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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17 PM

32、黑雲壓城城欲摧

  清晨夜天凌離開的時候,卿塵睡的很沉,竟沒聽到一點兒聲響。醒來後心裡一陣空落落的,卻在手邊觸到樣溫涼的東西,一看之下,是那枚玄玉龍符。

  倒不是他忘了帶,是特意留給她保管的。龍符是至關重要的東西,此時夜天凌把這個給她留下,就像是丈夫出門前囑咐一句「家裡便交給你照看了」,卿塵手撫那飄飛的紋路微微一笑。

  大軍簡單休整隨後出發,再次紮營已入薊州邊界。先前已有軍報,玄甲軍順利攻下漠陽,最遲兩日便可配合大軍形成合圍之勢。

  因為仍是在軍中,卿塵平日還是長衫束髮的打扮。殷采倩百般央求夜天湛,終於得以留下,卻整日連鎧甲都不脫,騎馬射箭不輸男子,有事沒事就來卿塵帳中,倒真正和卿塵越發熟稔了。

  黃昏時分,帳中早上了燈,殷采倩在卿塵這裡待了會兒突然想起什麼事,丟下句「我去下湛哥哥那裡」便沒了人影。

  卿塵搖頭笑了笑,左右無事,便拿了枝竹枝在地上隨手演化左原孫教習的陣法。帳外不時有風吹得簾帳晃動,忽然一陣旋風捲著什麼東西撞上軍帳,案前燈火猛地閃晃。卿塵手中無意用力,竹枝「啪」地輕響,竟意外折斷在眼前。

  她心頭突地一跳,沒來由得有些心緒不寧,微蹙著眉心瞅了會兒地上縱橫的陣局,起身走出營帳。

  天邊長河落日,殘陽似血,朔風撲面,漠原如織。大軍沿河駐紮,數萬軍帳連綿起伏,長旗獵獵,盡在暮色下若隱若現。

  她駐足帳前放眼眺望,耳邊飄來一陣遼遠的笛聲。

  笛聲飛揚在北疆寥廓的大地上,卻不見醉臥沙場埋骨他鄉的悲涼,於朔風長沙的高遠處轉折,飛起彈指千關,笑破強虜的揮灑,更帶著號令三軍,飛劍長歌的豪邁。卿塵側首凝神聽著,一時竟忘了天寒風冷,月白色的玉帶隨風飄揚,不時拂上臉龐,落日最後一絲餘暉也緩緩的退入了大地深處。

  笛聲漸行漸遠,慢慢安寂下來,卿塵望向大軍帥營,一抹微笑透過輕暗的暮色漾開在唇角。

  營帳前有人在說話,卿塵扭頭看去,見衛長征同什麼人一起走過來。

  衛長征到了近前,微微一欠身:「王妃,中軍那邊派了兩隊侍衛過來加強防衛。」

  卿塵已看到營前多了兩隊披甲佩劍的侍衛,眼前那人手撫劍柄,躬身道:「末將吳召見過王妃!」

  卿塵認得他是夜天湛身邊的侍衛副統領,再看那些侍衛的服色,也都是夜天湛近衛中的人,微笑道:「我這裡其實也用不著這麼多人。」

  吳召恭聲道:「此處離薊州太近,只怕會萬一突發戰事,四殿下的侍衛目前只有半數在此,所以末將奉命來保護王妃。外面風大,王妃還是進帳歇息吧。」

  卿塵也不再說什麼,便道聲「有勞」回到帳中。

  夜色已濃,一時間四處安靜,帳前沒有閒雜人等隨意走動,幾乎可以聽見外面營火舔著木柴「辟啪」作響。卿塵靜了靜心,隨手翻了卷書來看,一邊撫摸著趴在身上的雪戰。

  雪戰乖巧地伏在卿塵膝頭,本來微微往後抿著耳朵十分愜意,忽然間卻撐起身子,豎耳傾聽。

  卿塵抬起頭來,外面傳來腳步聲,她依稀聽到有人喝斥了一句:「吳召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攔!」

  聲音隔著營帳尚遠,聽上去像是殷采倩。夜天湛的近衛都認得這位殷家小姐,自然知道她刁蠻的脾氣,又哪裡敢真的攔她?果然緊接著垂簾一掀,殷采倩進了帳來。

  帳中被她帶進一陣冷風,卿塵笑道:「這時候你過來,不是又想賴在我這兒睡吧?」

  殷采倩將披風的帽子往下一擼,露出的臉龐因著了幾分寒氣微帶紅潤,燈下明艷照人的眉眼間卻流露出匆忙而驚慌的神色。她幾步走到案前:「你還有心思和我說笑,四殿下那邊出事了!」

  卿塵心中一驚,笑容凝固:「怎麼了?」

  殷采倩匆匆說道:「他們遇到了突厥大軍!虞夙知道大勢已去,居然勾結了突厥人,暗中放突厥三十萬大軍入關反攻漠陽,他們只有一萬玄甲軍……」

  殷采倩話未說完,卿塵便猛地站了起來,雪戰被嚇得從旁邊狼狽跳開,燈影一陣亂晃,她的心似狠狠地往下一墜,生出陡然踏落空谷的驚懼,三十萬突厥大軍!

  那慌亂的感覺一瞬在心頭襲過,「什麼時候的事?誰來報的?」卿塵立刻問道。

  她眼中驟然銳利的清光嚇了殷采倩一跳,「應該是入夜前便接到急報了,我從湛哥哥那兒出來,無意聽到了他們說話。他們將人關了起來,要瞞下此事,借突厥之手致四殿下於死地!」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不知是驚還是怕。

  這一消息比前者更令人震駭,卿塵緊緊攥著手中的書,只覺得渾身冰冷,「難道已經拖了半夜,中軍按兵不動?」她將書卷擲於案上,疾步向外走去,卻被殷采倩攔住。「你去哪兒?這樣出不去的!吳召他們奉命藉著安全的幌子分別將你和左先生困在營中,若不是他們不敢放肆,我也進不來。你先換我的衣服出去再說,你別怪湛哥哥,不是他派人來得。」

  難怪中軍突然要增派防守,找了這樣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不疑有他。卿塵一手接過殷采倩遞來的披風,卻不穿上,心中電念飛轉:「湛王究竟知不知道此事,是誰下的命令?」她沉聲問了一句,語氣中已是近乎冰冷的鎮靜。

  殷采倩搖頭:「我不知道湛哥哥是不是接到急報了,好像並沒有,他們是……」她猶豫了一下,似乎並不想將那人說出來,卿塵冷聲道:「鞏思呈!」

  殷采倩默然承認了她的猜測,鞏思呈畢竟是殷家之人,她也不能不顧忌,卿塵緊接著問道:「你為何要來告訴我?」

  她沉著而幽深的目光在殷采倩眼中瞬時和一個人的重合,何其相似的眼神,冷光深藏,洞穿肺腑,殷采倩似乎感覺到了一種無聲的壓力,讓人無法抗拒,回答道:「我不想四殿下,還有……還有十一殿下出事。你快想辦法吧,突厥三十萬的兵力,再晚就來不及了。」

  卿塵盯了她一瞬,將手中披風重新遞給她:「你現在去湛王那裡,設法讓他知道此事。」

  殷采倩卻猶豫不前,說了一句她原本極不想說的話:「若是他根本就知道呢?」

  卿塵微微閉目,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睜開眼睛:「若所有的命令都是他下的,你便盡力將事情鬧大,至少鬧到驚動史仲侯和夏步鋒。」

  殷采倩低頭想了想,微微一咬嘴唇:「好!我聽你的,那你怎麼辦?」

  「我們分頭行事,外面的人攔不住我。」卿塵說罷深深望著殷采倩:「多謝你!」

  殷采倩揚眸匆匆一笑,道:「不用謝,我只是覺得這樣做沒錯!」

  卿塵在殷采倩離開後迅速回憶了一下已看了千百遍的軍機圖,薊州附近的形勢從未像此刻一樣清晰明瞭,城池地形歷歷在目。

  片刻之後她起身出帳叫道:「長征!」衛長征不料她這時候竟要出去,詫異道:「王妃可是有事吩咐?」

  營帳近旁依舊是凌王府的玄甲侍衛,吳召帶來的人都在外圍,也正因此,他們可以遠遠將來營帳的人先行攔下,令衛長征等人一時也難以察覺異樣。

  卿塵往闃黑的夜色深處掃了一眼:「帶上人跟我走!」

  衛長征只聽口氣便知道出了事,不做多問,即刻率人跟上。

  卿塵此時心中如火煎油烹,萬分焦慮,戰場勝負往往只在瞬間,或許現在根本已經遲了。

  誰也沒有想到虞夙窮途末路之下竟走此險棋,突厥得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定是想先除夜天凌而後兵犯中原。而對於夜天湛,卿塵不敢賭,也沒時間去猜測他究竟是不是已經下了清除對手的決心。

  她輸不起,他是閒玉湖前翩翩如玉多情人,也是志比天高心機似海的湛王。

  她已無暇去琢磨任何人的角色和目的,整個心間只餘了一個人的影子,那個人生,她生,那個人死,她死。

  千般計策翻滾心頭,她緊緊握住手中的那塊玄玉龍符,無論夜天湛作何態度,她已決定在最短的時間內不惜一切代價調軍馳援,只盼望夜天凌和十一能借助玄甲軍的驍勇支撐到那一刻。

  果然沒走多遠吳召便帶人迎上前來:「這麼晚了,王妃要去哪裡?」他依舊是那種恭敬的語調,垂眸立著,卻將去路擋下,言語中終究還是露出了些許異樣。

  卿塵冷冷一笑,臉色在營火下明暗不清:「我去哪裡是不是還要經吳統領准許?」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責問,吳召暗中微驚,但依舊擋在前面:「末將是覺得外面太過危險,王妃還是請回吧。」

  「你是請我,還是命令我呢?」卿塵足下不停地往前走去:「讓開!」

  吳召再上前一步,攔住去路:「王妃萬一有什麼差池,末將不好交待!」

  「用不著你交待,你既然是來保護我的,不放心可以跟著!」卿塵徑直前行,吳召立在她身前,盔甲的遮掩下神色驚疑不定。忽然他視野中闖入一雙月白的靴子,如水似蘭的清香拂面而至,駭得他匆忙抬頭,卻正營火一閃,卿塵那雙微吊的鳳眸在的火光盛亮處清晰地如一刃浮光劃過他的眼底,直逼心頭,澈寒如秋水,冷凝如鋒。

  吳召幾乎是狼狽地大退了幾步,才避免和她撞上。卿塵視他如無物,步步前行。吳召無奈,倉惶再退,四周其他侍衛被卿塵的目光一掃,無一人敢抬頭對視,遑論冒犯阻擋,紛紛退到一旁。

  卿塵眼中瀲瀲寒意逼著吳召:「長征,有人敢放肆便不必客氣!」

  衛長征及所率玄甲侍衛手按劍柄隨護身後,冷劍的寒氣緩緩散佈開來,吳召不得已終於側身讓開。

  卿塵袖袍一拂,揚長而去,消失在黑夜中的白衣飛揚奪目,似一道利鞭狠狠地抽在吳召眼前,他背後風過一陣寒涼,竟已是渾身冷汗。

  眼見卿塵帶人直奔南宮競帳營,吳召氣憤地砸了一下劍柄,喝道:「去報鞏先生知道!」

  營帳中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這幾名親近殷家的大將此時都坐在案前,反倒一向鎮定的鞏思呈反剪著雙手不住踱步,似是滿腹心事。

  自從那日因李步引發爭執之後,鞏思呈心裡便一直存著擔憂。天帝既能連龍符都交付凌王,此後難說是不是會有更多的東西。他與左原孫同窗多年,深知左原孫此人心性高傲且極重舊情,自瑞王遇事後心灰意冷退隱出仕,極少與人交往。此番左原孫雖說是為柯南緒而來,卻顯然同凌王關係非同一般,這兩件事令他隱約察覺幾分不尋常,北疆一戰奪的是軍權,現在想起來竟沒有絲毫的把握。

  「鞏先生!」馮常鈞出言問道:「你可是在擔心什麼事情?」

  馮常鈞他們這些大將與南宮競等人不同,爵位都是一門世襲,身份和皇親貴胄的御林軍倒是有幾分相似。此時鐘定方把玩著劍上精緻的佩飾,抬頭道:「今晚的事畢竟還瞞著殿下,先生若擔心,也有道理。」話雖這麼說,可他口氣中卻沒有絲毫覺得不妥的意思,反倒帶出幾分漫不在乎。

  鞏思呈停下腳步:「我並非擔心殿下知道,此事即便是報至帥營,殿下也自然清楚其中利害,借我們之手反而還讓殿下免了為難。」

  「那先生究竟顧慮些什麼?」

  鞏思呈靜默片刻,長出了口氣:「凌王的手段非同常人,此次若不能成功,日後恐怕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哼!」一直沒作聲的邵休兵冷哼道:「不過是那個狐媚的女人弄出些麻煩,先帝被她禍害得盛年早逝,也不知皇上怎麼就也迷上了這個女人,凌王再厲害也是一半異族的血統,他有什麼資格和殿下爭?」

  「邵將軍慎言!」馮常鈞在幾人中較為穩重,雖然邵休兵所言他也是一樣的想法,可禍從口出,這樣的犯忌諱的事還是不說的好。

  鞏思呈亦對邵休兵遞去一個謹慎的眼神,卻不由自己又歎了口氣——話雖如此,只是皇上卻未必這麼想啊!

  他正蹙眉沉思,忽然吳召掀了帳簾匆匆進來,顯然是有急事,連在座幾位將軍都沒顧上:「鞏先生,那邊出事了!」

  鞏思呈一驚:「何事?」

  「凌王妃知道了前方的急報,帶人離開了營帳!」

  「什麼?」鞏思呈聲音忍不住略微一高:「去了哪兒?」

  「看方向是南宮競的大帳。」

  鞏思呈極懊惱:「我早便說過,南宮競此人當初就不該留!」

  鐘定方站起來:「趕快去阻止他們,別將事情鬧出去!」

  邵休兵將原本握在手中的佩玉一擲:「我帶人封了出路,不信他們還能硬闖!」

  鞏思呈抬手阻止:「犯不著這麼大張旗鼓,就只一個字便可——拖!已經過了半夜,玄甲軍縱有通天之能,又能在三十萬突厥大軍前抵擋多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18 PM

33、但使此心能蔽日

  卿塵與衛長征不期而至讓南宮競頗為意外,而卿塵在他帳中竟見到史仲侯和夏步鋒則一陣驚喜。

  她也不及細說,只將事情大略言明,夏步鋒脾氣急躁,幾乎是自案前跳起來便吼道:「這幫狗娘養的竟敢……」

  「步鋒!」南宮競及時喝止他信口粗言:「王妃,我們即刻點兵動身,但原先十萬先鋒軍已整歸中軍指揮,恐怕兵力不足。」

  夏步鋒道:「只要一聲令下,神御軍兄弟們哪個不為殿下效命?怕他什麼兵力不足!」

  卿塵道:「龍符現在在我這裡,我們可以此調遣神御軍。」

  史仲侯一直未曾表態,此時卻道:「來不及了,即便有龍符,調遣大軍也需時間,更何況能不能不過湛王那一關尚未知。眼下我們三人手中能用之兵大概也有三萬,事情緊迫,唯有先行增援!」

  「就先調這三萬。」卿塵略一思索:「立刻動身。」

  南宮競等人自來在夜天凌的要求之下帶兵嚴格,不過半刻功夫,三萬兵馬齊集,當即毫不停留直奔轅門。不料轅門處卻早已有重兵把守,兩列並不明朗的火把下,邵休兵與鐘定方緩騎而出,攔住去路。

  鞏思呈身在兩人之前,對卿塵拱手行禮,問道:「時值深夜,敢問王妃要去何處?」

  卿塵以前也曾有恨過怨過的人,但此生至今,卻從未覺得有人如鞏思呈這般可恨可殺。迫於勢態暫無暇與他囉嗦,只冷冷道:「鞏先生還請讓開,我要去何處你心知肚明。」

  鞏思呈道:「王妃的行動我等也不能干涉,但王妃帶兵出營卻似乎不妥,今晚並未聽說有軍令如此佈置。」

  卿塵聽他說話不急不慢,又尋事糾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圖。時間流逝一分,希望便沉沒一分,她當即取出龍符,揚聲道:「龍符在此,如聖上親臨,調兵遣將,三軍皆需聽令,還不讓開!」

  鞏思呈不料到卿塵手中竟有龍符,自是震驚,但心念一轉已有了對策:「我朝調軍龍符向來由聖上交與領兵帥將以節制兵馬,從未聽說任何一府的王妃可憑此調遣大軍。王妃手中的龍符是真是假我們無法分辨,當由監軍營校驗此符,以確保萬一。若龍符真偽無誤,自然無人敢再阻攔王妃。」

  卿塵眼中銳光驟現,面籠寒霜,已是動了真怒。如此拖延下去,便是到時給她這三十萬大軍又有何用!她修眉微剔,冷聲叱道:「放肆!鞏思呈,你不過是殷相府中一名幕僚,憑什麼要求校驗龍符?這營中大軍是我天朝的,是皇族的,還是你殷家的?便是我朝沒有王妃持符調兵的先例,難道南宮將軍他們你也有權力過問?再不讓開,莫怪我不客氣!」

  鞏思呈不想平日沉靜柔和的女子一旦發作,竟處處犀利,一連串質問言辭鋒銳,令他一時也無法反駁。卻見邵休兵帶馬上前:「鞏先生雖無軍銜,但我們皆是軍中大將,難道也沒資格過問此事?」

  南宮競看了他一眼:「邵將軍,你我同為御封的三品領軍將軍,我奉龍符調兵如何還要向你交待?」

  邵休兵道:「南宮將軍莫要忘了,此時大軍的主帥是湛王殿下。我奉命巡護營中安全,眼前這麼多兵馬調動豈有不問清楚的道理?既有龍符便拿來驗明真偽,否則沒有中軍的軍令,誰也不能出大營!」

  南宮競等靠軍功提拔起來的將領同邵休兵這些閥門貴胄向來互有成見,嫌隙頗深,此時各為其主,話中都帶了十足的火藥味。

  卿塵同南宮競對視一眼,心中一橫,他們即便校驗過龍符也不難尋出其他理由阻擋,時間如何耽擱的起,說不得就只有硬闖了!

  夏步鋒可沒有那般耐性,拔劍喝道:「誰再敢攔路囉嗦,我先取他性命!」

  「嗆啷」數聲響動,轅門前諸兵將先後拔劍出鞘,邵休兵等人也鐵了心不計後果,一時間劍拔弩張。南宮競眼中精光閃過,抬手剛要下令,只聽有人喝道:「住手!」

  橐橐靴聲震地,全副武裝的侍衛迅速插入即將兵刃相見的雙方之間,另有兩隊侍衛雁翅狀分立開來,其後源源不斷的士兵片刻便將所有人包圍一處,劍甲分明,肅然而立。

  玄色披風一閃,夜天湛已到近前,火光映在他湛然如水的雙眸中似柔和的一抹波光,卻叫人絲毫探不見情緒,他眼光一掠掃過身旁,鞏思呈等紛紛下馬:「殿下!」

  夜天湛目光未在他們面前停留,卻直接落在了卿塵身上。

  不知為何,卿塵見到他的那一剎那竟有一股楚澀的淚水直衝眼底。夜天湛見她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卻又似穿透了他望向了未知的遙遠的地方。她明澈的眸波深處似喜似悲,似憂似急,甚至難以察覺地帶了一絲哀求的意味。那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眼神,驀然便在心頭掀起天裂地陷的漩渦,幾乎要將呼吸都抽空。

  夜天湛垂在披風之內的手下意識地握緊,落在眾人眼中的卻還是瀟灑的神情,說道:「王章。」

  隨著他潤雅平和的聲音,中軍長史王章卻撲跪在面前,聲音竟微微有些顫抖:「下官……下官在。」

  「今晚可有收到前方軍報?」夜天湛淡淡問道。

  王章身子猛地顫了下,猶豫抬頭,夜天湛靜視前方根本就不曾望向他,他又轉而看了看鞏思呈,卻聽那溫和的聲音中帶了一絲漠然:「如實道來。」

  「回殿下,有……有……」王章俯身回道。

  「為何不報本王?」夜天湛此時才看了他一眼。

  「當時……收到軍報……已……已報入中軍帥營。」

  「報知何人?」

  「報知……報知……」王章此時不知是因緊張驚駭,還是不欲直言,竟結結巴巴一時說不出個所以然。

  「報知何人?」夜天湛再問了一遍,他身後的吳召和另一位副統領上前一步,撫劍跪倒:「回殿下,當時是我二人當值。」

  夜天湛目光一動,移至吳召身上。王章只覺得渾身那種壓迫感一鬆,幾乎就要癱軟在地上。

  夜天湛見吳召如此回話,淡笑著點了點頭:「你們報知本王了嗎?」

  吳召叩了個頭,說道:「末將一時疏忽,請殿下責罰。」

  夜天湛緩聲道:「你們跟隨我多年,該清楚規矩。」

  四周侍衛及諸將心底皆是一驚,立刻跪了一地,卻無人敢開口求情,唯有鞏思呈硬著頭皮道:「殿下……」

  「嗯?」夜天湛清淡的一聲,鞏思呈到了嘴邊的話再說不出來。

  「軍法處置。」夜天湛淡淡說了句,立刻有執行官上前,將吳召倆人押至空地,手起刀落,不過半息功夫,提了兩顆人頭回身覆命。

  王章則被拖下去,將嘴一封,施以杖責,八十軍棍打完,怕也是性命難保。

  四周將士一片死寂。鐵血軍營,不是沒見過斬首杖責,但見湛王淡噙微笑,溫雅如月,舉手間便處斬了兩名隨身多年的侍衛統領,只比雷霆震怒更叫人心悸。

  千萬人的目光中,夜天湛看了一眼呈至身前的人頭:「厚待家人。」說罷望向卿塵:「你這是幹什麼?」

  卿塵雖見夜天湛一連處置了數人,但仍不敢確定他是否會即刻發兵救援,畢竟他要拖延調軍簡直易如反掌。方才一番手段,也沒有人敢再懷疑他會從中作梗,一切將不會留下絲毫痕跡。

  一息息時間過去,就像是把她的生命絲絲在抽空,卿塵道:「急報已過了半夜,不能再耽擱,讓我們先行增援。」

  夜天湛神情淡然:「率這麼點兵力去對抗突厥三十萬大軍,豈不是胡鬧?先回營帳去,我自有安排。」

  卿塵聽不出他的心意,換做任何事,她都有放手一試的膽量,但此時她卻無論如何也不敢拿夜天凌和十一的性命做賭注,她在夜天湛的注視下堅持道:「我要先行增援!」

  夜天湛眸底漾出深暗的複雜,卿塵話中的不信任他如何感覺不到?他緩緩問道:「若我絕不准你去呢?」

  這一句話,可以翻雲成雨,換日為月。

  卿塵默默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抽出馬上一柄短劍,劍光一閃,對準自己心口,夜天湛駭然驚喝:「卿塵!」

  衛長征、南宮競等亦大驚失色:「王妃不可!」

  卿塵平靜地看著夜天湛,一字一句道:「去與不去,我生死隨他。」

  那一柄利劍握在卿塵蒼白的指間對準著她的心窩,卻恰如懸在夜天湛心頭。寒氣沿著劍尖寸寸浸入,使他整顆心臟逐漸變得堅硬而冰冷,在隨後那短短數字的碰撞之下驟然碎成粉末,每一顆粉末都如尖銳的冰凌毫不留情地散入血液,竟帶來錐心刺骨的痛感。

  夜天湛站在原地看著卿塵眼中的決絕,臉色一分分變得鐵青,終於自齒間擲出數字:「讓他們走!」

  卿塵聞言渾身一鬆,她賭贏了!然而心中沒有絲毫的高興,她用以一搏的所有籌碼都是夜天湛給的,她賭上了他對她的所有,也用自己的全勝贏了他的所有。

  「殿下!」鞏思呈等尚欲挽回局面,各自想說的話卻都被夜天湛一聲「放行」壓了回去。

  南宮競等人立刻率軍馳出轅門,塵雪滾滾的夜色下卿塵手中劍刃的冷光輕微閃動,她怔怔地看著夜天湛,夜天湛亦立在不遠處,幽深的眼底全是她握劍在前的影子。

  三萬兵馬漸要沒入遠處深夜,卿塵顫聲對夜天湛道:「……多謝。」言罷反手一鞭,雲騁快如輕光,向援軍方向疾馳追去,遺下身後黑夜茫茫。

  煙塵盡落,滿眼滿心,一人一馬即將消失的時候,夜天湛緩緩閉上雙眼,那抹白色的身影卻越發變的清晰,深深地印入了他眼前的黑暗中。

  夜天湛平復了一下情緒,睜開眼睛掃視了一周,片言不發,轉身離去。鞏思呈和邵休兵等人疾步跟上。

  待入了帥帳,夜天湛停步帳中,他背對著眾人,披風垂覆身後紋絲不動,冷冷淡淡,極盡疏離。

  身後幾人對視一眼,心中忐忑。他們深知夜天湛的脾氣,平日有何行差言錯,最多不過當面幾句訓責,若真正怒極了反不見動靜。他這麼久不說話,那是多少年沒有的事,一時間無人敢出一言,都垂首立著。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夜天湛以一種平靜到冷然的語調說道:「你們都聽清楚了,凌王可以死在任何人手裡,包括我的劍下,但絕不能死在突厥人手中。」他緩緩轉身:「你們這是誤國!」

  如此簡單一句話,聽在眾人耳中已是極重的斥責,自鞏思呈而下無不在心頭驚起一陣惶恐。夜天湛見他們僵立著,淡淡「哼」了一聲:「怎麼,都站在這兒等什麼?難道現在該怎麼做還要我教你們?」

  鐘定方醒悟的快,立刻暗中一拖邵休兵,跪下領命:「末將等這就去安排!」

  三人尚未退出帥帳,卻聽夜天湛突然道:「慢著,還有一句話你們記住,我只說一遍——你們的主子是夜氏皇族。」

  此言一出,鞏思呈瞳孔微微收緊,話的後半句夜天湛沒有說出來,但其中警告已再清楚不過——你們的主子是夜氏皇族,不是殷家。

  夜天湛淡聲對他道:「鞏先生,玄甲軍派回來的人,你也應該知道怎麼處置,速去辦吧,免留後患。」

  此時鞏思呈著實有些摸不透夜天湛心中究竟如何打算,事到如今,不便多言,只得躬了躬身,也退出了帥帳。

  眾人走後,夜天湛強壓著的怒氣再難抑制,唇角那抹輕緩的笑容瞬間拉下。他冷顏看著前方,手中下意識地握住案前什麼東西,只聽「乒」的一聲,一隻雪色玉盞便在他手底碎成了數片,鮮血立刻隨著殘片滴落,他卻渾然不覺。

  「湛哥哥!」

  突如其來的叫聲讓夜天湛一驚,才記起殷采倩一直在內帳等他回來。

  殷采倩急忙上前看他的手,想說什麼卻又躊躇,半晌,小聲問道:「湛哥哥,你會殺了鞏先生嗎?」

  夜天湛微怔:「我為何要殺鞏先生?」

  殷采倩拿絹帕替他裹著手:「你方才進帳時,看鞏先生的眼神太可怕了,鞏先生今晚做的是不對,但也是為你好。」

  「嚇著你了?」夜天湛微微一笑:「鞏先生沒做錯,我何必要他性命?」

  殷采倩卻愣住:「鞏先生沒做錯?那……難道是我錯了?」

  夜天湛溫言道:「你也沒錯,我還要謝謝你,否則,她不知會鬧出什麼事來。」他極輕微地歎了口氣,掌心的疼痛此時絲絲傳入了心間,逐漸化做浸透心神的疲憊。

  殷采倩微蹙著眉,神情間有些迷惑:「湛哥哥,你在說什麼?鞏先生沒錯,我也沒錯,你說的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了。」

  夜天湛眸心的光澤微微斂了下去,淡淡道:「此事你不要再管,凡事不只有單純的對錯,對的事也有不能做的,錯的事有時卻必須做,你以後就會明白。」

  殷采倩想了想,問道:「這就奇怪了,那你告訴我什麼事對卻不能做,錯卻必須做?」

  夜天湛微微搖頭:「我沒法子告訴你,你不知道這些或許也不是件壞事。」

  殷采倩看著他,低聲道:「湛哥哥,你怎麼和以前不一樣了,我……有些怕你。」

  夜天湛沉默了一會兒,唇角浮現出往日溫潤的笑,難得殷采倩還會直言怕他。他溺愛地拍了拍殷采倩的肩頭:「你從天都到這裡來,不也慢慢變得和以前不同了嗎?若一直那麼調皮搗亂,我倒是還要怕你呢。」

  殷采倩聽他語氣中略微輕鬆起來,說話間的疼愛似與兒時一般無二,她不由得抬頭對他一笑。夜天湛望著她明妍的笑容,心底卻無法避免的掠過陰霾。

  方纔他斷然處死兩名侍衛統領,卻不僅僅是因延誤軍情的罪,殷家連跟隨他多年的人也能指使,今後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做?外戚,閥門,他要用,也要防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1 PM

34、百丈原前百丈冰

  雲騁速度極快,不過片刻,卿塵已趕上前面軍隊。南宮競道:「王妃,若全速行軍,大概天亮前能找到殿下他們。」

  卿塵卻下令停止前進,略作思索,說道:「南宮將軍,我們在這裡分頭行事,你帶一半人馬去雁涼。」

  「去雁涼?」

  「對,給你一萬五千人,兩個時辰,不惜一切代價攻下雁涼城。」

  南宮競隨即明白,即便加上玄甲軍,他們這幾萬人面對突厥大軍也無異是以卵擊石。雁涼雖是北疆小城,但可以做為屏障,只要玄甲軍尚未全軍覆沒,兩面會合後退守雁涼,無論如何也能多抵擋一陣。

  南宮競翻身下馬,撫劍而跪:「末將遵命!定在天亮前攻下雁涼!」卿塵心中微微一震,南宮競對她行的是軍禮,這便是立下了軍令狀。

  兩路人馬分道揚鑣,卿塵他們一路疾馳北行。月色漸淡,天空緩緩呈現出一種暗青色,昭示著黎明即將到來。沿途路過一座邊城,所過之處斷瓦殘垣荒蕪滿目,顯然是曾歷戰火,幾乎已經廢棄,想必原本居住在此的百姓不是喪命亂戰便是背井離鄉。

  殘風蕭蕭,枯草敗雪,每一次權力的碰撞,無論孰勝孰敗,百姓皆苦。

  穿過此城,卿塵驟然一愣,眼前是一個三岔路口,分別通往不同的方向。夏步鋒在身旁急躁地罵了一聲,問道:「王妃,走哪邊?」

  卿塵修眉深鎖,這次冥衣樓隨行的部屬倒都熟悉北疆地形,但冥執帶他們盡數跟隨夜天凌,此時竟一個也不在身邊,而玄甲軍派回來的人早已生死不明,他們如何能找到玄甲軍所在?她之前曾推斷,玄甲軍定是在離開漠陽轉攻雁涼的途中遭遇突厥大軍,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兩郡之間的百丈原,但眼前哪條路能通往那裡?她緊抿的嘴唇透露著焦慮,扭頭看往衛長征和史仲侯等人:「你們有誰清楚去百丈原的路?」

  幾人都有些猶豫,史仲侯想了想,馬鞭前指:「若是百丈原,或許該走這邊。」

  卿塵看著前路,不知為何卻有些遲疑:「有幾分把握?」

  史仲侯道:「我也只是按方向猜測。」

  夏步鋒道:「總不能待在這裡不走!」

  卿塵微一咬牙:「好,就走這邊!」提韁帶馬方要前行,雲騁忽然驚嘶一聲揚蹄立起,冷不妨有個人影撲在前面。

  卿塵吃了一驚,衛長征喝道:「什麼人!」藉著微薄的天光,卿塵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正攔在她馬前,這人剛剛靠在半截傾頹的城牆邊上,眾人急著趕路,竟都沒看到他。

  那乞丐像是要攔卿塵的去路,伸手欲拽她馬韁,嘴中「嗚嗚」亂喊,卻原來是個啞巴,根本說不出話。

  卿塵在他抬頭時仔細一看,心下駭然。這人面目極為醜陋,整個頭臉幾乎全是疤痕,像是曾被一桶滾油自頂澆下,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膚,一隻眼睛已然失明,另一隻半睜著直直看著她,不停地搖頭擺手。

  衛長征護在卿塵身旁,叱道:「大膽!竟敢驚擾王妃!」便欲揚鞭清路。

  卿塵見那乞丐總是搖手指向路口,心中一動:「長征,別傷他!」她問那乞丐:「你可是有話要跟我說?」

  那乞丐一邊點頭,一邊再指著先前他們要走的路,繼而又指另一條路。

  卿塵問道:「你是這城中百姓嗎?是不是認得去百丈原的路?」

  那乞丐急忙點頭,口中「嗚喔」不清,一直指另外的路。

  卿塵再問:「難道那邊才通往百丈原?」

  那乞丐拚命點頭,夏步鋒不耐煩地道:「從哪裡冒出個乞丐?王妃莫要和他囉嗦路,趕路要緊!」

  史仲侯亦道:「此人舉止怪異,恐不可信,王妃慎重。」

  卿塵心中極難下決斷,只覺這乞丐出現的離奇。此時那乞丐突然往前走了幾步,面對著衛長征做了個手勢,衛長征尚未有反應,卿塵卻目露詫異。

  這個手勢她曾經見夜天凌做過,那是夜天凌少年時在軍中用過的一個暗記,早已多年棄之不用,唯有自少跟隨他諸如衛長征這樣的人才知道,就連夏步鋒、史仲侯等亦不曾見過。卿塵閒時總喜歡央夜天凌講些他在軍中的鎖事,因覺得好玩,便將這手勢學了來。

  這時她無法確定之前的路是否正確,也無法分辨這乞丐是否可信,唯有一種直覺盤繞在心底——當理智和實際不能給予幫助的時候,所餘的唯有直覺,那種天生的獨屬女人的直覺。

  那乞丐望著卿塵的一隻獨目中似透露出與其身份相異的光芒,卿塵靜了靜心,沉聲問道:「你是否能帶我們從最近的路去百丈原?」

  那乞丐一面點頭,對著卿塵單膝跪下,卿塵這時注意到,雖一條腿行動不便,他行的卻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衛長征見了那個手勢,心中正驚詫,只在打量那乞丐。夏步鋒是個直腸子,一時想不了那麼多,倆人都等卿塵示下,唯有史仲侯皺眉道:「王妃,此時豈可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乞丐?萬一誤了大事如何是好?」

  「我相信的是我自己。」卿塵抬頭道,朦朧的天光之下北方有一顆星極亮的耀於天際,在她沉著的眼底映出奪目的清澈一閃而過,彷彿劃破暗夜深寂,乍現明光,「給他一匹馬。」她吩咐下去,身後立刻有士兵勻了馬出來,那乞丐似是極激動,竟對卿塵深深磕了個頭,吃力地翻上馬背。

  卿塵冷眼看去,他在馬上的姿勢帶著曾經嚴格訓練的痕跡,這些蛛絲馬跡都不曾漏過她的眼睛。她無視隨行諸人懷疑的神情,下令前行。

  那乞丐帶他們沿左邊那條路往南,再岔入山中,走得儘是平常不易發現的山路。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進入一道山谷,剛剛穿過山谷,眾人便聽到模糊卻又噪雜的人馬廝殺、刀槍交擊的聲音,似乎已距離不遠,不由都是一喜。

  那乞丐回身示意他們快走,率先奔上一道低丘,山陵起伏的百丈原立刻出現在面前。

  將明還暗的天色下,百丈原上儘是突厥騎兵,密密麻麻的大軍前赴後繼,不斷向西北方為數不多的一批玄甲戰士發起進攻。

  卿塵乍見玄甲軍,一時無法看清,急問衛長征:「見到殿下了嗎?」未等得到回答,她復又驚喜:「他在陣中!」

  突厥大軍的包圍下,玄甲軍雖佔劣勢,卻陣形穩固,分佔六方,正是當初左原孫在朝陽川大敗柯南緒時所用的六花陣。

  數千玄甲戰士在突厥大軍之中飄忽不定,勢如回雪,恰似一個鋒銳的漩渦將靠近的突厥軍隊席捲粉碎,時而前突後擊,刺透重圍,時而舒捲開闔,渾無破綻,殺的四周突厥士兵七零八落,人仰馬翻,突厥人數雖眾,卻一時也奈何不得他們。

  玄甲軍中能將此陣運用得如此出神入化之人,除夜天凌外不作他想。卿塵大喜過望,迅速看清百丈原上形勢,回身道:「夏將軍,你帶六千人自正東與突厥交鋒,一旦衝亂敵軍陣腳即刻往西北方撤退,切記不要戀戰,不可硬拚。」她怕夏步鋒一個不甚反而自陷重圍,特地加以囑咐。

  夏步鋒領命:「王妃放心,我曉得利害。」言罷率兵而去。

  卿塵再對衛長征道:「你可記得左先生所說的六花陣?」

  衛長征近日跟隨卿塵身邊,左原孫所傳的陣法卿塵常常與他演練,「末將記得!」

  卿塵道:「好,你也率六千人,兵取西方,以此陣之水象青鋒陣勢突入敵軍,與玄甲軍會合後一同退往雁涼!」

  「末將遵命!」衛長征帶馬轉身,忽然又猶豫:「王妃你這兒……」

  卿塵修眉一挑:「還不快去!南宮競若攻下雁涼,必然會來接應,告訴殿下我們在雁涼見!」

  衛長征不敢抗命,長鞭一振,六千人馬急速馳向百丈原。

  卿塵對史仲侯道:「史將軍,命剩下的人就地砍伐樹枝縛在馬尾上,我們沿高丘往西急行。」

  史仲侯眼中一亮:「王妃是要用惑敵之計?」

  卿塵微微笑道:「對,突厥人若誤以為援軍大隊已殺至,必心存顧忌,如此我們就有機可乘。」

  史仲侯親自帶人去佈置,卿塵見那乞丐自到了此處後便呆呆得看著百丈原前的大軍,此時一側頭,疤痕猙獰的臉上卻顯露出不能抑制的激動。她柔聲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可是以前便認識四殿下?我是他的妻子,你今天幫了玄甲軍的大忙,我先替他謝謝你。」

  那乞丐滾下馬背,俯身在地,只是苦不能言,抬起頭來,看向卿塵的殘目中已隱有濁淚。

  玄甲軍與突厥大軍抗衡至此,雖一路借助各方地勢巧妙周旋,未呈敗象,但面對突厥漫山遍野的攻勢已是人馬疲憊,僅憑陣勢精妙苦苦支撐,一邊拚死血戰,一邊設法離開百丈原這樣開闊的平原,往西北方突圍。

  突厥大軍稍做整頓,又一輪攻勢接踵而來。

  夜天凌看著一同征戰多年的將士逐漸在身邊倒下,刀劍飛寒,血染戰袍,他此時心中唯有一個念頭,定要將這些兄弟們活著帶出百丈原。

  劍氣襲人,勢如驚電,他手中長劍所到之處幻起層層光影,橫空出世,碎金裂石,亂軍之中似有急雨寒光縱橫飛瀉,突厥士兵無一人堪為一合之將,擋者披靡。

  一道奪目的冷光之下,身前的突厥士兵喉間濺血,頹然倒地。劍如流星,斜掠偏鋒,一篷血雨飛落,再斬一敵。

  十一在夜天凌身後,一桿銀槍出神入化,如飛龍穿雲,長蛟出海,所到之處敵軍跌撞拋飛,便似憑空劃出完美的圓弧,近者斃命。他挑飛一敵,忽然覺得身前壓力一鬆,東方敵人似乎陣腳大亂,緊接著西方撕殺聲起,敵後有軍隊破陣而入,兵鋒迅猛,疾速往這邊殺來。

  長槍勁抖洞穿雙人,十一長聲笑道:「四哥,九百七十三!」

  援軍殺至!玄甲軍中精神大振!「殺出敵陣再算不遲!」夜天凌回他一句,反手替他劈飛身旁一個敵人,振劍長嘯。玄甲軍兵走龍蟠,瞬間變做突擊陣型,且戰且行,不多會兒便與西方援軍會合一處。

  雙陣合一,威力大增,突厥大軍雖悍猛卻也一時難敵。

  玄甲軍如虎添翼,衝殺敵陣鋒芒難擋,不過瞬息功夫,便在突厥大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如潛龍出淵,沖天凌雲,頓時逸出重圍。

  突厥大軍方欲堵截,西邊山坡的密林處揚起滾滾煙塵,蹄聲震地,似有千軍萬馬遠遠馳來,聲勢驚人。

  突厥人驟然摸不清援軍情勢,不敢冒進,過得一會兒卻未見天朝兵馬,方才察知有異,立時調集所有兵力,全力追擊。

  此時夏步鋒所率人馬也已殺至。夜天凌何等人物,一朝脫困,豈會再容敵軍重布羅網。戰機千變,唯在一瞬,玄甲軍虎歸山林,龍入大海,縱千軍在前也再難阻擋。

  百丈原離雁涼只有二十餘里路程,半路南宮競增援的一萬兵馬趕至,他們已於半個時辰前攻下雁涼。原本的劣勢豁然逆轉,三方會合進入雁涼城,城門緩緩閉合,突厥大軍隨後追到,已被阻在城外。

  破局而出,重圍脫困,真正是快意人心!

  玄甲軍戰士寒衣浴血,飛馬揚塵,齊聲揮劍高呼,雁涼城中一片豪氣干雲!

  南宮競、衛長征、夏步鋒翻身下馬,跪至夜天凌身前,南宮競叫了聲:「殿下!」聲音中隱含著一絲激動:「末將等來遲!」

  夜天凌見雁涼城中早已佈防得當,各處嚴謹有度,點頭讚道:「做得好!」

  十一站在他身邊,銀槍隨意搭於肩頭,一身戰袍血跡斑斑,也不知是他的血還是敵人的血,臉上卻笑得瀟灑無比,英氣逼人。他朗聲對夜天凌道:「四哥,我比你先殺過一千突厥人,這次你可輸了我一陣!」

  夜天凌唇角一挑,劍眉微揚:「讓你一次又何妨?」他雖和十一說笑,心中卻不知為何總有些異樣的感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妥,卻偏偏又說不出來。

  他回頭審視追隨他的諸將士,這次雖是玄甲軍從未遭逢的一次重創,損傷近乎過半,但戰士們立馬橫劍,豪情飛揚,此時依舊隊列整齊,並不見鬆弛下來的頹廢。他隨即吩咐唐初,清點傷亡人數,迅速就地休整。

  此時卻聽夏步鋒在旁對南宮競道:「你們都殺得痛快,王妃卻單命我不准硬拚,當真是不解氣!」

  夜天凌心頭忽地一動,轉身問道:「王妃也來了嗎?她人在何處?」

  夏步鋒愣住,看向衛長征,衛長征怔了怔,又看南宮競,南宮競見狀道:「王妃不是和你們在一起嗎?」

  衛長征愕然:「王妃和史將軍一路,說是先與你會合再到雁涼,你難道沒有遇到他們?」

  一種莫名的沉落感襲過夜天凌心底,他蹙眉道:「他們多少人?」

  衛長征道:「只有……不足三千。」

  夜天凌本還以為卿塵是和天朝大軍在一起,聞言臉色陡然一變:「不足三千!」

  十一亦吃了一驚:「他們現在何處?」

  此話卻無人作答。眾人都從方纔的輕鬆中驚醒過來,冥執更是一把抓住衛長征衣領質問:「我帶兄弟們跟隨殿下,不是說了讓你保護好王妃嗎?怎麼現在不見了人!」

  當時情況緊急,衛長征奉命離開卿塵身邊是迫不得已,現在心中懊悔至極:「殿下……我……」

  夜天凌眸底儘是驚怒,不及多言,返身便撈馬韁,十一及時阻止他:「四哥!你去哪兒?」

  夜天凌被他一攔,心中驀然冷靜下來,立在風馳之前片刻,狠狠地將馬韁一摔,一時沉默。大軍未至,突厥重兵壓城,雙方兵力懸殊,此時雁涼城單是防守已然吃力,遑論其他。

  十一道:「四哥先別著急,史仲侯身經百戰,不是魯莽之人,他必不會帶三千人去和敵人衝突。卿塵既和他在一起,未必會出什麼事。」

  夜天凌一時關心則亂,此刻強自壓下心中莫名的焦躁,沉聲吩咐:「長征,你同冥執帶身手好的兄弟們設法暗中出城,給你們兩個時辰,務必找到王妃他們人在何處!」

  突厥大軍因尚未摸清雁涼城中情況,只是屯兵圍城,暫時未曾發起進攻。

  夜天凌與十一登上城頭。長天萬里,烏雲欲墜,破曙的天光壓抑在陰雲之後,力不從心地透露出些許亮色,放眼望去,平原上儘是密密陣列的突厥鐵騎,黑壓壓旌旗遍野。

  虞夙同東突厥始羅可汗、西突厥射護可汗一同親臨陣前,正遙遙指點雁涼,商討該如何行事。

  此時的雁涼城看起來防守鬆懈,似乎唾手可得,但突厥與虞夙卻都對夜天凌顧慮甚深,一時間不敢貪功冒進。

  夜天凌冷眼看著突厥大軍,神情倨傲,長風揚起玄色披風襯得他身形清拔如劍,不動聲色的冷然中,隱約散發出一種攝人的殺氣。他與眼前幾人並非第一次交鋒,深知對方稟性,此時故意示弱,反虛為實,算準了他們不趕輕易發起進攻,從容佈置。但虞夙竟能將分裂多年的東、西突厥籠絡一處,借得大軍,卻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或是許了突厥什麼條件,想至此處,夜天凌深邃的眼中掠過一道無聲的鋒芒。

  十一俊朗眉眼亦透出幾分凝重,卻出言寬慰道:「四哥且先寬心,卿塵是個聰明人,當知如何自保。」話雖如此說,心裡總惴惴不安,倘真有萬一,後果不堪設想。

  「她是糊塗!」夜天凌聲音一時帶著絲怒意:「竟敢如此冒險,她若有意外,我……」一句話斷在眼前,她若有意外,只要一想,那份沉如淵海的冷靜便蕩然無存,再說什麼也無益。

  夜天凌微抿的唇角泛著冷凝,眼前三十萬勁敵如若無物,然心底卻波濤洶湧。

  一個多時辰過去,幾個隨衛長征出城的侍衛先行回城,幾人匆匆趕至夜天凌身後,互相看了看,躊躇不言。

  夜天凌回頭看去,十一問道:「怎樣了?可找到他們?」

  其中一人顫聲道:「回殿下,屬下等探查清楚,王妃……被擄到突厥軍中去了!」

  一句話不啻晴天霹靂裂破長空,夜天凌渾身一震,厲聲喝問:「你說什麼!」

  身前侍衛驚得跪了一地,「王妃……王妃與史將軍遇上了東突厥統達王爺,被擄到突厥軍中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1 PM

35、滿目山河空念遠

  二十餘年,發怒也是有過,十一卻從未見到四哥如此聲色俱厲的模樣。

  整個雁涼城似乎在那一剎那陷入了令人戰慄的死寂,躁動的戰場中心瀰漫出絕對的安靜。夜天凌緊握成拳的手竟在微微顫抖,有猩紅的血浸出鎧甲,沿著他手背滴下,是用力過猛迸裂了臂上一道傷口,他卻渾然不覺。

  「四哥……」十一試探著叫了一聲。

  夜天凌聞如未聞,過了良久,他將目光轉向了城外陣列的敵軍,緩緩問道:「除此之外,還有何消息?」他聲音中的沉冷似帶著一種壓迫力,逐漸的散佈開來,眸底幽深,如噬人的黑夜。

  侍衛答道:「我們一得到消息,便奉衛統領之命護送幾個倖存的弟兄回城稟報,並不知道現在的情形。」

  「他們人呢?」

  「衛統領他們設法潛入了突厥軍中。」

  夜天凌再不說話,方要揮手譴退侍衛,有個人自兩個玄甲戰士的攙扶下掙扎滾落在他身前,悶哼了一聲後便再也動彈不得,半邊身子鮮血淋漓,只是喉間發出嘶啞的聲音,艱難喘息。

  「什麼人?」夜天凌俯身看時,饒是他的定力,見到那人滿臉血污和疤痕的猙獰模樣也吃了一驚。

  一名戰士答道:「這乞丐先前帶我們抄近路到了百丈原,幫了大忙。但他身受重傷,王妃吩咐我們趁敵軍主力被吸引時設法離開,無論如何也要將他送至雁涼城。」

  那乞丐躺在夜天凌腳邊,一隻眼睛死命睜著,叫人感覺有無數話想說卻又苦不能言。他彷彿凝聚了全身的力量,彎曲食指吃力的點地,緩緩的三下,似在對夜天凌叩首行禮,夜天凌掠起披風在他身旁蹲下:「你是何人?」

  那乞丐緊緊盯著夜天凌,他的一個僵硬的手勢落在夜天凌眼中,夜天凌驀地一愣,目光犀銳掃過他眼底,片刻沉思之後,忽而問道:「你是……遲戍?」

  聽到這話,那乞丐原本毫無生氣的眼中驟然亮起一層微光,伴著粗重而急促的呼吸,他幾乎微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這叫眾人都甚為意外,身邊正扶他的一個玄甲戰士吃驚道:「叛投突厥的遲戍?」

  「不得胡言!」夜天凌冷聲喝止:「無論何人叛我,遲戍絕不會,他不可能投靠突厥!」

  聽到此話,遲戍身子顫抖,一顆渾濁的眼淚自他殘廢的眼中滑落,衝開污穢的泥血,洗出一道清白的痕跡。

  夜天凌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奄奄一息之人便是自幼追隨他出生入死的大將,痛心問道:「究竟發生何事?是誰下此狠手,將你折磨成這樣?」

  遲戍的呼吸越來越急,卻越來越弱,他胸前挨得一刀已然致命,此時便是便是大羅金仙也回天乏術。他說不出話,只看著夜天凌,手底拼著殘存的力量,一點點在地上劃出扭曲的字跡:小……心……

  待寫到第三個字,只寫了一道歪曲的「一」,他忽然渾身一顫,手指無力地鬆弛下來,就此停在那裡,大睜著眼睛,再也不動。

  一隻殘目,飽含不甘與憤恨,定格在夜天凌面前,夜天凌慢慢伸手,將他難以瞑合的眼睛拂上,起身說道:「將他厚葬。」

  陰雲壓頂,不時絲絲墜下冷雨,眼見天氣越發惡劣。

  城外飛箭如雨,戰車隆隆,突厥大軍終於向雁涼城發起進攻。

  風中瀰漫著殺戮的氣息,戰場之上從來不見遲疑或悲憫,血的炙熱與鐵的冰冷,在交錯的瞬間翻覆生死,渲染大地。

  弱者亡,強者存,這一刻的廝殺中無比清晰。

  玄甲戰士輪番死守,以一當百,如同一道銅牆鐵壁幾番重挫敵軍。對方損兵折將,卻並未因此放棄攻城,一時間戰況極為慘烈。

  衛長征與冥執冒死潛入突厥軍中,終於探明卿塵與史仲侯都被囚禁在統達的大營。因有重兵把守無法靠近,他們只得設法回到雁涼,再議對策。

  夜天凌問清詳情,立即吩咐:「傳我軍令,神機營所有人即刻撤下各處防守,休整待命。」

  十一上前道:「四哥,讓我去。」

  夜天凌看他一眼,並不同意:「不行。」

  十一道:「一旦不見了你人,突厥便會知道我們襲營救人,他們現在多方顧忌都是攝於你在,你若一走,雁涼誰人能夠鎮守?卿塵要救,雁涼也要守,最好是你能設法吸引大軍的注意力,我帶神機營救人。」

  夜天凌略一沉思,眉心微鎖,稍後道:「不管誰去,也要等到入夜方能行事。」

  卿塵多在敵人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險,十一心中亦是憂急,但此時唯有耐心等待最有利的時機。城下突厥軍隊再次受挫,整兵暫時後退,十一道:「只怕他們攻城不下,以卿塵性命相要挾,到時候便難辦了。」

  夜天凌何嘗不曾想到此處,眸底深色更濃,凌亂冷雨打上盔甲,透身冰涼。

  此番敵軍後退,卻不像先前幾次稍作整頓後輪番攻城,竟然久無動靜。過了些時候,突厥軍中戰鼓再響,遙遙望去,千百軍陣數萬鐵騎,於城外密密佈列。

  始羅可汗等來到陣前,幾名士兵將一個女子押上戰車,以繩索縛於長柱之上,十一面色一凜:「四哥,是卿塵!」

  那女子散亂的髮絲如同一副墨黑色的長緞,被風吹得紛飛飄零,遮住模糊的容顏,纖弱的身影在一襲白衣中更顯單薄,似乎搖搖欲墜。灰暗的天穹下這抹蒼白的顏色如一道生刺的鋼鞭,狠狠抽上夜天凌心頭。唇角鋒冷一刃隱著心中急痛萬分,夜天凌冷眼看著統達縱馬出陣,向雁涼城喊話,其意不言而喻,自是要逼他開城投降。

  統達此次有人質在手,十分囂張,策馬在陣前洋洋得意,卻忽然見城頭之上夜天凌手中挽起金弓,引弦搭箭,弓如滿月,箭光一閃,遙指此處。

  統達雖自恃夜天凌有所顧忌不敢輕舉妄動,但那弓箭的鋒銳似針芒在背如影隨形,凜然一股殺氣隔著飄飛的雨霧兜頭而來,令他不由自主地勒馬後退了幾步。他對夜天凌的箭術畏懼甚深,慌忙喝令左右護衛。盾牌手上前密密列成一排,夜天凌卻並未發箭。統達避於鐵盾之後,心頭惱怒,索性拔劍指向戰車上的女子:「夜天凌,你若再頑抗下去,便等著給你的王妃收屍!」

  那女子被統達的劍尖指在喉間,淒然喊道:「殿下!救我……」

  呼救聲惻然,似乎還未及傳到城頭便在急風中四散消失。夜天凌眼底冷茫驟盛,長箭倏地對準了戰車上女子的心口。

  十一大驚失色,一把攔住:「四哥!你要幹什麼!」

  夜天凌手中弓箭穩定而有力,緊緊鎖定那女子,冷聲道:「她不是卿塵。」

  十一回頭看了一眼,急道:「你怎能如此肯定?」

  夜天凌斷然道:「絕對不是。」

  話音甫落,金弓微微一震,避開十一的阻攔。一道利光嘯聲凌厲,似將天地間的雨霧都吸入四周,帶得烏雲翻湧,直墜而去。那女子的呼救聲未再出口,便斷於血濺三尺之中。

  夜天凌連珠箭發,箭箭不離統達。統達仗著四周鐵盾保護,幾乎是連滾帶爬的退回中軍,狼狽至極。突厥怎也未料到如此情形,軍前嘩然大亂,而雁涼城中的將士們卻陷入了一片不能置信的沉默。

  急風狂肆,唯有城頭戰旗獵獵作響。夜天凌凝視前方,神情清冷如霜。

  半晌之後,冥執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是冥衣樓的人,終究與其他將士不同,只道卿塵已喪命在夜天凌箭下,急怒之下,衝上前去責問:「即便同他們硬碰硬也未必救不出鳳主!你為何要這麼做!」

  夜天凌單手一揮便將冥執震開數步,「我說過她不是卿塵。」

  衛長征見狀忙將冥執攔著,冥執被衛長征阻擋,吼了一句:「她若是呢!」

  夜天凌微微仰頭,陰暗的蒼穹下風雨蕭蕭,洗出他輪廓堅冷,他淡淡說道:「若是,她生我生,她死我死。」

  夜天凌長箭射出的剎那,一抹清淡的微笑勾起在卿塵唇邊。

  微雨撲面,長風吹得衣衫飄搖,那道箭光耀目清晰,四周萬馬千軍的聲息皆退卻,她的笑寧靜如玉。

  「不想夜天凌連自己的王妃都下得了手,都說他生性涼薄,冷面無情,果然傳言非虛。我本以為你與別人不同,現在看來也並無區別。」身後說話的人似是頗含感慨,平原一側不高的山崖上,十餘名士兵散佈在不遠處,卿塵便立在山崖之前,回身看了說話的人一眼,淡淡道:「你小看我們夫妻了。」

  她身後之人腰佩寬刀,一身突厥將軍服飾,黑髮攏於腦後露出寬闊的前額和一雙略帶野性的眼睛,裝扮雖截然不同,卻正是那日曾在橫嶺與夜天凌交手的那個異族人,這時聽了卿塵的話問道:「哦?此話怎講?」

  卿塵舉目遙望雁涼城,那個熟悉的身影在濛濛風雨下依稀可見,修挺如山。目所能及的距離卻如隔千山重嶺,她的心似被一根細絲緊緊的牽著,那一端連著他。

  「你們以為讓別人換上我的衣服,裝作我的模樣便是凌王妃了嗎?真正的凌王妃縱使利劍加身,也絕不會在兩軍對壘的陣前求他放棄數萬名將士的安危來換取性命。我若如此,便不配是他的妻子,他若屈服於你們,也不配做我的丈夫。」

  那人神情微有愣愕,隨即再道:「若真被押上陣前,那你又如何?」

  卿塵唇角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笑:「你不會那麼做。」

  那人道:「你敢如此肯定?」

  卿塵靜靜注視他:「我現在身陷敵營,與其說是在百丈原遭遇了統達的軍隊,不如說是因你用兵出奇,截斷了我回雁涼的唯一退路。統達在營中對我心存不軌,你便設法令他打消念頭。他們想以我為要挾,你便尋理由令他們用別人代替。你這樣做,必然是要從我身上得到更大的益處,在此之前,豈會要我輕易送命?你想要什麼,不妨現在說出來也罷。」

  那人道:「兩軍對敵,我還能要什麼?」

  「不,」卿塵搖頭道:「你並不想攻克雁涼,亦並非想要他的性命。」

  那人眼底精光微微一盛:「願聞其詳。」

  卿塵垂眸思量,她已經暗中琢磨這人很久,心中早存了若許疑問:「你在突厥國中雖身居高位,深受統達的重用,可一旦不必在統達面前做戲,你眼神中根本便是另外一個人。你在營中所說的那些對策,包括令人代替我去陣前,看似處處幫著突厥,實際上模稜兩可,你不過是在利用統達。」她看向不遠處的那些士兵,「而且,你對手下的突厥士兵極為殘忍,絲毫不將他們的性命放在眼中,唯有這幾個人能得你另眼相看,你究竟是什麼人,意欲何為?現在可以不必遮掩了。」

  那人哈哈笑道:「王妃果然心思細密。你如今命懸我手,若能猜出我的身份,便算有資格和我談條件。否則,你只能聽命於我。」

  卿塵沉默不語,那人等了一會兒,見她始終遲疑,說道:「看來你得遵從我的命令行事了。」

  他剛剛邁步準備離去,卿塵唇間輕輕吐出一個名字:「萬俟朔風。」

  那人倏地轉過身來,眼中利芒迸現:「你怎知道這個名字?」

  卿塵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將他震動的神情看得分明,她優美的唇線拉出一道淺淺的月弧:「現在有資格了嗎?」

  萬俟朔風回頭將她審視,手指叩在在刀柄上輕輕作響,忽然朗聲笑道:「不想夜天凌竟有這麼個聰明的王妃,你是如何想到的?」

  卿塵微微一笑:「我們曾在橫嶺山脈相遇,若我沒有猜錯,你是落在了我們後面趕去綠谷埋葬石棺。歸離劍法傳自柔然一族,你的刀法與之相生相剋,顯然同出一宗。那日之後我便曾猜測過你的身份,你此時處處掩飾得天衣無縫,但方纔望著突厥大軍時卻流露出極深的恨意。萬俟是柔然的王姓,你應該是柔然王族的遺脈,我的說法可有道理?」

  萬俟朔風銳利的眼睛微瞇,點頭道:「你能想到這些,省了我不少口舌,那你自然也該想到我需要你做什麼。」

  卿塵眸光落於他的眼底,如清水一痕微浮:「我勸你不要拿我做賭注,他不是個喜歡受人脅迫的人。」

  萬俟朔風道:「喜不喜歡未必由得他選擇。」

  卿塵道:「你可以試試看,但定會後悔就此錯過與他合作的唯一機會。」

  萬俟朔風道:「我與他尚談不到合作,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道:「你想對突厥復仇,復興柔然,就必然已經想過現在誰最有可能助你做到這些。」萬俟朔風神情一動,卿塵看著他:「現在你沒有這個力量,而他有。你可以選擇與他為敵,或者為友。」

  萬俟朔風冷聲笑道:「他是天朝的皇子,連自己的母妃都仇恨的人,憑什麼心甘情願助我柔然復國?」

  卿塵輕歎了口氣:「不會有兒子會真正仇視自己的母親,他身上畢竟流著一半柔然的血脈,柔然永遠是她的母族。」

  萬俟朔風道:「但憑這點兒血脈感情便相助柔然,這話無人會信,你勸我與他聯手,又是作何打算?」

  卿塵抬眸:「至少現在,我不會放過任何自救的機會。而將來,漠北大地歸屬天朝,必要有人統管,柔然對於我們是最好的選擇。」她輕輕一笑:「你要用我來脅迫他,不也正是想借助他的力量嗎?」

  萬俟朔風道:「漠北歸屬天朝,此話未免言之過早。」

  卿塵只笑了笑,也不與他分辯:「以柔然族所餘的力量,根本無力對抗突厥,你竟能隱藏身份,混取突厥右將軍的高位,此等手段我十分佩服。你甘冒奇險,蟄伏於突厥軍中,看來是想打統達的主意。統達此人子不類父,是個十足的草包,你左右他容易,但若想他登上突厥漢位統一漠北則難。即便你做到了,離柔然復國也遙遙無期,這其中即便不出任何意外,亦至少需要三代人的經營。但若我們肯助你,柔然一族重領漠北,不過指日可待,你不妨好好考慮。」

  萬俟朔風濃眉深蹙,似在思量卿塵的話,稍後道:「你說的話,並不代表夜天凌的想法。」

  卿塵道:「如此大事,我即便代他給你絕對的承諾,你也不會輕易相信。我能說的唯有這些,他最終的決定取決於你。」

  萬俟朔風道:「與他合作,我亦要冒同樣的風險。」

  卿塵道:「險中方可求勝。」

  懸崖前一陣急風掃過,揚起秀髮拂面,卿塵一雙鳳眸淡淡地掠向鬢角,絲毫不曾放過萬俟朔風臉上細微的表情。萬俟朔風心機深沉,自不會即刻做出什麼決定,當下不置可否,命人將卿塵押下山崖。

  接近突厥駐軍的山道中,一隊突厥士兵迎面而來,見到萬俟朔風後奔上前來:「將軍,小王爺正派人尋你!」

  萬俟朔風面無表情,點頭道:「前面帶路。」

  走不過多遠,萬俟朔風卻越行越慢。卿塵忽然見他對身側親衛打了個眼色,那幾人幾乎同時一步上前,前面的突厥士兵尚未有所反應,便被一人一刀結果了性命。有人未立時氣絕,捂著冒血的頸部瞪大眼睛,聲音嘶啞地指著萬俟朔風:「你……你……」

  一刃刀光亮起,說話的人已變作一具屍體,一個年紀略大的柔然人對萬俟朔風一躬身:「主上!」

  眼前數人斃命,血染凍土,立刻散佈出一股濃重的腥氣,萬俟朔風絲毫不為所動,卻對卿塵笑道:「我萬俟朔風向來喜歡冒險,今晚入夜,我陪王妃入雁涼城一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2 PM

36、人生長恨水長東

  冷雨如星,一道漆黑的繩索在薄暮的遮掩下輕輕一晃,悄無聲息地搭上雁涼城頭。

  萬俟朔風手上稍微用力,試了試繩索是否牢靠。絲絲點點的細雨將他的眉眼洗的閃亮,黑衣貼身,勾勒出他充滿力度的身形,微明的光線下看起來如一頭蓄勢待發的豹子。

  卿塵打量四周,此處正是雁涼城一個死角,大軍攻城雖難,但對萬俟朔風來說,帶一個人入城卻並不算什麼。

  「可以了。」萬俟朔風低聲道,轉頭見卿塵凝神看著城頭,便露出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這麼著急?」

  卿塵收回目光,輕聲道:「他在等我回去。」

  萬俟朔風方要說話,臉上忽然帶出一絲凝重,扭頭往雁涼城中看去,繼而眼底浮起十分明顯的不解。

  卿塵捕捉到他神情的變化,問道:「怎麼了?」

  萬俟朔風蹙眉道:「夜天凌怎麼回事?竟主動引誘突厥大軍攻城。」

  卿塵修眉淡淡一凜,此時隔著若隱若現的細雨已能聽清大戰廝殺的聲音,她心中竟莫名地湧起一種不詳的感覺。她和萬俟朔風突然同時抬頭看向對方,各自的眼神中表明他們想到了同一件事。

  「夜天凌竟為了你鋌而走險,稍有不慎,他將毫無優勢可言。」萬俟朔風單手纏上繩索輕輕一抖,不慌不忙地道。

  卿塵心底焦慮燒灼,臉上卻平靜無波:「你反悔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萬俟朔風哈哈大笑:「你不必用激將法,我說過我向來喜歡冒險,我決定了的事,便無反悔之言。」

  「我並無意激將於你。」卿塵不似與他玩笑:「你若心志不堅,必然連累於他。如果你對此事有絲毫動搖,便現在回頭,否則對雙方都無任何好處。」

  萬俟朔風劍眉高挑,再次重新將她審視:「你倒替他打算得周詳,我若回頭,帶你一起回突厥嗎?」

  卿塵淡淡道:「悉聽尊便。」話未落音,萬俟朔風有力的手臂已經圈上她的腰間,狂肆的笑容近在咫尺:「我將這麼個難得的王妃送還,夜天凌怎麼也該心存感激吧。」說罷卿塵只覺身子一輕,萬俟朔風借了繩索之力,幾個起落便登上雁涼城頭。

  「什麼人!」此處雖僻靜,但亦有將士巡守,萬俟朔風並未刻意隱藏形跡,立刻便被發現。

  兩道長槍破空襲來,萬俟朔風腳踏奇步,身形一動,「鏘!」的一聲刺耳的摩擦,寬刀並不出鞘,看似平淡無奇地穿入兩槍空隙,卻借力打力將凌厲夾擊化解於無形。兩名士兵只覺得有種怪異的真力沿槍而上,長槍幾乎拿捏不穩,大退了幾步方站定,卿塵疾聲喝道:「住手!是我!」

  帶兵的將領藉著微弱的雨色看清竟是凌王妃,大喜過望,趨前拜倒:「王妃!」

  刀槍交鋒與戰馬嘶鳴的聲音此時越發清楚,卿塵急急問道:「四殿下呢?」

  「殿下在前城。」

  卿塵得知夜天凌尚在城中,心裡如重石落地,「快帶我去!」

  半空頻頻有冷箭飆射,陰雨遮斷暮空,不斷沖洗著戰火與血腥,深夜裡濃重的殺伐之氣,舔噬著早已裂痕斑駁的城牆。

  城頭接連不斷地墜落死傷的士兵,巨大的青石被層層鮮血染透,又被急落的雨水洗刷。

  斷劍殘矢,橫屍遍地,突厥人彪悍凶殘,守城將士已然殺紅了眼,有你無我。

  綿綿陰沉的雨幕之中,夜天凌唇角一刃鋒冷半隱半現,刻出難以動搖的沉著。即便這一日斬殺千軍,對戰激烈,他身上戰甲卻似不曾沾染半分血腥,冷冷帶著一種天生的清貴之氣,恰似他眼眸中一波不起的從容。

  腳下城牆每一次震動都代表著一波硬撼交鋒,因是主動出擊,誘敵卻敵都都落在他的掌握中,分毫不亂地按著某種既定的痕跡進行。玄甲軍平日非人的訓練此時發揮出不可思議的韌性,突厥大軍攻守之間處處掣肘,似乎極為被動。

  入夜之前,十一帶神機營五百戰士與冥衣樓此次隨軍而來的兄弟早已分批出城,夜天凌將戰況越牽越雜,幾乎使大半敵軍都捲入混亂中,只要突厥後營有一絲空虛,十一他們便有機可乘。

  居高處□黑的原野盡收眼底,夜天凌目光始終注視著大軍之後。不過多時,透過冷雨紛飛,可以看到戰場遠處突然升騰起一股濃烈的黑煙。他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掠,除了神機營的玄甲火雷,還有什麼能在陰雨中引火作亂?

  腰間佩劍輕輕響動,他無意中側身扭頭,眼角突然捕捉到一個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似被一根細絲抽過,驀地轉身。相隔不遠的夜色下,赫然竟是卿塵向這邊跑來。

  夜天凌幾疑自己眼花,片刻愕然後,快步向前趕去。

  「四哥!」卿塵遠遠喊他,待到身前,看清了他的模樣,一時癡在當地,腳下停步不前。

  咫尺相對,瞬間凝注,夜天凌眸心驟然收縮,猛地便伸手將卿塵帶入了懷中。觸手可及的溫軟這般切實,淡淡如水的清香,如此熟悉,懷中的人俯在他身前,隔著微涼的戰甲他能感覺到她輕微的呼吸,急促地起伏。他微微垂眸看去,卿塵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一望似已歷了幾世生死,隔了數度陰陽。

  夜天凌眼中似驚似喜,深邃處原本湧起的佯怒沒入卿塵眸心綻開的欣喜中,居然蕩然無存。

  卿塵顫聲道:「四哥,我回來了。」

  夜天凌手臂越發收緊,他忽然抬頭長笑:「太好了,不想十一弟竟能這麼快救你出來!」

  卿塵聞言詫異,急忙問道:「我沒有見到十一,他做什麼去了?」

  夜天凌眉心一鎖:「十一弟襲營救人,你怎會沒見到他?」

  卿塵眸底驚起駭意:「我根本就沒有在突厥營中!」

  此言一出,夜天凌面色微變,他回頭看往烽煙瀰漫的戰場中心,已知不妙:「不好!十一危險!」他立刻傳令調兵,轉身握住卿塵肩頭:「我需親自增援。」

  卿塵乾脆地道:「雁涼有我。」

  夜天凌深深看她,她一點頭,他轉身舉步。

  此時萬俟朔風突然在旁道:「突厥營中佈置我最為熟悉,可陪殿下走一趟。」

  夜天凌先前便見到他與卿塵一路而來,只是沒有來得及理會,聽到此話,目光掃視過去。萬俟朔風抱拳道:「在下萬俟朔風,先父乃是柔然國六王子,茉蓮公主的同胞兄弟。殿下,有幸再會。」

  卿塵道:「四哥,是他幫我擺脫突厥的。」

  夜天凌乍聽到母妃曾在柔然族的封號,萬俟朔風的身份令他心中微微一震。情勢急迫,無論萬俟朔風是誰,卿塵已肯定了他可信,這便足夠。他亦抬手還了一禮:「如此有勞。」

  城深夜重,冷雨激濺如飛。

  刀光劍影、人吼馬嘶,傳到城頭只是些紛亂交雜的聲音與光影。身在軍中,出入生死,縱泰山崩於面前而目不瞬,縱血濺三尺而心如止水,連天蔽日的殺氣,亦無非平常。

  卿塵抬手扶上城牆,觸手處青石硬冷,冰雨刺骨。她靜靜站在那裡,注視著兩軍交戰,激烈的殺伐在這一隅似乎退回平定,瀰漫開清冷的鎮靜。

  南宮競匆匆步上城頭:「王妃,城中箭矢已全部備好。」

  卿塵點頭道:「一旦他們率軍回城,即刻傾全力以勁矢壓制敵軍,萬勿有失。」

  南宮競躬身道:「末將遵命,王妃……」

  卿塵見他欲言又止,問道:「還有何事?」

  南宮競面帶隱憂:「將士們多已疲憊不堪,一旦城中箭矢用盡,我們恐怕便支撐不了多久。末將斗膽,請王妃勸兩位殿下先行離開。」

  卿塵眸色清透:「你跟了殿下這麼多年,如何說出這樣的話?」她聲音微帶肅穆,令南宮競一時不能答話。她回頭淡淡一笑,「只要撐得過今晚,援軍便也就到了。」

  南宮競道:「援軍是否能到,尚未可知,湛王那裡怎敢說是不是按兵不動?」

  卿塵望著面前無垠的黑夜,黛眉微蹙:「殿下若在北疆有失,天朝將會是何等情況,你可想得到?」

  南宮競摸不清她為何這樣問,只如實答道:「我朝自聖武十五年以來,四境邊疆的擔子幾乎都在殿下一人肩上。如今內患當前,外敵壓境,殿下若有萬一,何人能再擔的起疆國安危?此事天朝上下怕是人人都看得到,末將對這點也從不懷疑。」

  卿塵依舊目視著遙遠而墨黑的天際:「那你認為,湛王比殿下如何?」

  南宮競一愣:「末將不敢妄加評論。」

  卿塵唇角無聲輕抿:「但說無妨。」

  南宮競抬眼向她看過去,略作思忖,答道:「平心而論,湛王之才智手段並不輸於殿下,甚至在朝中聲望,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眾人都看得到的事,他又豈會不知?」卿塵極輕地歎了口氣:「他縱有千番打算,卻絕不是個糊塗誤國之人,其實這一點我也早該想到的。」她恍然記起在軍營前,她用短劍對準自己胸口時夜天湛眼中的撕痛,山崩地裂般席捲了他春水般的笑。那裡面除了突如其來的驚急,還有因她的置疑而激起的怒氣。只是那一刻,無論有多麼瞭解夜天湛,她也不敢孤注一擲,她並不是無所畏懼,她只是一個女人。

  南宮競突然想到現在情勢有所不同,王妃亦在雁涼,湛王或者當真不會袖手旁觀。但這話是不能說的,在他唇邊打了個轉,又落回肚中。

  「湛王會發兵的,突厥雖未必那麼容易讓他增援,但也該到了。」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雨絲染黑了秀髮如縷,一片晶瑩。

  便在此時,眼前突厥軍中忽有一隊人馬殺出,直奔雁涼,其後黑壓壓突厥騎兵銜尾急追。

  馬上有兩人回身出箭,突厥軍中頓時便有數人中箭,紛紛落馬。

  南宮競見狀喝道:「是四殿下和十一殿下!還有史將軍!」

  卿塵上前數步:「弓箭掩護!」

  隨著夜天凌和十一等人越來越近雁涼城,待到一定射程之內,南宮競一聲令下,城頭萬箭齊發,勁矢如雨,突厥追兵縱多,亦被這密集的箭勢阻得一滯。

  此刻早有數條繩索急速墜下城外,夜天凌等趁此空隙棄馬登城。但隨後數十名戰士卻不約而同反身殺入敵陣,以血肉之軀拚死阻下追兵。

  眼前如此良機,突厥其會輕易放棄,一面緊追不捨,一面調集弓箭手,一時間流箭紛飛,勁襲城頭,直取眾人要害。

  夜天凌身如飄羽,半空借力,手中長劍化做一個密不透風的光盾,敵軍冷箭被劍氣紛紛激落,難近其身。

  十一與萬俟朔風、史仲侯、冥執等人緊隨左右,施展身法擋避箭雨,幾個起落便已接近城頭。

  四周利箭疾似飛星,忽聽異響大作,一箭飛來,箭上勁道非凡,迥異尋常箭矢。

  夜天凌手中暴起一團光雨,劍鋒斜掠,擋飛此箭,手臂竟覺一陣微麻。

  一箭過後,勁矢接連而來,箭箭不離夜天凌和十一週身。射箭之人似是認準他倆人,必要取其性命。

  萬俟朔風聽得風聲便知不妙,認出是始羅可汗帳下第一勇士木頦沙。此人武藝箭術都十分厲害,平時即便是他也輕易不去招惹。

  幾人之中當屬冥執輕功最佳,一道黑影疾如輕煙,率先落上城頭,反身便幫身邊士兵拽拉繩索,誰知方一入手,原本緊繃的繩索猛地一鬆,竟被木頦沙當中射斷。

  冥執不能控制地大退了幾步,震驚之下匆忙撲回城頭,只見十一身形急墜,城外潮水般的敵兵湧近,已見刀光凜冽。

  此時夜天凌幾乎與萬俟朔風同時一鬆手,下墜之勢直追十一。

  夜天凌與十一相隔最近,長劍橫空到處,十一凌身一轉,點上劍尖,身子陡然拔起。

  就這稍縱即逝的空隙,半空中亂箭逼身,已近眼前。

  萬俟朔風單手牽著繩索迅速蕩起,刀光急閃,將射向夜天凌的長箭多數擋下,但那最為凌厲的一箭破空而至,帶出急風般的尖嘯,直奔夜天凌心口,卻已避無可避。

  眾人看得分明,卿塵只覺渾身血液瞬間被抽空,眼前天旋地轉:「四哥!」

  千鈞一髮之際,十一原本上掠的身形忽然急速翻落,半空順勢而下,便已擋在夜天凌身前。

  一箭透胸,鮮血飛濺滿襟。

  夜天凌厲喝一聲:「十一弟!」接住十一下墜的身子同時,人已翻上城頭。

  萬俟朔風等陸續落地,卿塵顧不得其他,撲上前來察看十一傷勢,一見之下,心神透涼。

  夜天凌抱十一半靠在懷中,急道:「怎麼樣?」

  觸手處鮮血橫流,卿塵手指不能抑制地顫抖,幾乎答不出話來。

  長箭穿胸而過,正在要害。十一唇角不斷嗆出血來,呼吸急促,戰甲之上已不知是雨還是血,一絲溫熱也無,冷冷淌了一地。

  卿塵反手一把撕裂衣襟,壓著十一的傷口抬頭四處尋找,什麼也沒有,她所知的器械、藥劑,一無所有!

  不是不能救,她知道該怎麼救,卻偏偏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十一的血漫過手掌,染透衣衫,在城頭急雨洗過的青石之上蜿蜒而下,彷彿帶走了鮮活的生命,消失在黑冷的夜中。

  那箭橫在眼前,只要一動便致命。卿塵跪在夜天凌身旁,不停地將手邊唯一能找到的傷藥敷在傷口四周。十一一陣猛烈的咳嗽,勉力抬手制止了她,艱難說道:「別……費勁了……」

  卿塵死咬著嘴唇搖頭,淚水瞬間急如雨下,辟哩啪啦落在十一手上。

  十一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竟輕輕一笑:「我答應……你的……都做到了……你記得也答應過我……」

  卿塵心中痛如刀絞:「我知道,我都記得!十一,你撐住,我想辦法……」

  夜天凌手掌貼在十一背心,將真氣源源不斷的輸入,護住他的心脈。十一似是振作了一下,他臉上始終帶著英氣俊朗的淡笑,抬頭看向夜天凌:「四哥……你……欠我一醉……」

  夜天凌雙目赤紅,點頭表示他知道,卻只覺輸入的真氣如泥牛入海,而十一的呼吸越來越弱。他啞聲道:「別說話……」

  十一果然不再說話,笑著閉上眼睛,身側的手卻緩緩垂下。

  卿塵再從他的身上感覺不到一絲生機,失聲哭道:「十一!我會有辦法的……你別睡過去!」

  然而十一再也沒有回答她。

  夜天凌緊緊將十一護在臂彎,許久一言不發,忽然間仰天長聲悲嘯,震徹雲霄。

  黑如深淵的原野上此時響起驚天動地的喊殺聲,漫山遍野風雨,天邊似有一道滾滾的烏雲掩向突厥大軍,戰火獵獵,席捲大地,冷雨瀟瀟。

  山野疊翠,綠林枝頭陽光透亮如水,湛藍的天空劃過雲影淡淡,瀟灑如男兒清澈的笑。

  清風已無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4 PM

37、重來回首已三秋

  雁涼城白幡如海,一夜冷雨成冰,早已回暖的日子居然又紛紛揚揚落雪滿天。

  飛雪靜謐,飄落人間,原野上連綿數十里的硝煙戰火,血流成河,都被這悄然降臨的白雪無聲覆蓋。廣袤大地白茫茫一片,靜悄悄,連風聲也無,只是無窮無盡的白,寧靜而祥和。

  默默無聲的雪簾,長垂於天地。卿塵輕輕邁入雪中,漠然望著遍佈城中的白幡,蒼白的容顏似比這雪色更淡。

  一戰全勝,天朝援軍殺至,叛首虞夙戰死亂軍之中,突厥兵退四十餘里……這一切似乎都是匆匆一夢,空惹啼笑,

  眼前揮之不去濃稠的血的感覺,糾纏凝滯在胸間,她緩緩抬手壓上心口,仰頭任冷雪落了滿身。

  彈指間,今非昨,人空去,血如花。

  眼前再也不會有人回頭一笑,連萬里陽光都壓下,空茫處,只見雪影連天。

  痛如毒蛇,噬人骨髓,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抵擋,當厚重的棺木要把十一的笑容永遠遮擋在黑暗中時,她覺得只要那棺蓋不落,十一便不會離開,一切就都是假的。

  只是惡夢,夢總會醒,只要棺蓋不落,十一還在。

  不知是誰將她帶離了靈堂,無盡的昏暗淹來,那一瞬間,是深無邊際的哀傷。

  醒來這一望無際的白,瓊枝瑤林,美奐絕倫,然而有什麼東西永遠失去了,再也尋不回來。

  輕雪散落肩頭,卿塵站了許久,慢慢向前走去,到了離靈堂不遠的地方,卻終究還是停下腳步。眼前的景像似已模糊一片,她黯然垂眸,駐足不前,卻在此時聽到夜天凌的聲音從裡面傳來,「你終於心滿意足了。」

  她微微一愣,一段凝重的沉默後,有人道:「四哥定要怪我,我也無話可說。」這熟悉的聲音溫雅,淡若微風,此時卻似風中雪冷,蕭瑟萬分。

  短短的兩句話後,再無聲息,四週一陣逼人的死寂。

  打破死寂的是一聲銳利的清鳴,突然間冷風捲雪,安靜的空間內殺氣陡盛,金玉相交之聲連串迸射。卿塵猛然驚醒,快步上前。

  激雪橫飛,亂影叢生,面前雪地之上白衣青衫交錯,劍光笛影縱橫凌亂,原本安靜的雪幕化做旋風肆虐,眼見竟都是毫不留情的打法。

  卿塵一時呆在當場。劍氣之間,夜天凌眼中的殺機清晰如冰刃,澹澹冷意,逼人奪命。

  夜天湛一身白衣飄忽進退,看似灑脫,手中玉笛穿風過雪,攻守從容,面上卻如籠嚴霜。不知為何,數招之後他忽然頻頻後退,漸落下風。

  夜天凌手中劍光暴漲,四周冰雪似都化做灼目寒芒,遽然罩向身前。夜天湛面色微變,劍笛碰撞,一聲暗啞金鳴,玉笛竟脫手而出。

  夜天凌攻勢不減,長劍嘯吟,如流星飛墜,直襲對手。

  卿塵心下震駭,急喊一聲:「四哥不可!」不急細想,人已撲往兩人之間。

  夜天凌劍勢何等厲害,風雨雷霆,一發難收。忽然見卿塵隻身撲來,場中兩人同時大驚失色!

  夜天凌劍勢急收,夜天湛飛身錯步,單掌掠出,不偏不斜正擊在他劍鋒之上,一道鮮血飛出,長劍自卿塵眼前錯身而過。饒是如此,劍氣凌厲,仍「哧」的一聲利響,將她半幅衣襟裂開長長的口子。

  回劍之勢如巨浪反撲,幾乎令夜天凌踉蹌數步方穩住身形,胸中氣血翻湧,幾難自持。夜天湛手上鮮血長流,滴滴濺落雪中,瞬間便將白雪染紅一片,「卿塵!你沒事吧?」他一把抓住卿塵問道。

  驚險過後,卿塵方知竟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她愣在原處,稍後才微微扭頭:「四哥……」

  夜天凌手中長劍凝結在半空,斜指身前,驚怒萬分。那神情便如這千里冰雪都落於眼中,無底的冷厲,鋪天蓋地的雪在他身後落下,襯著他青衫孤寂,一時天地無聲。

  許久的沉默,一陣微風起,枝頭積雪「啪」地墜落,夜天凌劍身一震,冷冷道:「讓開。」

  語中深寒,透骨生冷,卿塵知他確實動了真怒,一旦無法阻攔,後果不堪設想,她搖頭道:「四哥,你不能……」

  「讓開。」短短兩字自齒縫迸出,夜天凌越過她,冷然看著夜天湛。

  卿塵上前一步:「你要殺他,便先殺我!」

  夜天凌目光猛地掃視過來,冷厲如劍,直刺她眼底。卿塵手掌微微顫抖,卻沒有退讓:「你不能殺他。」

  夜天湛將卿塵攔住,聲音同樣冰冷:「卿塵,你讓開。」

  卿塵迅速扭頭,她一句話不說,只用一種難以名述的目光盯著夜天湛。

  夜天湛眼梢傲然一挑,方要說話,忽然見她清澈的眼底浮起一層若隱若現的霧氣,那深處濃重的哀傷幾近淒烈,揪的人心頭劇痛。他劍眉緊蹙:「卿塵……」

  夜天凌冷冷注視著這一切,面若寒霜,「你是鐵了心要護著他?」他面對卿塵,深黑的眸底是怒,更是滔天的傷痛。

  卿塵道:「四哥,你冷靜點兒……」

  不等她說完,夜天凌慢慢點頭,「好,好,好!」他連說了三個「好」字,反手狠狠一擲,三尺長劍沒柄而入,深深摜入雪地。他再看了卿塵一眼,絕然拂袖而去,頃刻之間,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中。

  卿塵癡立在原地,冰冷的雪墜落滿襟,她似渾然不覺。一段時間的沉默後,夜天湛緩緩開口道:「你不必這樣做。」

  卿塵看向他:「兄弟三人領兵出征,若只有一人活著回去,無論那個人是你還是他,都無法跟皇上交待。」

  夜天湛目光落在她臉上,忽而一笑,像是明白了些什麼,那笑如飛雪,極輕又極暗。他突然以手撫胸,壓抑地嗆咳出聲,傷口的血淋漓染透衣襟,在雪白的長衫上觸目驚心蜿蜒而下。

  卿塵見他面色分外蒼白,蹙眉問道:「你怎麼了?」

  夜天湛微微搖了搖頭,暗中調理呼吸,稍後啞聲道:「你恨我嗎?」

  卿塵眸色漸漸暗下,一抹幽涼如殘秋月影,悄然浮上:「這條路是我們自己選的,你、我、四哥、十一,誰也沒有資格恨誰。」她淒然抬頭,仰望飄雪紛飛,眸中是難言的寂寞:「無論是恨,還是怨,十一再也回不來了。」

  如此平緩的語氣,如此清冷的神情,夜天湛卻如遭雷殛,身形微晃,幾乎站立不穩。他似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支撐著自己,許久,方道:「不錯,再也回不來了,一旦走上這條路,我們誰又能再回頭?」字字如針,冷風刺骨,涼透身心。

  卿塵幽幽地看著他:「所以我誰也不怨,既是自己的選擇,便怨不得別人。」

  夜天湛道:「我已盡力了。」

  卿塵點了點頭:「我知道。」

  夜天湛望向她的目光漸漸泛起柔和的暖意,他唇角淡淡勾起,無聲地一笑,再也未說一句話,轉身離開。

  薄薄急風掠過眼前平曠的空地,雪光刺目,逼的眼中酸楚奪眶而出。

  一行清淚,零落辛酸,卿塵孑然獨立於連綿不絕的雪幕之中,亂風吹的發巾輕舞,白衣寂寥。

  兩隻青鳥自枝頭振翅飛起,驚落碎雪片片,遙遙而去,相攜投入茫茫雪林中。不期然身後有人輕咳一聲,卿塵抬手拭過微濕的臉龐,轉身看去。

  出乎她的意料,身後之人竟是萬俟朔風,一身墨黑勁袍負手身後,他眼中是頗含興味的打量。

  卿塵沒有說話,萬俟朔風悠然踱步上前,挑眉一笑:「你方才其實沒必要去擋那一劍。」

  他話中別有意味,卿塵靜靜抬眸望去:「何以見得?」

  萬俟朔風目光移向不遠處的雪地,白底之上新鮮的血跡似紅梅輕綻,薄薄已添一層新雪,他說道:「再有一招,夜天凌便會發現對手身上有傷,我想以他的性子,恐怕不會在此時下殺手。」

  卿塵眼前閃過夜天湛極為蒼白的臉色,細思之下確實不同平常,只是剛才無心顧及,竟完全沒有察覺,她眉心輕輕緊起:「怪不得,原來他受了傷。」

  萬俟朔風道:「我倒是很佩服你們這位湛王殿下,他竟這時候便趕到了雁涼。我原先以為以射護可汗的十萬大軍,怎麼也能攔他兩日。」

  卿塵道:「射護可汗人在雁涼,重兵圍城,哪裡又來十萬大軍?」

  萬俟朔風道:「射護可汗是在雁涼不錯,但西突厥右賢王赫爾薩暗中率精兵十萬阻擊天朝援軍,其中不乏數一數二的高手,又豈是那麼容易應付?即便沒有這十萬大軍,自薊州至雁涼也頗費時間。不過比起這個,其實我倒更有興趣知道,你當時為何能這麼快便帶兵趕到百丈原?」

  若非當日路遇遲戍,趕抄捷徑,卿塵與南宮競等亦無法及時增援。遲戍一事乃是軍中禁忌,卿塵只說道:「自薊州到百丈原,不是只有一條路。」

  萬俟朔風並未追問,看似漫不經心地道:「湛王非同一般對手,他們倆人早晚還會有衝突,你攔得了一時,難道還能攔這一世?」

  卿塵道:「若論漠北的形勢,我自問不如你熟知,但天帝的心思,你卻不會比我更清楚。這件事,我不能不管。」

  萬俟朔風道:「願聞其詳。」

  卿塵輕輕伸手,一片飛雪飄落指尖,轉而化做一滴晶瑩的水珠,她薄薄一笑,說道:「天帝心中最忌諱的便是手足相殘、兄弟牆鬩,他可以容忍任何事情,卻絕不會允許此事發生。他們兄弟若有任何一人死在對方的手中,另外一個也必將難容於天帝,所以他那一劍,我是一定要攔的。」

  萬俟朔風神情似笑非笑,語出微冷:「有些事不必親自動手。」

  卿塵心中一驚,鳳眸輕掠,白玉般的容顏卻靜然,不見異樣:「你能這麼說,看來我絲毫不必懷疑你的誠意了。」

  萬俟朔風點頭:「不錯,我踏入雁涼城後,越發覺得此次冒險值得。」

  卿塵抬眸以問,萬俟朔風繼續道:「夜天凌能用那樣的眼神看他心愛的女人,能為兄弟浴血拔劍,我相信你說的話,柔然永遠是他的母族,而對我來說,他應該也是……兄弟。」他話語間略有一絲蒼涼的意味,似殘冬平原落日,茫茫無際。柔然僅存的一脈孤血,舉目世間,唯有血仇滿身,恨滿心,「兄弟」兩字說出來,陌生中帶著異樣的感覺。

  卿塵似被他不期流露的情緒感染,微微輕歎,稍後道:「我只勸你一句,不要算計他,不要和他以硬碰硬,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萬俟朔風笑道:「多謝提點。」話音方落,他眼角瞥見一個白點自城中飛起,極小的一點白色,落雪之下略一疏忽便會錯過,但卻沒有逃過他銳利的目光。他眉心驟緊,口中一聲呼哨過後,隨身那隻金雕不知自何處沖天而起,破開雪影,直追而去。

  不過須臾,那金雕在高空一個盤旋,俯衝回來,爪下牢牢擒著一隻白色鴿子,正拚命掙扎。

  萬俟朔風將鴿子取在手中,金雕振翅落上他肩頭。他隨手將鴿子雙翅別開,便自它腿上取下一個小卷,裡面一張極小的薄紙,打開一看,他和卿塵同時一驚,這竟是一張雁涼城佈防圖。

  卿塵沉聲道:「有人和突厥通風報信。」

  萬俟朔風若無其事地將手中的鴿子反覆看了看,說道:「這正是我想告訴你們的,天朝軍中一直有人和東突厥暗中聯繫。當初玄甲軍攻漠城,轉雁涼,之前便有人將行軍路線透露出去,所以突厥大軍才能這麼順利的阻擊玄甲軍。那日在百丈原,我能分毫不差堵截到你和史仲侯的軍隊,也是相同的原因。」

  卿塵眸底漸生清寒,冷聲道:「是什麼人?」

  萬俟朔風卻搖頭:「究竟是什麼人連統達都不清楚,唯有始羅可汗一人知道。我也設法查過,但此人十分謹慎,我只知道他用鴿子傳信,所以剛才看到有信鴿從城中飛出,便知有異。」

  卿塵手中緩緩握起一把冰雪,難怪玄甲軍如此輕易便被截擊,難怪她百般周旋仍迎頭遇上突厥大軍,風雪冷意壓不下心中一點怒火,幽幽燃起。她深吸了口氣,隨即對萬俟朔風道:「要查明此人唯有從雁涼城中入手,煩你將鴿子和信帶給四殿下。」

  萬俟朔風抬眼看了看她:「你為何不自己去?」

  卿塵擰眉與他對視,片刻之後道:「這是你取得他信任最好的機會。」她知道萬俟朔風不可能拒絕。

  萬俟朔風果然愣了愣,繼而笑出聲來:「若說你癡,你處處冰雪剔透,若說你聰明,你又真是不可救藥,不知你到底是聰明還是癡!」

  卿塵微微轉身,清淺眉目,浮光淡遠,望著細細密密的飛雪,默然不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4 PM

38、邊城縱馬單衣薄

  雁涼行營,萬俟朔風入內見到夜天凌,頓時有些後悔挑了這個時候。

  漠北三千里冰雪,壓不過周圍逼人的靜,夜天凌負手獨立窗前,一襲清冷籠於週身,寒意深深,望過來的目光隱帶犀利,饒是萬俟朔風這般狠戾的人物,與他雙眸一觸,亦從心底泛起十足冷意。

  萬俟朔風與夜天凌對視了片刻,索性將手中的鴿子往前一擲,「殿下請看!」

  那鴿子在夜天凌面前一個撲楞,展翅便飛,卻哪裡逃得出去。青衫微晃,白鴿入手,夜天凌眼中隱約浮起怒意,「幹什麼?」

  萬俟朔風抬手一指:「腿上。」說罷逕自跪坐於案前,看著夜天凌的反應。

  出乎他的意料,夜天凌依言將鴿子身上的密函取出,就那麼淡淡瞄了一眼,臉上風平浪靜,然後將密函恢復原樣,重新系回鴿子腿上,推窗將手一鬆。鴿子掙扎一下,向前飛起,很快便消失在雁涼城外。

  夜天凌目送鴿子遠去,微雪穿窗飄過身畔,零星幾點寒氣。他回身看了萬俟朔風一眼,萬俟朔風不由擰眉,不得其解,一時未言。

  片刻的停頓,夜天凌吩咐道:「來人,傳南宮競。」

  外面侍衛應了一聲,不過須臾,南宮競入內求見。緊接著半柱香的功夫,夏步鋒、唐初、史仲侯,包括冥執在內,玄甲軍大將先後聞召,夜天凌分別做出不同的吩咐。

  諸將對突然換防都有些意外,但無人表示異議,接連領命退下。

  萬俟朔風在旁聽著,暗生欽佩。寥寥數語,軍中佈置乾坤顛倒,調整得天衣無縫。難得的是表面看來,各將領受命之處都可能成為防守的唯一弱點,他們要找的人若在其中,就必然會再次冒險通知突厥,以免放過如此良機。

  夜天凌不動聲色地看著最後一人離開,幽黑眼底泠然寂靜,眸心一縷利芒稍縱即逝,如烈陽光灼,洞穿一切。指掌間,一張無形的網,已悄然籠向雁涼城。

  萬俟朔風扭頭道:「大軍幾十萬人,殿下如何這麼肯定叛徒就在玄甲軍中?」

  夜天凌淡然抬眸:「領兵對敵,若連自己所用之人都不清楚,仗便不必打了,能做到此事的,也不過便是數人而已。」

  萬俟朔風道:「殿下對我倒似信得過,竟不怕這人原本便是我?」夜天凌尚未說話,卻聽他又道:「難道就是因為王妃信我,殿下便對我毫無懷疑之心?」

  話方出口,便見夜天凌臉色一沉,冷冷說了句:「是又如何?」

  萬俟朔風卻似不怕死的樣子,說道:「方纔與王妃發現此事,王妃有句話,不是衛長征,看來殿下也這樣認為。」

  夜天凌雖面色不善,還是說道:「有些人至死也不會背叛我,衛長征便是其中一個。」

  萬俟朔風眉梢挑了挑:「殿下與王妃當真心有靈犀。」在夜天凌壓抑的不滿即將發作時,他忽然正色道:「突厥退兵不過是暫時的,當務之急,應該盡快攻克薊州,萬不能讓薊州落入突厥手中。」

  夜天凌好忍性,被激起的些許怒意轉瞬便已壓下,淡淡道:「薊州之後,過離侯山,先滅東突厥。」

  「好!」萬俟朔風拍案道:「不妨先取左玉,繼而蘇圖海、四合城。」

  夜天凌情緒冷淡的眼中出現了一絲激賞,說道:「英雄所見略同。」

  萬俟朔風目光炯炯攝人:「虞夙前夜命喪湛王手中,東西突厥難再聯手,如今三城之中,蘇圖海是漠北重鎮,最難攻克。」

  夜天凌自案前站起來,徐徐踱了數步:「你有何想法?」

  萬俟朔風面上含笑,眼中卻有一抹嗜血的殺氣逐漸升騰:「給我三萬騎兵,一日時間,我可兵破蘇圖海。」

  「哦?」夜天凌軒眉略揚:「三萬騎兵,一日時間?」

  萬俟朔風道:「我曾以突厥右將軍的身份駐守蘇圖海,柔然有人在城中。」

  夜天凌點了點頭:「我怎也未想到,柔然王族居然一脈尚存,而且是在突厥軍中。」

  萬俟朔風神色漠然:「我能活下來,不過是因為突厥在血屠日郭城的時候忽略了一個被藏在枯井中的孩子,他們就在那井外姦殺了我的母親。」隨著這話,他深眸微細,便泛出陰寒與森冷:「而我至今都沒有找到父親的頭顱。」

  「日郭城。」夜天凌道:「離此也不遠了。」

  「不錯!」萬俟朔風長身而起,說道:「殿下,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

  「破城之後,請殿下將城中所有的突厥人交給我處置。」萬俟朔風語中的狠辣,令這原本平靜的室內闔然一冷。

  「唔。」夜天凌毫不在意地應了聲,看著窗外連綿不斷撲進室內的雪,「你可以一個不留,我只要木頦沙一人。」

  「一言為定!」

  夜天凌不急不緩轉身:「你還想要什麼?」

  雪落無聲,夜天凌的目光亦平定,他彷彿只看著對方眼睛,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不在他眼中,清冷後是無從捉摸的深邃。相互間的試探,如一道無形之刃,鋒芒於暗處,微亮。

  終於還是萬俟朔風開了口:「漠南、漠北本是柔然國的領土。」

  夜天凌點頭,目光仍舊鎖定萬俟朔風:「柔然不過是天朝境內一族。」

  萬俟朔風霍地抬眼,似有話到了唇邊,又硬生生壓回。夜天凌看在眼中,聲色不動。

  卿塵的忠告在此時翻上萬俟朔風心頭,他略一思量,說道:「殿下身上本就流著天朝與柔然兩國王族的血脈,這樣說,我並無異議。但若要讓柔然臣服天朝,我要一個保證。」

  夜天凌道:「你憑什麼和我談條件?」

  萬俟朔風道:「憑此時我能令殿下攻城略地事半功倍,亦憑此後橫嶺以北長治久安。」

  夜天凌掃過他眼底,一停:「你的條件。」

  萬俟朔風道:「柔然絕不會臣服外族,但卻可以臣服殿下。我的條件很簡單,只要殿下能入主大正宮,柔然一族便是天朝的臣民。」

  夜天凌語中帶出了一絲冷傲:「此事不必你操心。」

  話雖冷然,但萬俟朔風已會意,躬身一退,微微拜下,再抬頭時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叫了聲:「大哥,請你將這個帶給茉蓮姑母。」

  這一聲「大哥」顯然令夜天凌頗為意外,他愣了片刻,將東西接過來,原來是個雪玉雕成的蓮花墜。

  萬俟朔風暗中看著他的反應,繼續道:「茉蓮姑母與我父親自幼感情深厚,她遠嫁中原前將這朵玉蓮花送給了父親,我當日便是憑此物確認父親屍首的,如今留在我這裡,不如物歸原主,請替柔然族人問候姑母。」

  雪玉晶瑩,每一瓣蓮花都如月光般瑩潤,似凝結了崑崙山畔寒冰剔透,微微一點渺遠的涼意。夜天凌手掌握起,說道:「我會的。」

  萬俟朔風感覺到他身上那種迫人的氣勢和若隱若現的疏離似乎悄然淡去,不由承認卿塵的提醒極為正確——你待他如兄,他自會視你如弟。

  冷月半灑,入夜的雁涼城靜然,人馬安寂。

  風過中庭,茫茫白淨的雪地中,殷采倩低頭緩步而行,一行足印蜿蜒殘留,身影暗長。

  推門而入,她將風帽抬手撥下,夜天湛靠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幾簇燈焰之下他看上去臉色極蒼白,卻襯得那丹鳳眼線墨玉般斜挑入鬢,燈影深淺,將他俊雅的面容勾勒得分明。

  聽到有人進來,他未有絲毫動作,似乎連看也不想去看,始終半闔雙目。殷采倩走上前去,將兩個小瓷瓶放在案前:「湛哥哥,大瓶外敷,小瓶內服,忌怒、忌寒、尤忌勞心。」

  瓷瓶無意碰撞,一絲極輕的響聲,落於耳中。夜天湛仍未睜開眼睛,眉間淡淡掠過一絲輕痕。不必看,冰瓷玉聲,蕭山越窯有名的製作,僅供宮裡及各王府使用,當初延熙宮尤常用。月弧般的瓶身,偶也有八稜形的,她喜歡用雪色的綾絹墊了靈芝木封口,薄絹有時沿瓶身灑下,便半遮著瓶上手繪的蘭花。

  「為何只畫蘭花?」

  「……因為我只會畫蘭花。」答話時她微揚著眉,神情略有些無奈,又帶著誘人的俏皮,輕抿著唇,耳畔秀髮微拂。

  「你若喜歡別的,改日我幫你畫。」

  「出水清蓮,你畫得極好。或者,梨花怎樣?」她側目看來,眸光似水,清清蕩漾。

  「白瓷梨花,太素淨了。」

  她失笑,眉眼輕彎,羽睫細密:「巴掌都不夠的小瓶,你總不能畫國色天香牡丹圖吧?」

  他輕抱了雙臂,微微搖頭:「牡丹雖美,我卻不覺得國色天香。」

  她眸中帶了好奇,廊前風過,衣袂輕飄,太液池微波輕泛,帶來她身上淡淡藥草的芬芳,午後暖陽融融,安神靜氣。

  他溫柔笑說:「國色天香,仍是蘭花。」

  人如畫,岸芷汀蘭,臨水娉婷。

  她明眸剔透,卻只轉出一笑,舉步向前走去,稍後回頭:「畫梅花,照水或紫蒂,花色都極好,襯這冰瓷,一枝梅先天下春。」

  他閒步隨後,含笑道:「寒梅襯這冰瓷,是妙手回春。」

  張開眼睛,雪色的底子上仍是一株素蘭,柔靜而清秀,三兩點纖蕊,修葉雋然。燈下看去,三分風骨似攜了冰魂雪魄,幽幽一抹蘭芝清香浮動,穿插如幻。

  「她知道了?」夜天湛徐徐開口,眉宇間帶著難掩的倦色。

  殷采倩點了點頭,應了聲。

  夜天湛眉心愈緊:「怎麼會知道?」

  殷采倩道:「你傷得不輕,難道瞞得了她?昨天便將藥給了黃文尚,誰知你根本不召醫正。你何苦這麼逞強,便是那天和四殿下,難道不能好好解釋,非要兵刃相見嗎?」

  夜天湛溫朗的眸子微微一抬,眸光卻十分冷淡:「解釋什麼?」

  殷采倩道:「你親自領兵,突圍增援,即便要怪,也不能全怪在你頭上。」

  夜天湛唇角極輕地帶出一笑,卻不同往日瀟灑,七分傲氣,三分漠然:「你讓我和他解釋這些?告訴他我盡力了,請他息怒?還是告訴他我恨自己沒早趕到一刻,救不了十一弟?」

  殷采倩道:「難道不是嗎?不止他是十一殿下的哥哥,誰心裡又不難過?」

  「既然早晚要發生的事,何必用解釋去拖延。」夜天湛重新合上眼睛,似是不願再多說。

  只差了一刻,彈指剎那,九天黃泉。怒氣總要有人來承擔,那一刻雪飛影濺、金玉交震,是各自無法再用理智掌控的情緒,相同的哀痛,相同的恨怒,相同的苛責。

  他扶在案上的手不自覺的輕叩,極緩極細的聲音,卻異常沉重。自作主張,欺上瞞下,此時此刻,那些人叫他如何再容得?

  殷采倩只覺得心中壓了千言萬語,卻無從說,無人說,怔怔站了片刻,她聽到夜天湛長歎一聲:「采倩,什麼都不要管,你誰也管不了,過幾天,我派人送你回天都。」

  殷采倩看著燈影瞳瞳,低聲道:「湛哥哥,走過這趟漠北,即便回去,天都也不是那個花團錦簇,琴瑟風流的天都了。」說完這話,她默然轉身離開。風晴雪霽的夜色下只見自己來時的足跡,她走出去,有些漫無目的地踩著鬆軟的雪,月半彎,雪色清冷。

  突然間她停住了腳步,數步之遙,是今日落葬的新墳,因日後要遷回天都,且依軍制暫留雁涼,入土為安。如今四周落了一層輕雪,月夜下,孑然空曠。

  冰雪地裡,有道頎長的人影獨立著,青衫一角冷風微過,飄飄搖搖。

  他似乎已經站了很久,枯枝蕭瑟,風捲薄雪,墳前祭著烈酒一壺。

  他手中亦拎著酒,此時仰首飲下,飲盡鬆手,酒壺「噗」地落入深雪:「十一弟,待替你報了仇,四哥回來陪你一醉!」

  言罷,他霍然轉身舉步,不料竟見到殷采倩立於身後,月光清影下,她已淚流滿面。

  他停步:「是你。」

  殷采倩面上淚痕未乾,目光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前面,幽幽說道:「再也見不到這個人了,卻發現你竟然會為他流淚,原以為喜歡的那個人,你竟然開始恨他。」她自夜天凌身邊輕輕走過,來到十一墳前,靜立在那裡:「就像飲過烈酒之後,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荒謬無比。醉了能醒,卻只怕醒來,物是人非。」

  夜天凌未曾答話,殷采倩轉身道:「殿下,原來我真的無法像她一樣懂你,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個好王爺、好將軍,我只知道你不是一個好哥哥。兩個弟弟,一死一傷,你有什麼資格責備別人?」

  夜天凌猛然扭頭,眸中映雪一抹寒光驟現,殷采倩卻揚眸與他對視,隔著夜色,淚眼朦朧。

  夜天凌似是被她激怒,卻在回首那一瞬間目光落於她身後,神情微涼。片刻的沉默,他抬頭望向月色難及的一方虛空,墨玉似的天幕深處孤星遙掛,冷芒鋒亮,逼得月痕無光,他啞聲道:「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個好哥哥。」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殷采倩看著夜天凌的背影消失在夜色深處,將地上的酒拿在手中,也不管雪中石冷,就那麼坐在十一墳前。

  她喝了一口酒,舉壺向前空敬,將酒傾灑在地上:「我借四殿下的酒陪你喝一壺,可能你並不在乎我來陪你,但有人一起喝酒總不是壞事對吧?我其實一直有件事想告訴你,你前些日子笑我箭射得花哨,現在想想,你的箭法確實比我好,我服了。但是有件事我想問問你,你欠我的那箭,現在怎麼還?」她仰頭又灌了兩口酒:「對了,你總說我是個孩子,我是比你小些不錯,可你怎麼就不給人一個長大的機會?我說四殿下心冷,其實你也不差,你不過是笑起來比他好點兒罷了,嗯,你笑起來有時候還真叫人生氣……」

  不遠處略高的地方,月光透過積雪的枝葉灑下斑駁光影,一襲石青色的斗篷籠著纖瘦的身子,卿塵悄然立在月痕影下,安靜看著前方的新墳,看著夜天凌祭墳,看著殷采倩灌酒。

  她比夜天凌來得還早,夜天凌離開時,冥執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提醒:「鳳主……」

  「嗯。」卿塵應了一聲,回身:「走吧。」

  冥執隨她舉步,發現她並沒有去夜天凌那邊的意思,忍不住再道:「鳳主,殿下像是去行營了。」

  卿塵停了下腳步,清淺一笑,冥執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然而她只問了一句:「我吩咐你的事辦了嗎?」

  冥執答道:「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的人脈過往,大小事宜都已有人著手翻查,一個月內便會有消息送來。」

  卿塵微微點頭,淡靜的眸中泛起一層雪玉樣的冷色。在朝為官,沒有人是乾乾淨淨的,十一的血不會白流,她一點一滴都記在心裡,鞏思呈、鐘定方、馮常鈞、邵休兵,他們每一個人都要為此付出代價。她清楚地知道,夜天凌也絕不會放過出賣玄甲軍的人,更不會放過,突厥。

  她輕輕攏了攏身上的斗篷,抬頭望著遙遠而清晰無比的那顆天星,那灼目的鋒芒在她深潭般的眼底化做秋水一痕,靜冷微瀾,綻開星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5 PM

39、青山何處埋忠骨

  一連三日,夜天凌召隨軍醫正黃文尚問話。

  第一日,黃文尚答:王妃說不必下官診脈,湛王殿下不曾召下官診脈。

  第二日,黃文尚答:下官請脈,王妃說安好,不必。湛王殿下說,不需要。

  夜天凌不言語,冷眼掃過去,黃文尚汗透衣背。

  第三日,黃文尚走到行營外便躊躇,料峭春寒,額前微汗。

  衛長征看在眼裡,頗替他為難,上前提點幾句,黃文尚有些醒悟,入內求見。

  夜天凌做在案前未抬頭,擲下一字:「說。」

  黃文尚答:王妃身子略有些倦,但精神不錯,常用的藥換了方子。這幾日飯用得清淡,夜裡睡得遲,早晨醒得亦遲些。湛王殿下氣色尚好,想來無大恙。

  說完了站在案前,心裡忐忑,夜天凌終於抬了抬頭:「為何換方子?」

  黃文尚張了張嘴,再躊躇,稍後回道:「王妃醫術遠在下官之上,下官著實不敢妄言,但看藥效,應該是無礙的。」

  夜天凌蹙了眉,一揮手,黃文尚如蒙大赦,走出行營擦了把汗,對衛長征道:「多謝衛統領!」

  衛長征笑道:「何必客氣,黃御醫辛苦了。」

  冥執在旁看著黃文尚,歎了口氣,於他的處境心有慼慼焉,這幾天他也很是撓頭。

  前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一夜,燈燃至天亮,酒飲了數瓶。王妃點頭,輕緊了緊眉。

  昨日在王妃面前回:殿下在行營處理軍務,召見了幾人,未睡。王妃倦靠在軟椅上,半闔眼眸,眉心淡痕愈深。

  方才在王妃面前回:昨夜萬俟朔風又帶了只鴿子見殿下,兩個人行營議事,到天亮。

  王妃清淡淡的眸子微抬,問了一句:衛長征怎麼回事兒,不知道勸嗎?

  冥執極無奈,衛長征苦笑。

  倆人在行營前發愁,衛長征看著將化未化的雪,不由感慨:「若是十一殿下在,便沒事了。」

  清晨時分,突厥整軍攻城,乘勢而來,鎩羽而歸,損兵折將數千。

  一日將盡,夜天凌安坐行營,玄甲軍一兵不發,盡數待命,城外戰事便似陽光下的輕雪,無關痛癢。

  此時陣前一個校尉趕來對衛長征傳了句口信,衛長征即刻入內在夜天凌身旁低聲稟報。夜天凌聽完,起身道:「傳我軍令,玄甲軍所有將士都到穆嶺集合待命。」

  衛長征隨口問了句:「穆嶺?」

  百丈原一役,單玄甲軍一萬人中便折損了四千八百七十三人。因當時戰況慘烈,其後接連數日激戰再逢大雪,雁涼城外屍骨如山,殘肢斷骸遍佈荒野,早已分不清敵我。

  無奈之下,夜天凌只得吩咐盡力收拾將士們的骸骨,所獲遺骨在雁涼城郊的穆嶺山坡合葬一處,立墳刻碑。

  夜天凌聽到衛長征這一問,肅容道:「不錯,今日我要祭奠陣亡將士的英魂。」

  穆嶺黃昏,西風烈,蒼山如海,殘陽似血。

  荒原漠漠,一馬平川,坦蕩天際,風沙殘雪呼嘯而過,玄色蟠龍大旗在風中獵獵飄揚,數千玄甲軍戰士肅立於山坡,面對著眼前忠骨英魂,人人臉上都掛著肅穆與沉痛,平野空曠,只聞風聲。

  南宮競等大將清一色面無表情,雖不明白夜天凌為何一反常態親行祭奠,卻人人都察覺今日將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夜天凌玄甲墨袍登上祭台,以酒祭天,傾灑入地。

  千萬男兒,天地為墓,硝煙漫天,血如濤,都做酒一杯。

  祭台之下,眾將士依次舉酒,半灑半飲。酒勁劇烈,激起豪情悲愴,熱血燒騰。西山下,飛沙蔽日,叱詫風雲的錚錚男兒,眼前一片煙嵐模糊。

  夜天凌轉身看著這些跟隨他南征北戰的玄甲戰士,徐徐說道:「聖武十四年,本王自軍中挑選將士組建玄甲軍,次年玄甲軍一萬精兵大敗西突厥,一戰成名,迄今已整整十三年。這十三年裡,平南疆,定西陲,戰漠北,玄甲軍生死勝敗,皆是一萬兄弟,萬人一心。」他頓了頓,深夜般的眸子緩緩掃視。雖隔著不近的距離,眾人卻不約而同地感覺被他的目光洞穿心腑,那幽邃精光,如冷雪,似寒星,透過漠原蒼茫,直逼眼前。

  只聽夜天凌繼續說道:「一戰功成萬骨枯,男兒從軍,人人都是刀劍浴血,九死一生。我玄甲軍戰死沙場的兒郎無數,為國捐軀,死得其所,但是,卻絕容不得有冤死的將士,更容不得有出賣兄弟的人。可是眼前,卻有人偏偏要犯這個大忌。」

  此話一出,如重石落湖,激起巨浪,眼前嘩然一片驚詫,但礙於軍紀約束,片刻又恢復絕對的安靜。

  夜天凌深眸一抬,落至幾員大將身前。隨著他的視線,數千人目光皆聚焦在南宮競等人身上。

  死域般的靜,山嶺間只聞獵獵風聲。夜天凌負手身後,天邊落日殘血遍塗蒼穹,他的聲音似隨這斜陽千里,遙遙沉入西山,然而卻清晰地傳遍場中:「是誰,本王給你一個機會自行認罪,如若不然,便莫怪本王不念舊情。」

  長風掀起玄氅翻飛,他週身似散發出迫人的威嚴,場中靜可聞針,人人都在這氣勢下屏聲靜氣,暗中猜度。

  諸將中似乎掠過極輕的一絲波動,但人人目視前方,無人作聲。

  稍後,夜天凌冷聲道:「好,你既不肯承認,本王便請人幫你說。萬俟朔風,當日在百丈原,突厥是如何得知玄甲軍行蹤的?」

  萬俟朔風便在近旁,見他問來,拱手道:「當日突厥能夠準確截擊玄甲軍,是因有人透露了玄甲軍的行軍路線,此人與突厥聯繫,用得是飛鴿傳書。」

  夜天凌微微點頭,再叫一人,那人是冥衣樓現在玄甲軍神機營的屬下,捧上一個籠子,掀開黑布,裡面是兩隻體形小巧的信鴿。

  夜天凌道:「告訴大家,這鴿子來自何處?」

  那人躬身答道:「屬下奉命暗中搜查,在史將軍住處發現了這兩隻鴿子。」

  四周空氣闔然一滯,緊接著夏步鋒猛地揪住史仲侯大聲吼道:「史仲侯!你竟然出賣兄弟!」

  夏步鋒本來嗓門就大,這一吼當真震耳欲聾,眼前山風似都被激盪,亂起旋風。

  事關重大,身後士卒陣列肅立,反而無一人亂聲喧嘩。夏步鋒一聲大吼之後,場面竟安靜的近乎詭異,一種悲憤的情緒卻不能壓抑的漫布全場。

  南宮競將夏步鋒攔住:「殿下面前,莫要胡來!」

  史仲侯抬手一讓,避開了夏步鋒的喝問,他深思般的看向萬俟朔風,上前對夜天凌躬身:「末將追隨殿下征戰多年,從來忠心耿耿,亦與眾兄弟情同手足。單憑此人數句言語,兩隻鴿子,豈能說末將出賣玄甲軍?何況此人原本效命突厥,百丈原上便是他親自率突厥軍隊劫持王妃,現在莫名其妙投靠我軍,十分可疑,他的話是否可信,望殿下明查!」

  他一番言語並非沒有道理,南宮競和唐初不像夏步鋒那般魯莽,說道:「殿下,玄甲軍自建軍始從未出過背叛之事,唯有遲戍也是遭人陷害,此事還請殿下慎重!」

  萬俟朔風將他們的話聽在耳中,並無爭辯的意思,只在旁冷笑看著,眼底深處隱隱泛起一絲不耐與凶狠。

  夜天凌沒有立刻說話,薄暮下眾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唯見他唇角輕輕下彎,形成一個峻冷的弧度。他似是在考慮史仲侯的話,稍後只聽他緩緩道:「聖武十七年,西域諸國以于闐為首不服我天朝統治,意欲自立,本王率軍平亂,那時候你是鎮守西寧的統護偏將,本王可有記錯?」他說著看向史仲侯。史仲侯突然聽他提起多年前的舊事,微微怔神,與他目光一觸,竟似不敢對視,垂首低聲道:「回殿下,是。」

  夜天凌點了點頭,再道:「西域平叛,你領兵橫穿沙漠,逐敵千里,大破鄯善、高昌、精絕、小宛、且末五國聯軍,而後率一百死士夜襲鄯善王城,不但取了鄯善王性命,還生擒其大王子回營。剩餘幾國潰成散沙,無力再戰,紛紛獻表臣服,西陲平定,你居功至偉。」

  西域一戰,史仲侯得夜天凌賞識從一個邊陲偏將連晉數級,之後在玄甲軍中屢建奇功,名揚天下。這時想來心底不免百味駁雜,他默然片刻,低頭道:「末將不敢居功。」

  夜天凌紆徐的語氣中似帶上了一絲沉重:「你很好,論勇論謀,都是難得之才。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本王將你調入玄甲軍,算來也有十年了。你跟本王征戰十年,想必十分清楚,本王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也絕不會讓身邊任何一人蒙冤受屈。」

  他肅靜的目光停在史仲侯身前,似利劍空懸,冷冷迫人。史仲侯雖不抬頭,卻仍感覺到那種壓迫,如同瀚海漩渦的中心,有種無法抗拒的力量逐漸要將人拖入死地,縱然拚命掙扎,亦是無力。他撫在劍柄上的手越攥越緊,終於抗不住,單膝一跪:「殿下……」

  夜天凌神情冷然:「本王必定讓你心服口服。長征,帶人來!」

  衛長征應命,不過片刻,帶上兩名士兵,一名醫正。

  那兩名士兵來自神御軍營,正是當日跟隨卿塵與史仲侯那三千士兵中的倖存者。倆人都有傷在身,夜天凌命他們免行軍禮,說道:「你們將昨日對本王說的話,再對史將軍說一遍。」

  其中一名士兵撐著枴杖往前走了一步,他看了看史仲侯,大聲說道:「史將軍,那天在百丈原,遲將軍原本引我們走得是山路,萬萬遇不到突厥軍隊,但你後來堅持南入分水嶺,卻與突厥大軍迎頭遇上。三千弟兄,唯有我們七個人僥倖沒有戰死,亦連累王妃落到敵軍手中,此事不知你怎麼解釋?」

  另外一名士兵傷的重些,若不是兩名玄甲侍衛攙扶著,幾乎不能站立,神情卻極為憤慨:「史將軍,你沒想到我還活著,更沒想到當時雖然混亂,我卻看到是你下的手吧?」他將身上衣衫一撕,露出胸前層層包紮的傷口:「我身上這一劍拜你所賜,險些便命喪當場!遲將軍又與你有何怨仇,你竟對他暗下殺手?你以為別人都認不出你的手法嗎?將軍的劍法在軍中威名赫赫,誰人不知?卻不想殺的竟是自己兄弟!」

  那醫正此時上前,雖不像倆人那般激動,卻亦憤憤然:「下官奉命查驗遲將軍的屍首,那致命的一劍是反手劍,劍勢刀痕,不仔細看便真如刀傷一般,實際上卻是寬刃劍所致。」

  玄甲軍中史仲侯的反手劍素有威名,回劍穿心,如過長刀,這是眾所周知的。除了夜天凌與萬俟朔風,南宮競、唐初等都被幾人的話震驚,不能置信地看著史仲侯。而史仲侯單膝跪在夜天凌身前,漠然面向前方,嘴唇卻一分分變得煞白。

  夜天凌垂眸看著他:「這一筆,是神御軍三千弟兄的賬。冥執!」

  得他傳喚,冥執會意,從旁出列:「屬下那天與澈王殿下率五百弟兄潛入突厥軍中救人,在找到王妃之前先行遇到史將軍,他告訴我們,說王妃被囚在統達營中。我們深入敵營,卻遭伏擊,而實際上王妃早已被帶走,史將軍根本不可能知道她身在何處!我們後來雖得殿下增援突圍,但神機營五百兄弟,甚至澈王殿下,卻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他恨極盯著史仲侯,若不是因夜天凌在場,怕是立刻便要拔劍拚命。

  夜天凌待他們都說完,淡淡道:「你還有什麼話說?」

  史仲侯臉色慘白,沉默了短暫的時間,將紅纓頭盔緩緩取下,放至身前,俯首道:「末將,無話可說。」

  夜天凌深潭般的眸中漸漸湧起噬人的寒意:「十三年來,除了當年可達納城一戰損兵三千,我玄甲軍從未傷亡過百,此次折損過半,卻因遭人出賣,而這個人,竟是你史仲侯。即便本王能饒你,你有何顏面面對戰死的數千弟兄,又有何顏面面對身後曾同生共死的將士們?」

  玄甲軍將士們雖不喧嘩,卻人人眥目瞪視史仲侯,不少人拳頭攥得「咯咯」作響,更有人手已握上腰間刀劍,恨不得立時便上前將史仲侯碎屍萬段。

  史仲侯面色卻還算平靜,他微微抬頭,但仍垂目不敢看夜天凌的眼睛,說道:「我做下此等事情,便早知有一天是這般下場,殿下多年來賞識提拔的恩情,我無以為報了,眼前唯有一死,以謝殿下!」

  說話之間,他反手拔劍,便往頸中抹去。

  誰知有道劍光比他還快,眼前寒芒暴起如飛虹貫日,「噹」的清鳴聲後,史仲侯的劍被擊落在地。

  飛沙漫漫,夜天凌玄袍飄揚,劍回腰間。

  史仲侯臉上顏色落盡,慘然驚道:「殿下!」十年之間,他深知夜天凌的手段,待敵人尚且無情,何況是出賣玄甲軍之人,若連自盡也不能,便是生不如死了。

  夜天凌冷玉般的眸中無情無緒:「你沒那個膽量自己背叛本王,不說出何人指使,便想輕輕鬆鬆一死了之嗎?」

  史仲侯聞言,嘴唇微微顫抖,心裡似是極度掙扎,突然他往前重重地一叩首:「殿下!此人的母親當年對我一家有活命之恩,我母親的性命現在亦在他手中,我已然不忠不義,豈能再不孝連累老母?還請殿下容我一死!」說罷以頭觸地,額前頓見鮮血。

  唐初與史仲侯平素交好,深知他對母親極為孝順,但又恨他如此糊塗,「唉」的一聲,頓足長歎,扭過頭去,不忍再看。

  夜天凌亦知道史仲侯是個孝子,他負手身後,靜靜看了史仲侯片刻,問道:「那麼你是寧死也不肯說了?」

  史仲侯不說話,只接連叩首,七尺男兒死前無懼,此時卻虎目含淚。

  夜天凌道:「好,本王只問你一句話,你如實作答。那人的母親,是否曾是含光宮的人?」

  含光宮乃是皇后的寢宮,史仲侯渾身一震,抬起頭來。夜天凌只看他神情便知所料不差,淡聲道:「此事到此,生死兩清。你死之後,我會設法保全你母親性命,你去吧。」

  史仲侯不想竟得到他如此承諾,心裡悔恨交加,已非言語所能形容。他愣愣看著夜天凌,夜天凌眼中墨色深沉,如虛空浩瀚,夜色無邊。

  史仲侯呆了一會兒,神色逐漸趨於坦然。他站起身了,斟了兩盞酒,將其中一盞恭恭敬敬地放在夜天凌身前,端著另外一盞重新跪下,深深一拜:「史仲侯已無顏再求殿下飲我敬的酒,若來生有幸,願為牛馬,投報殿下大恩!」

  他將手中酒一飲而盡,叩頭。夜天凌目光在他身上略停片刻,對衛長征抬眼示意,衛長征將酒端起奉上。夜天凌仰頭一傾,反手將酒盞倒扣下來,酒盡,十年主從之情,亦就此灰飛煙滅。

  玄甲軍幾員大將相互對視一眼,唐初命人倒了兩盞酒,上前對史仲侯道:「你我從軍之來並肩殺敵,歷經生死無數,我一直敬你是條好漢。想當年縱馬西陲,笑取敵首今猶在目,但這一碗酒下去,你我兄弟之情一刀兩斷!」

  史仲侯慘然一笑,接過酒來與他對舉一碰,仰首飲盡。

  隨後南宮競端酒說道:「史兄,當年在南疆,我南宮競這條命是你從死人堆裡背回來的,大恩無以為報,這碗酒我敬你。今日在這漠北,諸多兄弟也因你喪命,酒過之後,我們恩斷義絕。」

  史仲侯默然不語,接酒喝盡,南宮競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夏步鋒性情粗豪,端著碗酒上前,恨恨道:「史仲侯,你的一身武藝我佩服得緊,但你做出這等卑鄙無恥的事,我就看不起你!從今往後,我沒你這樣的兄弟!」說罷將酒一飲,將碗一擲,「呸!」地吐了口唾沫,扭頭便走。

  三人之後,玄甲軍中史仲侯的舊部一一上前,多數人一言不發,與他飲酒一碗,就此作別。亦有心中憤恨難洩的將士,如夏步鋒般出言羞辱,史仲侯木然承受。

  不多會兒幾罈酒盡,史仲侯獨立在空茫的場中,仰首遙望。

  蒼天漠漠,四野蒼蒼,最後一絲光線亦沒落在西山背後。風過如刀,刮的臉龐生疼,玄甲軍獵獵大旗招展眼前,怒龍翻騰,彷彿可見當年逐敵沙場的豪邁,傲嘯千軍的激昂。

  暮色逐漸將視線寸寸覆沒,他佇立了片刻,彎腰將方纔被夜天凌激飛的劍拾起,鄭重拜倒在地:「史仲侯就此拜別殿下,請殿下日後多加小心!」

  言罷,反手一摜,劍入心口,透背而出,一道血箭噴射三尺,染盡身後殘雪,他身子一晃,仆倒在地。

  夜天凌凝視了史仲侯的屍體許久,緩緩道:「以陣亡的名義入葬,人去事過,到此為止,若有敢肆意妄論者,軍法處置。」

  軍中領命,數千將士舉酒列陣,面對穆嶺肅然祭拜。

  酒灑長天,夜天凌負手回身,青山遙去,英魂何在,暮靄萬里,風飛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6 PM

40、一片幽情冷處濃

  聖武二十七年春,玄甲軍克薊州,殲北晏侯殘部,靖幽薊十六州叛亂,撤北藩,立北庭、武威都護府。

  同月,天帝降旨撤東侯國,設東海都護府。至此,把持天朝四境近百年的諸侯國盡遭裁撤,軍政重權逐步分入州府,四海之內唯皇權至尊。

  夜天凌安定十六州後,即刻以龍符調動諸路兵馬、糧草軍需,集四十萬鐵騎於薊州,揮軍北上。

  大軍以唐初、南宮競為左右統軍,兵分兩路,配合萬俟朔風十萬先鋒軍在前,連克左玉、蘇圖海、四合、下沙、日郭、玉斗、青木川、甘谷、弋馬九座城池,兵逼可達納。

  萬俟朔風率軍每過一城,不納降俘,阬於路者堆骨如山,橫穿漠北大地的玉奴河血染江流,浪濤滾滾,殘骸沉浮,以至數月不清。

  大戰過後,九城之內絕突厥人,離侯山以北、瀚海以東多數土地,盡數歸於天朝版圖。

  可達納城自聖武十九年遭玄甲軍破城後,始羅可汗一邊與天朝虛與委蛇,一邊苦心經營,在王都四周擴建外城,城頭設計了數十架巨大的鐵弩,弩身寬近一丈,矢箭沉重有力,居高臨下俯瞰城外,威力非常。

  如今天朝兵臨城下,東突厥大將木頦沙突發制人,鐵弩射程既遠,殺傷力又大,天朝軍隊不曾防備,首戰吃了暗虧。

  唐初等人數次率兵試探,都無法攻至城下,鐵弩射程之內,入者非死即傷,以萬俟朔風的身手也險些不能倖免,一時苦無良策。

  夜天凌傳令暫時退兵弋馬城,一面補充糧草,一面召諸將商議對策。

  這日眾人都已到齊,卻遲遲不見冥執身影。直到時近晌午,冥執方匆匆入內求見,夜天凌從依照可達納城四周地勢仿製而成的沙盤前抬起頭來,南宮競等人都替冥執捏了一把冷汗。

  冥執心中雖有計較,但被夜天凌目光一掃,仍覺十分忐忑,急忙趕在夜天凌發作前遞上一樣東西:「殿下,屬下有破城之計,請殿下過目!」

  夜天凌淡淡瞥了他一眼,方往他遞來幾頁箋紙看去,唐初站在他身邊,隨口道:「這不是投石機嗎?」

  冥執道:「是在投石機上改造的。」

  唐初道:「巨石攻城不是沒有想過,但那鐵弩的防守距離有千步之遙,投石機射程有限,打不了那麼遠。而且城頭鐵弩眾多,要一舉盡毀也幾乎不可能。」

  冥執道:「弋馬城地勢高於可達納,城北山峰更是與其城臨近,將此物造於就近山崖,只要山崖有可達納城一半高,便能將石頭打至一千餘步,倘若不用巨石,則能更遠。」

  南宮競道:「不用巨石用什麼?」

  冥執道:「殿下請看後面。」

  夜天凌抬手一翻,冥執繼續道:「用玄甲火雷,一炭、三硫、六硝,再加上草烏頭、狼毒、芭豆、砒霜等藥物以及瀝青,一旦入城即燃即爆,單是毒煙烈火便足夠突厥人消受。鐵弩再強也需有人控制才行,這毒火極為厲害,待到城中人人自顧不暇,城頭鐵弩便是一堆廢鐵。」

  萬俟朔風在旁聽著,點頭道:「好主意!我們只想如何毀去那鐵弩,倒忘了這點兒,一旦城中大亂,我們趁機強攻,其城可下!」

  冥執道:「我已命人試過,木桶大的玄甲火雷比石塊輕的多,最遠可射出近兩千步,小半個可達納城都在射程之內。」

  南宮競接著道:「如能多造幾架投石機,屆時輪流投射火雷,自然威力倍增。」

  眼見困擾大軍的問題垂手得解,諸將都是一陣興奮。萬俟朔風抬頭,卻見夜天凌只垂眸看著手中箋紙,似是在欣賞上面的字一般,神情淡淡,唇角竟帶著絲若有若無的笑。

  他幾疑自己看花了眼,順著夜天凌的目光看去,只見一紙清雅的行書,飄逸如風,秀穩如蘭,沿著纖細的格子一路書下。雪色的素箋,烏墨清亮,隨著夜天凌修長的手指輕輕翻動,似有清淺的淡香,竟令人心底一陣寧靜。

  片刻過後,夜天凌輕拂了拂手中箋紙,抬頭往冥執看去,「好法子。」

  冥執一直留意夜天凌的神色,頓時鬆了口氣,道:「殿下若覺得此法可行,請移步城郊一看,神機營的兄弟們正在試裝火雷,想必也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微微頷首,卻問道:「火雷一旦爆炸,毒煙四起,恐將誤傷我軍攻城的戰士,可有想過此點?」

  冥執隨口便道:「王妃說一定要選北風之日攻城……呃……」話一出口,頓覺不對,不由得停下來看夜天凌,不料夜天凌唇角微微一揚,只示意他說下去。冥執便繼續道:「攻城的戰士也可以濕巾掩蓋口鼻,含服解藥,以確保萬無一失。」

  南宮竟等近來都察覺凌王和王妃不知為了何事十分疏離,卻摸不著半點兒頭緒,在夜天凌面前更是連提也不敢提,因此連日行軍議事都打起十二萬分小心,免遭池魚之殃。今日冥執一不小心說漏了嘴,眾人不約而同地去看夜天凌的反應,沒人說話,唯有夏步鋒向來直來直去,脫口便道:「原來是王妃主意,我就說冥執你怎麼又懂這些草葉了……」

  話說一半,南宮競扭頭瞪他,夏步鋒愣道:「怎麼,難道我說錯了?」

  南宮競極無奈,卻也只好道:「沒錯。」

  夏步鋒道:「沒錯為何不讓我說?」

  唐初在旁有些撐不住,輕咳一聲,忍著笑道:「多思少言,殿下平日囑咐你最多,偏你忘的最快。」

  夏步鋒撓頭往夜天凌看去,仍是一臉迷茫,夜天凌起身對冥執道:「去看看吧,若此法可行,功過相抵,免問你今日遲到之罪,否則嚴懲不怠。」

  語中平靜,雷聲大雨點小,冥執躬身應聲,臉上忍不住牽起絲微笑,「功過相抵,他不會治你遲到之罪。」王妃還真是料事如神,對凌王的脾氣摸的一清二楚,竟連說詞都一樣。

  眾人走了幾步,夏步鋒忽然悄聲問南宮競:「殿下和王妃鬧彆扭了?」

  南宮競啼笑皆非:「我就想不通,嫂子當初怎麼會看上你這個一竅不通的老粗?」

  不料夏步鋒居然正色道:「老粗自有老粗的好處。」

  這兩句話說的聲大,大家都聽得清楚,紛紛笑起來。夜天凌負手走在前面,薄唇微挑,陽光下冷冽的眼底亦笑意濃濃。

  城郊五里外的山坡上,神機營的戰士們伐林取木、開山採石,人來人往中,正一番有條不紊的忙碌。

  夜天凌等人走至近前,見改造過的投石機比先前幾乎大了一倍。幾個戰士正合力將一圈粗大的絞輪裝在一側,再配以厚牛皮與鐵鏈一同扭轉,看上去雖複雜了些,卻不必再像以前那般借助巨石配重,如此便節省不少力氣。

  眾人正端詳這改造過的投石機,卻聽遠處轟然一聲巨響,腳下大地震動,對面山上炸開一團驚人的火光,巨大的山石崩裂塌落,直接墜入山谷又擊起震耳欲聾的回聲。待濃煙散去後,竟有半邊山角被炸塌,看得人人都愣在當地,連冥執也沒想到玄甲火雷一經改造竟有如此威力。

  萬俟朔風雙眸一亮,泛起冷光:「可達納指日可破了!」

  夜天凌微微點頭,再加上致命的毒煙,烈火一起,無孔不入,再堅固的城池也抵擋不了幾時。不知是否因了了一樁麻煩事,他看來心情不錯,與諸將仔細看過投石機,商定下攻城的方略後,一路說笑回城。

  行至城門,前面大路上兩人雙騎迎面馳來,卻是衛長征帶著一名侍衛,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剛趕了遠路回來。

  衛長征見了夜天凌,下馬行禮,夜天凌問道:「辦妥了?」

  衛長征道:「附近城中居然都沒有,屬下去了一趟青木川,總算買到了。」

  夜天凌微帶馬韁,交待了一句:「給冥執吧。」便繼續往前走去。

  衛長征便從馬上取下兩小包東西,交給冥執:「倒沒想到正好你在。」

  冥執問道:「什麼東西?」

  衛長征一笑:「看看便知。」接著便策馬隨夜天凌前面去了。

  冥執落在後面,不由得滿心疑問。大戰在即,這時候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還要衛長征親自跑一趟青木川?他低頭打開包裹,萬俟朔風在他近旁,扭頭看見,十分奇怪:「麝香?」

  冥執低聲笑道:「麝香和白檀香,王妃配藥用的,漠北這邊不太好買,但卻少不得。」

  萬俟朔風會意地挑了挑眉。前面衛長征回頭笑看過來,冥執遙遙抱拳,無聲地做了個口形:「辛苦!」

  衛長征聳聳肩,一回頭見夜天凌已揚鞭催馬,忙跟了上去。

  入城之後,眾人各去操練佈置,準備攻城事宜。衛長征隨夜天凌回到行營,未進轅門,忽然夜天凌勒馬止步,扭頭看向一旁。

  衛長征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發現有團白乎乎的東西窩在幾塊山石旁,蜷成一團,被冷風吹得正瑟瑟發抖。他下馬走到近前去看,原來竟是只小獸。

  那小獸聽到有人過來,耳朵一豎,警覺抬頭,一雙藍色的眼睛如同白雪中兩顆冰水晶石,妖嬈中充滿敵意地看著衛長征,喉間「嗚嗚」低聲,將身子掙扎著往後蹭了蹭。

  衛長征心下稱奇,除了眼睛色澤相異,這小獸簡直與雪戰生得一模一樣,似狐非狐,似貂非貂,說不上是什麼動物。

  他正想蹲下去仔細研究,有人從旁伸手,二話不說便將那小獸拎了起來。

  那小獸「嗚」的一聲,在夜天凌手中掙扎,欲拿前爪撓人。夜天凌皺了皺眉,毫不費力便制住那兩隻不老實的爪子,小獸隨即可憐兮兮地吊在半空,大大的尾巴收做一團,身子微微顫抖。衛長征此時才發現原來它後腿受了傷,雪白的皮毛上血跡斑斑,看來傷勢還不輕。

  夜天凌拎著小獸看了會兒,抬手丟到衛長征懷裡:「給冥執。」

  衛長征手忙腳亂地接過來,當場便被小獸撓了一爪子,頗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伸手將意圖掙脫的小東西按住,匆匆尋冥執去了。

  三日後,北風大作,天朝大軍萬事俱備,揮軍攻城。

  夜天凌自用萬俟朔風後,已極少親自領兵上陣,只放手讓他大展身手。萬俟朔風生性好戰,兼之對漠北與突厥瞭如指掌,攻城掠地無往不利。唐初、南宮競等人先時對他尚存疑心,幾戰之後,不由已成莫逆之交,稱兄道弟,極為相熟。夜天凌亦常與他把酒長談,談文論武薄古非今,彼此心中都有相見恨晚之歎。

  萬俟朔風嘴上雖不說,心中對夜天凌卻佩服至極。不說別的,單憑夜天凌連可達納城這樣的大戰都放心交給他,他縱然恃才傲物,卻也自問無此氣度膽略。

  運籌帷幄,成竹在胸,城外劍戟林立,兵馬如山,夜天凌卻連鎧甲都不著,長袍清淡,閒坐行營。

  閉目養了會兒神,近處突然傳來極輕的一聲響動。他睜眼看去,雪戰蹲在窗格處微側著頭,金瞳熠熠,正瞅著他。

  他與那小獸對視了片刻,起身往外走去。走至廊前,忽然一愣。清風微涼,瓊光淡淡,有個熟悉的身影正仰頭看著樹上,一臉的無奈。

  月色的輕裘,衣袂微飄,澄澈的光線穿透漠北細芽初綻的枝葉半灑上她的側顏,一支羊脂白玉簪散挽秀髮,因著了陽光的色澤通透而明淨。發如雲,人如玉。他站在這裡可以看到她柔和而優美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修長的脖頸,幾縷碎發自髮簪間悄然滑下,軟軟地垂於她耳側,偶爾春風輕過,漾起幾絲微瀾。

  她半側著頭,黛眉輕蹙,柔軟的紅唇微微抿著,帶了一絲俏皮的模樣。這一顰一笑看過千百次也不厭,若即若離的距離,他安靜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人,俊眸含笑。

  「雪影,傷還沒好就亂跑,居然還敢爬樹,快下來。」

  樹枝上,一隻雪白的小獸蹲在那兒,側眼看向樹下有些無奈的卿塵,藍瞳晶亮,倒映著淡雅的身影。

  突然間,雪影扭頭看向旁邊,一道白影輕俏閃過,它已從樹上跳了下去。

  卿塵回身,正見夜天凌負手站在廊前,靜靜看著她。淡金色的陽光自萬里無雲的長空投下,落滿他衣襟,修袍利落身長玉立,帶著三分峻冷風色,然那深邃的眸底卻浸著無垠的柔和。

  卿塵愣住,不曾料到這時候夜天凌竟在行營,凝眸望他,卻見他忽然暖暖一笑,山清水澈,雲淡風輕。

  幾度紅塵,幾度回眸,每一次尋找他的身影,他總在離她最近的地方,無聲無言,但是他在,漫漫此生,攜了她的手,終此生生世世,不離亦不棄。

  卿塵輕輕揚起唇角,卻不說話,夜天凌笑容愈深,淡淡道:「怎麼,不認識了?」

  卿塵修眉輕佻,笑道:「似曾相識。」

  夜天凌眼底深色微微波動,忽然察覺身邊白影微閃,還沒來的及躲開,雪影已經竄上了他肩頭。他劍眉一蹙,伸手便將那小獸拎了起來,誰知雪影一急,前爪勾住他的衣服,竟說什麼也不鬆開。

  卿塵看著一人一獸僵持不下,不由啞然失笑。人人敬畏的凌王殿下豈容一隻小獸蹲在肩頭睥睨四方,平日裡雪戰為此沒少吃虧。再看夜天凌已有忍無可忍的傾向,她忙上前拎起雪影的小爪子將它從夜天凌手中救出來,一邊笑道:「它調皮得很,比雪戰還叫人頭疼,也不知長征怎麼打仗時還有這番閒情,居然撿了這麼個小東西回來。」說話間清靈靈的鳳眸微抬,笑靨如花。

  雪影此時倒老實了,委屈地趴在卿塵懷裡,自她手臂處楚楚可憐地望向夜天凌,目光哀怨,似在控訴夜天凌方才極不溫柔的行徑。

  「嗯……哼!」夜天凌盯了它一眼,愣了愣,冷哼出聲。

  卿塵將雪影放下地去,見他面色不善,笑盈盈問道:「你不會是在和這小傢伙計較吧?」

  她清泉般的笑容在夜天凌面前嫵媚綻放,幾日不曾細看,那如畫的眉目間竟奇異般的多添了幾分溫婉與成熟的風韻。他幾乎已記不清發生過何事,似乎每一次相見都是一個開始,每一次相對都是刻骨銘心,柔情似水。

  他的妻子,他尋找了半生的那個人,此時婷婷站在面前,看著他,淺笑寧靜。

  他微微歎了口氣,歎息中卻是愉悅的神情,「世上唯女人與小獸難養,奈何我身邊怎麼越來越多。」

  卿塵眨了眨眼睛:「哦?這麼說來,難道殿下這幾天又納了新人?」

  夜天凌沒料到卿塵問出這麼一句,細細將她打量,皺眉道:「本王即便再納新人,你也不必這麼高興吧?」

  卿塵瞅著他的臉色,施施然欲轉身:「那我便逍遙了嘛。」

  未等舉步,夜天凌伸手將她挽住,細眸微瞇:「逍遙什麼?是誰當初那麼霸道,偏說我是她一個人的?」

  卿塵輕笑,理直氣壯:「我!」

  「那你去哪兒逍遙?」

  「凌王府啊!」卿塵笑說:「你是我的,凌王府是你的,自然也是我的,你有什麼新人,還是我的。我府中地方大,看門灑掃有時不夠人用,添幾個人也是應該的。」

  她側著頭一本正經地打算著,夜天凌聞言失笑。便在此時,遠處猛然傳來一聲巨響,接二連三,似山崩海嘯,聲勢驚人。

  卿塵不曾防備,吃了一驚,未及轉身已被夜天凌輕伸手臂,護在了懷中。

  城北方向燒起沖天大火,濃煙四起,很快將天空層層遮蔽。硝煙之中戰火隱隱,泛出血染的顏色,整個漠北大地似乎被扯開一個巨大的口子,讓人感覺山峰城池緩緩下陷,天地顛覆。

  卿塵下意識地皺了眉頭,夜天凌一手替她掩住耳朵,輕輕將人攬在身前。

  久違了如此清淨的氣息,寬闊的懷抱,穩持的臂膀,卿塵靜靜靠在夜天凌懷中,貼著他的胸膛,耳邊一聲一聲是他的心跳,清晰的蓋過一切。突然間動亂的四周緩緩陷入平靜,她像是浮在澄透的湖水中,輕輕飄蕩,波光粼粼,靜謐的夜色下星子滿天,那溫暖叫人慵然欲睡。

  金戈鐵馬都遙遠,唯有他的擁抱如此真實。

  過了許久,爆炸的聲音漸漸低去,夜天凌淡淡道:「可達納城破了。」

  卿塵自他懷中輕輕仰首,幽靜的眸光投往遠處,彷彿透過烽煙漫漫的蒼穹看到了青山雲外透澈如水的晴空,她似自言自語,又似在對著緲縵天光輕聲說道:「可達納城破了,東突厥亡了。」

  城破國亡,又如何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7 PM

41、英雄肝膽笑崑崙

  碎石,殘垣,斷劍,敗甲,昔日漠北第一繁華的王都可達納如今一片戰火狼藉,再不復往昔車馬如雲,商賈往來的盛況,儼然已成一座廢城。

  漠雲長,殘煙裊裊,日月無光。

  城郊古道放眼望去,四處橫屍雜陳,斷石枯木,悲風四起,吹面不寒的楊柳風,夾雜著來自大漠的沙塵,模糊了蒼穹的輪廓,帶來幾分深深的蒼涼。

  輕衣縱馬,劍甲鮮明,夜天凌與萬俟朔風並騎入城,一個清峻從容,一個談笑自如,四周戰況慘烈都不入眼中,慣經殺伐的漠然已入骨髓,再多的生死也不過只是彈指花開,剎那凋零。

  卿塵靜靜隨行於夜天凌身側,一路沉默。

  整個可達納城在漫天的風沙下分外荒涼,血腥的氣息寸寸瀰漫,如同死寂的深海捲起暗流,悄然將人籠罩。半明半暗的煙霧下,牆角路旁的突厥人像熟睡一樣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幾乎可以看到曾經嬉笑怒罵的眉目,然而再也無聲,再也無息。

  天高地遠,生如死域,非是天災,乃是人禍。

  到了行營前,卿塵下馬駐足回身,風色在她眉間悄悄籠上了極淡的憂鬱,明淨的翦水雙瞳中浮起的那絲哀傷卻越來越濃。

  夜天凌本來已走出幾步,發覺卿塵沒有跟上來,轉身尋她。只見她扶著雲騁站在原地,纖弱的身影風中看去,竟有幾分悲涼與疲憊,他伸手挽住她:「怎麼了?」

  卿塵靜默了片刻,抬頭看他,緩聲說道:「四哥,我不想看到萬俟朔風再屠城。」

  夜天凌目如寒星,清光一動探入她潛靜的眸心,稍後,他抬手拂過她被微風揚起的髮絲,說道:「好,我知道了。」

  卿塵微微一笑,略帶著些倦意。她越過夜天凌肩頭,看向廣袤而寂靜的漠原,輕輕說道:「空造殺孽,必折福壽,這一城生靈其實是喪命在我手中。」

  夜天凌眉心微蹙:「別胡思亂想,我先送你去休息。」

  他將卿塵送入行營,獨自往帥帳走去,想起卿塵方纔的話,心頭竟莫名的有些滯悶。

  「殿下!」冥執迎面尋來:「王妃可是歇息了?」

  「嗯,」夜天凌點頭:「有事?」

  冥執取出一封密函遞上:「前些日子王妃命我們在天都暗中追查邵休兵等人,現在有些眉目了。」

  夜天凌拆開密函抬眼掃過,眼底一刃精光暗掠,冷笑澹澹:「勾結鹽商,借軍需之由販運私鹽,膽子不小。」他將密函遞回給冥執,卻道:「這些事不必告訴王妃了。」

  冥執一時不解:「王妃若問呢?」

  夜天凌負手前行:「她若問起,便說我會命褚元敬等人聯名上書彈劾,追究此事,不日便見分曉。」說話間又一頓,心思微轉,褚元敬這些御史們還不夠份量,事情揭發出來容易,要扳倒這些閥門貴胄還需費些力氣。他略一沉思,再對冥執道:「轉告莫先生,讓他去拜訪長定侯,告知此事,然後設法讓秦國公得到你們手中的證據。」

  老而彌辣的長定侯,生性耿直,嫉惡如仇,一旦得知此事,絕不會坐視不理。而秦國公,早年因舊事與邵休兵不和,怨懟甚深,若讓他得到這樣的機會,豈會不聞不問?

  冥執一一記下,說道:「只是現在鞏思呈那裡卻半點兒把柄都抓不到。」

  夜天凌冷冷一笑:「鞏思呈?他自身行事謹慎,滴水不漏,可惜兒子都不爭氣,這幾年不過是殷家回護得周全罷了,此事不足為道。」

  冥執便知夜天凌已有打算,不再多言,只笑道:「如此王妃便少費神了。」

  「嗯,」夜天凌淡淡應了聲:「以後這種事情你直接回我,不必驚動她。」

  冥執俯身應下,暗地裡不由微笑,突然又想起什麼事:「對了,我剛才遇到黃文尚,他說以後不用那麼多麝香和白檀香,王妃囑咐藥中不要再用。」

  夜天凌停步回頭,問道:「為何?」

  冥執道:「我也不是很清楚。」

  「唔,」夜天凌劍眉微鎖,目光遙遙看出去,若有所思。

  倆人正說著話,萬俟朔風大步過來,渾身殺氣騰騰,見了夜天凌便道:「活捉了木頦沙!哼!不是你要活口,我定取他性命!」

  夜天凌轉身自他身上掃過,淡淡笑道:「怎麼,吃了虧嗎?」

  萬俟朔風皺眉冷哼:「不愧為突厥第一勇士,手底果然硬朗,若不是中了毒煙,未必能將他生擒。現在死不低頭,正在前面破口大罵,你看著辦吧!」

  「看看去。」夜天凌舉步前行,突然又回頭對冥執道:「過會兒讓黃文尚來帳中見我。」

  偌大的校場中央,木頦沙被反綁在一根粗木柱上。

  此人身形威猛,面目黝黑,身上戰袍雖血污狼狽,卻無損他渾身彪悍的氣勢,此時因憤怒而鬚髮皆張,更顯得人如鬼神,暴烈似火。

  他雙手雙腳都被縛住,高聲叫罵,以示怒意。四周將士因不通突厥語,即便知道他是在罵人,也不十分清楚。萬俟朔風卻臉色鐵青,手不由自主地按上刀柄,已是忍無可忍,深眸之中殺意冷冷,眼見便要發作。

  夜天凌聽到木頦沙言語中盡在怒斥萬俟朔風背叛突厥,難怪萬俟朔風如此惱怒,他扭頭道:「南宮競他們想必已在帥帳等候,你先去吧。」

  萬俟朔風知道他一番好意,強忍下心中那股怒火,抬手躬身,話也不說,拂袖而去。

  夜天凌緩步走進校場,木頦沙本來正罵得起勁,忽然見有人迎面走來,衣袍似雪,神情如冰,那雙看似清淡的眼睛冷然將他鎖定,竟讓人有種被利箭穿心的感覺,他猛地一愣,到了嘴邊的話就那樣收住。

  夜天凌在他面前站定,淡聲道:「你就是木頦沙?

  木頦沙雖從未與夜天凌如此打過照面,但看這份攝人的氣度亦能猜出他的身份,見他會說突厥語,大聲道:「我就是木頦沙!你用陰險手段將我擒來,不是英雄好漢!我們突厥最看不起這種人!」

  他原本料想夜天凌必然大怒,誰知夜天凌冰冷的唇角反而掠起一絲笑意,「不錯,你說的有道理,我即便這樣殺了你,你也不會服氣。」

  木頦沙雙目圓睜,瞪著夜天凌:「我自然不服!」

  「好,」夜天凌將手一揮:「給他鬆綁,將兵器還給他。」

  場外玄甲侍衛應命上前,拔劍一挑,斬斷木頦沙身後的繩索,其後便有人將木頦沙的彎刀取來。

  木頦沙接過兵器,尚對夜天凌此舉摸不著頭腦。

  夜天凌遙望天際漠漠雲沙,片刻之後,轉身再對侍衛吩咐:「取銀槍來。」

  玄甲侍衛會意,快步離去,不多時,取來一桿雪纓銀槍,恭敬奉上。夜天凌抬手接過來,觸手溫涼的槍桿,光滑如玉,依稀映出熟悉的笑,微銳的鋒芒,似穿透雲霧的光,豪情飛揚,意氣逼人。

  挺拔如松,勁氣如霜。

  他的手沿著銀槍緩緩撫下,力透之處,銀槍一寸寸沒入腳邊的土地。他鬆開手,面對木頦沙卓然而立,冷冷說道:「你若贏得了這桿銀槍,來去任你自由,但若喪命槍下,便只能怪自己無能。本王定會讓你死的心服口服。」

  木頦沙久經沙場,在突厥國中更是遍無敵手,對兵刃較量毫不放在心上,彎刀半橫,喝道:「你來吧!」

  夜天凌傲然道:「你元氣未復,我讓你三招,三招過後,你自求多福。」說罷負手從容靜立,微風颯颯,吹得他衣角飄搖,一股凌雲霸氣已緩緩散佈開來。

  木頦沙得獲求生之機,不容放過,當下大喝一聲,刀光如電,挾著雷霆萬鈞之勢迎面劈向夜天凌。

  勁氣撲面,夜天凌負手身後,足下踏出奇步,一瞬間白影晃目,木頦沙聲勢驚人的一刀全然落空。

  木頦沙不愧為武學高手,竟身不回,頭不轉,刀勢反手而去,第二招又至。

  但見電光火石間夜天凌仰身側過,刀光中倏忽飄退,飄然如在閒庭。

  木頦沙已然被夜天凌激起凶性,雙手握刀,刀下隱有風雷滾滾之聲,如萬馬奔騰,電閃交集,化做長弧一道,橫劈疾襲。

  刀風凜冽,夜天凌遵循三招之約,只守不攻。場中兩人錯身而過,木頦沙刀鋒迅猛,只聽「哧」的一聲輕響,竟將夜天凌衣襟劃開長痕!

  夜天凌眼中異芒精閃,沉聲喝道:「好!」

  三招已過!夜天凌忽然單手拍出,化掌為刃,驟然襲向木頦沙胸口。

  木頦沙猝不及防,被逼退半步。但隨即猛喝一聲,展開刀勢,勁風烈烈,大開大闔,威猛不可抵擋。

  四周玄甲侍衛忍不住紛紛喝彩,如此刀法,剛猛無儔,罕得一見。

  夜天凌空手對敵,意態逍遙,在對手摧肝裂膽的刀風下不急不迫,進退自如。

  木頦沙刀下罡風厲嘯,捲得四周飛沙走石擊人眼目。夜天凌身形卻如一葉扁舟逐浪,順勢飄搖,始終於風口浪尖傲然自若。

  其身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無形而無處不在,無意而無堅不摧。

  木頦沙如此迅猛地刀法原本便極耗內力,與對手纏鬥乃是大忌,他數次搶攻都摸不著夜天凌身法,時間一長,不免心浮氣燥。

  便在此時,夜天凌週身忽然像是捲起一個巨大的漩渦,如他寒意幽深的冷眸,一切靠近身邊的東西皆盡被吞噬。

  木頦沙心叫不妙,卻為時已晚,夜天凌原本無蹤無際的勁氣化柔為剛,浩浩然鋪天蓋地,滅頂襲來。

  木頦沙的刀便如撞上一堵堅硬的城牆,雙方勁氣相交,木頦沙大退一步。

  蛟龍騰空,銀槍入手,隨著夜天凌一聲清嘯,一道白虹直貫天日,黃沙漫天,破雲開霧。

  盛亮的陽光自天穹灑照而下,染滿了白衣清峻,夜天凌輕輕抬頭,金光刺目,是酸楚的灼痛。

  木頦沙彎刀墜地,捂著腹部步步倒退。他突然反手將透腹而入的銀槍一把拔出,長聲笑道:「痛快!痛快!」

  血箭噴射,橫流身前,四周觀戰的將士們都悚然動容。

  夜天凌眸心微波輕翻,緩緩說道:「好刀法,好氣魄!」他回頭,木頦沙身子搖搖欲墜,支撐著一晃,撲倒在地,眼見便不活了。

  夜天凌神情漠然,眼底深處卻流露出不易察覺的惋惜,淡聲吩咐道:「傳黃文尚來看看,是否還有救。」

  不過片刻,黃文尚匆匆趕來,俯身查看一番,搖頭道:「殿下,傷得太重,已很難救治了。」

  夜天凌輕輕揮手,示意玄甲侍衛將木頦沙抬下,卻聽有個清柔的聲音說道:「慢著,還有救。」

  他轉身看去,見卿塵自眾人身後緩步走出,她低頭靜靜看著木頦沙身前血流滿地,復又抬頭看向夜天凌:「你要救他?」

  夜天凌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冷漠與悲憫錯雜的情緒,似恨非恨,似愁非愁,清利背後偏又帶著柔軟。

  似一片枯葉,輕輕壓上心頭,方才刀光血影下的那抹凜冽殺氣悄然淡去,夜天凌道:「不必了。」

  卿塵凝視他片刻,突然輕歎一聲,側首說道:「黃文尚,你來幫我。」

  黃文尚應了一聲,走上前去。

  木頦沙在半昏半醒間似乎看到一雙清雋的眼睛正默默注視著自己,那不染鉛華的明淨,如同漠北草原湛藍的天,美玉樣的湖水,風吹草低,牛羊如白雲朵朵,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有野花的清香,靜靜的流淌在最遙遠的夢中。

  那雙眼睛離開了他,他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劇痛從四面八方傳來,黑暗無邊。

  血跡在白玉般的手指間綻放成妖冶的花,靜冷的眉眼淡淡,漠然的唇微抿著,三軍將士遠遠圍在校場四周,連一絲聲息也無。

  如此重的傷勢,昔日她不能救,今日,她在想了千遍,試了千遍之後,在費盡思慮耗空心血之後,在多少夜裡輾轉難眠之後,這用她珍視的人的生命換來的醫術,陰錯陽差,用在了她恨之入骨的人身上。

  這個人的箭,奪去了那個與她笑飲高歌的男子。碧落黃泉,一別參商,酒空敬,弦空響,高山毀,流水殤。

  知己紅顏,縱雙影相伴,笑傲蒼天,天若有情,從此寂寥。

  然而她是醫者,在一個真正的醫者眼前,永遠也沒有見死不救。

  各為其主,生死是非盡不同。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輕輕舒了口氣,站起身來對黃文尚道:「小心上藥,送到你那裡去照看,若明天能醒來,性命可保。」

  黃文尚忙接過卿塵手中的藥,旁邊早有侍衛端水奉上。卿塵將轉身淨手,方才一心在傷者身上倒不怎樣,此時放鬆下來,只覺得眼前血腥的氣息格外刺鼻,胸臆間一陣不適,抬手用清水撲了把臉,微微閉目,修眉緊蹙。

  夜天凌原本在看黃文尚用藥,此時無意扭頭,突然發現卿塵面色極蒼白,他微覺詫異,低聲問道:「清兒?」

  誰知卿塵似沒聽到他的聲音,匆匆轉身,快步便往校場外走去。

  夜天凌心覺不對,隨後跟上,卻見卿塵幾乎是急跑了數步,方出校場,便扶住路旁樹木嘔吐起來。

  夜天凌急忙上前將她扶住:「清兒,怎麼了?」

  卿塵一時吐出來,略覺輕鬆,但胃裡翻江倒海的還是難受,輕聲道:「不礙事……是那血腥味太重了。」

  夜天凌劍眉緊鎖,待她好些後,小心地將她橫抱起來,一邊急召黃文尚來行營。

  卿塵怕這樣子在行營裡被人撞見,說道:「我自己走,你不用叫黃文尚,我沒事。」卻被夜天凌一眼瞪回去:「還說沒事?」

  卿塵身上無力,掙脫不得,只得認命地靠在他懷裡,低低道了句:「有事沒事,我比黃文尚清楚。」

  夜天凌不理她,只丟了句「不准說話」出來,逕自抱她入了行營。黃文尚已趕在後面跟來,上前請脈。

  夜天凌在旁看著,見他診了右手,又請左手,眉際隱添不安,正欲開口詢問,黃文尚躬身笑道:「恭喜殿下,王妃這是喜脈。」

  話出口,夜天凌先是一愣,黃文尚本以為他是驚喜,誰知他臉色猛地沉下,回身往卿塵看去。

  卿塵半闔著雙目靠在榻上,虛弱地對他一笑。

  夜天凌盯了她片刻,問黃文尚:「情況如何?」

  黃文尚覷見他面色有異,小心答道:「王妃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依下官之見,王妃身子弱,向來便怕勞累傷神,此時更需好好調養才是。」

  夜天凌聽完後說道:「你下去吧。」

  黃文尚退了出去,卿塵見夜天凌返身坐在一旁也不說話,頗覺奇怪,輕聲道:「四哥?」

  夜天凌聞言轉頭,唇角像往常不悅那般冷冷抿著,竟是強忍著一臉怒意。卿塵意外:「你怎麼了?真的沒事。」

  這話不說還好,夜天凌聽了拂襟而起,怒道:「這麼大的事你竟瞞著我?兩個多月的身子,你跟著大軍轉戰千里,沒事,若有事呢?你不顧孩子,也不顧自己?」

  他如此盛怒,實在叫人始料不及,卿塵身子不舒服,心中不免有些煩躁,柳眉一剔,欲要駁他,卻只說了句「你……」胸中氣息紊亂,忍不住嗆咳起來。「你出去。」她亦惱了。

  夜天凌愣住,入登朝堂,出戰沙場,所遇者恭敬畏懼尚不及,有幾個人敢用這種語氣命令他?原本是火上澆油,他不等發作,卻見卿塵掩唇靠在榻前,臉上蒼白的底色因頻頻咳嗽泛起嫣紅,黛眉緊鎖,眸中一層波光清淺,柔軟空濛,楚楚憐人。

  他下意識地便上前扶住她,卿塵因咳嗽得狠了,剛剛平息下去反胃的感覺又湧了上來,難過得不想說話。夜天凌處理朝事手到擒來,帶兵打仗無所畏懼,此時卻真有些手忙腳亂,心裡明明驚怒未平,卻又心疼妻子,一時深悔剛才話說得重了,平日裡那些從容沉穩蕩然無存,只輕輕替卿塵撫著後背,盼她能舒服些。

  好一會兒,卿塵似是緩過勁兒來。夜天凌身上清峻而冷淡的氣息尚帶著微風裡絲絲縷縷的春寒,如同冰水初融,山林清新的味道,讓她覺得那股不適漸漸淡去。他穩持的手臂挽在她背後,似乎借此將溫暖的力量帶給她,讓她放心地靠著。

  她閉目窩在他臂彎裡,他抬手取過茶盞,「好些了?」

  卿塵密密的睫毛抬了抬,賭氣般側身,夜天凌無奈,卻仍舊冷著臉,問她道:「我說錯了嗎?」

  卿塵不答話,夜天凌從來沒見她這般發脾氣,奇怪至極,說道:「瞞了我這麼久,你倒理直氣壯的。」

  卿塵轉身揚眸,回了一句:「你也沒問過,怎麼說我瞞你?」

  夜天凌道:「多少日見不到你,我問誰?」

  卿塵道:「你自己不想見,如何又怪我?」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緩聲說道:「我不見你,是氣你不知認錯。」

  卿塵淡揚著眉,略有些咄咄逼人:「我又哪裡錯了,你這般惱我?」

  夜天凌眼底隱有慍怒,冷下眉目:「現在還說沒錯,你讓我怎麼不生氣?那天你可想過,若那一劍收不住會怎樣?你用自己的身子去擋我的劍,將心比心,換作劍從你手中刺往我身上,你心裡又作何滋味?」

  他手底一緊,卿塵被往懷里拉過幾分,她不料聽到的竟是這番言語,悄眼抬眸,只見他峻肅的神情冷冽,看去平靜卻難掩微寒,是真惱了。她輕咬薄唇,這下麻煩,但心頭竟莫名地繞起一絲柔軟,暖暖的,帶著清甜。

  夜天凌見她半晌不吱聲,低頭。卿塵倏地垂下眼眸,忍不住,又悄悄自睫毛地下覷他,夜天凌就看著她不說話,穩如泰山般,目光卻不叫人輕鬆,她無奈,輕聲道:「那一劍我若是不擋,你就沒想過後果嗎?你真刺了下去,怎麼辦?」

  那一劍她若是不擋呢?

  夜天凌微微抬頭,目光落在身前空曠處。靜謐的室中清靈靈傳來幾聲鳥鳴,春光透過微綠的枝頭半灑上竹簾,逐漸明媚著,如同陽春三月的大正宮。

  那是曾經一起讀書習武的兄弟,曾研棋對弈,賭書潑墨,一朝風流冠京華,曾輕裘遊獵,逐鹿嘯劍,縱馬引弓意氣高。

  也爭,也賭,也不服,然而年年閒玉湖上碧連天,凝翠影,醉桃夭,鬥酒十千恣歡謔,擊築長歌,月影流光。

  多少年不見閒玉湖的荷花,如今曲斛流觴逐東風,舊地故人,空盞斷弦,年華都瞬息。

  若那一劍她不擋呢?他真的刺得下去嗎?夜天凌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啞然失笑。他眼中的清寂極淡極輕,默默無語,流落在那絲笑中,如輕羽點水,飄零無痕。那時的心情,只有旗鼓相當的對手才擔當得起,他也只想到七弟一個人。

  一縷青絲自卿塵發間流瀉,糾纏在他指尖,他輕輕將她的髮絲挽起:「清兒,不必為我做什麼,甚至不必去想那些事,你只要在我身邊就行。」

  卿塵溫柔看著他:「同甘不共苦,那怎麼叫夫妻呢?」

  夜天凌微微一笑,搖頭道:「陪著我,相信我,便足夠了。」

  他的眼中倒映著她的容顏,她望著他,側頭靠在他胸前,笑說:「你把事情都做了,那我做什麼啊?」

  夜天凌輕笑一聲:「你啊,照顧好本王的兒子。」

  卿塵鳳眸輕轉:「誰說是兒子,難道女兒不行?」

  夜天凌冰冽的眼底有寵溺的柔和,說道:「好,女兒,你說是女兒便是女兒。」

  卿塵失笑,突然撫著胃部皺眉。夜天凌緊張地看著他,眼中滿是詢問。卿塵苦著臉,卻俏生生地揚起睫毛:「我覺得……餓了!」

  夜天凌怔了怔,隨即笑著將她從榻上抱了起來,大步往外走去:「千月坊的點心是沒有了,去看看有什麼合你胃口。」

  卿塵驚道:「這樣怎麼行!」

  夜天凌大笑,不理她抗議。廊前一陣淺笑嬉鬧,遙遙送入陽光媚麗,暖風微醺,已是春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29 PM

42、樹欲靜而風不止

  春風暗度玉門關,關外飛沙,關內輕柳,野花遍地閒。

  如雲的柳絮,紛紛揚揚,似天際的飛雪濛濛,又多了暖風繾綣,撲面而來,繞肩而去,微醺醉人。

  此時的天都應是淺草沒馬蹄,飛花逐水流的春景了呢,卿塵閒坐中庭,半倚廊前,抬手間一抹飛絮飄落,輕輕一轉,自在逐風。

  身前的烏木矮案上散放著素箋竹筆,通透溫潤的玉紙鎮輕壓著箋紙一方,微風流暢,如女子纖纖玉手掀起紙頁輕翻,偷窺一眼,掩笑而去。

  雪戰湊在卿塵身邊窩成一團,無聊的掃著尾巴。雪影不知跑到哪裡去嬉戲,轉瞬溜回來,一跳,不料踩到那翠鳥鳴春的端硯中,小爪子頓成墨色。往前走去,雪箋上落了幾點梅花小印,卿塵揚手點它腦袋,它抬爪在卿塵手上按了朵梅花,一轉身便溜了個不見蹤影。

  卿塵哭笑不得,便將那箋紙收起來。雪戰本來安穩假寐,無奈雪影總在旁打轉,鬧得它也不安生,爬起來伸了個懶腰,突然間支稜起耳朵。

  卿塵仍和著眼,入耳若隱若現的有馬蹄聲,馬兒輕微的打著響鼻,夾雜寥寥數語的交談,劍甲錚錚,在靴聲間磨蹭碰撞,驚得飛鳥嘰喳。她可以想像有人大步流星穿過庭院,飛揚的劍眉,墨黑的眸子,削薄的唇銳著一絲堅毅,正配那輪廓分明的臉龐。

  唇邊一縷笑意還不及漾起,他清冷而熟悉的氣息便佔滿了四周,卿塵微微睜眼,夜天凌低頭看著她,星眸深亮,薄唇含笑。

  她懶懶地起身,夜天凌握了她的手:「外面還涼,不要坐得太久。」他將自己的披風解下,往她身上一罩,挽著她入內去:「今天好嗎?」

  卿塵微笑道:「好,沒想到你這麼快回來了。」

  可達納城破之後,天朝駐軍此處,以為大營,同時出騎兵穿瀚海,趁勢發兵西突厥。

  夜天凌此次親自領兵,在堯雲山大敗西突厥的軍隊,斬敵兩萬有餘,俘虜三萬人,其中包括西突厥右賢王赫爾薩和射護可汗的大王子利勒。西突厥經前年一役敗北之後,國疲兵弱,大片土地被東突厥藉機佔領,此時面對玄甲鐵騎無異是以卵擊石。

  可達納城破當日,因有木頦沙拚死斷後,始羅可汗僥倖得以逃脫,流亡西突厥。

  當初虞夙為抵抗天朝大軍,暗中拉攏東西突厥暫修友好,歃血為誓,訂下三分天下的盟約。此時虞夙兵敗身亡,盟約便成了一紙空文,射護可汗記起多年宿怨,耿耿於懷,當即發兵追捕始羅,將其生擒活捉。

  如今天朝揮軍臨境,玄甲軍餘威未消,再添連勝,西突厥一國上下人心惶惶,朝中眾臣皆以為戰之必敗,不如求和。

  射護可汗亦覺走投無路,只得遣使者押送始羅面見凌王,請求息戰。

  使者入營遞上降表,夜天凌峻冷睥睨,不屑一顧,若非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早已翻臉無情。但始羅可汗卻沒那麼幸運,當庭便被斬首祭旗,稱霸漠北數十年一代雄主,含恨命隕。

  西突厥使者嚇得癱軟在地,夜天凌擲下話來,「給你們五日時間調軍備戰,最好準備充足,別讓本王失望!」

  使者撿得性命,屁滾尿流倉惶回國。射護可汗得知回復,仰天悲歎——天亡突厥!

  卿塵隨夜天凌入了室內,卻仍是覺得身上懶懶無力,隨意便靠坐在榻前。夜天凌自己動手脫去甲冑,仰面躺在她身旁,閒散地半閉雙目,渾身放鬆。

  卿塵以手支頤,凝眸看著他,只覺他今日心情似是格外好,都不像是帶了兵剛回來的人,清俊而愉悅的眉目,看得人暖融融,笑盈盈。秀髮散落身前,她玩心忽起,牽了根髮絲欲癢他。他看似毫不察覺,卻在她湊上前的一剎那大力將她攬至懷中。

  「哎呀!」卿塵驚聲失笑,揮拳垂他,夜天凌笑道:「轉什麼壞心思?」

  卿塵撇嘴,枕著他的手臂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夜天凌胳膊收緊,環她靠近自己。卿塵奇道:「今天遇著什麼事了,這麼好心情?」

  夜天凌愜意地揚起唇角,「也沒什麼,回來時和萬俟朔風深入堯雲山,沿途逐草馳騁,十分快意。堯雲山往西便是崑崙山,聽說一直西行,冰封千里處卻有湖水經年不凍,縹緲似仙境一般,被柔然族稱為聖湖。原來母妃未嫁之時常在山中遊玩,我帶了堯雲山的山石回來,回天都送給母妃,她說不定會喜歡。」

  卿塵道:「你該再去聖湖盛一罐水,有山有水,便都全了。」

  夜天凌搖頭:「我沒往聖湖那邊去,等你身子方便了我們再去。清兒,天高地廣,任我笑傲,那時我要你和我一起。」

  卿塵柔聲道:「好,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隨你就是了。」

  夜天凌笑說:「人間美景無盡,足夠你我縱馬放舟,黃泉就不必了。」

  卿塵仰面看著帳頂,一邊笑著,一邊哼唱:「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上等三年……」

  低柔的嗓音,婉約的調子,夜天凌聽著,扭頭盯著她笑問:「不是說了上窮碧落下黃泉都隨我,怎麼還讓我等?」

  卿塵道:「怎知道是你等我,若我等你呢?」

  夜天凌微皺了眉,道:「這話我不愛聽。」

  卿塵道:「那你說的我也不依。」

  夜天凌故作肅冷,將臉一沉:「冥頑不靈,不可教也!」

  卿塵做了個鬼臉:「談崩了!」

  兩個人四目相投,對視不讓,突然同時大笑起來。卿塵俯在夜天凌身上鬧夠了,倆人止了笑,四周彷彿漸漸變得極為安靜。

  羅帳如煙,籠著綺色旖旎,卿塵只覺得夜天凌看過來的目光那樣清亮,似滿天星輝映著湖波清冽,他淡淡一笑,那笑中有種波瀾湧動,任是無情也動人。

  意外地感覺到他的心跳如此之快,她微微一動,忽然臉上浮起一抹桃色媚雅。

  夜天凌啞聲低語:「不是說過了三個月便不礙事了嗎?」

  卿塵輕輕點頭:「你輕點兒,別傷著孩子。」

  夜天凌小心翼翼地撫上她的小腹,俯身看著她,那專注和深沉幾欲將人化在裡面,切實的熱度在人心底攪起明明灩灩的暖流,叫人無處可逃。

  一縷烏髮縈繞卿塵耳畔,雪膚花貌,明媚動人。夜天凌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俯身吻上她柔軟的唇,卻聽外面衛長征的聲音傳來:「殿下!」

  夜天凌一怔,無奈地撐起身子,卿塵挑眉看他,不由掩唇而笑,簡直樂不可支。

  夜天凌瞪她一眼,清了清聲音:「什麼事?」

  衛長征回道:「白夫人她們已到行營。」

  「哦,」夜天凌道:「知道了,讓她們過來見王妃。」

  衛長征應聲而去,卿塵詫異道:「白夫人?」

  夜天凌笑道:「走,看看去。」

  倆人步出內室,白夫人、碧瑤帶著幾個年輕些的侍女早已等候在外,紛紛上前問安。

  碧瑤見了卿塵,快步上前叫聲「郡主」,滿面喜色,白夫人等亦笑的合不攏嘴。卿塵對夜天凌道:「你把白夫人她們都接來,竟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

  夜天凌笑了笑,說道:「是皇祖母得了喜信著急,本打算著先送你回天都,但沿途又不放心。白夫人是宮裡的老人了,照顧起來穩妥,碧瑤又是跟你慣了的人,有她們在身邊,凡事都方便些。」

  白夫人打量卿塵著一件月白雲錦羅衣,外罩一襲水藍色透青雲裳,眉目從容,潛靜含笑,雖三個多月的身子還不太顯,但細看下人已比先前在天都時豐腴了些許,眼底不期流轉的那絲嬌媚神韻更似杏花煙潤,粉荷垂露,分外動人,笑問道:「王妃身子可好?太后那裡百般不放心,特地讓宮裡兩個有經驗的女官一併前來,過會兒便來見王妃。」

  卿塵微笑道:「這可真是勞師動眾了。」

  碧瑤正命侍女們將帶來的東西送進來,回頭道:「太后和皇上、皇后娘娘宮裡都有恩賞出來。啊,對了,」她自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交給卿塵:「這是貴妃娘娘讓冥魘送來的。」

  卿塵伸手接過,有些好奇。打開牡丹色的輕絹,手心中是一個平安符,看去顏色已有些古舊,普普通通的緞面,平織雲紋,打著如意結的絛子,尋常佛寺中都能見到。

  白夫人在旁看著,突然道:「這……是不是殿下兒時戴過的那個?」

  夜天凌皺了眉,略有些迷茫,「什麼?」

  白夫人笑道:「看著像是,不過殿下當初好像是弄丟了,我也說不確切。」

  卿塵鳳眸淡揚,揄挪他道:「這麼丟三落四?」

  夜天凌輕輕一笑,笑中有些黯然。若不是白夫人提起,他還真未必願意記起這個平安符。

  是十歲那年的生辰,依天家慣例,皇子們生辰向來要在母妃宮中賜宴。然而蓮池宮終年的冷清並未因四皇子的成長而有絲毫改變,作為母親的蓮妃,如瑤池秋水寂冷的冰色,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拒人於千里之外。

  於是像往年一樣,賜宴設在延熙宮,因著太后的寵愛,席間熱熱鬧鬧,夜天凌亦頗為開心,直到蓮池宮來人,送上了這道平安符。

  朱漆描金的圓盤,暗黑的底子托著這麼一道吉符。內侍上前接過來送到面前,近旁也不知是誰悄悄說了句:尋常佛寺到處都有,宮外有點兒頭臉的人家都不去求這樣的吉符,蓮妃娘娘夠不經心了。

  卻更有人接茬:往年連這也沒有,今年倒奇怪。

  極輕的數句閒話,偏聽在了夜天凌耳中,年少氣盛的他按捺不下心中那股傲氣,宴席剛剛結束便獨自闖去了蓮池宮。

  說「闖」,是因為蓮妃的侍女傳了「不見」的話出來,他聽了更添氣惱,逕自大步入內。輕煙薄霧般的垂紗後,他冠絕六宮的母妃半著側身,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那令日月無光的容顏遙遠而陌生,仿若隔著萬水千山。

  青蓮纏枝的香鼎,迷濛的淡煙,裊裊纏繞。

  不知為何,那一刻,衝動的怒氣忽而不再,取而代之滿心的蒼涼,他在空曠的大殿中站了片刻,將那平安符放下,頭也不回地離開。

  轉身的剎那,蓮妃在幕紗內凝眸相望,那靜漠眼中的情緒他當時未懂,多年來都是心中徘徊的困惑。

  那是唯一一次踏入蓮池宮,也是他記憶中,最後的一次衝動。那年秋天他隨衍昭皇兄初經疆場,自那以後開始屢經征戰,便是帝都亦去多留少了。

  卿塵拿起這個平安符,只覺得入手沉甸甸的,似有些不同。她仔細打量,發現這吉符竟是個小袋子,倒置過來輕輕一頓,竟從裡面掉出了另外一個吉符。

  銀線織底,精工細作,不同於一般的工藝,兩個小小的和田玉綴,雕成精緻的雙鎖繫在柔順的絲絛上,似曾經無數次的撫摸而呈現出潤雅的光澤。半寸見方的吉符,正反面都用純金絲線繡了幾個小字,不是漢字,她不懂,抬頭去看夜天凌。

  夜天凌伸手接過來,一見之下,心中震動。那是柔然的文字,正面繡了「喜樂安康」,反面正是他的生辰。一針一線,絲絲入扣,帶了歲月的痕跡,深刻而繁複。他一時間心潮翻湧,幾難自制,將平安符握在掌心,微微抬頭躲避了一下卿塵探詢的目光。

  昔日孤傲的少年,怎會猜透母親的心,他甚至都沒有耐心去發現那份深藏的祝福。而如今,他願用漠北廣袤的土地和天朝的盛世江山博母親一笑,但願從此慈顏舒展,得享歡欣。

  過了許久,夜天凌心中情緒稍稍平復,他垂眸,伸手掠起卿塵散在肩頭的長髮,將平安符替她戴在頸中。

  卿塵道:「是給孩子的嗎?」

  夜天凌點頭:「嗯。」

  「那你怎麼戴在我身上?」

  夜天凌緩緩一笑:「是母親給孩子的。」

  卿塵聽得糊塗,待要再問,見衛長征自外面進來,像是有事,便暫且放下了話題。

  白夫人和碧瑤知道定是有事要談了,一併告退。衛長征上前回道:「殿下,前幾日長定侯上書彈劾邵休兵,緊接著秦國公抖出軍中大將涉足私鹽買賣的諸多證據,朝中有旨,命革除鐘定方、邵休兵、馮常鈞三人軍銜,即刻押送回京受審。」

  「哦?這麼快?」夜天凌眉梢微挑:「那邊怎麼說?」

  衛長征道:「湛王沒有任何動靜,只調派了其他人督運糧草。不過聽回來的人說,鞏思呈之前曾懇求湛王設法保全三人,想是未得應允。」

  卿塵返身坐在一旁,唇角淡笑冷冷。鞏思呈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千錯萬錯,就錯在不該擅作主張。夜天湛溫文風雅,但絕不表示他可以任人擺佈,在某些需要的時候,他的絕情狠辣未必遜於夜天凌。邵休兵等三人是決計保不住了,鞏思呈也算略有眼光,想必也已看到了今後的路。

  夜天凌點了點頭,問衛長征道:「糧草到了多少?」

  衛長征道:「第一批已過薊州,大概最遲後日便可抵達,湛王接連召見了諸州巡使,親自督辦,想必不會耽誤五日後發兵突厥。」

  夜天凌淡淡道:「很好。」

  此時外面遠遠傳來些喧嘩聲,夜天凌一抬眸,眉梢微緊。衛長征轉身出去,召來當值侍衛一問,回來道:「殿下,是侍衛們在和木頦沙較量武藝。說起來木頦沙傷勢已痊癒,該如何處置,還請殿下示下。」

  夜天凌沉思了片刻,「帶他來這裡見我。」說罷一停,看了看卿塵,再道:「去行營吧。」

  卿塵微微一笑:「人都救了,你還怕我不高興嗎?帶他過來吧。」

  夜天凌一揚唇角,對衛長征示意,不過片刻,衛長征帶了木頦沙進來。

  木頦沙入內後也不跪拜,也不行禮,昂首站著,直與夜天凌對視。夜天凌只不動聲色地抬了抬眸,過了會兒,木頦沙有點兒耐不住,皺眉一扭頭,冷不妨看到卿塵正坐在近旁不遠處。

  一雙清靈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他猛地一呆,張了張嘴,突然用生硬的漢語道:「多謝王妃那天救我性命!」

  卿塵黛眉輕掠,淡然看過去,僅僅笑了一下,未言。

  木頦沙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便對夜天凌大聲道:「你的武功我服了,你的王妃也救過我的命,但是你想要我歸順天朝,我卻不肯,要殺要剮,你痛快些吧!」

  夜天凌俊眉輕揚,似笑非笑,似是想了會兒他的建議,說道:「你這一身功夫,倘若殺了,還真有些可惜。」

  木頦沙道:「你想怎樣?」

  夜天凌道:「我倒很想知道,你為何不肯歸降天朝?」

  木頦沙冷臉道:「你要我替你打仗,去殺突厥人,我自然不肯。」

  夜天凌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你上陣打仗,這仗你打不打,突厥的結果都是一樣。」

  木頦沙道:「不打仗,幹什麼?」

  夜天凌道:「我隨身近衛中一直少名副統領,你可有興趣試試?」

  木頦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方問道:「你……你敢用我做近衛副統領?」

  夜天凌淡淡道:「為何不敢?」

  木頦沙道:「難道你不怕我刺殺你?」

  夜天凌道:「我既用你,便不做此想。」

  木頦沙尚未答話,衛長征上前一步,匆忙道:「殿下……」

  夜天凌抬眼掃去,他話便沒說下去。王府近衛向來負責凌王與王妃的安全,責任重大,非極為可信之人不便任用。木頦沙身為敵將,一旦真有行刺之心,後果不堪設想。衛長征焦急地看向卿塵,想請她勸阻夜天凌,卿塵笑了笑,微微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

  木頦沙此人是名良將,要用,也只有如此招募。他既惜此人才,她豈會從中阻撓?他要救,她便救,他要冒險,她便陪他冒險也就是了。就是這份坦蕩不疑,交以生死的信任,這份笑談無畏,從容睥睨的霸氣,她望向夜天凌,緩緩而笑。

  終於,木頦沙沉默了許久後,說道:「我現在知道可汗為什麼敗在你手中了。」

  夜天凌傲然一笑,那目光早已將他看的通透:「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三天之後,你去留自願。」

  木頦沙問道:「你不殺我?」

  夜天凌道:「我沒有濫殺的習慣。」

  木頦沙沉思過後,抬頭道:「我與可汗喝過血酒,生死只忠於可汗一人。我雖然佩服你,但你是可汗的仇人,也是突厥的仇人,你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也不能再找你尋仇,但也絕不會投降於你!你現在便是反悔要殺我,我也還是這句話!」

  夜天凌朗聲笑道:「好漢子!我夜天凌又豈是言而無信之人?長征,給他馬匹,送他出大營,任何人不得為難。」

  衛長征大鬆了口氣,高聲應命。木頦沙退出時走了幾步,突然回身以手撫胸,對夜天凌行了個突厥人極尊貴的重禮,方才離去。

  衛長征走到中庭,迎面有侍衛帶著個人匆忙上前:「衛統領,天都八百里急報!」

  衛長征見是急報,不敢怠慢,再看信使的服飾竟是來自宮中,彼此招呼一聲,即刻代為通報。

  信使入內奉上急報,卿塵見八百里加急用的白書傳報,心中隱隱不安,卻見夜天凌拆開一看,神情遽變,竟猛地站了起來。

  很少見他如此失態,卿塵著實吃了一驚,忙問道:「四哥?」

  如雪的薄紙自夜天凌手中滑落,她低頭只看到四個字——蓮貴妃薨。...<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30 PM

43、子欲養而親不待

  細雨霏霏鋪天蓋地,風一過,斜引廊前,紛紛揚揚沾了滿襟。

  遠望出去,平衢隱隱,杳無人蹤,千里煙波沉沉,輕舟獨橫。夜天灝立在行驛之前,看向風平水靜的渡口,綿綿密密的小雨已飄了幾天,幾株粉玉輕盈的白杏經了雨,點點零落,逐水東流,江邊經歷了多年風雨的的木棧之上亦綴了片片落櫻,素白的一片,恰如帝都合城舉哀的清冷。

  夜天灝微微歎了口氣,自古紅顏多薄命,想那蓮貴妃容冠天下,風姿絕世,卻如今,一朝春盡,紅消香斷,花落人亡兩不知。

  凌王他們說是今日到天都,卻已過晌午仍不見船駕靠岸,想是因為風雨的天氣,卿塵又不能勞累,所以便慢了些。

  夜天灝儒雅溫文的眉宇間覆上一層陰霾,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比往昔多了幾分滄桑與穩重,那深深的擔憂在遠望的目光中卻顯得平淡。

  是自盡啊!蓮池宮傳出這消息的時候,正逢早朝議政。他沉穩如山的父皇,高高在上威嚴從容的父皇,幾乎是踉蹌著退朝回宮。

  大正宮內掀起軒然大波。眾所周知,前一日在御苑的春宴上,蓮貴妃因態度過於冷漠,惹的殷皇后十分不滿,不但當眾沒給好臉色看,更是冷言責斥了幾句。

  蓮貴妃當時漠然如常,誰料隔日清早卻被宮人發現投繯自盡,貼身侍女迎兒亦殉主而去。

  冷雨瀟瀟瀰漫在整個蓮池宮,深宮幽殿,寒意逼人。蓮雕精緻,美奐絕倫,幕簾深深,人去樓空,幾絲冰弦覆了輕塵,靜靜,幽冷。

  天帝勃然怒極,痛斥殷皇后失德,幾欲行廢後之舉。殷皇后又怨又恨,氣惱非常,三十年夫妻,三十年恩寵,卻說是母儀天下享尊榮,到頭來錦繡風光儘是空。

  鏡中花,水中影,蓮池宮中那個女人才是真正萬千寵愛於一身,奪了日月的顏色,只叫後宮粉黛虛設,空自繁華,

  廢後,非同小可的事,舉朝嘩然。

  殷皇后自天帝龍潛之時便隨侍在側,素來品行無差,豈能因一個本就不該出現在大正宮的女人輕言廢黜?

  殷家一派接連肯奏規勸,以期平息天帝之怒,而朝中自然不乏別有用心者,意圖扳倒皇后這個殷家最硬的靠山,一時間紛爭激烈。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此時最應該落井下石的中書令鳳衍卻上了一道保奏皇后的表章。

  當年孝貞皇后在世時,尚為貴妃的殷皇后與之明爭暗鬥,鳳家與殷家各為其主,難免互不相讓。本來鳳家因孝貞皇后位居中宮,頗佔上風,但自孝貞皇后去世後,殷皇后執掌六宮,一時無人蓋其鋒芒,殷家水漲船高,時常壓制著鳳家。現在有如此良機可以扳倒殷皇后,殷家本最擔心的便是鳳衍借題發揮,誰知他竟上了這麼一道表章。

  言辭懇切,情理並茂,如同一個平坦的台階送到了天帝面前。輔國重臣的話,份量還是非同一般的,群臣眾議,順勢而止。

  衛宗平事後回思,不由冷汗涔涔,鳳衍啊,他是早看出天帝不過一時遷怒,並非決意廢後,將聖意揣摩在心,通透到了極致,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亦能放手,必是有了更好的決斷。斗了這麼多年,他此時竟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了!

  群臣卻更看了個清楚,就如當初一意孤行、娶嫂為妃一樣,從登基之時至今,蓮貴妃在天帝心裡的份量始終沒變,因此便有不少人想到了凌王與儲位。

  但蓮貴妃畢竟不在了,皇后雖然受了委屈,卻想來也合算。母妃薨逝,做皇子的無論身在何處必要回京服喪,漠北戰事已箭在弦上,如此一來,幾十萬兵馬的指揮權風水輪轉,便盡數落在了湛王手中。比起那反覆無常的恩寵,這是實實在在的兵權。

  斜雨撲面而來,一陣微涼。侍衛輕聲提醒:「殿下,不如到驛館裡面等吧,凌王他們想必還要過些時候才能到。」

  夜天灝點了點頭,卻只隨意踱了數步,突然記起身後尚有禮部、皇宗司等一同前來的幾名官員陪著,便對侍衛道:「請幾位大人入內去吧,不必都候在這裡。」

  然而他不走,自然無人移步,他微微一笑,便負手往裡面先行去了。

  驛館內早已備了熱茶細點伺候,夜天灝只端了茶盞沾沾唇便放下了。或許因為畢竟帶著喪事,眾人顯得有些沉悶,但多數心裡都在掂量著即將回京的凌王,偶爾有人低聲交談幾句。

  朝野上下對皇族妄加猜測的事夜天灝早已見怪不怪,他只安靜地坐在那裡握著茶盞,平和的眼睛始終望向窗外。

  粉雨細揚,眼見是要停了。他無聲的歎了口氣,不知四弟回來會做如何打算。天家這無底的深潭,處處透著噬人的漩渦,他自裡面掙扎出來,是經了徹骨的痛,捨了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便如此也還是常常不得安寧。這條路是難見盡頭的,若沒有冷硬如鐵的心志,那便是一片令人絕望與瘋狂的死域。

  「殿下。」侍衛的聲音打斷了夜天灝的沉思,「凌王的船駕已經到了。」

  終於到了,夜天灝起身,快步向外走去。

  雨勢已收,天空中陰雲濛濛,緩緩隨風而動,江水滔滔,不時拍岸。兩層高的座舟在其他小船中顯得格外醒目,夜天凌正回身親自扶了卿塵下船,輕風颯颯中,一身白衫修挺俊冷。

  「四弟!」

  夜天凌轉身,攜了妻子上前見過皇兄,夜天灝抬手虛扶了一下:「原以為你們上午便該到了,路上可好?」

  夜天凌道:「有勞皇兄惦念,一路順利,只是卿塵辛苦些。」

  卿塵身上搭著件雲色披風,容顏清瘦,烏鬢斜挽,唯一一件水色玉笄襯在發間,週身素淡。她安靜地立在夜天凌身邊,聞言淡淡一笑,卻見皇宗司來人已將孝衣備好奉上。白麻斬榱,按例制母喪子歸,尊禮成服,是要先戴了孝儀才能入天都。

  捧著孝儀的內侍趨前跪下,恭請凌王與王妃入孝。夜天凌垂眸看了看:「不必了。」聲音漠然。

  皇宗司與禮部的官員在旁聽著,同時一愣,雖說凌王與王妃都是一身白衣,但畢竟不是孝服,於情不符,於禮亦不合。

  「殿下……這恐怕……」禮部郎中匡為謹慎地提醒了一聲,被夜天凌抬眼看來,心底微凜,頓住,後半句嚥回腹中,便拿眼去看夜天灝。

  夜天灝雖心知四弟與蓮貴妃素來隔閡,卻對他這番絕情也著實無言,沉吟一下,對匡為輕輕揮手,命他退下,問夜天凌道:「貴妃娘娘已移靈宣聖宮,四弟是先回府,還是先去宣聖宮?」

  夜天凌扭頭看向卿塵,卿塵正自輕浪翻湧的江面上收回目光,與他略帶關切的眼神微微一觸,說道:「去宣聖宮。」

  夜天凌略作思忖,點頭道:「如此便請皇兄與他們先回吧。」

  蒼穹低沉,烏雲細密,金瓦連綿的宣聖宮似是隱在輕霧濛濛的陰霾中,寂靜而莊穆。

  殿前殿後,原本雪壓春庭的梨花早已過了花期,隨著幾日淅淅瀝瀝的雨,滿園凋謝,零落成泥碾作塵,一縷花魂杳然,暗香盈餘。

  所有的內侍宮娥都被遣退,越發顯得這宮殿庭院靜悄悄無聲。朱欄撐著飛簷,孤單地伸向灰濛濛的天,漢白玉的石階飛雲雕花,被雨水沖洗得分外白亮,看過去,略微有些刺目。

  卿塵與夜天凌一同行至殿前,舉步邁上玉階。夜天凌走得極慢,沉默地看著前方,這神情看在剛剛退出去的內侍眼中只是平靜異常,身不披孝,面無哀色,唯有無盡冷然。

  邁上最後一層台階,夜天凌突然停步不前,卿塵多走了一步,回身看他。只見他抬手扶著白玉欄杆,站在了大殿門外,猝然閉目。他的手握成拳,狠狠壓在冰冷的玉欄之上,一縷鮮紅的血液很快自他的指間蜿蜒而下,在飛雲繚繞的雕欄上勾勒出一道血痕。

  「四哥!」卿塵輕呼一聲,握了他的手迫他鬆開,他掌心是一朵晶瑩的蓮花玉墜,淨白的蓮瓣沾染了血色,帶出妖艷的紅暈,美麗非凡。

  卿塵忙自懷中取出絹帕替他包裹傷口,心疼至極,卻又不忍出言責備他。夜天凌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纖細的手指交錯在絹帕之間,一點刺痛的感覺此時像湧泉噴薄,極快,而又極狠地覆沒了他所有的意識,就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他下意識地握拳,卿塵手指輕輕放入他的掌心,阻止了他的動作。她柔聲道:「四哥,你握著我的手。」

  隔著絹帕依然能感到卿塵手心柔和的溫度,夜天凌平復了一下情緒,終於看向她,啞聲道:「清兒,我不進去了,你幫我……把這個蓮花玉墜給母妃。」

  卿塵並不反對,徒增傷悲,何苦相見,她將玉蓮花上的血跡仔細擦拭乾淨:「母妃看了會心疼。」

  夜天凌緊抿著唇,緩緩轉身,卿塵便獨自往大殿走去。

  蓮貴妃的棺柩用的是寒冰玉棺,整塊的寒冰玉石稀世難得,皇族沒有這樣的先例,連當年孝貞皇后大喪也無此殊榮。但是天帝降旨之後,舉朝上下卻竟無人反對。

  或許真正在每個人的心中,也唯有蓮池宮中無雙的容顏配得上這玉潔冰清,或許人人也都想將這絕代的風姿留存,任歲月無情,滄桑變幻,這一份沉睡的美麗,永遠都不會老去,永遠都不會凋零。

  清透的寒冰之後蓮貴妃靜靜地躺著,明紫色的宮裝朝服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卿塵放輕了腳步,似乎生怕將她從那片沒有紛爭和痛苦的夢中驚醒,她輕合的雙目是墨色分明的淺弧,紅唇淡淡依稀帶著微笑,這安然的睡顏美好如斯,安寧如斯。時間在冰封般的玉石背後停止了步伐,悄悄地將那風華絕代留駐永恆。

  白幔輕舞,深深幾許。

  卿塵俯身鄭重地在靈前行了孝禮,輕聲道:「母妃,我和四哥回來了,你別怪四哥不進來看你,他心裡難過的時候是要自己靜一靜才過得去。有件事情你聽了一定會高興,四哥將日郭城從突厥手中奪回來了,他還去了堯雲山,帶了禮物給你。我們在漠北遇到了一個人,他叫萬俟朔風,是柔然族六王子的親生骨肉,也是柔然現在的首領。柔然沒有亡,漠北的大地早晚有一天會在四哥和萬俟朔風的手中變得繁榮富饒,母妃,你放心吧。」她站起來,取出那朵蓮花玉墜,細長的銀鏈碰撞著冰玉,輕微作響,「這是萬俟朔風托我們帶給你的,柔然沒有恨你,萬俟朔風說過,你永遠是柔然最美的女子,是他們的茉蓮公主。」

  卿塵走到寒冰玉棺前,靜立了片刻,抬手撫上了那層冰冽的棺蓋,稍一用力,棺蓋便緩緩的滑動打開。輕渺的霧氣繚繞逸出,有種刺骨的寒意頓時撲面而來,她微微打了個寒顫,將蓮花玉墜輕輕放在蓮貴妃胸前,接著又小心的握著銀鏈替她戴好。誰知蓮貴妃原本交疊的衣領被牽動,露出了修長的脖頸,於是一道縊痕便顯了出來。

  極淡的縊痕,卻在這雪膚花貌的安寧中格外觸目驚心,卿塵心中一陣酸楚,不忍再看,忙抬手去整理,卻突然手下一頓,停在了那裡。

  那縊痕是白練所致,並不十分明顯,她猶豫了片刻,皺眉沉思,稍後像是已作出了什麼決定,重新將蓮貴妃的衣領解開,仔細地看了下去。

  縊痕延伸,交與頸後!而在這道略呈郁椒色的縊痕旁邊,尚有一道青白色幾乎不見血蔭的痕跡。卿塵猛然震動,這絕不可能是懸樑自盡留下的,分明是有人從後面勒緊了白練,然後為造成自縊的假象,又設法將人空懸,才會有這樣兩道不同的縊痕。

  她幾乎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推測,一時間呆立在當場,直到玉棺越發冰冷的寒氣使她覺得有些受不住,她才微微顫著手將蓮貴妃的衣衫整理好。她扶著玉棺強壓下心中震駭,眸中逐漸浮起冷冷寒意。是他殺,這些日子她一直想不通蓮貴妃怎會因殷皇后幾句斥責而尋短見,這一切竟都是有人在謀劃。

  是殷家嗎?她心中立刻掠過了這樣的想法,隨即便自己予以了否定。她所認識的夜天湛雖有他的謀略與果決,卻絕不會用這樣的法子奪取軍權。雖然殷家有可能從中作梗,但自從出了雁涼的事情,夜天湛真正發了狠意。冥衣樓暗中得到的消息,夜天湛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整飭了殷家。面對他的絕然,就連殷皇后都未敢干涉,這次邵休兵等幾員大將被順利懲處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譽滿京華的湛王仍舊翩翩文雅,但他溫和背後那把銳利的劍已然出鞘,他首先面對的不是咄咄逼人的對手,而是已不堪重用的腐朽仕族、高楣閥門。就連夜天凌亦對此暗中讚佩,畢竟,這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不是所有人都有膽魄和能力如此處理,更何況稍不留神便會反累自身。夜天湛幾乎以完美的手段做到了這一點,目前的殷家、靳家以及衛家正一步步握在他收緊的掌心,逐漸容不得他們有半分掙扎。

  如果不是湛王這邊的人,那麼又會是誰?是什麼人竟會用如此狠絕的手段,他們又為什麼會選擇對蓮貴妃下手?

  卿塵秀眉微攢,原本奉命留在蓮池宮的冥魘自出事之日就失去了蹤跡,冥衣樓多方尋找,卻至今不見消息。冥衣樓要找的人居然石沉大海,這本就是極不尋常的事,何況這個人是冥魘。

  蓮貴妃薨,生生阻攔了夜天凌平靖西北的步伐,更讓夜天凌與殷家甚至湛王之間再添新恨。這是坐山觀虎鬥的佈局,卿塵暗自想著,卻又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只是除此之外,她找不出有人要殺蓮貴妃的動機。最重要的是,是什麼人會這樣清楚蓮貴妃對夜天凌意味著什麼?

  四周寒意越來越重,卿塵逐漸覺得冷得厲害,於是快步往外走去。一出殿外,便見夜天凌背著身子站在台階的最高處,天空中烏雲壓得格外低,他孤獨地站在那灰色的蒼穹之下,單衣蕭索,一身的清冷。

  冷風推著雲層緩緩移動,幾絲殘花捲過,零星仍見點點雨絲。

  夜天凌聽到了卿塵的腳步聲,卻沒有回頭,他一動不動地凝望著那毫無色澤的天穹,眼中是一脈深不見底冰封的孤寂。

  「四哥。」

  風微過,涼意透骨,卿塵聽到夜天凌用一種緩慢而蒼涼的聲音說道:「師父、十一弟、母妃,他們都走了,近者去,親者離,孤絕獨以終,這是孤星蔽日,天合無雙呢。」

  卿塵心頭似是被一把尖利的匕首抵住,泛起隱痛刺骨。她上前一步,緊緊握住夜天凌的手,用力將他整個人扳過來面對著她:「不是!什麼孤星蔽日,都是胡說的。四哥,你還有我。我不信這天命,只要我還在你身邊,你就不是什麼孤星!」

  夜天凌眸中深深淺淺,是難以名述的哀傷,更有一絲複雜的感情不期然流露出來。他輕輕地將卿塵擁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聲音暗啞:「母妃一點兒也不留戀這個世界,她這次是真的不要我了,清兒,我只有你了。」

  卿塵只覺得他渾身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她微微掙開他的手臂,抬頭看去,他削瘦的面容之上是她從未見過的消沉,那眼中的陰霾如輕雲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顏色,更如夾著冰凌的潮水,沿著她的血液散佈,將心頭的隱痛一絲絲牽扯。

  她幾乎是焦慮地在他眼中尋找往日的神采,他只是低頭看著她,像是要將她看進心裡去,清寂的目光使原本堅冷的輪廓平添了幾分柔和,卻叫人不由得害怕。她緊握了他的手,近乎尖銳地一揚眉:「四哥!母妃是被人殺害的,她不是自盡!」

  夜天凌神情驟然僵住,他啞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剛剛看過了,縊痕在頸後相交,這不可能是自盡留下的痕跡。事情本來就蹊蹺,好端端的母妃為什麼要自盡,宮中的冷言冷語她聽了一輩子,難道還在乎皇后幾句斥責?還有迎兒,她平時最是開朗,怎會眼見母妃求死不但不勸,反倒殉主而去,有什麼天大的事情她們會都想不開?」

  這一句句的話,在夜天凌心中掀起難以遏制的悲憤,眼底狂怒天翻地覆,似一道呼嘯的流星猛然衝撞天空,頓時燃起熊熊烈火。然而他週身是靜冷的,殺意,陰沉沉讓人如墜冰窖的殺意,嚴邃而凌厲,可以將一切洞穿粉碎,寸片不留。

  他雙手指節握得咯吱作響,薄唇透出一種蒼白的冷厲:「是什麼人做的?」

  卿塵道:「先查當初來蓮池宮的御醫,他若非瀆職,便是受人指使,隱瞞實情。」

  「冥魘,她不可能毫不知情。」夜天凌冷然道:「派出冥衣樓所有人手,冥魘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能在蓮池宮行兇的人,必然對宮裡情況極其熟悉,也肯定有其他的幫手,要找主凶,便從這些爪牙入手。」他眼中深光隱隱,犀利迫人。那一瞬間,卿塵重新看到了那個傲視天下的男子,那種滴水不漏的冷靜,將所有事握於指掌的沉定與自信,她無比地熟悉。

  風吹進眼中微涼,卿塵輕輕瞬目,只覺得渾身鬆弛了下來,竟有種失而復得的感覺。她從來都不曾這樣清楚,他原來已經如此深刻地化做了自己血肉的一部分,悲歡與共,生死相連,每一絲波動都牽動著彼此,再不可能有一個人獨活。

  冷風陣陣,吹得殿前白幔翻飛,化做一片波浪茫茫的深海。舊仇新恨,滿心悲痛,夜天凌面色如霜,一字一句說道:「我夜天凌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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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32 PM

  [下卷文案]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
  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


44、機關算盡太聰明

  風過,雲動。

  深遠的宮門前,御林禁衛持戈而立,見到剛回天都的凌王后幾乎是不約而同地一凜,整肅軍容,同時行禮。

  夜天凌眉梢微緊了一下,稍縱即逝,他只抬了抬手,並不急著入宮,反而在宮門前靜立了片刻。現在已是御林軍統領的方卓正巡視至此,快步過來,扶劍往前一拜:「見過殿下!」

  四周安靜,整個禁宮此時無人往來,白玉甬道寬闊地顯出一種肅穆下的莊嚴,巍峨大殿,層疊起伏。

  夜天凌垂眸往方卓看去,竟連一句「免禮」也沒說,只是負手身後,凝視於他。

  那目光中有種壓力,方卓不得甚解,抬頭看去,夜天凌眼波一動,環視周圍:「御林軍很好,沒讓本王失望。」

  現在御林軍雖已不再歸凌王掌管,但當初那些在凌王手中的日子卻讓每個侍衛刻骨銘心,終生難忘,方卓道:「殿下的教誨,我們時刻銘記在心。」

  夜天凌眼光忽而一銳,唇角微冷,舉步往宮中走去,在他轉身的時候方卓聽到一句話:「那麼也別忘了,御林侍衛一入禁宮,只拜天子!」

  雪色的袍角微微掠起,彷彿一道犀利的閃電無聲劃過,方卓霍然驚覺,才知眼前有何不妥,低聲道了句:「末將疏忽!」即刻退開。

  便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遠響起,瞬間便接近宮門。已經走出數步的夜天凌聞聲回頭,他眼力極好,穿過幽深的門洞尚隔著段距離便已看見了馬上來人,心中竟難以抑制地猛然震動,但只一瞬,卻又恢復了平靜。

  朗目如星,身姿瀟灑,是像極了十一啊!但敢在禁宮門前肆意縱馬疾馳,除了飛揚不羈的十二皇子夜天漓卻還能有誰?

  黑驥如風,眨眼的功夫已到近前,十二甩蹬下馬,將馬鞭一擲丟給了侍衛,大步向前走去,玄衣玄袍,一身犀利。

  夜天凌立在原地未動,他走到夜天凌面前站住,盯著他問:「十一哥呢?」

  夜天凌深黑的瞳孔緊緊一縮,他再逼問道:「十一哥呢!」

  夜天凌臉色有些蒼白,過了片刻,他緩緩道:「三個月前的奏章中已經寫的很清楚,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十二雙拳緊握,喉間因激動而輕輕發抖,他在與夜天凌對視了許久之後,啞聲再問:「好,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七哥?」

  夜天凌目光平靜地看向他,如極深的夜,隱藏著天幕下所有的情緒,亦或者,根本就不曾有過絲毫情緒:「不是。」

  這個回答顯然出乎十二的意料,他愣在夜天凌的注視下,那目光像在人心上當頭澆了一桶冷水,澆滅熊熊燃燒的火焰,他皺了眉,「那究竟是什麼人害死了十一哥?」

  夜天凌語調依舊平緩:「統達喪命亂軍之中,始羅祭了我滅亡突厥的戰旗,史仲侯已經以命抵命,邵休兵等人現在都入了刑部大牢,如果你一定要追究,可以怪我。」

  十二眉間蹙痕越收越緊,原本攥著的拳頭卻鬆弛下來,稍後,他語中略含歉意:「四哥,抱歉,我不是來責怪你的。」

  夜天凌淡淡道:「我知道。」他轉身往致遠殿的方向走去,十二自後面跟上:「你為何要替七哥開脫?」

  夜天凌緩步走著:「我並沒有興趣替別人開脫。」

  十二道:「難道不是因為援軍遲來,才害得你們被困雁涼?」

  夜天凌道:「換作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未必能早到一刻,七弟盡力了。」

  十二恨聲道:「既然殷家動了手,他如何能置身事外?」

  夜天凌道:「一個殷家,有些時候並不是湛王府的全部。」

  十二一向放浪率性的眼中透出薄冰般的寒意:「但我絕不會放過殷家。」

  夜天凌邁上了大殿最一層的玉階,忽然停步。薄雲散開,陽光逐漸耀目,他站在微風颯颯的高處,回身看向十二:「十二弟,不要讓蘇家捲進任何事。」

  十二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四哥,自從十一哥和你形影不離那日起,蘇家便已站在了你的背後,難道你不知道?父皇早就默許了這一點,難道你也不知道?」

  夜天凌神情漠然,不曾因這話而有絲毫震動:「我知道,但我不需要。」說完之後,他轉身長步離去,清拔而孤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漸行漸深的大殿中。

  沿著兩排飛龍騰雲的盈柱走去,輕風緩動,層層悄然靜垂的金帷偶爾翻露出繁複精緻的繡紋,跨經一道道雕金嵌玉的高檻,致遠殿中越來越安靜,便顯得那高擎在兩側綴珠九枝座上的長明燈逐漸明亮起來。

  孫仕上前躬身行禮,夜天凌微微點頭,邁入宣室,光潔的黑玉地面上照出修長的影子。

  「兒臣,參見父皇。」

  雲龍金幄之前的廣榻上,天帝閉目半靠,「凌兒,是你回來了?」

  夜天凌道:「是,父皇。」

  「回來了。」天帝似是喟歎一聲,問道:「有沒有去蓮池宮見過你母妃?」

  孫仕心中一驚,不禁就往凌王那邊看去。地面上倒映著乾淨的身影,烏靴、白衣,再往上是一片模糊的神情,如層層隱在水霧的背後,看不清,探不透。

  卻聽見夜天凌平定的聲音:「回父皇,今日辰時三刻,兒臣護送母妃靈柩遷入東陵,申時禮部的奏報已上呈御覽了。」

  毫無波瀾的答話,竟像是君臣奏對的格式,話音一落,殿中突然泛起一陣令人屏息的寂靜,過了許久,才聽到天帝道:「哦……朕竟忘了,蓮兒已經不在了。」

  天帝坐起身子,緩緩伸手撥開半垂的雲幄,孫仕急忙上前攙扶,天帝看著夜天凌一身素白的袍子,俊冷的眉眼,半晌,慢慢說道:「凌兒,你像極了你的母妃,天生一副冷性子,倔強得很,也該改改了。」他站起來,揮手遣退孫仕,步下龍榻。

  夜天凌靜靜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天帝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毫無情緒的臉上,「你也像極了朕。」他抬手扶上夜天凌的肩膀,語出感慨。

  夜天凌略覺意外,下意識抬起眼簾,心底竟不能抑制的微微震動。他從未想到父皇已如此蒼老,與大半年前竟判若兩人,那一向威嚴有神的眼睛此時彷彿被一種莫名的空茫遮擋了光澤,遲緩而毫無神采,眼角的刻痕深深顯露出歲月的痕跡,撐在他肩頭的手是無力的,幾乎要靠他的力量去支撐才行。

  原本即便貴為皇子,亦不能同天帝這樣並肩而立,但夜天凌卻感覺只要失去了這個依持,天帝便隨時可能會倒下,所以他只是將眼眸微垂:「父皇。」

  天帝似乎是在審視他,繼續說道:「蓮兒終究是不肯原諒朕,不過她把你留給了朕,很好。」

  夜天凌唇角牽著無形的鋒銳,像初冬時分湖面上一絲薄冰,微冷。然而他的聲音依然平穩:「兒臣這次讓父皇失望了。」

  天帝在孫仕的攙扶下落座:「蜀中安瀾,四藩平定,漠北擴疆三千里,你做的很好。」

  夜天凌沉默了片刻,「如此興師動眾卻未竟全功,兒臣慚愧。」

  天帝只揮了揮手,阻止了他另外尚未出口的自責,卻問道:「你去過日郭城嗎?」

  夜天凌道:「兒臣去過。」

  「嗯。」天帝輕合上眼眸,緩緩說道:「朕記得,日郭城是很美的地方。」

  夜天凌道:「是。」

  天帝不再說話,似乎陷入了極遙遠的回憶中。

  輕紗飛天,是叢林翠影中一抹如雲的煙痕,歌聲如泉,銀鈴叮咚。

  古城落日,邊角聲連天,戰旗招展中,又見那臨風回眸的一望,雪衣素顏,於黃沙漫漫的天際縹緲。

  長案上靜陳著一摞未看的本章,最上面一本正是不久前禮部上呈的奏章。透過雕花的長窗,斜陽的影子一點點映上地面,塵影浮動,光陰寸寸,在無聲的歲月中回轉,流逝。

  「皇上。」不知過了多久,孫仕謹慎的請問:「鳳相和衛相他們都已經來了,今天還見不見?」

  天帝睜開眼睛,孫仕再道:「說是有軍報。」

  「讓他們進來。」

  見到凌王這時候也在,鳳衍和衛宗平多少還是有點兒意外,殷監正心中自然更是平添斟酌。孫仕接過兵部呈上的戰報,天帝目光在上面停了停,「凌兒。」

  孫仕伺候天帝幾十年,聞聲知意,轉身將戰報遞至凌王手中,殷監正眉梢一跳。

  夜天凌對眾人表情視若無睹,將戰報展開看過之後,簡單地道:「父皇,西突厥亡。」

  是捷報,湛王大軍連戰告捷,大破西突厥王都。突厥一族縱橫漠北數十年,至此死傷萬千,幾乎折損殆盡,少數倖存之人遠走大漠深處,流亡千里,從此一蹶不振。天朝鐵騎飲馬瀚海,馳騁漠北,放眼再無對手。

  夜天凌聲音中沒有絲毫波動,他似是早料知了這結果,天帝亦然,只是在場的幾位輔臣跟上了恭頌的場面話。

  「唔,」天帝點頭沉思了片刻:「戰事已久,是時候該撤軍了。」

  短短數字,卻叫眼下心思各異的人猜測紛紜,大軍動向關係著軍權去留,衛宗平同殷監正暗中交換了一個眼神,鳳衍唇邊浮起隱隱冷笑,已搶先說道:「近來大軍每月消耗的糧草已令國庫吃緊,皇上寬恩,兵息干戈,實乃聖明之舉。」

  殷監正接著道:「皇上,糧草軍需不足顧慮,國有所需,臣等豈敢不鞠躬盡瘁,為君分憂!」

  衛宗平亦恭聲道:「北疆初定,人心浮動,皇上,此時撤軍是不是為時尚早?」

  天帝閉目不看他們,對這些話只是聽著,似乎另外在等待著什麼。眾人話落了音,夜天凌將手中戰報交還孫仕,方徐徐說道:「父皇,兒臣以為,北疆一定當借此良機整飭西域,否則便是給吐蕃坐大的機會。那赤朗倫贊非是池中之物,必不甘久居人下,若讓他聯合西域諸國,則難保不是第二個突厥。」

  此言一出,就連鳳衍都忍不住看向他,衛宗平等更是難掩那份驚訝。如此制衡軍權的良機夜天凌抬手放過,讓他們已想好的大篇措詞便在此落了空。

  劍出鞘,驟然失去對手,一陣輕鬆之後,殷監正不喜反憂,摸不透看不著的對手,豈不是最可怕?

  但無論如何,若能緊緊把持兵權在手,湛王文武風華盡展於天下,便是眾望所歸了。

  此時天帝目光落在了夜天凌靜肅的神情中,臉上忽而浮出一笑,越發顯得唇角那皺紋更深,「你的意思是兵攝西域?」

  「對,兵攝。乘此勝勢,整兵過境,以示軍威,告誡西域諸國不要有異心妄動,否則突厥便是先例。」

  「兵攝,過硬了些,駐軍甘州,讓湛王出使吧。」天帝重新閉上眼睛:「你們可有異議?」

  「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殿中片刻的靜默之後,天帝抬手,孫仕輕輕躬身,眾人跪安後依次退出宣室。

  站在致遠殿的台階上,鳳衍看著凌王修挺的背影在落日的金光中從容遠去,向來寵辱不驚的眼中泛起幾許深思。幾十年朝堂風雨,他太瞭解天帝了,只是此後,是否也能像瞭解天帝一樣把握凌王的心思?

  「讓湛王繼續統領兵權,震懾西域?」簡慢而陰柔的聲音,在汐王府的靜室中微微迴盪,似乎並不著太多的力,卻叫人聽了心裡像被塞進一把冰雪,許久之後仍有絲絲涼意,凝聚不散。

  胡三娘慵然倚在近旁,紅羅纏腰,長絹逶地,勾勒出妙曼的身段,一雙深深美目如絲如媚,她悄聲打量著。說話的人坐在汐王對面,一身灰衣潔淨講究,身形削瘦,言行之間毫無情緒牽動,似乎不論談到什麼事都是一副平波無瀾的表情,與此相比,那只扶在案上的手倒反而更能表現主人心中真實的想法。

  淨白細潤的手,保養得極好,此時修長的中指緩緩叩著桌案,食指卻微微彎曲與拇指抵在一起,因用力而使原本柔和的骨節略微突起,這表示手的主人正在思考一個難題。

  過了會兒,那灰衣人略一抬眸,一雙狹長而妖媚的眼睛閃過,波瀾湧動的明光幾欲刺目,雖是稍縱即逝,卻讓那張原本平淡無奇的臉瞬間神姿迥異,生出誘人的蠱惑。胡三娘呆了片刻,一直替汐王揉著肩頭的手不由自主地停了停,心底竟泛起一股涼意。若這雙眼生在了女人身上,不知能顛倒多少男子,勾攝多少神魂,只是生在這樣一個男子身上,總叫人覺得不安,是太妖異了,連她這見慣風月的人有些都受不住呢!

  「殿下,」那人再開口說話,分明是謀士的身份,語氣中絲毫沒有對主上的恭敬,「你難不成是想和凌王爭這一份兵權?」

  夜天汐正看似漫不經心地把弄著一柄烏鞘短劍,「兵權是什麼份量,莊先生難道不知道?」

  莊散柳似乎冷笑了一聲,笑無笑顏,連那絲略帶譏誚的冷聲都叫人聽不太清,「我早就提醒過殿下,不要從凌王手中打兵權的主意,別說是你一個,就算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抵不過一個凌王。」

  「哦?」夜天汐像是對莊散柳這幅態度已見怪不怪,倒不十分在意:「此話未免言過其實了吧?」

  莊散柳眼簾微垂,一刃妖冶的鋒芒瞬間隱下:「夜天凌三個字,在天朝將士眼中是戰無不勝的神,是他們崇拜追隨的軍魂,什麼聖旨虎符,在凌王面前不過是一紙鑲了金的空文,一塊雕的好看點兒的石頭罷了。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殿下難道至今對自己的對手還這麼不瞭解?」

  夜天汐皺眉:「難道就這麼看著兵權旁落,無動於衷?」

  莊散柳面無表情,一張臉靜如死水,只無法隱抑的是眼中幾分嘲弄:「殿下想怎麼動?論軍功,你不及凌王,手中唯有京畿衛尚可一用;論聲望,你不及湛王,對閥門仕族毫無影響力;便是單論出身,你還不及濟王,定嬪娘娘在宮中三十年了,若不是去年冊封殷皇后天帝加恩後宮,到如今也只是個才人。這兵權要奪,也輪不到殿下,除非凌王和湛王兩敗俱傷,否則殿下你沒有任何機會做那個上位者。」

  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面的話,夜天汐霍然抬眸,目光如劍直刺過去。莊散柳仍舊面不改色,只是眼中那份妖異愈深,陰森迫人。

  夜天汐握著短劍的手掌漸漸收緊,額前一道青筋微微一跳,但只短短剎那,他面色便恢復了平定,「既然如此,你豈不是找錯了人?」

  莊散柳冷眼看著夜天汐克制怒意,語氣漫不在乎:「我既找了殿下,便有我的理由。至少殿下你比濟王聰明些,也比湛王手段夠狠。暗中拉攏長門幫與碧血閣這種江湖幫派,勾結突厥,陷害遲戍,要挾史仲侯,鼓動京畿司和御林軍發生衝突,再對太子落井下石,又借天舞醉坊的案子彈劾湛王,不顯山不露水,這些事殿下做得天衣無縫,高明!但是想要對付凌王,我早就說過,上馬征戰,沒人能勝他手中之劍,下馬入朝,一樣也沒人能比他多佔幾分上風。殿下不妨記下我這句話,對凌王,除了用非常手段,別無他途。」

  聽莊散柳一樁樁舊事清楚道來,夜天汐瞳孔深處緩緩收緊,一抹殺機隱現其中。只是怒氣越盛他臉上反而帶出幾分笑容:「非常手段?比如說蓮貴妃?」

  「蓮貴妃?」莊散柳陰沉的話語透著寒意:「蓮貴妃最多只是讓凌王的腳步略停一刻罷了,能不能挑起他與湛王相爭尚屬未知。別怪我沒有提醒殿下,那個御醫留著夜長夢多,以凌王的手段,早晚會察覺異樣,凡事先下手為強!」

  夜天汐雖恨極莊散柳說話的方式,卻始終在那文質彬彬的面容之上不露分毫。眼前此人傲氣凌人是不錯,但他說的句句都是實話,難聽且刺耳的實話跟著陰毒的主意,至少眼下凌王已折了一條臂膀,再加上喪母之痛……若能扳倒這樣一個強敵,簡直等於掃清了前進的道路。這個莊散柳顯然對凌王有著切齒的痛恨,顧慮非常,也知之甚深。不僅是凌王,朝堂局勢但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他都瞭如指掌,應變而動,每收奇效。吳州莊家,從未聽說過還有這麼號人物,他深思的眼神不由又落在莊散柳那張刻板無情的臉上,逡巡探察,卻毫不得端倪。那是精細的人皮面具,惟妙惟肖,幾可亂真,雖細看也不是看不出來,但面具這種東西本來也不過就是告訴你,我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所以你也不必在這張臉上多費心思了。

  莊散柳知道夜天汐在打量他,卻似有恃無恐,並不放在心上,他瞥了一眼胡三娘,傲慢地問道:「殿下身後那個女人應該不是只會捏肩捶腿吧?」

  胡三娘與他的目光一觸,只覺得像是有只冰涼的手逼到近前,說不出的怪異,定了定心神,水蛇腰一扭,往汐王那邊靠的更近些,媚聲道:「莊先生,若不是三娘認出了冥魘那個死丫頭在蓮池宮,你哪裡那麼容易知道凌王母子的關係?」

  莊散柳冷哼一聲:「想從蓮池宮查出的事石沉大海,蓮貴妃人卻已經死了,剩下一個活著的你至今拿她沒辦法。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女人都對付不了,殿下當初將你從京畿司的大牢裡面弄出來,難道就存了這麼點兒期許?」

  胡三娘美目微瞪,待要發作,卻被夜天汐一眼掃來,又生生忍住。莊散柳看在眼中,視若無睹:「長門幫雖然毀在了湛王手裡,但碧血閣完好無損,我所說的非常手段,殿下想必已經清楚了吧?」

  夜天汐眼底精光驟現:「你是說……」

  「這世上最令人輕鬆的對手,是死人。」莊散柳丟下這句話,起身道:「殿下既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莊某便拭目以待。不過殿下千萬別忘了,無論你用什麼法子,不要動凌王身邊那個女人,她是我的。」

  夜天汐看著莊散柳揚長而去,待那個狂妄的身影徹底消失之後,他眼中凶光驟盛,猛然揮手。「嗖」的一聲厲嘯,他手中的短劍穿過精緻的花窗直擊中庭,在一株碗口粗的樹上沒柄而入,驚的幾多飛鳥倉惶而起,一時間亂聲嘰喳。

  胡三娘亦嚇了一跳,回過神來忙柔聲道:「這個莊散柳也不知究竟是什麼人,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殿下何必和他動氣?」

  夜天汐面色陰沉,狠狠說道:「不管他是什麼人,本王總有一天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胡三娘一雙柔若無骨的手纏上他的脖子,吐氣如蘭:「殿下息怒,待到登臨九五的那一日,什麼人還不在殿下指掌之間?到時候殿下讓他三更死,閻羅也不敢放他到五更。」

  夜天汐怒氣稍平,反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胡三娘閉目逢迎,主動送上香吻。

  春光纏綿中,夜天汐卻冷冷睜著眼睛,絲毫沒有表露出沉醉於溫柔的迷亂,目光陰鷙,清醒駭人。

  兵權,叫他怎能甘心放棄!即便以非常手段剷除凌王,篡奪皇位,如今手握重兵的湛王始終都是最可怕的威脅。一旦他破釜沉舟兵逼帝都,仕族閥門又豈會袖手坐視?中樞大亂,那將是一種什麼樣的局面?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目中無人的莊散柳,究竟是為了什麼要攪起這一天渾水?難道僅僅是為了凌王身邊那個女人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44 PM

45、明朝更覓朱陵路

  萬里無雲的春日,晴空耀目,碧藍如洗。

  陽光極好,透過嬌艷含羞的花枝灑開一地碎影明媚,柳色舒展,榆槐成蔭,濃濃翠翠已是一片秀潤。望秋湖上水光淡淡,暖風如醉微波點點,飛花輕舞,落玉湖,飄香榭,輕輕裊裊,安閒自在。

  微風陣陣吹得珠簾輕搖,沿著天機府後殿走進去,巨大的水磨青石地面平整深遠,安靜無聲,四處仍泛著些許的涼意。

  忽然有輕微的腳步聲自殿外傳來,一人邁步拖沓,一人步履落地卻幾不可聞,一前一後,深入大殿而去。

  細花透亮的冰盞,清清爽爽飄著幾朵舒展的黃菊,纖柔的手指襯在似能沁出水來的天青細瓷上,雋秀而雅致。

  「鳳主,人帶來了。」

  卿塵靜靜放下手中茶盞,鳳眸微抬,越過冥則那張和他的聲音同樣古板的臉,看往他身後。

  「下官……見過王妃!」

  卿塵柔軟的唇邊露出一絲輕緩的微笑,「王御醫,我今天覺得有些不舒服,辛苦你來府中一趟了。」

  御醫王值今早剛出伊歌城便被攔個正著,糊里糊塗進了凌王府,額前隱隱帶著絲冷汗,垂首道:「這本是下官份內之事,但在王妃面前,下官不敢班門弄斧。再說……再說今日下官並不當值,所以什麼都沒有帶,肯請王妃准下官回去拿才好。」

  卿塵微微揚了揚頭,「若是為此,便不必了,金石針藥凌王府中一應俱全,你可以隨意取用。此時出了這裡,只怕你去得,回不得。」

  王值心虛地抬眼看了看上面,寧靜的殿宇中,一幅長長的紫檀木螺鈿嵌邊屏風繪著輕雲出岫的奇山景致,屏風前凌王妃一身湖色淡裝如籠著煙水,清雅的眉眼,沉靜的唇角,在那抹清透的目光下他只覺得無處遁形,彷彿心中想什麼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連一句謊話都無心再去搜羅,「王妃……下官……下官……」

  卿塵徐徐說道:「我要問什麼,想必你自己心裡也清楚,把你知道的說出來,凌王府絕不會為難你。」

  王值低聲道:「下官愚鈍,實在不知王妃所言何事。」

  卿塵眸光潛靜,聲音也淡淡:「哦,看來需要我提醒一下你了,這樣吧,不如你先見幾個人。」微一示意,冥則轉身出去,不多會兒冥衣樓部屬抬了幾副擔架進來,白布一掀,竟是幾個已死多時的黑衣人。

  王值唬了一跳,顫聲道:「王妃……這……這是何意?」

  卿塵對幾具屍首視而不見,只靜靜看著王值:「這前兩個人是昨晚凌王府的侍衛在你家宅後院截下的,後兩個是死在伊歌城外,半夏亭。」

  聽到「半夏亭」三個字,王值渾身一震,匆忙垂下眼睛,身子因懼怕而微微顫動,「下官……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

  冥則見他一口咬定毫不知情,冷聲道:「鳳主,將他交給屬下吧,半個時辰之內屬下定當一字不漏地讓他說清楚。」

  卿塵笑了笑,說道:「你們那些法子,王御醫恐怕經受不住,不過看看也好,難保想起些什麼也說不定。」

  「是!」

  王值戰戰兢兢地被冥則帶到數步之遙的一間暗室,剛一開門,他忽然驚恐地叫了一聲,伸手抵住門邊欲後退。

  卿塵端起手邊的茶,似是沒聽到那聲充滿恐懼的驚呼,緩緩啜了一小口。冥則冷哼一聲,手下只加了幾分力度便將王值推入室內,眼見門便要關上,王值失聲驚叫:「王妃!王妃!我說,我全都說!王妃饒命!」

  「冥則!」卿塵並不高的聲音淡淡響起,冥則黑著臉將已經手足酸軟的王值拎起來帶回原處。

  淡淡一抹微苦的花香四溢,卿塵將茶盞放下,潤雅的水色中,幾朵菊花身不由己,浮浮沉沉,慢慢又恢復了平靜。

  冥則一鬆手,王值撲倒在前面,幾欲失聲痛哭:「王妃,不是下官不想說,下官一家老小都在他們手中,下官是不敢說啊!」

  卿塵道:「你一家四口人本是被帶去了半夏亭等你,若凌王府的人去晚一步,加上你五個人,現在恐怕已經在路上了。不過這條路卻不是離開天都重獲自由的路,而是黃泉路。你的父母妻兒現在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我不會為難你。」

  王值匍匐在地,本以為今日可以與家人脫離險境,誰知前狼後虎,處處都是死路一條,心中慘然不已。卿塵卻像是能看透他的心思,淡聲道:「你放心,我無意拿你的家人脅迫你,想讓你說實話有很多種方法,我並不十分喜歡用這一種。即便今日你不說,我也會派人將他們送出天都好好安置,但是要不要和他們一起走,卻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事已至此,王值走投無路,只得說道:「下官……願意說。」

  卿塵垂眸看向他:「貴妃娘娘究竟是怎麼去的?」

  王值聲音發澀:「表面看起來是自縊,其實在懸樑之前便已經有人下了毒手了。」

  卿塵道:「什麼人做得?」

  王值急忙道:「這個下官確實不清楚。」

  卿塵量他也不可能知道具體,便再問:「那麼是誰授意你大膽瞞下此事?」

  王值道:「是……是定嬪娘娘,我一時貪財……只想貴妃娘娘在宮中向來沒有人注意,不會有什麼事,誰知……誰知……」

  卿塵聲音微冷:「你大概忘了一件事,貴妃娘娘是四殿下的母親。」

  王值語音發抖,顫顫說道:「四殿下……啊!是……是……下官該死,下官該死……」

  卿塵一時間不再說話,王值俯在地上,明明是清涼的大殿,他額頭卻汗淋淋一片,一滴接一滴落下,不多會兒身前的地面上便洇了深青色一片。

  定嬪,卿塵神情靜漠地望著那一盞菊花飄曳,果然是汐王。她纖細的手指在光潔的案面上輕輕劃下一道橫線,沿著這道橫線寫下去,是一個「五」字。最不惹人注目的一個,隱在暗處的,伺機而動的,一匹狼。

  若說這大正宮中還有那個皇子比四皇子更沉默,那便是五皇子夜天汐。

  閒玉湖上潑墨吟詩沒有他的身影,崑崙苑中縱馬飛獵不見他出現,太極殿前文武聚匯也聽不到他的高談闊論。默默無聞的人,雖統領著京畿司,卻著實是天都最出力不討好的差事。

  但他是踏實的,似乎甘心被湛王的風華所遮蓋,也甘心追隨在凌王如日中天的戰功威名之後,甚至有些時候人們都記不起還有這樣一位皇子。

  他的母親定嬪,出身卑微,相貌平凡,在三宮六院的妃嬪之中隨時可能被忽視。承平宮常年門庭冷落,一年之中怕也唯有幾次盛大的宴會才有機會見著天帝,深宮歲月,白頭寂寥。

  然而野心不會因為這些而被磨滅,相反,如同野草,即便處於貧瘠的石縫,風吹雨淋,當它滋生蔓延的時候,任何事情都擋不住,任何人都無法逃脫。

  卿塵抬手輕輕拂過,案上留下的痕跡瞬間被抹煞,她看向王值:「你跟他們走吧,會有人送你們離開天都。我給你一個忠告,從今天起忘了蓮貴妃,忘了定嬪,最好連王值這兩個字也忘掉,凌王府護不了你們一輩子,你好自為之吧。」

  溫婉的聲音似在耳邊,卻又高高在上,「謝……謝王妃開恩!」王值以額觸地,抬起頭來,只見凌王妃早已起身,沉靜的衣袂如雲嵐,從容飄逸,隱隱消失在大殿深處。

  又是一年暮春初夏,延熙宮的忍冬籐纏綿招展攀滿迴廊,輕蔭曼影,青翠欲滴。金銀兩色的小花點綴在修長的枝葉間,陽光落了淡淡一層,溫暖中帶著幾分清香可人。

  夜天凌從延熙宮出來,或許是映在眼底的光線過於耀眼,他緊鎖著眉,似乎並不因陽光的煦暖而感到愉悅。皇祖母老了,他看在眼中,來延熙宮的次數越來越頻繁,至少不管多忙每天都會前來問安。然而無論是天子王侯亦或是美女英雄,歲月的腳步並不會因此而停留,他心底十分清楚。

  迎面羅衣窸窣,環珮輕響,夜天凌抬頭看去,是蘇淑妃帶著幾個侍女正往太后寢宮過來。舒緩的步伐,裊娜的身姿,陽光下的蘇淑妃有著一種柔和的美,芙蓉絹裳秀婉如水,春風不著力,緩緩掠過她溫麗的面容。

  「淑妃娘娘。」因為十一的緣故,夜天凌對蘇淑妃並不生疏,此時蘇淑妃到了近前,她唇角輕輕含笑,但那美好的眉目間略帶的一絲憔悴卻那樣清晰的落在了夜天凌眼中。

  蘇淑妃在見到夜天凌的瞬間,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身後看去,接著眼中無法掩藏地掠過憂傷與失望,夜天凌竟也下意識地回身。

  清風空過,物是人非。

  夜天凌唇角微緊:「……娘娘請保重身子。」

  蘇淑妃眼中泛起淡淡清光,側首垂眸,定了定心神,「這些日子也難為你了。」稍後,她柔聲道,轉身命侍女們退開,慢慢向前走去,夜天凌遲疑了片刻,並未像以前一樣就此告退。

  挺拔的身姿,俊冷的神情,蘇淑妃淡眼看夜天凌默默陪在身邊,他並不說話,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緩緩的邁著步子。蘇淑妃停下腳步,立在了青枝纏蔓的淺影下,看向夜天凌,「在這深宮裡,貴妃娘娘和我算是親近的,不知此時你可願叫我一聲母妃?」

  按宮中的慣例,除了對皇后要用「母后」的敬稱之外,皇子只對親生母親稱母妃,其他妃嬪皆按品級以娘娘相稱。聽了蘇淑妃的話,夜天凌略有片刻的沉默,隨即他往後退了一小步,輕輕一撩衣襟,竟對蘇淑妃行了正式叩拜的大禮:「母妃。」

  他的聲音清淡而堅定,如他一慣的作風,只要決定了的事,從來沒有敷衍。

  蘇淑妃忙抬手挽他起身,心中竟狠狠地一酸,眼中的淚禁不住便落了下來。

  夜天凌低聲道:「母妃……是我沒有保護好十一弟,我……」面對一個母親,向來堅硬的心中似乎也有那麼一處會軟化。然而該說什麼呢?能說什麼呢?縱自責千遍,又於事何補呢?多少個夜裡不眠,多少次也想借酒消愁,只是都無益。誓在必得啊!有時候他心裡只餘了這四個字,堅冷而狠硬地深刻在眼前,直滲進骨血裡去。

  片刻的失態,蘇淑妃很快恢復了平靜,「這不怪你,自從澈兒真正領兵,我便知道早晚會有這麼一日,雖然總想攔著他,但我還是放他去了。他若是個女兒,我怎麼也時時將他護在身邊,但他不是,他是天朝的皇子,馬踏山河,逐敵護國,這是男兒的志向。我雖終究是留不住他,但卻替他高興,你們之中,我的澈兒是活得最瀟灑最快樂的孩子,因為他一直在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我是他的母親,沒有人比母親更瞭解孩子,只要他心裡沒有遺憾,我便也放心了。凌兒,你不必自責,若看不透,生之苦痛遠比死亡更甚。」

  夜天凌靜靜聽著蘇淑妃的話,緘默沉思,而後淡聲道:「母妃所言,孩兒受教了。」

  蘇淑妃微微一笑,卻又歎了口氣:「但我卻不放心漓兒,澈兒向來跟你在一起,縱有年少氣盛的時候,骨子裡終究是穩當的。但漓兒自小被我寵的無法無天,皇上也縱容他,著實叫人擔心。如今在朝中,你要幫我多看著他。」

  夜天凌微緊了緊眉梢。近來十二皇子頻頻奏本參劾,先前羈押在大牢的邵休兵等人被連加重罪。刑部迫於這等壓力,將其由原本判定的奪爵流放直接改判斬監後,秋後處決。緊接著便有與蘇家關係密切的幾位殿中侍御史,聯名彈劾工部年前修繕宣聖宮北苑宮殿時貴買木材,以次充好,私吞造項,而當初負責此事的正是殷監正的長子殷明瑭。

  這雖確有其事,但殷家這些事既敢做,自然做的天衣無縫。殷明瑭有驚無險,只是被弄得灰頭土臉極狼狽,惱羞成怒中亦指使官員上本行參,暗地裡直指十二皇子在天都飛揚跋扈,行事張狂,有失體統。

  這樣幾次下來,朝堂上風起雲湧火星迸射,一向處事中和的蘇家大有與殷家勢不兩立之意。天帝近來龍體欠安,已多日不曾早朝,見了幾道這樣的折子大為光火。夜天凌冷眼看十二鬧的厲害,即刻命褚元敬在御史台設法壓下那些御史,又看似隨意地與鳳衍提起了此事。鳳衍會意,此後十二皇子的奏本只要到了中書省便留中不發,殷家這類的本章當然也過不了這一關。

  起初殷家尚不善罷甘休,倒是衛宗平看得明白,暗勸殷監正不要憑空樹出蘇家這樣的強敵。殷監正亦顧慮事情若真鬧大了如何對湛王交待,因此偃旗息鼓,悻悻作罷。

  十二被連壓了幾道本章,知道鳳衍還沒那麼大膽子作這種主張,直接找到凌王府。夜天凌深知他那性子和十一不同,桀驁難馴,最是吃軟不吃硬,索性來個避而不見,只是卿塵笑吟吟地迎了出去。

  卿塵將十二請到四學閣,命人備了好酒陪他閒聊。廊前清風徐徐,幽靜的縵紗淺影中十二對著卿塵款款淡笑,再看看她嬌弱的身子,便是真有滿腔火氣也發不出來了,一時氣悶,只低頭自斟自飲。

  想當年初到天都,卿塵與十二並騎同游,笑鬧玩耍,最是暢快,極少見他如此神情落落的樣子,心裡很不是滋味。悶酒易醉,她怕十二喝多,便故意尋些當時的趣事引他說話。十二倒也應景,她說,他便答,只是那酒仍舊一杯杯地飲,不見停。誰知幾句下來,難免便提到了湛王府,十二斟酒的手一停,卿塵的話語微微一頓。

  靜了半晌,卻是十二先開了口:「沒多久七哥就要回天都了,我要在此之前打壓殷家,七哥一回來,便沒這個機會了。」

  卿塵沉默了片刻,說道:「要在他手中動殷家,確實不易。」

  十二飲一杯酒:「七哥人在西域,手在天都,我倒不是怕他包庇殷家,最近他自己對殷家的狠別人不知道,我卻看得清楚。但他無論下多狠的手,後面總給殷家留著退路,那些可能出事的隱患也都抹得乾乾淨淨,他不會動殷家的根本。等到他回天都的時候,殷家這把劍便徹底磨利了,順手了,所以我說,便沒機會了。」

  卿塵眼底隱隱掠過詫異,她不想十二會說這樣的話。十二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知道四哥是怕我鬧的無法無天,惹怒父皇。其實父皇不會把我怎樣,了不起就是一頓訓斥,最多閉門思過。看在十一哥的份上,父皇再惱也下不了手重責我。至於四哥自己,不是不需要,他就是那樣的脾氣,這個你應該比我清楚。你幫我轉告四哥,便是再硬再挺的肩膀,他一個人能擔得了多少?到了這等地步,這趟渾水沒人躲得開,不必總想法子把我護在外面。眼下便是我想避開,他們又豈會讓蘇家置身事外?最好的防守,是進攻。」

  十二在說這話的時候輕輕把玩著手中的酒,滿庭翠色漸漸透出的濃蔭映在他英氣勃勃的側臉上,於那明亮的眼底覆上了深淺不定的光澤。白玉色的杯,琥珀色的酒,清潤,微辣。

  當卿塵將這話轉述給夜天凌時,中庭花冷,月在東山。夜天凌看著一天清輝似水,淡淡挑眉,唇角有一抹傲岸的笑,那是夜家每一個男子骨子裡相同的東西,誰也不曾例外。

  回了凌王府,卿塵午睡未醒,夜天凌不欲擾她,獨自一人沿著望秋湖漫步,低頭想著事情,不覺便走入了竹林深處。微風淡淡,翠影幽然,只叫人心思寧靜,神清氣爽。

  如此轉過一道小徑,忽然聽到輕盈的腳步聲,緊接著釵環輕響,幽香依稀,便有女子的說話聲傳入耳中,「這便要回牧原堂嗎?多日不見你來,卻坐一會兒又要走了。」

  一個略清脆些的聲音道:「千洳,你別總是這樣悶在府裡,好歹出去走走,也沒多久不見你,人竟越發瘦了。」

  千洳道:「你每次來都拉我出去,連歌舞坊都帶我去,那是什麼地方?」

  那清脆些的聲音笑說:「歌舞坊不好玩嗎?你總還是這樣,我在牧原堂跟張老神醫學習醫術,男女老少每日不知要見多少人,並不覺有什麼不妥。對了,上次陪你去挑的那支簪子怎麼不戴,可是不喜歡?」

  「簪子是好看,可是我戴給誰看……」千洳話說了一半,眼前猛地闖入了一個清拔的身影,她急急停了步子,似乎想避開,但已然來不及了,夜天凌正往她們這邊看來。

  近在咫尺峻冷的面容,那深邃的眼睛太黑太亮,如繁星璀璨的夜,降臨的瞬間便攫取了萬物的光澤,近乎毀滅的籠罩一切。然而那片天空是極遠的,遙不可及的距離讓她連仰望的勇氣都沒有,冷冷的星子清寒,沒有絲毫的溫暖,亙古不變。

  她怯怯地站在那裡,一時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倒是陪在身邊的寫韻落落大方,含笑福了一福:「殿下!」

  千洳這才回神,忙行禮下去,輕聲道:「殿下……」

  夜天凌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並沒有聽出她的聲音中微微的顫動,淡聲道:「起來吧。」寫韻經常回王府他是知道的,前幾日還聽卿塵讚她聰慧,如今在牧原堂已經能單獨看診了。然而他並未在意這些,在此遇到也不過停了一停,便繼續慢步前行。身後千洳再抬頭的時候,只見到一個修挺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幽徑深處,心頭空落落淒涼萬分,慘然不已。

  仍舊是沿著望秋湖,轉回漱玉院,遙遙便聽見三兩點琴聲琤瑽,夜天凌停了步子,負手細聽,便知是卿塵醒了。

  閑雅的清音,漫不經心如珠玉散落,聽來便可想見自那撥弦的指尖往上,半幅雲衣散散流瀉,碧璽晶瑩剔透襯著皓腕似雪,暗起木蘭花紋的領口熨貼的勾勒出玉頸修長,沿著線條柔和的下頜,那淡淡櫻唇必是慵懶含笑的。想到此處,夜天凌嘴角禁不住便也噙了絲笑意,只聽那琴聲似有似無的隔著煙波水色傳來,倒叫人也興致忽起呢!

  卿塵原本小睡初醒,閒坐水榭,遙看湖波盈盈,隨性撩撥琴弦,只為聽那薄冰脆玉般的弦聲。微風裡輕紗遊走,緲縵多姿,卻突然一縷清俊的簫音如自天外飄來,點宮過羽,瀟灑一轉,幾欲帶得人翩翩起舞,那粼粼波光如灑了碎金,反射出一片耀目的明亮。

  羽睫微抬,卿塵唇邊笑意略深,揚手輕拂,一抹流暢的弦音流水一般飄起,如穿簾如分水,恰恰和入了那簫聲。

  紅塵三生熙熙攘攘,千萬人中轉身,便看到了你,那一刻便似早已等了千年,這千年,為你而過,這一回眸,因你展顏。

  輕紗外,湖光上,夜天凌悠然靠在竹廊前,修長的手指撫過紫竹簫,揚眉看來,明眸深亮。

  簫音如風,琴聲似水,一個疏朗峻遠,一個淡雅雋永,風骨清傲,水色淡渺,攜著湖風飄蕩起起落落,比翼婉轉於煙波翠影的望秋湖上。

  忽然之間夜天凌指下微峭,簫音峻拔高起,仿若一道龍吟清嘯直上雲霄。卿塵淺笑淡淡,手揮冰弦,玲瓏清音燦然飄起,扶搖而上。龍游雲海,鳳舞九天,相伴相顧,盤旋翱翔,一簫一琴間,浩浩天光萬里,玉宇澄清,那傲然風神,那凌雲心志,開雲破霧,直將九霄遨遊。

  風雲激盪,俯瞰九州萬里,江山如畫。

  自那虛無飄渺的天際,簫聲輕轉,琴音低回,碧水花飄,暗香遊走於浮光掠影間,一個是白衣卓然,玉樹臨風,一個是不染鉛華,空谷幽蘭。

  倆倆相望,渾然忘卻週遭一切,微風輕撩飛紗,驚鴻般的一瞥。她彷彿自那煙波浩渺的雲山之間款款而來,步步生蓮,邁入這明光燦爛的紅塵。星眸澄靜,世間繁華三千,弱水三千,他只見這一波的瀲灩。幽然清泉,繾綣心田,早已化做了深流奔騰,穿過了漫漫人生,長河歲月。

  幾番喧囂,幾多浮華,都在這悠然飄逸的簫琴合奏中低眉斂目,悄聲退去。清風逍遙,流水山高,繁蔭翠影的凌王府中行者止步,言者無聲,正在林間採摘鮮花的侍女放下了身前的竹籃,側耳傾聽;正在湖中放船養蓮的侍從停下了手中舟楫,回身駐立。

  落櫻繽紛的小徑深處,千洳孑然獨立,癡癡望向那近乎遙不可及的望秋湖,不覺潸然淚下,一片癡心碎落,淒涼滿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01:48 PM

46、踏遍紫雲猶未旋

  《禁中起居注》卷一百二十八,第十章,起自天都凡一百零三日。

  二十七年,六月,帝恙,降旨停朝。辛卯,疾病加劇,移駕清和殿,退御醫不宣……

  聖武二十七年的初夏,伊歌城一片繁花似錦,寬闊的天街兩側濃蔭匝地,偶爾已能聽到蟬聲點點,時有時無地吟唱在似火的驕陽下,給車水馬龍的上九坊更添了幾分熱鬧。

  而朝堂之上,許是因為天帝的病情,倒著實安靜了一陣子。只是湛王大軍即將班師回朝,為將各項事宜籌備仔細,各處也都十分忙碌。

  如今伊歌城九九八十一坊上下,所有的酒樓茶肆都盛傳著湛王平藩亂、滅突厥、定西域的種種奇聞。其中最令言者津津樂道,男兒擊節慨歎,女子暗懷遐思的,卻莫過於湛王單騎入于闐,隻身退卻吐蕃使者的傳說。

  五月初時,天朝大軍兵駐甘州,與早已等候在此的天朝使團會合。湛王除劍戈、去戎裝,以皇子身份率包括一千護衛在內的使團入使西域諸國。與此同時,吐蕃贊普赤朗倫贊為籠絡西域各國勢力,亦遣使北行。

  西域三十六國,以樓蘭、焉耆、車師、于闐、龜茲、琉勒等幾國國力最強,勢力最大。其中樓蘭、龜茲、琉勒等早已歸服天朝統治或與天朝交好,唯有于闐國因與吐蕃國境最為臨近,一向態度曖昧。

  天朝使團西行至於闐,因吐蕃使者早一步到達,先入為主,于闐國王既素來親善吐蕃,便以隨行護衛人數過眾為由,拒絕天朝使團入境。

  湛王聞報,命副使周鐫率眾候於戎盧,僅留十名扈從相隨前往。

  于闐護國將軍哈努爾奉命前來迎接,出動大軍萬人,名義上設貴賓之禮,卻設法刁難隨從。誰料湛王遂不帶侍衛,不佩刀劍,隻身與哈努爾並騎入城。玉冠白馬,緩帶輕衫,一塵不驚,談笑自如。萬劍從中過,如入無人之境,倒叫哈努爾暗自心驚,亦不由佩服,不復之前態度囂張。

  當晚,于闐王設宴王宮之中,吐蕃使者位列上席。席間那吐蕃使者頻頻挑釁湛王,于闐王故作不見。湛王舉酒笑談,從容周旋,犀利卻偏不慍不火的語氣,高傲卻又緩若春風的神情,言辭風雅,才識淵博,見解獨到,寥寥幾句笑語便叫對方處處受制,自打嘴巴。

  一場鴻門宴,于闐國在座的王族親貴攝於湛王高貴氣度,無不心有傾服,反而冷落了原本被視作上賓的吐蕃使者。宴後,湛王與于闐王密談至深夜,一直親善吐蕃的于闐王竟於第二日一早便下令將吐蕃使者逐出境內,以隆重的國禮迎接天朝使團入朝。

  于闐國態度的轉變,令天朝在西域的統治更加不可動搖。湛王究竟用了何等法子達到了這樣的目的,不免叫人猜測紛紜。但傳聞中最為旖旎神秘的,卻莫過于于闐王主動提出將二女兒朵霞公主嫁與湛王為妃的事情。

  那朵霞公主乃是于闐王的掌上明珠,貌美如花,天姿聰慧,因自恃美麗與才智,不知曾拒絕過鄰國多少公侯王子的求婚,將西域諸國才俊皆未放在眼中。不料此次王宮晚宴之後,她深深折服於湛王之瀟灑風華,甘願委身相嫁。

  于闐王雖顧慮兩國關係反覆,不太情願,但公主心意已決,執意請求,亦力勸父王不要把持不定,搖擺於兩國之間,以免各不討好。于闐王最後覺得公主言之有理,於是向天朝提出聯姻,願結秦晉之好。

  面對闐國提出的婚事,湛王慨然笑納,命八百里飛騎回報天都,請奏天帝。得到准許後,以明珠千斛、黃金萬兩,各色絲、綢、絹、羅、錦、緞及極為罕見的奢華珍玩為聘禮,迎娶朵霞公主回朝。其中僅一小塊拳頭大的龍涎香便已價值連城,更莫說其他奇珍異寶,一時轟動西域諸國。

  此事傳回天都,自然化做了各種離奇的版本。湛王回朝的日子一定,伊歌城中凡是能見到城門的酒樓都已搶定一空,禮部與皇宗司擬定儀程,雖因天帝龍體未癒有所顧忌,並不敢有當年天子親臨神武門犒軍的浩大聲勢,但滿城官民萬眾矚目,盡要一睹湛王與公主的風采,大街小巷沸沸揚揚。

  湛王尚未離開于闐國,一些自西域歸來的行旅商人便早已將各色傳說帶回天都。湛王如何孤身入于闐,如何應對吐蕃使者,如何與公主兩情相悅,攜美而歸……說的繪聲繪色,如同親歷。

  不過當然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去想,任你驚才絕艷,天縱英姿,這世上沒有憑空的獲得。神話的背後,輝煌的底處,永遠都是智謀與膽略較量,永遠需要長遠的眼光,過人的勇氣,以及,無所不為的手段。

  于闐一行之艱難,湛王進入西域之前便心中有數。天朝大軍名義上駐紮甘州,實際上使團尚在樓蘭國時,已有神御軍輕騎三萬借道龜茲,在龜茲國嚮導的引領下橫穿沙漠,順利抵達于闐國邊境和田河畔,悄然陳兵。

  湛王之所以單身赴險,亦是深知于闐國內不乏來自天朝的商人。這些富商巨賈無不與富甲天下的殷氏閥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在于闐國內與那些王公貴族相交熟絡,已然形成能左右于闐政局的一股勢力,更是湛王此行堅實的財力後盾。

  湛王只要召見幾個商人,便能瞭解于闐王生性多疑,貪財好色,當即以天朝使團的名義向于闐王贈送了一批珠寶金銀,外加數十名如花美女。而酒宴當晚,便有吐蕃使者酒後強行調戲這些女子的消息傳到于闐王耳中,于闐王自然大怒。

  此時被侍從請到花園散心平息怒氣的于闐王便順理成章的遇到被朵霞公主邀請來鑒賞美玉的湛王。一次主賓盡歡的會面,湛王同于闐王和公主笑談風雅,卻無意提起此次隨他前來的副使周鐫多次往返西域,已然開闢了一條自玉門關始,經樓蘭、高昌、尉犁、龜茲、姑墨等國直達琉勒,從而西出蔥嶺的商路。天朝因國事紛爭,考慮到商旅安全,大有完全棄用原來古道之意。

  西域古道過鄯善、且末、精絕等國,再經于闐而達琉勒,一直是這些國家商貿繁榮的重要依賴。一旦行禁令、絕商旅,天朝的絲綢、茶葉、鐵器、金銀以及一些精美的奢侈品將在于闐國內身價倍增,而于闐所產的玉石、香料、藥材等物品也將乏人問津。于闐即便能與吐蕃交好,吐蕃地處荒蕪,即便國勢再盛,又豈能與天朝的繁華相比?

  于闐王雖不是什麼明君聖主,行事反覆無常,眼下卻也看得清楚此點兒,再加上朵霞公主從旁規勸,當即見風使舵,驅逐吐蕃使者出境,向天朝示以誠意。

  與她的父王相比,朵霞公主顯然更具有過人的智慧與的眼光,不但設法促成了兩國間的交好,更為自己選定了一個風華無雙的夫君。然而正如天朝的百姓不會想到國與國之間合縱連橫的複雜一樣,朵霞公主也永遠不會瞭解,眼前這個翩翩如玉瀟灑倜儻的男子,在對她溫柔含笑之時心中所思所想,卻是多年前在伊歌城京畿司的大牢裡一個白衣素顏的女子曾說過的話:商旅貿易遠比戰爭更容易控制一個國家……

  這句話在他面對著萬里大漠飛沙時如此鮮明的浮現在腦海中,夜色下美麗的月牙泉如她清澈明亮的眼睛,而靜陳於泉底深處的沙石卻如他此時的心情,在經過了白天烈日火燒般的曝曬之後,夜晚冰寒的幽涼透骨而來,一切繁華與驕傲皆沒落,冷月隨波,寂寂然,無聲。

  于闐王遣使者三百人,攜上乘五色美玉、良馬美酒等豐盛的陪嫁以及朝貢物品隨湛王東行,送朵霞公主入嫁天朝,朝見天帝。但是這番兩國聯姻的盛舉卻讓原本便愁雲慘霧的御醫院雪上加霜,只因天帝病勢沉重,日漸不起,令人苦無良策。其中最叫御醫們頭疼的是天帝自移居清和殿之後便棄醫不就,除了偶爾召見幾位宰輔重臣並命蘇淑妃侍駕外,不見朝臣妃嬪,連皇后都拒之門外。藥無從下,醫無從醫,如何不讓御醫左右為難?

  三省六部一台九司,舉朝上下束手無策,如此拖至六月末,欽天監正卿烏從昭上了一道表章:

  寅酉年乙亥,土盛枯水,木弱逢金。今太白經天,白虎犯日,太歲位正西,上侵紫宮,易避西方而居北坎位,遠命屬虎年之人,女子尤甚……

  這道表章在通政司停了不到半個時辰,直接由內廷女官送入含光宮。

  六月癸巳戌時,遵含光宮皇后懿旨,皇宗司、掖庭司清查大正宮中所有妃嬪、女官、侍女,凡遇虎年所生者,已有封號的妃嬪一律送至千憫寺,未經傳召不得私自入宮,未曾侍駕的女官及侍女則放出宮去,各歸家門。

  深夜之中,大正宮燈影穿梭,腳步密集,掖庭監司親自帶人盤查各宮,不停有侍女被帶走,一片人心惶惶。皇宗司則早已將幾名不宜留在宮中的妃嬪遣送出去,連夜前往千憫寺,這其中便包括住在皇宮最西面承平宮中的定嬪。

  翌日,汐王上表請奏,懇求天帝恩准他將定嬪接入汐王府奉養。與烏從昭的表章不同,這道表章經通政司進入中書省,在鳳相手中壓了三天,留中不發。

  再隔了一日,已多日未曾進宮的凌王妃前來給天帝請安。不過多會兒,清和殿傳出口諭,命御醫院上呈日前所用藥方御覽,此時已晉為御醫的黃文尚候在外殿,等候宣召。

  這一候便是兩個多時辰,眼見日上正中,一日已過去大半,黃文尚方見凌王妃自內殿中緩緩踱步而出。眸若秋水,眉似遠山,玉櫛高束雲鬢,玲瓏華勝輕搖,一身黛青色的宮裝端麗雅致,廣袖燕襟,披帛修長,雖已有數月身孕隱約也看得出,卻是別有一份風姿綽約,嫵媚動人。

  潤和通透的玉環綬隨著她的腳步輕搖,發出悅耳的聲音,給這著了幾分暑氣的大殿帶來了絲絲清涼。

  「見過王妃!」

  隨著黃文尚的問安,卿塵在他面前停下腳步,「皇上先前都用得什麼藥?」

  黃文尚回頭示意了一下,身後兩個內侍躬身將托著藥方的漆盤呈上。卿塵便站在那裡,一一細看下去,稍後道:「取筆墨來。」

  其中一個內侍應聲退下,很快取來筆墨奉上。卿塵提筆垂眸,在御醫院列出的方子上略加添減,筆下龍飛鳳舞,看得黃文尚暗自心驚。

  卿塵寫完之後,對黃文尚道:「從今天起照這個方子奉藥,記住石決明先煎,鉤籐後下。以後每日巳時來清和殿請脈,若脈象弦滑則加龍膽草五錢、菊花三錢、牡丹皮三錢同煎,若弦細便佐以尚藥監所制的金匱腎氣丸。你仔細記下,切莫有誤。」

  黃文尚匆忙將她的吩咐記下,拿著藥方心中忐忑不安,一抬頭,見她已經往殿外走去,三步並作兩步追上:「王妃!王妃……」

  卿塵止步轉身,面帶詢問。黃文尚躊躇道:「王妃,這方子上有幾味猛藥,下官惶恐,實在不敢妄用。」

  卿塵微微冷笑道:「中看不中用,你們御醫院是不是也該改改那些太平方子了?」

  黃文尚低聲道:「凡疾病當三分治,七分養,若未待臟腑調和便以猛藥醫之,恐生意外。下官丟了性命事小,聖體安危為重!」

  話說完後,卻半日不見卿塵回應。黃文尚抬頭看去,見她正靜靜望向雲簷龍壁的清和殿,有種幽深的意味映在她清透的眼底,一漩明銳浮光掠影般消失在那黑亮的瞳仁深處,微瀾溫冷。

  只一瞬,卿塵自遠處收回目光,淡聲道:「只怕皇上已等不到你們調和臟腑,安神定氣了,這藥用不用,你自己斟酌。」

  黃文尚瞠目結舌呆立在那裡,當時便汗透衣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卿塵見他這副模樣,卻淡淡一笑:「你也是深知醫理的人,我用的藥有錯嗎?」

  黃文尚道:「藥對病症,確實沒錯,只是……」

  卿塵未等他說完,便道:「既然藥沒錯,我敢讓你用,便自然有把握保你前程性命,難道你是不相信我?」

  黃文尚急忙道:「下官不敢!」

  「那便好,你自己斟酌吧。」卿塵不再多言,轉身繼續前行。迎面正有殿前內侍快步在前引著鳳衍入清和殿見駕,見卿塵和黃文尚站在殿外,鳳衍停下腳步,那引路的內侍躬了躬身,先往殿內去了。

  黃文尚見到鳳衍倒如同見了救星一般,匆匆上前施禮:「鳳相!」

  鳳衍見他一臉惶惶不安的神情,皺眉道:「什麼事?」

  黃文尚猶豫的空檔,卿塵微笑道:「我在和黃御醫商討給皇上用藥的方子,黃御醫對幾味藥有些疑問,不敢用。」

  「哦!」鳳衍看了黃文尚一眼,「既然是王妃列的方子,你便放心用吧。」

  這簡單的一句話卻像給黃文尚吃了定心丸,他似乎舒了口氣,說道:「下官遵命,那下官先行告退了。」

  鳳衍揮了揮手,黃文尚躬身退下。卿塵目光一抬,在黃文尚的背影上停了一停。鳳衍笑容慈藹:「皇上果然肯用你的藥,可見對你是信任有加啊!」

  卿塵卻只若有若無地笑了笑:「我至少得讓皇上看起來比以前有所好轉,否則讓御史台挑出欽天監的不是,烏從昭也不好交待。」

  鳳衍點頭,頓了頓,問道:「皇上究竟……」

  略長的尾音,話不必說完,意思已明瞭,卿塵冰雪聰明,豈會不知其意?微微搖頭:「盡人事,聽天命。」

  鳳衍會意,也不再多問,卻突然見卿塵臉上帶過極輕的微笑,回頭看去,卻原來是夜天凌遠遠邁上了白玉石階,顯然是往他們這邊來。

  因是入宮,夜天凌今日穿的是玄色的親王常服,長衣窄袖,金扣束腕,暗底上飛天雲水紋襯繡五爪袞龍,王儀尊貴,不怒自威,九旒冕冠束髮,玉帶纏腰,在平素的清冷中更添倨傲,令人不敢仰視。他在與卿塵目光相觸的片刻微微揚唇,原本嚴邃迫人的星眸流露出淡淡笑意,一時神采飛揚。

  待到了近前,他對鳳衍道了聲:「不料鳳相也在。」便伸手挽住卿塵,低聲道:「怎麼這麼久?」

  卿塵道:「陪皇上多說了會兒話,你怎麼來了?」

  夜天凌道:「你身子不方便,還是早些回府,莫要太過勞累才好。」

  卿塵含笑點頭,鳳衍看在眼中,笑道:「殿下如此體貼卿塵,老臣這做父親的看在眼中,著實替她高興。」

  夜天凌淡挑唇角,並未接話,卻道:「今日在文瀾殿,鳳相費心了。」

  鳳衍「呵呵」一笑:「玄甲軍的編制蒙聖上親准,十餘年來不曾有過異議,老臣不過是身處其位,職責所在罷了。」

  夜天凌神色淡定,語氣疏朗:「說起軍中編員,方才兵部倒提了一事,帝都中京畿衛的人數如今已有兩萬有餘,似乎與制不符。」

  鳳衍笑容不減:「看來軍中確有逾制之事,不以規矩,無已成方圓,該整頓的自不應馬虎了事。」

  夜天凌淡淡道:「鳳相辛苦。」

  鳳衍笑道:「份內之事。」

  薰風暖陽下,兩人寥寥閒話,輕描淡寫,叫人感覺不到絲毫的火藥味,殊不知就在幾個時辰前,文瀾殿中因此事劍拔弩張,鬧的不可開交。衛宗平與鳳衍在聯席朝議上又針鋒相對地較量了一場,此時正在門下省值房中來回踱步,醞釀彈劾的折子,而鳳衍卻借問安的名義,直接來了清和殿。

  事情源自玄甲軍的增編。

  年初漠北之戰雖最後以天朝的勝利告終,但對於玄甲軍來說卻不過只是一場慘勝。百丈原上一萬戰士損失過半,事後夜天凌親自從各處軍中挑選了一批戰士預備增補兵力,此次回天都一路看察,再經過近幾個月的反覆考較,最後確定了三千二百六十九人,報備兵部更換軍籍。

  按常例,此事經兵部上報,由中書省發敕令執行即可。誰知中書省核准的敕令轉到門下,卻被以「逾制」的名由封駁,送回中書省重新擬定。

  依天朝軍制,帝都內外兩城駐軍除御林軍兩萬士兵常駐大正宮、東宮與宣聖宮外,另有神御、神策兩軍駐紮外城。御林軍直屬天子,歷來有受東宮太子統領的慣例,而神御、神策兩軍則由親王以上的皇子分別統帥,並由兵部從旁協助。此三軍凡遇徵調需以天子所授符印為信,實際上皆對天子負責,是皇族用來拱衛帝都,防範叛亂的直屬軍。

  這幾處駐軍之外,帝都內城另有京畿衛一萬五千,由京畿司調派指揮,負責維護帝都內外八十一坊日常安定。各王府中亦設有親兵禁衛,其人數按品級高低各有不同,品級最高的九章親王府可養兵一千五百,以此類推,親王府一千,郡王府八百,公侯府五百。

  除了此次回朝即將加封九章親王的湛王外,天朝皇子中唯有凌王於聖武二十六年以平定西蜀之功晉封九章親王,賜九旒王冠,有殿前佩劍,宮中馳馬之特權,則依制凌王府中可設親兵一千五百人。但由於凌王常年領兵在外,玄甲軍自建軍之日起便由他親手調教指揮,這一萬將士名義上隸屬神御軍,實則與凌王府之禁衛一般無異。

  凌王素有城府,深知功高震主之大忌,縱重兵在握,卻向來行事磊落,張弛有度,是以天帝即便清楚他在軍中的威信卻並不覺顧慮,多年來但凡有軍務,也放心由他處置。何況玄甲軍軍紀嚴明,從驃騎大將到普通戰士都潔身自愛,不結派,不黨爭,不張揚,不生亂,令天帝甚為讚賞,因此玄甲軍的存在實際上是在天帝的默許之下。

  然而此時天帝病情反覆,朝堂形勢不明,玄甲軍便格外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這才有了文瀾殿朝議的激烈爭論。只是有些事雖然各人心知肚明,真正搬到檯面上從來卻沒有敕令明示玄甲軍乃是凌王的親兵,如今要以「逾制」裁撤便十分沒有道理。

  文瀾殿中凌王幾乎是連話都懶得說,冷眼看著別有用心之人義正詞嚴慷慨激昂,這態度不言而喻。鳳衍那裡卻以中書省的名義接連責問門下省何以無中生有封駁敕令,咄咄逼人。兵部則不冷不熱地請門下省給個合理的理由,既然有裁撤玄甲軍之意,自然得對將士們有個交待。

  兩派各執其理,唇槍舌劍,往來不休,直看的一些中立的大臣憂慮重重,心驚膽戰。

  憂得是天帝纏綿病榻精神日衰,朝堂之上波雲迭起,改天換日近在眼前。驚得是如此情勢之下,神御、神策兩軍北伐突厥,西鎮邊陲,如今這看似繁華錦繡、歌舞昇平的伊歌城,竟已是一座無軍鎮守的空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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