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十四夜 -【醉玲瓏】《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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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53 PM

本帖最後由 天水冰 於 2009-5-5 01:55 PM 編輯

47、杜曲梨花杯上雪

  夜天凌與卿塵出宮回府,冥執早等候多時,顯然是有事稟告。

  「殿下、鳳主……」站在他倆人面前,冥執話說出口,突然看了看卿塵,欲言又止。

  卿塵眉眼淡挑,笑意淺淺:「有他給你們撐腰,凡事就瞞著我吧,以後便是讓我聽我也不聽了。」

  冥執笑道:「屬下不敢,但事多勞心,還請鳳主保重身子。」

  卿塵上次親自見了王值,恰巧次日有些心慌疲倦,不知為何胎動的厲害。雖這只是氣血虧虛的常症,以前也有過幾次,服藥靜養些時候便就好了,卻著實惹得夜天凌十分不滿。自此冥衣樓部屬在卿塵面前便報喜不報憂,小事不報,大事簡報,有事盡量不來煩擾她。卿塵今天卻也真覺著累了,懶得過問,便先行回了漱玉院。

  冥執待卿塵走了,便說道:「殿下,找到冥魘了。」

  「哦?」夜天凌抬眸:「人在何處?」

  冥執方才臉上那點兒笑容消失的無影無蹤,神情異常憤恨:「居然在承平宮,我們一直覺得奇怪,只要人還在天都,怎會這般毫無頭緒?誰知他們根本沒有出宮城。」

  「承平宮?」夜天凌緩緩踱了幾步:「可有遇到汐王府的人?」

  冥執道:「沒見到,密室中六人都是碧血閣的部屬。屬下先行請罪,這六人沒留下活口,只因他們太過狠毒!冥魘身上至少有十餘種毒,傷及五臟六腑,雙手雙腳全部斷筋錯骨,一身功夫盡廢。我們不敢驚動鳳主,若非有牧原堂張老神醫在,冥魘怕是連命都不保。」

  夜天凌神情微冷:「人在牧原堂?」

  「是。」

  「看看去。」

  與開闊的前堂不同,牧原堂側門拐過了一個街角,烏木門對著並不起眼的小巷,牆頭幾道青籐蔓延,絲絲垂下綠意,看起來倒像是一戶尋常人家的後院。

  然而沿著這道門進去,眼前便豁然開朗,成行的碧樹下一個佔地頗廣的庭院,藥畦片片,芳草鮮美,陣陣花香藥香撲面而來,直叫人覺得是入了曹嶺山間,悠然愜意。

  寫韻正在院中選藥,一身青布衣裙穿在身上乾淨大方,叫人見了不由想起那雨後新露,麗質清新,與一年前凌王府中那個輕愁幽怨的侍妾判若兩人。

  一個布衣長衫,形容清瞿的老者正背著手緩步自內堂走出,一臉的沉思。

  寫韻放下手中的事情,恭恭敬敬道:「師父。」

  張定水停下腳步,目光在滿園青翠的藥苗上停了片刻:「方纔我用針的手法,你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寫韻答。

  「從今日起每日兩次,你來用針。」張定水道:「內服五味清骨散,外用九一丹,好生照料。」

  寫韻卻有些躊躇:「師父,我來用針,萬一有所差池……」

  張定水目光落在她臉上:「你入牧原堂已然一年有餘,每日隨我看診練習,卻為何還如此不自信?當初凌王妃研習這金針之術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此後疑難雜症,針到病除,從未見她這般猶豫遲疑。」

  寫韻微咬著唇,說道:「王妃天人之姿,我不敢和她相比。」

  張定水意味深長地道:「你可知這兩個月裡,她自己身上挨過多少針?這兩個月後,她在牧原堂日診數十,又經了多少歷練?天縱奇才,我從未聽過她說這個,她是歷盡鑽研,胸有成竹。」

  寫韻輕輕道:「師父教誨的是,我還是不夠努力。」

  張定水似乎歎了口氣,舉步往前走去:「我是要告訴你,你的天賦不比她差,努力不比她少,自己好好想想,究竟和她差在何處吧!」走了幾步,他又回身:「我明日要入山採藥,最多一個月回來,從明天起來求針灸的病人都由你自己看。」

  寫韻聽了怔住,回過神來一時忐忑,一時興奮,師父的意思是完全放心她嗎?她目露欣喜,輕輕撥弄著手邊的藥草,那麼還差在何處呢?師父也是在說她仍舊遠不及凌王妃啊!她蹙眉,卻又突然一笑,何必想這麼多啊,她是她,凌王妃是凌王妃。

  她抬起頭來,卻正看到夜天凌和冥執沿著小徑進了院中,那個修挺的身影她似乎非常熟悉,卻也陌生到極致。

  有些人注定不是你的,有些人注定只能用來仰望,她並不敢奢望和這樣的人並肩站著,她只想開始努力做她自己。

  離開凌王府,有這樣廣闊的天地可以盡情地飛舞,她開出的藥方,她手中的金針,也能讓啼哭的孩子安然入睡,也能讓呻吟的傷者苦楚減輕,也能讓痛苦的病人略展愁眉。她永遠會記得凌王妃在她離開時說過的話,男女之間本無高低貴賤,只是在男人的世界中,因為是女人,便更要知道自己該怎麼活……

  是自信,她輕輕揚起頭,微笑上前,盈盈福禮,將夜天凌和冥執引入內堂。

  並肩而行,她能感覺到夜天凌身上冷水般的氣息,他目不斜視地走在她身邊,每一步都似乎自她的心中輕輕踩過。她挺直了身子,盡量邁出從容的腳步。這個男人曾經是她的天,但那是太高太遠的地方,無垠的清冷足以令人窒息。她情願放手,在羽翼盡折之前,回頭尋找真正屬於她的海闊天空。

  內堂裡莫不平、謝經、素娘等都在,「殿下!」

  夜天凌微微頷首,往一旁紗簾半垂的榻上看去,饒是他定力非常,見到冥魘時心中亦覺震驚。蒼白的臉,蒼白的唇,曾經冷艷的眉眼暗淡無光,英氣勃勃的身姿形如枯木,若不是還有一絲幾不可聞的呼吸,他幾乎不能肯定她確實還活著。

  然而就在他看過去的時候,冥魘微微睜開了眼睛,模糊中她看到那雙清寂的眸子,如星,如夜,如冰。

  筋脈俱斷時利箭攢心般的痛楚下,毒發後萬蟲噬骨的煎熬中,這雙眼睛是唯一支撐著她的渴望。曾千萬次的想,他在險境中,他的敵人隱在暗處虎視眈眈,刀山火海,只要還活著,便能見到他,告訴他,提醒他。

  他現在就在面前啊!冥魘艱難地想撐起身子,卻力不從心,聲音微弱:「殿下……」

  素娘急忙上前相扶。「別動。」夜天凌沉聲阻止,伸手搭在冥魘關脈之上。一股暖洋洋的真氣緩緩遊走於經脈之間,如深沉廣闊的海,叫人溺斃,叫人沉淪,深陷其中,萬劫不復。

  冥魘貪戀地望著夜天凌的側臉,目不轉睛,唇角含笑。夜天凌臉色卻一分分陰沉下來,末了霍然起身,握起的手上青筋隱隱,深眸寒意從生。

  經脈俱損,筋骨碎折,是什麼樣的毒,什麼樣的刑,如此加諸於一個女子身上!便是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也不至於這般折磨!

  寫韻擔心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殿下,若日後細心調治,冥魘的身子還是能恢復的。」

  夜天凌扭頭看向冥魘,即便身體能康復,一身武功卻是盡毀於此,再也不可能恢復了,這對自幼練武身處江湖的人來說,豈不是生不如死?

  此時,冥魘卻在素娘的扶持下輕輕說道:「殿下,冥魘失職,沒能保護好貴妃娘娘,請殿下責罰!」

  夜天凌將手一抬:「此事不能怪你,是我太托大了。」

  冥魘靠在素娘身上,慢慢說道:「碧血閣竟知道冥衣樓和皇族的淵源,查到了貴妃娘娘。他們夜入蓮池宮為的是先帝賜給娘娘的紫晶串珠,若不是娘娘至死不肯說出串珠的下落,他們也不會容我活到今天。當年那胡三娘根本沒有被處置,就是她帶了十三血煞害死貴妃娘娘的!」

  此時夜天凌怒極而靜,反倒面色如常,徐徐轉身道:「莫先生,本王的部屬絕沒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冥魘流的血,碧血閣必要用百倍的血來償還。查其總壇所在,今後本王不想再聽到碧血閣這三個字。」

  那一瞬間,冥魘眼中有淚奪眶而出,沿著慘白的面容迅速滑下,夜天凌冷峻的身影在眼前變得一片模糊。

  莫不平沉聲道:「屬下已經調派人手追查,天璇宮剛有了回報,他們在綠衣坊濟王前些年購下的一座宅院裡。今晚之後,屬下保證江湖上不會再有碧血閣。」

  「膽子不小,竟敢在隱匿在上九坊。」夜天凌冷冷道:「玄甲軍會調撥人手從旁協助,你們不必顧忌汐王、濟王兩府。」

  「屬下遵命!」

  夜天凌微微轉身,目光在冥魘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說什麼,然而卻終究不曾再言,舉步離開。

  冥魘撐著全身的力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渾身一鬆,軟軟倒了下去。素娘匆忙扶她,卻見她仰面靜靜看著如煙如塵的紗帳,雙目半掩,眸光迷離,一絲微薄的笑輕輕漾於唇角蒼白,如冰絲輕舞在明光灼灼的烈火中,飛焰繞身,冰消雪融的美極盡那一刻的燦爛,穿破了霧靄迷漫的紅塵似有梵歌吟唱,天外飛花,寧靜而光明。

48、前程兩袖黃金淚

  秀潤的黃花梨木翹頭小案,醉紅的荔枝,伴著幾個剝開的碧色蓮蓬,水靈靈清湛湛地盛在小巧的琉璃盤子中,看上去似乎還帶著清露的滋潤湖水的氣息,新鮮可人。花草繁茂的夏日,越是一日將盡越覺暑氣逼人,陽光炎炎,過了迴廊半灑入水榭,細細點點同光可鑒人的湘妃竹木交織成片,四周水氣氤氳,才淡淡泛出些清涼。

  卿塵輕闔著眼靠在榻前假寐,雪影窮極無聊,有一爪沒一爪的撈著她垂在身旁的衣帶,見她始終不理睬,扭頭跳到小案上東踩踩西踩踩,一個回身打翻了琉璃盤。「匡當」一聲輕響,荔枝滾了滿地,小小蓮蓬四落,嚇得雪影跳起來迅速竄走。

  卿塵被響聲驚醒,懶懶地睜眼一看,笑著以手撐額歎了口氣。正奇怪外面侍女怎麼沒動靜,碧瑤已放輕腳步走了進來,一見卿塵醒了,再看這滿地的果子,回身便找雪影,「又是你亂鬧,前幾天剛掉到湖裡嗆了個夠,還不知收斂!」

  雪影自知闖禍,上躥下跳地繞著碧瑤躲,瞅著卿塵似笑非笑不是很有維護的意思,扭頭就往迴廊上跑。卿塵和碧瑤只聽到「嗚咽」一聲哀鳴,意圖逃匿的小獸被人拎著帶回現場。夜天凌微皺著眉掃了眼地面,雪影可憐巴巴地吊在半空。

  這真是欺軟怕硬,卿塵失笑,看熱鬧的雪戰對雪影投去了同情的一瞥,揚尾巴,往卿塵懷中蹭了蹭,免遭池魚之殃。誰知還沒趴穩,一隻手伸來,身子騰空而起,不等掙扎便被丟到了碧瑤懷中。夜天凌拂襟在案前坐下,清冷冷的目光一帶,兩隻小獸往後縮了縮,立時乖巧地被碧瑤帶走了。

  卿塵撐起身子笑道:「半天不見你,出府去了嗎?」

  夜天凌點頭道:「嗯,剛回來。」

  卿塵細看他神色:「出什麼事了?」

  夜天凌抬眸,清朗一笑:「沒事。」

  卿塵淡淡笑了笑,也不再問,她可以將一切安心地托付給他,包括應該完全聽命於她的冥衣樓。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入了水榭,隨著淡淡清香,一個小侍女托著兩個薄瓷小盞進來,低眉俯身放在案前,「殿下、王妃請用。」

  「這是什麼?」夜天凌見盞中碧色盈盈,淡香襲人,隨口問了句。

  那小侍女抱著漆盤剛要退出,忽然聽到他發問,竟嚇了一跳,怯怯地不知該怎麼回答。凌王府中的侍女一向對夜天凌有些害怕,卿塵見她年紀尚小,溫言笑問:「是荷葉露嗎?」

  那小侍女急忙點頭,細聲回答:「回王妃,是蓮子荷葉露,白夫人……讓奴婢送來的。」

  卿塵道:「知道了,你去做事吧。」

  小侍女一直不敢抬眼看夜天凌:「是,奴婢告退。」說罷放輕腳步匆匆退了出去。

  卿塵調侃道:「整日在府中不苟言笑的,誰見了你都害怕。」

  夜天凌抬手取過瓷盞,悠閒的攪動著:「那怎麼又不見你害怕?」

  卿塵以手支頤,斜靠在錦墊之上,閉目養神:「天道之數,一物降一物,若都怕你還了得?」

  卻聽夜天凌輕笑一聲,倒沒駁她,竟是默認了那一物降一物的話。卿塵烏墨般的眼線輕佻,笑意流瀉,忽然清香撲鼻,睜開眼睛一看,夜天凌將他手裡攪開的荷葉露遞到了她面前:「怎麼不嘗嘗?」

  卿塵懶懶搖頭,夜天凌見她這幾天總吃的極少,不免擔心道:「便是沒胃口也多少吃點兒,兩個人反倒比一個人吃得少了,這怎麼行?」

  但見那荷葉露玉凍一般盛在白瓷盞中,幾粒去了芯的蓮子綴在上面賞心悅目,卿塵於是伸手接過來:「這個看著倒清爽。」

  夜天凌便隨手拿了她那一碗,攪幾下,嘗了嘗:「味道不錯。」

  卿塵慢慢吃了小半便放下了,聽湖上遠遠傳來細語笑鬧,卻是侍女們劃了小舟在採蓮。輕舟破水,花葉碧連天,看得人心頭癢癢的,她回頭軟聲道:「四哥……」

  夜天凌笑著站起來,揚聲吩咐:「晏奚,著人備船遊湖!」

  外面伺候著的晏奚利落應聲,馬上去辦。夜天凌扶了卿塵起身:「不能久了。」

  卿塵笑應道:「就一會兒。」剛站起來,忽然間心口驟生劇痛,緊接著天旋地轉,腥甜氣衝上喉間,不覺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夜天凌大驚失色,匆忙撐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清兒!」

  卿塵只覺得心頭似有千萬把尖刀在攪,胸中血氣翻湧,壓也壓不下,忍不住又是一口鮮血嘔出。低頭看去,只見手腕上一道血色紅線隱隱出現,蜿蜒而上。紅塵劫!她勉力抓住夜天凌的手,想要提醒他荷葉露中有毒,卻只是不斷咳血,身子軟軟的一絲力氣也無,眼前逐漸模糊,似乎陽光太烈,欲將一切燒灼成灰。

  她竭盡最後一絲清醒望向他,耳邊傳來他驚怒交加的聲音。他應該沒事,他的懷抱還是溫暖而堅實,可以放心地依靠,慘紅一片的血色淹沒過來,越來越濃,驟然化做了黑暗。

  紅塵劫,源出西域,連環奇毒。絕神志,斷脈息,逆血全身,關脈三寸處隱有紅線如鐲,鐲繞九指,無解。

  張定水枯瘦的指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線正在逐漸加深,緩緩地又沿著卿塵蒼白的肌膚繞上一圈。

  比起內外慌成一團的眾人,夜天凌神色還算鎮定,張定水剛一抬頭,他立刻問道:「怎樣?」

  張定水緩緩收回手:「可解。」

  本應如釋重負的時候,夜天凌依舊劍眉緊鎖,而張定水的神情也並沒有多出輕鬆的痕跡,「毒可解,但卻要殿下捨得王妃腹中的胎兒……」

  夜天凌眼中驀然一震,截下他後面的話語:「我只要她平安!」

  張定水點頭道:「依方纔所言,下毒之人實則針對的是殿下,若這毒真的入了殿下體內,便是我也無能為力了。現在紅塵劫的本毒可用血魂珠化解,血魂珠有歸血通脈的功效,但本身亦是劇毒。紅塵劫之所以名列天下奇毒,便是因其毒中纏毒,解毒亦是種毒,生生不息,永無休止,說是有解,可謂無解。但眼下王妃體內有一個受體,我可以金針引導,借血脈運行之機將血魂珠逼入胎兒中,胎兒脫離母體,則毒隨之而去。」

  紅鐲妖嬈,纏著卿塵皓腕似雪,卻如毒蛇噬心,夜天凌強壓下動盪的情緒,「哪裡能找到血魂珠?」

  張定水道:「血魂珠雖不多見,牧原堂卻也不缺。只是有一事我必得讓殿下清楚,王妃腹中胎兒已有七個多月,精氣已聚,形體已成,且極有可能是個男嬰。若此時產出母體,我有把握保其平安,殿下是否要再行斟酌?」

  夜天凌薄唇一抿:「不必!」

  張定水微微喟歎:「殿下既然心意已決,我也不再多說,定保王妃無恙便是。」

  極深的海底,四周很寧靜,沒有一絲光線,沒有一絲聲響,沉沉的死寂一片。

  卿塵恢復第一絲意識的時候,是尖銳的刺痛。彷彿有一種力量將冰封的海水緩緩推動,一個接一個的漩渦捲來,夾雜著冰凌的液體逐漸在血脈中奔流,那痛無處不在,鋪天蓋地地糾纏上來。她忍不住輕聲呻吟,立刻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清兒,清兒!」

  清兒……誰在叫她?是父親嗎?和小時候賴床不起時一樣,父親是沒有時間和她認真的,賴一下便過去了。她昏昏沉沉地想著,只想再次沉入海底,便可以躲避那如影隨形的痛楚。

  然而那個聲音始終執著地在催促,她掙扎了一下,有什麼吸引著她,卻又有種壓力反撲過來,兩相抗衡中那聲音鍥而不捨地霸道地將她往水面上拉,終於身子越升越快,有浮動的光亮逐漸接近,彷彿猛地破開滅頂的壓力,眼前光亮大盛,一雙深亮而焦灼的眼睛帶著幾分狂喜和驚痛,她看清了他,「四哥……」

  夜天凌一直緊握著卿塵的手,眼見那一圈圈奪命的紅線正在緩緩褪去,指尖不禁微微顫抖,「我在!」他輕聲道。

  卿塵看到他毫髮無傷的在身邊,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吃力地道:「幸好……你沒有喝那碗荷葉露……」

  夜天凌心中已分不清是痛還是恨,千言萬語堵在喉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槍劍叢生,扎的骨肉鮮血淋漓,他只能緊緊將她的手握著,似乎想借此分擔她的痛苦。

  卿塵神志逐漸有些清醒,恍惚感覺到金針入穴,在渾身的疼痛下不甚清晰。

  張定水行針的手極穩,氣定神閒,專注而果斷。

  天突……華善……膻中……巨闕……建裡……神闕……氣海……卿塵恍然一震,立刻醒悟到張定水用針的意圖,驚痛萬分,竭力想撐起身子:「不要……不……」

  夜天凌眼中滿是苦楚,壓住她想要護住腹部的手,啞聲道:「清兒,你別動。」

  卿塵無力掙扎,只能哀哀看著他,「四哥……這……這是你的骨肉……你不能……」她的目光是他從未見過的乞求、無助,眼中淚水奪眶而出點點滑落,如滾油澆心,令人五臟俱焚。

  夜天凌牙關狠咬,卿塵的話撕心裂肺,逼得他不敢再看著那雙滿是哀求的眼睛。他冷冷抿唇扭頭,那一分剛硬果決如鐵,他絕不後悔這個選擇,他可以不要一切,包括他的骨血,只要她無恙。如果可以,他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取,哪怕讓她少痛一絲也好。

  張定水終於抬頭,暗歎一聲,重新取出兩枚金針,手起針落,刺入卿塵耳旁要穴。卿塵神志瞬間模糊,重新陷入了昏睡。

  兩個時辰後,宮內得凌王府急報,凌王妃意外早產,一個近七個月大的男嬰剛剛出生便已夭折。

  夜幕深落,夜天凌步履疲憊地走出王府寢殿,細月一弦,斜掛青天。

  眼前燈火通明,次第而上,照亮已完全壓抑在夜色中寢殿的輪廓,廣闊的前庭中,一面是黑衣黑巾的冥衣樓部屬,一面是玄甲玄袍的玄甲軍士兵,見到他出來,上千戰士同時單膝跪下。整個□黑的夜裡,只聞齊刷刷衣襟振拂的響聲,雪亮的劍,奪目的殺氣。

  夜天凌緩緩仰頭看向那刀鋒般的冷月,擲下話語如冰,「踏平綠衣坊,擋者,殺無赦!」

  凌王妃中毒之後,當初送荷葉露入水榭的小侍女立刻便被查出。那女孩兒起初哀哀喊冤,但冥衣樓的手段連鐵板都能撬開,何況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

  不過片刻,小侍女便供出投毒的主使者——凌王侍妾,千洳夫人。

  白夫人恨極,命王府中的掌儀女官將千洳自思園帶出審問,千洳卻著實驚駭欲絕,怎也不承認買通小侍女是要投毒謀害凌王與王妃。

  最後在掌儀女官的嚴辭逼問下,千洳才說出荷葉露中所放的不過是可令人意亂情迷的藥物。

  千洳留戀王府卻無望得凌王寵幸,終日鬱鬱寡歡,前幾日被寫韻邀出府去散心,回來路上轉去寺廟上香時無意遇到一個叫三娘的女子,自稱是城中官宦家的小妾。

  倆人似乎一見如故,三娘說起在家中被正妻欺凌,眼淚漣漣。千洳想起自己的處境,不由將滿腹哀愁也說給她聽。三娘眼淚來的快,去的快,轉眼便出主意給她,只說眼下王妃有孕在身,也不是沒有法子讓凌王來思園。

  千洳即便知道凌王永遠不可能垂愛於她,卻只緊緊抓著心中一絲殘念,拿著三娘給的藥,唯想一夜之後若能幸而得子,她就知足了。

  她只執著於編織這這番幻想,卻並不知這微薄的念頭已成了他人手中惡毒的刀,刀鋒上淬著蛇蠍般的毒穿心透骨,就此將她推入毀滅的深淵。

  白夫人以往憐惜千洳,一直對她多有關照,但如今縱憐其不幸,更恨其不爭,言語中再不留情面,「你當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法子便能亂了殿下心志?依殿下的性子,他若是不想做的事,便是天塌下來也沒用!縱然殿下真撐不住,王妃一手醫術起死回生,難道還奈何不了這種下作的藥?你也未免太小看殿下和王妃了!做出如此糊塗之事,就憑這個你如何配得上殿下?眼下我也護不得你了!你若還有臉見殿下,自己去求他饒你性命吧!」

  千洳如遭五雷轟頂,兩個掌儀女官丟下手,她身子便軟軟癱倒在地上。

  白夫人的話近乎殘忍地覆滅了她所有幻想中的美好,光明普照在天涯的盡頭,她在縱身而去時感到了極速墜落的快感,灰飛煙滅的一刻才知道,原來縱使飛蛾撲火,自己卻連那雙翅膀都從來不曾擁有。

  汐王府的門前向來只有兩盞半明半暗的懸燈,與相隔不過兩條街,當年明輝□煌的溟王府相比未免總顯得有些寒磣。但如今溟王府華燈盡落人去樓空,汐王府還是這兩盞懸燈,在過亮的月色下看去可有可無。

  王府最深處的偏殿,異與常日地上了燈火,原本明亮的屋室卻偏偏因兩個人的臉色而陰晴不定。一絲微不可察的緊張的氣氛悄然蔓延,燭焰偶爾一跳,晃得人心中一抖。

  暗銀的緊身武士服,細長的眸眼,如斂了萬千燈火的妖媚,莊散柳聲音卻陰沉的像能捏出水來,「非但凌王安然無恙,反而打草驚蛇,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早就提醒過不要動那個女人,你當我是說笑嗎?」

  夜天汐心中正窩著火,近來手中諸事差錯,四處不順。先是手下數名朝臣連遭彈劾罷黜,接著定嬪被逐出宮,鳳家與殷家朝堂相爭,又莫名其妙一把火燒到了京畿司。今日中書省加急敕令,命軍中各處整飭編製,京畿衛首當其衝,被勒令裁汰士兵近三千人。本來最為得力的碧血閣剛剛損兵折將丟了冥魘,眼下又出了這等事,如何叫他不惱火?因此冷哼一聲,說出的話便也格外不入耳:「什麼了不起的事?無非是一個女人,別說人還沒死,便是死了又如何?值得這麼大驚小怪!」

  莊散柳眸中寒光魅現,語出陰冷:「無非一個女人?她若是死了,你今晚就得給她陪葬!你以為你是誰?這個女人的命比你值錢!」

  囂張至極的態度,直氣得夜天汐臉色鐵青,勃然大怒:「你當自己是什麼人,敢對本王如此說話!本王對你一再忍讓,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莊散柳今日像是存心來給他添堵的,陰陽怪氣地道:「原來殿下很清楚憑自己的實力除了隱忍別無出路?那還是繼續忍下去得好,免得前功盡棄,後悔莫及!」

  夜天汐眼底清楚地閃現出一線殺機,忍無可忍,狠狠說道:「本王今日倒要看看你又有多少本事!」說音未落,拍案而起,出手如電,便往莊散柳面上揭去。

  莊散柳身子飄飄往後一折,避開臉上面具,橫掌擊出,掌風凌厲。兩人半空單掌相交,雙雙一震,夜天汐手中寒光爆閃,劍已入手,殺氣陡盛,莊散柳足尖飛挑,面前几案應聲撞向夜天汐。

  便是這電光火石的一剎,莊散柳已飛身而退。夜天汐既起了殺心豈會就此罷手?劍勢連綿直逼,攝魂奪魄,莊散柳飄退三步反守為攻,空手對敵絲毫不落下風,眼中一抹冷笑浮動,如刀如刃。

  銀影黃衫此起彼伏,兩人身形閃出殿外,迅速纏鬥在一起。

  響動聲立刻驚動了外面胡三娘等人,王府侍衛團團圍上,一時難以插手。胡三娘厲聲嬌叱,短刀出手,襲向莊散柳後背。

  卻聽月下錚然一聲水龍清吟,胡三娘眼前一花,駭然發現眼前莊散柳身形鬼魅般閃過,自己的短刀竟迎面刺向夜天汐的胸口。她大驚之下猛然棄刀抽身,驚出一身冷汗,定睛一看,夜天汐一動不動立在庭中,一把水光流溢的軟劍輕輕架在他頸後,沿著那劍,一雙邪魅的眸子,異芒陰暗,一身銀色的長衫,風中微動。

  劍影瀲灩著月色,不知出自何時,不知來自何處,似乎只要輕輕一絲微風,那月色便要隨著波光散去,持劍的人似笑非笑的眼波微微一轉,卻叫周圍橫劍持刀的侍衛們不約而同向後退了一步。

  胡三娘顫聲喝道:「莊散柳!你……你別亂來!」

  一聲冷笑吹得月光微動,夜天汐只覺得那細薄的劍鋒輕顫,沿著他的肌膚緩緩前移。劍上寒氣刺得人汗毛倒豎,頸後卻有溫熱的氣息貼近,一股若有若無薰香的味道讓他忽然感覺異常熟悉。

  「殿下,我知道你早就想要我死了,不過現在殺了我對你沒有任何好處,還不如省下力氣想想該怎麼應付凌王。等收拾了他,我再陪殿下好好玩也不遲。」

  傲慢而陰柔的聲音低如私語,依舊叫人恨得牙根癢癢,夜天汐卻也著實不一般,方纔那番震怒已不見蹤影,此時全然無視利刃壓頸,鎮定轉身,緩緩笑說:「莊先生好身手,本王領教了。」扭頭對侍衛喝道:「還不退下!本王與莊先生切磋劍法用得著你們插手?」

  侍衛們四下往後退開,人人驚疑不定。莊散柳眼尾漫不在乎地掃過那些明晃晃尚未入鞘的刀劍,揚手一振,那柄軟劍「嗖」地彈起,靈蛇般纏回腰間,化做一道精緻的腰帶。

  夜天汐心中忽然閃電般掠過一個影子,驀地驚住。

  莊散柳隨手彈了彈衣襟:「今晚到此為止,莊某告辭了。殿下可要小心些,免得改日我再想找人切磋劍術,卻沒了對手。」

  未等夜天汐有所反應,他身形飄然一晃,已躍上王府高牆,銀衣魅影瞬間消失在月色下。

  一陣風過,空氣中隱約還殘留著那股薰香的氣息,龍涎香!夜天汐悚然記起這個味道。這種難得的香料當朝只有含光宮常用,日前殷皇后曾以此賞賜湛王迎娶于闐公主,除此之外,天朝皇族中唯一曾被准許使用此香的,便是孝貞皇后生前最為寵愛的小兒子,九皇子,夜天溟。

  夜天汐身上竟無由掠過一陣涼意,不寒而慄,胡三娘試探著叫了聲:「殿下?」他猛地回頭吩咐:「立刻去查溟王府當年的案子!莊散柳……本王要知道他究竟是誰!」

  胡三娘莫名所以地應下,方要細問緣由,一個碧血閣的部屬渾身是血衝入了王府,跌跌撞撞撲至夜天汐腳下,「冥衣樓夜襲綠衣坊!玄甲軍……玄甲軍……」話未說完,人已倒地氣絕。

  夜天汐一腳踢開拽住他袍角的屍身,抬頭看時,綠衣坊那邊早已火光沖天,映紅了伊歌城風清雲淡的夜空。

  一道高起的屋脊上,莊散柳腳步略停,回頭望向不遠處火光燒天,細眸下一抹妖嬈血色深淺明暗,化做陰沉的冷笑。

  當他得知凌王妃早產的真正原因時,便清楚凌王必不會讓碧血閣活過今晚。而他卻對汐王絕口不提,更毫無道理地與其糾纏了半天,讓他根本無暇及時應對凌王的行動。沒了碧血閣,汐王還有什麼能耐來取人性命?何況他現下能否在凌王手下贏得活路尚屬未知。

  這場火燒得好,連濟王一併捲入了其中。當初他暗中設法幫汐王拉攏濟王幫手,便從沒想讓濟王從這溏渾水中乾淨的出去。

  一箭三雕!那雙眼中映著的火光魅異盛亮,雖然事情並沒有完全按他所預計的軌道發展,但並不妨礙他達到目的,這番龍爭虎鬥的亂局正中下懷。現在他唯一需要知道的便是,當帝都這漫天巨浪逐漸沸騰到頂點的時候,他所想要的那個人將會身在何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55 PM

49、何處逢春不惆悵

  《天朝史.帝都》,卷八十。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丁卯夜,廣岳門私燭坊爆燃,火勢迅猛,禍連左右,京畿司守兵瀆職,撲救不及。

  凌王聞報,調三千玄甲軍遷移民眾,引水救火。寅半,大火熄滅,私燭坊化為灰燼。

  戊辰,牧原堂盡數收容災民,資建房屋,民安。大理寺查,濟王縱家奴私開爆竹坊,以至此禍。帝怒,削濟王俸祿兩千戶,命其閉門思過。

  史筆如刀,然而再利的刀鋒也刻不盡所有真像,在光明與黑暗之間,那一刃模糊的灰色沉澱著歲月光陰最真實的痕跡,永遠在迷離中帶著隱約的面紗。

  綠衣坊那一夜,是胡三娘最後一次見到屬於火的華麗。

  她站在灼熱的青石地上看著火舌貪婪舔舐著碧血閣包括十三血煞在內所有的靈魂,狂舞的明焰飛竄上紅樓碧閣,直衝霄漢。

  那個自烈焰中緩緩走出的身影如同來自地獄的冥王,劍鋒下魑魅魍魎哀號慘叫,雪衣白刃斬盡殘敗哭歌,火影紛飛下冷冽如斯。

  寂滅眾生的雙眼,冰封了灼灼烈火、沖天熱浪,彷彿和世界隔了一匹白練,底下血污蟲蛇都與他無關,天地悲號,他站在極盡的高處,冷眼相看。

  「胡三娘。」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話,他的聲音如他的劍,冰雪千里。

  火光動盪下她看不清他的臉色,唯有那種居高臨下的威嚴壓的人透不過氣來。她知道穿過了煙火夜色他正看向她,那無形的目光似乎將她的身子洞穿,讓人在這樣注視中灰飛煙滅。

  她著實禁不住如此壓迫,軟軟撲跪在夜天凌面前,嬌聲微顫:「殿下……饒命!」媚媚地低頭,幾縷青絲蕩漾:「汐王他們的事奴家都知道,請殿下饒奴家一命,奴家什麼都願說!」

  楚楚艷骨,萬種風情,勾魂奪魄的眼中似有淚光泫然欲滴,幾要將眾生盡顛倒。可一抬眼,無聲的寒氣透心而來,那雙眼睛中冰雪的痕跡不曾消融半分,只聽到冷硬的一個字:「說。」

  凌王一字千金,這已是應了不殺她?胡三娘心中一喜,盡量保持著媚人的風姿,便怯怯說道:「奴家原本也是良家女子,那年在天都被湛王逼的走投無路,只好投靠汐王,汐王他……他原來是一心想圖謀大事!」

  她為討好夜天凌,立刻將汐王暗地裡的事統統抖露了出來。汐王早與碧血閣沆瀣一氣,利用天舞醉坊斂取不義之財,事發之後,他故意給了衛騫督運糧草的要職,讓他到北疆去送死,並想借此陷湛王於死地。

  當初出征漠北,他洩露凌王的行蹤給東突厥,聯絡始羅可汗派人暗殺,同時構陷凌王身邊得力大將遲戍。一次不成,便又利用史仲侯,逼他用凌王的命來換母親的命。

  定嬪住在承平宮,無意中發現有密道通往宮外。碧血閣從密道裡一些蛛絲馬跡查到了冥衣樓,後來又查到蓮貴妃手裡有穆帝賜給的紫晶串珠。於是他們派人潛入蓮池宮,威逼蓮貴妃未遂,便動手將她殺害。

  「這幾年來他一直想借突厥人的手除掉殿下,誰知殿下竟真滅了突厥王族,他便動起了用毒主意,那毒……」胡三娘急急抬眼往四周看去,抬手指著匡自初橫在不遠處的屍身:「是他配的!奴家還勸過他們不要這麼歹毒,反而被他們斥責打罵!」

  夜天凌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個字,胡三娘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小心翼翼往前看去,只一觸那目光便駭得垂下眼睛,「還有……還有……最近好些主意都是莊散柳給汐王出的,他也不知是什麼人,厲害得很,連濟王都有把柄抓在他手裡,濟王現在凡事就都幫著他們。這莊散柳好像很恨殿下,還一心覬覦王妃。對了,汐王今晚讓我們去查溟王府,好像和他有關。」

  她能說的都說了,只是不見夜天凌有所滿意,心裡著實忐忑慌亂,輕愁含怨地抬頭:「奴家以後情願服侍殿下,殿下要奴家做什麼都行!」她故意抬手攏了攏凌亂的衣衫,看似羞怯地垂下頭去,青絲散垂,細腰一擰,領口處那凝脂般的肌膚卻越發露了出來,映在火光下艷色跳動,柔光似水,只顯得妖冶動人。

  忽然頸間一涼,夜天凌手中清光冷冽的劍已抵在了她咽喉,她失聲驚呼:「殿下!殿下答應了饒過奴家的!」

  夜天凌劍尖微微用力,抬起她的臉:「沒錯,本王是答應了不殺你,如此千嬌百媚,殺了未免可惜。」

  胡三娘美目之中淚光隱隱,似顰似愁,嬌聲道:「殿下!」

  夜天凌面無表情地收劍入鞘,淡淡對旁邊道:「毀了這張臉,剜目斷舌,送到下九坊吧。」說罷轉身往外走去,再也沒有多看胡三娘一眼。

  胡三娘呆在當場,忽然反應過來,大叫一聲,幾近瘋狂的往前撲去:「夜天凌!你……你還是不是人!你……」後面的咒罵斷在一聲淒厲地慘呼中,夜天凌的身影已然消失在煙火瀰漫的黑夜。

  玄甲金戈,綠衣坊內外一律戒嚴。除了碧血閣前來增援的人被刻意放行,自廣岳門火起後便再沒有任何多餘的人能進入綠衣坊,包括先後趕來的京畿衛和濟王府的侍衛。

  夜天凌緩緩縱馬出現在封鎖綠衣坊的玄甲軍前時,濟王正大發脾氣,一眾玄甲軍戰士卻目視前方置若罔聞,全然不買這位王爺的賬。

  一見到夜天凌,濟王立刻將滿腔的怒火發到了他身上:「四弟!你這是什麼意思?這府園好歹也在我濟王府的名下,出了這麼大的事,憑什麼把我們攔在外面?就算我管不著這事,連京畿司都不能進去,你玄甲軍想幹什麼!」

  夜天凌只拿眼角往他身上一帶,語調冷然:「三皇兄知道這是大事便好,有和我理論的時間,不如好好管管家奴,若是再多幾家這樣的私燭坊,小心下一把火燒到濟王府,恐怕誰也救不得你。」

  濟王根本就不知這座閒宅裡是碧血閣的人犯了夜天凌的大忌,聽到這般剛冷無情的話,氣得渾身發抖:「你……你說什麼!」濟王府靠私營爆竹坊牟取暴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原本事情隱秘的很,誰知去年不巧讓京畿司查到了蛛絲馬跡。天都中除少府司外嚴禁私造爆竹,這是不小的罪名,幸而汐王倒是個聰明人,替他瞞了下來不說,還表現得對此事很有興趣,漸漸兩府之間便往來頻繁。今夜這私燭坊突然出事,對濟王來說可真是火燒眉毛,天帝正在病中,這案子一牽出來定不會輕饒,如何不讓他跳腳?關鍵是時值夏日,私燭坊根本是半歇業的狀態,怎麼就會突然事發?

  夜天凌沒理睬濟王鐵青的臉色,冷哼一聲:「至於京畿衛,防範懈怠,玩忽職守,明日等著聽參吧!」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正眼看身前諸人,對站在濟王身後不遠處的汐王更是視而不見,說完此話,打馬揚塵而去,玄甲鐵騎緊隨其後,人馬飛馳,很快消失在□黑的在長街盡頭。

  「夜天凌!」濟王指著玄甲軍留下的一片狂肆飛塵幾欲暴跳如雷,肩頭忽然被一隻手壓住,汐王半張臉隱在隨風晃動的火光下,明暗陰沉,「三哥,他是要和我們來硬的了,這時候故意弄出此事,擺明了是連你也不放過,先下手為強,後下手吃虧啊!」

  濟王愣了愣:「故意弄出此事?」

  汐王道:「三哥難道沒見這遷出的百姓都毫髮無損嗎?玄甲軍分明是起火前便到了綠衣坊,早有準備。」

  濟王被那隻手壓得站穩身子,心頭的火卻一跳一跳的衝上頭頂,怒道:「仗著父皇現在寵他嗎?來硬的又怎樣!難道我還怕了他?」

  「三哥說得是。」汐王站在他身後,眼底寒意□人,唇角卻不易察覺地牽出了一絲陰冷的笑。

  凌王府今晚的燈火並不比往常明亮許多,卻幾乎是人人無眠。

  處理好一切事情已近凌晨,夜天凌屏退左右,獨自往寢殿走去。一天煙火塵埃落定,月淡西庭,夜風微涼。

  碧瑤正從外面拿了什麼東西回來,雙目略微紅腫,顯然是哭過,見了他輕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轉身問道:「她怎樣了?」

  「郡主已經醒了。」

  聽了此話,夜天凌微鎖的眉頭卻未見舒展,只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碧瑤像是還有話要說:「殿下……」

  夜天凌一抬手阻止了她,他著實不想再多聽什麼。碧瑤無奈,往寢殿的方向看了看,輕輕退了下去。

  當夜天凌步入寢殿的庭院時,突然停下了腳步。寢殿之前跪著個人,身形單薄,搖搖欲墜,顯然已經跪了很久。

  他臉色瞬間便冷了下來,這是眼下他最不想見的人。千洳聽到腳步聲,轉身看到他,哀聲叫道:「殿下……」

  夜天凌置之不理,逕自往前走去,千洳膝行兩步趕在他面前:「殿下!殿下!」

  夜天凌眼中冷芒微閃:「你在這裡幹什麼?」

  千洳重重叩了幾個頭,釵鈿凌亂:「千洳自知罪孽深重,百死莫贖,只求再見殿下一面。」

  夜天凌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冷笑:「你是嫌毒不夠份量,來看看我死了沒有?」

  千洳臉色煞白,搖頭哭道:「不是……不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害殿下!我不知道那是毒啊!如果知道,我寧肯自己喝了也不會給殿下的!」

  夜天凌眼底冰寒:「那我真要多謝你了。」

  千洳滿臉是淚,伸手想拉他的衣襟:「大錯已成,千洳唯有以死贖罪,千洳不敢求殿下原諒,只要能死在殿下手中,死而無悔。」

  夜天凌猛地一拂襟袍,目露厭惡:「殺你髒了本王的劍。」

  千洳在他無情的話語中抬起頭來,癡癡看著他,目露淒涼。

  冷風撲面,涔涔涼意如針似芒,一點點將她的心挑的粉碎,挑起那心底深處久藏著的哀怨孤苦,他剛冷的輪廓淡在迷離的水霧中,「是啊,我糊塗了,殿下是連殺我都不屑呢!從太后將我賜給你的那天起,你從來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你每次來思園,都是為了應付太后派來的女官,天不亮便走。人去樓空,我就天天一個人守著那麼大的園子,守著凌王府給我的錦衣玉食。我從來也不敢奢求和王妃爭你的寵愛,只不過是求你看我一眼,哪怕偶爾對我笑一笑,萬分的愛裡能給我一分,我就知足了。我是不是真的一無是處,這麼惹人厭煩?」她越說越是絕望,分不清究竟是愛還是恨,只是死死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夜天凌站在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靜靜地聽著她的哭喊。忽而青光一閃,他腰間佩劍出鞘,千洳的聲音隨著那抹清冷的光微微一浮,停住,她仰起頭來對著他的劍鋒,慘然而笑。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那襲人的劍氣並沒有加諸在她的身上,但她看到長劍在黑暗中劃出凌厲的亮光。

  「殿下!」

  「噹」的一聲,那劍合著血擲在她面前,夜天凌小臂之上一道長痕深現,頓時鮮血橫流,他的聲音漠然平穩:「你要的我給不了你。我若欠了你,也已經用我的骨肉、我的血還你了,從此兩清,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

  血沿著他的指尖越滴越快,迅速在青石地上積成一汪血泉,風捲殘葉,他的衣角在千洳眼前飄搖,轉身一揚,絕然而去。

  一行血跡,兩身清冷。

  千洳不能置信地看著夜天凌消失在她的視線中,過了許久,她緩緩低頭看向眼前的血染的長劍,青鋒耀目,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容。

  她仔細理了理自己的鬢角,將那散亂的釵鈿端正,慢慢伸手拾起了那柄劍,劍上殘留著他的血,他的溫度。

  抬頭,夜幕青天,月影冷淡,便如她的一生,從來都沒有清晰過。

  轉過青石道,夜天凌一步步邁上寢殿的台階。他走得極慢,甚至在邁上最後一個台階時完全停下了腳步,佇立片刻,緩緩地在那殿階上坐了下來。

  一切都安靜了,他此時卻有些不敢進入寢殿,碧血閣奪命的刀劍也好,濟王的怒吼指責也好,汐王的陰謀詭計也好,都不曾讓他有這般感覺,無所適從。

  手搭在膝頭,臂上的血不停的滴下,一波一波的疼痛已經開始由肌膚滲透到骨髓,他卻絲毫沒有處理傷口的想法。方纔那一瞬間,似乎只有自己的血才能粉碎這樣的荒謬,他幾乎是痛恨自己,如果是他欠了誰的情,為什麼要用清兒的痛去還?

  他抬手遮住眼睛,黑暗中卻如此鮮明的浮現出一雙清澈的眸子。她那樣看著他,她在求他保護她的孩子,可他依舊做出了那個殘忍的決定。

  那雙眼眸黑白分明,因有著剔骨割肉的痛楚而更加清晰,利如薄刃,竟讓他想起來不知該如何面對。

  二十年傲嘯縱橫,躊躇滋味,今宵始知。

  他不由得緊緊握拳,傷口流血時帶來那種尖銳的痛,倒叫人心裡痛快些。這時他突然聽到寢殿深處傳來幾不可聞地啜泣聲,壓在額頭的手微微一鬆,他睜開眼睛細聽,霍然回身,站起來快步便往寢殿中走去。

  宮燈畫影,層層帷幕深深。他趕到榻前,看到卿塵正蜷在絲光柔潤的錦衾深處。她的手緊緊抓著被角,身子卻微微顫抖,那壓抑的哭泣聲埋在極深處幾乎就要聽不清楚,卻讓他頓時心如刀絞。

  「清兒……」卿塵聽到聲音迅速地將淚抹去,但看到夜天凌,她竟然向後躲去,避開了他。

  夜天凌僵在那裡,清冷的眼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崩塌裂陷,直墜深淵,聲音滿是焦急:「清兒,你聽我說。」

  卿塵隱忍下去的淚水猛地又衝出眼眶,她神情有些迷亂,只是一雙眼睛灼灼迫視著他,啞聲質問:「你為什麼不要他,他難道不是你的孩子嗎?他已經七個月大了啊!他能活下來的,你為什麼不要他?」

  「我……」夜天凌伸出的手定在半空,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心疼地看著卿塵憔悴的模樣,面帶焦灼。可是面前那眼中的責問太銳太利,他生平第一次覺得無法和一個人的眼神對視,終於閉目扭頭。

  淚沿著凌亂的絲錦,灑了一身,失去了質問的目標,卿塵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目光游離恍惚,無力地垂下。她漫無目的地轉頭,卻猝然看到夜天凌垂在身旁的那隻手臂滿是鮮血,已然浸透了衣袖,滴滴落在榻前。

  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她駭然吃驚,顫聲叫道:「四哥!」

  夜天凌聽到她的叫聲,回頭看到她起身向他伸出手,他幾乎是立刻便抓住她帶到了懷裡。卿塵掙扎道:「你的手怎麼了?」

  夜天凌對她的問話充耳不聞,只是緊緊地抱著她,一瞬也不肯放鬆。卿塵此時身子虛弱,自然拗不過他,觸手處感覺到他血的溫熱,原本心裡那種悲傷無由的全化做了慌亂,她不敢亂動,只好向外喊道:「來人!」

  聽到凌亂的腳步聲,夜天凌才被迫的放開了卿塵。張定水並沒有離開凌王府,第一時間被請到了跟前。

  侍女們已捧著清水藥布等東西跪在榻前,卿塵看著夜天凌滿手的血驚痛萬分:「怎麼會這樣?你,你幹什麼去了?」她勉力撐著身子要看他的傷口,張定水上前道:「王妃,我來吧。」

  夜天凌雖任卿塵離開了他的懷抱,卻依然用另外一隻手狠狠攥著她,分毫不松,在張定水替他處理傷口的時候薄唇抿成一刃,從側面看去有些倔強的痕跡。傷口較淺的地方血跡已經有些干結,張定水將衣衫剪開,輕輕一動,他沒防備,不禁微抽了口冷氣。

  卿塵眼見傷口極深,竟是新添的劍痕,一時心亂如麻,輕聲問道:「很疼嗎?」

  夜天凌扭頭看她,她臉上依稀仍見斑駁淚痕,黛眉輕顰,愁顏未泯,但眼底卻全是他熟悉的關切與柔軟。他搖頭表示沒事,凝視著她,居然緩緩而笑,那是從心裡透出來的如釋重負的笑,那樣真實,那樣愉悅,彷彿千里陽光下,冰蓮綻放在雪峰之巔。

  卿塵在此時已經知道了她剛才所詢問的那個答案。他的一點傷,已能讓她揪心忐忑,不需要再多的原因,他所做的一切只因他們已是彼此心頭最柔軟的那部分,人可以捨得了骨血,卻如何剜得出自己的心?

  服了幾日張定水開出來的藥,紅塵劫的餘毒盡清,但卿塵卻因此元氣大傷,時常覺得暈眩乏力,一日裡倒有大半日靠在榻上闔目靜養。

  讓碧瑤和白夫人她們十分不解的是,以往卿塵若是略有不適,夜天凌無論多忙總會抽空相陪,如今出了這樣的事,他卻時常不在府中,現在更是一連幾天都未曾回府。

  卿塵對此並不多問,只是有一次在衛長征回來說殿下今晚耽擱在鳳府後,她輕輕合上手中的書卷,看著天際浮雲縹緲久久不語,隨後召來吳未吩咐約束府中諸人,近日一律不准隨意出府。而王府中除了之前的玄甲侍衛外,亦多添了許多冥衣樓的部屬。

  第三天入夜時分,夜天凌回府了。

  卿塵靠在榻上,看他就那麼站在那裡喝了碧瑤端進來的一碗靈芝羹。他揮手遣退侍女,自己動手去了外衣,仰身躺在她身邊。

  卿塵枕在他的肩頭抬眸,他正低頭細細地將她打量,那眼中清淡淡的一層光亮,暖意融融,卻隱不下微紅的血絲。

  「四哥。」過了會兒,她輕輕叫他。夜天凌應了聲,聲音有些含糊,將她再往懷中摟緊幾分,稍後低聲道:「我睡一下,過會兒陪你說話。」

  卿塵便抬手放了雲帳,榻前一片靜謐的安然,回頭時他竟已經沉睡過去。

  她在他臂彎裡安靜地躺了一會兒,卻睡不著,躺得久了隱隱覺得心口有些悶痛,便輕輕起身坐著。往日只要她一動夜天凌便會醒,今天他卻睡得格外沉。卿塵將手邊的薄衾給他搭在身上,黑暗中看到他的眉眼,在睡夢中平靜而真實。

  明月穿窗,月光似水,幽幽鋪瀉一地,覆上眉間眼底,彷彿滄海桑田變幻,轉眼已千年。

  在他身邊的一刻,前塵已逝,來日方長,過去的寧文清,將來的鳳卿塵都只是遠遠的幻影。卿塵微微仰頭,目光透過雕花的窗稜迎著那明淨的月色,心中什麼都不想,只願這樣陪著他,在日月交替光陰流淌的歲月中停貯在只屬於他們的此刻,如此靜謐,如此安寧。

  夜天凌睡了不過小半個時辰,朦朧中抬手,忽然覺得卿塵不在身邊,立時驚醒過來:「清兒!」

  卿塵聞聲扭頭,夜天凌已完全清醒,見她手按著胸口,很快起身問道:「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卿塵笑著搖了搖頭,夜天凌眼中那絲緊張才淡了去。他下意識地抬手壓了壓額頭,突然有雙柔軟的手覆上他的眉心,迎面是卿塵淡淡的笑。他將她的手拉下來握著,卿塵隔著月光看了他一會兒,輕聲問道:「都好了嗎?」

  夜天凌注視她,反問道:「你信不信我?」

  卿塵道:「信。」

  夜天凌唇間揚起一個俊峭的弧度:「那便好,那些事都讓我去做,等過了這幾天,我好好陪你。」

  卿塵目光和月色交織在一起,清透中略帶著明銳:「四哥,即便不能如你手中之劍一般鋒利,我也不願變成你的弱點。你愛我憐我,將我護在那些風浪之外,可他們又怎會容我安寧?更何況有些人,原本便是衝著我來的。」

  夜天凌眼底異樣平靜,一層攝人的光芒漾出在幽暗之中:「他們已經不可能有機會了,我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絕對不會。」

  卿塵靜了半晌,莞爾笑道:「呵呵,那好,我明日去度佛寺找敬戒大師喝茶去,順便小住幾日,討個清閒。」

  夜天凌略作沉吟,點頭道:「好,我派人送你去,那裡清靜,也安全。」

  卿塵道:「讓冥衣樓跟著我吧。」

  夜天凌低頭端詳她,她只笑得一派無邪,見他若有所思,她問道:「怎麼,你不信我能與敬戒大師品茶論法?」

  夜天凌唇角往下彎了彎,吐出一個字:「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56 PM

50、山登絕頂我為峰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丁丑,對在大正宮中度過了大半生的孫仕來說,是個永生難忘的日子。若許年後,每當他翻開《天朝史》看到關於那一夜的寥寥幾行記錄時,都會想起那驚心動魄的一夜。

  夜深人靜,露水微涼,月輝在通往宮闕的天街之上灑下神秘重紗,伊歌城中萬千人家街道縱橫,如同一盤巨大的棋局,鋪展在天地之間。

  一陣陣馬蹄聲打在上九坊的青石路上,落如急雨,憑空給這深宵月華蒙上了一層肅殺之氣,遙遙遠去,先後消失在宮城深處。

  承平宮本就是皇宮中較為偏僻的一座宮殿,自從定嬪被逐出宮,便更是人跡罕至,青苔露重,草蟲清鳴。然而相對於重兵把守的各處宮門來說,它離天帝此時居住的清和殿也不過隔著幾座宮院和一個佔地較廣的御苑而已。

  承平宮中密集的腳步聲並沒有為這座沉寂的宮殿帶來光明,夜天汐站在一片黑暗中望向四角庭院的上方那片暗青色的天空。

  曾幾何時,幼小的他也曾站在這庭院中抬頭,身後燈下是母親孤單寂寞的身影。

  一抹輕雲遮月,在他臉上覆上了漸暗的陰影。

  「五弟!」濟王在前面催促了一聲,他舉步往前走去,身旁儘是全副武裝的京畿司侍衛。從這裡踏入了大正宮,離金碧輝煌的太極殿便只有一步之遙,他似乎已經看到了路的盡頭。

  夜天汐嘴角浮起別有意味的隱笑,隨著他抬手揮落,叛亂的刀光劃破了整個宮闕的寧靜。

  在汐王和濟王的策劃之下,近日來被各方實力頻頻打壓的京畿衛藉著承平宮中的密道發起兵變,一路未遇多少阻攔,直闖清和殿。

  清和殿中,孫仕剛剛服侍天帝就寢,深夜聞訊,不免被震在當場。

  飛奔前來報訊的內侍跪在地上抖成一團,寢殿之中頓生慌亂。孫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厲聲喝止眾人,匆匆趕去稟報天帝,卻見黃龍寢帳內天帝已然起身,揮手拂開雲帷。

  「孫仕,外面為何喧鬧?」

  孫仕趨前跪倒:「皇上!濟王和汐王帶兵攻入宮城,要求面見聖上!」

  天帝一愣,霍地直身坐起來:「所為何事?」

  孫仕道:「外面報說,京畿衛抵制兵員裁撤,欲請聖上收回成命。濟王怕是因封爵被削,心存不滿。」

  天帝心下頓生驚怒,以手擊榻,「混帳!」

  此時外面隔著夜色傳來一聲巨響,似有無數重物齊聲落地,震得大殿地面微顫。一個內待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奏道:「啟稟皇上!凌王調撥玄甲軍入宮護駕,玄甲巨盾已將叛軍擋在了殿前!還請皇上示下!」

  孫仕先鬆了口氣,卻見天帝眼中閃過一絲詫異,臉上神色由驚怒逐漸轉為一種異樣的凝重。孫仕畢竟也是跟了天帝幾十年的人,久歷風浪,立刻想到玄甲巨盾乃是軍隊對陣常用之物,巨大堅固,沉重異常,宮中並不曾常備。想到此處心底沒來由地一涼,忽聽天帝沉聲道:「御林軍何在?命方卓即刻調集五部禁軍殿前待命!」

  話剛說完,已聽殿外有人道:「御林軍統領方卓、副統領秦展叩請聖安!」

  須臾之後,內殿傳出天帝沉穩的聲音:「朕安。」

  自前太子被廢後,御林軍在凌王手中整治了四個月,此後廢黜了由東宮統調的慣例,直接對天子負責。不久凌王大婚,主動讓出神御軍兵權,緊接著溟王事發,神策軍亦不再由任何一名皇子統調。至此,帝都三軍已完全在天帝親自掌控之中,這便如在當時因儲位空虛而逐漸升溫的朝堂上當頭澆下一場冷雨,令眾人都清楚的意識到,如今依舊唯有一人能左右整個天朝,那便是大正宮的主人,天帝。

  歷經整飭之後的御林軍大改其觀,幾可與出自戰場的正規軍相較。因此雖神御、神策兩軍遠征在外,帝都內有御林軍,中有京畿衛,外有玄甲軍,依然是固若金湯。而此三方平均實力相若,亦處於一種基本的平衡中,任何一方也不可能單獨與其他兩方抗衡。

  方卓在殿外請罪道:「末將失職,未能及時防範,至使叛軍驚動聖駕,罪該萬死!」

  天帝並無降罪之意,命令道:「玄甲軍平叛你們不必插手,自此刻起沒有朕的口諭,任何人不得擅入清和殿。」

  「末將遵旨!」

  大正宮中風吹燈影,四處陷入惶亂,刀光之下,宮人奔走躲避,叛軍殺至清和殿前,正被玄甲軍迎頭截下。

  隨著鐵牆般玄甲巨盾的出現,四下宮門轟然闔閉。

  清和殿前火光如晝,密密麻麻的玄甲鐵衛居高臨下張起勁弩,瓊玉高階之上儘是金甲明戈的與連接,排排布列,肅殺陣勢逼人生寒。

  叛軍陣腳大亂,被斷在宮門外的少數立遭鎮壓,困於殿前廣場中的大部分頓成甕中之鱉。

  刀劍交擊,甲戈碰撞,高牆外喊殺聲衝起高潮,很快陷入平定。

  殿前負隅頑抗的叛軍被玄甲鐵盾慢慢逼至一處,只見大殿龍階玉壁之前,御林軍如金鳳展翅般裂開一條通道,一人玄衣勁甲出現在殿階盡處。

  圓月當空,月色金輝籠罩在他卓然峻峭的身形之上,彷彿整個天地間,只餘他一人獨立。

  他遙遙站在那至高處,只往掙扎困局的叛軍看了一眼,轉身的一刻輕輕抬手。

  手落之處,明火驟熄,黑暗中,箭如雨下。

  大殿深宮,千萬燈火盛亮,將四周騰雲駕霧的九龍雕柱映得流光溢彩,金帷雲紋,綺麗生輝。

  一層層織錦飛花,一道道金楹華貴,夜天凌步履從容地沿著這條曾走過無數遍的路獨自邁入了此時燈光輝煌的清和殿,孫仕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頭腦一片空白,幾乎連渾身血液也停止了流動。

  上萬禁軍鎮守清和殿,凌王不得天帝傳昭如入無人之境,這其中意味已不言而喻。

  琉璃玉燈映上凌王清冷的面容,那雙深海般的眼睛成為孫仕至死難忘的印象。

  二十七年前他曾見過這樣一雙眼睛,那是一個站在紫禁之巔的男人,傲岸自信,睥睨天下的神采。

  「孫仕,讓他進來。」天帝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穩定而威嚴,孫仕聞聲,移身退往一旁。

  夜天凌邁過了最後一道高坎,安靜的大殿,龍榻居中,金幄如雲。

  「兒臣叩見父皇。」一抹玄色衣襟微揚,在這片凝滯的安靜中帶起一道漣漪。

  天帝自寬闊的龍榻處走下,「說吧。」

  夜天凌道:「京畿衛叛亂已平,帝都十四門由玄甲軍暫時接管,並有鳳相親自前往鎮守,請父皇放心。」

  天帝垂眸看了他一會兒:「你的哥哥和弟弟呢?」

  夜天凌道:「濟王、汐王起兵逼宮,蓄意謀反,一者受傷被擒,現在囚禁在皇宗司,一者已死於亂軍之中。」

  天帝語氣漸生凌厲:「好啊!你真是下得了手!」

  夜天凌緩緩抬頭,俊面無波:「兒臣查知,今年三月,汐王派人暗中潛入蓮池宮,內應定嬪,勒殺蓮貴妃,事後買通御醫造成自縊的假象,欺瞞天聽。想必父皇查知此事,亦不會讓他活到明日。至於定嬪,今晚兒臣命人將她從千憫寺帶入宮中,她親眼目睹了汐王謀逆事敗,已經自盡謝罪。」

  他話說到一半,天帝臉上已然色變,待他全部說完,天帝神情間全是慘白,踉蹌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旁邊的高案才穩住身子。

  夜天凌面無表情地跪在殿中,眼波靜冷。

  過了好一會兒,天帝臉上的驚痛震怒皆落盡,突然盯著他徐徐笑道:「平身吧,你已加封九章親王,卻又替朕平叛安亂,屢立奇功,朕都想不出該如何封賞你了。不如你自己說還想要什麼,朕看看能不能給。」

  夜天凌長身而起,抬眸與天帝對視了片刻。

  殿中的九蓮燈漏水聲隱約,時辰流逝,雲珠轉動,越發顯出四周的靜。他薄唇輕佻,淡聲說道:「稟父皇,兒臣,想要這大正宮。」

  短短數字,如一層涼冰擴散,剎那封凍了整座大殿,似連金光明爍的燈火也被凝結在半空,四周靜的能聽見心跳。

  孫仕指尖冰涼微顫,心中如墜深淵,卻見天帝廣袖一揮,「叮」地將什麼東西擲到離他不遠處,「孫仕!給他!」

  孫仕穩住心神,俯身捧起那一對金銅鑄成的鑰匙,往御案後走去。當他的手觸到溫潤的黃花梨木時,心底突然恢復了奇異的平靜。彷彿回到二十七年前那個夜晚,從光明走向黑暗,從黑暗走向光明,當在臨界的一點踏出腳步,那種令人身心顫慄的快感如電流般擊中全身,而後,湧起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

  他穩穩地將鑰匙插入鎖洞,鎖鑰碰撞發出輕微的聲響。他取出了一個翡翠盤龍的扁長玉盒,又用另一把鑰匙打開了上面的金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卷金章封印的詔書,呈到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抬手接過,指下微微用力,封印應手碎裂。他抬手一抖,金帛開展,龍紋朱墨,赫然是一道早已擬好的傳位詔書:

  「朕聞生死者物之大歸,修短者人之常分,聖人達理,古無所逃。朕以寡德,祗承天命,勵精理道,勤勞邦國,夙夜惟寅,罔敢自逸。焦勞成疾,彌國不廖,言念親賢,可付國事。四皇子凌天鐘睿哲,神授莫奇,仁孝厚德,深肖朕躬。朕之知子,無愧天下,必能嗣膺大業。中外庶僚,亦悉心輔翼,將相協力,共佐乃君……」

  夜天凌面上始終毫無情緒,詔書在他指間緩緩收起,「多謝父皇。」他冷冷說道:「『深肖朕躬』,兒臣想必沒有讓父皇失望。」

  天帝看著眼前冷然酷似自己年輕時的面容,慢慢道:「不錯,你確實是朕的兒子中最像朕的一個。」話音落地,他身子搖搖欲墜,臉色青白如死,突然猛地一晃,便往後倒去。

  孫仕疾步搶上前去將他扶住,大叫道:「皇上!」

  天帝張了張嘴,卻什麼也再說不出來,只睜眼瞪視著上方精雕細琢的朱梁畫棟,嘴角居然一分分強牽出僵硬的笑容。

  不知來自何處的風穿入大殿,揚起帷幕深深。

  沒有人知道他看到了什麼,沒有人知道在這一刻,他究竟以一種怎樣的心情審視著這座宏偉雄壯的大正宮,在這座他耗盡一生心血的宮殿中,他是否得到了真正想要的一切……

  御醫奉召趕來,清和殿中亂成一片。

  首輔重臣中,鳳衍自然比衛宗平早到一步。御醫跪在地上顫聲道:「皇上之病症,乃是上氣不足,脈絡空虛,因虛而致瘀熱,積累已久。今夜忽逢觸動,引發風陽,此時邪侵五臟,故肌膚不仁,口舌難言,更有神志不清之兆,臣等無能,僅可挽救一二,實在難以恢復如常……」

  夜天凌凝視著已然力盡神危的天帝,那蒼老與脆弱在他無情無緒的眼中化做一片漠然寂冷。

  片刻之後,清和殿中傳出天帝退位詔書,著凌王即皇帝位,入主大正宮。天帝稱太上皇,移居福明宮休養。

  中書令鳳衍及內侍省監孫仕一同對外宣旨,孫仕念完聖旨撲地痛哭。衛宗平等一干重臣尚在震驚中未曾回神,御林軍統領方卓前跨一步,揚衣撫劍,叩拜凌王。

  鳳衍及大學士蘇意、楊讓等人也正襟叩首,擁立新帝。

  衛宗平渾身巨震,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幕,這意味著上萬禁軍早已落入凌王掌控,向來中立的蘇氏閥門也公然表明立場,支持凌王。

  殿外束甲林立、兵戈整齊的御林禁衛隨著方卓等的動作同時俯拜,次第而下的殿階前,金甲遍地,層層漸遠,如一片洶湧金潮轉瞬覆蓋了整個清和殿,近萬名將士山呼萬歲,響徹雲霄。

  御林禁軍入大正宮,只拜天子。

  衛宗平等眼見此景,大勢所趨,此時難以抗爭,無奈之下權且俯首稱臣。

  夜天凌獨自站在龍階盡頭,舉目遠望。

  月華漸遠,即將破曉,東方天邊驟然大亮,一顆天星當空躍起,那不可一世的光芒萬丈奪目,凌照九天。

  天幕之上眾星失色,月影蒼白,紛紛在這絕冷的光芒下黯然,唯有一顆奇異的亮星,靜靜存在於天際,它和那孤星離的那樣近,卻絲毫不曾被他的凌厲光芒掩蓋。

  星鎮紫薇,萬宇天清。

  黎明將至,大正宮中叛亂初平,含光宮悄然潛入了幾個黑衣人。

  即便半夜被異變驚醒,在所有消息盡被封鎖之時心急如焚,但殷皇后依舊保持著高貴莊重的儀容。宮裝典麗,繁複有序,雲鬢鳳釵一絲不亂,映著明麗的燈火華美攝人。

  含光宮不知何時早已被禁軍封鎖,包括皇后在內的所有人等皆無法邁出一步,外人更是不得擅入其中。

  然而殷皇后看到出現在寢宮內的幾個黑衣人卻未有絲毫驚駭,只因這些人原本便是殷家重金豢養的死士,此時正是用到他們的一刻。

  為首的黑衣人跪在殷皇后面前低聲道:「凌王挾持天帝篡奪皇位,大正宮已落入他們掌控。湛王殿下大軍現在齊州境內,即刻便將趕到天都,娘娘不宜留在此處,請速隨我等出宮!」

  殷皇后自鳳椅上站起來:「皇上現在何處?」

  「皇上重病昏迷,不知人事,鳳衍等藉機矯旨頒下傳位詔書,將皇上移居福明宮,御林禁軍層層把守,任何人等不得入見。」

  殷皇后嘴唇微顫,她抬頭往福明宮的方向遙遙看去,佇立許久,卻終於一個字也沒說,絕然轉身。

  幾個黑衣人迅速與含光宮偏門處陷入昏迷的御林禁衛交換了服飾,護送殷皇后鸞駕往太華門而去。一路上遇到巡邏,見都是御林禁衛,雖不知就裡,卻也無人貿然阻攔。

  殷皇后掌管後宮多年,早在宮中安插下不少親信,此時太華門已有人接應,萬無一失。

  豈料未至太華門,忽然前面橐橐靴聲震地,兩隊禁衛迅速攔住去路,將殷皇后鸞駕擋住。殷皇后心中泛起不詳的預感,玉手一揚,掀起珠簾喝道:「何人大膽,竟敢阻攔本宮去路!」

  卻見禁衛之前,同樣一乘鎏金寶頂垂絳色羅帷的肩輿停了下來,珠簾微啟,旁邊侍女伸手攙了裡面女子步出。

  牡丹宮裝,雲帶婉約,輕輕一移蓮步,溫水般柔靜的人。蘇淑妃緩緩往前走了幾步,柔聲問道:「夜深風涼,請問皇后娘娘要去何處?」

  殷皇后冷下面容:「本宮之事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過問?」

  蘇淑妃微微一笑:「太華門已然重兵把守,娘娘若要出宮,怕是有些不便,還請回宮歇息吧。」

  殷皇后又驚又怒,不想平日溫婉柔順的蘇淑妃會有此能耐控制了後宮,猛地自鸞輿中站了起來:「我倒不妨你有這番手段,說什麼不爭,原來往常那些溫柔清高都是裝出來的!」

  蘇淑妃不慌不忙抬頭看向殷皇后,宮燈茜影下她秀麗的面容隱約如畫,寧靜而淡雅,不著一絲微瀾。

  早在多年前孝貞皇后執掌後宮之時,天帝身邊嬪妃無數,恩寵無常,唯有兩個女人在孝貞皇后的打壓之下始終榮寵不衰,一個是後來的殷皇后,另一個,便是蘇淑妃。

  若無三分心機手腕,一個女子如何能在這宮廷中始終立足不敗?皇族深宮本就是權位支配下女人的戰場,暗處的血,深處的刀,一分分將單純與軟弱連骨帶肉的剔除,看得見的永遠都是一片千嬌百媚,爭奇鬥艷。熬不過的花落人亡,幾人知曉,幾人憐惜?

  蘇淑妃並沒有因殷皇后的怒斥而氣惱,只是淡淡道:「我可以不為自己爭,但我的澈兒不能白白犧牲。」

  殷皇后道:「若是為了澈王,殷、蘇兩家好歹也有姻親之名,你竟助他人謀逆奪位,如何對得起皇上?」

  蘇淑妃柔眸輕抬,唇角祭出絲冷笑:「若不是那聯姻,澈兒豈會一心求戰?若不是殷家,澈兒又豈會喪命戰場?娘娘又哪裡是為了皇上?皇上心意早定,親筆擬旨傳位凌王,是我親眼所見,何來謀逆奪位之說?」

  她難得言辭鋒銳,幾句話下來,殷皇后竟被問得無言以對,半晌後怒道:「凌王乃是柔然那個狐媚子所生,皇上怎會將大位傳給他?你休要蒙騙本宮!」

  蘇淑妃仔細看著殷皇后高貴的臉龐,多少年來她一直是這個樣子,艷光奪目,傲氣逼人,無論何時也不屈尊半分。也正是如此,她才成了天帝所需要的那個女人。

  當年天帝為了打壓外戚鳳氏,平衡勢力,一方面封衛家女兒為太子妃,一方面專寵那時的殷妃,任她在後宮與皇后針鋒相對,幾有同輝之勢。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時的殷家,何嘗又不就是當年的鳳家?

  蘇淑妃想至此處,倒是感慨萬千,對殷皇后道:「我何必蒙騙你?其實你我都明白,這幾十年來,我們同樣愛上了一個並不愛自己的男人,只是我唯願到死也順著他的心意,而你想從他那兒要的東西,太多了。」她說完此話,不欲再做停留,吩咐禁衛:「送娘娘回宮。」轉身走向鸞輿。

  聽著別人說出真相,往往比自己知道的更加可怕。冰涼的珠簾,握在殷皇后的手中情不自禁的顫抖,玉聲碎響,刺手生疼。

  此時的她,竟莫名想起多少年前的一幕夜晚,那個英姿勃發的男子挽起她秀髮的一刻,珠簾玉戶如桂宮,牡丹香醉,人比花嬌,情深若海。

  如今人已暮年,爭鬥一生,究竟所求何事?她站在這繁華宮影的深處,一天月落星稀,韶華已遠,餘生茫茫。...<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57 PM

51、公案三生白骨禪

  明月風清,山間夜長。

  淡茶,帶著一縷苦香,靜室空靈。

  敬戒大師手中的一個粗木茶杯用了多年,其上紋理光滑清晰,原先粗糙的木刺消磨殆盡,茶的清香苦澀皆浸入其中,回味悠長。

  其心茶,心是何味,茶是何味。

  對面的女子,白衣素顏,喝茶的時候唇角總帶著一絲難言的淺笑。多少年來,這其心茶令飲者困惑,往往一試之下退避三舍,不求再飲。卻唯有兩個人,每來此間必飲此茶。如今一個小住寺中,而另一個,敬戒大師白眉靜垂遙聽山間松濤陣陣,怕是就要來了吧。

  數年前那人第一次喝這茶,美異的眼眸在水氣糾纏中細成光彩照人的一刃,似乎極是享受。第二次,斟水布茶,引經論道在此和他辯了半日的禪,盛氣凌人,咄咄不讓。第三次也是這麼一個月夜,空谷風急,那個男子在這間靜室獨自坐了一夜,只是品茶,鮮見的一言不語。

  此後多少年裡每逢朔月必然來度佛寺,將那其心茶喝了千遍仍不厭,將那佛經法道駁了萬遍自張狂的人,如今已有許久未見了。

  然而茶,還是茶,其心其味,其味其心。

  「方丈的茶要涼了。」清水般的聲音淡淡響起,敬戒方丈張開眼睛,笑容平和。

  「老衲方才記起一句禪語,不知王妃是否願聽。」

  「方丈請說。」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

  卿塵文靜的眸子在敬戒大師話音落時微微一抬,片刻後說道:「方丈說的好,既已有此生,則彼必生,因果輪迴,便是此理。」

  敬戒大師道:「彼再生此,此又生彼,生生不息,敢問王妃,何時是終,何時是了?」

  卿塵道:「是故絕此則絕彼,各自往生便罷。」

  敬戒大師低喧佛號,說道:「世上之事,即便同因同緣,卻又因人而異,因心而異,則所得各異。王妃通慧之人,何苦以生死絕之?」

  卿塵靜默,而後道:「凡俗紛紜驚擾了佛門淨地,還請方丈見諒。」

  敬戒大師微微一笑:「佛門本就是普渡眾生之處,眾生之苦皆佛門之苦,何來驚擾。」

  卿塵道:「方丈又怎知其人可渡呢?」

  敬戒大師道:「佛渡有緣人。」

  卿塵細細地緊了緊眉,眼底裡浮現出一幕身影——山寺佛前,躍馬橋上,佛國地獄,其心皆苦,她一時想了進去。

  敬戒大師沒有擾她,起手斟茶。

  不多會兒冥執求見,稟告說人已到山下,卿塵淡聲吩咐了一句,「你們去吧。」

  敬戒大師深邃睿智的眼睛並未因此話而有所波動,一縷茶香裊裊,伴著青燈安寧。

  忽而卿塵緩緩笑了笑:「方丈,是我著相了。」

  敬戒大師合什道:「阿彌陀佛!」

  卿塵道:「有勞大師。」

  月圓,莊散柳踏入度佛寺山門,暗銀色的衣衫映在月色下一片淡淡的光芒,足下石階玉色,清輝流水。

  數道黑影陸續出現在度佛寺佛殿四周,其中一人掠至莊散柳面前,跪下道:「主上,人果然在寺中。」

  莊散柳一切的表情都隱在那張面具之下,唯有雙眸映著月光粲然生媚,金光湧動。

  他回頭往天都的方向看去,可以想見現在宮城中已經是一片血雨腥風。汐王和濟王,果然如他所料發動了兵變,心甘情願替他引開了夜天凌的注意。這番龍爭虎鬥,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懸念,那個他想要的人,才是所有計劃中的關鍵。

  空靜的佛院,一個女子裊娜的身影立於月下,明紅輕紗修長曳地,月華湘水裙,玉釵斜橫挽烏鬢,青絲婉轉。

  香案橫陳,桂子輕落,三柱清香,裊裊直上青天。

  聽到腳步聲,卿塵回頭看去。月下容顏朦朧,一片清淡,莊散柳心頭卻如雷電空閃,眸中陰鬱迷亂,喃喃叫了一個名字。

  卿塵道:「你是何人?」眼前人影一閃,莊散柳已到了身前,「王妃只要跟我走,便知道我是誰了。」

  卿塵喝道:「既知我是凌王妃,竟還敢如此放肆,來人!」

  豈料話未說完,莊散柳抬手在她後頸準確的一擊,力道不重,卻頓時讓人陷入昏迷。

  軟軟的身軀跌入臂彎,莊散柳俯身望向懷中的人,月色擋在身後,暗影陰沉,他的聲音便如深夜私語,充滿了磁性的蠱惑:「鳳卿塵,我早就說過,你會是我的人。」

  莊散柳抱著卿塵踏出佛院,肆無忌憚地沿著大佛殿前的白石廣台向外走去。

  便在此時,大佛殿中燈火忽盛,緊接著附近殿宇一一燃亮,燈火順勢而下照亮佛道山門,廣台四周數百尊以金銅製成的羅漢像映著火光現出身形,彷彿形成了一道銅牆鐵壁,與佛殿內肅穆的金像相映生輝。

  異變初起,一批黑衣人迅速聚集到莊散柳周圍,圍成一圈。

  是殺氣,寶像莊嚴的佛殿下湧動的殺氣。燈火之中肅殺迅捷的腳步聲,一隊隊整齊的玄甲戰士如展開的雁翅,立刻將廣台層層包圍。原本潛伏在暗處正準備動手的謝經等人停止了行動,靜觀其變。

  然而那殺氣並非來自他們任何一方,莊散柳立於廣場中央,精神集中在巔峰的一刻,猛地眼中異芒爆閃,腰中軟劍毒蛇般彈起。

  此時半空中一點白光似雪正到近前,遽然散做寒光漫天。勁風激烈,槍劍相迎,刺耳的一聲交擊,槍影中一個年輕男子現身落在廣場中,橫槍側掃,幾個黑衣人應手跌退,槍身勁挺,再次對準莊散柳。

  藉著燈火月色,莊散柳看清那男子面目,驀然震驚,脫口道:「夜天澈!」

  那男子朗目光銳,唇角一絲冷笑:「很意外是吧?放下你手中的人!」

  莊散柳眼中妖魅的顏色如漩渦狂捲,深淺翻湧,「你居然還活著!」

  那男子劍眉飛挑:「彼此!」

  話音落,銀槍洞出,直逼近前,莊散柳手中軟劍聲厲,一道光練裂空,單手迎戰!

  劍氣漫空,槍影奪月,一時無人能近其前。

  莊散柳懷抱一人,單手對敵,起初尚應付自如,漸漸卻在對手烈火燎原般的槍勢下偏落下風。

  他劍底勁氣陡增,逼開對方數步,正要趁勢將人放下,忽然驚覺腰間一緊,眼前飛紗輕掠,懷中女子離開他臂彎的瞬間手中一道銀鞭射出,卷中他後翻身回帶,竟頓時將他拉回槍勢籠罩之下。

  事出意外,莊散柳未曾防備,軟劍光魅,鋒芒斜掠,欲要扳回劣勢,一星寒光已然點上咽喉,而他的劍也在電光火石之際架在了那女子頸間。

  飛紗如霧,飄落於夜色中,莊散柳眼波陰沉浮動,鎖住面前對手:「你不是夜天澈!」

  那男子顯然並沒打算否認,神情漸漸冰冷,一字一句道:「我和十一哥本就相像,你是突然看到十一哥心驚了吧,九哥!」

  莊散柳身子明顯一震,夜天漓繼續道:「九哥難道不嫌這張面具礙事嗎?」

  他說完此話,莊散柳眼中的震驚已然轉成一種目空一切的狂放,隨著囂張的笑聲,他揮手便將臉上面具揭去。

  黑夜深處,月華底下,露出一張完美無瑕的臉。月光、劍光、火光甚至佛殿金光,皆盡落入了那雙細魅的眼睛,暗下去,暗到極致,忽然綻出攝魂奪魄的妖異。薄而獨具魅力的唇角散漫地勾起,那光芒便似隨著這薄笑流轉,詭異處充滿了難禁的蠱惑。

  他眼光一轉,一抹陰森卻落到了劍下的女子身上,夜天漓亦轉過頭去,目露疑問。

  那酷似卿塵的女子伸手在臉上抹過,竟是素娘,手中亦是一張精緻的人皮面具。

  莊散柳霍然色變,此時想起方才凌王府中那個小侍從,當在他的脅迫下說出凌王妃在度佛寺時,那人眼底深處原來根本就不是因怕死而慌亂,那是一種偽裝。

  這不過是一個佈局,便如獵人用自己來引誘一隻危險的野獸,早已在四周佈滿了天羅地網。

  想至此處,心中狂怒,他竟無視銳槍在喉,身形微晃,劍便斬往素娘頸中。

  素娘被迫放開銀鞭翻身滾避,那一刻夜天漓手中銀槍已然刺入了莊散柳的肌膚,卻後勁不發,未盡全力。

  銀光在莊散柳鎖骨處挑過,血色驚現。素娘雖避過了莊散柳致命的一劍,卻被他跟上的一掌擊中後心,伴著一口鮮血跌落台下。

  謝經飛身搶到近前將她接住,隨著他的出現,冥衣樓部屬瞬間佔據了廣台四周。

  莊散柳站在層層包圍之中,伸出兩根手指漫不經心地抹過頸中血跡,陰惻惻地問道:「怎麼了,十二弟,下不了殺手嗎?」

  夜天漓緊握銀槍,霍然一橫:「你以為我當真不會殺你?」

  莊散柳大笑道:「若真換上十一弟,那就不好說了,不過你,恐怕真的殺不了我。」他掃視冥衣樓眾人,對屬下吩咐道:「殺了他們!」

  誰知那些黑衣人並未應聲動手,反而同時向後退了一步,退入了冥衣樓陣中。

  莊散柳這時才真正震驚,卻聽夜天漓冷冷道:「九哥難道忘了,你手中這些死士多數是當年效忠於孝貞皇后之人,他們最初的主子可都是鳳家!」

  為首的黑衣人率眾跪倒,對莊散柳重重叩首:「主上,屬下等對不起您!還請主上日後保重!」說罷,一眾人竟同時舉刀,利刃刎頸,自裁身亡。

  三尺之內,血流成河。

  詭艷的血色,在莊散柳眸中染透妖異,陰森駭人。

  夜天漓道:「這些人倒確實真心效忠九哥,願用他們的性命,對鳳家換九哥一命。我不殺你,不過是因為鳳家答應了他們而已!」

  莊散柳緩緩自牙縫擠出兩個字:「鳳衍!」

  「不錯,是鳳衍洩露了你的身份。他心裡清楚的很,孝貞皇后的三個兒子,現在並不如自己一個女兒來得可靠。更何況,他已有兩個女兒斷送在你身上,難道還真的將最後一個女兒也交給你毀了?」

  莊散柳怒到極致,反而放聲長笑:「好啊,那麼我倒要看看,你們打算拿我怎麼辦?」山風激盪,他一身銀衫如水月飛揚,狂肆逼人。

  夜天漓緩緩舉起銀槍,週身戾氣隱隱:「你能對四哥和十一哥痛下下殺手,難道當我真就奈何不了你?」

  莊散柳道:「那你便試試看!」

  劍鋒,如來自冥界的魂魄,幽光四溢。銀槍,靜如沉淵,一股凌厲霸道沿槍放肆,在倆人之間捲起洶湧的勁氣,星月無光。

  就在這勁氣抗衡即將到達頂點的一刻,整個山中驀然響起莊重悠揚的鐘聲,穿透了層層夜色,直入每一個人的心間。

  雙方對峙的殺氣彷彿突然落入了浩瀚深邃的海洋,消失得無影無蹤。

  隨著這鐘聲,一個接一個的僧人自大殿後魚貫而出,手掛佛珠,雙掌合什,數百人逐漸走入廣台四周的空地,竟不聞一絲腳步聲,甚至連呼吸都聽不見,前後排成整齊的數排,垂眉靜目,寶相莊嚴。

  鐘聲正來自廣台四角巨大的銅鐘,大佛殿的殿門徐徐打開,敬戒大師自裡面緩步而出。眾僧齊誦一聲佛號,隨即在廣台四周盤膝而坐。

  敬戒大師沿著大佛殿的白石台階登上高起的平台,那黃色的內袍和棕式僧服在風中依然深垂不動。

  隨著他的到來,莊散柳與夜天漓都感到有種溫和的勁氣如一股無形的水流隔空而來,那劍與槍竟都有些無所適從。

  夜天漓手中銀槍放了下來:「大師!」

  敬戒大師對他微微合什,轉身向莊散柳和顏一笑:「阿彌陀佛,莊施主,久違了。」

  莊散柳臉上陰晴不定,似是驚疑、迷惑、戒備……百味交集,然而終究還是將劍收回,單掌直立,對敬戒大師回執佛禮。

  敬戒大師道:「老衲得知施主今夜會來,特地為施主備下了清茶一杯。」

  莊散柳盯了敬戒大師片刻,「哈哈」笑道:「大師的其心茶苦味四溢,在下已然不感興趣了。」

  敬戒大師不以為忤:「施主不妨再品一下,或者苦中別有洞天。」

  莊散柳越發笑得張狂,「大師下一句,莫非就要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敬戒大師道:「阿彌陀佛,佛渡眾生!」

  莊散柳似是聽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直笑得身子發抖,再問道:「佛有捨身飼虎,稱肉救鴿,大師既要渡我,敢問是捨身,還是割肉呢?」

  敬戒大師闔目微笑,在他狂妄的笑聲中指尖輕輕一彈,「噹!」鐘樓之上的銅鐘發出雄渾的鐘聲,遙遙傳遍整個山寺,那笑聲便被淹沒在其中。

  莊散柳驟然一驚,以他的目力,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到敬戒大師抬手的時候彈出了一粒佛珠。

  一粒佛珠竟能隔空遠去,使數百斤的的銅鐘發出如此巨響,在場的所有人都陷入絕對的安靜,目光集中在平台之上。

  卻見敬戒大師在平台之上從容盤膝而坐,說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老衲此身,悉聽尊便。」

  莊散柳一瞬愣愕,轉而冷笑:「大師難道真以為佛法無邊嗎?」

  敬戒大師低聲念道:「兩行秘密,即汝本心,莫謂法少,是法甚深……」隨著他的聲音,四周僧人手捻佛珠,齊聲誦經。那低沉的經聲祥和深遠,如流水不斷,在整個夜空中覆上了一層神聖與靜遠,月光落在大殿之上的琉璃頂,佛殿金光,異彩漣漣。

  「臨欲涅槃時。以佛神力。大悲普覆。欲攝眾生。出大音聲。其聲遍滿。乃至十方。隨其類音。普告眾生。今如來應正遍知。憐憫眾生。覆護眾生。攝受眾生。如是一子……」

  莊散柳眸中全是幽冷陰暗,渾身上下散發出危險的氣息,軟劍斜指,一步步往敬戒大師走去。

  周圍的經聲彷彿從四面八方往身邊聚來,每邁出一步,他便感覺自己身邊的空間收緊一分。經文逐漸清晰,好似每一個字都不過眼耳口鼻,而是直接遁入了心底,深印交錯,逐漸化做烈火紛飛,一寸一寸自低處盤繞飛旋,愈燒愈烈,愈燒愈痛,即將吞噬所有。

  經聲似乎越來越快,往昔歲月,榮華富貴,尊王封侯,情仇愛恨,生死往來,在眼前走馬燈似地穿雜不休。

  曾經是走馬快意少年游,曾經是玉雪堂前花解語。

  曾經是,母尊子貴,萬千寵愛人羨艷。曾經是,郎情妾意,且把風流醉今宵。

  卻一朝,雨落風摧百花殘,勞燕分飛盡蒼茫。

  紅衣曼舞是誰?輕言巧笑是誰?晏與台上紅花飄落,烈火影中斷腸的酒,摧心的毒,面具之下功名利祿熏透的心,好似被一雙清透的眼睛看著,是憐憫,是不屑,是同情,是憎恨……究竟是什麼?

  似看前塵,似看今生,似看往世,四處皆空。

  其心茶苦,其心皆苦,情到絕處是無情。

  此身非此身,此心非此心,這一身,早已是空空皮囊,大千世界諸般物相,無常生妄,真我何從?

  「無歸依者。為作歸依。未見佛性者。令見佛性。未離煩惱者。令離煩惱。無安隱者。為作安隱。未解脫者。為作解脫。未安樂者。令得安樂。未離疑惑者。令離疑惑。未懺悔者。令得懺悔。為涅槃者。令得涅槃……」

  隨著這不休不息的經聲,莊散柳忽然丟開手中的劍,仰天狂嘯。嘯聲入雲,震動山野,直令鳥獸驚散,眾人色變。

  經聲始終保持著紆徐有致的節奏,似被嘯聲掩蓋,卻無處不在,連綿不絕,寧靜而平和。

  隨著這閉目長嘯,莊散柳一頭長髮四散飄揚,圓月之下迎風而落,緩緩掠過他絕美的臉龐。

  絲絲縷縷,寸寸片片,那一肩妖魅閃亮的烏髮如同著染了月華,逐漸化為一片雪白,披洩在他肩頭,如雪如霜,如夢如幻。

  莊散柳徐徐睜開眼睛,原本異芒四射的雙眸,此時一片深黑無垠的安靜,再不著半分顏色。

  他往前邁出了最後一步,站在敬戒大師面前,雙手合什,雪發輕垂,「莊散柳多謝大師。」

  敬戒大師面含微笑:「佛由心生,恭喜施主。」

  莊散柳復又轉身,再對站在一旁的夜天漓深深行禮。夜天漓方從剛才的震驚中回神,接著又呆了剎那,不由叫道:「九哥!」

  莊散柳對他的叫聲置若罔聞,回身步下白玉廣台。

  在他轉身的一刻,度佛寺深處悠然傳來了瑤琴清音,女子清透的嗓音如冰水流雲,遙遙飄蕩在層疊山林:

  悵悵莫怪少時年,百丈游絲易惹牽。

  何歲逢春不惆悵,何處逢情不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潮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後思量應不悔,衲衣持缽院門前。

  鳳凰火樹,菩提花落,莊散柳在聽到琴聲時臉上化出了一抹奇異而通透的微笑,合著琴聲高唱,大步往山門走去。一路冥衣樓和玄甲軍諸多部屬,卻沒有一個人想要上前攔他,明輝淨水般的月色下,他一身銀衣飄逸,就此消失在無盡的山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58 PM

52、千塵雪底東風破

  聖武二十七年七月戊寅,凌王登太極殿視朝,接受群臣朝拜。

  庚申,昭告天下,繼天子位,稱昊帝,立王妃鳳氏為皇后,改元帝曜。

  由於京畿衛謀逆,帝都臨近宮城、皇城的內五門統治權移交御林軍。為防止叛軍餘黨生事,外九門亦由玄甲軍重兵封禁。

  朝中連降聖旨,皇長子祺王晉封灝王;十二皇子晉封漓王;三皇子濟王革除親王爵位,由皇宗司負責囚禁;五皇子汐王奪爵除封,革出皇宗,長子賜死,其餘眷屬盡數發配涿州,永不赦歸。

  殷皇后雖被幽禁宮中,殷家卻絕不甘就此落敗。很快伊歌城中便謠言四起,聲稱凌王發動御林禁衛逼宮奪嫡,偽造聖旨,並就此嫁禍濟王、汐王。

  濟王、汐王兩府眷屬趁機哭跪喊冤,帝都之中流言紛紜,人心動盪。

  便在此時,神御、神策兩軍星夜馳歸,湛王兵逼帝都,請見天帝聖安。

  局勢陡變,伊歌城中一片山雨欲來風滿樓,處處可見兵戈雪亮,甲冑肅殺,奪目驚心。

  此時殷家亦聯合衛家、靳家及其他閥門勢力,糾集擁護湛王的四品以上朝臣,罷朝不上,在太極殿前敲響登聞鼓,求見天帝。

  天朝仕族分抗皇權、左右朝政已有百年根基,此次即便鳳、蘇兩家不在其中,卻依然聲勢驚人。

  更有三朝老臣孫普等人,一生忠於皇族,頑固耿直,此次不知如何被殷監正花言巧語所動,亦參與到此事中來。

  登聞鼓隆隆震天傳遍整個宮城,太極殿前紫袍緋服黑壓壓跪了一地。

  卻不料從正午跪倒天黑,一連三日,烈日炎炎曬得一群文臣頭昏眼花,皇上卻連面都未露。唯有鳳相面帶笑容來說了幾句場面話,蟒袍玉帶,權臣的氣度非常。

  群臣中為首的衛宗平恨得牙根癢癢,卻也終於領教到,新帝性情冷硬果然名不虛傳。

  傍晚忽然一陣雷雨,閃電劃過,濺得大殿之上琉璃翠瓦雨聲急促,白日灼熱的玉階前暑氣四揚,反而更添了幾份悶熱。

  潮濕的風攜著雨意充滿了宮殿深深,九枝玉蓮燈映在晶瑩剔透的珠簾上,夜幕漸落,光影幽然。

  太極殿前君臣對峙鬧不到後宮,剛剛沐浴完畢,卿塵斜倚在鳳榻前若有所思地拿玉梳理著長髮。外面燈下靜立著當值的侍女,她揮了揮手,碧瑤會意,轉身帶了侍女們退下。

  慵然合上眼睛,心裡卻並不平靜,都在料想之中,終究是人人到了這一步。

  太上皇疾遽昏迷,雖經醫治救醒過來,卻也口不能言,神志昏聵。

  英雄末路,歲月遲暮。昔日英明神武的君主,眼下只是一個等待死亡的老人,江山天下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四十萬大軍兵臨帝都,其後尚有西域三十六國的勢力在,內中仕族閥門鼎力相助,夜天湛不是沒有勝算。

  即便他只是求見天帝聖安,並未公開質疑帝位,但彼此心中早已透亮。

  然而早在此之前,夜天凌暗中支持西北柔然一族迅速壯大,逐漸開始取代突厥昔日的威勢,重振雄風。於情於理,萬俟朔風絕不會讓西域諸國有機會介入天朝政局,一旦西域異動,柔然鐵騎必然為夜天凌擋下來自西域的兵鋒。而各州布政使奉詔調集天下兵馬,此時此刻或許已經逼近兩軍後翼。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環環相扣的戰火一旦點燃,將又是九州動盪的戰亂。

  一縷髮梢滑過指間,卿塵眉心下意識地掠過一絲微痕。她並不擔心夜天凌會在任何對決中失利,只是眼前內亂將起,自相殘殺的局面,著實讓人無法談笑以對。

  漠北烽煙初熄,中原兵戈再起,將有多少戰士葬送在這內亂之中,原本應是保家衛國的身軀卻要犧牲於皇權更迭的鬥爭,生命的價值,究竟幾何?

  他們為誰而戰?誰又能無愧於他們的流血與犧牲?

  戰爭,大概終究還是不適合女人。

  卿塵自嘲般一笑,當她站在他身邊,選擇了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放棄了風平浪靜,仁慈與安寧是對敵人的憐憫,亦是對自己的利刃。

  然而,那個人,他是敵人嗎?

  她將臉龐輕輕埋入水緞般的髮絲中,雨聲淅淅瀝瀝,將盡將停。她只覺得是一種錯覺,遙遠的夜色中有一抹悠然的笛音漸漸傳來,依稀是熟悉的曲調。

  這麼聽了一會兒,她霍然驚醒,直起身子來。

  笛聲很遠,如在天邊,卻又如此清晰,似乎穿透了雨幕夜色迴盪在伊歌城每一個角落,飄入這重院深深的宮城。

  她驚出一身冷汗,若非人在帝都,宮城內不可能這麼清楚地聽到笛音,難道……她不敢想下去,將紗衣一扯,竟赤足下了臥榻,匆匆便往殿外走去。

  剛走出幾步,她頓住了腳步。

  殿門處,夜天凌不知何時站在了那裡。身形挺直,傲若臨淵,玄金龍袍,廣袖靜垂身後,紋絲不動,一股肅殺之氣寒霜般籠罩在他週身。

  琉璃燈下,他的臉色冰冷凌厲,無聲地鎖視卿塵片刻,一抹決斷的利刃破水裂冰,他忽然轉身大步向外走去。

  「四哥!」卿塵一急,趕上幾步攔住他:「不要!」

  夜天凌回身,眼中寒意陡深,冷聲道:「他既大膽前來,難道還怕與我一見!」

  卿塵情知他已然聽出了這一曲《比目》,怒在心頭,此時怕是越勸越亂,當即反問他:「你又豈知他們不是以計相誘?這般形勢下,他敢夜入帝都,自不會空冒奇險!」

  夜天凌唇角一道冷弧倨傲迫人:「是又怎樣,當我奈何不了他嗎?」

  卿塵深知他這份倔強與自負,只覺無奈,心念轉處,明眸一揚,往後退了半步,俯身拜道:「臣妾叩請聖上三思!」絲衣逶地,長髮如瀑沿著兩肩傾瀉而下,她的神情卻端麗莊重,仿若這一拜是鳳冠朝服在廟堂之巔,而非倆倆相對的寢宮深殿。

  夜天凌一愣,劍眉緊蹙,抬手將卿塵拉起來帶到身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眸光銳利,直探入她的眼底。

  卿塵靜靜與他對視,只見他眉心微擰,眼底血絲隱隱,深掩著疲憊。一連數日內外交攻,百事雜亂,這麼不休不眠,便是鐵打的人也難熬。眾所能見的皆是他神采攝人,游刃有餘,他只因著一身傲氣,絕不肯將艱難示與人看,或者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有這樣不加掩飾的真實。一陣心疼更莫名地牽雜著層層焦慮擔憂,殿前風揚,未盡的夜雨斜斜撲上衣襟,她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一扭頭,夜天凌卻牢牢地將她抱在了懷中。

  夜空裡一道輕閃倏忽劃過,照亮了夜天凌的臉,那峻冷的柔和分外清晰。他徐徐說道:「你在怕什麼?」

  卿塵低聲道:「他就和十一一樣,是你的親人,也是我的親人。」

  突然間下頜一緊,夜天凌伸手將她的臉龐抬起,深眸熠熠,星星點點微銳的光從幽暗的湖底浮出,緩緩地,遮了滿天,「那我呢?」

  卿塵揚眸側首,凝視於他,踮起腳尖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吻,不說話,復又笑吟吟地看著他,眼中深深儘是柔情。

  夜天凌微微動容,伸手沿她修長的脖頸滑下,低頭便封上了她的唇。

  呼吸纏綿,宮燈麗影一片流光飛轉,殿外細雨紛紛揚揚,似點點銀光灑滿一天。

  許久,夜天凌才放開卿塵,看著她霞飛雙頰的嫵媚,他突然咬牙說了句:「我討厭那首曲子!」

  卿塵呆了剎那,幾疑自己聽錯了話,眼前這男人站在雄偉的大殿前,廣袖翻飛,神情桀驁,盯著人的目光鋒利如劍,卻竟說出這麼一句孩子氣的話。她斜斜揚眉打量過去,看他著實不像是在玩笑,終於忍俊不禁,伏在他身上笑得肩頭微抖。

  夜天凌的手臂狠狠一勒,卿塵邊笑邊道:「人在面前,偏跟一首曲子較真,你這算怎麼回事兒?」

  夜天凌冷哼道,「其心可誅!」

  卿塵聽了這話,心裡還是沒來由地一沉,遲疑片刻,說道:「四哥,或者我可以去試試。」

  夜天凌神色瞬間冷下來:「不行!」

  卿塵知道商量沒用,便激他道:「你難道不相信我?」

  夜天凌似能將她的心思看透:「少用這激將的法子,我不信他。」

  卿塵待要再說,夜天凌目光一動,殿外衛長徵求見,步履匆匆,顯然是有急事。

  細雨淋得衛長征鎧甲半濕,他單膝一跪:「皇上,皇宗司遣人來報,戍衛一時看管不慎,濟王趁夜自禁所逃脫,不知所蹤!」

  皇宗司位於皇城之內,其守衛雖略遜於宮城,卻也是戒備森嚴。濟王手中無兵傷勢未癒,如何能從皇宗司的看守中逃出皇城?卿塵眉目間溫冷一片,暗暗思量,仕族閥門根基深厚,果然不能小覷,竟連皇宗司也能做進手腳。濟王若想從謀逆的罪名中洗脫,唯一的機會便是投靠湛王軍中,反誣夜天凌挾持天帝,矯詔篡位,則湛王亦出師有名,即刻便能打破此時的僵局,兩相對決,至少勝負各半。

  卻見夜天凌眼底一絲精光如亮電裂空,一閃即逝,瞬間恢復了黑夜般的深沉,「傳朕密旨,天都戍衛若遇濟王,不必阻攔,讓他出城。」

  衛長征領旨去辦,卿塵看向夜天凌的目光中隱含震驚。

  他們要這個理由,他便給他們理由,他們想化僵局為戰局,他比他們更願意打破眼前的對峙。

  他遙望夜空的神情冷傲睥睨,那是勝券在握的自信,無所畏懼的堅毅。

  卿塵頓時明白濟王的逃脫並不是借助了殷家或者衛家的勢力,這一切都握在他的手中。萬事俱備,他是在等待,甚至親手製造一個機會,用面前那張金碧輝煌的龍椅,引誘著對手自取滅亡。

  男人的天地,殺伐決斷、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徒增一笑而已。

  卿塵壓下翻湧的心情,緩步上前,站到了他身邊,她伸手試了試不時飄入大殿的風雨,對他說道:「連皇宗司都如此疏漏,可見宮城、皇城兩面也該整頓一下了,該出宮的出宮,該換的換吧。」

  夜天凌扭頭,唇角勾出淡淡淺弧,「清兒,有你同行,有時竟盼這山再高些,路再遠些,其樂無窮。」

  卿塵亦笑道:「山高路遠,走走看就是。真到了那絕頂,還有別的山,千山美景千山看,何嘗又不好呢?」

  夜天凌低頭看著她道:「不錯,怎麼都好。」

  夜雨略急,夜天凌將卿塵挽在懷中,避開了雨中寒氣,一起往殿內走去。

  進了寢宮,卿塵將案前一摞奏章指給他:「大概都好了,只是有幾道你再看看,我拿不準。」

  夜天凌在案前坐下,和她對視一眼,倆人眼中竟都有些小小的惡作劇得逞的意味。若此時有人在旁看到,定會忍不住猜想是什麼人不小心落入了他們的算計。

  當真說起來,群臣罷朝也不是鬧著玩的小事。如此龐大的一個國家,從中樞到地方環環相扣處處關聯,上下協調才能保證正常運轉,如果忽然斷掉這麼多環節,諸事堆積如山,其影響自然非同小可。這也正是但凡有群臣擊鼓跪諫,歷朝皇帝無不如臨大敵,被迫退讓的原因之一。

  但如今卻似與以往不同。跪諫當日,中書省便宣旨,六部九司可將無法定奪之事直接送達天聽,聽候天子親筆聖裁。

  聖旨一出,致遠殿中奏本倍增,眾臣都等著看皇上如何能有三頭六臂獨自處理這麼多朝政。誰知送進去的奏本第二天必定決斷分明退發各處,御筆朱墨事無錯漏,當真讓群臣瞠目結舌。更有一些臣子看了本章朱批,竟汗顏退出了跪諫之列。據說老臣孫普讀完朱批後,合本深歎了一句「國之德者,幸哉!」,此後閉門稱病,未曾再至太極殿半步。

  自然不會有人知道,這一筆朱批出自兩人之手。皇上沒有三頭六臂,只有一個可以信任如己的皇后而已。

  夜天凌翻看了幾道奏本,卿塵親手取來一盞鏤銀宮燈放在案頭,空氣中立刻有股裊裊的淡香散發開來,寧神靜氣。

  她見夜天凌取過硃筆在奏章上迅速寫了幾個字,再看他果然是將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奏請駁回了,笑著揶揄了一句:「薄涼寡恩。」

  夜天凌未曾抬眸,目光專注在下一道奏章上,「我用不著赦這些作奸犯科之人籠絡人心。」說著硃筆一揮,一份秋決的名單勾了出來,上面赫然便有邵休兵等人的名字。

  如此很快處理了幾件事朝,夜天凌只覺得今晚異常睏倦,傳殿中內侍將批好的奏章取走,以便明日一早回發各部司辦理,他鬆弛了一下筋骨,往後靠在榻上閉目養神。

  卿塵伸手替他揉著肩頭,夜天凌閉著眼睛握了她的手,卻不知不覺便沉沉睡去。

  待他睡得深了,卿塵輕輕將手從他掌中抽出,起身將案頭那盞光亮的燈火熄滅,悄聲步出了寢宮。

  寢宮殿前的禁衛都是嚴密挑選過的心腹之人,其中不少來自冥衣樓。卿塵將冥執叫來,低聲吩咐:「隨我出宮一趟,不要驚動他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59 PM

53、無限月前滄波意

  夜雨如幕,細針一般灑在深黑色的披風上,夜天湛負手站在一壁高起的山崖前,白皙的手指間那支玉笛被雨洗得清透,而他的人亦如這美玉,氣度超拔,風神潤澤。

  他像在等待著什麼人的到來,卻又似乎沒有任何目的,只是站在這裡看著籠罩在深夜風雨中的帝都。

  細雨無聲,越飄越淡,先前的急促彷彿都融入了他的一雙眼眸深處,只餘一片清湛的水色,浮光微亮。

  雨已盡,天將曉,他已無法再做停留,他的身後還有數十萬將士枕戈待命,還有多少仕族更迭閥門興衰盡繫於此。

  披風一揚,他轉身舉步,隱在暗處的黑衣鐵衛隨著他的動作無聲而有序地悄然離開。

  該來的,不該來的,終究都沒有來。

  想見的,不想見的,到底都未曾見。

  他竟說不出此時心中是何滋味,隱隱有著失望,卻又好像鬆了口氣。那麼他究竟是在盼望著什麼,又緊張著什麼?

  沿著寶麓山脈逐漸離開帝都範圍,與楚堰江相連的易水已近在眼前。夜天湛勒馬微停,扭頭遠遠地看了一眼,雨意寥落,烏雲緩收,又一個黎明便要到了。

  就在這一刻停留的時候,他突然聽到江上傳來縹緲的琴聲,隨著這易水江流輕濤拍岸,琴音高遠而逍遙。大江之畔,一葉扁舟獨系。他剎時從震驚中回醒,揚鞭縱馬,疾馳而去,江水紛紛飛濺,那琴聲越來越近。

  輕雲隱隱,霧繞江畔,艙內一燈如豆,淺影如夢。

  夜天湛在掀起船艙那道幕簾的瞬間停住了動作,深深呼吸。江上風吹雲動,徐徐散開黛青色的天底,琴聲漸停,幕簾飄揚,一隻纖纖玉手挽起了垂簾,一個白衣女子緩步走出。

  她彷彿自煙雨深處輕輕抬頭一笑,雲水浩渺如她的眼波,江風輕揚是她的風姿。不該出現在這裡,不敢讓他想像的人,近在咫尺。

  卿塵唇角淡噙一絲淺笑,「我聽到了那首曲子,原來真的是你。」

  夜天湛看著她:「真的是你來了。」

  卿塵將他讓進船艙,看似隨意地問了一句:「若不是我,你希望是誰?」

  夜天湛眼中的笑意一頓,漸緩下來:「我希望來的人是你。」

  卿塵眼角微垂,指尖拭過冰弦如絲:「我來了。」

  「為誰?」

  「為我自己。」

  倆人間忽然降臨的寂靜令艙外濤聲顯得分外清晰,過了些時候,夜天湛打破了沉默,開口問道:「父皇好嗎?」

  卿塵道:「好。」

  夜天湛再問:「母后呢?」

  卿塵頓了頓,道:「不好。」

  夜天湛眼眸驟抬,目光銳利,「母后怎麼了?」

  卿塵道:「今晚之前,我有把握保她安然無恙,但過了今晚將會如何,卻取決於你。」

  夜天湛一瞬不瞬盯著她:「你今晚來此,是為了他。」

  卿塵指下用力,絲絃微低,她復又慢慢鬆手,抬手覆在琴上,「我只是來做我想做的事情。」

  夜天湛眼底似有微瀾一晃,「那麼你來見我,又是想要我做什麼?」

  卿塵抬眸道:「回天都,公主入嫁的大禮、冊封九章親王的典儀都已準備停當,等你率軍凱旋。」

  夜天湛唇角那抹笑始終如一,卻漸漸摻雜了雪樣的冰冷:「你是要我對他拱手認輸,俯首稱臣!」

  卿塵語音沉靜:「除非你當真要與他兵刃相見,讓這些本該為國而戰的將士們在帝都流血犧牲,只為了搶奪太極殿上那張龍椅。更甚至你還要舍下自己的母親和整個殷氏家族,讓他們首先成為這場戰爭的代價!」

  夜天湛猛地自案前站了起來,面色如籠薄冰。

  卿塵亦徐徐起身。夜天湛似乎在極力克制著沖上心頭的怒意,迅速轉身面對著艙外,脊樑緊繃,肩頭因急促的呼吸而頻頻起伏。

  卿塵卻緊逼不捨:「即便是放手一戰,你有幾分把握能贏他?」

  夜天湛回頭時一道精電般的目光閃落她眼底,他素來文雅的臉上此時隱有幾分犀利與冷傲,「你以為,他真的是戰無不勝的神嗎?」

  卿塵道:「折衝府十三路兵馬已經如期抵達,伊歌城內尚有一萬玄甲軍,兩萬御林軍,兩軍交鋒,勝算幾何?」

  夜天湛道:「神策、神御兩部乃是天軍精兵之重,豈是各州散騎兵馬所能抵擋?」

  卿塵立刻問道:「倘若神御軍陣前倒戈呢?」

  夜天湛眼底一沉,卿塵接著道:「神御林軍十餘年來都在他統帥之下,他若要調遣神御軍,如臂使指,我不信你沒有想過。」

  夜天湛神色平靜:「你既知我必定想過,便應該知道我自會有所防範。讓他們立刻完全忠於我雖不易,但要他們為此一時而戰,我自信有把握做到。」

  卿塵並不懷疑他的話,憑他在朝野的聲望,要做到此點的確絕非難事。她無法直接否認他:「你只是在賭。」

  「他又何嘗不是在賭?」夜天湛雙眸中已逐漸恢復了往日溫雅,只是暗處細密的鋒銳隱隱,如針如芒,「不到最後一刻,鹿死誰手,尚難定論。我只問你一件事,當日清和殿變亂,傳位的旨意究竟是真是假?」

  卿塵道:「傳位詔書乃是天帝親筆所書,御印封存,絕無半絲疑義。」

  夜天湛的目光似要將她看穿,她從容迎對:「自相識以來,我從來不曾欺瞞於你,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

  夜天湛身子微微震動,臉上難以掩飾地浮起一抹傷感與失落,他仰面抬頭,悵然歎道:「父皇,你終究還是不相信我能做個好皇帝。」

  卿塵搖頭道:「並不是天帝不信你,而是你做的太好了。自從太子被廢之後,整個天朝從閥門仕族到六品以上在京官員,大半唯你馬首是瞻。你抬手將天舞醉坊牽出那麼大的案子,卻又反手便能壓下;京隸賑災,那些閥門權貴一毛不拔,但只要你一句話,他們卻肯慷慨千金。天帝皇子眾多,各具賢能,而舉薦太子,你獨佔鰲頭。如果你是天帝,會作何感想?」

  江風飄搖,夜天湛目光遙遙落在翻飛的幕簾之外,稍後,他面無表情地說了四個字:「危機在側。」

  「不錯。」卿塵道:「鋒芒畢露,幾可蔽日,天帝豈能容得?而最先看出此點的便是鳳衍,所以他慫恿溟王上了一道手折。」

  夜天湛俊眉微擰,忽然轉身:「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輕輕頷首,低聲道:「是。鳳衍此人工於權術,城府極深,他深知用什麼辦法能使你步入沒有退路的境地,也清楚你不可能對此坐視不理,你果然便沒有退步。」

  夜天湛眼梢輕佻,唇間一抹笑痕卻淡薄,隱含苦澀:「我不可能退步,若不如此,你豈非變成了九王妃?」

  「其實天帝也顧忌鳳家,那時候,他未必會將我指給溟王。反而是你們倆個同時求旨,使他心中警覺,才將目光放到了別處。」

  隨著卿塵的話,夜天湛臉色漸漸有些發白,「你是說,是我親手將你推給了四皇兄?」

  卿塵靜靜說道:「不是,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喜歡受別人的左右,所以我說服了一個人幫我。」

  夜天湛略一思量,立刻道:「孫仕!」

  卿塵驚佩他心思敏銳,點頭表示正確。夜天湛道:「孫仕對父皇忠心耿耿,他怎麼可能這樣幫你?」

  卿塵道:「只因他深知在大正宮中,務必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夜天湛道:「你的意思是,父皇從那時起就已經做了決定?」

  卿塵道:「我不知道,那一切只是猜測而已。我只知道天帝最後做出的那個決定,御筆朱墨,寫在詔書之中。」

  夜天湛滿是遺憾與痛楚的目光籠在卿塵身上,感慨道:「卿塵,這便是你與那些女子的不同,我所愛所敬,便是這個你,若得妻如你,天下又如何?」

  卿塵只覺得心間百味陳雜都化做了歉意重重:「你當時不該做出那樣的決定,尤其是為我。」

  夜天湛聽了此話,突然揚眸而笑,溫文之中儘是堅定不移:「不可能,便是現在回到當時,我還是會上那道請旨賜婚的手折。」

  卿塵深深望著他:「那現在這一刻,也是你的堅持嗎?」

  夜天湛靜默不語。卿塵側首垂眸,低聲再問了一句:「你也並不在乎,為此將付出什麼?」

  夜天湛語氣中帶出莫名的蒼涼,唇間每個字都似格外沉重:「二十餘年,我已經付出了很多。」

  他意外地見卿塵身子微微晃了晃,當他急忙伸手扶她時,卻竟有一道晶瑩的淚水,緩緩沿著她的臉龐滑下。卿塵刻意仰頭避開他,慢慢道:「你只是付出了努力,卻未曾嘗過自己的親人、骨肉為此而離去的滋味。是的,既然是自己選的路,所有一切便沒有後悔的餘地,也不可能回到當時重新選擇了。我只有努力去爭取以後,我不想看著你們任何一個人再離開我,不管是因為什麼。」她倔強地抬著頭,但是眼淚偏不爭氣地紛紛墜落,碎如散珠,濺在夜天湛手背之上,卻燙如滾油。

  一行清淚,滿身蕭索。這一刻的她似乎格外柔弱,如同一枝秋霜中的荻花,瑟瑟淒然,楚楚難禁。夜天湛心中既急且痛,手臂一緊將她帶入懷中,低聲安慰。

  卿塵此時分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只是很久以來埋藏至深的一種悲傷突然間無法壓抑地翻湧上來,便如千里之堤裂開一絲薄紋,轟然崩潰,洪水排山倒海般將人沒頂捲入,再難抵擋。

  她被動地抵在夜天湛肩頭,他的衣服上有些許雨水冰涼的氣息,與她的淚水交織,然而懷中卻溫暖深深。他抬手撫著卿塵的後背,動作輕柔卻又顯得生疏無措。卿塵從來都沒有發現,原來她如此害怕他和十一一樣,消失在她生命中,永遠再也看不見,再也找不到。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承受再一次的生離死別,如果可以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她願意傾盡全力。

  夜天湛抱著她微微發抖的身軀,柔聲道:「卿塵,不怕,還有我在。」

  卿塵竭力壓下心頭那股悲哀,輕輕退了半步。夜天湛並沒有強迫她,鬆開手,替她拭乾眼淚:「我派人從西域送回來的藥,你收到了嗎?」

  卿塵點頭。那次意外之後,她曾有很長一段時間十分虛弱。夜天湛當時人在西域,卻對天都之事瞭如指掌,曾派人千里迢迢飛馬送回一批西域特有的珍貴藥材,其中一朵天水冰蓮只有在極寒之地才生長,是十分罕見的靈藥。張定水看過以後如獲至寶,用以入藥,卿塵服過以後果見奇效,身子才慢慢有所恢復。此事就連夜天凌也十分感激,並曾特地派人去湛王府轉達謝意。

  一陣微風穿入船艙,帶來些許涼意,夜天湛仔細端詳卿塵的臉色,「藥管用嗎?」他再問。

  卿塵道:「藥效很好,多謝你。」

  夜天湛溫和一笑,卻又冷下神情,沉聲含怒:「究竟怎麼回事兒?他難道就是這樣照顧你,竟然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是不是三皇兄和五皇兄,他們用了什麼卑鄙手段?」

  出事之後,凌王府對外只是宣稱王妃意外小產,知情人少之又少,所以夜天湛也無法盡知事情原委。卿塵不想再提舊事,只是慘然道:「空造殺孽,必折福壽。這並不怪他,他平安無事,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夜天湛皺眉:「你就這麼護著他,即便是拿自己的命換他的命也情願?」

  卿塵眸光沉靜:「百年修得共枕眠,既是夫妻,不管他要做什麼,我一定會站在在他身邊。若連我都不能這樣對他,還有誰能呢?」

  夜天湛看住她,若有所思,突然問道:「那對我呢?你心裡,是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卿塵幽幽而笑,淡淡答道:「我今晚背著他出宮,你以為我只是為他嗎?如果你們真的兵刃相見,你有幾分把握贏得了他?」

  夜天湛眸色漸深,卻唇角微揚,似玩笑,似認真:「你難道就沒有想過,倘若我把你扣留在身邊會怎樣?」

  卿塵仍舊笑著:「若如此,你就不是我認識的夜天湛了。」

  「你認識的我又是什麼樣?」

  卿塵沒有看他,將目光投向了外面。穿過幕紗飄揚似乎看到了輕霧飛繞,雲月半照的江面,她像是沉醉在自己的思緒中,慢慢說道:「君子如玉,明玉似水。」

  夜天湛仰首閉目,笑歎:「卿塵,你這是要我的命啊!」

  待睜開眼睛,他深深凝視著眼前這個女子,那眼中浮光幽暗,便彷彿方才落入其中的雨絲都悄然浸透出來,帶著些許憂傷與執著逐漸蔓延到人的心口,漾得滿滿的,輕涼而澀楚。

  卿塵只覺得心臟沉重又艱難地跳動,幾乎無法再承受他的目光。他看著她,彷彿要將接下來的話烙在她心底,「我曾問過你,如果我願盡我所能給你所有想要的,你可願答應。我夜天湛只要對你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做到,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去做。這一生只要你想要的,我便給你,今天你要的,我答應你。」

  卿塵心中悲喜交集,無法相信她聽到的話,亦不知該對他說什麼。他輕輕低頭在她耳邊:「回天都去,明天,等我凱旋。」

  他的呼吸吹過她的髮際,絲縷糾纏,卿塵幾乎可以聽清他的心跳,如艙外大江波濤,層層擊岸,由緩漸急,忽然颶風排空,濁浪滔天,他猛地將她帶入懷抱,迅速吻上了她的唇。

  清新而濕潤的柔唇,她整個的人似乎化做了一縷微苦的淡香,一道冰涼的溪流,慢慢織成細密的天羅地網,將他禁錮在中央,畫地為牢,無處可逃。

  然而他不想逃,這任憑感情毀滅所有理智的剎那,無日,無月,無星,無光,彷彿世界到了盡頭。他只是夜天湛,她只是鳳卿塵。無關其他,無關過去與將來,無關生與死,悲與喜,對與錯,無關這蒼蒼茫茫,愛恨紅塵。

  他唇間炙熱的溫度與雨意風涼瞬間交撞衝上了頭頂,卿塵霍然抬眸,目光落在夜天湛臉上時他立時察覺。

  四目相對,明眸透澈,如一泓冰冽的秋水,清冷如斯。

  夜天湛手上力道加重,眼中幾乎帶上了狠厲的深沉。卿塵以一種冷靜到極致的眼光默默凝視著他,他忽然從這雙眼睛裡看到了別人的影子,那樣固執的存在在幽深底處,一天雪水,漫空罩下。

  江風刺骨,他唇邊生出一絲浸滿了澀楚的苦笑,終於緩緩放開了她。

  燈下,陰鬱如烏雲,完全遮蓋了他明湛的眼眸,夜深,雲重。

  幽暗的冷焰光影輕搖,似隔著萬水千山,倆倆相望,無聲無言。

  卿塵眼中唯一所有的便是愧疚,看在夜天湛的眼裡卻如冰凌鑽心。此時此刻,他寧肯看到她的憤怒,也不願看到她這樣眼神。

  慘然一笑,笑黯天地,他驀地轉身,往艙外大步而去。

  幕簾紛亂,江深霧濃,卿塵默然回首,久久望著那道修長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空濛遠處。他卻似乎越走越近,逕直步入了她的心底,停佇,永存,與那最柔軟的一處血肉相融。

  黎明悄然而至,天邊遙遠的晨曦滲出一線若有若無的輕光,緩慢而清晰的透過了白霧茫茫,終於綻放出霞光萬道。江風颯颯,輕舟順水,卿塵站在船頭舉目遠望沐浴在天光中宏偉的帝都,這一刻,歸心似箭。

  七月甲申,籠罩了伊歌城數日的陰雨消停,金日耀空,光芒遍灑大地。

  自通往皇城召和門的玄武大街始,數十里潑金飛錦的彩毯遙遙鋪道,金旗迎風,御林禁軍十步一衛,直通往帝都外城。

  百官雲集,時間一點點接近午時,這多日之前便為湛王回京而備下的盛大典禮,現在卻誰也不知將是什麼局面。

  前來迎接的朝臣中,湛王一派的人個個面色木然。湛王下令羈押濟王、遵旨入城的消息傳來時,衛宗平頓足長歎,殷監正呆立在太極殿前,嘔出一口鮮血,當場昏厥過去。

  此時所有的人心裡都只有一個疑問——湛王,他何以突然放手言和,情願稱臣階下,讓近日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午時整,隨著幾聲禮炮高鳴,帝都乾門緩緩打開,萬眾矚目的城門處,湛王緩步而入。

  他未著甲冑,甚至未穿親王常服,一身水色長衫藍若睛空明波,纖塵不染,飄逸清華。他不曾騎馬,徒步邁上柔軟的錦毯,孤身一人,未有一兵一衛跟隨其後。本該隨行入城的四十萬鐵騎以及迎送公主的使團全部留在城門之外,靜候原地。

  沿途金甲禁衛明戟亮戈,耀目光寒,原本使整個帝都都籠罩在一種肅穆與森嚴的陣勢下,卻因他的出現突然化做了一片雲淡風清。偌大的伊歌城陷入絕對的安靜,似乎天地間只有那一片湛藍的衣角隨著他從容不迫的腳步輕輕飄揚,如在閒庭。

  他走得並不快,步履徐緩,神色平靜如玉,唇邊隱帶微笑。

  長路盡頭是代表著至尊皇權的華蓋龍幡,天威浩然,皇上親至召和門,將在此冊封湛王為九章親王。天子儀仗之下,夜天凌負手獨立,身形峻峭,玄袍之上九龍騰雲,氣勢迫人,盡顯王者風範。

  通天大路上,夜天湛步伐孤單,路之盡頭,夜天凌形容清冷。

  獨行孤立,他們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彼此鎖定了對方的眼睛。目光交撞的剎那,半空中炙熱的陽光如結薄冰,迫的萬人噤聲,皆盡心寒。

  空氣凝重得似能被刀切開,湛王唇邊笑意卻愈深,而夜天凌臉上竟也出人意料地掠開薄笑一縷。

  孤獨處忽逢對手,雙方的精神似乎不約而同陡然攀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巔峰,彷彿無形之間兩柄利劍,龍吟聲起,那是對於決戰一刻的渴望。

  湛王舉步邁上了最後一層台階,臨風卓立。四周只聞衣衫金旗獵獵風中的輕響,這瞬間的停步卻讓文武百官覺得漫長無期,須臾,只見湛王含笑輕掠前襟,跪拜:「臣,參見吾皇萬歲!」

  夜天凌亦淡淡抬手:「七弟辛苦了。」

  掌儀侍官急忙高聲通報儀程,大典終於有條不紊地按著預期軌道緩緩開始。

  鍾罄鼓樂聲中,當湛王自皇上手中接過那代表天朝親王中最高封爵的九章紋劍時,立在御駕之旁的衛長征清楚感覺到一股濃重而鋒銳的殺氣。

  他矍然警覺,抬手迅速壓上腰間劍柄,卻只見皇上面如平湖,湛王顏若和風。什麼都沒有發生,典禮按步就班的進行著,一切平靜如初。

  那股強烈至斯的殺氣同時來自於持劍對峙的兩人,那劍因此寒意陡生,直逼眼睫,卻終究未曾出鞘。

  午時二刻,禮成。

  風和日麗,瑞雲呈祥。這兵息干戈的一拜,低下的是錚錚傲骨,高貴與雄心,換來的是四宇安定,江山依舊風流。...<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00 PM

54、一川明輝光流渚

  含光宮中,幾個宮女依次跪捧著九翟鳳冠、釵鈿襢衣、金絲織繡真紅霞帔、褙子、中單等冠服環繞四周,一個掌儀女官在旁詳細地奏報著幾日後冊後大典的儀程。

  繁複的衣料窸窣輕響,不時夾雜著玉墜環珮叮咚,靜靜迴盪在寢殿深處,碧瑤正和兩個侍女幫卿塵將冠服之後雲紋曳地的霞帔整好,「娘娘,正合身呢。」

  卿塵輕輕抬手示意身旁的女官停下,轉身問道:「多長時間?」

  女官答道:「回娘娘,整個大典共三個時辰。」

  卿塵眉梢微緊,「這麼久?」

  女官恭敬地道:「此次是皇上冊後的正典,所以時間格外長些。」

  卿塵微微頷首:「知道了,你們下去吧。」

  待掌儀女官退下,有侍女進來稟道:「娘娘,皇上今晚傳膳含光宮。」

  卿塵應了一聲,碧瑤忍不住驚喜,問道:「娘娘,尚衣監昨日送來那幾件新制的宮裝都很是用了心的。那件茜紅底子的就很不錯,顯得人精神,不過我記得有件流嵐色繡木蘭花的也好,既貴氣又雅致,我讓她們都拿來看看可好?」

  卿塵此時只穿了件杏色軟絲中衣,「不必了,我有些冷,把那件披帛給我。」

  碧瑤返身取了披帛替她搭在肩頭,一襲雲色婉轉,雙肩若削,盈盈瘦弱,卿塵隨意靠在鳳榻上,絲毫沒有起身梳妝更衣的意思。

  碧瑤忍不住催她:「皇上一會就到了,娘娘不換衣服嗎?」

  卿塵抬眼應了一句:「他是來看衣服的?」

  碧瑤愣道:「當然不是。」

  卿塵復又合眸。

  碧瑤不由替她著急,勸道:「娘娘,都幾天了,皇上現在分明是先行和好,您就服下軟吧。」

  卿塵閉目不語,那日她外出回宮,未入上九坊便遇上衛長征等帶著玄甲軍尋來。護城水師竟出動了虎賁戰船,楚堰江中森嚴一片戰備狀態。回宮後只見夜天凌臉色鐵青,怒不可遏,一句解釋也不聽,當即命將冥執等隨卿塵出宮的侍衛各掌二十軍棍。卿塵極力阻攔,他冷冷無視,殿前一片杖擊之聲,鮮血橫飛。卿塵恨極,一怒之下拂袖回宮,已經幾天沒和夜天凌說過一句話。夜天凌亦不似往常每日來含光宮就寢,再加上朝事繁多,倆人倒真像就這麼生分下來,只看的碧瑤她們暗暗著急。

  碧瑤見卿塵這般倔強,低聲再勸:「內廷司都已經上了添選妃嬪的議章,皇上畢竟是天子,您這樣怎麼能行呢?」

  卿塵那晚在江上著了點風寒,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剛才被那些冠服折騰了半天,此時只覺週身乏力,聽了此話不免更添煩悶,閉著眼睛道:「我睡一會兒,皇上來了你再叫我。」

  碧瑤見她十分睏倦,又深知她的脾氣,也不能再多說什麼,只得仔細關了花窗,悄聲退出。

  碧瑤走了後,卿塵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索性起身攏著披帛坐在那裡。面前銅鏡映出她的容顏,她漫無目的地垂眸看著雲帛散開在腳邊,那絲絲入扣的紋路看在眼中卻不時有些模糊。她抬手撐著額角,突然瞥見銅鏡中多了個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裡,站在她身後不遠處。

  青衫淡淡,她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卻能感覺到他目光深邃,靜靜望著鏡中的她。

  寢殿中長明的宮燈輕微一跳,卿塵低聲輕歎,站起身來。不料眼前竟猛地一黑,她急忙伸手去扶鏡案,誰知卻正按在打開的妝奩之上。玉聲亂響,鳳簪翠環飛落一地,夜天凌已經疾步上前將她扶住。碧瑤她們被東西落地的聲音驚動,匆忙趕進來,只見滿地狼狽,皇上抓著皇后的手一臉怒容。

  隨後而來的宮娥內侍跪了一地,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誰也不敢說話。只有碧瑤戰戰兢兢叫道:「皇上,娘娘……」

  卿塵一陣暈眩過去,見碧瑤等人都十分惶恐地看著他倆,緩聲道:「這裡沒事,都下去吧。」

  碧瑤心裡七上八下的,看這樣子倒像是倆人真吵起來了,卻又怕冒然相勸適得其反,斗膽說了句:「皇上,娘娘身子不舒服,您……」

  卿塵眸光淡淡往這邊一掃,碧瑤便不敢再說,無法可施,只好帶著眾人暫時退出殿外。

  卿塵靠著夜天凌的攙扶坐下,夜天凌不悅道:「覺得不舒服怎麼不宣御醫,你這又是跟誰賭氣?」

  卿塵眸色一黯,無心和他爭吵,只說道:「不過是剛才試冠服站得久了有些累,這些鳳冠霞帔看來並不適合我。」

  聽她這麼說,夜天凌臉色微沉,這幾天心裡窩著的火氣不禁被勾起苗頭,隱隱便要發作。

  倆人僵持著,殿中一時異常地安靜。

  卿塵倚著鳳榻,倦倦合上眼眸。她原本便是強打著精神,現下更覺得胸口滯悶,忍不住頻頻咳嗽。突然一隻手覆上額頭,接著便聽夜天凌慍怒的聲音道:「傳御醫!」

  卿塵自己清楚這症狀,待要說不用御醫,只見夜天凌神色嚴厲,著實也無力再行爭辯,便任御醫趕來請脈開藥,不一會兒侍女們先奉了薑湯上來。

  她素來不喜薑湯的味道,卻在夜天凌的怒視下端起來一飲而盡,將玉盞擲回盤中,轉身向內靜躺著。侍女們細碎的腳步陸續消失在殿外,四周空空蕩蕩便顯得格外冷清,卿塵身上卻搭來薄衾,「怎麼,背著我做出那麼大膽的事,還跟我發脾氣?」夜天凌話語低沉,頗為不悅。

  卿塵並不後悔那晚出城惹得他不快,說道:「我若做錯了,你罰我便是,為何卻拿冥執他們出氣?何況我已經回來了,四十萬大軍平安入城,我又哪裡做錯了?」

  話未說完,夜天凌劍眉猛蹙,伸手硬將她從榻上拉起來面對自己,怒道:「你若是回不來呢!我夜天凌十餘年鐵血征戰,踏平山河萬里,區區四十萬大軍能耐我何?用得著你夜出帝都,孤身犯險!你是怕我輸了這一陣,還是怕他喪命於我劍下?」

  他幾乎是聲色俱厲,目光嚴邃冷冽,迫得人如墜冰窖,卿塵脫口便道:「我確實是怕,我怕你們任何一個再變成第二個十一!」

  夜天凌臉色猛地僵住,額前青筋隱現,眼中的凌厲卻在一瞬間灰飛煙滅。

  說出這話,卿塵也呆了片刻,轉而側首垂眸,滿身儘是黯然:「當年擊鞠場上和你並肩作戰的五個人,如今只剩下他和十二了。你若真的信我,就不該惱我,我雖是膽大行事,卻也是深思熟慮過。現在非但你與他安然無恙,近百萬將士也不必自相殘殺,這些許冒險難道不值?」

  夜天凌狠狠攬著她,眸中戾氣低沉:「若不是因為信你,我當晚便已下令揮軍平叛。我雖信你有把握全身而退,但你若當真有所閃失,帝都中豈止是血流成河的局面!但那又於事何補?難道還能再有奇跡,再讓我隔著千年萬年遇到一個寧文清,或是一個鳳卿塵?」

  他霸道的不給人絲毫喘息之機,那字字句句像是叢叢炙熱的火焰,灼得人心中又暖又痛。卿塵向來言辭不輸於他,此時卻說不出話來,只緊緊攥著他的衣襟,觸得他的心跳在手底起伏不平,當真已是怒極。

  卿塵愣愕間,只聽他再道:「這江山王位,不過就是遊戲一場,我豈會用你的安危去換取,又豈容他人覬覦於你?我若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天下!」

  卿塵心裡早已柔軟一片,面上卻不服軟,下頜微揚:「我既然是你的妻子,難道還怕了這點兒風險?我若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又憑什麼做你的妻子?」

  夜天凌一怔,頓時哭笑不得,又氣又恨:「是我的妻子就得聽我的,你要是再敢背著我自作主張,我……」

  他說到這裡頓住,卿塵修眉一挑,問道:「你怎樣?」

  夜天凌見她眸中黑盈盈一片,儘是柔情暖意,近在眼前地這麼看著他,硬將那滿腔怒火包圍、纏繞,寸寸化做了無奈。終於長歎一聲,將她擁入懷中:「老天怎麼送了你這麼個女人來!」

  卿塵頭抵著他的肩膀,幽幽說道:「我這女人既讓你如此不滿,他們已準備了天下美女供你挑選,想必總有善解人意的。」

  夜天凌微怔,扳過她身子問道:「什麼?」

  卿塵淡淡抬眸,看住他:「內廷司已擬好了添選妃嬪的標準,六宮中一後、四妃、九嬪之下,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寶林二十七人,御女二十七人,采女二十七人。八品之下六局二十四司掌儀女官各四名,司二十八人,典二十八人,掌二十八人,其他無品級女官人數不定。」

  夜天凌聽得大皺眉頭:「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卿塵道:「議章兩天前便送致遠殿了,你難道沒見著?」

  夜天凌失笑:「沒留意,光那些朝事的奏章還不夠我看,哪有時間看這些。」

  卿塵見他眼中倦色淡淡,想必又是幾夜未曾安眠,不忍再同他去計較這些,只是靜靜與他相擁。夜天凌撫著她披瀉肩頭的長髮,良久,突然一笑:「明天下旨讓內廷司整頓宮闈去,免得他們沒事找事做。」

  卿塵笑笑不語,往他懷中靠了靠,他身上溫暖的男子氣息淡淡籠下來,彷彿驚濤駭浪裡一灣平靜的桃源。該說的話她早就說過了,不必再重複。他不曾信誓旦旦地給她任何承諾,只是他懂她要什麼,有些事情他會去做,他會護著她,她知道。一股倦意壓了過來,她閉上眼睛,留戀於熟悉的懷抱,什麼都不再想。

  夜天凌不料卿塵就這麼依偎在這裡睡去,頗為無奈,輕輕伸手撫摸她的臉龐,此時此刻心中卻只餘愛憐。

  氣她恨她,卻又豈不知她為何甘冒奇險?她從來就不是他的弱點,她是與他心心相印的知己,風雨同舟的伴侶,一路相隨,一生相伴,因彼此而精彩,共比翼而同輝。他就這樣低頭看著懷中的人,安靜不動。幾天來的冷淡一旦揭開,才發現原來心裡眼裡早都是她的影子,再看一生也看不夠,什麼三宮六院,嬌娥粉黛,都不及她一顰一笑。

  這世上有了她,他眼中便只有她,這世上若無她,他便一無所有。

  過了些時候,卿塵正睡得昏昏沉沉,晏奚在殿外求見。夜天凌沒說話,只是示意他進來。

  晏奚到了榻前,怕驚動卿塵,壓低了聲音稟道:「皇上,湛王求見殷娘娘,已經來了快兩個時辰了。」

  夜天凌皺眉,沉聲只說了一句話:「讓他回去。」

  夜天凌即位後,加封太后為太皇太后,追封蓮貴妃為和惠皇太后。天帝的妃嬪中,除了蘇淑妃晉為皇太妃外,都依例送往千憫寺居住。殷皇后雖是正宮娘娘,卻並沒有受到尊封,如今遷居清泉宮,身份頗為尷尬。湛王回京後曾數次請見母后,卻都未得准許,晏奚看皇上的臉色,情知多說無益,正欲退下,卿塵卻聽到聲音醒了過來,「晏奚,慢著。」

  晏奚躬身留步:「娘娘。」

  卿塵垂眸思忖片刻,對夜天凌一笑,赤足步下鳳榻,站在案前寫了幾個字,回頭吩咐晏奚:「帶給湛王。」

  晏奚遲疑地看向夜天凌,夜天凌下頜輕抬,他便取了箋紙,退出含光宮,待進了致遠殿偏殿,便見湛王負手站在窗前。午後的陽光穿窗落在他身上,耀得那身親王常服上的五爪雲龍栩栩如飛,背在身後的手穩持,清雅的面容淡定。他平靜地看著御苑中草木葳蕤,秀水碧流,似乎從晏奚走時便一直這樣站著,分毫未動。

  聽到腳步聲,夜天湛回頭看去,晏奚上前道:「王爺,皇上現在含光宮,恐怕一時不會回來。」

  尚未抬頭,便感到一道明銳的目光落在身前,湛王溫潤如冰絲的聲音淡淡響起:「本王在這裡等。」

  晏奚抬眼看去,只見湛王已然重新看向窗外,眼前唯余背影挺拔。他將箋紙呈上,再說道:「這是皇后娘娘給王爺的,請王爺過目。」

  夜天湛意外地回身,接過箋紙展開,上面只寫了四個字:視如我母。

  清墨烏亮,化做他眼中一絲震動。他雖然一直見不到殷皇后,卻也知道殷皇后除了名份上未得晉封之外,一切吃穿用度皆保持先前皇后之例,不曾有分毫更改。既然有卿塵在,他倒並不擔心母后會受委屈,此事也不能操之過急。他沉思良久,唇邊逸出一絲極輕的歎息,沒再說什麼,只是終於轉身舉步離開了致遠殿。

  晏奚走後,夜天凌沒問卿塵剛才寫了什麼,也沒有起身,扶著膝蓋又坐了會兒,方才慢慢站起來,只一動,便暗中抽了口冷氣。

  卿塵看他神色便明白了怎麼回事兒,忙說:「快走走,活動下氣血。」

  夜天凌一邊抻著肩膀,一邊回頭,忽然輕輕一笑,深眸中滿是戲謔的意味。

  卿塵有些臉紅,低了頭又從睫毛下瞥他,終於忍不住又問,「好些了?」

  夜天凌血氣在全身流轉一周天,那種酸麻的感覺逐漸消退,笑著揚聲吩咐道:「來人,掌燈!」

  立刻便有兩排緋衣侍女魚貫而入,每人手中都捧著一盞青玉纏金燈,步履輕巧,將寢殿中燈火一一點燃。

  夜天凌轉回卿塵身前,伸手試試她額頭:「要不要再睡會兒?這幾天養好精神,待到冊後大典,天下人可都看著你呢。」

  卿塵睡時出了一身汗,身上雖略微輕鬆了些,卻仍舊軟軟乏力,靠回鳳榻之上,問道:「怎麼突然要舉行什麼冊後的大典?這些日子我要被那些女官折磨死了。」

  夜天凌指尖撫過她修長的黛眉,淡笑道:「我要昭告天下,你是我的妻子。」

  卿塵悠然笑問:「難道沒有冊後大典,我就不是你的妻子了?」

  夜天凌道:「不一樣。」

  卿塵淡聲道:「怎麼不一樣?你是夜天凌也好,是王爺也好,是天子也好,對我來說不過是我的夫君,就這麼一個人,都一樣的。」

  夜天凌躺在她身邊,一隻手墊在腦後,目光遙遙望出去:「清兒,這天下只要是我的東西,便是你的,只要能給你的,我都要給你。我的妻子,我不要她有半分委屈或是遺憾。」

  卿塵以手支頤,長髮散垂在他臉側,隨著她側首淺笑的動作,微有蘭若的清香。他伸手穿過那道墨色的幕簾,如同穿入了神秘的夢境,她的美無處不在,無處可藏。

  卿塵抬手與他十指相握,貼在面頰旁,微笑說道:「你待我的心意,我知道便足夠,不必非讓別人也清楚。四哥,你讓他們把冊後的典禮取消了吧,我想要的,你早已給了我,我並不在乎這個。這一次大典,前後耗內銀近十萬兩,勞師動眾,卻不過只是給天下人看個風光。如今北疆戰亂方休,百事待興,穩定西域、南治大江都等著國庫的銀子,有多少人盼著我們顧此失彼。十萬兩銀子雖不是什麼大數目,卻還是用在刀刃上更好。再說,我也實在沒精神應付那些禮儀,不如讓我清閒一日更好。」

  夜天凌靜默片刻,「你若堅持不要,便依你。我今天看了他們的奏本,那些儀程確實太過煩瑣,正想問你的意見。外面暑氣太盛,你身子又不舒服,我也怕你吃不消。」

  卿塵心滿意足地柔聲道:「如此多聖上恩典。」

  夜天凌垂眸看她,揚眉淡笑:「免了。」他抬手擁著卿塵,卿塵見他許久不說話,似乎有什麼事情想得出神,不由問道:「四哥,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扭頭看向她,此時他雙目熠熠,精光攝人,先前的些許疲憊早已蕩然無存,「清兒,你可知我有多少事想做?」他伸開手掌在面前勁握成拳:「這帝王之業不在手握王權的一刻輝煌,而在於盛世大治、國富民強。給我十年之期,我不會讓你、讓我的臣民失望,甚至我的對手,也必以與我對敵為榮。」

  卿塵彷彿看到了昔日大漠飛沙,千軍萬馬前他睥睨群雄的一刻,他冷對眾生,他雄心萬丈。這個男人征服了她,亦征服天下,她征服了這個男人,亦與他攜手,共赴天下。

  「四哥,一山盡處是一山,峰高路險,正是好風景,我已經忍不住想去攀登遊覽了呢!」

  夜天凌擁她在懷,長聲笑道:「今日天朝有帝如我,有後如你,必將千古傳頌,萬世景仰。你我此生痛快!」

  卿塵笑摟著他的脖頸,明靨如花,吐氣如蘭,夜天凌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忽然翻身吻住了她柔美的紅唇。卿塵星眸輕闔,調皮地伸手探進他的衣衫,指尖溫軟,沿著他的脊背流連輾轉,一路滑下。

  夜天凌呼吸逐漸急促,低聲道:「清兒。」卿塵含糊地應他,溫香軟玉,雪膚凝瓊,蘭芝般的清香纏綿,誘人心悸。她肌膚間的溫度沿著他掌心的輕撫燒起愛戀纏綿,他卻突然將頭埋在她頸間懊惱地歎息一聲,撐起身子坐在榻邊,背對著她。

  卿塵十分奇怪,勾住他的腰探身過去,詢問地看他。

  夜天凌一把蒙住她的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身上還發著熱,好好躺著去。」

  卿塵一愣,隨即笑著蹭往他懷裡,夜天凌緊攬著她,聲音微啞:「別鬧,要是睡不著了,就陪我看會兒奏章。斯惟雲的手本今天送來了,你也看看,有幾條建議很是不錯。」

  卿塵聽他這麼說,便不鬧他了。夜天凌命人去致遠殿將奏章取來此處,傳了晚膳。用過膳後,他坐在案榻前專注於未盡的政務,卿塵便靠在近旁細細翻看斯惟雲的手本。

  倆人不時交談幾句,不覺夜入中宵,宮燈影長,滿室靜謐,偶爾無意抬眸,目光相遇,會心一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02 PM

55、桂宮長恨不記春

  翌日,殿中內侍傳昊帝旨意取消了原定月末的冊後大典,鳳衍聽說後,心下不免泛起隱憂。

  近日來宮中多有帝后不和的說法,據傳言昊帝曾在含光宮大發雷霆,似乎為得是湛王之事。鳳衍在中書省值房內負手踱步,中宮皇后,這可是鳳家最大的依持。當初她遠湛王,棄九王,一手替鳳家選中出人意料的凌王,現在大局初定,她卻又在這當口因湛王與之失和,豈能叫人不生擔憂?

  再過幾日,天氣日漸炎熱,帝后同赴宣聖宮避暑。昊帝卻只在行宮逗留了一天,第二天便起駕回宮,將皇后獨自留在宣聖宮。

  如此一來不但鳳衍心中疑惑,人們都開始議論紛紛。從當年的種種傳說到如今凌王登基湛王回京,多數人都猜測皇后不過是昊帝牽制湛王的棋子,或是鳳家聯姻皇族的手段。更有不少人唏噓湛王愛美人不愛江山,歎有情人難成眷屬。

  這些傳言卿塵並非沒有聽到,卻充耳不聞,自在宣聖宮靜心休養。那次意外之後她身子越發不如從前,些許風寒竟反覆難愈,接連數日低熱不退。夜天凌甚為擔心,仔細問過御醫後,親自送她到宣聖宮靜養。

  卿塵不耐煩宮中御醫隨侍,夜天凌也不堅持,只派人去牧原堂將張定水請來,要他在行宮小住一月。卿塵不由笑他小題大做,但平時與張定水談醫論藥,倒十分愜意。既無事煩擾,心情又輕鬆,身子便大有好轉。

  靜苑幽林,三兩盞淡茶,清風白雲,流水自在山間。轉眼盛暑已過,卿塵覺得精神漸好,便準備回鸞天都,只因入秋之後不久,便是太皇太后大壽之日。

  此次大壽宮中原想熱鬧慶祝一番,但太皇太后自去年冬天便臥病在床,身體衰弱,已沒有精力出席壽筵大典,只命一切從簡。

  當日大正宮中政權更迭,夜天凌早便調撥御林禁衛駐守延熙宮,是以外面天翻地覆,卻也不曾驚擾到太皇太后。只是事後太皇太后得知天帝與汐王、濟王的情況,不免傷心不已。卿塵雖醫術精湛,卻也只能治病醫痛,並不能阻止衰老,皇宗司私底下已經開始籌劃殯儀,只恐怕太皇太后與太上皇都熬不過今年冬天,到時候手忙腳亂。

  到了大壽那日,文武百官在聖華門叩祝太皇太后慈壽福安,延熙宮女官出宣太皇太后懿旨,頒下賞賜,免外臣覲見。蘇太妃與皇后率內外命婦、二品以上臣工內眷入延熙宮朝賀。獻禮、祝壽之後,各命婦、夫人依序退出,只留內宮妃嬪及諸王妃賜宴。

  早朝一過,夜天凌便直接趕來延熙宮,灝王、湛王、漓王亦隨後而至。太皇太后由侍女扶著自寢宮走出,夜天凌見皇祖母步履艱難,巍巍顫顫,明明是喜慶的日子心中卻沒來由生出傷感,斂了神情,快步上前親自攙扶。

  太皇太后握了夜天凌的手,看著灝王幾個兄弟趨前叩請皇祖母壽安,突然長歎一聲:「今年人少了,明年我不知還能不能再見著你們來賀壽。」

  眾人笑意都是一滯,四周略見沉悶,卻接著便聽夜天湛朗朗笑道:「皇祖母不見今年還多了人嗎?」

  笑語春風,將凝滯的氣氛頓時帶了過去,眾人的眼光也被吸引到他身旁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見夜天湛微笑對她頷首,便移步上前。她身材窈窕,婀娜修長,薄紗半遮面,讓人看不太清她的模樣,但露在外面的那雙眼睛卻明亮嫵媚,顧盼間風姿盡現。

  這正是于闐國朵霞公主,大家都往朵霞看去的時候,皇上目光卻只在她那裡一停,隨即看向湛王,而與此同時,湛王也正向他這邊看來。兩人視線半空相遇,似乎在那一瞬間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共識。

  湛王攜于闐公主回天都之後,朝中形勢一直處於一個微妙的臨界點。大臣之間明顯分為兩派,擁護湛王之人並不減少,相反湛王息戰止兵之舉更讓眾人稱頌,甚至一些軍中將士也敬服湛王統御軍隊愛惜士兵,紛紛以「賢王」稱之。湛王這番以退為進收穫奇效,奪嫡宮變的刀光劍影逐漸淡去,一場沒有硝煙卻更為凶險的戰爭正緩緩拉開帷幕。

  只是此時,無論是皇上還是湛王,卻沒有人願意將這些在太皇太后面前表露半分。

  朵霞大大方方地上前給太皇太后賀壽,她漢語說的很是不錯,語調明朗輕快,入耳動聽。太皇太后見了朵霞這般形容,憶起些許往事,對蘇太妃道:「這倒叫我想起一人來。」

  蘇太妃情知說得是誰,當年天帝帶著茉蓮公主回京時的情景亦清楚地浮上心頭,她柔聲道:「母后,隔著這面紗,什麼人都有幾分像的。」

  太皇太后道:「想是我老了,有這面紗在,便看不清楚人了。」

  十二在旁笑說:「七哥讓公主遮著面紗,可是怕公主的美貌被別人看去?這未免太小氣了吧!」

  夜天湛「呵呵」一笑,尚未答話,便見朵霞明眸流轉,說道:「輕紗遮面是我們西域的習俗,只為了遮擋風沙日曬,中原女子到了我們那裡也是這樣的。你們若是不喜歡,我便不戴了。」說著玉手輕揚,便將面紗落下。只見她肌膚白得異乎尋常,瓊鼻桃腮,丹唇皓齒,那雙美目深嵌在秀眉之下,驟然搭配上這近乎完美的五官,只叫眾人眼前一亮,心中不約而同湧起驚艷的感覺。

  卿塵早就聽說過朵霞的美貌以及她與湛王在西域的傳聞,淡淡笑著往夜天湛看去。這一轉頭,卻發現夜天湛也正看著她,眸底深處專注的神情脈脈無言,動人心腸。卻只瞬息,他揚唇一笑,笑裡全是漫不在乎的瀟灑,對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讓朵霞摘了面紗,待會兒回府時我的侍衛們怕是要不夠用。」

  太皇太后指著他:「看他得意的,凌兒,今晚你讓御林侍衛給他把公主送回府去。」

  夜天凌答應:「皇祖母放心,待會兒再讓內廷司看看庫裡還有多少絲緞,都送到湛王府,以後但凡公主出府,便讓七弟護個嚴實。」

  這一說大家都笑了,一時間其樂融融。卿塵示意內侍傳宴,特地讓朵霞公主與她同席,陪伴太皇太后說話,再往下便是靳慧與湛王世子元修。

  湛王身邊是王妃衛嫣,一直頗含敵意地看著朵霞公主。朵霞卻就當沒看見,偶爾抬頭時黑寶石般的眼眸明光閃耀,隨即高傲地揚起下頜。衛嫣心頭便似被貓抓了一把,而更讓她耿耿於懷的卻是於近旁靜坐著的卿塵。

  想起近來沸揚天都的傳言,自己的夫君便是為了這個女人連皇位都拱手出讓!她一句話,竟讓他連命都敢賭上,竟讓他將王府中他妻兒,將所有追隨他的仕族都棄之不顧!如今這個女人位居正宮,一身鸞紅鳳服明媚端秀,那紅如汩汩的鮮血澆灌入心,催得嫉恨野草一般瘋狂生長,即將要湮沒人的理智。衛嫣手壓著嵌金象牙箸禁不住恨得發抖,卻忽然便覺得一道溫冷的目光落在身上,只見夜天湛笑握玉盞,正自旁看過來:「我們該給皇祖母敬酒了。」

  他的呼吸帶著淡淡的暖酒的香氣就在耳邊,鴉鬢修眉下一雙略挑的丹鳳眼在宮燈影裡深淺難辨,衛嫣身不由己地隨他起身,端盞、微笑、祝酒……幾乎不知道說了什麼,只能聽到他溫文從容的聲音,迴盪心頭。待到重新落座,席間眾人談笑依舊。夜天湛斟了酒對她舉杯,低聲道:「我這一年多征戰在外,府中辛苦你了。」

  體貼的話語如玉罄輕擊,清水入盞,低沉而輕緩,衛嫣微垂螓首,「這都是妾身份內之事,只要王爺在外平安就好。」

  夜天湛微微一笑,將酒飲盡。那早已預料的一笑,幾分疏淡在光影中一晃而過,快得叫人不及捕捉便已無影無蹤。他把玩著玉盞,盯著衛嫣漫不經心地道:「這些日子慧兒和朵霞一直相處得不錯。」

  閒話中若有若無的深意,衛嫣心裡突地一跳,抬頭時他卻早已望向對面,目光落處,靳慧正抱著元修溫柔地微笑著。元修清秀可愛的模樣便如滿桶冰水將剛剛暖起來的心頭澆了個通透,衛嫣修長的指甲緩緩嵌進掌心,無聲垂眸。

  元修已經一歲多了,正是要學著調皮的時候。他似乎特別喜歡卿塵,坐在靳慧懷中不時的要往卿塵那邊撲,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說什麼。靳慧被他鬧得沒轍了,便要讓人帶他下去,卿塵卻伸手接過元修,笑道:「任他鬧吧,皇祖母看著也高興,我抱著他就是。」

  元修被卿塵抱著,立刻喜笑顏開,小手抓著她鸞服上的綬帶不放。卿塵環著元修在膝頭,孩子小小的身體帶著醇濃的奶香,那樣嬌嫩柔軟,叫人忍不住去呵護。元修有一雙像極了夜天湛的眼睛,眼角微挑,眸心烏黑晶亮,望著人的時候總似帶上笑意。那烏溜溜的眼珠看得卿塵心裡有一處地方輕輕塌陷下去,她情不自禁地便想,這若是她的孩子該多好,若是她的孩子,她會不知道要怎麼疼他。一股酸楚便那麼泛上心頭,她極輕地歎息,不期然抬頭,卻見夜天凌正看著這邊。

  四目相對,他眼神中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歉疚,格外深邃柔和,她對他微微一笑,不必說什麼,彼此早已心意相知。她從來沒有怪他,又怎麼能怪他呢?他的痛絲毫不比她少啊!只要他還平安地在身邊,她還有什麼不知足。

  元修不安分地在卿塵懷裡蹭來蹭去,卿塵教他喊太祖母,他似懂非懂,依著卿塵示意的方向口齒不清地道:「菜祖母!」

  大夥兒頓時都樂了,卿塵啼笑皆非地點著元修額頭:「是太祖母,太……祖母。」

  元修側首看太皇太后,好像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太祖母!」這下喊得正確無比,太皇太后慈懷大悅,忙著答應,誰料元修回頭仰著小臉看卿塵,清晰地對她叫道:「母親!」

  卿塵愣在那裡,詫異低頭,元修順勢摟住她的脖子,軟嘟嘟的小嘴一下子便親在她臉上。他咯咯笑著抱卿塵,卿塵還沒回過神來,十二已在對面打趣道:「不得了,這麼小年紀就學會唐突佳人,長大了可怎麼辦?」

  卿塵此時疼極了元修,護著他:「長大了只要不像他十二王叔,怎麼都好!」

  十二道:「這話我倒要找皇祖母評評理了。哎!抱元修離皇祖母和公主遠點兒,你們前後左右的都是美人,別讓他小小年紀就看花了眼!」

  太皇太后笑罵十二嘴貧,朵霞公主倒不以為意,反而覺得十二不像夜天凌那樣清冷,不像灝王那樣淡遠,也不像夜天湛那樣難以琢磨,最好相處,不禁就對他笑了過去,倒把十二笑得一怔,俊面微紅。

  夜天湛此時卻沒注意朵霞公主,只凝神望著卿塵和元修。

  衛嫣冷眼旁觀,他唇角那抹笑全然不是平素的高貴與疏離,他笑得這般真實,一縷刻骨的柔情在那笑中緩緩流淌,輕輕蔓延,衛嫣幾乎可以感覺到他此時此刻心中的念想,他盼望著那個抱著元修的女子就是孩子的母親,哪怕只一刻看著都是令人愉悅的。他這樣由衷的不加絲毫掩飾的笑,她曾經多少次熱切地盼望過,眼前她看到了,卻偏偏又恨極了這樣的笑。

  她若是什麼都蒙在鼓裡,什麼都不知道該多好。可是新婚之夜她聽得那樣清楚,他叫著別人的名字!她似乎已經站到了懸崖的邊際,底下是萬丈深淵,而他的笑在前方誘惑著她,縱身躍下。

  「娘娘既然這麼喜歡元修,不如請皇上下旨接元修入宮來住好了,也好陪伴太皇太后身邊,常常得見。」

  衛嫣的話突兀地響起,夜天湛笑意猛收,不能置信地看向她,靳慧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聲驚呼已經到了嘴邊,生生忍住。

  殿中歡聲笑語剎那全無,在場之人紛紛看向皇上。

  原本親王世子入宮教養也是平常之事,但眼前這形勢,元修一旦入宮,便如殷皇后般成了牽制湛王的人質。只要皇上有這個心思,這自然是再好不過的時機。

  所有人都在等著皇上一句話,卻只見皇上唇邊一抹淡笑,諱莫如深。他將手邊金箸放下,好整以暇地看了卿塵和元修一眼。

  元修此時玩得累了,抓著卿塵的衣襟漸漸要睡過去,幼小的孩子絲毫不知自己正面臨什麼樣的局面。卿塵輕輕拍著他,溫柔含笑道:「孩子還小,離開母親難免會不適應,」她抬頭和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等到元修再長大些,自然是要進宮學習的。到時候不妨請大皇兄做師傅,咱們交給十二王爺不放心,交給大皇兄總是放心的吧?」

  十二接話道:「怎麼又扯上我?文才我是比不上大皇兄,但武功大皇兄就不如我了,到時別求我來教啊!」

  這時夜天凌淡笑道:「七弟文武雙全,虎父無犬子,元修將來必定如他般出眾,豈用得著他人操心?」

  夜天湛先前一刻的驚怒早已恢復如常,隨即道:「還要請皇兄多加教誨才是。」

  夜天凌道:「孩子還小,說這些未免過早了,難得此時還能在母親身邊撒嬌,何苦逼迫他們。」

  夜天湛不料他會有這樣的話,這話中之意似明未明,竟像說這代人的事與下代無關。再想想汐王和濟王,除了賜死了汐王長子之外,倒真是沒有過分牽連。便是這份心胸氣度,他揚眉往上看去,只覺有此對手,竟叫人胸懷舒暢。

  卿塵說完那話,便只低頭哄著元修入睡,自始至終都沒有向挑起事端的衛嫣看一眼。夜天凌的話別人或許不懂,她卻聽懂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她的意思他果然也懂了。

  眼見著元修睡得沉了,她小心地將他交給靳慧,靳慧早急得揪心,立刻便接過孩子來緊緊抱著,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卿塵對她安慰地一笑,輕聲道:「放心。」

  靳慧微噙著淚,「多謝娘娘。」

  卿塵此時才往衛嫣那裡看去,只淡淡一瞥,眼中一鋒銳利盯得衛嫣臉色青白,她轉身徐徐笑道:「坐了這麼久,想必皇祖母要累了,皇上,咱們還是請皇祖母早點歇息吧。」

  太皇太后確也已經精神不濟,夜天凌便率眾人再為太皇太后上壽,卿塵親自扶了太皇太后入內安歇。這時一個女官匆匆入內,在卿塵身前輕聲稟報了什麼,卿塵眉心一攏,還未及說話,殿前內侍已經高聲通報:「殷娘娘到!」

  夜天湛聞聲渾身一震,轉身便往殿外看去。

  金簷華柱下,殷皇后正快步走來,身後跟著若干女官內侍,倉惶小跑。她身著明紅鸞裙鳳衣,雲鬢高聳,釵鈿華美,妝容精緻,儀態高貴,眼底些許的憔悴並沒有影響她驕傲的身姿,端莊雍容,一如從前。

  原本已經要退出的眾人都停住了腳步,殷皇后到了殿中,先給太皇太后行禮:「母后大壽,我險些便不能來,如今晚了一步,還請母后不要怪罪。」

  太皇太后命她平身,殷皇后環視眾人,眼中光彩迫人。夜天湛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母后!」衛嫣等人也急忙隨他拜下。

  殷皇后低頭看向兒子,神情之中滿是愛恨交加。她握著夜天湛的手微微發抖,似是想說什麼,卻終究忍了下去,再一抬頭看到了朵霞,有些驚訝。夜天湛忙道:「母后,這是朵霞公主。」

  誰知殷皇后立刻眉眼一落,冷聲道:「生得這般妖媚,這些異族女人除了蠱惑男人禍國殃民之外做不出半點兒好事,你給我記住了,離這種狐媚子遠些!」

  眾皆聞言色變,誰都聽得出她這不光掃了朵霞的顏面,分明更是意有所指。夜天凌眸色陡深,隱見怒意,卻只礙著在太皇太后面前沒有發作。

  朵霞身為公主,在于闐國備受國王寵愛,入嫁天朝也被視為上賓,禮遇有加,何曾聽過這般話語,美目一挑,站起來便道:「娘娘,自古只要有耽迷美色誤國誤民的事,都將女子說成是紅顏禍水,卻不知本是那些男人自己昏庸無道。若是心志清明,誰能蠱惑得了他們?若原本便糊塗,即便沒有絕色當前也是一樣。我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情願隨他遠嫁中原,倒不認為他是那種區區美色便能迷惑的昏聵之人。」

  大家都沒想到朵霞如此大膽,竟然當面頂撞殷皇后。殷皇后更是出乎意料,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夜天湛迅速看了朵霞一眼,回頭即刻給殷皇后請罪:「母后,朵霞年輕不懂事,話說得有些過了,兒臣替她給母后陪不是。兒臣不是糊塗之人。還請母后放心。」

  殷皇后盯住他,「放心?你叫我怎麼放心?別說是你,便是你父皇一世英明,到最後不還是壞在那異族妖女手中!你又哪裡不糊塗了?」

  夜天湛焦慮萬分,他心中縱有千般打算,現在卻一分也不能對殷皇后說,只沉聲截斷她的話:「母后!」

  殷皇后甩開他的手,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您也都看在眼裡,夜氏皇族從始帝往下,哪個不是困在這個『情』字裡?穆帝、天帝,還有眼前這些,無一例外的!我管不了,您也不管嗎?二十七年前那些事,紙裡包不住火,您心裡再清楚不過,現在這個皇上,到底是……」

  她話未說完,太皇太后厲聲喝道:「住口!」

  夜天凌眸中深暗處冷澹澹地泛出殺意。殷皇后下面的話沒說出來,別人不知,卿塵卻清楚是什麼,心谷遽沉。若再說下去,就算是她,也保不了殷皇后性命了。

  太皇太后扶著卿塵的手面對眾人,徐徐說道:「灝兒,帶著你的弟弟們跪安吧。所有人都退下,沒有我的吩咐,一律不准進殿。」

  看過眼前兒孫,太皇太后老邁的眼中隱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光澤,那是歷經歲月的睿智與通達,看盡人世的平靜與深沉。些許的病態都被這光澤掩蓋,此時的太皇太后似是換作了另外一個人。

  內侍宮娥首先依序退出,夜天湛不放心母親,遲疑不願舉步。十二走到他身邊,攀住他手臂:「七哥。」夜天湛對上那雙素來散漫率性的的眸子,那其中稍縱即逝的銳光如他臂上現在感覺著的力道,強迫他壓下心中翻騰不已的情緒。他回頭,殷皇后站在大殿中七彩燦爛的琉璃燈下向他投來一瞥,二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感覺到母親原來離他這般遙遠,生他養他的人,竟最無法瞭解他。

  隨著腳步漸漸消失,大殿中只剩下太皇太后、殷皇后、夜天凌和卿塵四人,變得異常安靜。

  冷酒殘宴,絲毫不再有壽辰的喜慶,變得沉悶無比。卿塵重新攙扶著太皇太后坐下,殷皇后下頜微抬,面對著夜天凌,繼而轉頭對太皇太后道:「母后沒有想到那件事還會有人知道吧?當初蓮妃不慎動了胎氣早產,偏偏就在來延熙宮給母后問安的時候。母后一向不喜歡蓮妃,那時卻肯替她一力保證,天帝自然不會懷疑孩子究竟是誰的。如今想想,蓮妃素來來故作冷淡,原來是恐怕這個秘密被人查知。」

  太皇太后雙目半闔,略加思量,說道:「哦,你們是找到了當年那個御醫。」

  殷皇后道:「母后原來還記得那個御醫。」

  太皇太后微微點頭:「不錯,我雖然老了,這麼個人還是記得起來的。當初我一時心軟,便留了他活口,不想終究還是生出後患。也難為你們能想到此事,也還能找到這個人。」

  殷皇后道:「這便是天意,查了這些年,本以為不可能,卻到底還是找到了。」

  太皇太后道:「看來你們是早就有心了,不過現在你們知道了,又怎樣呢?」

  殷皇后道:「母后將這秘密隱藏了這麼多年,縱然是念在他是穆帝之子的份上護著他,卻不想想蓮妃那種狐媚子,誰知她當初懷的究竟是什麼人的孩子?」

  「砰」的一聲,夜天凌一掌擊上御案,他再好的涵養,聽到殷皇后當面如此侮辱母親,也不禁怒火中燒:「你說什麼!」

  卿塵心中一驚,太皇太后扭頭喝道:「凌兒!」

  夜天凌凡事肆無忌憚,卻唯獨對太皇太后尊敬有加,終於強忍下心中怒意。卿塵將手覆在他手上,他臉上冷意稍緩,但依舊駭人。

  殷皇后被夜天凌身上的狠厲嚇得退了一步,但隨即站定,毫不相讓地繼續說道:「他既然不是天帝的兒子,有何資格繼承大統?即便天帝曾有傳位詔書,也分明是被蒙騙所至!他篡位奪嫡,如今又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生死不知,母后難道就袖手旁觀嗎?」

  太皇太后眸眼一抬,竟有種威嚴的氣勢從那目光中散出,「你既然來找我,想必還沒忘記天帝是怎麼登上這帝位的,當年若不是我保他登基,他又有什麼資格繼承大統?」

  殷皇后道:「正是母后那時英明決斷,才有這數十年的安定,如今天朝百年基業豈能毀在別人手中?還請母后做主!」

  太皇太后道:「你也能想到天朝的基業,那你可知我當時為何要保天帝登基?」

  殷皇后怔了片刻,答道:「母后自然是為國擇賢君而立。」

  太皇太后隱隱一笑,說道:「不錯,正是如此。當年穆帝駕崩,身後留有兩子,我不立他們,固然是因為他們年幼,卻更是因為他們做不了這個位置。那兩個孩子,衍昭生性衝動,愛感情用事,衍暄膽小懦弱,難當大任。若將這偌大的國家交給他們,如何叫人放心?國立幼主,在旁虎視眈眈的仕族必掌重權,我們孤兒寡母,豈不艱難?所以我設法迫使他們擁立天帝即位,便是如此,天帝登基之初也是步履維艱,苦心經營多年才有後來的局面。昔日我立天帝,現在我護著皇上,都不是因為我有什麼私心,只為這天朝的基業不能葬送在我這裡。皇上是我從小一手帶大的,我深知他必不會讓我失望。」

  殷皇后道:「母后這樣說,我倒要問了,難道湛兒就不如別人嗎?」

  太皇太后目光落在她臉上,意味深長地道:「湛兒很好,憑心而論,有些地方他甚至勝過皇上。但可惜的是,他偏偏有你這個母親。」

  殷皇后纖眉細挑,神色傲然不悅:「母后這話是什麼意思?」

  太皇太后不急不緩地道:「其實你也很好,這些年來我在旁看著你執掌後宮,從來沒出過半分差錯,這已經是很難得了。論手段,論精明,這後宮之中沒人比得上你,但唯獨有一點,你的野心太大,太自以為是。」

  殷皇后冷笑道:「是人便有野心,這皇宮裡誰是乾乾淨淨清高著的?若沒有野心,又哪來站在這裡的皇上?大家便都安穩了。」

  太皇太后道:「我知道你不服氣,我說湛兒壞在你手上,你不妨就看看你讓他娶得那個王妃,真是委屈了我的皇孫!我的話你眼下不明白沒關係,你也不需要明白了。那個秘密既然我守了快三十年,豈會讓你生出什麼是非?我便告訴你,只要我還活著一天,就誰也別想興風作浪!」說話間她眼底凌厲漸生,聲音略提:「來人!」

  常年隨侍太皇太后的兩個掌儀女官無聲地走入大殿,垂目立在近旁。太皇太后看住殷皇后:「我今天說過的話等你想通了,便也不會覺得委屈了。」她冷聲對掌儀女官說道:「送她回清泉宮,賜酒一杯,白綾三尺!」

  卿塵悚然驚住,就連夜天凌也未曾料到這般結果,一時詫異。

  殷皇后臉色一片雪白,這聽著熟稔的話她曾不知說過多少遍,如今落到自己耳中,方知是如此滋味。她死死盯著太皇太后,卻只見到太皇太后蒼白的眉梢淡掃著冷意,絕然無情,那平靜的目光迫過來,竟讓她止不住渾身發抖,連發間的釵環也顫得輕聲作響。她狠狠握著鳳服華帶的一角,冰滑的絲緞深涼刺骨,兩個女官面無表情地移步上前。

  「慢著!」卿塵出聲阻止,趨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殷娘娘罪不至死!」

  太皇太后嘴角泛起緩笑,是慈祥,也是堅決:「卿塵,心慈手軟,必留後患,我豈會在同一件事上錯兩次?你也好好看著,要執掌這後宮並不容易。有些人無罪,卻必死。」

  這道理卿塵不是不知,卻再求道:「皇祖母,事有可為不可為!」

  她苦苦堅持時,夜天凌上前將她挽起,立在那裡淡聲道:「皇祖母,請您開恩。」冰冰冷冷的話語,卻也是求情了。卿塵如釋重負地看向他,他平視前方,似不察覺,只是攬在她腰間的手臂越收越緊。

  太皇太后待夜天凌說了這話,含笑凝視他良久,而後唇邊轉出一聲鬆弛的微歎,揮手道:「帶她下去,從今日起不准踏出清泉宮一步,不准見任何人。」

  兩名掌儀女官俯首應命,殷皇后從瀕死的震駭中回轉過來,懼恨交替,神色青白慘惻。她一一看過眼前三人,猛地廣袖長揮,頭也不回地往殿外而去。

  太皇太后一直看著殷皇后驕傲的背影消失不見,身子一晃,扶住幾案,似乎所有的精神都已用盡,取而代之儘是疲憊。卿塵和夜天凌匆忙趕上前去,扶持在側,卿塵看了看太皇太后的情形,「皇祖母,我宣御醫奉藥進來。」

  太皇太后搖頭止住卿塵,看向夜天凌:「原來你都知道了。」

  夜天凌道:「不敢隱瞞皇祖母,孫兒確實已經知道了。」

  太皇太后一陣輕咳,微微喘息:「你可恨皇祖母?」

  夜天凌道:「皇祖母何出此言?」

  太皇太后微闔著眼,歇息半晌,又似是在回憶著什麼,「她今天說的有句話倒是對的,夜氏皇族這些男兒,幾乎個個都困在『情』字裡。當年穆帝因你的母親發兵西北,待你母親入宮後,更是將國事荒廢一旁,常常數月不朝,以至於權臣當道,內外混亂,民生困苦。我辛苦壓制那些閥門仕族,扶持天帝繼位,原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卻不想他竟也迷戀上你母親。我擔心他重蹈覆轍,與穆帝一般糊塗,曾想要賜死你母親,他就跪在這寢宮外面,求了我一天一夜。我本鐵了心不管他,可是第二天,蓮妃竟也來求我,那時候她已經有了你。」她抬手輕輕拍著夜天凌的手臂,長長歎息:「我的皇孫啊,叫我如何狠得下心來?我答應幫她保住孩子,隱瞞事情真相,但卻要她發誓絕不准迷惑天帝,哪怕連對他笑一笑也不行,亦要她從此就當這個孩子不是她的,交給我來撫養。二十七年,她也算是做到了,我也不曾食言。凌兒,你心裡的苦皇祖母知道,你若要恨皇祖母,皇祖母不怨你。」

  長久以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在太皇太后的一席話中撥開雲霧,夜天凌此時眼前儘是母親的容顏,渺遠,淒清,掩在憂傷下的那雙眼睛曾經多少次暗暗留駐於他,他又曾經多少次報以冷漠與怨恨。

  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獨自轉身面對著空闊寂靜的大殿。二十七年前,他的母親就是在這裡發下誓言,用一生的笑容換取了他的平安。一股悲愴的情緒直衝上心頭,他非但沒有體諒母親,更加沒有保護好母親。孤星蔽日,這個荒謬的預言原來從他出生那一刻起便緊隨著他,莫不平啊,還真是不愧他天朝星相第一人的名號。他幾乎要笑出聲來,堪堪嘲弄自己的自負,事實真相,果然總是千瘡百孔。

  突然間,他耳邊響起卿塵淡定的話語:「皇祖母,皇上怎麼會恨您呢?若不是有您護著,我們哪裡能有今日,天朝又怎麼會有現在這番局面?我們讓皇祖母這樣操心,該請您不要怪罪我們才是。」

  夜天凌陡然醒覺,回身重重跪在太皇太后面前:「皇祖母……孫兒多謝皇祖母!」

  太皇太后不讓他再說,只是伸手握著他,滿目欣慰看向卿塵:「好啊,我沒看錯我的皇孫,也沒看錯你這丫頭,總算不枉我讓天帝把你指給了凌兒。丫頭,你當初跪在我這裡說不嫁的時候,心裡可害怕?」

  卿塵吃驚道:「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沒有老眼昏花,你真以為一個孫仕,便能讓天帝做出那樣的決斷?」

  卿塵眉梢輕揚,匆匆瞥了夜天凌一眼,他亦望她,黑亮的眼中浮起淡淡的暖意,可與那時雨中凶狠的樣子判若兩人。她忍不住就暗中瞪他,他抱歉一笑,似也想起當時來。

  只見太皇太后瞇著眼睛端詳過來,卿塵低聲道:「什麼都瞞不過皇祖母。」

  太皇太后召殿外的女官取來印璽,擬下一道懿旨交道卿塵手中,「這是皇祖母能為你們做得最後一件事了,你們今天替她求情,這道懿旨用還是不用,也都在你們自己。」

  雖然以後夜天凌要處死殷皇后易如反掌,但若是太皇太后的懿旨則更為妥當。卿塵慢慢將詔書收好,鳳眸之中幽靜,儘是一片深思。

  慈悲與狠辣,仁義與殺伐,當生殺大權握於手中的時候,該與不該,做與不做,要如何去衡量?每當面臨著選擇,究竟又有多少人能認真思索,即便不為別人,只為自己心中清明,此生無愧、無悔?

  太皇太后將他倆人深深看著,歲月無情,在那眼中沉澱了歷盡風雨的波瀾。彈指一生,數十年已往,不覺就歷了四朝的更迭,直到了眼前這一刻才真正覺得鬆緩下來。想這一代代的綿延,多少男兒英豪,多少紅顏翩翩,誰人不為情苦?誰又不為情所困?只是若遇對了那個人,何處不是清歡?待哪日到了九泉之下,卻不知能否見著那些先她而去的人,她總算也是不負他們,可以放心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03 PM

56、水隨天去秋無際

  壽筵之後,太皇太后重病不起,殷皇后因忤逆太皇太后被幽禁冷宮,無論何人一律不得入見,包括湛王。

  夜天凌與卿塵親自日夜侍奉太皇太后榻前,卻終究無力回天。深秋霜冷,延熙宮中一片菊花次第而開,素色如海的日子,太皇太后含笑而逝,走完了八十四歲的人生。

  帝都九城縞素,天下舉哀。昊帝停朝三日,親奉太皇太后靈柩入葬西陵,三日後復朝聽政,面無哀色,言談如常。

  群臣對此竊議不休,昊帝卻在復朝第一天便親自召見御史台三院御史,三日下來,連續革除、調換侍御史四人、監察御史七人。繼而發佈兩道敕令,一著天下九道布政使、三十六州巡使分批入帝都朝見,面陳政情。二令尚書省督辦戶部清查國庫,明清賬目,以備審核。

  這立刻令人想起聖武二十六年戶部的那次清查,多少人放回肚子裡的心被一把揪起,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煙波送爽齋,秋風穿廊過水涼意瑟瑟,夜天湛憑窗而立,眉宇緊鎖下清朗的臉龐始終籠著一層陰霾。他已在窗前站了許久,這時回身踱步,坐至案前,重新持筆疾書。

  柔韌的軟毫透著絲犀利的勁道,於雪絲般的帛簡之上一氣呵下,將至盡處,他卻突然停住,眼稍冷挑,揮袖擲筆於案。他盯著眼前的奏章,壓在上面的手緩緩收攏,猛地一握之下,通篇俊雅的字跡便盡毀於指間。他深深呼吸,壓下那心浮氣躁的感覺,這道手本還是不能上。

  殷皇后在冷宮的情況他自有辦法瞭解,皇上雖因太皇太后的病逝頗有遷怒,卿塵卻也盡力護得周全。視如我母,她不是空說此話,此時他若為殷皇后求情,恐怕還會適得其反。

  想到此處,夜天湛將那奏章鬆開,現在時機未到,即便為母親的處境憂心如焚,他深深告誡自己不能亂了陣腳。

  謀國之事,勝負不在一時分曉。一棵參天大樹,其下根基之深遠必然盛於表面的枝繁葉茂。用不了多久,天朝的命脈便會盡收於他掌中,雖然北疆戰後意外頻出,但卻分毫不曾動搖他的心志。他認定了的事,絕不會輕易放棄。

  他自懷中取出一支玉簪,輕輕握在手中。極簡單的簪子,樣式並不新奇,用料亦只是普通的白玉,只是不知經過了多少次的撫摸,玉色上潤有一種瑩透的光澤,便顯得格外雅致。

  想當初錢莊上的管事將這玉簪送來的時候,他忍不住便去了四面樓,只想看看那個令人琢磨不透的女子到底要做什麼。四面樓的清雅倒真是吸引了他,就如深紗垂幕後的那個人。隔簾聽琴,靜坐品茶,順手幫她打發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真像看著叛逃離家的孩子在外面玩鬧。就讓她隨性逍遙也罷,他本也不想拘束她,她讓他只是想呵護著,看她笑得自在,玩得開心。

  他暗自苦笑,即便事到如今,卻竟仍是這種感覺。他只懷疑是前世欠了她的,今生她是來討債,連本帶利,要拿盡最後一分一毫才肯罷休。

  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那一瞬心花無涯的驚艷,卻錯落成點點滴滴的寂寞。

  沒有她,他不知孤獨為何物。遇上她,他在大千世界中,夢中,夢醒,孑然一身。

  她看得那樣清楚,他不只是夜天湛,而此時的她,也不再只是鳳卿塵。

  想得出神,他幾乎沒有聽到輕快入內的腳步聲,直到水榭前珠簾揚起,他手指一翻,不動聲色地將玉簪收入袖中,方才抬頭看去。朵霞明媚的臉龐已在眼前,她目光亮亮地端詳他,伸手問道:「藏什麼了?」

  夜天湛隨意擋住她探入袖中的手:「出去過?」

  朵霞繞過書案,隨便跪坐在他身邊,「在擊鞠場遇上漓王,原本說下午一起去崑崙苑狩獵,誰知道皇上傳他入宮,就沒去成。」

  夜天湛見她秀髮斜挽,緊身騎裝勾勒得勻稱高挑的身形窈窕動人,隨著她搖頭的動作耳邊一對玉鐺輕輕晃蕩,風情美艷,亮人眼目,他淡淡笑說:「崑崙苑往寶麓山裡深入,有不少好玩之處,以後再讓十二弟帶你去,斷不會讓你失望。」

  朵霞道:「讓他帶我去,你又怎麼不陪我?聽他說你也是擊鞠的高手,我可從來都沒見過。」

  夜天湛便道:「好,改日有時間我陪你去。」

  朵霞乜斜著看他:「敷衍了事,我不稀罕。你這麼大方讓漓王陪我,看來真沒把我當你的女人。」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一抬,對她微笑道:「我們在于闐國成親時便說得很明白了,你有你的目的,我也有我的目的。我幫你保住于闐,也給你完全的自由,只要你不胡鬧,我不會干涉你。」

  朵霞揚頭的動作略帶著高傲,「我也沒讓你失望,西域三十六國,如今不大都在你的手心裡了?」

  夜天湛道:「你比你的父王聰明,我在去西域之前,倒真沒想到于闐國會有這麼個美麗聰明的公主。」

  朵霞問道:「你在王宮晚宴上,就是這麼想的?」

  夜天湛道:「你邀我入宮賞玉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我在晚宴之上便是怎麼想的。」

  朵霞笑聲清脆,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柔軟的語氣中卻有些挑釁的意味:「我想的卻未必和你一樣,那天在太皇太后壽筵上,我沒有說給你聽嗎?我可是仰慕王爺志高才俊,才情願隨他遠嫁中原的。」

  她身上龍涎香的味道混在秋日水榭淡爽的空氣中勾魂醉人,夜天湛迎著她美目之中野性而嫵媚的光亮,環手在她腰間一勒,兩人離得越發近,「朵霞,不要總是這樣考驗我的耐性,你會後悔的。」

  朵霞只盯著他眸心,他說著這樣危險的話,眸光卻清明如那一天秋水,溫文爾雅的笑是早就準備好的,他的喜怒哀樂都在那背後,隔著薄薄一層淡光依稀分明,卻就是看不到,摸不著。這樣的男人,她從來沒見過。那日他在群敵環伺中就是這麼一轉眸,神情朗朗地向她微笑,讓她想起萬里飛沙中一片碧色起伏的綠洲,不知中原的春風是否也如他的笑,她便在那時興起了大膽的念頭。

  「不管為什麼,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你卻為何連碰都不碰我,我不夠美嗎?還是你有別的女人比我更好?」

  夜天湛鬆開朵霞,一笑搖頭:「你是西域最美的公主,任何人問我,我都會這樣回答。我若想要女人,身邊多的是,國色天香任我挑揀,但讓我欣賞的女人卻少之又少,恰好你是一個。情愛之事在於你情我願,我欣賞的東西,不會去勉強。」

  朵霞反問道:「你怎知我又是勉強?若非心甘情願,難道我會嫁給你嗎?或者……」她不滿地盯住夜天湛:「你的意思是娶了我很勉強?」

  夜天湛仰首笑得瀟灑:「看來你還沒弄清楚,朵霞,你不過是沒有遇到過我這樣的人,感到好奇罷了。你嫁給我,總不會真是一場晚宴便一見鍾情吧!」

  朵霞被他說得一愣,隨即細起眼眸:「我現在只是好奇,你欣賞的另一個女子是誰?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讓你這種人也能如此死心塌地?」

  夜天湛眼底泛起一波別樣的深味,卻只笑問:「我是哪種人?」

  朵霞目光在他臉上逡巡探究,最後說道:「我說不出來。按你說的,我若是說得出來,便也就對你不感興趣了,現在便該回于闐去做我的公主。」

  夜天湛含笑點頭:「不錯,難得你這麼快便明白我的意思。」他往後靠在書案上,微微鬆散了一下筋骨,略作思索:「西域那邊你是早晚要回去的,只是等我讓你回去的時候,你就不只是于闐的公主了。」

  朵霞自然而然地靠在他身邊,片刻靜默後開口道:「你……」

  夜天湛輕撫她的肩頭,「放心,我答應你的事,自然會幫你一一做好。哦,有件事還沒告訴你,現在的于闐國,已經只有你一個人可以繼承王位了。」

  朵霞吃驚地撐起身子,「那我姐姐……」

  夜天湛抬手阻止她:「你只要知道她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便足夠。」

  朵霞就近看著他,只能見那讓她覺得深不可測的笑容,壓抑下心中情緒起伏,她轉而一笑:「那我便多謝你了。只是目前的形勢,你又要怎麼辦?你們的皇上恐怕也不會輕易允許我回西域去。」

  夜天湛微微合目,眉心間隱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蹙痕,聲音卻潤朗如舊:「你不必替我擔心,該回去的時候我自會有法子讓你回去,誰也攔不住。」

  卻冷不防聽到朵霞問:「天都最近的傳言都是真的嗎?」

  夜天湛雙眸一抬,神色微滯,但隨即一笑置之。朵霞立刻道:「果然是真的。」

  夜天湛苦笑:「美麗又聰明的女人看來還真不好應付。」

  朵霞似是想從他那異樣的笑容中讀出什麼,卻想起在于闐國他那番坦然的話語。眼前他清朗中深藏的憂鬱,淡笑中只讓人以為是錯覺。

  「當初在于闐你告訴我,除了這顆心,我要什麼你都可以幫我得到,原來你這顆心早給了人。不過既然是你喜歡的女人,她怎麼會成了別人的皇后?」

  夜天湛倒不敷衍她:「你這可真就問住我了。」

  朵霞道:「難道是她不喜歡你?」

  夜天湛扭頭看向窗外,遠處晶藍色的天空煙嵐淡渺,閒玉湖上,殘荷瀟瀟。一轉眼幾年過去了,時常仍覺得她站在這煙波送爽齋中笑語嫣然,這裡的每一件擺設都如從前,她曾經動過的東西,固執地擺放在原處。

  那一場秋雨,淅淅瀝瀝穿過了日昇月落的光陰,每一滴都是她的身影,清晰地落入心間,模糊成一片。

  他無可奈何地輕笑,回頭面對朵霞的疑問,淡淡道:「如果她曾喜歡我,那是將我當成了別人。待她知道了我是誰,卻又已經愛上別人了。」

  朵霞聽了皺眉,「世上這麼多人,又不是非這一個不可。換作是我,若是別人不喜歡我,我定不會對他念念不忘。」

  夜天湛不置可否地笑笑:「那你就比我想像的還要聰明。」不知今天怎麼會願意和朵霞談起這些。他原也不信誰就非要這一個人不可,但等到真的遇上了,才知道如果不是那個人,如果相知不能相守,原來一切便都可有可無。

  夜幕已淡落,卿塵緩步走出福明宮,孫仕送到殿外,彎腰,「恭送娘娘。」

  卿塵微微側首,在一溜青紗宮燈的光影下看向孫仕,突然發現他鬢角絲絲白髮格外醒目,才想起他也和天帝一般,竟都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

  秋夜風過,給這人少聲稀的福明宮增添了幾分淒冷,讓人想起寢殿中風燭殘年的老人。

  自登基之日後,夜天凌不曾踏入過福明宮半步,天帝的病也從不傳召任何御醫入診,唯每隔三兩日,卿塵會親自來施針用藥。

  進了這福明宮,她只把自己當作是個大夫,不管那床榻上的人是誰。而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這些。

  她無法消除夜天凌對天帝的芥蒂,夜天凌對天帝究竟是種什麼心情,恐怕連他自己也無法盡知。這個人,是他弒父奪母的叔父,又是教養護持他的父皇,讓他失去了太多的東西,同時也給了他更多。

  他將天帝幽禁在福明宮,廢黜奪權,卻又不允許任何人看到天帝的蒼老病態,一手維護著一個帝王最後的尊嚴。他將天帝當作仇人來恨,同時又以一種男人間的方式尊敬著他。

  生恩,養恩,孰輕孰重?站在這樣混沌的邊緣,橫看成嶺側成峰,誰又能說得清楚?

  卿塵回到寢宮,夜天凌今日一直在召見大臣,到現在也沒有空閒。秋深冬近,天色黑得便越來越早,碧瑤已來請過幾次晚膳,卿塵只命稍等。碧瑤也知道皇上每天晚膳一定在含光宮用,這已經成了宮中的慣例,只是不知今天為何這麼遲。

  再等了一個時辰還是不見聖駕,派去致遠殿的內侍回來,卻說皇上不知去了何處。卿塵隨意步出寢宮,在殿前站了會兒,便屏退眾人,獨自往延熙宮走去。果然不出她所料,夜天凌正一人坐在延熙宮後苑的高台上,正望著漸黑的天幕若有所思。

  卿塵步履輕輕,沿階而上,待到近前夜天凌才發覺。她在他面前蹲下來,微笑仰頭看他:「讓我找到了。」

  夜天凌也一笑:「找我做什麼?」

  卿塵道:「這麼晚了,領回去吃飯啊。」

  她含笑的眼睛清亮,如天邊一彎新月,那樣純淨的笑容,帶著溫暖。夜天凌搖頭失笑,拉她起來:「過會兒吧,不是很有胃口。」

  卿塵牽著他的手坐在旁邊,托著腮側身看他:「那我做給你吃,會不會有胃口?嗯……現在蟹子正肥,倒可以做那道蔥姜爆蟹,若是想清淡點兒,咱們吃麵好不好?不過就怕做出來你不喜歡吃。」

  夜天凌微微動容,低歎一聲,握了她的手:「我沒那麼挑剔,你想把尚膳司弄個人仰馬翻?」

  卿塵俏皮地眨眨眼睛,柔聲問他:「見了一天的人,是煩了吧?」

  夜天凌笑意微斂,淡淡道:「今日一天,我罷了五州巡使。」

  卿塵先前不知道這事,不免吃驚:「這才第一批十二州巡使入朝,怎麼就罷了一小半?」

  夜天凌低穩的語氣叫人聽著發冷:「鶴州巡使吳存,一入天都便攜黃金千兩拜訪衛府,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十有八九受其賄賂。江州巡使宋曾,昨夜在楚堰江包下十餘艘畫舫宴客,與人爭搶歌女,大打出手。吳州張永巡使,連自己州內管轄幾郡都不清楚,還要我告訴他。這江左七州出來的官吏真是叫人長見識了。」

  卿塵聽得皺眉,略一思量,卻緩聲勸道:「話雖如此,但連續罷黜官員,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朝中難免會惶恐不安。」

  夜天凌道:「殺雞儆猴,正是要讓他們都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樣的官吏。借這次清查國庫提調罷免一批官員,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便也是這個道理。」

  卿塵道:「清查國庫牽連甚廣,眼前還沒有完全穩下局面,只怕給人以可乘之機。」

  夜天凌想起今日戶部的奏報,眼中透出一抹極深的鋒銳,沉聲道:「你可知道,如今太倉儲銀僅餘四百萬兩?聖武一朝,四境始終征戰不斷,原本便極耗國力,哪裡再經得起這些人負國營私,中飽私囊?國庫尚且如此,各州也一塌糊塗,江左七州號稱富庶天堂,卻只富在吳存、張永這些官吏身上,於國於民,沒有半點兒收益。四百萬兩儲銀,每月光是天都官員的俸祿便要三十萬,拿什麼去安撫邊疆?若哪一州再遭逢天災,又拿什麼應急?斯惟雲治水的想法你也看過,今年雨水適中,各處江流平穩,正是應該著手實施,卻就因此一拖再拖。清查一事刻不容緩,勢必行之。」

  卿塵靜靜看向他。天帝在位這二十七年,平定邊境,廢黜諸侯,將穆帝時的混亂不堪整治到今天已屬不易,只是終究沒有壓過仕族勢力。閥門腐朽,仕族專權,國庫空虛,稅收短缺,帝都中只見紙醉金迷,卻誰管黎庶蒼生苦於兵禍,傷於賦役?閥門貴族高高在上,便是連皇族都難遏其勢。九州之中,百廢待興,四海之下,萬民待哺,他一手托起這天下,背後是多少艱難?

  夜色深遠,天星清冷,在他分明的側臉投下堅毅與峻冷,卻牽動卿塵心中柔情似水。她自然不是反對他清查國庫:「這一仗要打,就只能贏,不能輸。要贏得漂亮,就必得有深知下情,手段得力之人才行。」

  夜天凌其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難,就是難在這個人上。」

  卿塵有一會兒沒說話,靜靜看著漸黑的天幕,稍後方道:「有一個人。」

  夜天凌頓了頓,不必問她說的是誰,只是道:「那就更難了。」

  卿塵道:「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天下的財政,也只有他鎮得住那些閥門貴族。」

  夜天凌道:「正因他比誰都清楚,所以可能會是最大的阻礙。」

  卿塵沒有反駁他,微抿著唇,將下巴抵在膝頭,心中無端泛起遺憾。

  那年秋高氣爽,煙波送爽齋中清風拂面,她曾聽那人暢言心志,深談政見。揚眉拔劍的男兒豪氣,白衣當風的清貴風華,有種奇異的震撼人心的力量,深深讓她佩服。早在那時,他便看清了天朝的危機,高瞻遠矚,立志圖新。他籠絡仕族閥門,同他們虛與委蛇,何嘗又不是知己知彼的探求?唯有知之,方能勝之。

  富國強民,盛世中興,這都是不謀而合的見地啊,他會成為最大的阻礙嗎?如果要親手摧毀這些,不知他心裡又將是什麼滋味。

  權力這柄雙刃劍,總是會先行索取,能得到什麼,卻往往未知。

  卿塵收拾心情,抬眸說道:「四哥,太可惜了啊!」

  夜天凌看向她:「清兒,你實話告訴我,之前常和我說的一些建議究竟有多少是你自己的看法,有多少是他的?」

  卿塵笑笑:「你看出來了。」

  夜天凌淡淡一笑:「我瞭解你,而且,也不比你少瞭解他。」

  卿塵想了想:「他以前和我聊過太多自己的想法,其實我都有些分不清了,很多你也贊成,對嗎?」

  夜天凌道:「治國經邦,他確實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此事若他也肯做,就有了十足的把握。」

  卿塵道:「皇祖母曾囑咐過,你們不光是對手,還是兄弟。」

  太皇太后的臨終遺言,夜天凌自不會忘記,說道:「我還答應過皇祖母,絕不辜負這份江山基業。待為皇祖母建成昭寧寺,以後每做成一件大事,我便要在寺中修一座佛塔,皇祖母知道了,定然欣慰。」說著他將手枕在腦後,仰身躺倒在高台玉階之上,深深望著那廣袤的星空。

  卿塵亦如他一般躺下,靜靜仰首。一道寬闊的銀河絢爛如織,清晰地劃過蒼穹,天階如水,繁星似海。躺在這樣的高台之上,人的心靈隨著深邃的夜空無限延伸,彷彿遨遊乾坤,探過宇宙間遙不可知的神秘,而生命在這一刻就與無邊無垠的星空融為了一體,永無止境,寧靜中充滿了生機。

  兩人似乎都陶醉在這樣的感覺裡,誰也不願說話打破此刻的寂靜。四周只聞啾啾蟲草的低唱,微風撫過面頰,所有的煩惱與喧囂都如雲煙,湮沒在清明的心間,不再有半分痕跡,反而更使得血脈間充斥了鬥志昂揚的力量,夜天凌忍不住緩緩握起了雙拳。

  羅裳流瀉身畔,青絲如雲,卿塵伸出手,星光縈繞指間,一切都像觸手可及。她輕聲道:「四哥,皇祖母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呢,還有母后、十一,或許,也還有我的父親和母親。我常常很想念他們,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只因為有了他們,我才是現在的我。」

  夜天凌側頭看她,突然想起什麼,拉她坐起來,將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

  繁星之下,一串晶石托在他的掌心,點點瑩光通透,泛出淡金色純淨如陽光的色澤,竟是那串鈦晶串珠,夜氏皇族專屬皇后的珍寶。卿塵驚喜地接過來,心裡竟難抑一陣激動,並非因為寶飾貴重,這已是第八道玲瓏水晶了。

  那點輕微的喜悅沒有逃過夜天凌的眼睛。這麼多年,她從來沒有忘記收集這些串珠,這個念頭突兀地出現,竟在心底深處化成一縷失落,幾乎就要讓他後悔把串珠給了卿塵。

  這時卿塵抬頭一笑,對他舉起右手,手腕上鬆鬆掛著那串黑曜石:「四哥,其實我還是喜歡這串黑曜石。」

  夜天凌道:「為什麼?」

  卿塵抱膝而坐,遙望星空,輕聲道:「每一串晶石都有著主人的記憶,這上面有你的氣息,戴著它,感覺就像是你時時都在我身邊。」

  夜天凌心底微微一動,卿塵突然滿是期盼地看著他,問他:「四哥,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你會願意和我一起嗎?」

  夜天凌笑笑,回答她:「好。」

  卿塵欣喜問道:「真的?」

  夜天凌道:「真的。」

  卿塵撲在他懷中,笑得像個孩子般開心。夜天凌峻冷的眼中似也感染了她的喜悅,一片清亮與柔和。他擁著她,淡聲道:「不管你想去哪裡,我都陪你。」

  卿塵眉眼一彎,調皮地湊到他耳邊,悄聲說道:「現在我們去尚膳司弄吃的好不好?不讓他們知道。」

  夜天凌垂眸看了看她,眉梢一挑,「那走吧。」

  卿塵雀躍地跳起來,拉著他的手便往高台下跑去。

  一個時辰後,尚膳司總管內侍於同跪在含光宮外磕頭請罪。夜天凌手頭還有政事沒處理完,沒空搭理他,帶著尚未轉過彎來的晏奚先回了致遠殿。

  卿塵聽碧瑤說於同在外面急得滿頭大汗,攏著件雲色單衣施施然步出寢宮,站在於同面前想了會兒,丟出句話,「尚膳司居然藏了那麼好的醬,御膳中從來都沒見過,於同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於同惶恐至極,都不清楚自己回了什麼話。現在尚膳司小廚房裡一片狼藉,幾個當值的內侍剛剛醒過來,還一頭霧水,不知究竟怎麼回事兒。卿塵打發了於同,心想是玩得有點兒過了,弄亂了尚膳司,敲暈了幾個人便罷,還差點兒驚動了御林禁衛,這若是讓那些御史知道了還了得?

  不過……今晚的面倒真是不錯啊,尚膳司特製的金絲龍鬚面,配上那不知是什麼做成的醬,鮮美得很,兩人可是搶著吃的。夜天凌居然下手煮麵,她唇角怎也抑不住地就要揚起來。

  碧瑤帶著幾個侍女將鸞榻周圍的紫煙綃金帳一一放下,竹節鳳頂爐裡燃起擷雲香,裊裊淡淡,四處透著寧靜。隔著珠簾輕晃,只見卿塵自顧低頭微笑,燈影明淡,她笑裡漾著蜜樣的清甜,溫柔透骨,只叫人看得挪不開眼睛,不由得便也跟著她笑起來。轉眼想想心裡又發虛,上前跪坐在榻旁,「娘娘,這若讓白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通說法。」

  卿塵眼波輕轉,又是一笑。白夫人現在受封代國夫人,外面雖賜了府宅,但特許入住宮城,以便協助皇后管理後宮。

  上次發生濟王自皇宗司逃脫之事,皇宮兩城更換了大批宮人,皇宗司、掖庭司、內侍省等要處也先後調換人選。凌王府總管太監吳未擢升內侍省監,代替了原來的孫仕,而內廷則以白夫人為最高女官,分別隨侍帝后,執掌兩宮內政。

  卿塵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碧瑤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准告訴白夫人。」

  碧瑤擰著眉道:「哪裡還用我去說,明天啊,等著聽嘮叨吧。」

  卿塵道:「那明天咱們想法子躲了白夫人。」她和碧瑤相識這些年,也曾患難扶持,情意不比平常侍女,碧瑤對她也少些拘束,歎氣道:「宮裡備了一桌子的御膳等著,偏自己去弄麵吃,難道還做出別樣滋味來了?」

  卿塵斜倚著鳳榻,想著那熱騰騰的香氣,還有夜天凌手忙腳亂的樣子,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美味佳餚還真是沒有比這滋味更好的。」

  碧瑤按她指的將案上幾卷書取過來,「那若是不留神燙著了怎麼辦?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卿塵撐住額角:「哪裡就有那麼嬌貴?真不得了,你快要和白夫人一樣嘮叨了。」

  碧瑤道:「好好,我不說了,都留著讓白夫人說去。」

  卿塵隨手翻開書卷,笑而不語。碧瑤知道她臨睡前習慣靜著看會兒書,便不再擾她,將琉璃燈中的光焰挑亮幾分,正準備退下,便聽外面白夫人求見。

  碧瑤和卿塵都覺得意外,尚膳司這點兒事怎至於讓白夫人這麼晚過來?但白夫人進來後根本無暇提尚膳司,匆匆說道:「娘娘,清泉宮殷皇后薨了!」

  卿塵手一散,握著的書卷就落在了身前:「什麼?」

  白夫人道:「清泉宮來人報說,亥時三刻,皇上鴆酒賜死了殷娘娘。」

  卿塵被這消息驚住,自鳳榻上起身。碧瑤忙上前來扶,卻見她立在那裡凝神想了會兒,忽然鳳眸一瞇:「白夫人,馬上封鎖清泉宮,拘禁所有宮人,逐個嚴審盤查,這絕不可能是皇上的旨意。」

  白夫人立刻去辦,碧瑤侍奉卿塵略做梳妝,亦起駕清泉宮。

  殷皇后身在宮中乃是湛王最大的顧忌,在這個節骨眼上,賜死她除了引發與湛王及仕族閥門間的矛盾外毫無益處。何況即便真要賜死,放著太皇太后的遺詔不用,特地去下一道聖旨,這分明就是要激怒湛王。不必去問,卿塵也知道夜天凌不會做這樣不明智的決定。

  當務之急是查清事情真像,那矯詔傳旨的內侍雖已自盡身亡,但掌儀女官很快審出幾個可疑的宮女。殷皇后平日貼身的之人都不得自由,反倒是不招人眼目的宮女身上出了問題,卿塵緩步自那幾個宮女面前走過,目光一掃,便注意到有個宮女很快垂下了眼簾,手指握著裙襟,微微發抖。

  她在那宮女面前站住,那宮女猛地見一雙飛鳳綴珠繡鞋停在眼前,竟駭得後退了一步。卿塵抬頭示意:「帶她進來。」說罷轉身入殿。

  掌儀女官將這名宮女隨後帶來,卿塵落座殿中,那宮女站在面前,惶惶不安。

  卿塵將銀絲披帛輕輕一拂,問道:「你叫采兒?」

  采兒答道:「回娘娘,是。」

  卿塵再問:「昨夜有人見你在偏苑燒燬什麼東西,可有此事?」

  采兒顫聲道:「娘娘,奴婢昨晚一直在自己房中,從來沒有出去燒什麼東西,定是他們看錯了,奴婢冤枉!」

  卿塵淡淡道:「你不必害怕,我問你三個問題,你只要據實回答,我不會為難你。」

  采兒壯著膽子道:「娘娘問話,奴婢怎敢有所欺瞞?但是奴婢即便說實話,只怕娘娘不信。」

  卿塵唇角淺笑微冷:「是真話假話,我自然分辨得出,你只要回答便是。若不肯說實話也沒關係,自有掖庭司掌刑宮正幫我去問,你可聽明白了?」

  聽到掖庭司的字樣,采兒身子微微一顫,應道:「是。」

  卿塵看住她,和顏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采兒不想這問題竟是這個,答道:「奴婢今年十九歲。」

  「嗯,」卿塵頷首道,「進宮幾年了?」

  這已經是第二個問題,采兒急忙再答:「奴婢十歲進宮,已經九年了。」

  誰知話音方落,便聽卿塵緊接著發問:「你在苑中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

  采兒張嘴便道:「是……啊……奴婢沒有燒東西。」

  卿塵鳳目一凜,清聲叱道:「來人,帶去掖庭司!」

  兩名掌儀女官上前,采兒驚叫一聲,掙扎道:「娘娘!娘娘!奴婢說的是實話,奴婢冤枉!」

  卿塵冷冷道:「我若冤枉了你,你今日將在掖庭司受的苦刑,日後便百倍報應在我身上。我再問你一次,你燒的東西是誰交給你的?實話說來。」

  采兒撲跪在地上,渾身打戰:「娘娘開恩,奴婢不敢再欺瞞娘娘,請娘娘開恩。」

  卿塵制止了兩個女官,垂眸靜靜看著采兒,不發一言。采兒只覺得落在身前的目光冷冽逼人,不知皇后要如何處置自己,只是磕頭求饒。過了片刻,才聽到卿塵徐徐開口,「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你說吧。」

  采兒拿手緊緊摳著地上的錦毯,說道:「那些東西是殷娘娘身邊的女官交給奴婢,讓奴婢帶出宮去給湛王的。清泉宮被封禁,奴婢出不去,又不敢把東西留在身邊,只好趁夜燒了。」

  卿塵逼問道:「是什麼東西?」

  「是……是殷娘娘要湛王起兵謀反的遺書!」

  卿塵霍然震驚,站起來步下坐榻,抬手遣退身邊諸人,大殿中只剩她和采兒。

  半個時辰後,掖庭司奉懿旨將殷皇后隨身四名女官帶走。待到天色放亮,白夫人獨自帶著三份供詞入內稟報:「娘娘,除了一名女官堅持不肯吐露實情,咬舌自盡外,其他三名女官都已如實招供,這是她們親筆寫下的供詞。」

  卿塵手持三份供詞,翻看下去,臉色越來越冷,心中驚怒非常。

  看完之後,她輕闔雙目平靜心氣,將幾份口供收入袖中,淡聲吩咐:「告訴掖庭司,所有知情之人一個不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04 PM

57、出版相關問題(非正文,從缺)

58、傷心一樹梅花影

  深秋幾場雨後,天氣漸寒。帝都中接連兩次大殯過後,上九坊中處處肅靜清冷,冬日似乎已然悄然降臨。

  衛宗平進了煙波送爽齋,殷監正、鞏思呈和戶部尚書齊商早已在這兒。室內正中放著只金銅狻猊火盆,夜天湛正靠在書案前和齊商說話,見到他後略點點頭。寒暄過後,齊商繼續對夜天湛道:「這次挑的多是五品以下的官吏,不光在戶部,工部、司農寺、少府寺的人都有,全是些熟知賬目、精於核算的人。」

  衛宗平已與殷監正低語幾句,知道是在說新近設立的正考司,從懷中取出一道敕令,遞上前去:「王爺,這是中書省剛剛出來的敕令,從今往後,中樞及各州郡一應錢糧奏銷事務,全部由正考司清厘出入之數,核實後方可銷兌。而且在年前,自三省以下所有部司需將明年的花銷列出預算,統一奏報正考司,正考司核對後將預算轉發戶部。自明年始,戶部據此預算奏銷各部花費,不得再行先銷後報。」

  他說話間夜天湛已大概看過那道敕令,轉手遞給殷監正,沒有立刻表態。殷監正看完後交給身邊兩人,說道:「這是衝著戶部來了。」

  齊商一邊看,一邊點頭:「如此一來,戶部是多了不少麻煩。」

  齊商說完這話,一直閉目沉思的夜天湛突然說了兩個字:「高明。」

  衛宗平問道:「王爺是指這道敕令?」

  夜天湛睜開眼睛,握手壓在嘴邊輕咳了幾聲,方道:「不錯,這道敕令根本不是針對戶部,裡面走得極深啊。」

  這時鞏思呈才看完了敕令,歎了口氣:「王爺已經看出來了,若只是針對戶部,哪用得著這麼周詳的法子?」

  齊商道:「不是戶部?」

  夜天湛淡淡道:「收了奏銷之權,你戶部不過是少了那些部費,那些送不上部費的,難道不比你還著急?」

  殷監正神色一凜:「王爺是說,他接下來當真要動虧空了?」

  夜天湛微微冷笑,道:「他不止要動戶部的虧空,還是想從中樞到地方徹底清查。三十六州巡使他都已經摸了個清楚,若我所料不差,前些時候擢升入察院的那些監察御史很快便會入駐各州,今年這個年,各州郡都別想安穩過了。」

  在座的三人都是一驚,衛宗平習慣性地捋著花白的鬍鬚,說道:「這若真查起來,可是舉國牽連的大事,咱們總得有個對策。」

  夜天湛眉宇間掠過一絲陰沉:「不必,讓他查好了。」

  衛宗平微愣,待要問,只見夜天湛目視前方,一雙微挑的丹鳳眼微微銳著抹清光,看上去竟叫人心中一寒,話到了嘴邊便又打住。

  自從殷皇后薨逝之後,湛王便稱病不朝,宮中派來的御醫皆連面都見不到便被打發回去,整整兩個月安靜得異乎尋常,幾乎讓他懷疑先前的那步棋已經成了廢棋。奪嫡對峙,衛家因湛王態度的突然轉變,在朝中頻頻失利,聲勢大不如從前,再這麼下去,可就越發艱難了。

  衛宗平抬了抬眼,殷監正已將他的疑問說了出來:「讓他查,戶部這裡有這麼一道把著,誰也再做不進手腳,必然要動到不少人。這些人都是多少年的根基,我們不保,誰還能保?

  鞏思呈亦道:「若是朝堂因此生亂,正是籠絡人心的好機會,白白放過了可惜。就算王爺不想保,此時也不能不保。」

  夜天湛明顯地眉心一緊,壓抑著已衝到唇邊的咳嗽,停了停,方說道:「不用保,往下知會一聲就行,若憑幾個新提調的御史就能查出什麼,這些官也不叫官了。」

  殷監正道:「話雖如此,但稽查奏銷這一招實在是厲害,開了這個頭,往後定是越來越棘手。」

  夜天湛卻撇開此事,問道:「年賦有結果了嗎?」

  齊商道:「九道轉運使已經在回天都的路上,想必再過幾日陸續就到天都。」

  夜天湛道:「多少?」

  「九百三十萬。」

  夜天湛聽了這個數字,唇角冷冷一挑,「很好,讓各處該上折子的上吧,這個年既然不想過了,那大家就都別過了。明年的預算,想法子讓各部往高了報,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麼辦。」

  齊商答應著,忽然見衛宗平遞了個眼神過來,便又說道:「王爺,這九百三十萬里面,只鶴州、江州和吳州三處就佔了四百多萬。」

  「哦。」夜天湛應了一聲,衛宗平接著道,「這三州是新調任了巡使,我們插不上手。」

  夜天湛往他那處看過去,那眼光似不經意,卻盯得人透心。鶴州吳存,江州宋曾,這兩個先前被罷免的巡使都是衛府門生,他豈會不知,緩緩道:「罷掉幾個也好,免得官當得久了鬼迷心竅。後面若再有這樣的事,誰也保不了他們,讓他們都好好想想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這番話說得頗重,幾人都不敢接口,唯有衛宗平乾咳了聲,道:「王爺說得是。」

  夜天湛語氣不急不徐:「我也不是專說誰,只是凡事都有個度,由著他們亂來,早晚惹出大亂子,衛相別多心。」

  衛宗平道:「還是王爺想得遠啊,也是該給他們點兒警醒了。只是孩子自己打,打輕打重都無妨,若放在人家手裡,就不好說了。」

  話一落,殷監正等都暗地裡稱是,不愧是和鳳衍鬥了一輩子的老臣,這話說在點子上,外軟裡硬,明明白白。屋裡沒人再接口,都等著夜天湛是什麼態度,誰知他只一頷首,「知道了。」

  又是這三個字,近來不管說什麼事,最後都是這不輕不重的三個字。一句知道了,後面接下來便只有乾綱獨斷的堅決,倒叫他們這些臣子謀士形同虛設一般。隔著那似曾常有的笑,衛宗平只覺湛王週身都籠著股漠然,這感覺往常也不是沒有,只是近來格外分明,咫尺間拒人於千里之外,竟讓他莫名地想起朝堂上那個人來。四周炭火溫暖,衛宗平想到此處卻打了個寒顫。

  夜天湛端起茶盞,淺啜半口,隨即皺眉放下。他抬手壓上額角,往身後的軟墊上靠去,過會兒直起身來,俊眉微挑,抽紙潤筆寫了幾封信。其中一封寫得簡單,只幾句話便交給鞏思呈:「煩先生照這個斟酌措辭,附上我的印信密發各州。」鞏思呈接了信,看過後即刻便在旁潤色,一氣呵成後謄寫幾份,加了印信,再看另外兩封,一封是給于闐國王,一封卻是給國子監祭酒靳觀。

  夜天湛將兩封親筆信封好,站起來道:「秦越,去請……」他話說到一半,猛然頓住,臉色霎時變得慘白,那兩封信「啪」地便從手中掉落。

  鞏思呈見他臉色不對,叫道:「王爺……」夜天湛扶住案頭,死死握著那虎雕紋飾,僵了片刻,忽然間噴出一口鮮血,身子便往前栽去。

  這變故將在座的幾人驚得懵住,齊商離得最近,幾乎是撲上前去撐住他,他只低聲說了句「別慌」,就此不省人事。

  好在衛宗平等久居高位,都是處變不亂的穩重人,只是把聞聲趕進來的秦越嚇得面無人色。眾人先將夜天湛扶到軟榻上,命人急傳御醫入府。

  湛王府中頓時慌亂起來,今天衛嫣和朵霞公主都不在府中,靳慧聞訊帶著侍女匆匆趕來煙波送爽齋,只見裡外侍女內侍慌成一團,站下皺眉道:「怎麼亂成這樣,都沒規矩了?」

  她掌管湛王府多年,素來受人尊重,雖說現在府中凡事都由衛嫣做主,但她一開口,仍沒人敢怠慢。大家都定了神,一個侍女說道:「王妃,王爺他……」話一出口,忽然打住,當場就變了臉色。她是叫慣了靳慧做王妃,脫口喊了出來,接著想起去年曾有幾個侍女因此被衛嫣下令毒打之後逐出去府去,駭得說不出話來。

  靳慧豈不知這緣由,但也不怪她。衛嫣那番狠辣手段王府上下多是既怕且恨,不過人人也都看得明白,雖說衛嫣處處咄咄逼人地壓著靳慧,但在王爺那裡卻沒有半點兒偏心的意思,尤其還有小世子在,往後究竟怎樣,誰也說不準。這兩年下來,衛嫣剛入嫁時那股說一不二的勢頭日漸衰落,如今又有了朵霞公主兩妃並尊,她更是威風不復往日。

  靳慧此時卻哪有心情去想這些,只吩咐道:「秦越帶人在外面伺候著,既知道王爺病了,都安靜點兒。還有,哪個要是敢亂傳話,定不輕饒!」說罷急忙入內去看情形,不過片刻御醫也趕到了。

  殷監正等見來的竟是老御醫令宋德方,不免意外,但也都顧不上細想,忙請到榻前診脈。宋德方細細診了半晌,放下手沉思,過會兒問道:「王爺前些時候可是受過傷?」

  他問這話時看的是靳慧,靳慧卻迷茫,從不知道有這事,衛宗平、殷監正等也都是毫不知情的神態。卻是鞏思呈沉吟了一下,說道:「是,當初在百丈原,王爺為及時增援雁涼,曾親自領兵阻擊西突厥大軍,受過傷。」

  百丈原之戰眾人多少也都知情,但沒人料想還有這番驚險。靳慧手指在絹帕間絞得發白,聲音微顫:「鞏先生,這麼大的事,怎麼從來都沒聽人提過?」

  她平素性情溫婉,極少嚴辭待人,眼下卻很有責問的意思。鞏思呈知道她是關心則亂,也不介懷,只是道:「夫人,那時王爺下了嚴令,一概不准將此事洩露出去,何況傷得不重,所以也就幾個人知道而已。」

  靳慧眼中已隱見淚光,只是在人前強忍著,「不管傷得重不重,也得說一聲啊,這算怎麼回事兒?」

  鞏思呈張了張嘴,所想的話終究沒有說出來。當時的情況,因澈王的事和凌王鬧成僵局,王爺心裡也是壓著股傲氣吧。鞏思呈不由自主地歎息,百丈原那一戰,或者是他此生大錯特錯的決定。不!他立刻又推翻了這個想法,若是真做到絕了,哪裡還有現在的昊帝?半途而廢,終究導致了今天這局面,他也深知湛王雖待他一如從前,那件事卻已是主從間無非逾越的鴻溝。不過也沒什麼可顧慮的了,身為謀士,原本就是這麼個境地,君主可以仁慈,謀士心裡面總得是滿腹的陰謀計謀,若事敗,固然身喪名裂,即便事成,也無非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的下場,古來如此,又豈止今時?

  定一定神,他問宋德方:「宋御醫,王爺這病難道和那時的傷有關?」

  宋德方道:「王爺受傷後非但沒有及時調養,反而操勞過度,病根就是那時候種下的。王爺是習武之人,向來身子康健,定是沒把這傷放在心上,其實傷勢只是壓了下去,並未痊癒啊。」

  鞏思呈歎道:「戰事在前,將士們都是枕戈待旦,王爺又豈能安心歇息?白日親臨戰場,晚上帳中議事,深夜有軍情那是常事。北疆戰後,接著出使西域,那三十六國哪一處又容易應對?這西北兩面,不說讓人心力交瘁,也是殫精竭慮了。」

  宋德方蹙眉道:「所以王爺的病,已非一日兩日,只是仗著年輕硬撐著罷了。病根已種,本源已虧,王爺近日又悲痛太甚,思慮過度。哀思而損五臟,郁氣積於內,便是再好的身子也支撐不住。時值冬日天寒,這是時症引發了舊疾,不可謂不兇猛。」

  話說道這裡,靳慧臉上已然血色褪盡,殷監正趕著問了一句:「照這話說,王爺的病豈非……極重?」

  宋德方道:「說極重倒還不至於,但也不輕,萬萬馬虎不得,一旦調養不當,便麻煩了。」

  這片刻的功夫,靳慧似是鎮定下來,說道:「無論怎樣,請宋御醫先開方子入藥,如何調養再詳細告知。」

  宋德方道:「方子倒簡單,關鍵不在藥上。王爺必須安心靜養,若再勞思傷神,便是有靈丹妙藥也無效。」

  衛宗平他們相對目語,神情中都帶了絲複雜,眼下這情形,如何能靜養得下來?反而靳慧秀眉淡蹙,思索了片刻,說道:「我知道了。」

  宋德方便列了藥方,交待下細節。靳慧送走宋德方,命秦越帶人在榻前照看,將衛宗平等人請去外室。肅清了左右侍從,她斂襟對眼前幾人行了一個極鄭重的鞠禮,幾人驚詫,「夫人這是何故?」

  靳慧正容面對這些重臣謀士,秀婉的眼中十分平靜,柔聲道:「宋御醫的話幾位大人和鞏先生也都聽到了,王爺的病來得兇猛,看來必得靜養些時日才行。我想請幾位大人和鞏先生答應我,從今日起不管有什麼事都暫且壓一壓,讓王爺好好歇息幾日,待身子好些,再行商議。」

  這時候沒有宋德方在,幾人說話也都少了些顧忌,殷監正道:「話確實如此,只是恐怕王爺靜不下心來養病啊!」

  靳慧道:「要說一點兒心事都不想,自然不可能,但外面的雜事少聽少想,便也就是靜養了。」

  衛宗平一手背在身後,一手撫著鬍鬚,居高臨下地看著靳慧道:「夫人想必不瞭解,這些雜事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卻不是說放下便能放下這麼簡單。何況有些即便是王爺想放,卻未必能放。」

  靳慧微微笑道:「有幾位大人和鞏先生在,這些一定還是應付得來的,未必事事都要王爺親自處理。」

  這話聽在鞏思呈等人耳中便也罷了,衛宗平卻覺得格外不中聽。他重重咳了一聲,說道:「究竟怎麼辦,還是等王爺醒了再說,至少府中也要聽聽王妃的安排。」

  靳慧也察覺那話讓衛宗平不悅,便淡然一笑,輕聲道:「衛相說得是,這等大事自然是該由王妃做主。」

  殷監正看了衛宗平一眼,說道:「無論如何,若王爺的身子有個差池,便什麼都是空話。即便是王爺自己放不下朝事,我們也必得想法子讓他靜心調養,一會兒我們得多勸著王爺才是。」這時秦越自裡面小跑出來,「王爺醒了!」

  待他們進去,夜天湛已經起身半坐在榻上,正揮手命侍女退下。靳慧急忙上前扶住他,他見了她有些意外,隨即面露溫和,靠在她放來背後的軟墊上,便說道:「方纔那兩封信立刻送出去,靳觀來了讓他來見我。」

  秦越在旁答應了趕去辦,事關政務,靳慧不好說話,便往殷監正那裡看去。殷監正道:「王爺近來憂勞過度,這些事還是暫且放一放,待……」

  夜天湛抬手打斷他:「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該交待的事交待給你們,十日之內除非有重大變故,否則不必來見我。」大家原本擔心勸不住他安心休息,不料他如此乾脆。鞏思呈和殷監正相顧點頭,是這個狀態了,他這是真清楚,連半分意氣都沒有。

  夜天湛微緊著眉想了想,目光落在齊商身上:「我的信到了西域,過些日子,戶部必然會倍受壓力,你心裡要有個準備。」

  他話說得極慢,卻有種沉穩而慎重的力度在裡面,齊商低頭應道:「是,臣記下了,些許壓力戶部還是抗得住的。」

  夜天湛再道:「衛相,這幾天若議到春闈都試,不要沾手,便是讓你主考也要推掉,最好便推給鳳衍。」

  衛宗平等人都覺詫異,「殿下這是為何?」

  夜天湛沒那麼多精力一一解釋,也不想解釋,只道:「照我說得做,另外告訴工部,昭寧寺……」他突然停了下來,靜靜地看了前方一會兒,方道:「讓他們全用最好的料。」說完此話他似乎不勝其乏地往後靠去,閉目道:「你們去吧,這十日莫生事端。」

  衛宗平等人不敢再多言,告辭出去。輕輕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外面,夜天湛勉強撐起身子,忍不住便劇烈咳嗽起來。

  靳慧急忙遞了暖茶過來,待他好些後,小心扶著他躺下。夜天湛靜躺了片刻,緩緩睜開眼睛對她一笑:「我沒事,嚇著你了吧。」

  靳慧眼中的淚控制不住就衝了出來,怕惹他煩心,忙側了頭。夜天湛輕聲歎息,從被中伸出手替她拭了淚。他的手冰涼如雪,靳慧忙抬手握著,此時不像剛才那樣慌張,立刻覺出他身子隔著衣衫也燙得嚇人。她吃了一驚,急著站起來要叫人。夜天湛拉住她,搖頭:「陪我一會兒,難得我這樣有空閒,現在什麼人都不想見,就和你說會兒話。」

  他的聲音不像方才交待事情時那樣穩,低緩而無力,卻因此讓這原本便柔和的話語聽起來格外輕軟,若有若無,填滿了人的心房。靳慧順著他的手半跪在榻旁:「你身上發著熱呢,這病來得不輕,得好好歇著才行。」

  夜天湛淡淡笑笑:「竟然病了。小時候最煩便是生病,總認為生病弱不禁風,還要人照顧,只有女子才那樣。即便偶爾有個不舒服,也要撐著讀書習武。怎麼現在反倒覺得,只這個時候才有理由鬆下來,原來生病也好啊。」

  他好像漫不經心地說著,靳慧卻聽著酸楚,拿手覆著他越來越燙的額頭,又著急,又心疼,柔聲道:「生病有什麼好的,我只盼著你平平安安的才是好。」

  夜天湛在枕上側首看她,細細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慧兒,嫁給我這些年,也真是委屈你了。」

  靳慧微笑:「能嫁給王爺是我的福分,我只覺得高興,哪裡會有什麼委屈呢?」

  夜天湛眸光靜靜籠著她,漸漸就多了一絲明滅的幽深:「我帶兵出征一走便是年餘,待到回來,元修都學會說話了。這兩年府裡的事我心裡也有數,是我委屈了你們母子,你怨不怨我?」

  靳慧見他神色抑鬱,便與他玩笑:「你可是天朝的王爺,跺一跺腳這帝都都要震三分,我怎麼敢怨你?」

  夜天湛歎氣,倦然閉上眼睛。靳慧等了許久都沒有聽到他說話,以為他太累睡了過去,輕輕替他掖好被角。他卻突然低低問道:「慧兒,若我不是什麼王爺,你還願意嫁給我嗎?」

  靳慧被他問住了,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從她第一次見到他,他便是天家的皇子,尊貴的王爺。那是什麼時候,似乎久遠得在記憶中只留下煙柳迷濛、淺草繽紛的夢影,他在眾人的擁簇下縱馬過橋,揚眉間意氣風發,奪了春光的風流。她想起來了,她是想過的呢!豆蔻梢頭的年紀,帶著羞澀的憧憬盼望過,如果那個少年不是皇子該多好,沒有了這樣的身份,他便不是高不可攀了……她臉上微微地泛起緋紅,溫柔凝視著他:「不管你是誰,我都願意。」

  夜天湛的聲音虛弱而乏力:「可我不只有你一個妻子。」

  靳慧搖頭道:「我只要能在你身邊,不求你只有我一個人。我不會和她爭,若爭起來,豈不讓你在母后那兒為難?家和萬事興……」她忽然停住,深悔話中提到殷皇后,只怕夜天湛聽了傷心。

  果然,夜天湛疲憊地轉過頭,怔怔看著一縷微光透過窗稜映在軟如輕煙的羅帳之上,兀自出神。眼前陣陣模糊,那些花紋遊走於煙羅浮華的底色上,彷彿是誰的笑,輕渺如浮塵。笑顏飄落,沉沉壓下來都化作紛飛的懷疑與責問,一片片一層層地覆落,冷如寒雪。可是他心裡卻像燒著一團烈火,寒冷與火熱沖得頭痛欲裂,他緊蹙了眉,固執地不肯呻吟出聲。一隻柔軟的手撫上他的額頭,眼前姣好的面容已經漸漸有些遙遠,心裡卻越來越難受,滿滿的,要令人窒息。

  靳慧見他不說話,心裡忐忑不安,突然聽到夜天湛恍惚間像是叫她的名字,「慧兒,你可知道,有段日子我常常不願回這王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感覺這裡不像是個家了,總想避開在外面。都說我出征是為了那兵權,可是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離開天都過段日子,我想躲開母后。」他的眼神不像方纔那般清朗,似一層深深的迷霧遮住了黑夜,「你一定從來沒見過我這樣不孝的人,母后走了,我心裡難過得很,可是偏又覺得那樣輕鬆,好像我竟盼著這麼一天。我……我是個什麼兒子啊!母后是為了我才去的,我知道,她想我做什麼我也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肯做……」靳慧覺出他的手微微輕抖,抖得整個人都在發顫,出其不意地,一行淚水自他的眼角滑下,沿著臉頰浸入了鬢髮。靳慧慌了神,她從沒想過夜天湛會流淚,那個風華俊彥的男子,他應該永遠是微笑著的啊!

  夜天湛蒼白臉色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靳慧看眼前這樣子,知道定是高熱燒起來了,焦急地勸道:「王爺,你別多心責備自己,母后不會怪你,你的孝心母后都明白。」

  夜天湛卻突然地又笑了,笑得滿是淒傷,「母后不明白,她根本不明白我要做的事。他們想的就只有皇位。你說,那個皇位要來幹什麼?」靳慧哪裡答得上他的話,他卻本也沒期望得到回答,只因他心中早已清清楚楚問了自己千遍,答了自己千遍,「我要那個皇位,我要的是天朝在我手中盛世大治。可他們眼裡皇位就只是皇位,沒有人知道我想做的事,就連母后也不知道,母后為什麼要這樣逼我?她不肯相信我。父皇也一樣,他根本不看我到底在做什麼。沒有人知道!」

  靳慧聽著這話,心裡絞成一片,她不懂他究竟是怎麼了,但她能感到他的苦。他從來不曾說過這樣疲累又傷心的話,那個從容自若的他,微笑底下同別人如此的疏遠,只是因為沒有人懂他嗎?她失措地環住他的身子,順著他道:「王爺,你別難過,怎麼會沒有人知道呢?我知道,父皇和母后也總會知道你的苦心的。」

  夜天湛目光漫無目的地移過來,卻又好像並不看她,低聲道:「是啊,你知道,我跟你說過,就在這煙波送爽齋,只有你懂。可是那又怎樣?你還是成了別人的妻子,其實你也不懂,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昏昏沉沉自語,越說聲音越低,漸漸地昏睡過去。靳慧怔怔聽著,全失了心神。

  這個男人,他要的不是她,可她偏狠不下一絲心來怨他,她只要看著他,守著他,便這一生都是滿足,但是他卻為何如此傷心?她守在榻前,一動不動地看著夜天湛沉睡過去的容顏,待他安靜下來後悄悄要將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他忽然叫了一個名字,緊攥著她的手不放,「別走。」靳慧癡立在那裡,不覺淚就流了滿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05 PM

59、萬里同心別九重

  趕在寒冬冰封大江之前,負責押運天朝三十六州年賦的官船陸續抵達了帝都。再有一個多月便是春節,往年這個時候,朝野內外必是有些忙碌的喜氣,只因年賦是一年中最後一件大事,如今順利到了帝都,再忙上幾天,便可以封印領賞,舒舒服服過個吉祥年了。

  齊商揣著年賦的奏報進了致遠殿,皇上正和斯惟雲在議事,現在已是左都御史的褚元敬亦隨侍在側。斯惟雲剛剛奉旨從湖州趕回帝都,入調正考司。他一直以來監修西蜀、江左幾大水利工程,估算賬目不可謂不精,而且嚴謹剛正,心志堅韌,正是清查虧空不二之人選。夜天凌此次將他調回帝都,乃是有了重用的打算。

  聽說是年賦的奏報,斯惟雲覺著十分及時。兵部和工部剛剛呈上奏折,一列了今年戍邊軍隊的冬需,一呈上昭寧寺的預算,再加上年末各級官員的封賞和北疆十六州那邊,幾項下來便有近千萬的銀子等著用。現在年賦到了帝都,這些便都不足為慮,清查虧空也有了緩衝的餘地,可以從長計議。

  夜天凌一邊和斯惟雲說著話,一邊自晏奚手裡接過奏報,「這些都最好趁著年前……」話到一半,突然頓住,目光停在那「九百三十萬」幾個字上。

  齊商垂首站在下側,一陣安靜過後,感覺有道清冷的目光落至身前,縱然早有準備,還是心中一凜。

  夜天凌將那奏報從頭再看了一遍,唇角無聲一挑,似是現出一抹淡薄的笑意。斯惟雲和褚元敬都是凌王府的舊臣,深知皇上的脾氣,看到他這樣的神情,便知是出了事。夜天凌將奏報掂在掌心,看向齊商那身紫袍玉帶的三品官服:「齊商,你這個戶部尚書做了幾年了?」

  齊商謹慎地答道:「臣是聖武二十二年調到戶部,二十三年任的戶部尚書,已經五年了。」

  「你倒是給朕說說,去年的年賦是多少?」

  「回皇上,三千六百四十二萬。」

  「前年。」

  「四千五百五十萬。」

  「那今天這九百三十萬的年賦,朕想聽聽你的理由。」御案前廣袖一揚,皇上隨手將奏報丟在了一旁,淡淡問道。

  斯惟雲和褚元敬同時吃了一驚,誰也沒料到今年的年賦居然只是往年的零頭。年賦向來是下年財政的主要來源,這麼一來,國庫可等於全空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此次年賦收繳,湛王派系的人除了齊商領著戶部尚書的職避無可避,其他一概不曾出面,現在便出了這樣的結果。

  面對這樣一問,齊商是早有準備,低頭奏道:「皇上,今年與往年有些不同。西北兩邊戰亂初平,皇上體恤民情,恩旨免了不少州的賦稅。西蜀與北疆,都是我朝稅收之重,這一來便去了小半。東海那邊因頻遭海寇,今年貿易不暢,這筆稅收也減了很多。」

  這自然也是理由,但即便如此,光江左七州也至少應有一千五百萬以上的稅銀。這年賦不是沒有,是收不上,收不上,是因為去的不是湛王的人。夜天凌淡聲一笑,點頭:「這些心思動得倒齊全,你是不是接下來要告訴朕,若非還有你齊商一力為國,這九百三十萬都未必能有?」

  齊商背心頓時涼意叢生,一抬眼,正撞上皇上那瀚海般的目光,心底一沉,竟有種一腳踏空的感覺。面前靜冷的注視居高臨下,彷彿一絲一毫的心思都逃不過那雙眼睛,進殿前想好的種種借口到了唇邊,卻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一旁褚元敬已躬身道:「皇上,臣要參戶部尚書齊商有失職守,欺君罔上!」

  齊商閉目暗歎,今日不巧褚元敬在,都御史糾舉百官,此事正是送上門去給他彈劾,撩起襟袍跪下:「臣,聽參。」

  「欺君罔上,你打算怎麼聽參?」皇上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

  齊商渾身冷汗涔涔,欺君之罪可大可小,若真要坐實了,抄家砍頭都不為過。他喉間緊澀,艱難地開口道:「臣……臣不敢欺瞞皇上,請皇上明查。」

  夜天凌目光落在那黃綾覆面的奏折之上,果然不出所料,最先動的便是年賦,湛王府的勢力究竟根深到了什麼地步,也由此可見了。他自案前起身,殿中一時靜極。此時卻有殿中內侍瞅了沒人說話的空隙,小心地進來稟道:「皇上,鴻臚寺卿陸遷求見,說是有急事面奏。」

  夜天凌抬頭:「宣。」

  陸遷手攜卷軸帛書入內,沒料到這麼一番情形,頗為意外,瞥了一眼跪在那裡的齊商,行禮奏道:「鴻臚寺剛剛收到西域國書,請皇上過目。」

  晏奚接了國書呈上,夜天凌展卷閱覽,眸中一道微光劃過,瞬間沉入深不可測的淵底,唇邊薄笑卻似更甚。他緩緩步下案階:「好手段!」

  齊商深低著頭,眼前突然映入一幅玄色長袍,絲帛之上流雲紋路清晰可見,青黛近墨的垂絛襯著冷玉微晃,皇上已駐足在他面前:「看看吧,都與你戶部有關。」

  一陣微涼的氣息隨著皇上的袖袍拂面而過,齊商在帛書擲下時慌忙兩手接著,根本不用看,他也知道這其中的內容。天朝能與西域諸國交好,是因國中有強大的財力支持,此次為安定西北壓制吐蕃,曾與于闐等國各有協商,許以重資扶助。現在西域幾大國共進國書,請求天朝兌現承諾,茲事體大,關係邦交,不比國內諸事可以商討延緩,已是逼上眉睫。

  國書上都寫了些什麼齊商幾乎是過目不知,只是記著湛王囑咐過的話,穩下心神,將國書重新呈上,俯地叩頭:「皇上!」

  夜天凌負手站在案階之前,聲音淡漠,甚至頗有些不屑一顧的高傲:「拿著這國書回去好好想想,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去問湛王,西域諸事都是他親手經辦的,定會告訴你怎麼準備。三日後沒有解決的方案,你就回府待罪聽參去吧!」

  齊商汗透重衣,惶惶磕頭退出致遠殿,撐著走到殿外,腿腳一軟,幾乎要坐倒在龍階之上。他緊握著那燙手的國書,深吸了口氣,迎著冷風抹了把臉,匆匆便往湛王府趕去。

  致遠殿內外一片肅靜,夜天凌在案前緩緩踱步,他不說話,誰也不敢妄言。這時內侍省監吳未入內求見,捧著一摞卷冊呈上來,「皇上,皇后娘娘命人將這些內廷司的卷冊面呈皇上過目。」

  夜天凌接過其中一卷翻看了會兒,問道:「皇后還說什麼了?」

  吳未道:「娘娘說皇上若有空閒,便請移駕內廷司,娘娘在那裡恭候聖駕。」

  夜天凌見幾本卷冊都是內廷司庫存絲綢的記錄,一時沒弄清卿塵何故送來這些,轉身道:「去內廷司。」

  到了內廷司,夜天凌遣退眾人,獨自往裡面走去。

  此處是內廷司的絲綢庫,步入殿內,四處都是飄垂的綾羅綢緞。看花紋樣式,白州的新緞、梅州的貢絹、華州的雲絲……應有盡有,無不是巧奪天工、美奐絕倫之物。

  午後的陽光透過長窗淡落在如雲如霧的輕紗垂錦上,明媚的華麗與縹緲交織遊蕩,點點灑下浮動的明光。殿中安靜得連自己的腳步都無聲,絲錦鋪垂的殿廊一層層深進,望不到盡頭。

  夜天凌走了幾步,忽然停住,身後一聲淺笑,有人從後面環住了他。蘭綃輕揚,卿塵身上那種熟悉的水樣的清香便飄來了身旁,他反手把她拽出來,「叫我來就是要和我捉迷藏?」

  卿塵側首端詳他:「好像四哥興致不高,沒有心情和我玩。」

  夜天凌道:「確實一般。」

  卿塵道:「是為西域的國書嗎?」

  夜天凌伸手撫過她臉側垂下的一縷秀髮:「你怎麼知道?」

  卿塵道:「剛才我去致遠殿找你,聽到你正和他們議事,就沒進去。一定是那國書讓你心煩,對不對?」

  夜天凌眸色深深,靜看了她一會兒,「讓我心煩的不是國事,是家事。」

  卿塵眼底神情略滯,隨即又輕鬆地微笑:「既然是家事,怎麼都好說。」

  夜天凌淡淡道:「是嗎?」

  卿塵雙手摟著他的腰,抬頭一瞬不瞬地望著他,「是。」

  夜天凌眼中微冷的光澤一閃:「但若家事變成國事,就未必了。」

  卿塵牽他的手:「要是解決了呢?」

  夜天凌道:「你可知那國書中寫的是什麼?」

  卿塵道:「我不知道國書怎麼寫的,但我知道他是如何與西域諸國交涉的。四哥,你看這內廷司裡的絲綢,歷年來各地朝貢的絲綢,再加上為你備下賞賜六宮妃嬪的那些,足有幾百萬匹了。」

  夜天凌道:「那又如何?」

  卿塵笑:「都賞了我吧,你捨不捨得?」

  從見到她的第一天,對著她這樣的笑容,夜天凌總是有些無奈,薄唇微微一抿:「我又沒有六宮妃嬪可賞,你若要,什麼不是你的,何必還特地來問我?」

  卿塵眉梢輕佻:「只因這個事關國庫,四哥,絲綢可也是銀子啊!」

  夜天凌略作思忖,大概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說將內廷所存的絲綢送往西域,以此代替諸國索要的財物?」

  誰知卿塵卻搖頭:「若如此,一匹絲綢就只是一匹絲綢的價錢,我天朝即便是普通的絲綢,一旦西出蔥嶺也價比黃金,更何況是宮中的上品,如果好處都讓西域諸國佔盡了,有什麼意思?」她挽了一幅絳紅如意妝金祥雲束錦送到夜天凌面前,「你看,內廷司中這些絲綢都是外面罕有一見的精造貢緞,哪一件送出去也價值不菲。」夜天凌饒有興趣地聽著,她眉眼一彎,露出他常見的那種調皮模樣:「我想讓這些絲綢翻上幾倍的利潤,只是,要四哥你做次惡人。」

  夜天凌道:「說來聽聽。」

  卿塵將手中錦緞高高扯起,映著亮光細看那些繁美的花紋,說了兩個字:「折俸。」

  夜天凌一頓,揚聲失笑:「再加上追討虧空,天下百官可真要罵盡朕無恩無情了!」他雖這麼說著,神情卻滿不在乎。卿塵一鬆手,溫涼的錦緞滑落在他手中:「那還有個更簡單的法子。」

  「哦?」夜天凌揚眉。

  卿塵抬手到他面前,衣袖輕落,手腕上是那串紫晶串珠,顆顆晶石襯著她雪色的肌膚,陽光下清透璀璨。夜天凌深眸微瞇,握著那串珠將她的手壓下,「用不著。」

  卿塵鳳眸斜挑,瞅他:「逞強。」

  夜天凌一笑:「靠著列祖列宗保江山,不是本事,這點兒事不算什麼。他們既然想把國庫掏空,那就自己去填吧,虧空的那些填滿三個國庫也綽綽有餘。我正沒有合適的借口動虧空,他們便送上門來了,如此甚好。」

  卿塵道:「原來你已有了打算,早知道我就不費這心思了,那這惡人你還做不做?」

  夜天凌唇角笑意愈深:「既要查虧空,無恩無情已是在所難免,那就不差這點兒了。說說吧,折俸之後又怎樣?」

  卿塵道:「通商。湛王與西域間的國契約定,其中內容雖眾所周知,卻沒有人真正明白。表面上看,他是承諾了西域極大的好處,但其實早已給天朝做了周詳的打算。那國契之中,無論從細節到措辭,其重點就只在兩個字,通商。」

  夜天凌道:「我朝與西域諸國一直有商旅往來,怎麼此時又有通商之說?」

  卿塵道:「四哥你也忽略了呢,聖武十七年,我朝因與西域關係惡化,曾頒下禁商嚴令,這道禁令如今仍在。只是十餘年形勢變化,中原與西域漸漸往來頻繁,這幾乎已經被人遺忘。如今在西陲邊關,這禁令實際上變成了關榷與商人之間的一種交易。那些商人只要奉上足夠的金銀便可以西行出關,而他們所販賣的貨物之中,最受限制的便是絲綢。我們天朝的絲綢造坊都是官坊,多數只供內廷使用,民間不易多得,所以便格外貴重,西域諸國無不希求。湛王出使西域之前,曾在韋州、涼州、寧州等數處關榷恢復禁商令,從而加大了與西域諸國談判的籌碼,我想這是他此行順利得歸的重要原因。而且不知四哥你注意到沒有,他在和西域諸國的國契之中答應的是天朝會『讓』諸國獲得重資,而不是天朝要『給』諸國重資,這就是重點。」

  夜天凌掂量著手中沉甸甸的寒絲,仔細回憶,「你這麼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當年的確曾有這麼一道禁令。你怎麼會知道這個?」

  卿塵用指尖輕輕劃著絲綢上細密的花紋:「這道禁令的副本,我曾在煙波送爽齋中看到過,有關這道禁令的利弊,湛王在很早之前便詳細研究過。」

  夜天凌眉梢一動,卿塵坦然迎上他的目光:「他本來是為天朝做了一件功不可沒的大事,可是他自西域出使歸來,正逢天都生變,所以此事的關鍵他便沒有機會,也不可能告訴任何人。」

  「唔,」夜天凌頷首道,「我記得也曾有人上書彈劾,說他耗盡國庫,買一方安定,空博虛名。」

  卿塵點頭,若不是因為這種彈劾,她也不會去翻看夜天湛帶回來的國契。她深知他不是那種人,果然細究之下,被她發現了其中端倪。只是當時卻也沒有想到,這個發現會用在今天,親手與他博弈對峙。她心裡驀地就有股悵然的滋味湧起,一雙眸子便輕輕垂下去。忽然間夜天凌放開了那匹絲緞,伸手拍了拍她的臉頰:「我知道了,不說了,走,看看你喜歡什麼樣的絲緞,我們去挑一匹。」

  卿塵抬眸,卻沒有移動腳步:「四哥,你答應過我的話,現在還算嗎?」

  夜天凌似是能讀懂她眼底的每一分情緒,片刻靜默之後,他淡淡說道:「若只是家事,鬧翻天也無妨,但只有一點,不能誤國。」

  卿塵道:「你知道他不會。」

  夜天凌道:「但願如此,我可以等他,只希望他不要讓人失望。」

  卿塵展開笑顏,放下心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05 PM

60、玉寒雪冷軒轅台

  霰雪輕碎,打在碧彩金輝的琉璃瓦上,薄薄地蓋了一層。冷風吹過,直往人脖子裡灌,刺骨的涼,轉眼已入三九嚴冬了。

  衛宗平掀開簾子進了尚書省值房,炭火的暖氣迎面撲來。殷監正面前疊著一摞宗卷,從案前抬頭,見是衛宗平,起身道:「衛相。」

  院裡的細雪隨著簾子的起落灌進一片,吹得這聲音不冷不熱,衛宗平並沒有注意到,抖落大氅上的雪,將幾分詔令遞了過去,「看看吧,這個月又是絲綢,絲綢折俸,自古哪一朝聽說過?又逢年節,群臣非議啊,輿情看也不看,這算什麼事!」

  殷監正接了詔令,翻看一下。說是輿情難平,不過是造出個聲勢罷了,但凡中樞要員有幾個只靠俸祿度日?折俸,只是委屈了那些品級小的官員。但若說委屈,現在看來倒也未必,價比黃金的絲綢,從內廷一放出來便被坊間商號哄搶一空,始終抬著高價不落,官吏們所獲之資比起原先的俸祿分毫不少。接著西境廢除禁令,只要嚴冬一過,中原西域必定車旅不絕,商路通順,西域那邊也無話可說。這還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應對得天衣無縫。但最令人惱火的還不是這個,正考司奉聖命督查戶部,不但今年的錢糧奏銷屢遭審核,歷年來的賬目也一一清算,查出虧空已是在所難免。不過所幸一月前御史台派出去的監察御史幾乎全部未建寸功,各州郡早有準備,任誰也查不出端倪。

  「雪這麼大,就幾份詔令還煩衛相親自過來,讓人送來就行了。」

  這是客氣話,衛宗平當然不是為了這幾份詔令來尚書省,「王爺的病已無大礙了吧,可有什麼說法?」

  湛王靜養了這些時日,按理說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可至今不曾見他們。殷監正將眼睛垂下去,似乎繼續在看那些詔令,他是早已見過湛王的,湛王只是有人想見,有人不見罷了。「不是一天兩天的病根,想必還不是很好,我們也不好去打擾。多事之時,我這裡忙亂得很,還沒去給王爺問安,不比衛相這般輕鬆。」

  衛宗平道:「入了年關,各部都忙,我也不得空閒啊!」

  殷監正抬眼看看:「總比我們好,至少皇恩浩蕩,衛家的族人門生都奉公廉潔。」

  衛宗平終於從話中聽出些不尋常的味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殷監正也不多說,就是一笑,「皇上對衛相的倚重人人都看在眼裡,恭喜衛相。」

  衛宗平直起身子:「你這是說我衛家奉他為主!」

  殷監正道:「新主臨朝,趨前侍奉,這也是明哲保身的上策。皇上六親不認,連鳳家都動到了,卻唯獨衛相府下安然無恙,可見聖眷優渥呢!」

  「這……」衛宗平語塞。這次清查虧空的旨意一下,鬧得滿朝沸揚。那斯惟雲奉旨辦事,鐵板樣地連滴水都潑不進去,奏銷的賬目往他手中一過,立刻便知對錯。按以往戶部的慣例,只要私下打點好部費,差不多的賬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過去了。偏偏斯惟雲軟硬不吃,真金白銀送到眼前,他在正考司官署前搭設高台,凡有賄賂便命人放到台上,下面列出何人何時所送,跟著便是此人虧空的數目詳情,為此不知得罪了多少人。虧空清查不到十日,便聽說斯府失火,一座府宅毀了小半邊,隔日斯惟雲照常辦事,面不改色。正考司的高台上除了那些重禮之外,跟著便多了些其他東西,有暗器,有刀劍,下面就寫著何時何地所遇劫殺,平均下來,每隔三日高台之上必然多出新的東西,但斯惟雲始終毫髮無傷,出入從容,唯有中樞各處的虧空接連遭查,一連串的官吏身涉其中。

  情況激烈可見一斑,但就是這樣,衛家從族人到門生,不過隔靴搔癢地辦了幾個無關緊要的人,讓衛宗平也很是意外,一面暗鬆了口氣,一面卻又費解,難道真如殷監正所說,聖眷優渥?

  「皇上究竟是個什麼心思,老夫也正琢磨不透。」

  殷監正微微冷笑:「皇上的心思,想必衛相比誰都清楚,不過衛相可也別忘了,令郎還有幾十萬的虧空在這裡。」

  想起獨子衛騫,衛宗平心裡一陣發緊,白首喪子,哀莫之大,殷監正這話著實令人惱怒,當即便拉下臉來:「人都不在了,一了百了,提這些幹什麼?」

  殷監正一點案上的詔令:「衛相難道沒看見?皇上可是連死路都不給,人死了還有父母兒孫、子弟親友,一樣追討。殺人不過點頭地,這追債卻追到閻王爺那裡去,令郎安生得了嗎?衛相當心還要死人還債!」

  衛宗平怫然不悅:「老夫的事何用你來操心!」

  且不說殷家和衛家本來也不算和睦,就為近來的事,殷監正認定衛家吃裡扒外,比他更火大,當即一拱手:「既然如此,衛相請便吧!」

  衛宗平也是火爆脾氣,拂袖而起,怒道:「各走各路,告辭!」

  門簾被一把掀起,「匡當」擲下來,連風帶雪撲了半室,殷監正狠狠地將手中詔令一擲,起身向外喊道:「來人,備車!」

  小雪未停,飄飄灑灑地打著旋落下。車馬已經走了半天,殷監正心裡的火氣還沒消,快到了湛王府,他隨手一掀車簾,忽然喊了聲:「停車!」

  馬車停在原地,前面一座青石拱橋上,有人站在高處。他下了車快步往橋上走去,到近前叫道:「王爺!」

  那人回身,竟是夜天湛,散雪紛飛中他身披一件純白色的鶴氅,發間玉帶輕揚,俊逸的臉龐隱帶削瘦,身形略薄。

  他肩頭落了不少雪,看起來已經在這裡站了有一會兒。「王爺,天寒雪冷,你怎麼站在這兒?」

  夜天湛見是他,微微抬頭示意,殷監正便往橋對面看去。那邊正是上九坊最繁華的商市所在,三千餘肆,遙望如一,這樣的雪天裡依舊車馬擁行,川流不息。行人中有不少外州商賈,更不乏胡商,一匹匹絲綢出入運送,忙碌非凡。

  殷監正歎氣:「這還是雪天,又近新年,前幾日人還要多,為搶購內廷絲綢,各地的商旅都來了伊歌。」

  夜天湛並沒有如他一般望著上九坊,目光沿著細雪輕盈,看向銀裝素裹的大江遠山,橋邊一枝寒梅虯枝伸展,雪染香冷。

  「商旅繁榮,物貨流通,將給我天朝子民帶來豐資厚利,使我國力昌盛,天威遠揚。區區西域小國,現在還需兵逼利誘,不出十年,他們會心甘情願對我天朝俯首稱臣,再想坐談條件也沒有資格了。」

  殷監正不料他想的是這個,說道:「王爺,但是現在……」

  夜天湛眼中神情隨著雪落漸漸冷下來,「你方才說,已近新年了。」

  殷監正道:「是沒幾天了,但看他們的意思,至少正考司不封印,也沒有年假,這樣一來,這年還怎麼過?」

  夜天湛道:「我早便說過,這個年誰也別想過了。他們怕是忘了,伊歌城,甚至天下的財商到底是握在誰的手裡。傳我的話下去,從今天起,哪家商坊若是再購進一匹內廷絲綢,九州八方殷家名下所有的生意都與他一刀兩斷,哪個官員要是再賣出一匹折俸的絲綢,以後便也不用來見我了。」

  殷監正大喜:「王爺,臣早就等著你這句話了。」

  夜天湛臉上卻沒有絲毫愉悅,握手在唇輕輕咳嗽,漠然轉身:「回府吧。」

  殷監正想起來湛王府所為何事,與他並行,將方纔與衛宗平的情形大概說了說,而後又道:「衛家終究是不可靠,這次弄出個絲綢折俸來,說不定便是衛宗平洩露了關鍵。」

  夜天湛腳步一滯,兩道劍眉便蹙起,聲音冷淡:「衛宗平還沒那麼大能耐看出這其中關鍵,你高估他了。」說完這話,他便舉步上了車。

  四周隔絕了風雪,突然安靜得很,夜天湛靠在車內閉目養神,心裡卻諸事翻騰。

  終於和衛家鬧開了,雖說有些早,但也正中下懷。衛宗平今天敢說「各走各路」這樣的話,想必也是以為昊帝真有籠絡的心思,而若不是太瞭解昊帝,他也幾乎以為這是一手反間計。

  但他卻清楚得很,昊帝不動衛家,這是替他留著呢,留著這些胡作非為的門人子弟,也留著那個攪風攪雨的王妃。他在等著他自己選,是選擇繼續放著這個硬被塞來的包袱,還是忍無可忍親自動手收拾,讓滿朝文武齒寒心冷。

  知己知彼啊,這確實是個好對手。但他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邊有人更加瞭解自己,這才是令人足以致命的弱點。想到這裡,夜天湛心裡一陣煩躁,回了王府在書房中靜不下心來,便信步踏雪,去了靳慧那裡。

  步入迴廊,便聽到陣歡快的笑聲,垂簾剛掀起,一個小小的人影跌跌撞撞衝到眼前,夜天湛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小人免了跌跤,抬臉看他,咯咯地笑。

  原來是元修剛學會走路,正亂跑,後面侍女們怕他跌倒趕著來扶,沒想到夜天湛進來,險些也撞在一起,急忙跪下:「王爺!」

  烏髫低垂,繡帛長衣依次逶地,夜天湛揮一揮手讓她們免禮,抱起元修。元修前些日子認生,還有些怕他,現在已經學會叫父王,攀著他的脖頸連叫了兩聲。

  靳慧上前見過他:「王爺別讓這小魔星纏上,快先暖暖身子,還有些咳嗽,再著了寒氣可不好。」

  她將元修抱過來,素兒替夜天湛撣了身上的雪,奉上香茗。

  院中雪落紛紛,屋裡溫煦如春,麒麟銅爐裡絲絲銀炭燒得正暖,空氣中散著木樨枝的淡香,幾分疲乏不覺就鬆散下來。夜天湛舒心地深吸一口氣,面前靳慧的臉被炭火映得微紅,那抹輕霞般的浮暈讓她看起來有種嬌媚的韻致,海棠色的重錦羅裳,雪凝般的肌膚。她正拿了一個冬梨親手削給他,梨子水靈靈的薄片自她的指尖落下翡翠玉盞,彷彿一片白石沉入碧潭深翠,她就像臨水的一株虞美人,婉約而嫻靜。

  看著眼前美妻嬌兒,聽著外面窸窸窣窣的雪聲,夜天湛忽而起了興致,轉頭吩咐道:「來人,去取府中藏酒,難得好雪景,應當圍爐煮酒,把盞賞雪才是。」

  素兒忙答應著去辦,過不多會兒卻匆匆忙忙回來,酒沒有拿來,只悄悄將靳慧請到一旁說了幾句話,靳慧聽後似乎有些驚訝,皺眉不語。

  夜天湛正將手籠在炭火上取暖,「什麼事?」

  靳慧勉強笑笑:「一點兒小事,也沒什麼,我去看看就回來。」

  夜天湛也不追問她,「素兒?」

  素兒見他問過來,不敢再瞞,跪下求道:「王爺,求您和夫人救救桃兒吧,她快要讓王妃打死了。」

  夜天湛抬眸:「怎麼回事兒?」

  素兒猶豫,靳慧道:「是我不好,沒約束好下人,桃兒忘了規矩,那天錯叫了我一聲『王妃』,我過去賠個禮就行了。」

  夜天湛眼角冷冷一挑,抬手便將那鑲金撥鉗擲進了雪炭,火星飛濺,落了一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06 PM

61、激濁浪兮風飛揚

  昊帝登基的第一個新年,帝都一如既往地綴金張彩,煥然一新。瑞雪錦繡,輕蓋紅樓碧閣,讓這天地顯得格外靜謐。比起其他地方,一向熱鬧的上九坊雖也是鞭炮起伏、車水馬龍,但卻有種凝重的氣氛如雪下凍層,厚厚沉積,經久不化。

  從初一清早直到初十,湛王府門前輕車走馬,絡繹不絕,從未間斷。正考司中賬冊如山,珠算連響,晝夜無休。

  新正元日,昊帝攜皇后登明台接受朝臣朝賀,賜宴太華殿,卻取消了其他慶祝活動,接連頒下數道聖旨,督促虧空清查。其決心之大令那些閥門貪蠹心驚膽戰,更令不少清官直吏拍手稱快。

  中樞虧空查得順利,致遠殿龍案之上很快堆滿了大臣請罪的奏疏。夜天凌顯然對這些東西並無興趣,全部發回通政司,真正讓他關心的是入駐各州的監察御史們每隔三日八百里快遞入朝的奏報。

  和中樞相比,各州可謂全軍覆沒。誰都知道這所謂的政治清明必有隱情,但卻始終無法切中要害。究其原因,問題還是出在用人上,那些監察御史雖然是剛正廉潔,但畢竟自來在帝都為官,不能完全瞭解下情,僅僅監督各州官員自行清查,官官相護,串通一氣,自然難以奏效。因此這個新年成了夜天凌和卿塵最不輕鬆的新年。

  初十復朝,抱病已久的湛王重新入朝理事。早朝時間未到,大臣們三三兩兩聚在肅天門前,他一出現,大家紛紛上前見禮。

  湛王如往常般溫言緩笑,因還在孝中,他穿的是一身素錦五龍冠服,不加紋飾,不綴金玉,雖看起來形容清減了些,舉手投足間那風采卻依舊奪人眼目。朝臣眾星捧月般圍在四周,他如白鶴獨立,卓然不群,儼然冠領群倫。面對眾臣的逢迎問候,他一律是淡笑相對,衛宗平站在離他數步之遙的地方,思量著該如何上前招呼。

  那天在尚書省和殷監正鬧得不歡而散,衛宗平回去以後氣性平息,倒生出些悔意。最近清查虧空、絲綢折俸,大多數朝臣都對昊帝腹誹頗深。年前有幾家大的綢緞坊突然閉門歇業,坊間火熱的絲綢生意一下子便冷了下來,官員手中的絲綢眼下無人敢買,也無人敢賣。緊接著,帝都中又流傳起一些說法,暗指蓮妃當年所育並非皇族血脈,朝野上下傳言紛紜,漸生動盪。衛宗平審時度勢,湛王看來是越發佔了上風,步步先發制人。何況再怎麼說,湛王妃可是衛家的女兒,這他不得不思量。

  但是年初三衛嫣回門相府,竟然滿腹怨怒。衛宗平和夫人追問方知,她前些日子為點兒小事責罰府中一個侍女,湛王卻當著府中眾人駁她面子,不但親自攔了下來,還將人從她那裡帶走。最令她無法忍受的是,隔日府中掌儀女官前來知會,湛王竟給了那女子侍妾的名分,命其隨侍煙波送爽齋。

  衛嫣氣得不輕,認定湛王這是借此事偏袒靳慧。衛宗平聽了後立刻敏感地想到最近和湛王的關係不甚融洽,這莫不是一個警醒?想到此處,他往湛王看去,湛王的目光正巧越過幾個大臣落在他這邊,清俊的眸子勾起一笑。

  衛宗平忙拱手:「王爺!」

  夜天湛微微頷首:「衛相早。」

  衛宗平道:「王爺身體康復,能夠入朝主事,著實讓我們鬆了口氣。」

  夜天湛道:「有勞衛相掛心。」簡簡單單幾個字,點到為止了。衛宗平原想和他多聊幾句,緩緩近日來的僵局,恰巧太極殿前三通鼓響,肅天門緩緩洞開,早朝時辰已到,衛宗平只得讓了讓:「王爺請。」

  夜天湛淡笑,舉步先行。

  鼓聲剛停,禁鐘響起,帝都凡四品以上王公官吏肅衣列隊,分文東武西魚貫入肅天門,登階循廊分班侍立。其餘四品以下的官員候於肅天門外,行三拜九叩之禮後,向北拱立靜候旨意。

  丹陛□彩,紫簷飛雲,朝陽穿透雲霞,在御道龍階上照出一片奪目的金光。太極殿前三聲清脆的鞭響,傳旨內侍悠長透亮的嗓音傳聞內外,「皇——上-——駕——到!」

  剎那間,從肅天門外廣場之上,到殿前御道兩側以及金台御幄下東西簷柱之間,近千名文武百官同時叩跪,原本四處竊竊私語的場面頓時變得鴉雀無聲,肅穆非常。

  昊帝冕冠袞服,登臨御座,淡淡垂眸之間,眾臣叩首,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入雲。御座前玄色廣袖微抬:「眾卿平身。」

  「謝陛下聖恩!」百官叩首謝恩,起身按部就班而立,準備奏事。卻聽靜鞭再響,先有兩名殿前內侍手捧聖旨步下金階,黃帛一展,高聲宣讀:

  「……為臣之道,職在盡忠,其有朋黨比周,負國謀私,事資懲戒,必正典刑。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文瀾閣大學士齊商,久從禁署,謬列鼎台,恣意妄為,政行貪蠹。朕初臨萬邦,務於宏大,每存容恕,冀有悛心。而乃不顧憲章,敢行欺罔。宜從貶削,以儆傚尤!齊商領旨謝恩!」

  御旨天威,當頭一個晴天霹靂,將齊商震懵在殿前。殿中內侍立刻上前除去他的官袍玉帶,就地罷免,回身復旨。齊商跪俯於地,惶然抬頭看向立於群臣之首,御台之旁的湛王。卻接著便聽第二道聖旨下——正考司卿斯惟雲擢升戶部,授尚書僕射兼戶部尚書。年前禮部尚書空缺,由欽天監正卿烏從昭接任。

  這兩道聖旨未經中書門下兩省擬審直接頒布,當朝革辦、提調三品大員,事先誰也不曾知情。聖旨中明著是責斥齊商,但朋黨之類分明暗有所指。殷監正按捺不下,便要上前奏保齊商,卻被湛王盯來一眼壓了下去。他正不明所以,只見湛王目光往衛宗平身上落去,似乎漫不經心地,便和衛宗平打了個照面。

  衛宗平心頭一凜,片刻之後,他拱手出班,上前奏道:「陛下,齊商自聖武朝始便入主戶部,素來行為端謹。戶部虧空雖確有其事,也不能全怪在他身上,是否應該貶黜,宜再商討。再者,欽天監責任重大,突然將烏從昭調至禮部,一時也難有合適之人接任,還請陛下再行斟酌。」

  衛宗平說著,抬了抬眼,卻見御座之上,皇上唇角微挑:「欽天監職責特殊,有別於各部,立時找人代替烏從昭的確並非易事。朕體諒你們的難處,已幫你們選了一個人。」一抬頭:「宣莫不平。」

  傳旨內侍立刻高聲傳旨:「宣莫不平!」

  一聲聲傳召遠出殿外,直入紫雲丹宵。眾臣皆盡驚詫,紛紛相顧議論,翹首看望。

  二十餘年前,莫不平便曾主理欽天監,其星相預言料事如神,屢言屢中,在當時聲名斐然。天命之說,神鬼莫測,時人篤信甚深,趨近追從,無形中便在莫不平身邊形成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以至於後來,欽天監每發一言幾可左右朝局,逐漸令天帝心生忌憚。莫不平有所察覺,隨即辭官而去,那時也在朝中引起過不小的震動。此時他復出朝堂,群臣心中不免生出同樣的想法——天命所歸。

  不過須臾,莫不平登階入殿,灰衣布袍飄然,一身仙風道骨,眼中精光落於人身,如透肺腑,卻只一掠而過,至御前,行九叩之禮,朝見天子。衛宗平深知莫不平在朝野的聲望,此時方知前些日子皇上以帝師之禮延請莫不平還朝,傳言非虛。皇上此時令莫不平免禮,俯視殿前眾臣,含笑問道:「朕欲以莫先生為欽天監正卿,眾卿以為如何?」

  鳳衍眼角往衛宗平那裡一瞥,隨即先行奏道:「陛下聖明,識人為用,莫先生得歸社稷,實乃我朝之福,天下之幸!」

  「衛卿意下如何?」皇上看向衛宗平,淡淡再問。

  雲淡風輕的問話後,一道深邃的注視落在身上,衛宗平雖不願附和鳳衍,卻礙於這目光中的壓力,不得不俯身道:「莫先生德高望重,臣……並無異議。」

  皇上聽了這話,唇角那絲笑意緩緩加深,點頭道:「朕今日得莫先生入朝輔弼,實為一大幸事。太上皇昔日所用的肱骨老臣,朕都一樣敬重。日前中書有表,翰林大學士穆元、弘文、孫普等幾位老臣已年逾古稀,仍舊每日早朝,十分辛苦。朕心不忍,特許他們一月一朝,賜座太極殿,免跪叩之禮。」

  「臣謝陛下隆恩!」幾位老臣相繼出列,叩謝聖恩,龍階之前高冠朱纓、皓首白鬚,一片巍巍顫顫。衛宗平心裡又往下沉了幾分,穆元等人都是與湛王關係密切的老臣,在朝中說話極有份量。眼前皇上幾句溫言話語,一番寬仁體恤,實則是將他們逐出朝堂,這無疑是大大削弱了湛王的影響力。他看往湛王,湛王那溫朗的面容之上亦無法掩抑地掠過了一絲陰霾。

  面對這接二連三的強硬措施,夜天湛心底那陣焦躁過後,當即恢復了冷靜。此時斯惟雲正奏報近來虧空清查的幾處大項,隨著他肅正的聲音,已有幾名大臣跪前請罪。皇上尚未表態,但剛有齊商的前車之鑒,可以想見這幾人的下場。夜天湛目光轉往御史台那面,當眾廷議,接下來就是御史彈劾跟著罷免了,他整一整思緒,平心靜氣地繼續聽下去。

  斯惟雲奏畢,大殿中鴉雀無聲,靜可聞針。唯有皇上清冷的聲音傳下:「你們還有什麼話可說?」

  階下跪著的幾個大臣無不汗流浹背,惶恐難言。突然,丹陛之前有人道:「陛下,斯惟雲方纔所言之事,臣有異議。」

  潤玉般的聲音,輕若流水,緩似清風,淡淡響起在大殿冷凝的氣氛中,令人渾身一鬆。沿著那聲音,是一雙溫文爾雅的眼睛,眼稍輕佻,正對上皇上的目光。

  滿朝文武,有誰敢和皇上這般對視?那眼中含著笑,皇上亦神色清淡,朝臣們卻人人心弦緊繃,屏聲斂氣。

  「你有何異議?」片刻之後,皇上徐徐開口。

  湛王有條不紊地奏道:「陛下,各部的賬目冗雜繁多,正考司成立日短,想必對其中有些情況並不是很清楚。據臣所知,方才說的幾筆虧空實際都有去處。第一筆一百七十二萬,是聖武二十二年永、和兩州通汶江渠,工部預算不足,由戶部追加補齊;第二筆八十五萬,是聖武十七年東州蝗災,顆粒無收,曾自中樞撥糧賑濟;第三筆一百四十萬,是聖武十九年平定東突厥之後,臨時撥往邊城的軍費,於此相同後面還另有兩次北征,共比預期多耗庫銀近三百萬。最近的一筆是聖武二十五年為迎接吐蕃贊普及景盛公主東來中原,禮部及鴻臚寺籌備典儀的實際花銷,數目不多,大概只有四十萬左右。再者就是京隸瘟疫、懷灤地動兩次天災,太上皇當時曾下旨出內幣賑災,這筆錢實際上是由戶部先行墊付……」他條理有序,緩緩道來,斯惟雲方纔所奏之事幾乎無一疏漏,天朝這些年的政情皆在胸間,信手拈來。有些不熟財政的大臣難免一頭霧水,但明白的卻已經聽出其中關鍵。

  就這麼幾句話,避重就輕,原本近千萬的貪污一轉眼變成了挪用。貪污罪大,挪用罪輕,何況這種挪用難以界定查處,也沒有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流入了大臣的私囊,要追討就更是遙遙無期。

  湛王說話的時候,御座上皇上始終面色冷淡,一雙深眸,喜怒難辨,此時問道:「若照這說法,搬空了國庫也是情有可原,朕非但不該嚴查,還得謝他們為國盡忠了?」

  湛王從容說道:「陛下要查虧空,是清正乾坤之舉,臣甚以為然。但臣身領戶部之職,既知其中隱情,便應使之上達天聽。此臣職責所在,還請陛下明察。」

  有湛王撐腰,殿下幾名大臣不似方纔那般忐忑,慌忙叩首附和,「臣等惶恐,請陛下明察!」倒像受了莫大的冤屈。

  夜天凌抬眼掃向他們,冷冷一笑:「湛王提醒得好,朕還真是忽略了這一點。既如此,朕便先查挪用,再查虧空,每一筆賬總查得清楚,該索賠的一分一厘也別想僥倖。」

  湛王的語氣仍舊不疾不徐,問題卻見尖銳:「臣請陛下明示,這挪用該怎麼查?其中賑災的內幣,當年為太皇太后慶壽所撥的絲綢賞銀,戶部是否該去找太上皇和太皇太后追討?」

  話音一落,大殿前驚電般的一瞥,半空中兩道目光猝然相交,隔著御台龍階,透過耀目的晨光,如兩柄出鞘之劍,劍氣如霜,鋒芒冷然,直迫眉睫。

  「問得好!朕日前頒下的旨意中早就說過,虧空之事,不能償還者,究其子孫。涉及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挪用,朕來還!」

  皇上此話一出,群臣相顧失色,就連湛王也沒想到他連太皇太后和太上皇的舊賬也不放過,頓時愣愕當場。

  漓王素來是應付朝堂,懶得參與政議,這時突然拱一拱手:「陛下,臣向來花錢沒數,沒有多少家底,但願意共同償還這部分挪用,為陛下分憂。」

  夜天湛臉色一白,心神驟然定下,他反應極快,當即道:「臣以微薄之力,也願替太上皇及太皇太后償清款項。」

  皇上垂眸看向他,緩緩道:「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不枉太皇太后臨終前對你牽掛不下,百般叮囑於朕。既然如此,昭寧寺即將動工,正沒有合適的人去督建,朕便將此事交給你了。」

  太極殿中微微掀起騷動,昭寧寺選址在伊歌城外近百里之地,命湛王前去督建,實與削奪權柄、貶出帝都無異。殷監正當即上前跪奏:「陛下,王爺病體未癒,實難經此重任,還請陛下三思!」

  他這一跪,大臣們紛紛跟隨,黑壓壓跪下大半。鳳衍揣度形勢,現在貶黜湛王容易,但卻不能不考慮隨後而來的連串反應,於是率眾跪下,卻一言未發。

  面對一殿朝臣,夜天凌面上峻冷無波,卻隱隱透著股迫人的威勢,他忽然輕笑一聲:「朕倒疏忽了,那朕便再准你三個月的假,自即日起朝中停九章親王用璽,你在府中好好靜養吧。」

  這也已經近乎幽閉,但卻總比離開帝都要好。相對於眾臣,首當其衝的湛王卻顯得極為鎮定,躬身領旨:「臣謝陛下恩典。」

  正當這裡鬧得不可開交之時,殿外內侍匆匆入內,跪地稟道:「啟奏陛下,定州巡使劉光余求見!」

  殿中君臣都十分意外,劉光余鎮守定州,責任重大,何故突然未經傳召來到帝都?除非是定州出了大事。夜天凌抬手道:「宣!」

  不過片刻,劉光余在鴻臚寺官員的引領下大步流星步入太極殿。常年邊關的生活磨練再加上一身的風塵僕僕,使他那原本文秀的輪廓頗有幾分硬朗之氣,但照面之下令人印象深刻的卻是他神情中的憤懣。他行至御台之前,拂衣跪倒,高聲道:「臣定州巡使劉光余參見陛下!」

  夜天凌蹙眉:「劉光余,你為何擅離職守,前來見朕?」

  劉光余重重叩首:「臣今天來帝都,是要請陛下給定州數萬將士做主!」說著自懷中取出一袋東西,雙手舉過頭頂。

  群臣竊竊私議,皆不知劉光余這是所為何事。夜天凌抬頭示意,一名內侍上前將東西接過來,捧到御座之前,打開袋子,裡面盛著不少穀物。

  「你讓朕看這些穀物是何用意?」

  劉光余雙拳緊握,神情十分憤慨:「陛下,這是前幾日經時州調撥給定州的軍糧。請陛下細看,這些軍糧都是陳年的黃變米,卻摻雜在一些新米之中送入軍營。最近定州軍中突然許多人渾身無力、呼吸困難,經查正是吃了這些有毒的軍糧所至!臣走的時候,定州已有三十多名士兵不治身亡!」

  這話如一塊巨石,重重擲進原本便波瀾暗湧的水中,文武百官聞言震驚,殿前嘩然一片。皇上眼光陡然凌厲:「豈有此理!時州糧道是誰,調撥的軍糧怎麼會是陳年霉米谷?」

  此話無人敢答,停頓片刻,鳳衍說道:「回稟陛下,負責時州糧道的是穎川轉運使鞏可。」

  夜天凌驚怒過後,瞬間冷靜,即刻便明白了事情緣由。年前北疆各州軍需短缺,國庫因賦稅不足而吃緊,便自產出富饒的時州、陵州等地征借了一批錢糧暫時應急。照這樣看來,時州府庫表面上錢糧充足,實際上定然虧空甚巨,官員們想辦法蒙蔽清查並非難事,但中樞忽然調糧,他們無以應對,便以次充好,用變質的稻米冒充好米。

  想到此處,當真是火上澆油,「傳朕旨意,命有司即刻鎖拿鞏可,時州巡使、按察使停職待罪,聽候發落!中書馬上八百里疾馳令告合、景、燕、薊諸州,仔細檢查外州調撥的軍糧,謹防此類事情再度發生。」

  劉光余再道:「陛下,北疆現在天寒地凍風雪肆虐,藥材糧食緊缺,中毒的士兵們不是昏迷不醒便是全身無力,連站立都困難,沒有中毒的都空著肚子,還要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下戍衛邊境。這些軍糧已經無法食用,臣肯請陛下先調糧救急,否則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出現餓死將士的情況!那臣……臣百死難恕!」他一向愛護將士,這時悲憤至極,不由喉頭哽咽,兩眼已見淚光。

  現在莫說自帝都調糧根本來不及,便是來得及,國庫一時又哪裡去籌措這麼多錢糧?夜天凌幾乎立刻便往湛王看去,若不是因為虧空,定州怎會出這樣的亂子?

  湛王的臉色並不比他好多少,青白一片,震驚之中帶著慍怒,與平日瀟灑自若判若兩人。他不光是因定州出了這樣的事始料未及,更惱的是穎川轉運使鞏可正是鞏思呈的長子。像是感覺到眼前的注視,他一抬眸,原本平靜的眼底如過急浪,瞬息萬變,複雜至極。

  暗流洶湧,從殿前兩人之間瀰漫到整個朝堂,就連剛剛到達、不明就裡的劉光余也隱約感覺到些什麼,被面前這種無聲卻冷然透骨的對峙所震懾,噤口無言。

  只是片刻的功夫,卻煎熬得所有人站立難安。湛王承受著御台之上由震怒漸漸轉為深冷的迫視,忽然躬了躬身,很快說道:「請陛下給臣五日時間,五日之內,臣保證定州將士有飯可吃,絕無後顧之憂。」

  殷監正恨不得頓足長歎,不過這麼短的時間,從中樞到地方亂像已生。湛王只要徹底置之不理,哪怕是被幽閉府中,朝中早晚也要請他出面,那時豈不今非昔比?如此大好時機,湛王卻偏偏抬手放過!

  湛王這時候出言請命,似乎根本已忘了先前發生過何事,肅立殿中,靜候旨意。

  現在所有人都在等著皇上發話,是准,還是不准。

  若准,劉光余進殿之前的那些話都成了空話,湛王不但仍穩在中樞,更讓人意識到他舉足輕重的地位;若不准,朝中形勢膠著,定州事態緊急,又如何平定此事?

  湛王這一步進退有據,頓時將先前的劣勢扳了回來。但每一個人也都清楚,以皇上剛冷孤傲的性子,倘若執意要以定州為代價處置湛王,也是易如反掌。鳳衍揣摩聖意,即刻上前奏道:「陛下,眼下所需的軍糧可從漢中四州徵調,最多不過十日,便也到定州了。」

  湛王聞言俊眸一瞇,殷監正和衛宗平同時惱恨地看向鳳衍,不料卻見皇上抬手止住後面所有大臣的奏議,目視湛王:「若五日之後,軍糧到不了定州,又當如何?」

  這便是默認了湛王的請奏。對視之間,湛王眼中明光微耀:「若有分毫差錯,臣聽憑陛下處置。」

  一段時間的沉默,夜天凌緩緩說道,「朕給你十天時間,你好自為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10 PM

62、山明落日水明沙

  這一日的朝會直到近午才散,退朝後夜天湛並沒有像眾人想像的那樣忙於籌調軍糧,只對劉光余交待下一句「回定州之前來王府見我」,便打馬回府。

  劉光余另行去致遠殿見駕,詳述了定州現在的情形後,準備連夜趕回。臨走前記著湛王的囑咐,先行趕往湛王府。

  在門廳候了不過片刻,湛王身邊的內侍秦越迎了出來,笑著問候一聲:「劉大人裡面請,我們王爺在書房等大人。」

  劉光余隨秦越到王府內院,沿著雪落薄冰的閒玉湖,入了煙波送爽齋。正值冬日,這書房臨湖近水,原應是分外清冷的地方,卻因燒了地暖讓人絲毫感覺不到深冬的寒意。四周有一股近似檀木的淡香被暖意催得漂浮在空氣中,往裡走去,一進進都是字畫藏書,頗給人目不暇接的感覺。

  劉光余本是文官出身,精通書畫,一邊走,一邊著目欣賞,不免感歎湛王之風雅名不虛傳。待走到一間靜室,秦越抬手請他入內,自己則留在外面。

  裡面十分安靜,劉光余見湛王合目半躺在一張軟椅之上,室內暖得讓人穿不住外袍,他身上卻還搭著件銀灰色的貂裘。劉光余覺得此時的湛王和先前似乎不太一樣,在太極殿中見到他,即便是當時那種情形之下,他身上始終是那種卓然尊貴的神采,明珠美玉般懾人,而現在他卻好像有些疲憊,微緊的眉心使人直覺他並不願被打擾,劉光余便猶豫要不要開口說話。

  他正遲疑,夜天湛已睜開眼睛向他看來。抬眸之間,劉光余只見那墨玉樣的眸中透出絲銳亮,如同太陽下黑寶石耀目的光芒,但轉眼又被平靜與倦然所取代。

  「王爺。」

  「哦,是你來了。」夜天湛坐起來,指一指近旁書案上的兩封信,「你回定州之前,先拿這兩封信去找禹州巡使林路、嵩州轉運使何隸,定州的軍糧從他們那裡暫調,最多五六日便到了。」

  劉光余在他的示意下過去拿了信,但見封口處蓋的不是親王玉璽,而是湛王的私印,不僅有些狐疑。就憑這兩封私信,難道就能調動禹、嵩兩州數百萬的錢糧?他忍不住問道:「就拿這兩封信?」

  夜天湛自然看得出他的疑慮,也不多說,只淡淡道:「足夠了。」

  劉光余雖駐守定州,但對帝都最近的形勢也大概瞭解,聽他這麼說,便知北疆軍需短缺果然是因為湛王斷了國庫的來源所至,但卻想不明白湛王既然如此,為何又在這個緊要關頭要援手定州。想歸想,問卻當然不能,便拱手道:「下官先代定州將士謝過王爺。」

  夜天湛靜默了會兒,輕歎一聲,抬頭道:「坐。」

  劉光余便在一旁落座,夜天湛細問了定州的情形,聽完之後,臉色越發不好。他起身踱了數步,對劉光余道:「這樣,你到禹州,先讓林路出庫銀在當地購進急需的藥材,送到定州。軍糧我會設法再行追加,若有什麼特殊需要,可以直接送信給我,務必要控制下定州的事態,不能再出亂子。」

  劉光余道:「下官知道了,事不宜遲,王爺若沒別的吩咐,下官這就啟程回定州。」

  夜天湛點頭道:「你去吧。」

  劉光余將信收入懷中,告辭出來。仍舊是秦越親自送他出府,為趕時間,便走了湛王府的偏門。秦越送走了劉光余,回頭正好見有輛油壁輕車停在門前,他看到車旁的人便一怔,那人對他笑著一點頭:「秦公公。」

  秦越疑惑地看向車內,上前拱手道:「衛統領,這是……」

  衛長征道:「秦公公,王爺可在府中?」

  秦越道:「在。」

  衛長征便到車前低聲說了句什麼,車門輕輕一開,一個白衣輕裘、髮束綸巾的清秀公子走下來。秦越這一驚卻非同小可,脫口道:「娘娘!」

  卿塵抬手阻止他行禮:「帶我去見你們王爺。」

  秦越連忙俯身請她入府,琢磨著皇后這身打扮是不想太多人知道來此,便挑了條人少的路往煙波送爽齋去。

  劉光余走後夜天湛重新躺回軟椅上,今天從宮中回府,便有種難言的疲憊透骨不散,熟悉的寒氣絲絲泛上來,渾身上下陣陣發冷。他知道這是舊疾未癒,隱約又有發作的兆頭,但卻始終靜不下心來休息。劉光余來之前,殷監正剛剛才從湛王府離開,他來這裡說的自然是早朝上的事。

  夜天湛早已料到殷監正會來,而他比殷監正更清楚,定州出事,是他在和夜天凌的較量中翻佔上風絕好的時機。他應該作壁上觀,看著國庫捉襟見肘,四處起火,但是他卻沒有。太極殿上,他透過劉光余的憤慨想到的是數十萬戍邊將士。他在北疆曾親眼見他們不畏風沙、無懼嚴寒,揮戈執劍,鎮守邊關。夜寒天作被,渴飲胡虜血,那種常人所不能想見的艱苦和豪邁,讓錚錚男兒熱血沸騰,更讓每一個身臨其境的人肅然起敬。

  他不得不承認,對這些天朝的將士們,甚至對一直浴血征戰、抵禦外敵的四皇兄,他是有著由衷的敬佩。那是男人對男人的欣賞和尊敬,不會因身份、地位或者立場而有所不同。所以今天早朝上,他走出了那步險棋。

  這一切他都沒有對殷監正說,不想說,也沒有必要說。當煙波送爽齋中剩下他一個人時,有種莫名孤獨的感覺毫無預兆地在心中擴散開來,隨著那股寒冷浸入了四肢百骸。

  是的,孤獨。雖千萬人在側,卻形單影隻地孤獨。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有這樣的感覺,路越走越遠,這感覺便越來越強烈。或許在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他並未料知這是一條如此孤獨的路。

  然而更令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今天站在丹陛之側,在和夜天凌數度交鋒形勢一觸即發的關頭,他們兩人會為相同的目的用不同的方式各自後退了一步。那彈指瞬間,好像是一種殊途同歸的默契,他到底為什麼那麼做夜天凌似乎知道,並且為此也做出了決定。這種想法簡直荒謬,但是偏偏如此真實。

  他有些困惑地抬手壓著隱隱作痛的額角,是為什麼呢?突如其來的迷茫竟讓他心中生出一絲懼意,苦心經營卻失去自己真正的目的,活著卻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活著是如此可怕的事情。他絕不願陷入這樣的泥潭之中,如他的父皇,得到所有卻一無所有;如他的母后,苦苦追尋卻迷失在其中而不自知。

  有些東西他若捨不下,便有可能得不到他想要的,而如果舍下了他所堅持的,得到了,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一刻心中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就像太極殿中剎那間天人交戰的激烈。他極力壓抑著剛剛冒出來的想法,只要有一絲動搖,或許隨之而來的便是滅頂之災,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他如何抗得過那個人……不是,是那兩個人。

  頭漸漸疼得厲害,讓他心裡有些煩躁,這時聽見有人進了靜室,是秦越的聲音輕輕叫道:「王爺。」

  夜天湛仍舊閉著眼睛,心知又是有人來了,頗不耐煩地說道:「不管是什麼人,不見。」

  「王……」秦越的聲音似乎被打斷,接著便是他退出的腳步聲。身邊重新安靜下來,夜天湛卻直覺有人還在室中,一種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他蹙眉睜眼,看清來人後卻一下子從軟椅上抬起身子,身上的貂裘半落於地。

  面前,卿塵淡笑而立,一身男兒袍服像極了以前她要出王府去玩時的裝扮。他幾乎脫口就要問她今天是要去聽講經還是逛西山,若是有閒暇,他會陪她一起去。但這樣的距離下他看得清楚,她的眉眼間多了一種嫵媚的溫柔,這溫柔是他所陌生的,提醒他,人雖在,昨日休。

  他眼中剛剛現出的欣喜霎時落了下來,卿塵仔細看他的臉色,向他伸出手。他往後一靠,語氣疏淡:「娘娘今天來,又想找臣要什麼?」

  卿塵輕歎,跪坐在他身旁,「手給我。」

  夜天湛沒有動,卿塵將滑下的貂裘重新搭到他身上,執過他的手腕平放,手指搭在他的關脈間。她半側著頭,黛眉漸緊,過了會兒,要換另外一隻手重新診脈,夜天湛突然反手將她手腕狠狠扣住,他身上冷雪般的氣息兜上心頭,溫熱的呼吸卻已近在咫尺。

  「你來幹什麼?」

  他手上力道不輕,卿塵深蹙了眉,卻不掙扎,任那冰涼修削的手將她緊緊鉗著,說道:「宋德方見你一面都難,他的藥你是不是根本沒用?難怪皇上說你氣色不好,我若不來,你就這麼下去,難道真不顧自己的身子了?」

  夜天湛道:「他讓你來的?」

  卿塵道:「是。」

  夜天湛拂手鬆開她,漠然道:「回去轉告皇上,我死不了,請他放心。」

  卿塵從未見過他如此冷冰冰的樣子,眉眼沉寂,默不作聲。她轉身研墨執筆,細細思量,寫就一副藥方,便起身走到門口,「秦越。」

  秦越一直伺候在外面,聞聲而來。卿塵道:「照這個去煎藥,另外差人去牧原堂告訴張定水,就說我請他每隔五日來一趟湛王府,替王爺診脈。」

  秦越答應著離開,卿塵回到夜天湛身邊,靜靜站了會兒,自袖中取出兩份紙卷給他。夜天湛本不想看,但卿塵固執地將東西托在眼前,他終於接了過來。打開其中一卷看下去,他突然微微色變,逐漸將身子坐起來,緊盯著手上,迅速翻閱,看完之後,霍然扭頭問道:「這是什麼!」

  卿塵看著他因驚怒而有些蒼白的臉色,回答:「這是殷娘娘薨逝當晚,我審問她身邊幾名女官和清泉宮中侍女的口供。另外一份,是太皇太后留給皇上的懿旨。」

  夜天湛手抑不住有些發抖,他當然看得出這些是什麼。以他的心智,也曾想到過處死殷皇后未必是皇上的意思,他一直以為殷皇后是自行求死。但從這幾份口供中卻可以看出,一手導演此事的,居然是衛家,而配合衛家完成此事的,也正是殷皇后自己。

  衛家安排宮中內侍送去那杯賜死殷皇后的鴆酒,殷皇后事先就已知情。在此之前,衛嫣曾與殷皇后暗通書信,說湛王之所以始終按兵不動,完全是顧忌她身在宮中。換言之,殷皇后已經成了湛王最大的絆腳石。殷皇后本就心高氣傲,再加上太皇太后那晚說過的話,她越想越是心灰意冷,也早對身遭幽禁的境地難以忍受,所以心甘情願飲鴆自盡。

  這些倒還是其次,最讓夜天湛怒火中燒的是,衛嫣始終是借湛王府的名義規勸殷皇后顧全大局。那對於殷皇后來說,這杯致命的毒酒,無異於她的兒子在皇位和母親之間做出了最後的選擇,不管她是不是願意飲下那杯酒,她在這人世間最後的一刻曾經是何等心情?

  幾份供狀被夜天湛緊攥著,片片落下來,盡毀於指間。他心中陡然衝起一股悲憤之氣,強忍著無處發洩,猛地一側頭,自唇間迸出連串劇烈的咳嗽。卿塵忙扶他,他卻用力一把將她拂開,袖袍掠過她身前,上面已是點點猩紅。

  卿塵驚道:「你怎麼樣了?」

  夜天湛抬手緩緩將唇邊血跡拭去,眼中千尺深寒,是恨之入骨的殺意,但此刻他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皇上先是放著衛家不動,又在這個關頭將殷皇后之死的實情告知於他,是料定他絕對再容不下衛家,他是在逼他對衛家動手,要他親手替他清查虧空掃清道路,打開閥門勢力的缺口,那將一發不可收拾。

  他的心裡像是烈火焚燒,忽然被塞進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與冰的翻騰,煎熬骨髓。他竭力穩住了自己的聲音,揮手將破敗不堪的供狀和那道懿旨丟去:「拿走,我不信。」

  卿塵任那些東西落在地上,看也不看,「我沒有騙你,信與不信在你自己。」

  夜天湛眸心驟然緊縮,轉頭目視於她,生出絲冷笑:「好,那我問你一件事,你若敢對我說實話,我便信你。」

  「你問。」

  「夜天凌是不是父皇的兒子?」

  卿塵修眉一緊,眼底卻依然沉靜如初,過了良久,她淡淡說出兩個字:「不是。」

  她的回答著實讓夜天湛萬分意外,抬眼問道:「你可知道這兩個字從你嘴裡說出來意味著什麼?」

  卿塵道:「意味著我說過的話,我這一生,絕不欺瞞你。你心裡明白,若留著衛家,遲早更生禍端,長痛不如短痛。」

  夜天湛道:「衛家,我容不下,現在他也一樣容不下。你知道我的耐性並不差,我等得起,他若還想將事情做下去,就會比我先動手。不過別怪我沒有提醒,這是和天下仕族為敵,若有一絲不慎,我不會再放過第二次機會。」

  卿塵道:「他究竟要做什麼,你比我更清楚。難道你看不出這其中有多少曾是你的構想?你自己立下的鴻圖壯志,你在這煙波送爽齋中說過的話,你若忘了,我沒有忘,我不信你真的願意讓他功虧一簣!」

  夜天湛身子微微一震,臉上卻漠然如初:「你只要相信我能就行了。」

  卿塵搖頭道:「別再在國庫和虧空上和他糾纏,你不可能真正逼他到山窮水盡,何況,我不會坐視不理。」

  夜天湛道:「你又能怎樣?」

  他的目光銳利而冷漠,透著剛硬如鐵的堅決,那冷厲的中心似一個無底的黑洞,越來越深,越來越廣,看得卿塵心驚。她細密的睫毛忽而一抬,對他說出了四個足以令任何人震驚的字,「皇族寶庫。」

  夜天湛眼底驀然生波:「你說什麼?」

  卿塵卻只靜靜望他:「如果到了那一步,就真的是無法挽回了。你可想過,那根本是兩敗俱傷的局,必然禍及整個天朝。就像今天,不管你再徵調多少軍糧,不管我再教御醫院多少治病解毒的法子,定州三十七名士兵已經死了,我們愧對他們。」

  夜天湛盯了她半晌,忽然乏力地靠回軟椅,長歎:「卿塵,你究竟想怎樣?你替他出謀劃策,現在卻又幫著我,事事坦誠相告,你到底要幹什麼?」

  聽了這話,卿塵在他身邊坐下,抱起膝頭,望著別處,緩緩搖一搖頭:「我不知道,眼前這般情勢,我想怎樣有用嗎?你若下了狠手,我便幫他,他若逼得你緊了,我便幫你,我還能幹什麼?你們誰能放手?就連我自己也放不開手。」

  夜天湛平靜地問道:「倘若有一日分了生死呢?」

  卿塵無聲一笑:「他死,我隨他。」

  「若是我呢?」

  「我拚死護著。」

  夜天湛微有動容,卿塵說完突然又笑道:「奇怪了,怎麼聽起來倒成了我左右都是死。」

  夜天湛緊緊一皺眉頭:「別再說這個字,我不想聽。」

  卿塵道:「是你先說的。」

  夜天湛沒有就此和她論究,他突然專注地端詳著她,彷彿從來沒有見過她一般。他眼中凌厲的鋒芒漸漸褪去,墨色蕩漾,那泓澄淨如同最黑的夜,最深的海洋,緩緩地流動出濃烈的色彩。「卿塵,」他低聲叫她的名字,「做我的女人吧,我放手,只要你。」

  這不像是他會說的話,低沉的柔,淡倦的暖,絲絲令人心酸,卻真誠地發自肺腑。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等待她的答案,卿塵回視他,丹唇輕啟,「可能嗎?」

  她的眼睛倒映在夜天湛的眸底,幽靜澄澈,冷靜到絕美,他從這幾乎令人發狂的冷靜中看到了一切。隔了片刻,夜天湛突然輕聲笑起來,神情間卻是萬分落寞。他終於挪開了目光,望向眼前一方空處,緩緩搖頭。

  卿塵靜了會兒,道:「我已經是他的妻子。」

  夜天湛道:「我知道。」

  然後兩人都沒有再說話,一人躺著,一人坐著。屋裡安靜得可以聽到空氣的流動,隔著簾幕屏風,透過來檀木枝暖暖的淡香。卿塵扭頭,突然發現夜天湛書案之上的每樣東西都如從前,分毫未變。還是那方麒麟瑞池硯,還是那種雪濤冰絲箋,一盆清雅的水仙花放在左側,透花冰盞裡面是她丟進去的幾粒紫玉石。一支黃玉竹雕筆是他慣用的,向來放在右手邊,筆架上空出的位置,當初被她掛上去一個晶瑩剔透的玉鈴鐺,如今仍懸在那裡。

  她伸手輕輕碰觸鈴鐺,薄玉微響,清脆和潤。聽到聲音,夜天湛淡淡一笑:「煩心的時候聽聽鈴聲,煩惱就都不見了,這是你說的。」

  「管用嗎?」

  「嗯。」

  卿塵也笑一笑,索性頻搖鈴鐺。叮叮噹噹的玉聲響滿一室,突然讓人忘了眼前所有的事情,唯有紅爐畫屏,香暖雪輕,人如玉,笑如花,夜天湛看著卿塵輕歎,但神情間漸漸泛起愉悅。

  卿塵側頭靠在自己膝蓋上,和他的眼神相觸,明眸坦亮。這一刻,屋中似乎格外溫暖。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時光彷彿悄然倒流,回到多年前曾有的一刻,回到記憶中久遠的場景。一幕幕似曾相識,幾世的糾纏,心頭似有萬般思緒緩緩流淌,濃得令人歎息。彼此熟悉的面容,目光中沉澱下淡淡的安寧與微笑。

  這時候外面秦越隔著簾子稟道,「娘娘、王爺,藥好了。」

  卿塵扭頭道:「拿進來吧。」

  秦越入內將藥放在旁邊,便識趣地迴避開來,退出門外後走了沒幾步,迎面見衛嫣進了水榭,急忙站住:「王妃!」

  衛嫣也不看他,逕自往前走著,一邊走一邊問:「幹什麼呢?」

  秦越道:「剛給王爺送了藥。」

  「怎麼這時候奉藥?誰在王爺這兒?」

  秦越心想現在王爺定然不願有人打擾,卻又沒有理由攔衛嫣,支吾道:「是新換的方子……王爺……呃……」

  「怎麼回事兒?」衛嫣見他吞吞吐吐,頓時不悅,自己拂開垂簾便步入靜室。秦越沒來得及攔下她,忙跟在後面喊了聲:「王爺,王妃來了。」

  衛嫣轉過煙水流雲屏風,突然間看到一身男裝打扮的卿塵,猛地收住腳步。夜天湛見到她,眉心一鎖,臉色霎時便沉了下來。

  待衛嫣看清屋裡的人是卿塵,臉上立刻有嫉恨的神情一閃而過,她向前福了一禮,「不知皇后娘娘駕到,有失遠迎。娘娘怎麼不差人先通知一聲,府中也好開中門迎駕。」

  卿塵抬眸,淡緩一笑:「不必了,我只是聽說王爺身體欠安,過來看一看。」

  衛嫣目光在夜天湛和卿塵之間轉過,看到旁邊的藥盞,便知道秦越剛才說新換的藥定是卿塵開出的方子,不由得微微冷笑:「真是有勞娘娘,娘娘開方子下藥,我們怎麼敢用?」

  卿塵聽出她話中別有他意,漫不經心地挑眉:「是嗎?」她側首看向夜天湛。

  夜天湛自從衛嫣進來便一直冷冷目視於她,這時也沒有移開目光,回手拿起身旁的藥盞,仰頭便一飲而盡。

  他這樣不給情面,衛嫣又驚又氣:「王爺!你怎就這麼喝了!」

  夜天湛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道:「我不妨告訴你,只要是她給的,就算是穿腸的毒藥,我也照喝不誤!」說罷他猛地將藥盞往地下一摜,「匡」的一聲脆響,冰瓷四濺,他霍然起身,喝道:「來人!」

  秦越立刻領著幾個內侍進來,夜天湛袖袍靜垂,寒聲說道:「帶她回住處,從今天起不准踏出屋門一步,有誰敢往外面傳半個字,別怪本王無情!」

  衛嫣始料未及,直接被嚇愣在那裡,張了張嘴,顫聲問道:「王爺,我做錯什麼了,你要這樣對我?」

  夜天湛緩步來到她身前,冷笑澹澹。他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將那張美艷的臉龐抬起來:「你做過什麼,自己心裡清楚,本王這輩子最失敗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這個王妃!」

  他的指尖冰涼,衣袖劃過眼前有雪樣的氣息,夾雜著一股清苦的藥香。衛嫣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眼底的寒意更勝嚴冬,讓人如墜冰窖。那樣溫文的一個人,他在發怒,他的手緩緩移到了她的脖子上,手下即將爆發的力道似乎只要稍一用力便能斷送她的性命,她從來沒有覺得他這樣可怕。

  夜天湛臉色白得幾近透明,額前青筋隱現,表明他在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他揮手鬆開衛嫣:「滾!」

  在水榭中的都是夜天湛的近身心腹,平常早對衛嫣的頤指氣使忍無可忍,只因她是王妃,勉強還算恭敬,秦越上前道:「王妃請吧。」

  衛嫣惱怒地掙開他們,抬手指著卿塵,氣得渾身發抖,對夜天湛道:「我知道,你……你就是為了這個女人,你是為她瘋魔了,你……」

  她話未說完,卿塵便慢慢拂開了指向眼前的手,眼底一抹清光迫人,「衛嫣,你不妨仔細想想你和衛家都做過些什麼,這樣的話你若再多說一句,我便讓整個衛家給你陪葬。」

  衛嫣頓時明白了夜天湛今天為何如此震怒,慘白著臉看著面前兩人,若他們聯手要亡衛家,衛家絕無活路。那種絕望的感覺從天而降,她像是被扼住了喉嚨,再也說不出一個字,身子搖搖欲墜。秦越往旁邊遞了個眼神,兩名內侍立刻上前半請半挾地將她帶出了水榭。

  人都走了,夜天湛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方才凌厲的神態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疲憊的傷感。他身子微微一晃,卿塵擔心地叫他一聲,伸手想要扶他,他對她搖了搖手:「我沒事。」

  他沒有看她,自己轉身慢慢坐了下來。她還在身邊,他能感覺到她關切的目光,其實很想告訴她,衛嫣說對了,他就是為她瘋魔了,她已經讓他不是他了,但是他終究什麼也沒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2:10 PM

63、莫損心頭一寸天

  位於臨仙坊的歸鴻樓向來是伊歌城中把酒清談的好去處,登樓閒坐,放眼大江,潑墨揮毫,擊築笑歌,都是賓客們常有的雅興。眼前雖還不十分暖和,但二月一過,楚堰江冰消雪融,走馬長街,吹面而來輕風料峭,已帶了桃紅柳綠的清爽氣,讓人深吸一口便心生愜意,渾身輕鬆起來。

  歸鴻樓開闊的前堂人聲喧嘩,賓客如鯽,和往常一樣頗為熱鬧,這幾天多數人都在樂此不疲地談著同一件事情。

  今年二月甲申,昊帝納欽天監正卿莫不平之議,設祀禮,行大典,登五明台遙祭驚雲山。

  當日,帝都上空日月同輝,照臨萬方。驚雲山境內紫雲繚繞,面南一側山崖無故崩裂,失蹤數十年的皇族至寶歸離劍重現蹤跡。

  得歸離劍者得天下。

  昊帝在繼位之前,外御強敵、內肅九州的形象早已深入民心。他深知多年戰亂,民生不安,稱帝之後薄徭賦,廢苛政,與民休養生息,復又罷貪官,懲酷吏,興農工,通商路,破格提拔有識之士,這一切都使寒門士子及百姓深為擁戴。歸離劍出,人人奔走相告,無不稱天命所歸。

  歸離劍一事越傳越是神秘莫測,緊接著昊帝頒詔天下,廢除強徵兵役,廢奴役賤籍。此舉使得天子威望日盛,先前些許流言蜚語很快湮沒在這來勢洶湧的天命之中。

  雖已事隔多日,但無論走到天都何處,都常能聽到「歸離劍」的字眼。此時歸鴻樓中正有樂女曼聲彈唱關於此事的唱曲,瑤琴輕鼓,隔著珠簾玉戶不時傳入裡面略為安靜的一間雅室。

  鞏思呈凝神聽了會兒,喟然一歎,對面前的人道:「歸離劍出,四海鹹服。莫先生技高一籌,在下佩服。」

  莫不平眉梢微動,呵呵笑道:「天讚我朝,聖主應命而生,歸離劍失而復得,實為幸事。」

  鞏思呈明知歸離劍之事另有蹊蹺,卻也清楚莫不平不可能露出半點兒口風,只得隨他笑笑,說道:「莫先生神機妙算,常常救人於危難,今天我請先生來,正是有事相求。」

  莫不平道:「請講。」

  鞏思呈道:「想必先生早已知道,犬子不爭氣,惹下大禍,還望先生救他一命。」

  十日之前,原穎川轉運使鞏可被押至帝都,如今正關在大理寺刑牢。定州之事雖尚未定案,但任誰都知道,鞏可此番已難逃一死。

  莫不平端起面前的天青玉瓷盞,卻不急著飲茶,「此事你應該去求湛王殿下,何故找到我這裡?」

  鞏思呈頹然搖頭:「莫先生是明白人,定州出了這樣的亂子,我還有何顏面再去求湛王?他沒怪罪於我,已是看在多年賓主的份上,給足了我情面。眼下唯有先生能救小兒,將伯之助,義不敢忘,請先生務必成全!」

  莫不平道:「定州之事交由三司會審,證據確鑿,老夫也無能為力。」

  鞏思呈不想他這樣直截了當地拒絕,臉上立時一白:「莫先生……」

  莫不平倒並非絕然無情之人,只是這事的確無法相幫:「你應該很清楚,究竟是誰想要令郎的性命,又是為了何事。實不相瞞,一個時辰前,御史台又有奏本彈劾府上二公子國喪之中宴酒行樂,這道奏本已明發廷議,很快便見結果,你還是有個準備吧。」

  鞏思呈臉上已是蒼白如死:「百丈原之事全是我一人過錯,各為其主,娘娘若因此要取我性命,我無話可說。煩請先生代為轉告,我願以此身告慰澈王在天之靈,請娘娘高抬貴手,放過小犬。」

  「娘娘並不想要你的性命。」莫不平歎道,「痛失至親是何等滋味,想必你現在也已明白一二,我能說的也只有這些了。」他起身告辭,終究還是有些不忍,便再道:「其實有個人你不妨去試試,他若願幫你,令公子或許有救。」

  鞏思呈忙問:「是誰?」

  莫不平道:「漓王。」

  伊歌城南以射日台為中心的騎射場周迴二十餘里,佔地廣泛,最多可容納騎兵兩萬,步兵三萬,是平時天軍操練的主要場地。

  聖武朝以來因戰事頻繁,天下尚武之風逐漸盛行,無論是仕族子弟還是平民百姓,大都騎馬射箭,修習武藝。久而久之,仕族之中除了遊園擊鞠、清談宴樂之外多以此為消遣遊戲,騎射場中處處不乏他們的身影。

  夜天漓在封王之前便是天都大名鼎鼎的放浪人物,一等一的疏懶,一等一的紈褲,雖然現在接管了京畿司也絲毫不見收斂,照樣縱歡行樂,顯然沒有做個良臣賢王的打算。從那道委他以重任的詔令下後,京畿司中從來不見他的影子,非但如此,他還一聲令下將數千京畿衛大半趕出府營,任他們出入賭坊青樓也不過問。

  滿朝皆知漓王聖恩隆寵,昊帝對他簡直就是縱容。他這般行事,惹得一群老臣憂心不已,頻頻上書規勸。可偏偏最近帝都中上報有司的案件逐日減少,城坊間治安良好井然有序,誰也挑不出什麼錯處,昊帝放任不理,漓王我行我素,十分逍遙。

  天氣回暖,騎射場上就比往常多出幾分熱鬧,京畿衛的士兵們近來最怕的便是隨漓王來校場,一見到漓王手中那桿銀槍,人人心中都發怵。

  漓王的槍法現在是越來越出神入化,這幾個月興致極好,幾乎每天都點十幾名京畿衛陪練槍法,哪個花拳繡腿讓他看不順眼,當即便逐出京畿司,連委屈訴苦的地方都沒有。

  場中銀光爆閃,一柄長刀「噹」地被激上半空,四周侍衛們齊聲叫好。夜天漓瀟灑地將銀槍一擲,丟給身旁近衛,「刀都拿不穩,回頭練去!」

  方才和他對練的士兵已在他手下走了近百招,正跪在面前惴惴不安,聞言喜形於色,知道今天算是過關了,「多謝王爺指教!」

  夜天漓往外走去,剛才就聽到相隔不遠左營校場鬧鬧嚷嚷,一邊走一邊問道:「那邊吵什麼?」

  侍衛立刻回道:「是麟台少卿鞏行和殷家大小姐在較量箭法。」

  夜天漓奇道:「怎麼回事兒?」

  侍衛道:「聽說年前殷家和鞏家定了婚約,殷小姐想必是不願,卻父命難違,便帶人找上了鞏行,好像是要逼他退婚。」

  夜天漓聽罷,心裡便將殷監正暗罵了一聲,他到底把女兒當什麼?轉念又一想,說道:「走,去看看。」

  左營校場中除了圍觀的將士和一些前來射獵的仕族公子外,另有十餘名身著騎裝的女子圍在四周,個個冠帶束髮,英姿颯爽,看來是隨殷采倩一同來助聲勢的。

  這時候原本亂糟糟的哄鬧聲漸漸低了下來,夜天漓沒讓侍衛驚動別人,先站在了外圍往場中看去,卻見這哪裡是在比箭。殷采倩騎在一匹紫騮馬上,身著雪貂鑲邊騎裝,足踏烏皮勒金靴,手中飛燕銀弓彎如滿月,正隔著數步的距離不偏不倚地對準鞏行,面如寒霜,「鞏行,我話說得夠明白了吧?你到底答不答應!」

  這鞏行正是鞏思呈的二公子,此人平時舞文弄墨,自命風流,除了鬥雞走狗花天酒地外倒也沒什麼劣跡,至少比起他的兄長要好得多。此刻被殷采倩拿箭指著,倒也不慌張,「大小姐何必如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我一句話就能作罷?你我自幼相熟,也算是青梅竹馬,這婚約也無不妥當,怎麼至於動刀動槍呢?」

  殷采倩柳眉冷挑:「胡說!誰和你青梅竹馬了?再說就算是要定青梅竹馬的婚約也輪不到你!」

  鞏行笑道:「這麼說,大小姐難道是心有所屬?卻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何不請來一見?」

  殷采倩向來崇拜的是霸氣英武的男兒,對他這種油腔滑調的花花公子最是厭惡,銀牙碎咬,臉上沒有半分好顏色:「對!我就是心有所屬,非他不嫁。他好過你千倍百倍,你若不服,先贏了我手中的箭,再去和他較量!」

  即便天朝民風並不拘謹,在場的也大多是生性豪爽的將士,但有女子當眾說這樣的話還是引得四周嘩然一片。她話音落後,人群裡卻傳來陣掌聲,只見夜天漓緩步邁入場中:「說得好!」

  突然見漓王前來,鞏行和身旁諸人紛紛上前見禮。殷采倩也不能再這樣拿箭指著鞏行,收弓下馬:「王爺。」

  夜天漓盯了她一會兒,挑一挑唇角,慢悠悠轉身對鞏行道:「鞏行,你好大的膽子,也不先問問她是誰的人,就敢定下婚約。本王倒想看看你有多少能耐,還能逼她嫁你不成?」

  這話讓所有人愣住,人人心中都冒出一個念想——殷采倩方纔所說的人,難道竟是漓王?若果真如此,按漓王平時飛揚跋扈的性子,這事絕不會善罷甘休。

  鞏行呆了呆,他惹誰也不敢惹眼前這位驕橫的王爺,先時應對自如的模樣全無,「王……王爺,我並沒有逼她嫁我,這是兩府長輩替我們定下婚約,我只是遵從父命而已。」

  夜天漓眉梢一吊:「殷采倩早有婚約,尚未解除,豈能隨便嫁與他人?你們兩家若糊塗了,本王給你們提個醒。」

  鞏行道:「請問王爺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從來不曾聽說殷小姐另有婚約啊。」

  夜天漓道:「聖武二十六年,殷皇后做主將殷采倩指為澈王妃,雖當時因虞呈叛亂,十一皇兄帶兵出征沒來得及大婚,但此事早就內定下來,這不是婚約是什麼?你鞏行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娶澈王妃?」

  眾人都不想他說的竟是這件事,頓時面面相覷。當初這指婚雖確有其事,但澈王戰死沙場後,這事便到此為止,無人再提,可偏偏現在漓王一說,大家卻又都覺得無法反駁。宮中從來沒有旨意廢除這婚約,那麼殷采倩在名義上,的確應該是尚未舉行大婚典禮的澈王妃。

  鞏行愣了半天才道:「可是澈王……」話說到一半,夜天漓一道鋒利的眼神直刺過來,竟駭得他沒敢說下去。夜天漓顯然不打算和他講什麼道理,警告過後,將目光轉到了殷采倩身上,待要看她什麼反應,卻意外地發現殷采倩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神情間一絲迷離的哀愁,讓他有些不解。

  殷采倩見他看過來,往前走了一步,對鞏行道:「王爺說得沒錯,我與澈王的婚約從來都沒有解除。我剛才就已經說過了,我喜歡的人,他比你好千倍百倍!」她一抬下頜,揚聲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楚:「無論澈王生死,我殷采倩非他不嫁!我現在就入宮請旨完婚,鞏行你要是有膽量的話,咱們去請皇上和娘娘聖裁!」

  她此舉大出夜天漓的意料,因為澈王的事,夜天漓恨極了殷家和鞏家,對殷采倩的態度也大不如從前。他今天插手此事,原本就是想讓這兩家騎虎難下,就算不陷入兩難的境地,也要顏面盡失,落人笑柄。至於殷采倩是不是真要為澈王守節,這原本並沒在他的考慮之中。突然聽到殷采倩要履行那時的指婚,驚愕之餘,不免有些震動,「你要和十一皇兄完婚?」

  殷采倩道:「不錯,我要和他完婚。」她決心已定,當即翻身上馬,便出校場而去。

  夜天漓比殷采倩遲了一會兒,沒能在入宮之前攔住她。他趕到致遠殿,才知皇上和皇后都在清華台。

  清華台殿閣玲瓏,因在宮城偏南一方,臨近岐山地脈,有溫泉之水接引而成五色池,池水色澤深淺多變,靜暖如玉,清氣馥郁,常年不竭。每到冬季,四處冰寒雪冷,唯獨這裡溫暖。五色池四周遍植蘭芷,這時候修葉娉婷,已裊娜綻放,淡香縹緲於蘭台鳳閣,那股出塵的安靜與外面翦翦風寒的冷春自不相同。

  卿塵因怕冷,入冬以後便常居此處,一來避寒,二來那溫泉之水略具療效,對身子十分有益,便於調養。夜天凌除了召見外臣,平日批閱奏章、處理政事也都在這裡,今天正和卿塵商量什麼事情,神色沉肅,卿塵臉上亦略帶傷感。殷采倩和夜天漓先後求見,一個提出這樣離譜的要求,一個站在那裡欲言又止,夜天凌聽著眉間便見了幾分深色,也不看殷采倩,只問夜天漓:「怎麼回事兒?」

  夜天漓遲疑片刻,便將剛才的事大概說了。而後又對殷采倩道:「我在校場說的話只是存心讓鞏行難堪,你何必當真?再說當初那賜婚,十一皇兄也沒答應,並不算數。」

  卿塵見殷采倩神情堅決地跪在面前,輕聲歎道:「剛剛才和皇上在商量,要將澈王的靈柩遷回帝都入葬東陵,你們倒好,先鬧上這麼一場。」她移步上前,伸手扶了殷采倩:「你起來,這樣的事豈能拿來兒戲?」

  殷采倩順著她的手抬起頭來,不料早已滿臉是淚:「求娘娘成全我,我是真的願意嫁給澈王,當著那麼多人說下的話,我並不是玩笑。」

  卿塵垂眸看她,羽睫投下深影如扇,堪堪掩住眉宇間的淒然,輕聲道:「澈王已經不在了,我成全不了你。你與他的婚約我替你們取消,當時你離家出走不也就是為此嗎?如今,各得其所吧。」

  殷采倩臉上漣漣淚水濺落在冰涼的青石地上,只是向前叩首:「采倩心意已決,求娘娘成全!」

  卿塵原本便心緒不佳,略有不悅,蹙眉說道:「你在幽州軍營前,曾當著我的面請澈王收回請旨完婚的話,與他彼此兩清,難道忘了?」

  殷采倩道:「當時當日,他不識我,我不知他;今時今日,我敬他胸懷磊落,愛他快意瀟灑,念他生死情重。那時候我離家出走,並不是因為澈王殿下不好,而是……」她突然有些怯懦,停了停,最終鼓起勇氣往皇上那邊看去:「我喜歡著別人。後來等到我想清楚了很多事,但是,卻都晚了。」

  卿塵眼底浮起雲水般的顏色,一時間深淺難辨。殿裡擷雲香的氣息沉沉渺渺地散開,如輕微的歎息遙遙的思念,飄落錦屏御案,漸漸地落了滿地。

  眼前的殷采倩分明已不再是當年那一味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她如含苞初綻的花朵,正逐漸盛開她的美麗,那一雙杏眸中不僅僅帶著明艷與俏麗,兩年的時日已在其中沉定了太多東西,淚光之後,黑若點漆。

  驀然邂逅,擦肩而過,生命中本就有太多的來去匆匆,快得甚至讓人來不及去遺憾。過往與相逢或許在深夜夢迴中殘留下淡淡的痕跡,縱不能相忘,已無處可尋。

  不管現在殷采倩對十一究竟是什麼樣的感情,這份情義終究是有的,就因此卿塵也再狠不下心斥責她,言語便也溫和許多:「漓王剛才只是無意說了那話,你若執意如此,倒讓他不好收場了。」

  這時夜天凌目光掃過殷采倩,突然問道:「你真的想清楚了?」

  殷采倩一閉雙眼,淚水自臉上劃出兩行清痕:「回皇上,想清楚了。」想清了,看透了,傷透了,那個榮耀的家族能帶給她的都是什麼,她來不及選擇,就這麼守著那個男子風一樣遠逝的笑容一生一世,也好。

  夜天凌站起身來,在殿中緩緩踱步,腰間龍佩垂下深青色的絲絛隨著他的腳步輕微晃動,一步步無端透出沉重的壓力。過了些時候,他說道:「既然如此,你隨行去雁涼,先將澈王的靈柩迎回天都再說。」

  他的聲音清冷冷的,不辨喜怒,卿塵聞言一震,卻接著歎了口氣,沒有出言反對。讓殷采倩去一趟雁涼也好,來回幾個月,想必等她回來,情緒便也定下來了。

  殷采倩對夜天凌原本便心存敬畏,自他稱帝之後威嚴與日俱增,言行號令,越發讓人不敢忤逆,她呆了一刻,輕聲道:「采倩遵旨。」

  夜天凌往殿外看了會兒,對夜天漓道:「禮部已經擬好了儀程,讓別人去不妥當,你便親自去一趟雁涼,護送你十一哥回來吧。」

  夜天漓肅容道:「臣弟領旨。但是她……」

  夜天凌抬一抬手,讓他不必多言,拿起案前一道奏疏給殷采倩:「至於鞏行,你帶這個回去給殷監正,讓他自行斟酌。」

  殷采倩上前接過來,翻開一看,是御史台彈劾鞏行的奏疏。貶遷涿州的定論之上赫然是明紅的朱批,簡單一個「准」字鋒峻峭拔,撲面而來竟帶凌厲之氣,看得她手心涔涔儘是冷汗,心裡百感交集。這樣一來,與鞏家的婚事自然不復再議,但鞏行日後的境地也由此可見。

  夜天漓和殷采倩一併出了清華台,殷采倩極沉默地走在前面,夜天漓一反常態,也默不作聲。

  到了宮外,殷采倩低頭行了個鞠禮,便要轉身上馬,夜天漓忽然叫住她:「哎,你等等!」

  殷采倩站住腳步,夜天漓皺著眉頭:「抱歉,我今天並不是想讓你為難,你也別再賭這份氣,若十一哥知道了,倒要怪我了。」

  殷采倩目光淡淡投過他身邊,並不看他,「王爺今天說得並沒錯,不必跟我道歉,我往後就為澈王守一輩子靈,念一輩子佛,也是我應該的。」

  「你這算什麼?」夜天漓臉上冷了下來,「想替殷家贖罪嗎?」

  殷采倩搖頭:「若要說罪,你們男人的恩恩怨怨,輪不到我來贖。我就只記著在北疆最難過的時候,是澈王他陪著我,雖然他那時候也沒把我當成未來的澈王妃,但他陪我喝酒聊天,騎馬射箭,現在想起來,還真是開心。你們爭你們的恩怨,我陪他喝杯酒,說說話,難道不好嗎?」她半仰著頭看那透藍的天,衣袍紛飛,微風輕寒掠過鬢髮:「又要去北疆了呢,我倒是想,犯不著一定要回天都,他應該更喜歡北疆,可以縱馬馳騁、仗劍嘯傲的地方,才適合他。」

  夜天漓心底滋味難言,沉甸甸壓得人難受,喝了句:「別說了!」

  殷采倩終於看向他,細看了會兒,悵然道:「方纔在校場見著你,我真以為是澈王回來了。可是現在仔細看,是像,可又不十分像。他發起怒來更像皇上,冷冰冰地不說話,想想也挺怕人呢。」

  夜天漓有些惱火,話中就帶了狠意:「我們本就是兄弟,像有什麼奇怪?你回去告訴殷監正,十一哥這筆賬,我和殷家沒完!」

  殷采倩將頭一轉,眼中酸楚刺痛,淒涼難耐:「王爺要怎樣便怎樣吧,只是別誤了去北疆的正事。」說罷翻身上馬,嬌叱一聲,紫騮馬放蹄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青石平闊的大路上。

  夜天漓滿心情緒無處發洩,緊繃著臉打馬回府,身邊人都看出他心情惡劣,格外小心翼翼。府中內侍見他回來,有事情慾上前稟報,看看他臉色卻又猶豫。

  夜天漓轉頭沒好氣地道:「有事就說,幹什麼吞吞吐吐的?」

  那內侍忙俯身道:「是,王爺,鞏思呈又來求見,等了王爺半天了。」

  夜天漓揮手將纏金馬鞭擲下,心頭「噌」地就是一陣怒火。鞏思呈昨天便來過漓王府,夜天漓心知他是為鞏可之事而來,見都不見,沒想到他今天還來。

  那內侍跟著夜天漓大步往前走去,眼見他將身上披風一扯兜頭撂了過來,轉身站住:「讓他來見我!」

  內侍躬著身去了,不多會兒引了鞏思呈前來。夜天漓已經進了寢殿,內侍前去通報,鞏思呈站在階下再等。高簷華柱之前他獨立的身子有些佝僂,花白鬢角,風霜蒼老。他抬頭往殿內看去,宮幔遙遙,深不見底,無端令人覺得壓抑和不安。原本連著兩天都見不到漓王,他早有些心灰意冷,只是現在除了漓王外,沒有人能在皇上和皇后面前說上一句話,不管漓王是什麼態度,他總是要試一試,這畢竟是最後的希望了。

  過了好一會兒,寢殿深處終於有人走了出來,正是漓王。鞏思呈來不及細思,忙趨前幾步:「王爺。」

  夜天漓此時已經換了一身雲錦長衫,扣帶鑲玉,箭袖壓金,頭綰攢珠七寶冠,玉面俊俏,帶著高貴與冷傲。他緩步在殿前站住,居高臨下看向鞏思呈,臉上倒也不見先前的怒意,只是陰沉沉地有些駭人,驕狂中透著幾分煞氣。

  他不出聲,鞏思呈只得彎腰候著。良久聽到上面冷笑一聲,夜天漓道:「你想保鞏可一命?」

  他直接就這麼問,鞏思呈倒愣住,接著道:「逆子混帳,百死莫贖,但請王爺救他一救。王爺若肯說話,皇上定會開恩。」

  夜天漓道:「好,本王答應你。」

  他如此痛快,非但沒有之前料想的羞辱,連一句推諉都不見,鞏思呈意外至極,隨後匆忙道:「……多謝王爺!」

  夜天漓盯著他,唇角慢慢生出抹極冷的笑:「用不著謝本王,皇上說了,鞏行既然定了貶去涿州,鞏可,就發配定州充軍,你謝恩吧。」劍眉一挑聲音一揚:「來人,送客!」說罷頭也不回逕自轉回殿中去了。

  他那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鞏思呈眼前幾乎漆黑一片,仿若由死路直墜地獄。天下三十六州,單單發配到定州,鞏可軍糧一案害死定州數十名將士,定州軍民早恨不得將其扒皮抽筋,生啖其肉,落到他們手裡,這是生不如死啊!鞏思呈僵立在原地,混濁的眼中一片空茫,冷風襲來,寒徹心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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