寵她。

  但是此時此刻,整個天下對她來說卻抵不過他一分一毫。

  事涉皇儲,殿中無人敢接皇上的話,一時間多少人臉上神情各異,精彩紛呈。位列尊席的鳳衍目光一抬,便落到了皇后身旁湛王世子元修身上。

  那孩子年方八歲,卻生得俊眉朗目,天資迥異,立在皇后身邊,一身錦袍珠冠之下風儀秀徹,活脫脫便是另外一個湛王。如今皇后生下公主,御醫早已斷言皇后不宜再育子嗣,湛王世子進爵封王,奉旨入宮教養,這背後意味著什麼,頗有些不言而喻的意味。

  若是今後立了湛王世子,那鳳家就注定走到絕路了。鳳衍看著殿中身形峻冷的皇上,笑容不羈的漓王,再想想現在戰功卓著的湛王,暗自冷哼,眼底浮起一片陰森。鳳氏一族百年顯赫,豈會束手待斃,任人宰割,就算是皇族又如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48 PM

78、玉漏無聲畫屏冷

  欽天監,祈天台。高台之上夜風颯颯,浮雲飄掠如霧,縈繞不散,登台而望,四周唯見空曠夜色,抬頭星空隱隱,深遠無極。

  莫不平灰衣布袍立於高台,仰觀天象,風吹得他發須衣袖飄搖不定,卻吹不透他凝重的神色。

  紫薇星宮遙居天宇,帝星孤遠,隱於風霧之後,幾不可見。西現凶星,直逼紫宮,東有天星在伺,勢如天狼,星芒熠熠,隱帶兵蜂殺氣。

  星相大凶,莫不平白眉深蹙,負手沉思。忽而眼前一亮,他幾乎以為是錯覺,紫薇宮中突然異芒大盛,明澈光芒穿雲破霧,剎那籠罩天宇,稍縱即逝,夜空復又化作一片浩瀚寧靜。

  莫不平驀然震驚,再看紫薇宮中,星芒清亮,靜靜耀於天際,光華凜然。「雙星鎮宮!」他不能自已的說道:「天行紫薇,千古奇象竟在今朝得見。」

  這時一道人影奔上祈天台,一個冥衣樓部署趨前跪道:「鳳主急召,請護劍即刻入宮。」

  時值寅末,大正宮早已九門禁閉,莫不平會同謝經、冥則之後,由上重門悄然入宮,毫不停留,速往中宮而去。

  宮城之中不見如何,卻早已暗中增調數部禁軍戍衛,黑夜之中,隱有兵戈之氣。此時含光宮外的侍衛及內殿宮娥都只餘冥衣樓嫡系部署,宮中禁衛內侍一律不得入內,沿路而來無人阻攔,進到內殿,冥執早已等候多時。

  殿中似乎空無一人,唯有一盞青玉鳳鳴燈高懸在側,紋金重幕投下沉滯的影子。光線暗處,莫不平等看到垂幔後靜靜立著個人影,一襲清光流瀲的烏髮潑墨般襯在削瘦的肩頭,白衣之下纖弱的身子,綽約而立,脊背挺直。

  「屬下見過鳳主!」

  卿塵回頭,莫不平隔著垂幔看到一雙清銳的眸子,一刃微光破開幽暗,直照人心。

  「皇上病了。」卿塵開口說道,那聲音在燈影底下暗暗如一縷夜風,低啞微涼。

  莫不平心下一緊,若因皇上病了急召冥衣樓,那這病顯然非同小可,立刻問道:「皇上現在情況如何?」

  情況如何?卿塵輕輕抬手,袖邊點點仍有血跡未乾,是他的血,燈下看去,幾點暗紅濺滴在白衣上,幾見猙獰。

  宴罷回宮,剛剛踏入寢殿便一口鮮血嗆咳出來,這幾個月一直靠玉靈脂的藥性硬將舊傷鎮服下去,一旦停了用藥,頓時發作,來勢洶洶。在女兒的慶宴之上,他是一直強自支撐。然而這並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阿芙蓉的毒性,深深潛伏,伺機而動,不知什麼時候便是致命的發作。

  現在還算平穩,用別的藥緩住傷痛,人已安睡過去,但一切只是暫時,就如風暴來臨前的海面,死域般的安靜裡暗流湧動,隨時會掀起滅頂的風浪。

  卿塵步出垂幔,緩緩說道:「眼下尚好,毒性還未發作,但一旦發作起來便難說了。」

  「毒?」莫不平驚問,「毒從何來,難道連鳳主都不能解?」

  「毒是不是能解,唯有看皇上能不能撐得下去,只要能撐下去,一切都好說。」

  變故重大,莫不平也顧不得避諱了,大膽相問:「若能撐不下去呢?」

  「若撐不下去,便是萬劫不復。」卿塵語聲靜緩,淡淡不見一絲波瀾,所過之處卻冰封雪冷,鳳眸一帶,對冥執微微示意:「去將黃文尚帶來。」

  片刻,黃文尚被帶至此處。黃昏時分入宮即遭禁閉,獨自被關在不見天日的靜室,半夜時間忽蒙傳訊,黃文尚早已駭得手足冰涼,昏暝燈色下見到莫不平等人,更是難掩驚恐之色。

  「你給皇上用的藥從何而來?誰讓你這麼做的?」淡極冷洌的問話傳入耳中,竟有冰刃刺骨的感覺,黃文尚依稀聽得是皇后的聲音,卻又極不切實,頭也不敢抬,只顫聲道:「皇上……皇上所用乃是南詔進貢的玉靈脂。」

  「我問的是阿芙蓉,不是南詔的玉靈脂。」

  一句話,仿若雪水當頭澆下,最後一絲僥倖全然破滅,黃文尚情知事發,汗出如雨,「臣……臣……不……」驚慌之下,竟話不成句。

  「讓他抬起頭來。」

  隨著這話,黃文尚脖頸後面猛然吃力,迫不得已便抬頭面向眼前之人。暗影裡只見皇后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昔日美若天人的容顏冷到極處,燈火冥暗,隱隱在那玉雕般的臉上覆上一層煞氣,穿心洞肺的目光直刺眼底。

  「我沒有耐心和你囉唆,不要說你不清楚藥性,也別說什麼無人指使的廢話,如是回話,或許還能留個全屍。」

  黃文尚如篩糠般亂抖,抬著頭卻不敢看那眼睛,雙目禁閉:「臣,臣確實不知。」

  皇后唇邊冷笑如絲,玉齒清啟,丟下話來:「冥則,幫他想想。」

  黃文尚頸後那隻手在話落之時忽然一緊,一股灼熱的感覺猛地便自經脈傳入身體,瞬間化作千萬把烈焰鑄成的刀,似分筋錯骨,似燒心沸血。他週身劇痛難當,張口欲喊,卻被人鉗住下頷,只發出斷續嘶啞的低聲,掙扎間滿臉漲紅如血,突目圓瞪,痛苦至極。

  皇后就站在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裙袂流落如雪,看著他扭曲的面目毫無表情,只見冷然,滿眼無底的冷與那烈火碰撞,幾可毀天滅地。

  也不過就是半息,冥則將手一鬆,黃文尚稀泥一樣癱軟在地上,身子仍不住抽顫。

  「誰指使的?」問話復又響起,黃文尚渾身脫力,幾乎口不能言,冥則將他從地上拖起來,反手拍上幾處穴道,低喝道:「回話。」

  黃文尚哆嗦著,費了好大的力氣,終於說出幾個字:「湛……湛王。」

  夜闌珊,天將明,卿塵獨自站在寢殿一側,身後明黃帩紗羅帳靜垂,帳中的人沉睡未醒。

  殘燭明滅,在流雲畫屏之上投下一道修長的影子,幽然凝駐,許久一動不動。

  羽紗窗外天色漸漸泛白,寢殿各處卻依然燈影憧憧,似乎晨光透不過濃重的冥暗,也透不過心底的寒涼。

  「娘娘,早朝時間快到了。」隔著屏風,晏溪低聲提醒。卿塵微微合目,似可以想見此時通往宮城的大道之上輕車走馬,天都文武百官自四面八方依次入宮,過奉天門而至太極殿,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早朝議政風雨無阻。

  修羅雲裳緩緩曳地,晏溪看到皇后自內室走出,清秀的眉宇間隱見疲憊,聲音微啞:「傳旨今日面朝,便說皇上龍體欠安。」

  「是。」晏溪垂眸應命,此刻眼前似乎仍見皇上失血的臉色。跟了皇上這麼多年了,他心裡從未像此時一樣七上八下,竟似全無著落。先前舊傷發作不過是略覺隱痛,只要用了藥,很快便見平復,昨晚卻是大口的血咳了出來,要不是皇后針藥得到,恐怕根本鎮不住。但那竟是毒,連皇后都毫無把握的毒,若皇上有什麼意外……晏溪週身一個寒顫,不敢再想,只見皇后立在那裡凝望一盞靜燃的燈火,素顏如水不波,鳳眸淡淡轉過,那分沉定竟無端令人安下心來。

  「晏溪。」帳內傳來一聲低抑的輕咳,是皇上的聲音,晏溪匆匆抬頭,皇后已經快步轉進屏風。

  垂帳半啟,夜天凌不知何時已經醒來,起身坐在榻前,燈底下絲綾單衣如雪,卻蒼白不及他的臉色。卿塵急忙上前扶住,輕聲道:「四哥。」

  夜天凌對她笑了笑,轉向晏溪:「取朝服。」

  「皇上!」

  「不行。」卿塵欲起身,手腕卻被夜天凌扣住,病中修削的手指清瘦,底下力道卻不容抗拒,「去。」他對晏溪點頭。

  晏溪不敢違逆,俯身領命退了出去。夜天凌握著卿塵的手慢慢一收,只說幾個字:「東海戰事緊。」

  東海戰事。卿塵緊咬的唇間泛起異樣的紅艷,對上他深黑的眸子。

  天朝水軍重兵結集,與倭寇決戰在即,中樞一舉一動都能影響戰況,輕則令此次東征功虧一簣,重則數十萬將士葬身大海。東海軍民,文臣武將,天下人都在等著皇上的決策,此時若天都生亂,後果不堪設想。

  這個道理卿塵豈會不知,終於在他的注視中點頭,「我拿藥。」

  夜天凌放開她,卿塵返身取了藥來,舉止鎮定,不見一絲慌亂。心如刀割,面帶微笑,所有人都可以驚慌無助,她不能,她必要如他一般沉穩,此時此刻唯有她能夠支撐他的病弱,支撐東海的戰局,甚至整個天下。

  「這藥雖不能立見奇效,但可緩得住痛楚。」她只語聲溫柔,令他心安。

  玉盞送到唇邊,夜天凌卻猝然扭頭,難再隱抑的嗆咳中衣袖落下,點點又見猩紅,胸口劇痛襲來,髮際密密儘是冷汗。

  卿塵手執羅巾匆忙去拭,聽他嘶啞的聲音問道:「那藥,真的不能再用?」

  心中悚然,她堅決搖頭:「不能,若用下去,就再也擺脫不了它,必定生不如死。」

  停頓片刻,夜天凌漸緩過勁兒來,伸手接過玉盞,仰頭將藥一飲而盡,薄笑清淡;「我知道了。」


79、傲骨冰心徹明寒

  天光似水,自遙遙天際漫上龍壁殿階,落在玉色流嵐宮裝之上,濛濛清冽,依稀是幾分靜寒。

  冥執步到殿前,對自此望向太極殿的皇后稟道:「娘娘,小王爺來了。」

  「元修叩請皇伯母萬安。」身後一聲尚帶稚氣的問安傳來。卿塵轉身,淡淡晨光之下湛王世子元修身著水色錦繡單袍,頭綰瑞珠冠,身量雖小,舉手投足間卻瀟灑,端端正正一個跪禮之後,抬起頭來。

  明湛雙眸,眼波一漾,竟直撞入人心裡,卿塵剎那有些恍神。

  赫然便是那個人,溫文爾雅含笑的唇,無論何時何地都無懈可擊的風儀,一言一笑,令人如飲甘露,如沐春風。

  卻不知這時,他在千里之外的戰場上,又是怎樣一番情形。

  她伸出手,讓元修過來。元修小時候調皮愛鬧,長大後性子卻漸漸安定,尤其封王之後時常跟隨皇后,倒叫不少人私下議論,小王爺形貌像湛王,脾氣秉性卻越來越肖似皇后。

  卿塵將元修打量一會兒,問道;「皇伯母想讓你這幾天搬來含光宮一起住,你願不願意?」

  元修上前牽了她的手,仰頭笑道:「能跟隨皇伯母身邊,我當然願意。」

  「那便好。」卿塵頷首,便帶他往殿中走去,元修突然問她:「皇伯母,你的手怎麼這麼涼,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

  卿塵卻一笑不答,只說道;「方才去請你的那個侍衛冥執,你可認得清楚?「

  元修道:「我認得他,他是含光宮的侍衛統領。」

  卿塵道:「那你記著我的話,從今天起,若不是和我一起,或是冥執來帶你,不要跟任何人離開含光宮。」她在鳳案旁坐下,輕輕擊掌,兩側垂幕後悄無聲息地出現幾個青衣宮女,跪至面前,「這幾個宮女會照顧你的飲食起居,如果不是她們送來的東西,記得不要吃。」

  她平穩的話語終於讓元修覺得詫異,不解地扭頭看向她,她問道;「記住了嗎?」

  孩子清澈的眸子隔著鳳案倒映在卿塵眼中,秋水無痕,靜如薄冰。「記住了。」元修抬起眼睛回答:「那這幾天我還去臨華殿聽說師傅們講課嗎?」

  「暫時不必了,你跟著我,我這裡有很多書你可以看,若有不明白的地方,都可以問我。」

  「好。」元修答應著,對卿塵展開一個乾淨的微笑。

  日頭的光影照進金漆殿門,卻幾步之遙便停滯不淺,一半明光漸靜漸暗延伸進華柱垂幔,大殿幽然森涼,一如往日。

  清墨的氣息帶著微苦的松枝香味,一幅冰絲箋紙垂下低案。元修收了最後一筆,抬頭見皇伯母仍是站在那裡,此時放下手中一卷醫書,卻在案前緩緩踱步,雙眉微鎖,仍是遇到了不易開解的難事。

  他看了一會兒,終於叫道:「皇伯母。」卿塵轉身,元修關切的道:「你坐下歇會兒吧,站了這麼久會累的。」

  卿塵笑容中露出些許疲倦,扶著低案在他對面坐下,看了眼他寫的字,問道:「是哪位師傅教的?」

  元修道:「我臨摹的是皇伯父的字,不過,還不是很像。」

  卿塵道:「為什麼臨摹皇上的字?」

  元修道:「皇伯父的字有氣度。」

  卿塵聞言便淡淡一笑,執起筆來,將整幅箋紙抬手一拂,牽開雲袖,隨筆落墨。

  元修見她筆下所書:

  魔道崎嶇路難通,明日青山又幾重,

  人生運命各不同,但求屹立天地中。

  這幾句還是清雋正楷,下面筆鋒忽轉:

  勢似奔雷,威震山河動,劍如白虹,山鞘追元兇……

  如冰似雪的紙面上烏墨分明,一氣行書龍飛鳳舞,纖毫之下,轉折孤峭,險峻處力透紙背,最好一筆帶出決絕鋒芒如刃,錚然迫目而來。卿塵寫完後揚手便將筆擲回案上,凝眸看過。

  那字中氣勢幾將元修震住,片刻才道:「皇伯母,原來你的行書寫得和皇伯父一樣好,我見過這幾句詞。」

  卿塵詫異抬眸,元修道:「我在父王的書中見過,原還以為是皇伯父寫的呢。」

  「哦。」卿塵眉心淡淡一擰,當年初到湛王府,她無事可做,無處可去,將這一首詞何止臨摹了千百遍,這手字便是那時候練出來的。

  此時回想,曾經在湛王府的那段日子原來是那樣輕鬆和快樂。沒有任何目的,甚至混沌迷茫的自己,就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可以無所顧忌地對待周圍的一切,直到變成了這世界的一部分,一切從此改變。

  從此貪戀癡嗔由心生,大千世界,萬相如幻。

  卿塵垂眸看向自己張揚跋扈的字,從昨日起心間一股仄悶之氣隨這筆墨盡出,長袖靜拂,自案前站了起來。忽見一個內侍惶急奔進殿來,近前跪倒,匆忙間連禮數都不顧,急喘道:「娘娘,快,皇上……皇上退朝了。」

  話音方落,卿塵已急步往外走去,走到殿外在冥執面前一停,「禁守宮門,任何人不得隨意接觸長陵郡王。」

  日光刺目,熾烈如灼,玉欄瓊階琉璃瓦連成一片浮光白亮,尖銳的一聲脆響劃破凝滯的空氣,青瓷紛落的聲音自宣室中傳來,直刺人心。

  外面侍從前前後後跪了滿地,黑壓壓直到階下,晏溪心急如焚,遠遠見皇后趕來,奔上前去:「娘娘,皇上自己在裡面……」

  卿塵不及答話,步履匆匆直往殿內,走到階前霍然停步,拂袖回頭,淡聲喝道:「跪在這裡幹什麼?都退下,未經傳召不得近前。」

  轉身對晏溪一示意,等眾人惶惶抬頭,只見皇后修挑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深殿之中。

  陽光太亮,將晏溪的神情模糊成一片,他手中拂塵揚落,面對階下說道:「都去偏殿裡候著,誰敢私自出入,當場打死。」

  立刻有侍衛將所以宮人一併帶往偏殿,武台殿四門禁閉,一切閒雜人等皆不得出入,皇上急病的消息暫被封鎖,內外無人得知。

  晏溪看似鎮定的背後早已汗透衣背,想起皇上剛才的樣子,急忙回身往殿內跑去,腳下一個踉蹌,幾乎絆倒在階前。

  卿塵喝退眾人,急急推門入內。

  宣室中垂簾四落,光線靜暗,只有絲縷微光穿過透雕璃紋玉版的縫隙灑在迎面一地玉瓷碎片上,支離破碎的幽光凌亂四處,割裂這滿室深靜。

  夜天凌強撐著身子站在案前,聽到聲音霍地扭頭,身形搖晃,面無血色,唯一雙眼睛紅絲密佈,暗處狂亂的神情駭人,呼吸急促。

  但他卻看清是卿塵,啞聲喝道:「別過來。」

  「四哥!」卿塵急步上前,夜天凌揮手便將她推開:「出去,離我遠些。」

  卿塵冷不防被他推開數步,腳下踩的碎瓷紛紛亂響,險些撞上桌案。她不管他阻攔,撲過去伸手抱住他:「四哥,你忍一忍,忍過去就好了,很快會沒事的。」

  夜天凌扣住她的肩頭,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她骨頭都捏碎,手卻一直難抑顫抖,聲音嘶啞幾難分辨:「我會傷到你……快出去。」

  卿塵緊緊抱著他不放,拚命搖頭,只說一句話:「我不會讓你一個人。」

  夜天凌眼底尚存一絲清醒,死死盯住她的眼睛,幽暗中只見她焦灼晶亮的眸光,倒映出那幾近崩潰的神志。身體裡似有萬箭攢心,利刃附體,似洪水猛獸四處衝撞,似萬蟻噬骨劇痛難當,但能見這熟悉的眸子,黑暗中只剩這一雙清湖般的眼眸,冰色的光,微涼的暖,讓他憑著殘餘的理智控制著自己,不至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卿塵本拗不過他的力氣,不料他緊抿的薄唇猛地牽動,突然大口鮮血噴濺而出,伴著他劇烈的咳嗽落上她衣襟,頓時便將白絲染作血紅一片。

  卿塵手上身上儘是他的血,隨著這鮮血的湧出,他身子虛弱的倒下,再無力支撐。身邊長案翻倒,玉瓶碎,金盞裂,砸落一地狼藉。

  她勉勵扶他至榻前,帩紗影深,啊臉色慘白不似活人,唇間血色更見驚心,緊攥的雙拳幾要將骨節捏碎,那痛楚煎熬自她的手上一路割到心尖,痛得她鮮血淋漓。

  「四哥,只有忍過這一時,就這幾天,我陪著你,一定能熬過去。」卿塵將他扶在懷中,和他說話,溫暖他冰冷的身子,淚至眼睫,卻死咬著唇嚥下,不落一滴。

  他聽到她的聲音,終於張開眼睛,看著她。冰澆火灼,挫不碎一身傲骨,他竟自唇邊狠狠抿起一刃薄笑,聲音低微,卻不肯示弱半分,「沒事,沒有什麼……朕熬不過去……」

  日西斜,夜深沉,曉風寒,燈影落。

  沉重的朱漆描金殿門被緩緩推開,一抹清幽的身影邁過金檻步了出來,乏力地靠在了盤龍飛起的門柱旁。

  雲鬢散覆,凌亂流瀉腰畔,幾乎遮住了容顏,一身白衣之上血跡宛然,是蒼白與墨黑間唯一的顏色,分外刺入眼目。大殿裡一個人也沒有,一絲聲響也無,一絲光亮也無,只聽見自己低低的呼吸,卿塵抬手撫過面頰,沒有淚水,反而是一縷青澀的苦笑,透過微涼的指尖落了下來。

  殿門的縫隙中滿地斷玉殘瓷,只見一角明黃帷幔低垂,榻上的人已昏沉睡去,隔著如煙的羅帳,疲憊而安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50 PM

80、九天閶闔風雲動

  簷下風起,空中浮雲低壓在大殿上方,略見陰霾。

  武台殿前鳳衍、殷監正等數名大臣站在那裡等候召見,人人眉頭暗鎖,面色滯重。

  自幾日前皇上偶感微恙,已有數日未朝,也不曾召見任何一位大臣,這是登基至今從未有過的事。皇上向來勤於朝政,即便略有不適也斷不至於如此,何況眼前東海戰事正在關鍵,這自然非同尋常。

  御醫令黃文尚宮宴當晚奉召入內便再未出來過,自此兩宮戒備森嚴,任誰也不得準確的消息,照這情形唯一的可能便是皇上重病,但每日送來武台殿的奏章卻全經御筆親閱,第二日送發三省分毫不錯。日前更有一道敕令頒下,予湛王臨機專斷之權,命他率東海五百戰船三十二萬大軍兵分三路,全面發動對倭寇的進攻。

  現在已是中書侍郎的斯惟雲看到那些奏章敕令時,心裡卻更添不安,一樣跟隨了帝后多年的杜君述也有同感。

  昔年凌王府幾位親近舊臣都知道,這世上有一個人能將皇上的筆跡學的惟妙惟肖,幾可亂真,但無論再怎麼像,卻畢竟略有差異,一旦有心仔細去看,便發現這些奏章根本不是皇上批閱的,而是皇后。

  此時在殿前,兩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幾分憂心忡忡的痕跡,再等了一會兒,只見殿前常侍晏溪從殿中出來,站在階前傳了口諭:「皇上宣鳳相覲見,諸位大人還請稍候。」

  在旁的殷監正眉心更緊,鳳衍將袖袍一整,隨晏溪入內。一路晏溪只低頭引路,眼也不抬,卻不是去平日見駕的宣室,也不進寢宮,轉過通廊往裡直入,到了一間靜室前停步,抬手將那檀香透雕門推開,仍低著頭:「鳳相請。」

  鳳衍心生詫異,室內秀帷低掩,隔著如煙垂幕,珠簾隱隱,竟是皇后坐於其後,身旁不見宮人隨侍,唯一縷幽幽渺渺的鳳池香淡繞如絲。

  「臣,參見娘娘。」

  「父親快請起。」珠簾後傳來輕柔低啞的聲音,鳳衍眉心一動,這一聲「父親」顯然是以家禮相待了。

  待他起身,便聽皇后問道:「外面大臣們可還是堅持要見皇上?」那聲音雖平靜,卻透出意思難掩的倦意。

  鳳衍道;「皇上數日未朝,敢問娘娘,究竟是何緣故?」

  簾後一聲低歎,似苦無著落,軟軟無力:「不瞞父親,皇上重病。」

  短短幾個字令鳳相心頭猛跳,眼底暗光隱隱,探問道;「皇上一向聖體安康,怎會突然重病?」

  皇后靜默了片刻,隔著珠玉輕曳鳳衍只能見一襲羽白宮裝的影子,若隱若現的眉眼,玉簾後雪雕般的人週身似無一絲暖意,連那聲音也淡薄:「今天請父親來,便是要和父親商量此事。皇上這病是有人下了毒手,御醫令黃文尚親口招供,受湛王指使給皇上用了毒。現在毒已入骨,只能靠藥鎮服著。皇上若有不測,天下再無人能壓得住湛王,咱們鳳家必遭大禍,便是女兒也難以倖免,眼下必要有萬全對策才好。」

  鳳衍眸光閃現,話語卻未見慌亂,問到關鍵:「皇上待湛王不薄,甚至命湛王世子入宮住讀,湛王何以如此?」

  皇后聲音微冷,彷彿一片薄雪落下:「皇上念著太皇太后昔日的囑咐,一直寬縱湛王,但終究水火難容。父親有所不知,湛王意圖謀害皇嗣,元語出生的時候,女兒險些死在他手上,皇上早便有了殺他的心,他們兩人其實已經翻臉了。皇上命湛王出征東海,原本就是要將他遣離帝都,世子入宮也是為了牽制於他,現在已經被我囚禁在含光宮,任何人不得見。」

  鳳衍道:「湛王在朝中勢力非常,娘娘欲將他如何?」

  「東海戰事一平,湛王歸京之日,便應將他問罪。只是此事還要父親從旁相助,往後朝中也必要仰仗父親。且不說皇上如今這樣,便是皇上平安無事,女兒不能延育皇子,皇上雖信誓在前,恩寵在身,但心中豈會全無他意?天恩無常,再過幾年色衰愛弛,女兒豈不自危?」

  最後一句語聲清弱,鳳衍只見皇后側了臉,帩帕拂上面頰。什麼從容驕傲,什麼淡定自如,什麼果決聰慧,眼前只是一個失了依靠的女子,前路堪憂。冠上了鳳家的姓名,入了這深宮似海,除了家族權勢,她還有什麼可依靠?

  他微微瞇起了眼,抬頭望穿那珠簾,目不避諱,原本恭謹的姿態頓見跋扈。皇上病重難起,湛王遠在千里之外,再將皇后控制在手中,以鳳家內外的勢力,自可一手遮天。但皇上究竟是個什麼情形,還是讓人顧忌著。

  「皇上的病到底怎麼樣?」

  「日前從朝上回來便咳血不止,接連幾日高燒昏迷,人事不省,父親稍後去看看便知。那毒雖還不至於立時致命,但皇上的身子確實毀了。」

  「還能撐多久?」鳳衍眉下眼色深沉,隱透精光,這一句已問得十分大膽。

  皇后纖細的手指絞握羅帕,語音輕淡:「一年半載,已是萬幸。」

  「那娘娘豈不該早作打算?一年半載之後,娘娘又該如何?」

  抄家滅族的話語直說出來似乎驚得皇后頓失了顏色。靜室中升起一股寒意,皇后隔著玉簾細碎與鳳衍四目相對,四周雪帛玉脂冷冷的白,只見一雙漆黑鳳眸,驚光掠影一晃折進了羽睫深處。

  王朝深宮,臣子們位高權重靠的是皇上,后妃們榮華富貴靠的是皇上,若沒了這份依持,任你曾經寵冠六宮母儀天下,青燈古佛便是後半生唯一能見的光景。

  「還請父親指點。」皇后一時定下心來,婉轉相詢。

  「如今之計除了除去湛王,必要令皇上得嗣才好,否則日後大權旁落,一樣堪危。」

  「女兒身子不爭氣,皇上又是這般情形,如何能有皇嗣?」皇后垂了眸,眉心微蹙。

  「娘娘若真想讓皇上有,皇上便能有。後宮之中唯娘娘獨尊,只要娘娘說是皇嗣,誰人敢有質疑?」

  瞬間一陣靜寂,雲香浮繞。玉簾微光折射,落於皇后鋪展的鳳衣之上,仍是淡冷幽涼,皇后卻笑了。清雋鳳眸自那笑中穩穩抬起,剎那間竟有攝魂奪魄的亮色,「還是父親想的周全,如此便萬無一失了。」

  風漸急,雲隨風勢掠過大殿雄偉高聳的金龍寶頂,密密低下,遍佈天際。

  殿前大臣等了近一個時辰仍不見任何旨意,天色陰霾。似有雷雨將至,低抑的空氣令眾人心中皆生焦躁,只覺時間漫長。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見鳳衍自殿中緩步踱出,臉上似笑非笑,難以掩抑地帶出幾分權臣的驕縱。方才見過皇上,果然是疾重難返,命在旦夕,皇后雖面上鎮定,卻顯然疲累無助,那分憔悴任誰也看得出來。他便和言安慰,皇后畢竟不是尋常女子,倒還不至於全然慌亂。湛王重兵在握,不易應對,皇后寫下書信一封,真假難處盡在其中,言辭哀切淒婉,請求湛王速速趕回天都,如今已定下諸般大計,湛王一除,再以非常手段扶植儲君,此後誰還能與鳳家抗衡?

  眾人見鳳衍出來,紛紛上前相詢,鳳衍抬了抬眼:"皇上龍體欠安,請聽旨意吧。」說罷率眾面北侯旨。

  眾臣隨後肅立,但聽腳步急急,數名內侍先行站上階前,緊接著環珮聲輕,淡香飄搖,卻是皇后步出殿來。驚疑之中,殷監正無意一抬頭,忽見武台殿前多出數十名禁軍戍衛,明晃金甲在漸漸昏暗的天色下分外刺目,心底頓生不詳預感。

  玉階之上,傳來皇后清緩的聲音:「皇上近日聖體違和,一切朝議暫免,有旨意。」

  隨著這話,眾人依次跪在階下,旁邊晏溪展開一卷黃帛,高聲宣下聖旨-封鳳衍為太師,總領朝政,鳳衍長子鳳京書由江左布政使擢入中書省,次子鳳呈書封左翊衛將軍,統領兩城禁軍……接連之下調動數處要職,皆是鳳家門生親族。瞬息之內,幾乎天翻地覆,鳳家迅速掌控朝政,甚至連兩宮禁軍都握在手中。

  殷監正瞠目結舌,震驚間已顧不得禮數,不能置信地抬頭向上望去,不料卻見皇后波瀾不驚的鳳眸中忽而泛起寒冽冷意,冰刃般掃過階下,一現即逝。殷監正看著皇后唇邊那縷淡漠笑痕,寒意湧遍全身,直覺大事不妙。不及說話,便又聽到皇后的聲音,卻是對斯惟雲說道:「皇上另有口諭給你。昨日湖州奏報兩渠工程已近尾聲,為防有所差池,命你前去督建完工,即日啟程。」

  斯惟雲眉間猛蹙,湖州工程不日完工,一切順利,何需多此一舉?他俯身道:「臣領旨。」身旁杜君述卻已說道;「娘娘,請問皇上究竟是何病?現在情況如何?朝中諸多大事等候皇上裁決,臣等卻數日未見聖顏,亦不見御醫脈案,還望娘娘告知一二。」

  皇后淡淡垂眸:「皇上並無大礙,朝事每日都有御批聖諭,你等照辦便是。」

  杜君述道;「微臣斗膽,敢問娘娘那些送到三省的奏章可當真是皇上親自批閱?」

  皇后修眉微剔,靜冷注視隱見鋒銳:「你何出此言?」

  眼見朝中生變,杜君述心中憂急,直言道;「微臣曾見娘娘的字,和皇上如出一轍,往日的奏章,今天的聖旨,敢問是否出自御筆?」

  「大膽。」皇后鳳眸一揚,冷聲喝道,「皇上御筆朱批豈容你胡亂猜疑?身為朝廷重臣言語無狀,有失體統,你自今日起不必再進宮來,回府閉門思過,等候宣召吧。」

  不過寥寥數語,便有兩名重臣直接被逐出中樞,一貶一罰,在場大臣驚惶之下,紛紛跪地求情,唯有鳳衍面露笑意。

  杜君述還欲再言,忽然被斯惟雲暗中扣住手腕,硬生生將他阻住。

  斯惟雲抬頭看去,正遇上皇后一瞥而過的目光,眼前赫然浮現出當年在雍水大堤上,凌王妃下令開閘洩洪,水淹大軍的情景。那一雙眼睛,也如現在般略帶殺伐之氣,奪人心神,眸底裡卻是與皇上一模一樣的深邃與沉定,冷銳與傲岸。

  多少年君臣主從,他或許會有伴君如伴虎的顧慮,但卻從未懷疑過皇后分毫。皇后平素言行歷歷在目,非但待他如師如友,更待皇上情深義重,有些人可以令他終此一聲深信不疑,他當年曾言但凡她有吩咐,在所不辭,今時今日,便是如此。

  「娘娘,臣等請見皇上,皇上聖體欠安,臣等卻數日不得探視,不知究竟為何?眼前聖旨是真是假,還望娘娘明示。」

  聽過杜君述所言,殷監正斷言皇上是出了意外,鳳衍和皇后內外聯手意圖控制各處,若讓他們得手,便是大禍臨頭。心中萬般對策電閃而過,離開先行責問。

  皇后神情冷雋,不見喜怒,淡聲說道:「皇上剛剛服了藥睡下,殷相若非有什麼事關國本社稷的大事要奏,還是以皇上龍體為重吧。」

  「臣自然是有要事啟奏,才敢驚擾皇上。」

  「哦?」皇后語聲清宛,「敢問殷相有何要事,難道比皇上身子還重要?」

  「臣要奏請皇上早立儲君,以定國本,以安社稷。」

  放眼皇族,皇上膝下僅有蘭陽公主;灝王昔日遭逢變故,從此不納妻妾,府中世子乃是收養而來;濟王獲罪多年,世子亦遭牽連;汐王有子早已問斬流放;溟王、澈王皆無子嗣;漓王有子尚在襁褓中。若要冊立儲君,非湛王世子莫屬。眼前宮中生變,鳳家奪權,形式急轉直下,唯有在此才能扳回劣勢。

  此話一出,殷監正忽見皇后唇邊淡笑緩緩加深,便聽到鳳衍森然的聲音:「殷相怕是忘了吧,皇上早有聖諭,若有臣子再提儲君之事,以謀逆罪論。」

  字句如刀,陰森透骨,殷監正如遭雷劈,方才察覺皇后從剛才說什麼國本社稷,便是知道他必有這個念頭,絲絲引誘,等他入扣,一時不慎,竟被他們抓住把柄。

  「來人,將此逆臣帶下去。」

  隨著皇后清聲令下,御林禁衛按下殷監正,立刻除去他身上官服,殷監正怒不可遏,「妖後亂政,我要求見皇上。」

  皇后目不斜視,雲袖揮落,侍衛不由分說便將這老臣架出庭前,分毫不留情面。

  不過片刻,皇后竟接連貶黜朝中重臣,架空中樞,自來後宮涉政未見如此,餘下幾位大臣人人驚懼失色,一時禁言無聲。

  雄渾大殿前,皇后立於龍階之上,風揚袖袂獵獵微響,身後天際風雲變幻,御林禁衛如鳳翼展翅,分列侍立,巋然不動。她緩緩將目光轉向鳳衍,鳳衍撫鬚點頭,驕橫身姿映入那雙凜然鳳眸,隨著漸暗的天光陷入無盡的幽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53 PM

81、袖裡乾坤臥潛龍

  宣元坊斯府,庭前兩株梧桐樹被狂風吹得枝葉亂擺,地上飛沙走石,暴雨將至。

  斯惟雲雖已位及人臣,但府第仍如以前。帝曜初年清查虧空,四進院落被人縱火燒了半邊,昊帝降旨賜他新宅卻被他上書辭謝,只重新修繕了一下,依舊安居此處。

  今日自宮中回府,斯惟雲憂心忡忡,不料剛剛邁進府門,管家急步迎上,低聲道:「老爺,衛統領等候您多時了。」

  衛長征?斯惟雲聞言一震,「人在何處?」

  「在西廳。」

  斯惟雲屏退隨從,快步趕去西廳,迎面便見衛長征輕甲利劍站在窗前。

  「斯大人!」衛長征見了他也不多禮,直接一拱手,「宮中有旨意。」

  斯惟雲振衣欲跪,被他阻住;「不必了,是密旨,請大人親自過目。」說著便取出密旨遞上。

  斯惟雲雙手接了,拆開一看,明黃雲箋,加印丹砂金龍行璽,的確來自御書房不錯,一路看下,不由驚出滿身冷汗。

  衛長征待他看完,將另一封金漆密信取出,「自湖州東行,最多三日便可趕至琅州,玄甲鐵衛已等候在外,請大人速攜此信前去,務必轉交湛王。」

  斯惟雲心中已然雪亮。皇上近年來提拔寒門將相,懲貪腐,任循使,步步削奪仕族重權。鳳家已覺利刃在頸,危機四伏,不欲坐以待斃,竟勾結御醫謀害皇上,妄圖反戈而擊,顛覆天日。這些年來清查虧空得罪無數閥門權貴,朝中多少人對他斯惟雲恨之入骨,一旦仕族掌權,定不會放過他和杜君述等人,方才皇后在武台殿將他貶至湖州,原來竟是明貶實保。此時皇上病重,鳳氏一族在朝中勢大根深,若與之硬碰,勝負難料。更何況,鳳家外有四道布政使控制十六州軍政重權,除了帝都附近重要州府之外,另有文州、紀州、現州、琅州等正處東海軍需要道之上,一旦有變,湛王腹背受敵,必將陷入危境。皇后這是在以緩兵之計穩住鳳家,欲確保東海戰事順利。

  然而這些都還在其次,最讓斯惟雲震驚的是,皇后此時同鳳衍虛與委蛇,一手將鳳家拖至雲巔,當機立斷,借鳳衍之手掃除殷家,復又飛書湛王,暗中調兵遣將,劍鋒直指鳳家。環環相扣步步為營,她究竟要幹什麼?面對這些,手握重兵的湛王又將會怎樣?斯惟雲想到此處不由打了個寒噤,穩了穩心神,問衛長征:「這究竟是聖旨,還是娘娘的懿旨?」

  衛長征一笑,說道;「斯大人看筆跡難道還不知嗎?是聖旨還是懿旨。這又有何區別?事不宜遲,大人速速啟程吧,我還要到杜大人附上走一趟。」

  斯惟雲深吸一口氣,沉聲說道:「煩請轉告娘娘,斯惟雲定不辱命。」

  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雨,卿塵站在殿外,耳邊儘是刷刷急落的雨聲。

  雨落如注,瓢潑而下,激濺在開闊的白石廣場之上,水花成片。肅穆莊嚴的大正宮籠罩在雨勢之中,遠遠模糊成一片浮金琉璃。

  舉目之下雨幕蒼茫,天地間一片無止無盡的安靜,心中沒有一絲念想,似被這雨沖刷得無比乾淨。心靈隨著大雨無垠伸展,幾與這天地融為一體,每一滴雨都清晰,澆注心頭,透徹淋漓。

  簷下冷風撲面,吹得卿塵衣袂飄搖不定。雨絲斜落衣襟,她卻始終站立不動,任雨水飄落髮際,濕了面容,把那一雙眼眸洗的清亮。已經多少天了,任她用盡針藥,夜天凌始終昏迷不醒。那毒一次發作,似乎被他自己的意志強壓下去,再不曾反覆,但他的身體也到了所能夠承受的極限。

  看著他一動不動的睡著,彷彿靈魂被掏空,緩緩填滿了恐懼。如果……她不敢想這兩個字,深夜裡獨坐榻前,握著他的手,發現原來有很多話想和他說。她便一點兒一點兒地說給他聽,曾經她記憶裡的世界,她所嚮往的未來,她藏在心裡細微的憂愁與歡喜。初相遇,再相逢,心相印,情深種,不覺已近十年,萬千歲月如水過,花開花落,朝朝暮暮,還有多少和十年……

  他就在身邊,卻不曾如往常般側首凝注聽她低語,不曾勾起唇角對她一笑,不曾用那樣清淡的聲音答她的問話,他只安靜地令她一字一句都淒涼。但只有這樣的訴說,才能驅散那生滿心間的恐懼,她才不會在那樣寂靜的夜裡獨自被黑暗吞噬。於是便這樣一直說下去,片刻都不停,直到曙光破曉,又是一天。

  又是一天,明處刀光劍影,暗處虎狼環伺,三千宮闕連綿,萬里山河。一天的雨,孤獨的冷,無力的疲憊,絲絲浸入了骨髓。

  卿塵閉上眼睛,指尖狠狠嵌進掌心,忽然將眉一揚,往前邁了一大步,直接站在了雨中。

  「娘娘。」身後落下輕重不同的腳步聲。

  卿塵自雨中回身,,莫不平率冥衣樓部屬,衛長征與南宮競等心腹將領跪於殿前,簷柱撐起高店深廣,低暗的光線中穩斂的眼神,玄衣鎧甲堅銳的身姿,多少令人心安。

  「如何了?」卿塵緩緩拭去臉上冰冷雨水,步迴廊前,淡聲問道

  「稟娘娘,十八鐵衛已護送斯大人順利出城。」

  「兩城禁軍盡在掌握,無有異動。」

  「玄甲軍將士枕戈待命,隨時聽候調遣。」

  「司州諸處也已安排妥當。」

  「好。」清緩一笑掩去了滿眼憔悴,卿塵的聲音十分平靜,甚至透出冷然:「不要驚動對方,確保東海戰事無恙,動手之時務必乾淨利落。」

  「是。」簡短而有力的聲音落入雨幕之中,莫不平抬頭問道,「娘娘,皇上可是有好轉?」

  卿塵緊抿著唇,纖眉淡鎖,不語。莫不平見狀,有些話也不得不說了,便斟酌道;「事到如今,娘娘是否應該做下最壞的打算?」

  不料卿塵霍然將眼一抬,說道:「皇上絕不會有事!」她眼底血絲隱隱,似悲似恨,苦澀難言。莫不平等都低了頭不敢看她,更不能再說其他,只默默立在面前。

  卿塵心頭一陣撕裂般地劇痛,身子竟微微一晃,險些站立不穩,忽見晏溪急匆匆自裡面奔出來,到了近前撲跪在濕地上,激動的連聲音都走了調;「娘娘,皇上……皇上醒了。」

  眾人大喜過望,卿塵返身便往殿中跑去。晏溪跟在身後,從未見皇后如此步履倉促,在不是素日靜穩風儀。她一路小跑,跟到了屏風之前突然停住腳步,低頭退了下去。

  寢室中落著垂簾,滿室藥香清苦,靜如深夜,外面雨聲淅瀝幾不可聞。卿塵只聽見自己急促的腳步聲,到了榻前忽地停住,癡癡望向雲帷之後。

  夜天凌倚在枕上,半合雙目,面色如雪更添削瘦,眉心蹙痕半沒於燈色淺淺,輕似浮影,銳如劍鋒。聽到聲音他睜開眼睛,看到她,唇角慢慢帶出一絲笑容。卿塵一步跪在他身邊,無聲地抱住了他,緊緊貼著他的身子,將臉埋在微涼的絲帛之間。

  夜天凌吃力地抬手撫上她的肩頭,啞聲問道;「下雨了嗎,怎麼渾身都濕透了?」

  卿塵身子微微發抖,喉間澀楚難當,多少話語堵在那裡,卻一句都不能言。他的手很涼,渾身沒有分毫暖意,她亦冷如雪人一般,只是難抑顫抖。肌膚相貼,擁抱間僅有的溫熱自心口漾起,溫暖著彼此的冷,彼此的孤零。一層帩紗,方寸天地,靜得沒有一絲聲息;「不怕,有我在。」

  他的聲音因虛弱而低啞,卻如此真實地就在耳邊。卿塵終於抬頭,凝眸看向了他,卻只一眼,便淚落襟前。明明止不住的淚,卻偏又笑著,眸光清清澈澈,春波般柔亮,幾可鑒人。

  夜天凌指尖滑過她面頰,微攢了眉,無奈道:「都是做母親的人了,還像個孩子樣的又哭又笑,不怕女兒笑話。」

  卿塵也不和他分辯,此時只覺得他說什麼都是好的,握了他的手貼在臉上,柔聲道;「四哥,你覺得好些了嗎?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一面又仔細試他的脈象,越發放下心來:「撐過了這些天,毒性已弱,慢慢再用藥拔除餘毒,調養舊傷,便無大礙了。」

  夜天凌滿臉倦意深深,眼中卻幽黑無底,隱見冷峻:「區區藥毒,能奈我何?」他似若無其事,刀山火海過來了,那抽筋剔骨的痛苦落在這話中,只見不屑和傲然。說話間他低低一聲咳嗽,卻叫卿塵心疼到極致,忙返身取了藥,坐到榻前,拿玉匙輕輕舀了,送至他唇邊。

  藥中微苦,夜天凌卻並不在意,倚枕靠著靜靜看著她,嘴角噙著一絲溫軟笑意,將那藥一勺勺喝盡。卿塵托了藥盞,微微抬眸,忽然便定定停在他的凝視中。光陰退流,仿似回到多年前一晚,他們初遇山間,萍水相逢,驀然回眸,燈火闌珊中,落定的塵緣。

  那時她不知他是夜天凌,他不知她是寧文清,就只在那一回首,一抬眸,浩然相對,今夕何年。

  如果她是為他來這一世,那他這一世就只是為了等她。碧水潭中伸手相救,屏疊山下取箭療傷,早已在冥冥中將彼此的生命相交,再也難分,再也難捨。

  雪衣素顏,秋水明眸,彷彿再過千年也不會變的模樣,是他夢裡前生曾見,今生命定。相視中夜天凌微微而笑,「清兒,若不是這一箭,我便錯過了那屏疊山,也錯過了你」

  燈下淚痕在卿塵臉上映出淡淡清光,他的話讓她心底一酸,輕聲說道:「可是這一箭,也差點兒讓我失去了你。」

  夜天凌疲倦地向後靠去,唇邊笑意緩緩加深:「不過一箭而已,還是值得。只可惜那住屋毀在了火中,等哪一日咱們回去,重建一個給你。」

  卿塵伸手握住他,十指相扣,心裡只餘柔軟一片。夜天凌微微扭頭過來;「放舟五湖,遨遊四海,你想先去哪裡,東海嗎?」

  卿塵愕愕:「四哥?」

  夜天凌低聲淡淡說道:「我都知道,你這幾天說的話我都聽得見。」他伸出手去,輕輕抬起卿塵的臉頰,唇邊笑容俊傲,病中微涼的手指似乎虛弱無力,但那底下蘊藏的能量,只要反手一握,便是九洲天下風雲變,翻覆四合八荒。「待東海戰事平定,我帶你去你那雲海仙山繁華地,又有何難,只要你想,只要我在,天下無處不可去。」

  卿塵凝眸於他靜靜轉出一笑:「只要你在,四海皆是我家,何處都一樣。」


82、華容翠影憐香冷

  繁華盡去,已是清晨。

  清燈影落,流雲屏風之上煙嵐回轉,擷雲香飄渺如一層淡霧薄紗,凝凝練練,繚繞不去。

  卿塵輕輕替夜天凌攏好錦衾,放下帷幄垂簾。他仔細交代了一些事情,終於太累了睡去,睡時握著她的手,呼吸平穩,容顏安寧。

  卿塵側身靠在他旁邊,看他偶爾微微蹙眉,似仍在承受著身體的不適,此時的他褪去凌厲與果決,如一片安靜的深海,仍給她無盡的力量。

  方纔他帶著清弱的微笑聽她怎樣學他的筆跡批閱奏章,怎樣用龍符調兵遣將,怎樣孤注一擲,布下那天羅地網。風雲詭譎都在他低穩的聲音中化作無形,今夜之前,她每一步都如臨深淵。如果他不能醒來,那麼她無論如何也是一敗塗地。現在有他在身後,她可以肆無忌憚的行事,哪怕顛覆這世界也無懼。

  幽深眼底漸漸浮起晨曦般的冰涼,卿塵將目光投向朦朧的帳頂,雖然倦意深深,卻又無法入睡,所思所想儘是東海的戰況。這時東海之上可能已打響了最後的決戰,還沒有新的戰報傳來,仍不敢有絲毫鬆懈。她心中各種事務紛雜,最後歸於夜天湛俊朗的身影。

  此時此刻,她將真真正正兌現曾經對他的承諾。卻不知他,又是能否相信她?

  一切輸贏勝敗,現在已取決於他的態度,她在等待他最終的決定。

  扭頭看到一個人影停在屏風外,似乎是白夫人,卿塵慢慢自夜天凌指間抽出手來,悄然步下龍榻,轉出屏風輕聲問道:「什麼事?」

  白夫人道:「鳳家昨晚將人送進宮來了。」

  卿塵鳳眸輕輕抬起,微一頷首,抬手示意白夫人不要驚動皇上:「帶她們來見我。」

  天穹地遠,陰雨濛濛,深深淺淺濃重的雨意裡,殿宇樓閣一片煙色迷離。

  翠瓦低簷下雨落如簾,瓊階微涼,朱欄半濕。紫竹靜廊從御池旁曲折而過,點滴雨聲,一池綠萍浮塵,碧色幽深。

  穿過長廊,幾個眉目秀婉的女子隨白夫人入了內殿,沿著寂靜的殿廊越走越深,漸聞幽香輕暗,最後到了一道珠簾之外。幾個女子垂首斂聲站在下方,只見眼前瑞紋祥雲玉磚之上滿是冰晶樣的光影,其後木蘭紗帩靜垂下飄渺的花紋,依稀有個清淡的身影斜倚鸞榻之上,合眸養神,手邊垂下一道明黃色的奏折。

  白夫人見皇后似乎睡著,不忍驚擾,只命幾人跪候在旁,輕聲將落在榻下的奏折拾起來。卻只這點細微的聲響,皇后已然醒來,白夫人將奏折遞過去,低聲道:「娘娘,人帶來了,其中兩個已有了身子。」

  卿塵目光在那奏折上一停,以手撐額,靜了一會兒,抬眸往下看去。面前四個女子皆不過十七八歲模樣。綠鬢纖腰,容貌姣好,低眉斂目跪在近前,看去都是姿態楚楚,秀麗動人。

  她眉梢微微蹙起,抬手指了其中一個女子:「讓她過來。」

  白夫人將榻前帩簾挽入銀鉤,引了那名女子上去,命她將手放平。

  那女子跪在鑲金腳踏之上,只覺拂面一陣若有若無清苦的藥香,皇后手指已搭上了她的關脈。片刻之後,她忽覺腕上一緊,冷玉樣的冰涼劃過肌膚,眼前袖袂重重拂開,皇后已鬆開她手腕,「伺候過什麼人?」

  冷水般的聲音近在眼前,那女子心中慌亂,下意識往前看去,迎面一道清利的目光直落眼底,似將人骨肉血脈都看得透徹。她匆忙低下了頭,不敢隱瞞,怯聲答道:「回娘娘,是……是……二公子。」聲音細若蚊蠅,滿臉羞紅。

  皇后鳳眸微挑。一抹清光透過珠簾搖曳掃向其他人:「你們呢?」

  幾個女子皆惴惴不敢作答,只有一個聲音忐忑響起:「鳳相……」

  卿塵心間頓時泛起一陣厭惡,不由銀牙輕咬。好一招偷龍轉鳳,此事鳳家顯然已謀劃良久了。那阿芙蓉之毒一旦深種,害人身體,毀人意志,亂人精神,長久下去,服食者與廢人無異。鳳衍收買御醫令以藥毒控制皇上,再將這樣的女子送入宮中,一旦成功,天朝江山易姓,改天換日,近百年事業一朝盡毀,落入他人掌中。

  鳳衍行事陰毒至此,膽大至此,確實令人出乎意料。只是現在要剷除這禍害,卻不得不估計鳳家手中十六州兵權,若輕易動手,逼反鳳家,則這小半個天下都會陷入動亂,得不償失。

  小不忍則亂大謀,卿塵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恢復了冷靜。鳳衍一樣也不會想到,病如弱柳的皇后,鳳家嫡親的女兒,此時竟落下了一步不可思議的絕棋,那雙纖纖素手已悄然撥亂了棋盤。

  流著鳳家血液的身體裡裝著別樣的靈魂,眼前的鳳卿塵,可以令鳳家步步登上榮耀的巔峰,便可以讓其墜入萬劫不復的地獄。什麼家族,什麼血緣,什麼親人,什麼依恃?天地之廣,歲月之長,她只有一個親人,生死相隨,甘苦與共。與他為友便是她的朋友,與他為敵便是她的敵人,任何人都不例外。

  卿塵起身步下鸞榻,緩步走至案前,將那奏折丟下,垂眸抬手,執筆而書。鮮紅的朱墨劃出濃重轉折,洇進雪絲般的箋紙中,浸透紙背。卿塵放下筆,將手一揚,「帶她們下去,賜藥。」

  一張雪箋,兩副藥房,一筆重墨,兩條生命。

  幾名女子驚懼的神情眼底化作一片憐憫,然而那底處靜冷無邊。

  最後一絲哭求隱約消失在耳畔,卿塵默然佇立案旁,纖眉淡擰,緩緩抬手撫上心口,白玉般的臉上越發失了顏色。

  世上有多少情非得已,有多少無可奈何,明知是剜心徹骨的痛仍要加諸於他人身上,明知是無辜的牽連卻不能心慈手軟。這便是她和他選擇的那條路,人世間至高無上的權力,放眼宇內,眾生俯首,帝業輝煌,千古流傳。在陰謀詭計的暗影中托起繁華風流,在鐵血征戰的毀滅中靖安四域河內。

  踏血海屍山,指點江山萬里,他和她攜手一路走過來,峰登絕頂,絕頂之處,路便要到盡頭了。

  孤峰之巔萬山,路到盡頭,又是什麼呢?

  卿塵閉目站在那裡,過了好一會兒,心口傳來的陣陣悸痛才略微換緩下來,轉身低頭,重新打開那道奏折。奏折上張狂的字跡映入她幽靜的眼中,一連串人名官爵首尾相接,都是為鳳氏一族擬定的封爵。

  她唇角浮起一絲淡漠的笑,無聲無形,筆到字成,一個朱紅的「准」字落於紙上,色如血,利如鋒。

  帝曜七年春,帝都伊歌始終籠罩在陰雨連綿之下,輕寒料峭。

  對於天朝眾臣來說,這無疑是一段不見天日的日子。

  五月初,昊帝忽染重疾,無法視朝,遂以皇后佐理朝事。自此始,內外令皆處於中宮,太師鳳衍把持朝政,鳳氏一族獨攬大權,權傾天下。

  不過數日之內,鳳家僅封諸侯者便有五人,其餘提調陞遷者不計其數,親黨遍佈朝野。鳳衍排除異己,扶植私黨,素與鳳家對立的殷家首當其衝。身為宰輔老臣的殷監正被以「妄議皇儲」的罪名罷官奪爵,若非因皇后為皇上祁天納福,不欲行殺戮之事,殷監正怕是性命難保。與當年衛家一樣,幾乎是一夜之間,閥門殷氏由盛轉衰,一蹶不振。

  朱門金樓玉馬堂,牆倒樓傾盡作空。

  自此之後,朝中大臣但又非議者皆遭排擠,順之者升,逆之者遷。鳳衍擅權亂政,恣意妄為,舉朝懾於其淫威,怒不能言。人人側目以視。

  天朝自開國始,仕族荒淫靡亂至此到達極致。朝野內外幾乎是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冠冕名士道貌岸然,公卿大夫驕奢淫逸,令不少有識之士扼腕長歎,痛呼哀哉。

  朝臣欲面聖而不得,不日宮中令下,晉皇后為天後,垂簾太極殿聽政視朝。百官群僚、番國使臣朝賀天後於肅天門,山呼千歲,內外命婦人謁。帝后並尊,自古為見,朝臣震驚之餘去卻無人敢有二言,三公之下,望風承旨。太極殿珠簾後,一雙清醒到寒冷的眼睛靜靜看著這一天滾水沸騰。仕族的驕橫弄權,已讓天下人無不憤恨,之後縱有滔天巨浪血洗閥門,也將是雨露甘霖當頭澆,眾望所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53 PM

83、昆山玉碎鳳凰鳴

  長嶺古道,數騎駿馬飛馳而過,落下滿天煙塵滾滾,一路東行,直奔琅州。

  數名玄甲鐵衛護送斯惟雲自天都出發,馬不停蹄,披星戴月三千里,只用了不到五天時間便趕入東海都護府境內。待看到高聳的琅州城時,斯惟雲似乎略微鬆了口氣,但心中焦慮反而有增無減。

  因在戰時,琅州城下精兵重防,對往來人員盤查嚴格。守城將士剛攔下這對人馬,忽見當前一人手中亮出道玄色令牌,為首的中軍校尉看清之後,不免吃了一驚。聖武年間便隨昊帝征戰南北的玄甲軍,在天朝軍中始終擁有無可比擬的聲望和地位,玄甲軍令,所持者必是昊帝親衛密使,身負重任。

  那校尉撫劍行禮,抬頭看去。玄甲軍中唯有一人布衣長袍,形容文瘦,雖滿身風塵僕僕卻難掩週身清正氣度,叫人一見之下,不由肅然起敬。有玄甲軍護送而來的人,必定非同尋常,校尉從他微鎖的眉間看到深思的痕跡,轉眼帶出的肅然之氣,竟隱隱迫人眉睫。

  斯惟雲沿琅州城堅固深遠的城門往前看去,隨即問清湛王行轅所在,打馬入城。

  城中四處戒嚴,不時有巡防的兵將過往,劍戈雪亮。三日之前,湛王親率天朝四百餘艘戰船、二十萬水軍主力全面進攻琉川島,勝負在此一戰。此時此刻,琅州,甚至整個東海軍民都在等待戰事結果。

  斯惟雲入城之後秘密見過留守的琅州巡使逄遠,便往城東觀海台而去。登上觀海台,眼前霍然天高海闊,遠望波濤無際,長風迎面,帶來潮濕而微鹹的氣息,令人心神一清。邊城哨崗之上,不時可見陽光耀上劍戟的精光,在沿海拉起一道嚴密的防線,牢不可破,湛王治軍嚴整可見一斑。

  但這時琉川島卻不知戰況如何,倘若兵敗,天朝必將立刻陷入內外交困的境地,情勢堪憂。這場戰事,也是所有佈局成敗的關鍵所在。

  斯惟雲深深呼吸海上清爽的空氣,一路的勞頓困乏都掩在了臉上的靜肅之下,心中思緒翻湧。回首遙望遠隔崇山峻嶺的天都,依稀能想見那個秀穩的身影。她手底一步棋竟走到了如此深的的地步,命他趕來琅州,往東海戰後安民的之事早有打算,那纖柔的肩頭到底壓著多重的擔子?嬌弱的身軀中,究竟裝著怎樣的靈魂?他似乎不由自主地便隨她同赴一場豪賭,卻義無反顧,甘心為之。唇角隱隱泛出絲苦笑,斯惟雲微一閉目,耳邊忽然想起遙遠的號角聲,緊接著元元海天一線處,隱約出現了一片深色的浪潮。

  隨著那浪潮的接近,漸漸可以看清是數百艘天朝水軍戰船旗帆高張,乘風破浪,浩蕩駛來。

  不過片刻,戰船上獵獵金龍戰旗已清晰可見,萬里波濤連成一片整齊威肅的玄色,幾可蔽日。號角再次響徹長空,不遠處瞭望台上的將士們猛然爆發出一陣歡呼,接著便有嘹亮的號角聲呼應而起,傳遍整個琅州城。

  「琉川島大捷。」

  「琉川島大捷。」

  城中立刻有戰士揚起軍旗,打馬疾馳,將戰訊傳告全城。百姓聽到這號角訊息,紛紛奔走出戶,人人相攜歡呼。得聞捷報,斯惟雲喜形於色,返身往觀海台下快步而去。

  此時琅州城東門開啟,巡使逄遠率城中將士飛騎出迎。

  天朝相繼泊入近海,四周戰艦緩緩駛開。但見其後數百艘戰船之上精兵林立,戰甲光寒,劍猶帶血,大戰而歸的殺氣尚未消散,充斥四周,震懾人心。

  驚濤拍岸,長浪如雪。

  隨著當中主艦甲板上一長劍高揚,二十萬將士同時舉戈高呼,震天動地的喊聲蓋過浪濤奔騰的海潮,剎那豪氣干雲,席捲天地。

  逄遠所率的騎兵戰士聞聲振劍,呼聲起伏,洶湧如潮,整個琅州幾乎都淹沒在這鐵血豪情的威勢中,大地微巔,山野震動。

  就在今日,天朝水軍遠征琉川島打敗倭寇主力全勝而歸,一舉摧毀倭寇船百餘艘,殺敵數萬,倭國首領剖腹自絕,餘者奉劍乞降,戰敗稱臣。

  至此,天朝四境之內戰禍絕,九洲鹹定。

  夜天湛率軍凱旋,馳馬入城。飄揚的海風吹得他身上披風高高揚起,一身銀甲白盔在碧空反射出耀目寒光,躍馬征戰的歷練,在他溫雅風華中增添了幾分戎武之氣,峻拔身姿,清越凌雲。

  琅州軍民夾道相迎,曼城沸騰的歡呼映入他清朗的眼中,皆盡斂入了那從容瀟灑的微笑。

  逄遠相隨在側,快到行轅之時帶馬上前,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夜天湛俊眸一抬,吩咐道:「帶他來見我。」

  步入行轅,斯惟雲微微拱手,逄遠知曉分寸,先行退了下去。

  此時夜天湛已換下戰甲,著一身月白色緊袖武士服,正坐在案前拆開幾封書信,微鎖的眉心下略有幾分凝重的神情,與他週身未退的殺伐之氣相映,使得一室肅然。

  斯惟雲躬身道;「王爺。」

  夜天湛聞聲抬頭,清銳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落,直接問道:「你為何會來琅州?宮中出了什麼事?」

  斯惟雲將皇后所托的書信奉上,說了四個字;「中宮密旨。」

  夜天湛拆信展閱,目光在那熟悉的字跡之間快速掠過,手腕一翻,便自案前站了起來,負手踱步。

  兩封截然不同的書信,一是措辭哀婉,依依相求,只看得令人憐惜之情百轉心間;一是峰豪利落,落紙沉穩,一鉤一劃似極了他皇兄的筆跡。都是要他速回帝都,卻是不同的人送來,截然不同的目的。

  一筆之下,兩番天地,孰真孰假?即便後者是真,又真到何處?倘若鳳家從中設下了陷阱,倘若皇上依舊不放心他,此去帝都便是以性命相賭。他能相信誰?

  斯惟雲在旁注視著湛王臉上每一絲表情,只見他霍然扭頭,問道:「皇上現在究竟如何?」

  斯惟雲緩緩道;「臣離開天都時,皇上病勢危急,尚在昏迷之中。」

  一抹精銳的光澤自夜天湛眼底閃過,湛湛明波沉作幽黑冰潭,深不可測。滿室明光之下,他挺拔身形如一柄出鞘之劍,背在身後的雙手不由自主的握緊,幾乎迫出指間蒼白的顏色暗青色的血脈分明,使得那雙手透出一種狠穩的力量,似乎要將什麼捏碎在其間。

  斯惟雲一言不發地看著湛王。在此一刻,眼前這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他可以引兵護駕,也可以作壁上觀,甚至可以借東海之勝勢擁兵自立,天下又有幾人擋得住他的鋒芒?一切都在他一念之間,包括他斯惟雲的生死。

  在來琅州之前,這一趟的凶險斯惟雲也早已盡知。誰也不敢斷言湛王的反應,皇后這一步險棋,究竟有幾分把握?

  千般念頭飛掠,眼前卻只不過一瞬時間。夜天湛回頭之時正對上斯惟雲的目光,心中忽然一動。來人是斯惟雲,舉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個人比他更加剛正不阿,甚至有時連皇上都拿他無可奈何。無論是皇上還是鳳家,若另有圖謀,都不可能讓這樣一個嚴謹耿直的人前來。然而她派來了斯惟雲。

  沉默對視中,斯惟雲忽見湛王唇角勾起了一絲銳利的笑容。

  目若星,鬢若裁,一笑似清風。

  武台殿中,平時用作皇上練功之處的西偏殿,透雕殿門緊閉,擋住了殿外的光與暖,裡面不斷傳來刀劍的聲音。

  晏溪不敢進殿去,在門外焦急萬分,苦苦求道:「皇上……皇上您歇一會兒吧。」

  殿中毫無回應,晏溪束手無策,急得團團轉,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說道;「晏溪,你先下去,這裡有我。」

  晏溪回頭,不知什麼時候皇后站在了身後,目光似乎靜靜透過烏木之上的細緻的鏤空雕紋看向殿中,黛眉微攏,描摹出清淺憂傷的痕跡。

  "娘娘。」

  「去吧。」卿塵輕輕一揮手,晏溪便只得低頭退了下去。卿塵緩步邁上最後一層殿階,並沒有像晏溪那樣請求夜天凌,只是站在門前輕聲說了一句:「四哥,我在外面等你。」

  說罷她靠著高大的殿門慢慢坐下來,殿中的聲音依稀有一刻停頓,然後便繼續了下去。卿塵以手抱膝,抬頭望向面前清透的天空,淡金色的陽光灑下,落在她的衣角髮梢。四周連風聲都安寂,唯有大殿中斷續的劍嘯聲一次次傳來,每一下都像劃過心頭,讓她感覺難言的痛楚。

  就這麼幾天的時間,身子根本沒有恢復元氣,換作常人怕是連清醒也難,他居然硬撐著自己站起來,重新將劍拿在了手中。他是怎麼做到的?那幾乎被摧毀的身子中到底蘊藏了什麼要的力量?聽著聲聲長劍落地,卿塵幾次想站起來去阻止他,卻又一直忍著。她知道他的驕傲,在狼狽的時候不願任何人看到,甚至是她也一樣。同情與憐憫,他並不需要。從來就是這一身傲氣,不肯服輸,不肯低頭,永遠要比別人強,流血流汗都無所謂。

  日漸西斜,在殿前投下廊柱深長的影子。當卿塵覺得快要熬不住的時候,身後傳來一聲輕響。她聞聲回頭,夜天凌撐著殿門站在那裡,手中仍握著一柄流光刺目的長劍。

  「四哥!」卿塵急忙上前,觸手處他那身天青長衫像被水浸過,裡外濕透。他扶著她的手微微喘息,唇角卻勾出孤傲的笑,如那劍鋒,無比堅冷。

  卿塵扶他坐在階前坐下,他手中的劍一鬆,便仰面躺倒在大殿平整的青石地上,微合雙目,久久不說一句話,胸口起伏不定,汗水一滴滴落下,很快在光潔的地面上洇出一片深暗的顏色。卿塵牽著他的手,他修長的手指微微有些發顫,卻猛一用力便握住了她。卿塵柔聲道:「四哥,你這樣子著急會傷到經脈的,欲速則不達,要慢慢來才行。」一邊說,一邊輕輕壓上他手臂的穴位,替他鬆弛因過度緊張而僵硬的肌肉。

  夜天凌手底鬆了鬆,這時緩過勁兒來,轉頭看向她,淡聲說道:「我若連劍都拿不穩,又如何保護你?」

  一句話,卿塵滿心心疼與擔憂都漾上眼底,喉間似有什麼滯在那裡,一時不能言語。她忙將頭側過,只覺他手心裡傳來沉穩的溫度,如每一個相擁而眠的夜,平靜,溫暖。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在風雨之中,在生死之間,誰也不曾鬆開誰的手,似乎可以一直這樣,到地老天荒,到海枯石爛,任滄海變成桑田,任千年化作雲煙。

  「我只要你好好的,那我便什麼都不怕。」卿塵極低地說了一句,夜天凌忽然長歎一聲,慢慢將她的手覆在臉上,冰冷的唇劃過她柔軟的掌心,深深印上她的心底。

  卿塵坐在他身旁,安靜地聽著他的呼吸聲,溫柔含笑。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什麼事來,說道;「四哥,忘了告訴你,今天琅州傳來捷報,咱們到底贏了。」

  夜天凌對東海捷報似早有預料,並不十分意外,只緩緩一笑:「七弟果然沒有讓人失望。」

  卿塵微笑道:「再有兩天,他便到天都了。」

  夜天凌撐起身子,深深看向她,墨玉般的眸心劃過淡淡光芒:「清兒,無論如何,我不會讓你獨自去面對那般風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55 PM

84、千古江山萬古情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三。

  帝曜七年春,東海大捷。五月甲辰,湛王凱還,後設宴太極殿……

  巍巍太極殿,嵯峨入雲霄。

  夜色無盡,萬盞次第輝煌的燈火勾勒出大正宮殿宇起伏雄偉的輪廓,瓊階御道流光似水,天邊滿月如金。

  高高在上的帝宮天闕,在萬丈光影交錯中俯瞰人世蒼生,千百年歲月,巋然不動。每一次盛世輝煌,每一次亂世風雨,都在龍階玉璧上刻下無聲的痕跡,鑄就這座宮殿的壯麗與繁華。

  大殿之中,百官雲集,一場盛大的華宴即將舉行。

  今日正午,率軍平定東海的湛王奉旨歸京,三十萬大軍駐留琅州,僅有五百輕騎相隨。宮中降旨,當晚在太極殿設宴以慶湛王得勝而歸。

  鐘鼓欽欽,琴瑟和鳴,笙罄悠揚,韶樂泱泱。帝都六品以上官員皆從宴飲,如此空前規模的慶典盡顯天朝國力昌盛,但赴宴的群臣卻多數面無喜色,行事默然。

  大殿之上龍椅莊嚴,鎏金奪目,卻並不見昊帝出席,空設在此。

  其下一階,左置鳳座鸞案,右置麒麟金案。一邊輕垂玉簾,天後盛妝華服端坐其後,一邊竟赫然是太師鳳衍,就連湛王的席位也在其下。

  再往下數階,乃是公侯親貴及三品以上重臣之席,此時放眼看去,十有八九儘是鳳氏親黨,人人面露得意之色,趾高氣揚。

  鳳衍身著紫錦蟒袍,峨冠金瓔,白眉長髯,一雙狹長的眼睛半瞇半合掃視四周。目光落在四面層層深進的華帷龍柱之後,唇角帶出得意的冷笑。如今一切盡在掌握之中,今晚之後,天朝便是鳳家的天下。想至此處,鳳衍驕狂之態盡現於面,再也不加掩飾。

  百官俯身恭迎天後入座,雅樂畢,殿前內侍宣禮聲中,一眾臣子卻尷尬立於殿中,人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本是三跪九叩朝見天子的大禮,此時昊帝抱病,由天後代為授禮便也罷了,鳳衍卻與皇后一樣並坐殿上,這已拜下去,是拜天子,拜皇族,還是拜他鳳家?

  非但如此,那麒麟案前置的是鎏金盤,紫玉盞,這已是逾制的器物,鳳衍此舉,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天朝眾臣志氣雖短,風骨猶存,多數立在那裡不肯行禮。殿中侍御史韓渤當即越眾而出,昂首奏道:「臣啟稟娘娘,自古力來君臣上下非禮不定,我朝為國以禮,禮廢則國危。今日殿堂之上尊卑混淆,儀制相悖,實與禮法不符。還望娘娘明辨。」

  玉簾之後,天後面色淡冷,垂袖靜坐,聞言緩緩說道:「禮制為尊,固不可廢,則如你所言,我是不是也不該坐在這裡了?」

  韓渤頓了頓,俯階叩首,再道:「臣職責所在,還望娘娘贖罪。」

  面對這素來以剛正不阿直言著稱的侍御史,卿塵微微蹙了下眉頭,但還未等說話,便聽鳳衍冷哼一聲:「無知臣子,在此一派胡言,娘娘何必與他多費口舌?逐出殿去便是,來人。」他當著天後和眾臣傳召侍衛,一指韓渤:「將他帶出去。」

  卿塵心底怒意陡生,眸光一銳,但看到近旁另外空著的那張麒麟金案,卻生生壓下了怒氣。鳳衍的專橫與放肆,令眾臣人人驚詫憤怒。殿下韓渤掙開上前推押的侍衛,突然對著御座頓首痛呼:「皇上,奸臣當道,國將不國,臣今日寧肯一死以報聖恩,也絕不能壞了我朝君臣綱紀。」他重重叩頭,抬起頭來,滿面已是鮮血。殿中大臣,尤其是那些御史們被激起心中血性,立刻便有數人上前跪諫。

  鳳衍面色一沉,方要發作,卿塵搭在鳳座之旁的手霍然一緊,喝道:「御前喧嘩,都成何體統?」

  殿中原本有些混亂的局面靜了一靜,這時忽聽外面長長一聲通報:「湛王殿下到。」

  內侍高亮悠長的聲音傳來,如浪破水,瞬間衝破眼前僵局。眾臣皆盡回身,便見湛王一身雲龍常服,緩帶青衫,纖塵不染,踏玉階,登天闕,攜月色清輝翩然而來,笑若熏風,步若閒庭,明湛俊眸驚鴻一瞥帶過殿前,絕然風神連鳳衍都看得一呆。

  國宴慶典他竟姍姍來遲,鳳衍暗中冷哼,單憑此點便可治他君前失儀。殿中群臣有驚有喜有憂,不少人亦為湛王捏了把冷汗。

  待湛王入殿,御前內侍按照禮儀,再次高聲宣道:「跪-叩-」

  湛王卻毫無行禮之意,負手立於階前,目光掃過韓渤等大臣,往殿上看去,灼灼眸光正對上鳳衍驕橫的嚴眼神眼梢一挑,竟似有幾分挑釁的意味。

  鳳衍亦不起身,沉聲說道:「敢向王爺為何怠慢聖旨,故意來遲?入殿不拜,又是何意?」

  湛王面色淡淡,冷笑一聲,傲然道:「本王上拜天地君父,下可拜君子豪傑,此時這太極殿中無君無父,宵小之徒妄居高位,鳳相想讓本王參拜和何人?」說著廣袖一甩,逕直往席前走去。

  鳳衍心火漸盛。他此時有恃無恐。竟不把湛王放在眼中,當庭呵斥道:「大膽,天後在此,你竟視若無睹,意欲何為?」

  湛王聞言一笑,悠然轉身,目光在玉簾之前一停,便對天後拱手長揖:「臣,參見娘娘。」這一拜卻是家禮。

  「王爺辛苦。」玉簾之後淡淡飄出一句話,如珠玉輕擊,泠泠傳入眾人耳中。

  鳳衍忽然直覺有些異樣,扭頭往鸞座看去。水晶光影灑下片片晶瑩,輕微一晃,似冰絲細刃,若秋水劍痕。天後一雙修長冷媚的鳳眸穿過玉光剔透迎面看來,復往湛王那邊一轉。電光火石之間,兩道目光交於剎那。

  湛王唇角始終噙著一抹淡笑,他這時步上金階,沉聲說道:「殿中侍御史何在?」

  韓渤和另外兩名侍御史聞言,上前一步:「臣在。」

  湛王問道:「臣子殿中逾制,該當何罪?」

  韓渤抬頭往鳳衍看去,憤然道:"臣子失禮逾制,乃是僭越之罪,為大不敬,輕可削職為民,重可誅罪。」

  湛王點頭,一轉身,聲音冷淡:「鳳相可聽清楚了?」

  鳳衍目視湛王,眼中精光暴現,四周依稀仍聞鐘磬清和,笙樂飄飄,殿前卻已是劍拔弩張。眾臣提心吊膽肅聲而立時,忽見鳳衍拂案而起,手中盤漓玉盞「光」地一聲錚然落地,美玉碎,瓊漿濺。

  似是響應這聲脆響,大殿四周的暗影中,毫無徵兆的出現了數百名御林侍衛,迅速將宴台包圍其中。隨著劍甲撞擊的輕響,落地的靴聲,太極殿高大沉重耳朵殿門緩緩閉合,轟然一聲震響,將夜色天地隔絕於外,整個大殿變成了一個金碧輝煌的牢籠。

  驚天變故將殿中群臣震在當場,鳳衍臉上不可一世的狂妄,胸中野心急劇膨脹,幾乎就要放聲大笑,手指殿下,高聲道:「湛王結黨謀逆,左右侍衛,速速將其拿下。」

  這是殿中突然傳來湛王清脆的擊掌聲,他彷彿剛剛看過一場精彩的好戲,忍不住擊節而贊,風雅淡笑,倜儻無儔,只對四周刀劍林立視若無睹。

  「鳳相好手段。」伴著他一聲聲瀟灑的擊掌,殿前御林禁衛應聲而動。兩隊侍衛刀劍出鞘,快步踏上龍階,卻越過湛王身旁,直奔鳳衍席前。其餘諸人亦行動利落,迅速包圍了所以鳳家親黨。刀光劍影之下,四周響起一片驚呼怒罵,亂成一團。鳳家諸人猝逢變故,不及反抗,片刻便被御林禁衛盡數押下。

  事出突然,鳳衍不由色變,既驚且恐,掙扎喝道:「我所犯何罪?你等竟敢無禮。」

  只見殿上玉簾輕搖,天後起身步下鸞座。鳳衣飄展,鋪開華美尊貴,環珮清越,綽約風姿高潔,她沿著流光溢彩的玉階前行,目光與湛王相匯於半空。

  他回來了,踏一路驚濤駭浪,來赴她生死之約,攜一身風華傲然,托起這如畫江山。

  他幽黑的眸底如同浮華落後的深夜,如同風雨歷盡的秋湖,沉澱著太多的東西,都在平靜背後化作淡淡清雅的微笑。

  君子坦蕩,知己相逢。這一生總有些人,值得用生命去信任。

  卿塵一步步行至殿階正中,那安靜的步履,含笑的笑容,卻讓鳳衍突然墜入冰窟。

  「鳳氏逆黨指使御醫令黃文尚謀害聖上,構陷湛王。送有孕女入內侍寢,妄圖冒充皇統,謀宮篡位亂政誤國,罪無可恕,當誅九族……」平淡而清晰的聲音如一道冷冽溪流淌過原本慌亂紛紛的殿堂,所過之處似薄冰蔓延,人聲盡落,話語寂然。

  每一個人都靜立在原地看著大殿之上的天後,是震駭,是驚訝,是置疑,是敬佩……然而有一個人臉上卻只有深深的疼惜。

  佇立在殿階旁的湛王,抬眸凝視。宮燈璀璨,華服美裳鳳霞流金,她站在萬人中央,光華耀目,卻彷彿從來不曾在此停留。

  眼前仍是那個白衣素顏的女子,一顰一笑,是他一生難解的謎。他遇到了她,錯失了她,卻又在這一刻,真真正正擁有了她。

  紅塵萬丈皆自惹,情深不悔是娑婆。

  忽然,被禁衛押下的鳳衍發出一陣大笑,似乎聽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昂首向上喝問:「鳳家罪無可恕,當誅九族。哈哈……難道你不是鳳家的人,不是老夫之女,不在鳳家九族之內。你以為憑這幾句話,鳳家便會葬送在你手中嗎?」

  卿塵慢慢行至鳳衍面前,淡淡已垂眸,清冽的光華直迫鳳衍眼底,她微笑,輕聲道:「你錯了,我誰都不是,我只是夜天凌的妻子。」她將聲音一揚,拂袖轉身:「我只是天朝的皇后,國賊可殺,逆臣當誅,便是鳳家也一樣。」

  處心積慮眼見受到功成,鳳衍此時離那象徵九五至尊的寶座如此之近,卻不料最後一步毀在一個女人手中。他心中恨極,戟指怒罵:「妖女,皇上早已重病不治,你與湛王內外勾結,謀奪皇位,難不成也想先奉兄長,再嫁其弟,悖禮亂倫?」

  眾臣驚嘩,湛王忍無可忍,出聲怒斥:「住口。」忽聞殿上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鳳衍,你可敢將此話當著朕的面再說一邊?」

  鳳衍聞聲如遭雷劈,猛地抬頭看去。龍階之上,金帷之後,竟是皇上緩步而出。大殿四周華燈錯落,金輝明耀,映得他一身袞龍玄袍俊肅孤傲,高高在上,睥睨眾生,一抬眸,驚電般的目光穿透人心。

  群臣乍見皇上,喜出望外,韓渤等人驚詫之餘竟哭跪在地,隨著他們,殿前頓時烏壓壓跪了一片大臣,人人激動難言,唯有鳳家黨羽個個面如死灰。

  夜天凌看向鳳衍,冷聲問道:「鳳家九族的確不可小覬覦,但朕今天便是要葬送他們,你又能如何?」

  他最為顧忌的、本已垂死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鳳衍僵立殿中,手指前方,嘴唇顫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依稀聽見御前侍衛統領衛長征、驃騎將軍南宮競、撫軍大將軍唐初等一一上前叩稟皇上:「殿中當場羈押鳳氏逆黨共一百一十七人。華岳坊鳳府重兵封禁,無一人得出。司州鳳氏宗族盡遭抄沒。漢中布政使鳳盧、廣安布政使鳳譽革職待罪,都已秘密入獄……」最後,鳳衍聽到湛王平穩清朗的聲音:「東海布政使鳳柯糾兵頑抗,已被臣弟斬於劍下,文、現、琅、紀四周暫由中書侍郎斯惟雲、東海水軍都督逄遠率兵鎮撫,軍民安定。」

  天翻地覆的動作竟沒有一絲消息傳回天都,天下竟在其掌心,四海為之傾覆。鳳衍直勾勾地看著太極殿上那個峻冷迫人的身影,泰山壓頂的恐懼毫不留情地將人打入深淵。他渾身一軟,喃喃說出四個字:「鳳家晚了。」眼前猛覺一片黑暗,先前的囂張狂妄被那冰冷注視摧毀殆盡,甚至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無法興起。皇上已安然無恙,皇后臨陣倒戈,湛王兵逼眼前,他自知絕路在前,死期已到。

  卿塵淡淡垂眸,一絲悲憫浮掠而過,與眸底冷靜的光澤交替,化作一片幽深。「帶下去吧。」她將雲袖揮落,玄甲侍衛齊聲應命。

  不過片刻,太極殿中塵埃落定,所有瘋狂與貪念,所以野心與掙扎,都在輝煌的光影中消失無聲,淹沒於皇皇鐘鼓聲中。

  韶樂再起,群臣正襟叩拜,夜天凌對卿塵伸出手,薄唇微挑,含笑凝視。

  他傲岸的笑容停佇在卿塵眼底,盛起絕美的光彩。攜手此生,生死不離,笑看江山,天下為家。她對他粲然揚眸,從容舉步,將手交到他的掌心。

  再一次握了卿塵的手,夜天凌將她輕輕一帶,與她共同立在大正宮最高處,四海蒼生,匍匐腳下。

  萬千燈火耀出炫目明光,相映月華金輝,締造這壯闊帝宮、人間天闕,氣勢恢弘,俯瞰眾生命運悲歡。

  浩瀚山河,無盡歲月,眾臣高呼之聲震徹四方,直入雲霄。

  天邊滿月,灑照寰宇,千里同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3:57 PM

85、海到盡頭天作岸

  《天朝·帝都》,卷九十三。

  帝曜七年五月,鳳氏謀逆,事敗。逆首鳳衍及其兒子腰斬於市,九族流徙千里。帝以仁政,未興大獄。

  ……

  六月,帝廢九品世襲制,設麟台相閣。破格取仕,拔擢寒門才俊,布衣卿相自此始。

  ……

  九月,頒均田令,清丈田畝,勸課農桑,輕徭薄賦。復止兵役,不奪農時。

  ……

  十二月,湖州廣安、廣通渠成。兩江連通,支渠縱橫,盡從天利,灌田萬畝。江東平原絕天旱雨澇之災,歲無饑饉,年有豐余。

  ……帝曜八年三月,帝詔修《天朝律》。盡削聖武所用酷峻之法,廢酷刑十三種,減大辟九十六條,減流入徙者七十條,削繁去蠢,寬仁慎刑。

  ……

  八月,廢夷秋之別。遷中原百姓融於邊城,四域之內,一視同仁。胡越一家,自古唯有也。

  ……

  帝曜九年,設琅州、文州、越州、明州、涼州等十一處商埠,四通貿易。異域來朝者數以千萬,使臣、商旅、藝者、僧人雲集於帝都……

  ……

  宣聖宮,太霄湖。

  輕舟悠然,波上寒煙翠。青山如屏,半世繁華影。

  轉眼又是一年,春已去,秋風遠,望過了塵世風雲,看不盡萬眾蒼生,泛舟停棹,偷得浮生半日閒。

  船舷之側,夜天凌閒閒倚在那裡,手中玩著一支紫玉蕭,青袍廣袖隨風飄揚,雙目半合,神情愜意。卿塵坐在他身邊,白衣如雲,鉛華不染,纖指弄弦,清音自正吟琴上流瀉,婉轉在她指尖,遊蕩在雲波之上。

  只是漫無目的地撫琴,只為與他泛舟一遊。自從帝曜七年的那場宮變之後,卿塵因舊疾移居宣聖宮靜養,此處山水靈秀,宮苑清靜,她漸漸便很少再回大正宮,常住在此。這幾年身子時好時壞,她也早已成了習慣,一手醫術盡在自己身上歷練得精湛。命雖天定,人亦可求。

  或許是因卿塵回宮的時間越來越少,夜天凌來宣聖宮的次數便越發多了。今日隨興而至,四處不見她人,在這太霄湖上聽到琴聲,尋聲而來,卻見她獨自撫琴,遙望那秋色清遠的湖面,思緒悠然。

  點點曲音,輕渺淡遠。夜天凌原本靜靜聽著,忽而薄唇一揚,回眸相望,修長的手指撫上竹蕭,清澈的簫音飄然逍遙,攜那雲影天光,頓時和入了琴聲之中。

  秋水瀟然雲波遠,龍翔鳳舞入九天。

  七弦如絲,玉潔冰清,紫竹修然,明澈灑脫。卿塵笑看他一眼,揚手輕拂,琴音飄搖而起。

  滄海笑,滔滔兩岸潮,浮塵隨浪記今朝;

  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盡紅塵俗事知多少;

  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

  琴聲飄逸,清風去,淡看煙雨蒼茫。簫音曠遠,波潮起,笑對滄海浮沉。

  一曲滄海笑,那簫音與琴聲流轉合奏,如為一體,不在指尖,不在唇邊,彷彿只在心間。心有靈犀,比翼相顧,共看人間逍遙,且聽潮起潮落。相攜相伴,紅塵萬丈落盡,笑傲此生,海闊天空。

  琴音漸行漸遠,簫聲淡入雲天。伴著最後一抹餘音裊裊,卿塵似乎輕歎了一聲,笑問夜天凌:「四哥,你還記得這首曲子?」

  紫竹簫在夜天凌手邊打了個轉,他對她一揚眉:「當然記得,我第一次聽到你的琴,便是這首曲子。」

  卿塵手指撫過冰弦,垂眸一笑。夜天凌緩步上前,低頭問道:「清兒,這一路,你陪了我十年了。」他抬起熱愛清秀的臉龐:「開心嗎?」

  卿塵淡淡微笑:「既是陪你,自然開心。」

  夜天凌唇角勾起個清俊的弧度,微微搖了搖頭,再道:「在想什麼?告訴我。」

  卿塵凝眸注視於他,他那俊逸的笑容瀟灑不羈,黑亮的眸心炫光明耀,一直透入她的心底,將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低沉的聲音似乎在誘惑著她,等待著她,縱容著她……

  如此坦蕩的目光,映著颯爽的秋空,碧雲萬里,一覽無餘。她突然揚眸而笑,看向這瑤池瓊樓,金殿碧苑,慢慢問道:「方寸天地,天不夠高,海不夠闊,四哥,你可捨得?」

  夜天凌朗聲長笑,笑中逸興傲然:「既是方寸之地,何來不捨?」

  卿塵粲然一笑:「當真捨得?」

  夜天凌撫上她的臉龐:「捨得,是因為捨不得。」他將卿塵帶入懷中,手指穿過她幽涼的髮絲,眸中儘是憐惜,暖暖說道:「清兒,我答應過陪你去東海,這俗世人間你已陪了我十年,以後的日子,讓我來陪你。」

  卿塵笑而不語,側首靠在他溫暖的懷中。兩人立在船頭,湖風清遠,迎面拂起衣衫袖袂,輕舟飄蕩,漸漸淡入了煙波浩淼的雲水深處。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四。

  帝曜十一年三月,帝命湛王攝政,攜天後東巡。四月,登驚雲山,祭始帝。從江乘渡,過七州,抵九原。五月,至琅州,登舟出海,遇驟風。海狂浪急,襲散眾船。浪息,帝舟不復見……

  帝曜十一年暮春,帝都本是暖風艷陽,繁花似錦,上下政通人和,四處歌舞昇平,卻忽然被東海傳來的消息掀起軒然大波。

  帝后東巡的座舟在東海遭遇風浪,竟然失去蹤影。琅州水軍出動二百餘艘戰船,戰士數萬,多方尋覓,僅在三日之後尋得隨行船隻二十一艘。其餘諸船皆不得歸。帝后罹難,消息一經確實,舉朝震駭,天下舉哀。天朝三十六州百姓布奠傾觴,哭望東海,天地為愁,草木同悲。

  帝都內外一片肅然悲涼,大正宮太極殿前,群臣縞素跪叩。此時已拜為麟台內相的斯惟雲手捧昊帝傳位詔書,率幾位相臣跪在殿內,面對著的,是湛王白衣素服的背影。

  噩耗傳入帝都都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東海水軍數十次出海尋找帝舟,卻始終一無所獲,昊帝與天後生還的希望已極為渺茫。但無論如何勸說,湛王始終堅持不肯繼承皇位。國不可一日無君,斯惟雲等悲痛之餘憂心不已,今日再次殿前跪求。湛王卻一字不言,只是望著那金鑾寶座,兀自靜立。

  斯惟雲抬頭,眼前那頎長的背影,在高大雄偉的殿堂前顯得如此孤寂,他幾乎能感動湛王心中的悲傷,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楚帶來的悲傷,無言,無聲,無止,無盡,瀰漫於整個輝煌的宮闕,天地亦為之寂寥。

  「王爺。」斯惟雲再次叩請湛王受命登基,身後眾臣一併俯首。

  湛王終於轉過身來,殿前喪冠哀服一片素色如海,皆盡落在他幽寂的眼底,「你們退下吧。」他緩緩說了一句。

  「王爺。」

  「退下吧。」

  斯惟雲與杜君述相顧對視,無奈歎息,只得俯身應命。

  群臣告退,大殿內外漸漸空曠無聲,暮色餘輝落上龍階簷柱,在殿中光潔如鏡的玄石地上塗抹出靜寂的光影。

  夜天湛往前走去,空蕩蕩的大殿中只有他的腳步聲清晰可聞,走過漫長的殿堂,邁上高高的玉階,最後停在至高處那張龍椅面前。他伸出手,觸摸到那鎏光金燦的浮雕,忽然猛地一用力,龍鱗利爪直刺掌心,尖銳的疼痛驟然傳遍全身,心中萬箭攢射的感覺彷彿隨著這樣的痛,稍微變得模糊。

  他一瞬不瞬的看著這張龍椅,百般滋味,盡在心頭。曾經他最想得到的,曾經他苦苦追求的,現在近在眼前,然而卻只有一個人,永遠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得到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在最不想得到的時候得到,在最不想失去的時候失去。

  痛過之後,心中彷彿一片空白。他撐在龍椅之上,居然發現自己笑了出來。絲絲苦澀浸入骨髓,無聲的嘲弄,無形的笑。

  「父王。」身後突然有人叫他,夜天湛回頭,見元修手中拿著什麼東西站在大殿的一側。見他轉身,元修便走到玉階之前,抬頭道:「皇伯母去東海之前留給我這個木盒,囑咐我在三個月後親手交給你。」

  夜天湛接過元修手中的木盒,熟悉的花紋,精緻的雕刻,正是他昔年出征之前送給卿塵的。他急忙打開盒蓋,裡面仍是那支玉簪,白玉凝脂,木蘭花靜,旁邊是一副雪色的絲絹。隨著他手腕一抖,絲絹上兩行字跡展開在眼前。分明是兩個人的筆跡,卻神骨相合,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托君社稷,還君江山。

  元修站在旁邊,看到父王的手在微微顫抖。「父王?」他忍不住上前叫了一聲。

  夜天湛雙手緊握,猛地閉目抬頭,久久不能言語。待到重新睜開眼睛,他眼底紅絲隱現,唇角卻緩緩逸出了一絲通透而明澈的笑。

  帝曜十一年七月,湛王登基即位,稱聖帝,改元太和。

  太和元年,冊王妃靳氏為貴妃,嫡皇子元修為太子。九月,御駕東巡,駐琅州三月有餘,至歲末,返駕帝都。

  數年後,天下大治。太和一朝,朝無貪庸,野無遺賢。九州歲收豐稔,米每鬥不過二錢,終歲斷死刑僅餘二十餘人。東至於海,南極五嶺,夜不閉戶,路不拾遺,道途不驚,史稱「太和盛世。」

  琅州觀海台,夜天湛負手獨立在山崖之巔,浩瀚的東海劇目無極,長風吹得他長衫飄搖,卻不能撼動那挺拔身姿。

  遙遠的天際仍籠罩在一片暗青色的蒼茫之中,崖前是陡直的峭壁,前赴後繼的海潮擊上岩石,捲起驚濤萬丈。碎浪如雪,半空中紛紛散落,隨著洶湧的濤聲遙遙退去,消失在波瀾浮沉的遠處。潮起潮落,洶湧澎湃,一浪過後又是一浪,週而復始,無休無止。

  碧浪無盡,天外有天。

  夜天湛望著這片他曾經歷盡風浪,一手締造了安寧的東海。海天一線處漸漸露出一道晨曦,隨著朝陽慢慢升起,海面上浮光絢麗,雲霞翻湧,彷彿深處蘊藏著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終於,一輪旭日噴薄而出,萬丈光芒奪目,在天地間照出一片波瀾壯闊的輝煌。

  夜天湛渾身沐浴在這旭日的光輝之中,深邃的眼底儘是明亮與堅毅,回首處,長風萬里,江山如畫。


〈後 記〉

  太和九年,琅州商船東行過海,避颶風,不慎迷途。逐浪漂泊,茫茫不見歸路,船行數日,忽遇仙山,山在海中,方圓不知幾百里,雲霧飄渺,煙嵐繚繞,玉峰疊嶂,霞嶺相連。遂停船登岸,尋路前行,適逢雨後新霽,青峰繞雲,山野瓊林落落,瑤枝繽紛,蘭芝琪草,靈潔鮮美。中有玉湖清溪,碧澈幾鑒人影,五色美玉散落水畔,光澤晶瑩,俯仰可得。青鸞擇丹木而棲,綵鳳翱翔以自舞,百鳥翩飛,清鳴之聲悅耳。復行數百步,遇靈獸成雙,追逐嬉戲於前,狀如貂狐,通體似雪,一金瞳,一碧睛,靈異不同常物。林間有女三五人採擷芳草,笑語玲瓏,輕歌悠然,見諸人,甚異之,聞其境遇,乃引謁其主。

  沿山行,雲境如幻,流連望路之遠近。前有屋宇列峰巒之體勢,青竹為簷,紫篁為台,請瀑落而為簾,流嵐浮以為幔,樓台高遠,廊腰縵回,浮雲飄然,氣象萬千,連綿難見全貌。極峰頂,登樓台,舉目遠眺,窮碧波於千里,憑虛御風,凌萬頃之浩然。滄海桑田,茫茫不知其所止,天高地炯,渺渺不知其身在何處。氣清神爽,忘人間之凡塵,飄飄乎心懷,羨仙世之逸然。

  及見主人,男子青雲衣,女子白霓裳,神度清傲,風姿出塵,逍遙神仙眷侶。聞客自天朝來,遂以宴飲,瓊漿玉液、奇珍海味皆未曾見也。問天朝,眾雲盛世之治,欣然而笑。言及四海異域,妙語逸事,見識廣博,談笑驚訝諸人。有僕玄衣俊面,復引眾人遊觀山島,奇景不能盡述。見寶船泊於碧海,長四十餘丈,寬約十丈,龍桅雲帆,可容數百人不止。曰其主雲遊之舟,興之所至,乘風破浪,東海、南溟、西洋無所不能及也。

  停數日,辭歸。為備清水糧蔬,贈以奇珍異寶,中有《西海圖志》,繪西洋之航路,詳錄諸國風俗,世所罕見。僕輕舟相引,離岸入海,遙聞簫音送客,浩渺雲波,浪潮萬里。仙山漸遠。及琅州。僕舟不復見。同行者逄豫,琅州巡使族親也,歸詣巡使,說此異事,以為奇。適逢帝東巡,引見聖帝,奉寶圖。帝見之,乃大驚,即遣船入海,尋此島,東海浩瀚,來路難再得。帝登觀海台,臨風遠眺,慨然笑歎:天地逍遙,且看人間是仙境。遂不復求。雲州陸遷,扈從東行,奉旨文以記之,甲申四月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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