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十四夜 -【醉玲瓏】《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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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28 09:33 AM

63、相共憑欄看月升

  卿塵看著杜君述等人出了門,未及轉身,便被一雙堅強的手臂圈在懷中。

  夜天凌身上乾淨溫暖的氣息瞬間包裹了全身,她只覺心一跳接著一跳,瀲瀲灩灩地泛起漣漪,漾得心神微動,原本淡淡呼吸都屏住了,只溫順的靠在他臂彎,動也不能動。

  屋中沒有一絲聲響,燭光也似醉人一般,柔柔注視著這一對璧人。夜天凌靜靜環著卿塵,一縷如蘭清香自身畔幽幽綻放,叫人心神俱醉。他輕輕將手覆在卿塵手上,十指相扣,握緊了彼此。

  「喜歡這兒嗎?」夜天凌低聲在她耳邊問道。

  卿塵抬眼打量這間書房,清簡利落沒有一件多餘的擺設,手邊眼前多是書卷,整齊的擺放著,卻讓人看著舒服。唇角展開一韻淺笑:「若是有張琴便更好了。」

  夜天凌帶著她轉身面向窗前:「擺在這兒?」

  卿塵笑著,柔柔應道:「好。」

  夜天凌想了想道:「『春雷』或是『一池波』,喜歡哪張?」

  兩張都是傳世古琴的珍品,久已失傳了。卿塵隨意說道:「一池波,聞說樸質清韻,想來當是甚好。」

  「好。」夜天凌淡淡道:「這窗外種了一片湘竹,雨後最是清爽。院裡是蘭花,原本只有大雪素,小雪素兩品,後來每年都添種,多了文心、蓮瓣、交鶴、桃姬、銀邊大貢、瑞玉水晶、妙法蓮華好些品種,今年還植了一株珍品梅瓣寒蘭,一株落葉三星蝶,卻不知你會不會照看?」

  似已見蘭庭芬芳,葳蕤生姿,卿塵忍不住往窗前走了幾步:「屆時春來,你便看著就是。」

  夜天凌眸底含笑:「不日皇祖母便從建章宮回來了,你說,四月可好?」

  卿塵愣了愣,卻突然醒悟他話中之意,四月,那不就是再下月了?螓首微側,玉光明暗,盈轉幾分嬌羞:「這麼快?」

  「快嗎?」夜天凌冷銳的嘴角挑起笑意:「本是想下月,只是天剛回暖,怕你冷著。但如若再延,保不準便錯過這蘭花開綻了。」

  卿塵「撲哧」一笑,抬眸嬌嗔地覷他,心底卻是柔情萬分。夜天凌挽著她纖腰:「跟我來。」

  兩人出了書房,夜天凌牽著卿塵隨步凌王府。雖是夜裡,卿塵卻因是第一次來此,心裡滿是好奇,藉著月光細細打量。整個王府地勢高起,重院深藏格局層進,一時哪裡看得過來。

  夜天凌帶她直走到闊朗開敞的前庭,幾株老梅遒勁清疏,落落點點寒香,雪也壓耐不住,水磨青石平地之上,嵌著一道碧玉鑲金中軸線,映著雪光遠遠的伸進府中。

  「我們剛剛在的是四學閣,府裡的書籍畫卷都收在那處。這邊連著我平日裡練劍的地方。往後落遠軒同漱玉院,裡進院落多了,我也並不常去,只這兩處,一處高暢一處清靜,倒是不錯。還有,」夜天凌抬手沿這中軸指去,眼中微斂了沉遠銳利,盡頭一幢建築立在重閣正中:「那是天機府。」

  「那便是天機府?」卿塵道。

  「不錯。」夜天凌道。

  卿塵看著那似乎並不起眼的樓閣,誰人想到在這裡,聚集著統領風騷的良才賢士,蘊藏著天朝盛世的中興,馭人師謀,他是得其術而用之以道啊。微微一笑:「盡在其中了。」

  眸中似有精光閃過,攝人心魂,黑夜中那道金底碧玉中軸隱隱寒光,直伸向目所不及之處,夜天凌道:「便如杜君述之狂灑,陸遷之文傲,底下難平是一腔丹心熱血,有朝一日,這些人都將為天下之棟樑,天機府亦必如太廟高堂,受後世之景仰。」

  卿塵淡淡說道:「男兒鴻皓之志,也不枉此生。」

  「平天下是武功,治國卻少不了這些人。」夜天凌負手身後,遙望著天際沉沉隱現一抹皎月:「卿塵,莫先生能來,更添了我一鋒利刃。」

  卿塵點頭,想起一事:「四哥,我剛才看到韓青,你要讓他做那些事情到什麼時候?」

  夜天凌道:「他說什麼了?」

  卿塵道:「沒說什麼,看起來倒安然自若。」

  夜天凌道:「很好,是可琢之器。」

  卿塵道:「文有文才,武有武將,叫人有些等不及想看他們各展才華的那一日呢!」

  夜天凌傲然一笑:「不遠了,不出十年,必叫天朝內政清明,四陲安靖,如此方才快意。」

  卿塵秀眸溫遠,盈盈如深湖瀲灩,順著他的目光而去,便是沉夜也隱隱闊朗,退避開來。抬首見他意氣飛揚的雙眸,自己一顆心或者便是被這沉斂的霸氣深深圈住,隔了萬世千年柔柔牽扯,再有幾個輪迴尋覓怕也為著他來了此處,掙脫不得了。

  心裡那份羈絆微微一頓,叫她心神微亂,散纏在一團。或許終只是錯了,是夢?

  夜天凌見她出神,問道:「在看什麼?」

  卿塵泠泠如山泉的眼波暗籠了月色,櫻唇輕啟:「看你。」

  雖只兩字輕語,卻低低縈繞耳根,化做深濃盟誓,夜天凌低聲道:「看的這麼出神?」

  卿塵微一側頭,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淡遠:「看的清楚,以後便記得清楚。」

  夜天凌低笑一聲:「以後有的是時間看。」

  卿塵眸光一黯,心裡竟生出幾分懼怕:「若沒有呢?」

  夜天凌不語,卻看定了她,深邃瞳仁儘是研判。「你不知,我是誰。」卿塵有些茫然的說道。

  夜天凌抬手劃過卿塵入鬢細眉,迷濛鳳眸,沿著挺秀鼻樑按上柔唇,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勾,托起她小巧的下頜。淡淡夜色中深寂眼波一如瀚海,星光璀璨般閃了幾下:「你誰都不是,你只是我的女人。」

  那麼柔軟的聲息裡,話中卻異常篤定,每一個字擲出,都帶著烙上心頭的力道。卿塵心底微微一燙,這眼神,這話語,這懷抱,總是在忐忑迷茫的時候,讓那一抹四顧彷徨的靈魂安定的落入溫暖,紛擾紅塵來去,天地長河,亦可攜手並肩,笑對此生。

  清光流轉,柔柔一縷微笑印在唇邊,寒梅幽香浮著月色,悄悄的綻放開來,盈了滿庭清芳。

  因不能久待,卿塵便該回宮了。夜天凌親自送她出府,車輪方動,突然青布垂簾被纖玉般的手指挑起,卿塵輕輕叫了聲:「四哥。」似乎有什麼話要說,但最終還是只淡笑了下:「早點歇息。」

  夜天凌一點頭:「好。」

  簾落,掩住了那清澈容顏,馬蹄聲輕,消失在夜色深處。

  寒冷的氣息叫人格外清醒,夜天凌獨自在門口站了會兒,轉身入府。回了書房將幾件政務一理,想起方才卿塵暖暖囑咐,嘴角一挑,抬手輕拂,熄滅常常徹夜長明的燈燭,往落遠軒去了。迎面見晏奚抱著個金銅暖爐過來,眉一皺:「這麼晚了幹嘛?」

  晏奚笑著將暖爐遞來:「郡主來時囑咐說,四爺今天在雪裡跪了大半日怕傷了膝蓋,晚上要暖著點兒,別落下病根。還有,這是郡主給的藥膏,四爺今晚得用上才好,要不改日郡主問起來,我們怎麼回話?」

  夜天凌眉梢一動,靜看了看那暖爐,身邊寒夜也已融融,直是一道暖意盈入心間。見晏奚滿眼似笑非笑的喜勁兒,說道:「話這麼多。」負手前面走了,晏奚忙跟上,卻見他冷慣了的唇漾出笑意,凌王府中有些什麼變了。

64、天生我材必有用

  輕寒料峭,暖綠春紅還抑在將融未融的雪下,迎面的風已不那樣刺骨逼人了。數株松柏都是合抱粗細,說是自前朝便有的,算來怕百年已不止,去了雪色,依舊是蒼翠欲滴,巍巍蓋蓋掩著松雨台,偶爾有飛鳥撲下,悉窣幾點殘雪,卻襯的格外清寂。

  陽光卻是難得的好,碧瑤捧著幾本書冊隨卿塵往這邊來,遠遠見丹瓊在廊前晾曬些畫卷。綠松影裡春衫薄,倒是好一幅靜謐如畫的光景。

  丹瓊自出了延熙宮之事死裡逃生,是沉靜了許多,不同往常整日孩子氣的笑嚷,像是一下子長大了起來,倒叫碧瑤很是放心。如今太子雖被廢了儲君,自涿州半途回來便幽居松雨台,說是失了勢,但清平郡主隔幾日便往松雨台來,眾人望風看舵,揣測聖意,也沒人敢給這邊臉色看。說起來此處倒也不差各宮許多,只清靜些,何嘗是壞事。

  拾階上了前庭,卿塵回頭對碧瑤道:「去尋丹瓊說話吧,我自己進去便好。」

  碧瑤答應著去了,卿塵入了內進,夜天灝俯首案中正援筆疾書,見人進來,抬頭看去,卻也不說什麼,再寫了幾句,將筆放下,一笑:「如今你倒成了松雨台的常客了。」

  卿塵上前翻看他剛完成的一疊書稿:「我是衝著這個來的。」近日常來松雨台,越發同夜天灝熟稔了起來,每每聊上半日,甚是投機。

  夜天灝親自動手閒閒研墨,劍眉斜飛下,丹鳳眼線竟似勾入鬢中,帶著幾分難得一見的揮灑笑意,如同星光一般閃了閃:「不妨評說對錯。」

  卿塵抬眼看他那一抹笑容,往日常見的那個溫文爾雅卻又總叫人覺得疏離的太子殿下如今舉手投足都多了幾分放浪,談笑風生毫不羈絆,落紙千言品評古今政史,妙筆生輝,脫胎換骨般叫人新奇。想他當真是對廢立之事淡到了極至,深宮重殿,帝王家業,竟生了如此奇葩,不知是福是禍。但將文稿暫且一放,微微笑道:「不過今日倒不光為此,有旨意。」

  醇濃墨上那只白皙的手頓住,墨影裡晃過優雅的倒影,淡淡一彈,夜天灝抬頭,卿塵道:「是口諭。」

  夜天灝面上若有若無地掛了絲笑,起身拂襟而跪,卿塵面南背北立定,斂容宣旨道:「封皇長子灝為仁王,欽此。」

  面前修長的身子明顯一僵,眉峰緊鎖,看過來。卿塵笑盈盈道:「旨意僅這一句。」

  夜天灝回神,忽爾展顏而笑:「兒臣謝父皇恩典。」叩首下去。

  「好了。」卿塵神情輕鬆的坐去一旁:「可以看書稿了。」

  夜天灝不語,輕拍衣襟,坐到案前繼續研墨,微微墨香蕩漾了幾圈,卻凝在那了,人怔怔望著前方。

  「這一稿便完結了吧?」卿塵先略翻了大概隨口問,卻不見回答。抬頭見夜天灝沉思模樣,知道他心裡必不能全放下,輕咳了一聲。

  夜天灝往她看來:「嗯?」

  卿塵將手中書稿整理了一下:「若這一稿完結了,不防親自拿去給皇上看看,也省得我背記下來有個疏漏。」

  「什麼?」夜天灝一愣:「你背記這書稿?」

  卿塵嫣然笑說:「皇上如今對這部《列國奇志》已上了心,時常問起。」她隔幾日便來松雨台,回去覷機將記在心中的書稿閒說給天帝聽,如此月餘過去了,見天帝竟為這書稿所吸引,恨鐵不成鋼的怒氣漸漸也緩了,終於有了今日一道旨意。然而終究只有口諭,封王的寶冊、金印、儀仗、府邸卻都不見吩咐。

  夜天灝不想她竟如此有心,歎道:「難為你了。」

  卿塵道:「父子哪有隔夜仇,皇上做父親的已然退步,你便莫要僵著了。」

  夜天灝面上雖看著無恙,心中實對那日酒後意氣縱火燒了東宮一直耿耿於懷,道:「是我愧對聖恩。」

  卿塵突然想到什麼,將放在案頭的書冊推了推:「險些忘了,看看這個。」

  夜天灝打開裹著的一幅青布:「《擷芳集》?」他翻看道:「這是柳傳成的孤本,極難得的。」語中儘是驚喜。

  卿塵道:「確實是難得,有人費了不少心力為你尋來。」

  夜天灝原本欣悅的神情靜下來,知道他喜歡這套書的,怕只有一人。

  卿塵接著淡淡說了句:「前些時候動了胎氣,靜養了好些時日。」

  夜天灝終忍不住投去探詢一瞥:「怎麼?」

  卿塵見他終於還是著急,說道:「已不礙事了,現如今看起來人倒豐腴不少。」

  心中出乎意料的一鬆,依稀記起那日冒雪出京,夜天灝眼中出現痛楚而摻雜了矛盾的神色。長風肆虐,大雪凜冽,有個身影一路相隨,從伊歌城往北若遠若近的跟在後面,踉蹌深雪之中。長長的黑色斗篷隱隱掩住了身形,遮擋面容,他卻一眼便知是誰。

  心裡最溫柔的地方被緊緊壓著,幾乎要透不過氣來,抑的人要發狂。雖狠心看也不看她,卻是因早就鐫刻的深了,一動便痛徹骨髓。

  那日鸞飛聽聞天帝旨意,情願自己隨夜天灝遠赴涿州,也是因此不慎動了胎氣,卿塵想了想,終也沒再細告訴夜天灝。他對鸞飛依舊掛心,如此便好。

  夜天灝沉默了一會兒,道:「多謝你。」

  卿塵笑道:「我也是受人所托,何況,鸞飛畢竟是我妹妹。」

  夜天灝將心中抑悶的情緒斂去,也笑道:「你同四弟萬事小心,只別走我和鸞飛的老路便好。」

  卿塵一愣,宮中人人都以為她是湛王的人,不想夜天灝竟看的明白,卻亦或就是太明白了,反難得糊塗。

  夜天灝見她吃驚,說道:「四弟自小常同我一起吃住,不免比他人多幾分瞭解。這宮中人人污濁在裡面,唯他有一份真心待我。只是他一直是那冷淡性子,心裡有事也是不願說的,若哪日有了衝撞,你倒擔待著些。」

  深瞳瀲灩,淡淡波光終透了真切堅實,卿塵說道:「我認定了他,便就是他了。」

  夜天灝那一抹爽朗再現:「四弟比我有福氣。」

  卿塵大方道:「往來都是緣份,你也莫錯過了。」

  夜天灝語中深帶了感慨:「各人各命,造化弄人。」

  卿塵道:「命雖天定,卻亦由人,只看你和老天誰強些。」正是夜天凌曾說過的話。

  夜天灝笑道:「也就是你如此性子降的住他!」

  卿塵笑而不語,眼底無垠溫柔,深深如許。柔情底處,印著抹清冷的堅定,她不知道路有多遠多久多難,但她知道,自己同他,已沒有人能再放手。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仁王入見,呈《列國奇志》稿,帝悅,徹夜與之論。聖武二十六年春,擢仁王進英華殿太常司,主修歷朝通史。」...<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28 09:33 AM

65、只舟行見水窮處

  天朝《禁中起居注》,卷五十七,第十三章,起自天都凡一百二十六日。

  「帝微恙,召九卿以議儲,眾推湛王,仕族文者三千聯名書,具湛王賢。帝愈,不復議。」

  翠瓦金簷,早春的晴朗在重閣飛宇流溢了琉璃色彩,陽光下漸漸透出些清晰。遠望梨花正盛,冽風中幾樹繁花落蕊芬芳,雪壓春庭,襯著朱紅宮牆瑩瑩鋪了開來,暗香浮動。

  卿塵一身淡藍色的貢絹春衫,輕柔飄逸,遠遠看去便如這春日裡一道煙波浩渺的湖光,一籠煙嵐濃淺回轉,款款靜立在樹下。幾縷春風輕搖,花雨紛飛,她伸手接住了一瓣,修長指間落著一抹瑩白,微黃的蕊絲輕顫了顫,不勝嬌羞的柔弱,恍惚間只以為輕雪未融,然那一襲靈動春意是掩也掩不住了。

  她抬頭深舒了口氣,握緊了手指,細眉微鎖,似是遇上了什麼難解之事。

  春來乍暖,仍是涼意十足,天帝前些日子微感了風寒,朝中立時便將立儲之事提了出來。

  或者迫於形勢,天帝召眾臣公卿推議儲君,今日朝上,除兩位首輔丞相,三院六部九司竟有半數推舉了湛王,更有甚者,仕族文人聯名保薦,上《賢王書》以求立湛王為儲君。湛王之勢不可遏,盛在一時。

  太后自建章宮休養慈駕剛回,卿塵奉天帝旨前去陪伴,近幾日並未在致遠殿,但也知早朝上夜天凌一手提拔起來的官員,包括兵部,都不約而同上了立湛王的折子。就連褚元敬都不知為何,推立九王爺的折子早擬好了,卻被夜天凌昨夜深更一道急令改了內容,這裡面透著的奇怪,無由的叫人不安。

  夜天凌落的一招絕棋。若如前議,令湛王同九王成犄角之勢鼎立,隔岸觀火,網寬線長,兵行穩妥。如今他反手一力將夜天湛托上巔峰,峰凌絕頂光芒萬丈,雲端之下卻是萬丈深淵。

  欲揚先抑欲擒故縱,這法子是卿塵出的,她怎麼也沒想落到了夜天湛身上。心裡說不難受,只是騙自己。

  劍走偏鋒,一招之下斷死湛王之路,卻棄他者不論,令九王安然隱在暗處伺機而動,卿塵第一次覺得猜不透夜天凌究竟在想什麼。奇險快狠,深穩詭絕,便如傳說他行軍佈陣,他人無論是身在局裡還是立身局外,都深惑其中。

  宮中不期而遇,她默隨夜天湛走了半日,卻幾度隱忍心中掙扎,話到嘴邊生生嚥住。若設法點醒他的險境,便是將夜天凌至於危處,面上看起來雍容祥和的大明宮,暗波之中動輒生死,刀尖劍峰上,她既選了他,便死也要護著他跟著他幫著他,她只有他。

  揉碎一抹輕香,指尖抵在掌心隱隱的痛,春日晴空如夜天湛風神俊朗的笑,印在心底,此時想來竟深刻如斯。

  救命之恩,收留之情,扶助之意,他時時都在身邊,而自己終究是放開了手。

  或者,便從未將手伸出。

  緩緩轉身過,落蕊掠了一肩,任其飄零,無心去看。

  卿塵方要舉步,但見宮屏迤邐綵裳雲動,正迎面遇上殷皇后鑾駕。往旁輕輕一避,疊起些許心事,斂襟施禮下去:「見過皇后娘娘。」

  殷皇后優雅站定,春光下五鳳朝陽宮裝華美耀目:「免了吧。」卿塵謹慎抬頭,卻意外見那精緻妝容漾出親和笑意,不免微覺奇怪。

  殷皇后凝眸細細打量卿塵,梨花樹下柔雪淺舞,她便輕盈立著,款款淡淡,明明灩灩,翩然宛轉的輕羅宮裝固然嬌柔,美中卻暗斂冰雪之姿,一籠清光傲潔,一抹秋水入神,讓人掉不開眼,也難怪夜天湛鍾情於她。說道:「越發出挑的清麗了,別說皇上捨不得,本宮看著也喜歡。」

  卿塵聽她這話,心中突的一跳,但如今已養成了習慣,面如止水,靜靜回道:「皇上同娘娘恩典,卿塵惶恐。」殷皇后面前,她是無論如何也不露半分心性,亦十二萬分的警醒,絕不肯有一絲疏漏。

  殷皇后看了看她空著的一截皓腕處,竟笑道:「湛兒既把那串冰藍晶給了你,你便戴上無妨,不必顧及著本宮,空置著也辜負了那寶物。」

  話中有意,卿塵暗鎖輕眉,低聲道:「卿塵不敢。」

  殷皇后微笑抬了抬手:「本宮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斷不會為難你們,如今你只要好生侍奉皇上便是。」

  卿塵被這話驚震,直到殷皇后鑾駕遠去,仍怔在當場,幾乎忘了自己原是要去看蓮妃的。過了許久,才慢慢往蓮池宮走去。

  飄逸宮裝如同濛濛煙水,自白玉橋上穩秀的掠過,淡波一現,清遠脫俗。沿著雕龍畫鳳的玉欄,金水河幽幽一脈,隱隱環入了宮城深處。

  羽林侍衛見了卿塵,紛紛恭敬行禮。如今的羽林軍,怕已無人再敢輕看,明槍劍冷,甲冑森嚴,總覺比之前多了些叫人說不出的肅穆來。

  卿塵沒有像往常一樣微微笑應,只點了點頭。行走間一瞥,不去細看,連她也難發現羽林軍中慢慢替換了些新面孔,夜天凌那一道嚴令才不過數月而已。

  舉步踏入蓮池宮,早春來到,這裡卻依然未脫冬的清寂,疏疏朗朗,靜的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卿塵忽然一頓,折入園中小徑,蓮池宮正殿,天帝正緩步拾階而下,身後跟著孫仕安。

  避了開去,卿塵不欲讓天帝看到自己來此處,卻聽天帝站在庭中半晌,突然說道:「仕安,朕記得這處原種了一片滿庭芳,如今卻怎麼不見了?」

  孫仕安道:「回皇上,蓮妃娘娘不喜滿庭芳紛鬧,當年便清去了。」

  「哦。」天帝想了想:「還是你記得清楚,朕都忘了。」

  孫仕安道:「皇上日理萬機,操心的是天下,這些事就讓老奴替皇上記著也一樣。」

  天帝點頭:「蓮池宮建了快三十年了,看起來同當初也沒什麼變化,連裡面的人也是一樣,終不待見朕,連兒子也不上心。」

  孫仕安卻不敢貿然回答,只揣摩著道:「蓮妃娘娘便是這個性子,終有一日知道皇上的苦心。」

  天帝一笑:「朕哪裡再有個三十年啊。」語中儘是感慨,聽起來竟有些蕭索意味。

  孫仕安忙道:「皇上福壽康健,老奴還要再伺候皇上幾個三十年呢。」

  「聽聽,你都也跟了朕大半輩子了。」天帝說道:「不必忌諱言老,朕這幾日常覺得力不從心,是老了啊。」

  孫仕安道:「近日政務繁多,皇上何不命清平郡主回來,也好分憂。」

  天帝聲音肅沉,冷冷透著股靜穆:「朕身邊的人,他們哪個不打上了主意,卿塵這個『修儀』,是早晚要去的。朕倒要看看,除了湛王,還有哪個也有這心思。」

  孫仕安道:「老奴在一旁看著,清平郡主倒是忠心為君,政務上比先前鸞飛小姐絲毫不差。」

  天帝道:「若單說政務,她比鸞飛處的通透清楚,膽識見地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塊可雕琢的料。但在朕身旁,要看她知不知道該如何把握分寸,再說吧,看她便也能知他們幾個。」

  卿塵心中一凜,既在天帝身側又是鳳家之女,她這個修儀真真是樞紐中的一扣。天帝對這些兒子們一一都看在眼裡,也將她看在眼裡。

  此人彼人,是弈者又是棋子,進退攻守,分也分不清。

  孫仕安隨著天帝漸漸遠去了,聲音再也聽不清楚,卿塵心中卻明鏡一般,寒風淡淡,方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只一步啊,一步之差便不是這個局了。

  風冷料峭,竟仍是透骨的冰寒,卿塵靜靜回身離開了蓮池宮,一路低頭,思量著天帝同孫仕安的對話。

  延熙宮中常年縈繞著若有若無的檀香氣,叫人心池安寧,饒是重重心事也靜淡幾分。太后正同碧瑤說話,見了卿塵回來,問道:「你這丫頭哪裡瘋去了,半天都不見人影?」

  卿塵微笑著道:「太后找我嗎?」

  碧瑤說道:「郡主也真是,偏偏這時候不在,四爺來了半日,前腳剛走。」

  卿塵一笑,淡淡道:「既是四爺陪太后說話,正好我就得空偷閒嘛。」

  太后招手令卿塵來身邊,挽起手細細看她,慈目中透著欣慰:「你可知凌兒今天為何而來?」

  卿塵原本便紛雜的心情緩緩的沉下去,低聲道:「還請太后示下。」

  「害羞呢?」太后見她低垂著眸子,笑說道:「凌兒這冷脾氣,如今可算是轉彎了,終於應著個人能降住他,方才竟是來求我指婚的。卿塵,哀家問你,你可願意?」

  細微的一點淡淡喜悅,在卿塵心底衝出塵埃「撲」的綻放開來,然而瞬間落入了無盡深淵,猶如黑夜一抹煙花,短暫而燦爛。

  是這一日,曾經看著他清峻的雙眸想像過,曾經在他溫暖的懷中憧憬過,曾經夜深人靜時悄悄泛起漣漪,曾經晨光瀲灩中飛起心思,就在眼前了,就在指尖了,就在唇邊了。

  卿塵慢慢站起來,長垂的髮絲遮住了容顏,她離開錦榻,跪在了太后面前,一字一句的回道:「太后,卿塵……不願。」

  屋中一滯,太后同碧瑤都面色詫異看著神情冷淡的她。碧瑤同她情意深厚,多少也知她心事,急說道:「郡主,你這是……」

  卿塵叩了個頭,說道:「卿塵仗著太后疼愛,斗膽請太后收回成命……」話未說完,心中已酸楚難耐,晶瑩剔透的淚水串串點點,早抑不住滾落滿襟,竟再也說不下去。

  太后看著卿塵眉宇間的淒傷,放下手中的茶盞,揮手譴退碧瑤:「你先起來。」

  卿塵輕輕叩了個頭,默然起身。太后說道:「凌兒從小在延熙宮長大,他那個脾氣哀家知道,整天對人冷冷淡淡,心性又傲氣,不是個好相處的人,這麼多年也沒人讓他看得上眼,但今天他來求我指婚,哀家卻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的。卿塵,你跟了哀家這麼久,女兒家的心事哀家多少也看得明白,你倒是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你為什麼不願意?」

  卿塵臉上淚痕未乾,神情卻不再有異樣,她淡淡說道:「卿塵和四爺,無緣。」

  太后道:「怎麼這麼說?」

  卿塵道:「太后剛才也說了,四爺的性子並不好相處,多少時候他都是令人害怕的。何況,鸞飛剛剛出事不久,卿塵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天帝,沒有,也不敢有別的心思。」

  太后半合著眼思量了一會兒,再睜開眼睛其中多了幾分瞭然的惋惜,輕歎道:「哀家是過來人,這生在天家,想要得個知心人難如登天,本以為你們倆會是一雙好姻緣,可你既不願,不管是為什麼,哀家也不能強求。」

  淚已積滿了心底,然也冷到了平靜,卿塵眼底覆著一抹不易察覺力持的堅銳,低聲道:「謝太后恩典。」

  太后搖頭:「這真的是緣份不到啊!」

66、如寄空翠渺煙霏

  順水行舟,槳櫓輕搖,水波破開漣漪,一暈蕩著一暈,楚堰江到了靜處,兩岸映著一片湖光山色,似是滿城風雨喧鬧撇在了春色迷濛外,只剩下煙波浩渺,欲近似遠的,將盛世天都遙遙拋卻,紅塵已萬丈。

  便有弱柳扶風,悄吐了嫩芽,清新一枝梨花自岸上伸綻開來,臨水斜照,落下碎芳點點,潤在風裡,淡淡地沿了江水歸去。老漁翁粗糙的手有力的握著槳桿,只一蕩,船便徐徐的行著。看看船頭始終立著的女子,一襲纖秀背影裹在流澹回轉的煙嵐輕絹中,靜的似乎融入了這濃稠淡渺山光水色,一時竟覺得小舟已隨她凝佇,反是這山這水,悠悠的退了開去。

  自上了船,也不說去哪兒,就這麼隨波逐流。一程一道的過了,眼見這天色漸沉,家裡老婆子必已升了炊煙,等著開飯,小孫兒也不知是不是哭鬧起來。老漁翁搖搖頭又蕩了一櫓,瞇眼看去,遠遠江上來了駕小船,聽來水聲,不多會兒便到了近前。

  船雖不大,卻透著氣派,持槳的人倨傲中帶著禮數,抱拳道:「老人家,我家公子想過船去,還請兩邊一靠。」

  老漁翁磕磕煙嘴,笑道:「小船被這位姑娘包下了,得問問客家才行。」

  說話間那船一晃,艙中走出個藍衫公子,俊眉星目,溫文如玉,唇邊一抹儒雅笑意,壓的這泠泠春寒也一暖,對方轉身過來的女子說道:「卿塵。」

  卿塵見是夜天湛,先是一愣:「是你?」

  兩船輕靠,這邊小舟微微一沉,夜天湛已落步身前:「隔了船說話不方便,不如到這邊船上。」

  卿塵沉吟一下,點了點頭。秦越早一旁付了船錢,老漁翁惦著手中沉沉銀子,也不知是遇上了哪家公侯小姐,眼見一對神仙般的人物隨船去了,心底嘖嘖稱奇。

  船行緩緩,遠日斜下,在江面細細粼粼覆上了一道波光,漸漸斂入了煙青色天水中。卿塵同夜天湛並肩立於船頭,輕風吹的衣袂翩然,宛似出水洛神迎風飄舉,淡光灑金落了滿身,如仙般脫俗,一時叫夜天湛看的離不開眼。

  卿塵心裡鬱結,不想說話,只是靜靜看著遠處,夜天湛陪她站了一會兒,說道:「說是你不舒服,回相府住幾日,怎麼了?」

  卿塵想起自己出宮的借口,笑了笑:「沒什麼,只是跟了天帝這麼多日子,有些心力不支的感覺,想歇歇。你怎麼會尋到這裡?」

  夜天湛深深看了她一眼,雖不多說,眸底卻是細密關心,道:「秦越說在楚堰江見你上船,我便沿江過來,不想竟真遇上了。」

  卿塵將拂在臉側的秀髮掠回耳後:「江上爽闊,比宮中是另一番風景。」

  夜天湛舉目遠望,四合暮下,山水影影綽綽的模糊在天邊,梨花煙雨籠入一川輕暮,不再清晰,問她道:「你想出宮嗎?」

  卿塵抬頭,也不知何時,江中圈圈點點起了漣漪,氤氳濕潤,雨意盈滿了江畔。

  暮雨清新不期而至,潤潤的隨風撲來。夜天湛側身,自然而然將她擋在雨後,衣襟立時細細著上了幾點濃重顏色:「春早天涼,莫要著了寒氣,先入艙裡去吧。」

  卿塵伸出手掌,接落幾點雨絲,涼涼的印在掌心中,微笑說:「我沒有那麼嬌弱,只有出宮才得這樣閒情,是的,我從來沒有這樣想出宮過。」

  夜天湛注視著茫茫前方:「或者再忍幾日便好,昨日我已求了母后,向父皇請旨賜婚了。」

  卿塵猛的轉頭過來,夜天湛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眼中落滿了清亮雨絲。卿塵抑聲問了句:「為什麼?」那個若隱若現的猜測終於彰顯出來,一切都有了解釋。殷皇后態度改變,突然親近,夜天凌中途轉意,要將他置入不歸之路,都為他這一步,或者就連天帝,也不能再縱他榮耀下去了。

  夜天湛灑然一笑,笑中帶著幾分隱現的澀楚:「我知道你或者還不願,但我還是做了,卿塵,我早便不該讓你離開我那裡,這一次我不會再放過這個機會。」

  「即便賠上你現在所有的一切也願意?」卿塵直視著他,有些絕情的問道。

  夜天湛眼中掠過一道精光,聲音卻依然溫潤如玉:「現在所有一切,歷了十幾年經營追求,一步步到今日,豈是那麼容易傾覆放手。沒有這些,即便能留你在身邊,也無法護你周全,我不會賠上。」

  卿塵仰頭讓雨絲撲面襲來,深吸了口氣,用一種暗到死寂的聲音說道:「我即便成了你的王妃又如何,我待你之心,連靳妃姐姐一分也及不上,你要我做什麼?你對我越好,便是對自己越殘忍。」

  夜天湛眸中的柔軟凝滯了一下,聲音有些淡啞,說道:「相處日久,難道就無一絲感覺?」

  「有,不但有而且很強烈,從第一眼開始直到現在。」卿塵狠心說道:「但你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人,一個我愛過的人,也是我現在恨著的人,我想忘卻忘不掉。每看到你就如同看到他,因為你和他生的一模一樣,如果我說愛你,那麼我其實是沒有放開對他的愛,我會選擇任何人,但沒有辦法選擇你,我不知道對著你該怎樣,你明白嗎?」

  強烈而直白,那一刻她是寧文清而不是鳳卿塵,破釜沉舟般的話語自口中毫不猶豫的說出,帶著壓抑了許久的情緒。斷了他的心意,是給他一條生路,也同樣放了自己生路。李唐也好,他也好,她統統不要,統統忘掉,她只要那一個人。

  或者是因雨意,夜天湛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卿塵看不清面前這雙清湛的眼中現在是什麼神情,只能感覺他猛然轉身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夜天湛卻又停下了腳步,回身過來,良久看她。

  卿塵寂靜的回視他,眸中深不見底。直到他終於長歎一聲:「就算如此,我也認了。」玉樹臨風,灑然江上,夜天湛眼梢微微上挑,同樣平靜的說。

  卿塵只覺得四周雷聲悶的人心頭發慌,身子不由的晃了晃,扶住船舷:「我這一生或許注定是要欠你的。」一字一句錯錯落落而下,敲在人心頭。

  夜天湛似乎笑了笑:「欠著好,總有還的時日。」

  已是盡心無奈,也不想再說,卿塵鎖攏眉心,避開他,淡淡說道:「四面樓到了,我在這裡下船,天色已晚,你早些回府去吧。」

  夜天湛道:「你不回相府?」

  卿塵其實本就不想回相府去住,只說道:「我晚些時候自會回去。」

  夜天湛點點頭:「我送你上去。」看來已然恢復了常態,溫柔依舊,船緩緩靠上棧頭。

  卿塵攔住他:「不必,雨下的大了,何必折騰。」秦越見雨越落越急,遞上了傘,天邊隱隱雷聲,由遠至近悶響著滾滾而來,天地昏暗,想必立刻便是一場大雨要來了。

  卿塵將傘一撐,往岸上邁去,誰知腳下不穩船身晃蕩,冷不防歪了下。不及心驚,有人在旁一把扶來,夜天湛已將她護在懷中穩穩立住。卿塵急忙往後退開,躲過他的手臂:「多謝你。」

  一步之遙,夜天湛反手將她握住,雨中俊眸流光清朗:「無論如何,我認定了你就絕不後悔,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卿塵輕輕的將手掙脫出來,避開他的目光:「七爺請回吧。」

  夜天湛眼中含了千言萬語,但還是終究一笑,回身上船離去。卿塵怔怔看著被急雨籠罩的江堤,轉身,突然見四面樓門前,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在那裡。

  不知何時而來,夜天凌暗沉的眼中冷冷一片,注視著傘下的她,注視著這風雨中長浪拍岸的楚堰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28 09:34 AM

67、誠知此恨人人有

  木棧兩頭,一段若遠若近的距離,倆人靜靜立在那裡,誰都沒有說話。

  風意早就失了春日的柔軟,掀的卿塵手中竹傘晃動,伴著震耳悶雷,一道驚電裂開烏雲,在暗空中劃出灼目的長光。

  電閃之下,卿塵清楚的看到夜天凌眼底鋒稜暗肆,怒海狂湧,終於明白為什麼戰場上殺人如麻的將軍也會抵不過他凌厲注視而汗流浹背匍匐在地,就連肆虐的閃電都退怯了去,那攝人目光如同一把利劍直逼心底,讓她感覺喘不過氣來的悶痛。

  卿塵穩了穩心神,舉步向前走去,頭頂翻滾的雷電聽在耳裡並不真切,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能見到他的眼睛,天地間仿若只剩了那雙眼睛,看著自己,清晰如許。

  急雨斜斜打了滿身,羅絹帶著雨水緊貼著,透心的冰冷。他來了,她有多少話想同他說,現在,他來了。

  夜天凌一動不動的看著她,沉厲狂暗夾雜著深切的撕痛在眼中,卿塵叫道:「四哥。」

  「難怪,」夜天凌冷冷聲音沒有一絲感情:「我在這兒等你半天了。」

  卿塵低聲問道:「你見過太后了嗎?」

  夜天凌眼裡怒意閃過,一把將她的頭抬起,低頭俯視,聲音瘖啞:「難怪你追問褚元敬為什麼我要那麼做,難怪你不願皇祖母賜婚,難怪四處找不到你,原來是他。」

  油紙傘跌落雨裡翻滾著被吹入了黑暗中,卿塵感到他的手狠狠的握著自己,因為用力過度而微抖著,掙扎說道:「不是……」

  「那是什麼?」夜天凌抑聲道:「你親口拒婚,我亦親眼看見。」

  他眼裡的傷怒同這語氣,像把尖刀一樣刺入卿塵心頭,一刀刀刺著,痛的她幾欲窒息,倔強的揚頭道:「是……是……你放手!」

  夜天凌猛的鬆手,卿塵踉蹌扶住一旁欄桿,心裡那痛絲毫未緩,越發翻湧起來,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只靠在那兒喘息。

  夜天凌見她慘白著臉不答,一陣怒意夾雜著心痛湧上,劍眉緊蹙,像是極力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忽爾仰頭閉目雨水激了一身一臉,轉身拂袖而去。

  「四哥……」卿塵想叫他,眼前卻忽然一黑,心口抽起一道劇痛。冥魘隨夜天凌自宮中回來,早和謝經在樓中看著倆人情形不對,卻誰也不敢上前,此時見夜天凌突然離開,雨中卿塵搖搖欲墜,雙雙搶出來扶住:「鳳主!」

  卿塵恍惚見了他們倆個,艱難說道:「跟去……看看……莫要出……出事……」

  謝經對冥魘一示意,冥魘展開身形,沿江岸追去。

  謝經扶著卿塵,只見她渾身濕透,蒼白面色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早已流盡了楚痛,淹沒一切。

  兵部衙門府前,攔門百年的兩株老樹桃花虯枝盎然,雖沒有依水堤旁「一色錦屏三十里」的繁麗,卻也熱熱鬧鬧綻了滿樹。雨打春庭零落了些,紅粉嫩白碎錦似的鋪了一地,如今風一輕,柔柔灑灑飄揚起來,倒給這兵戈肅殺的衙門口添了幾分旖旎光景。

  衙門裡出入的武官兵將,本就都是些豪放不羈的人,沒有哪個有閒情駐足賞春,反而比平時更多了匆忙,甲冑長靴下不免踐踏了落紅,一晃,便碾入了塵中。

  自凌王同十一王爺提了設北疆都護府的條陳,天帝尚未有所決斷,南靖侯府六百里加急傳報,年前南靖侯重病,四月乙丑薨於鎮州。

  王侯封地本是世襲罔替的制度,理應由南靖侯長子繼爵掌管南疆,但老侯爺長子失德無能,其他五個兒子多有不服,竟亂起靈前,一發不可收拾,直鬧到朝廷來請決斷。

  此正是撤藩的一道間隙,天帝召眾臣議,凌王雖力主撤藩,卻反對急功近利,認為尚非時機。向天帝進言分地而封,請將南靖侯封地化為六郡分封給南靖侯六個兒子,如此各有牽制,藩王的權利亦被無形中削弱。若是此時下詔撤藩,四藩歷來互通聲氣,牽一髮而動全身,一旦異心亂起,朝廷尚未準備充足,海防、邊陲、關隴都將陷入危中,穩紮穩打,才是上策。天帝納了凌王之議,但為防南藩有變,軍中仍是厲兵秣馬,以備戰事,兵部自然是緊起了弦,一刻也不得歇。

  連著忙了幾日,夜天凌同十一出了兵部衙門,一陣暖風輕盈,落花飄灑夾著微香拂面而來,絲絲點點沾上素淨黑衣,他側頭避了避,眉峰緊鎖,深海般的眼底一片暗沉,連這明媚春光都冷了去,近日這副神情叫整個兵部人人小心翼翼,誰也不敢出半點兒疏漏,生怕惹火上身。

  十一憂心忡忡的看著夜天凌,落後一步,對衛長征低聲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兒?」

  衛長征輕聲道:「我也不知道,昨天問過晏奚,他只說大雨那日四爺從外面回來,自己站在落遠軒園裡傾盆大雨整整淋了一宿,四爺不開口,誰也不敢問是怎麼了。」

  十一皺眉,他深知能將夜天凌惹成這樣定不是小事,思量著上前道:「四哥,父皇前些日子賜下來宅子修整的差不多了,武英園連著暢音園,離你府裡只一條街,我和十二弟將過牆打通,左右連著,兩邊往來方便。」

  夜天凌停了下:「倒是不錯,什麼時候搬過去?」

  「下個月吧。」十一道:「幾天不得清閒,好容易沒事了,不如陪我去園子裡看看?」

  夜天凌雖心裡抑悶,卻也不願掃他興,便道:「也好。」

  武英園同暢音園兩處王府花園,對稱而建,裡面景致就如翻轉了一般相近相襯,是伊歌城中極難得的府院。天帝日前賜給了蘇淑妃所生的兩個兒子,降旨擴建修繕為新王府,可謂聖恩眷隆。

  嫩柳吐翠,春池冰融,園中曲徑通幽,錯錯落落,四下芳菲怡人。泠泠冽冽的一道清泉自地下引至石上,融融流了一帶碧水,分花拂柳曲曲折折往暢音園去了。

  夜天凌負手入了園子深處,對這滿眼春色視而不見,眉心始終緊著。

  只這一點空隙,沒有軍務沒有政事,那種感覺便如影隨形的湧了上來,無比清晰的一幕,紅桃、輕柳、醉香、流泉,都如她,笑盈盈清冽冽的在自己面前,一翦秋水似的明淨,一籠新月般的輕柔,從沒有此刻樣的清晰。

  那一道利痛,自心口直浸入骨髓,只腦中有一絲兒空閒,便是她,滿了心懷。

  冷面下隱著能融了冰川的火,灼的五臟欲焚,他閉了閉目,唇角凌厲的銳成一刃。耳邊突然傳來說話聲:「沿這邊過去便是十一哥的武英園,咱們看看去。」聽上去是夜天漓的聲音。

  似是有人應了一聲,夜天漓又道:「春雨才過幾日,竟桃花都開了。卿塵,去年冬天咱們還說下了雪飲酒賞梅,誰知被平隸疫情攪了,如今換做飲酒桃林,不也是美事一件?」

  卿塵似是笑了笑,說道:「若能尋得『桃夭』美酒來,才配這美景。」

  夜天漓道:「這有什麼難,倒是你沒精打采的,怎麼好好的說病就病了呢?好些了便該出來走走,總悶在屋裡也不行。」

  卿塵淡聲道:「什麼大驚小怪的,不過懶得動,皇上都放我歇著了,你還特地拉我來這兒。」

  這熟悉的聲音叫夜天凌猛一晃神,十一笑道:「不想正遇上他們……」一扭頭,見夜天凌面色清冷,眼中隱隱掠過一絲銳光,愣了愣。

  夜天凌沉聲道:「十一弟,我府中還有事,先走一步。」說罷竟便轉身出了武英園。

68、抽刀斷水水更流

  「四哥!」十一叫了聲,突然頓住,心中恍然。身後夜天漓已喊道:「今日真巧了,十一哥也在園中。」

  十一回頭道:「剛從兵部出來,就順便過來看看。」留神見卿塵目視蜿蜒消失在山石後的小徑,輕眉微籠,眼中濛濛一片淒清,襯著月白衣衫臉色也淡淡,靜的有些深暗意味。

  夜天漓仍是那副散漫模樣,月白窄袖長衫下舉手投足都是不羈,笑說:「聽說兵部最近忙的人仰馬翻,幾天都見不到你,母妃今早還說呢。」

  十一道:「也就這一陣,再忙也不及四哥,都幾日沒正經合眼了。」卻見卿塵細眉微微一蹙,轉而又恢復了平淡模樣。

  「四哥是越發嚴厲了。」夜天漓笑道:「我們才說飲酒賞花,正要差人去找你們,也不知四哥、七哥他們是不是空閒。」

  卿塵眸底滯了下,攔住夜天漓:「他們都忙著,人多了反亂,就我們三個人好了。」

  「也好。」夜天漓只道她不愛喧鬧,沒往深處想,轉身吩咐人去辦酒,幾人往桃林過去。遠遠就見雲蒸霞蔚,絢爛無邊,當真是芳菲四月,人間美景。

  十一借個機會將卿塵扯到一邊,低聲問道:「你和四哥怎麼了?」

  卿塵鳳眸低垂,淡淡說道:「沒事。」

  十一一皺眉:「還說沒事?一個玩命似的難為自己,一個病倒一場臉現在還慘白著,好端端會這樣?」

  卿塵抬頭,對他一笑,很認真的說:「真的沒事,只是一點誤會,過些時日自然便好。」

  十一道:「既知是誤會,怎不解釋清楚?」

  一抹桃色自卿塵眼中掠過,她悠悠看著那桃林:「不解釋自有不解釋的好處,也不必解釋。」想了想又道:「往後你們不要常來找我,但凡行事,謹慎收斂。」

  十一自她話中查知了幾分不尋常,夜天漓在前面招呼道:「你們倆快些。」他不便多言,只說道:「四哥這幾天心情可壞到家了。」

  風過芳菲起,翩躚發間,卿塵只應了一聲「嗯」,便轉身先行。

  桃林下輕紅鋪了一地,夜天漓已伸手將一小壇「桃夭」拍開,花香添了酒香,清清冽冽溢了開來,未飲人已醉。

  幾人尋了一方平石,隨意而坐,卿塵將那銜珠杯執起,白玉中一抹嫣然酒紅,妖嬈萬分。抿一小口,既不烈,亦不嗆人,只是一點飄忽瑩徹的酒意,滿是桃花繽紛的風流,偏生又化進喉舌一般,縷縷醇厚香釅。

  仰頭入喉,那一股暖流自腹中直衝上來,不覺雙頰已微熱,方才清淡的醇綿,慢慢便回出些莫名的酸澀,裊裊纏綿四肢百骸。

  這酒,淺酌豪飲都是蕩氣迴腸。

  十一早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好酒,桃夭引鶴,醉中風流。」

  卿塵抬手斟酒,舉杯道:「借這灼灼桃花烈烈美酒,賀你二人即將新遷府第之喜。」兄弟倆人笑受了。

  桃花影裡落英繽紛,幾巡過後,十一忽覺卿塵今日已飲了數杯,一擋她:「這酒後勁烈,你又沒酒量,別多喝了。」

  卿塵笑推他:「任你醉中風流,不容我酒裡乾坤?」斜靠著一株桃樹,腮側淡飛輕霞,星眸微熏,眼底卻清凌一片,朦朧笑意似幻似真,映在那瓊漿玉液中。

  她看得清楚,揚眉一笑。

  再斟滿,同夜天漓飲一杯,夜天漓興起,擊節吟道:「酒醒只在花間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

  卿塵搖手:「你這個不好,聽我的。」又灌一杯酒,將那白玉杯丟下,半醉中偏偏心底明晃晃的亮醒。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消萬古愁!」

  長興高歌,一氣而成,拂袖將那桃花揚的滿天,只覺胸口熱辣辣的,那酒不知怎麼化出了淚,沾惹落紅紛紛。

  「好詩!」夜天漓方讚道,突然見卿塵落下淚來,不禁詫異:「這是怎麼了?」

  卿塵笑道:「來,再喝!」

  十一已將她杯子拿開:「卿塵!」

  卿塵見他喝阻,也不去找杯子,揮手道:「好吧,已經醉了,我不喝了。」靠在桃枝間,仰起頭,妖艷桃紅在她水濛濛的眸底映的清澈。

  腦中千頭萬緒,也不知在想什麼,只是這酒像掀開了五臟六腑,將沉澱至深的東西一併翻騰上來,抑也抑不住。恍惚間似是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地方,也曾同那些朋友買酒言歡,高談闊論,笑燈紅酒綠,將年華縱歌。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她嘲弄地看了看衣間桃花,糊塗了,忘了現在她是誰呢,果然酒是會醉人的。是醉又如何?

  長石白玉廣場,平坦莊嚴,寬十丈有餘,遙接致遠殿前殿。一旁大道兩側植著各色樹木,雖都是參天直立,卻因廣場的空闊而顯不出十分的高大,數日春風過,雨水又足,如今枝頭已綻出巴掌大的小葉,陽光下輕蔭點點,十分的愜意招展著。

  夜天凌踏上殿前的玉階,當職的內侍上前道:「四爺,皇上今天在武台殿,請您和十一爺來了便即刻過去。」

  夜天凌點點頭,也沒說話,負手而行,若有所思。「四哥!」十一在身旁說道:「你就這樣去見父皇?」

  「怎麼了?」夜天凌停下腳步。

  十一道:「眼下大好春光,你卻一臉的冷霜看著倒像三九嚴寒,父皇能不問嗎?」

  夜天凌眉心微皺,高處望去,大明宮北側岐山一脈峰巒起伏,如今盡帶春意,深淺翠綠層層疊疊,叫人眼前一新。他站在殿前靜了靜心,轉身道:「走吧。」

  十一暗中搖頭,說是誤會,卻也不知要僵到什麼時候。進了武台殿,沒想到卿塵竟在,接連幾天早朝沒見到她,倆人都以為她尚未回宮。夜天凌身形猛的一頓,卿塵正在和天帝說話,此時聞聲回頭,本來便沒多少血色的臉上似乎更添了蒼白,卻襯的一雙眼睛越發幽深,如同星夜,平靜中無垠,無聲,無喜,無怒。

  「兒臣見過父皇。」

  「四爺,十一爺。」

  淡到極至的聲音,聽在耳中卻如千斤,夜天凌面無表情的看向他處,卿塵亦靜靜的轉身重新面對天帝身前的皇輿江山圖。

  「卿塵,給他們看看。」天帝抬手命夜天凌和十一起身,仍舊注視著地圖在想事情。

  卿塵自龍案上取過一道本章,猶豫了一下,上前遞到十一手中。十一背著天帝,目光中帶著擔憂的在卿塵和夜天凌之間看過,卿塵緩聲說道:「這是東屏侯上的本章,主要是請求增加海防軍費,擴招新水軍。原因是自去年始東海一線常常遭到倭寇襲擊,今年已有二百八十多艘商船或漁船遭劫,所受損失折合白銀大約五十四萬兩。其中最嚴重的一次是本月壬午,倭寇竟攻到督都府陳兵重防的近海,雖被擊退,但雙方都損失較大,應該只能說是慘勝。」

  夜天凌接過十一遞來的本章,習慣性的並沒有立刻翻看,而是聽卿塵略說重點,聽到這裡問道:「四個月來二百八十多艘船遭劫,那就是說每天都能遇上倭寇?」

  卿塵道:「照這個數字推算,是每天至少有兩艘船遇事,聽起來非常頻繁。」

  「未免太過頻繁。」夜天凌道。

  「倭寇攻到近海,是上岸交戰了還是海戰,這不是小事,究竟是個什麼狀況?」十一也思量著道。

  「本章中一筆帶過,語焉不詳,顯然重點不在此。」卿塵道,夜天凌這時才瀏覽了一下本章:「重點在軍費。」

  天帝此時轉身問道:「凌兒你怎麼看?」

  夜天凌斟酌了一下,說道:「兒臣認為,這道本章應該駁回。」

  「說說看。」天帝道。

  夜天凌道:「東屏侯此時上這種本章,顯然是因南藩六郡之事投石問路來的,既然定了要撤藩,便沒有必要再往裡面填銀子。何況,去年年底新水軍軍費剛增了四十萬,現在竟再要六十萬,也沒有這個道理。」

  「那倭寇呢?」天帝再問。

  夜天凌略一沉思:「禁海。」

  天帝蹙眉思量:「禁海?」

  「皇上,」卿塵淡聲說道:「四爺的說法有欠考慮,禁海一事不可輕易為之。」

  天帝道:「怎麼說?」

  卿塵稟道:「東南沿海一線的商船貿易多年來都是當地稅收之重,亦是百姓生存之道,一旦禁海,兩面都將失去依恃。何況,我們能禁的只是自己的船隻,倭寇卻不會遵守禁令,如此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成了因噎廢食。對倭寇越是忌諱退避,他們便越張狂,以攻為守才是根本。」

  十一十分詫異的看向卿塵,夜天凌眼底一動,天帝道:「卿塵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夜天凌聲音中不帶絲毫感情,說道:「兒臣所說的禁海,並不是全面封禁,倭寇出沒之地多在東海一線,越往南則越少,所謂禁,是要擇其重點,亦是在限定的時日中。之所以要禁海,是因為現在沒有精力同時應對北疆和東海兩面的負擔,只能先以一方為重。出擊倭寇說起來容易,實際上每年人力物力的消耗幾乎同沿海州郡所收繳稅銀相抵消,禁海節省的軍費足以彌補損失,所以這六十萬軍費的本章,還是應該駁回。」

  天帝看了眼卿塵,卿塵淡眉輕掠,說道:「我倒覺得,這本章可以准。」夜天凌和十一不約而同的皺眉,今天似乎夜天凌所提的每一條意見,卿塵一定有相反的看法。

  卿塵在他們各自不同的眼光中緩緩說道:「朝廷定了撤藩,對四藩來說絕對不是個好消息,他們也不可能束手待斃,一個不慎遭其反噬,後果不堪設想。既然知道東屏侯這道本章有目的,便應該順水推舟,大大方方的准了他,表面上不露絲毫異樣,消除他們的戒心,才是穩妥之計。」

  夜天凌冷聲道:「東屏侯若是真因撤藩而有異動,這六十萬的軍費豈不正中他下懷?」

  卿塵立刻道:「並不是說准了本章便要給錢,六十萬兩也不是小數目,哪裡是說拿便拿的。四爺現在接手戶部,難道沒有法子可以拖?去年的四十萬軍費還有二十萬沒兌現呢,慢慢耗著,耗到無疾而終。」

  夜天凌道:「如此一來,出擊倭寇還是一句空話。」

  十一暗中以眼神示意卿塵,卿塵卻視而不見,說道:「但禁海非但事關重大,而且也不能解決根本。」

  夜天凌道:「禁海是緩兵之計,目前而言就事論事,難道有更好的法子?」

  天帝忽然一抬手:「這是爭什麼呢!」他們倆猛然收聲,天帝目光威嚴的一掃,說道:「朕問你們,撤四藩、退倭寇,軍費,禁海,你們說的這些都是為了什麼?」

  「肅邊境,固國本。」幾乎是異口同聲,夜天凌和卿塵一併答道。

  天帝「哼」了一聲:「都還清醒。」

  十一及時在他們倆人之前笑道:「說了這半天,原來是殊途同歸。父皇,其實四哥和卿塵說的各有道理,軍費一事,卿塵這法子不錯,咱們不妨和東屏侯扯皮,軍費就批給他,但兵部、中書省都可以上本章封駁質疑,讓他們列預算,再議再審,這都容易。」

  天帝指了指卿塵:「也就是女人才想得出如此耍賴的辦法。」

  卿塵輕聲道:「兵法有雲,明修棧道暗渡陳倉,和這是一樣嘛。」

  十一道:「若說兵法,四哥那便是擒賊擒王。四藩之中最棘手的是北晏侯,所以撤藩當以北疆為重,若是拿下了北疆,其他三處都不足為慮。所以說一段時間的禁海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先以治標之法暫緩,待騰出手來再治根本。若兩邊同時下手,或者顧此失彼反而得不償失。」

  夜天凌道:「父皇,現下國庫的情況也確實容不得我們處處兼顧。」

  「哦?」天帝問道:「戶部那邊你近來看察的如何?」

  夜天凌微微攢眉:「兒臣發現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尤其是賬目上極為複雜,還需要些時日瞭解。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眼下能動用的太倉銀實在是不多。」

  天帝點了點頭,卻問道:「朕看你今天怎麼不比往常冷靜?」

  夜天凌深深吸了口氣:「兒臣知錯。」

  十一急忙說道:「父皇,這幾日京郊各州郡駐營換防,四哥昨晚一直在兵部衙門都沒回府,想是有些累了。」

  天帝道:「朕也知道,兵部和戶部兩面擔子都不輕,你們兄弟兩個也不容易,今天沒別的事,都回府吧。卿塵也去吧,這幾天不必時時過來,待身子好了再說。」

  「謝皇上體恤!」幾人一同跪安退出武台殿,卿塵走到殿前便說道:「我還有別的事,不送四爺和十一爺了。」說罷屈膝一福,就要往復廊那邊去。

  「卿塵!」十一叫住她:「你這是幹什麼,回宮來也不見你說一聲,剛才又為何處處要和四哥過不去?」

  卿塵停下來,平靜的看了夜天凌一眼,道:「方纔只是就事論事,請四爺不要介意。」

  夜天凌注視著卿塵淡墨樣毫無顏色的容顏,似乎不過幾日,從神情到語氣都生分的異樣,不由得便有一絲滯悶夾雜著疼惜堵在心間,他開口道:「很久沒去裳樂坊了。」

  誰知卿塵頭也不抬:「今天靳妃姐姐約了我去湛王府,怕是不能陪四爺去了。」

  夜天凌臉色猛的一沉,再不多言,逕直拂袖而去。他走出幾步,忽然側身回頭,卿塵亦正在長長的殿廊處駐足回眸,遙遙間一望自他身前直透入了心內,如同浮春下一道乾淨卻犀利的陽光。

  卿塵停了片刻,加快腳步拐入了邊廊,冷不防被人拽著入了一道側門,她才發現十一一直跟在身後。

  十一盯著她,有些不悅:「你分明存心招惹四哥。」

  卿塵鳳眸一抬:「我說了只是就事論事。」

  「我不是說在武台殿,是你剛才那句話,你明知道定會惹怒四哥,偏偏還要那樣說。聽說這些日子七哥和九哥都常常去左相府,你到底怎麼回事兒?」十一問道。

  卿塵輕攢細眉,徐徐說道:「皇上手中壓著兩道請旨賜婚的手本,一道是七爺的,一道是九爺的,皇上在等著看,還有沒有人上第三道手本。你說我該如何?在皇上面前支持四哥的所有政見,還是和你們一起毫無顧忌的去裳樂坊玩?」

  十一聽到九王也請旨賜婚,先是有些吃驚,繼而說道:「這些話你能和我說,難道不能和四哥說?兩人之間偶爾誤會不要緊,但若拖的太久,再要彌補便難了。」

  卿塵淡淡垂眸:「他需要聽我的解釋嗎?」

  十一十分無奈的說道:「七哥剛請旨賜婚,你便拒絕了皇祖母的指婚,剛才還說出那樣的話,四哥這算是好的,但凡男人都忍不了。你也看見了,這幾天他忙的不可開交,你真忍心?」

  眼前閃過夜天凌清矍的面容,卿塵輕聲說道:「四哥他心裡不會不明白的,你替我帶句話給他,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

  十一笑了笑,點頭:「一定帶到。」

  卿塵側頭微笑:「多謝。」...<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28 09:35 AM

69、醉笑陪君三千場

  練功房裡一片劍聲清嘯,隔著門都能感到種逼人凌厲,晏奚小心翼翼的推開門,喚了聲:「四爺。」

  「出去!」夜天凌冷冷的聲音傳來,駭的人心底一哆嗦,晏奚忙道:「十一爺來了。」

  十一對晏奚揮揮手,叫他暫且退下。青石地上丟著件外衣,夜天凌只著了黑色勁裝,手持長劍,見他進來,道:「來的正好。」將劍斜橫,正是「歸離十八式」的起手式。

  十一眉梢一挑,招未動,那劍上已利利抑滿了殺氣,可不好對付,說道:「四哥指教!」反手將一桿銀槍挑起,足下不丁不八,整個人頓時肅然,挺勁如松,抵著那逼人劍氣。

  嘴角冷銳,夜天凌眼中微光精閃,手間驟然爆起一團耀目的寒光,就在此時十一銀槍洞出。

  劍如白虹,槍似銀龍,錚然清鳴伴著「叮噹」數聲,兩道人影似是隱入了劍雨槍影之中,儘是以快打快的招數。

  劍風凌厲,砭人肌膚,似將這濃濃春日逼的無處遁形,幾欲換做了蕭煞寒冬,十一一桿銀槍使的出神入化也頗感吃不消。兩人常在一起練武,熟知對手,見招拆招直戰了四百餘回合,但聽一聲刺耳的交撞聲,十一手中銀槍竟被脫手震飛,他「哈哈」一聲長笑,人站也站不穩的仰面躺倒,酣暢淋漓說道:「四哥,痛快!」

  夜天凌身子晃了晃,以劍拄地,單膝跪倒,虎口處鮮血長流:「槍法有長進。」說罷終於一鬆手像他樣的躺在了青石地上。

  一時間屋中只有兩人的喘息聲,汗水貼著涼地慢慢浸下來,歇了半晌,十一道:「四哥,卿塵有話讓我帶給你。」

  夜天凌黑瞳微微一縮,聽十一說道:「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他嘴角隱隱浮起一絲苦笑。

  十一見他不語,扭頭道:「四哥,咱們誤會卿塵了。」

  「我知道。」夜天凌淡淡道。

  「你知道?」十一詫異,忍不住撐起身子問:「你知道是誤會?」

  夜天凌靜靜仰面看著高高在上雕刻精細的棟樑,目中幽深:「那天在四面樓看到她和七弟在一起,我是氣糊塗了。其實自她回左相府的第二日,那裡便有父皇的人在,如果我沒有猜錯,她這個修儀現在一舉一動都在父皇眼裡,若在此事上有什麼差池,父皇必定不會輕饒她。而且父皇是要借她來看我們,她在武台殿說的做的都是故意的。」

  十一鬆了口氣道:「你什麼時候知道的?我還以為你剛才氣她說那樣的話呢。」

  「那一刻確實有些氣,」夜天凌落在身側的手掌緊握成拳:「但回了府,卻更恨自己護不了她周全,反要她為我受委屈。」

  「她有那一句話,你該知道她的心。」十一道。

  夜天凌閉上了眼睛,想起卿塵的話:「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低聲默念,心底漸漸一片安然。

  絕谷峭壁,懸崖上一叢紅艷艷的山茶花似是擷取了山川之靈氣,臨淵怒放,招展多姿。

  卿塵隨地坐在崖邊,注視著那高山峻谷,衣袂迎風,前方依稀傳來激流的水聲。雨水裂開冬日乾枯的峽谷奔騰而過,穿越萬山叢林,翠綠迤邐覆著蒼山。夜天凌曾經帶她來過這個山谷,她記得此處一草一木,如今看來年年春相似,但卻只有她一個人在這兒。

  莫道不銷魂,相思甚處已成癡。四野空寂,如同此時一顆心,輕悵悵,空落落。

  只有在這兒,她才能肆無忌憚的想他。曾提韁立馬開懷暢笑,曾淵臨嶽峙傲視天地,曾指點江山意氣飛揚,如此清晰,清晰的觸手可及,如同一灣清冽深潭,一紋一波漓漓暈漾著,不休亦不止。

  七彩碧璽在光下璀璨,玲瓏剔透,映著她清麗的眸子。曾經糾纏心間的一縷執念,此時只餘了渺遠的印記。參不透紅塵,望不穿恩怨情仇,眾生苦,苦為情生。她自知是認定了,沒有徵兆亦無絲毫猶豫,是他,為他,他不會離開,她也知道。

  唇角掠過一絲明淡的微笑,卿塵站起來對著山谷大喊:「四哥!」面上濕濕的,風吹來有些涼意,浸著肌膚,同那笑化在了雲間。

  風馳蹄聲輕快,停駐在山石錯雜中,夜天凌意外的看著山茶花中飄逸的白色身影,臨空搖曳,幾欲乘風歸去。

  那一聲呼喊,自四面八方迴盪過來,一瞬漲滿了心口,苦澀酸甜,恍惚間竟叫人有種不顧一切的激狂。他飛身下馬,落在卿塵身後,張口欲喊,一眼見那下臨絕壁的山石搖搖欲墜就在崖邊半步之遙,怕驚嚇了她,只輕聲叫道:「卿塵!」

  卿塵渾身一顫,不能置信的回身過來,怔怔看著夜天凌站在面前,早蓄滿了眼中的淚水悄然而下,一言不發。

  夜天凌往前邁了一步,卿塵突然搖頭:「別過來,別過來。」抬手將淚水抹掉,躲開了他的注視。

  眼底猛的波動,夜天凌眉心驟緊,轉身之下便是深淵,他沉聲道:「卿塵,那裡危險。」

  卿塵怔忡,突然淚水中帶出一抹淡笑:「我又不會跳下去。」她側頭道。

  夜天凌伸手道:「你先過來。」

  卿塵聞言斂了笑,靜靜看著夜天凌,她向前走了一步還沒站穩,人已被夜天凌一把擁入懷中,緊緊抱住,臂上力道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力量,叫人一動也不敢動,一動也動不了,幾欲窒息。

  她伏在夜天凌胸前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氣惱揮手捶他,又被他環著掙扎不得,心中那道委屈無處發洩,竟扭頭往他肩頭狠狠咬下。

  夜天凌悶哼一聲,只是摟住她。那痛銳切,反而一瞬模糊了,散在心底若有若無的,牽起層層憐惜溫柔。過些時候,他才低聲問道:「氣消了?」

  卿塵早已鬆口,頭抵在他肩頭淚流滿面,悶著不語。

  夜天凌手指沿著她溫涼的秀髮滑下,感覺到她的淚水緩緩滲入衣襟,卻又不知該怎樣安慰。停頓了會兒,終於說了幾個字:「卿塵……對不起。」

  山林四寂,眼前遠空萬里,淺翠輕碧雲籠煙峰,迷離了雙眸。

  冷傲如他,自負如他,竟說了這樣的話出來。卿塵怔怔聽著,普通莫過這寥寥幾字,卻像一張細細密密的網,讓人失了思緒,一步邁入了他設下的領域。想著想著,一股欣慰甜蜜自心底升起,垂眸笑了起來。

  夜天凌扶著她雙肩輕輕一退,微皺了眉頭:「又哭又笑,這是怎麼了?」

  卿塵不語,望著他。卻見夜天凌也只是這般垂眸凝視,少有情緒的眼中此時深沉而專注,近乎執著地望進了她心湖深處,攪起一股柔和而強勁的水流。他似乎只是盯著她的眼睛,但卻叫人覺得渾身上下無一處不在他眼底,她突然聽到一聲輕歎,一個不慎柔唇已被夜天凌俯身吻住,切實的熱度帶著霸氣的溫柔激起心湖千層浪,烈烈濃濃的,那麼霸道,讓她無處可逃,那麼輕柔,讓她被包容的眷寵,深深攻陷了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清明縝密的頭腦沉沉,已是一片空白,只餘下他唇吻溫熱。

  不知過了多久,卿塵顫抖著睜開眼睛,長長睫毛微微一動,卻又羞怯低下。夜天凌唇角勾起一絲微笑,轉瞬即逝,輕輕抬起她的頭,修長手指將她臉上隱約殘留的淚痕抹去。一剎那,卿塵意外的在他眼中看到一種深痛不安的神色,彷彿他竟在懼怕什麼,有什麼隱在他心底不願想起偏又揮之不去。

  「四哥。」她輕聲叫道:「你在想什麼?」

  夜天凌沉默了一下,目光投向了遠山疊嶂,簡單說道:「想你。」

  卿塵微微一愣:「我不是在這裡嗎?」

  「嗯。」夜天凌應道,回神凝視眼前人兒,眼底已恢復了那清淡深銳。兩人攜手在一處岩石上坐下,卿塵側頭看了看夜天凌:「你有心事。」

  山間明淨的陽光透過薄霧,映在夜天凌側臉勾勒出稜角分明,舉目處深峰峻谷,夜天凌的目光便凌於那雲峰之上,遙遙的看了出去。

  卿塵微一晃神,覺得此時的他渾身透著一股孤寂,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卻聽到夜天凌聲音別於往日的淡漠:「真的願意跟著我嗎?」說話的時候他依然看著遠方,似乎像是在自言自語。

  卿塵沒說什麼,只將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尖有些微涼,夜天凌反手將她握住:「莫先生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麼?」

  莫不平嗎?卿塵問道:「哪一方面?」

  夜天凌道:「關於我。」

  「關於你,」卿塵回憶了一下:「似乎也不多,說的時候你多也在。」

  夜天凌眸底靜寂,然在看向卿塵時終又有一抹苦澀流過:「莫先生是我朝奇門相術的第一人,多年之前還是皇子老師之時,曾為我佔過一卦。」

  卿塵道:「是什麼卦?」

  夜天凌淡淡道:「孤星蔽日。」

  卿塵微微愣神:「天乾六十四卦中,孤星蔽日?」

  「是。」夜天凌答道。

  卿塵又問:「莫先生怎解?」

  夜天凌眼睛微瞇,極冷一笑:「其芒盛,天合無雙,親者去,近者離,雖日月而蔽之,孤絕獨以終。」

  卿塵眼中一動,眉目淡遠:「我不信卦。」

  夜天凌唇角微銳,帶著抹孤傲:「我亦不信。但是那日皇祖母在延熙宮中指婚的時候,這忘了許久的卦語卻在那一瞬掠入我腦中,還有唐忻,她是死在我的箭下。戎馬半生,我冒過不少險,但卻偏偏不敢冒這個險,拿你賭這一卦。所以那時我幾乎什麼都沒想,便回絕了皇祖母。第二次求皇祖母賜婚前,我特地去找過莫先生,莫先生卻道天數無常,要我順心而為。我思量了許久,斟酌了許久,卻是放不下,所以終還是去求了皇祖母,誰知這竟險些害了你。你拒婚,出宮,去見七弟,我幾乎便要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深處偏又有一絲難言的滋味,覺得或者這才是對的。待明白了你那麼做的原因,我卻更不知道該怎麼對你。卿塵,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夜天凌靜靜的說著,卿塵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麼多話,第一次,他那樣坦白的展現在面前,清澈的如同一道山流,卻又偏偏帶著絲深忍的惆悵,叫人痛至心口。

  「莫先生奇術獨步天下,卻看不透我的命。四哥,我在這裡,或者是因我不在其中。」卿塵似笑非笑的歎了口氣:「這便也就是我的命,在這裡我比任何人都更孤獨,我只有你,我也不想管其他。你若認定了我,便是孤星該散了,它不散,我讓它散。」

  生生世世,輪迴皆緣法。既來了,便是該來了。

  夜天凌突然揚眉長笑一聲:「這懼怕滋味,我竟也會惑在其中。卿塵,世上有你,得之我幸。」

  卿塵道淡定說道:「與君同在,此生無悔。」

  夜天凌眼中有一抹極燦亮的光彩,將她攏住,倆人輕輕握了雙手,一笑中,心相映。

70、釋得緣故春風生

  暖風熏醉,御花園中染了春菲,百花熱熱鬧鬧的爭相綻放,蜂蝶流舞,濃郁花香鋪疊明艷,一叢叢一簇簇,絢麗的張揚了滿院。

  翠柳細葉初展,靜靜的在玉瑤池的水面上照出一彎纖細倒影,微隨了風一晃,蕩起幾絲漣漪,劃開一暈平靜如玉,遠遠的淡去了。

  金絲楠木案上,長鋪著一道奏折,奏折上是一筆漂亮柔和的行書,清而有骨,放而有致,雋秀時深隱銳意,峻傲處沉而不露,沿著這明黃折子紙一路行雲流水般的書下,卿塵手中的紫玉筆桿輕輕晃動,在最後微微一勾,稜角鋒銳,帶出了一絲琥珀松墨的清香。

  她直了直身子,輕輕筆將放於一旁溢著墨香的蕉葉紋素池端硯之上,隨目瀏覽過去,日日曆練,這字早已得心應手了,和他的像,卻又不盡然。她笑了笑,待墨干便將折子收起,如今天帝身旁這道長案幾乎成了她的專用。這一「病」,又拖了了半月有餘,當她再次每天隨著天帝早朝的時候,天帝將更多的政務交於了她,甚至有些本章也只是看看說說,一併由她代批。這在歷朝裡也是少有的是,眾臣言論非議,天帝一概留中不發,人人都看的明白,鳳家的恩寵權勢是達了鼎盛。

  卿塵心底澄明,對這日盛的隆寵不驕不躁,只在政務上用心,常是深更已過人還在燈下。逐日以來,天朝歷來人政越發爛熟於胸,行事也如魚得水般通透。然她只少言慎行,除了擬旨批奏這樣的代筆之事外,於朝事不議不論,尤其是遇上各皇子經手的政務,更不著痕跡的避開,反將一腔心思放在了農工水利、曆法醫學之上。

  遙春閣中闢地開園,親自研究稻穀農耕;春汛將至,上折子請修河防,維治水利;同欽天監現任正卿祭司烏從昭觀天象、制儀器,輔修太衍曆法;亦在製藥、針灸等處更精深的鑽研了下去。幾千年後偶爾聽到看到的知識,前遠的見地,如今似繁枝茂葉般鋪展了開來,有教有學,盡心為用。便如夜天凌養精蓄銳著手撤藩,定邊疆,清庸吏,查虧空一般,動中極靜,於朝堂上波譎雲詭,針鋒相對過眼而不亂,似無此事。不約而同放眼於天朝之根本,之基業,整頓、修補、勾畫、拓展,盛世下沒著的危機便自此時已收鋒遏勢,在兩人手中一一無聲無息的扭轉。

  卿塵將復好的奏章理了理,正準備向天帝請示,忽見天帝猛的將手中折子擲在龍案上,大怒道:「真是豈有此理!」

  整個殿中闔然一靜,伺候在旁的侍女們被嚇得哆嗦,卿塵悄眼看去,似乎是剛呈上來的密折,不知出了什麼事惹得天帝大發雷霆。卻聽天帝難抑惱怒的對孫仕安道:「去給朕把湛王叫來!」

  卿塵心中一凜,孫仕安不敢怠慢,急忙領旨去辦,還沒走幾步,天帝又喝道:「回來!」

  孫仕安和卿塵都知道天帝為朝事發怒的時候萬萬不能接著便勸,都屏息站在一旁,果然稍會兒天帝似是怒氣稍息,問卿塵:「上次在天都清查歌舞坊,湛王是怎麼復的旨?」

  怎麼竟是為這事?卿塵輕輕蹙眉,清查歌舞坊的時候她雖還未曾進宮,但前面的朝政都曾一一瞭解過,這件事又是她留心的,於是小心答道:「那次天都中共有九十六家歌舞坊被查禁,都是和朝中大臣有關的,另有十三家因為涉嫌勾結江湖幫派販賣人口,亦被徹底清查。」

  天帝伸手指著那道密折:「九十六家裡面偏偏就沒有殷家的,不但沒有殷家的,還有多少家都是分毫未損!更可氣的是,朕要他清查歌舞坊,他竟然在什麼四面樓為了一個歌女當眾同人爭執!陽奉陰違,說的和做的完全是兩回事,這就是他辦的差事!」

  卿塵心底一驚,隨即知道朝中有人要與夜天湛爭勢了,密折上說的事從頭到尾她再清楚不過,她現在可以替夜天湛辯解,但要冒著讓天帝認為她袒護夜天湛的風險。她也可以什麼都不說,但夜天湛卻會因此陷入不利,只剎那的遲疑,她上前一步跪在御案前:「皇上,這說法與實情有出入!」

  天帝回身看著她:「有什麼出入?」

  卿塵斟酌,先捨難取易,說道:「七爺那時在四面樓並不是為歌女和別人爭執,而是因為有人借酒鬧事,仗勢欺人,恰好被他遇上了,才喝斥了幾句。」

  「你如何知道?」天帝話語陰沉。

  卿塵靜靜抬眸:「皇上,卿塵入宮之前不是一直住在左相府的,那天正好也在四面樓,事情前後都曾親眼目睹。那時候若七爺不出面阻止,那個歌女必定遭人凌辱,七爺根本就不認識那她,只是看不下去如此胡鬧而已。」

  「什麼人借酒鬧事,非要他去管?」天帝冷聲問道。

  卿塵遲疑了片刻,不想落井下石,回道:「那人也是朝中官員,若是說出來難免便有挾私報復之嫌,還請皇上恕罪。」

  天帝沉著臉道:「即便此事如你所言,那些未曾徹底清查的歌舞坊又怎麼解釋?」

  卿塵從容說道:「卿塵認為,七爺的做法也並沒有錯,他只是掌握了一個分寸。這被清查的九十六家歌舞坊,都是欺行霸市借權為惡的害群之馬,所以一律封禁並未手軟。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只是略有出格行為,七爺採取的措施是限時勒令整改,允許繼續經營。更有許多正當經營的,便不在查禁和整改之列。歌舞坊一行本就魚龍混雜,不同的情況區別以待之,是有效的做法,而實際上現在天都中歌舞坊的情況,也已經完全達到了皇上當初的要求。」

  「照你這麼說,湛王做的對,這些歌舞坊都該留著了?」

  卿塵微微點頭:「存在即是合理,歌舞坊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天都興盛繁華的一種體現,不論是何人經營的,若善加利用,不但可以促展經濟,而且還可以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便如這案子當中曾被查封卻又重新開張的天舞醉坊,他們專門收留西域漠北而來的胡女,使得原先流浪無家的胡人慢慢在天都穩定下來,並加以約束引導,大大減少了此前胡人動輒械鬥生事的情況,胡漢之間的關係也日趨緩和,這顯然不是壞事。如果仕族閥門或是朝中官員所涉及的歌舞坊都能起到這種作用,何樂而不為?」

  天帝聽完了未曾表態,過了會兒說道:「你對湛王倒十分瞭解啊。」

  這一問在卿塵意料之中,她和夜天湛早有交往是眾所周知的事,天帝更是一清二楚,設法迴避不如磊落言明,於是說道:「卿塵曾蒙七爺搭救,也在湛王府中住過,第一次見到皇上,還是在湛王府呢。」

  天帝點點頭:「你今天敢替湛王說話,難道不怕朕遷怒與你?」

  卿塵身上的綃紗薄衫內其實已儘是冷汗,她輕輕直起腰身,抬頭說道:「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這些都是應該說的,卿塵只是將自己知道的實情說出來,以便皇上明察。」

  天帝坐在龍案之後,俯視著卿塵,卿塵從容不迫的面對天帝犀利的目光,在這一刻,她將自己眼底、臉上、心中的所有情緒坦蕩的置於天帝的審視下,她知道這是贏取天帝信任的唯一方法。

  清明如水的容顏,透澈淡靜的眸光,沒有絲毫的瑟縮或退避。

  天帝方纔的怒意早已不見,但誰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他將手邊的密折翻了翻:「你起來說話。」

  卿塵略微鬆了口氣,謝恩起身,心中揣摩這密折究竟來自何處,所有的奏章她都可以查閱,唯獨密折只有天帝一個人能看。這道密折最大的可能是夜天溟上的,但他又怎能對那日四面樓的情況都如此清楚?今天這事情雖然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無論對於她還是夜天湛,都只是兩害相較取其輕而已。正靜靜站在一旁尋思,天帝閒話般問道:「朕倒不記得,你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再過幾個月便十八了。」卿塵答道。

  「十八了?」天帝說道:「嗯……尋常女子早已出閣,為人妻母了。」

  心頭猛的一跳,卿塵不敢接話,卻又不得不說話,眉目淡斂,仍籠在那股平靜中,說道:「卿塵願隨著皇上身邊多歷練幾年。」

  天帝一笑,眼中嚴厲緩了緩:「朕登基以來用了三個隨侍的女吏,你是朕最欣賞的一個。但女子早晚要嫁人,幾年青春轉瞬就沒了。」

  卿塵說道:「按制卿塵是要跟皇上到二十五的。」

  天帝道:「制度上定的是修儀,朕答應了你不封修儀。」

  卿塵怔住,當日的聰明竟頗有種作繭自縛的感覺。一抹深暗,暗到了心裡,低聲道:「皇上……」

  天帝看著大殿外面那方明媚的春光,緩緩說道:「朕必不會委屈你,便給你指一門婚事如何?」

  卿塵只站在那處,天帝肅沉的目光下,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一拍又一拍,極沉,極靜,似乎已用了全部的力氣在跳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28 09:35 AM

71、明眸慧心窺先機

  天子問話,不能不答,不能不說,就在這一剎那的安寂再也不能維持時,當值內侍突然進來回稟:「皇上,欽天監正卿祭司烏從昭有急事求見。」

  天帝一抬頭,暫且放過了卿塵:「宣!」

  欽天監因所其掌管的監天事務,朝中頗有些超然意味。烏從昭未著朝服,一身長衫顯得極瀟灑,仙風道骨,說話間穩而清平:「臣參見皇上。」

  天帝抬抬手:「正卿有何急事見朕?」

  烏從昭對卿塵施了一禮:「正好郡主也在。臣前些時候同郡主研製的那個『八方地像儀』,今日忽有異動。臣亦卜得『大壯』之卦,青龍臨坤宮,內乾金臨月建旺地,而動克震木,震木受克而動,動而必震。」

  「哦?」卿塵微微驚訝,那八方地像儀是她和烏從昭一起為測地震而制,若是有異動,則說明不久將有地震發生。立刻對天帝說道:「皇上,請允許卿塵至祁天台一看。」

  天帝臉色微沉,自古歷朝都將地震等災禍視為天象示警,乃是政有弊端,民生之哀所至。起身道:「朕亦去看看。」

  孫仕安忙安排擺駕,卿塵隨駕祁天台,見八方地像儀一方水紋不住波動,她推斷方位對烏從昭道:「據此看似是天都西北懷灤城附近。」

  烏從昭道:「不錯,離伊歌城甚近,只有百餘里地。」

  天帝仔細看了看那八方地像儀,問道:「這便是那能測地動的儀器?有幾分把握?」

  「便是此物。」烏從昭據實道:「臣等研製而成,尚未試過。」

  卿塵舉目天際,只見晴朗無垠的空中遙遙出現一帶黑蛇般的烏雲橫亙不散。秀眉緊鎖,在旁沉思一會兒,對天帝道:「皇上,若依此物之測,不出三日便有一場地動,卿塵想去懷灤城看看,凡地動之前,必有先兆。如當真有異,也好使百姓遷避,免受災禍。」

  天帝神情不愉,平隸大疫方安,再有地動是極不祥的徵兆。沉聲道:「妄言天災,可是大罪。」

  卿塵眉目微凌,俯身道:「卿塵不敢妄言,是以要去懷灤才知真偽。」

  天帝負手在祁天台來回走了幾步,終於道:「朕准你去,但若是危言聳聽,必不輕饒。」

  「是。」卿塵淡淡應下。

  縱馬急馳,官道上揚起飛塵滿天,一行人趕到懷灤已是黃昏。路經滎江,遙看江水無風而自滹洶奔騰,漩渦深繞,江潮擊在堤岸上,濺起波浪高湧,端得聲勢驚人。

  懷灤城中倒沒什麼異常,夕陽近晚,阡陌交錯,有商者息市,農者歸田,一幅安居樂業悠然自得的融融景象。懷灤地近楸江、滎江交界之處,湖灣頗多,隔段便出現大小不等的水塘,甫進此地界,卿塵便察覺頗為悶熱,似是氣壓極低的情形。

  今日出了天都,算是暫時避過天帝那呼之欲出的旨意,但不知能避到何時。越影不安的嘶鳴一聲,卿塵收攝心神勒韁下馬,快步走到近處的一灣池塘邊,俯身看去。只見水面荇葉交縈,泡沫無端騰吐,若沸煎茶,塘中不時有魚跳躍,顯得極為躁動不安。連看幾塘皆有此兆,濕泥之中尚見大量蚯蚓鑽出,蟲蟻等物更是隨處可見。

  尋來幾名百姓相問,知此地幾日前連下傾盆大雨,接著便越來越熱,往年此時還帶著春寒,如今只一件單衣便過了。

  謝經同另外三名侍衛跟在卿塵身後,頗有些摸不著頭腦,只見卿塵走了幾處,直奔懷灤城府,求見郡使岳青雲。

  這岳青雲本乃是一員武將,也曾帶兵出征戍守邊疆,卻因得罪了兵部權貴被無端尋了個差錯,貶至懷灤城做七品縣令,但為人方正,政清令明,倒也為懷灤做了不少利民之事。

  聞稟來者是清平郡主,岳青雲帶師爺副將親自迎了出來。卿塵開門見山免了虛禮,對岳青雲道:「岳郡使,卿塵奉聖命來此看察,懷灤不日將有地動,望岳郡使速調遣安排,使百姓預防避難,以備不測。」

  岳青雲顯然愣了一下,一時間似乎沒弄清楚卿塵話中之意,問道:「是聖上的旨意?」

  卿塵搖頭:「皇上對此還將信將疑,是以沒有旨意。」

  岳青雲也是官場上之人,其中利害自然清楚,遷動一城數千居民本就不是易事,又是無旨行事,弄不好殺頭的罪都有。他將手一擺:「郡主請裡面說話,此事容再商討。」

  卿塵俏眉微鎖,就她所知的徵兆,這場地震已有七成,卻如何去說服岳青雲。舉步落座,郡使府小廝上了茶,岳青雲道:「郡主遠途而來,請先歇息片刻。」

  略一思索,卿塵道:「今天恐怕要請岳郡使冒一次險了,此事非同小可,事關懷灤數千百姓性命,還請岳郡使速速定奪。」

  岳青雲端起茶盞:「郡主請。本縣將有地動,有何為據?」

  卿塵一路辛勞,先飲了口茶,尚未答話,突然皺起了眉頭,細看茶水。岳青雲見她神情有異,一品盞中茶水,入口又苦又澀味道怪異,怒道:「誰泡的茶?!」

  那上茶的小廝不知出了何事,嚇得臉色都變了,「撲通」跪下道:「是……是小的沖的。」

  「這是什麼茶?」岳青雲喝問。

  那小廝哆嗦道:「是老爺平素待客……待客用的首山……毛峰。」

  首山毛峰那是好茶,卿塵心中靈光一動,見岳青雲不悅,攔住道:「岳郡使且莫怪他,可是水不對?」

  那小廝回道:「咱們府裡用水一向是取的井水,老爺明察!」說罷不住叩頭。

  卿塵問道:「你取水時井水可是混濁不堪,其中多有泥渣?」

  那小廝道:「是……是,城中幾口井今日都這樣,小的沖茶前沉慮了許久才用的。」

  「岳郡使。」卿塵對岳青雲道:「井水翻揚污濁,這便是地動的一個前兆。天都中已有八方地像儀顯示震兆,如今滎江浪潮無風而洶猛,懷灤氣候異常,城中湖塘湧動不安,蟲蟻出土紛亂,雖不敢說十成把握,卻有個七八成。卿塵要立刻回京覆命,但天災無常,不知何時便會發動,怕等不及請旨,懷灤數千人的性命如今便握在郡使手中。」

  岳青雲將信將疑,這幾日的天氣的確沉悶的異常,坊間亦聽幾個老人言「霪雨後天大熱,宜防地震」,只當是民間亂傳,未放在心上。此時聽卿塵說的認真,不由得琢磨起來。

  卿塵見他沉吟不語,知他顧慮,激將道:「岳郡使可是怕朝廷事後怪罪?若有偏誤,我願一力承擔,絕不連累郡使半分。」

  岳青雲抬頭,見卿塵眸底神光鋒銳,一股坦坦蕩蕩的颯遠正氣竟叫人一時不敢逼視。在她堅定清明的目光下心中微動,鐵血方剛一股男兒豪氣凜然而生,半空裡同卿塵對視片刻,濃眉一揚:「好!我岳青雲便陪郡主賭這一局。」

  卿塵眉目一斂,唇角勾起淺笑,深深拜下:「我替懷灤百姓謝岳郡使大恩。」

  岳青雲恍然出神,全折服在她那份從容的傲岸中,怎樣的深邃,怎樣的淡定亦壓不住的清越傲岸。早聽聞清平郡主是女中英傑,今日一見,為其風華所深惑,暗歎名不虛傳。

  簡單商議了預防之事,並告知岳青雲留心地聲等徵兆,卿塵拜別出了懷灤府衙。人剛上馬,見早已暗沉的北方天空一片奇雲當空,似是奼紫嫣紅卻詭異萬分,稍傾天邊一片明亮,藍白色的冷光照的地面發白,連人的髮鬚都清晰可見。她心中一沉,四象皆異常,懷灤怕是難逃這場災難了。

72、地動山搖天珠落

  太極殿中,欽天監正卿祭司烏從昭出班奏表,言昨夜天象五星錯行,卦有震木,必地動,以懷灤為最。

  天災異動非比尋常,眾臣嘩然議論起來。夜天凌見卿塵沒隨天帝早朝,心中微覺詫異,正思量時,殿前中常侍自外上稟,清平郡主歸京復旨,殿外求見。

  「哦?」天帝忙道:「宣!」

  淡淡晨光中卿塵舉步踏入太極殿,白衣翩飛在身後撒開飄逸弧影,渾身上下帶著股風塵僕僕的颯爽之氣,清利肅然。

  繞路一併看察了楸江後,連夜兼程自懷灤趕回天都,進殿面聖,卿塵一路憂慮盡數掩在鳳目微微清凜之中,從容叩首稟道:「啟奏皇上,卿塵奉旨去懷灤看察,楸、滎兩江無端起浪,懷灤地界氣候異常,湖井之水翻湧沸騰,蟲蟻蛇鼠躁動不安,天際出現明顯地震光,此都是地動之兆,望皇上速速頒旨,著懷灤及其鄰縣百姓避災。」

  立刻便有大臣出班駁道:「啟奏皇上,天災異禍乃是政有所失,天象示警之兆,如今四海沐天聖澤,昇平安樂,豈會有此警戒之災?清平郡主所言,臣不能苟同。」此言一出,多數大臣贊同,自古傳知地動乃是「龍王發怒,鰲龜翻身」,預兆之言純屬空穴來風,唯有烏從昭附清平郡主之議。

  夜天凌皺了皺眉,沐天聖澤,昇平安樂,如今官員們就只會說此等祥瑞之言。

  卿塵靜聽大臣辯駁聲落,繼續奏道:「地動之災乃因地中板塊擠壓、碰撞,岩石受力變形破裂所致,此乃自然常理,於德政民生無關。物理有常有變,率皆有法,並不足畏忌,亦可預測防範。若知而不避,諱言不救,才是失德失政,實非百姓之福。」

  天帝沉吟,不少頑固老臣堅持己見。卿塵不欲同他們糾纏,沒有聖旨,即便懷灤能在岳青雲的努力下勉強趨避,事後究查起來亦會牽連岳青雲,更何況楸、滎兩江一線豈止一個懷灤城,若確是大震,後果堪憂。想到此處,暗恨自己所知有限,預見皮毛而不能精確縝密,只決然說道:「鳳卿塵願以身家性命立生死狀,求旨避災!」

  夜天凌眉目不動,眼神卻往褚元敬等人那處一掃,褚元敬立刻會意,出列奏道:「啟奏皇上,臣以為清平郡主所言甚是,天地行有其法,郡主曾助平隸百姓逃得瘟疫之難,已說明天災可避,人力亦可勝天。地動之災破壞極強,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褚元敬奏畢,兵部尚書何竟之、刑部侍郎張齊、上將軍馮巳及其他幾名朝中頗有份量的大臣皆附議。仁王夜天灝亦奏道:「兒臣看查歷朝史記,有關地災皆在之前便有異兆出現,同清平郡主所言頗為吻合,災前時機寶貴,請父皇速做決斷。」

  天帝目視卿塵,見她神情極為堅定,眼中那抹淡然隱露的自信,叫人覺得不容置疑。對一直未發話的首輔大臣道:「兩位丞相可有奏議?」

  衛宗平說道:「臣以為此事虛玄,尚待議。」鳳衍目中微光一閃,說道:「臣以為,信之無害,若真有地動,反避過一災。」兩人針鋒相對,是自來便如此了。

  年前平隸瘟疫,卿塵見地獨特力挽狂瀾,天帝對她的能力倒是頗為信任,思索片刻,沉聲對殿前侍御官吩咐:「就按清平郡主所奏降旨避災。」

  卿塵微喜,取出一道白箋:「此處有些避災之法,請聖上隨旨傳發。」天帝點了點頭,又道:「眾卿隨朕擺駕祁天台,若果真地動,朕必定論功而賞,若無……」瞥了卿塵一眼,起駕。

  卿塵落後幾步跟上,見夜天凌似是無心般投過深深注視,眼中星光微掠,極柔的籠進心底。知道他擔心自己,和他對視了一瞬,微微笑的清明,擦肩而過,隨駕祁天台去了。

  正午已過,烏從昭看著八方地像儀對應西北方的水紋仍在不斷顫抖,金銅底上透過清水映出當空艷陽,晃著明燦的七彩光芒。上方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嘴中含著顆銅珠,紋絲不動的沒有一點兒聲息。

  天珠落水,地動山搖,如今遷民避災的聖旨應該早到了懷灤及其周郡,不知這地震究竟是有還是沒有。

  天災地動,從未在之前便這麼大張旗鼓的呈上朝堂,欽天監為天家做卦象預言,繪星圖測地理,若說據此應災趨避,總透著幾分玄,誰也不敢輕言妄動。

  高闊寬平的祁天台站滿了文武百官,天帝坐在華幛寶蓋的黃龍傘下,瞇著眼看那八方地像儀。

  氣勢極沉,先前尚有低聲議論,如今靜的有些逼人。天帝似乎是有意如此,欽天監在朝中地位超然,怕不早惹眼忌諱,要是出了這紕漏,往後便艱難了。而清平郡主,朝堂上敢立生死狀,不同尋常女子啊!

  想到此處,烏從昭忍不住看了卿塵一眼,卻見她靜立遠望,一襲飄逸的白衫隨風拂動,模樣甚是清傲,然而偏偏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淡定,似乎那潛靜從容的氣度已深到了骨子裡,泰山崩於面前而不能動其分毫。那雙深邃明澈的鳳眸如今淡籠著一絲憂色,放眼長空,這顧慮牽的是目光另一頭遙不可見的懷灤城,而後為已憂。烏從昭暗暗點頭,八方地像儀中水光一閃,遮映了眼底層層神情。

  時間久了,眾臣都有些不耐。夜天凌站在濟王身邊,黑色袞龍朝服落了一層耀目陽光,讓那身影更顯幾分清拔。負手而立,氣定神閒看著祁天台高處用於觀星制歷的九天乾坤儀,眾星繁複嵌在天宇,似是有看不盡的深邃奧妙,叫人心神隨此伸展,遙遙融入了無盡無垠的星空。

  天帝目光深沉一如瀚海,滴滴不露,微斂了犀利看著幾個兒子。幾年過去都能獨當一面了,倒是個個不負所望頗有政績,想都是孩子時那麼一點兒,光陰催人老。往後輕輕一靠,雕龍金椅硌的後背生疼,這個位子不好坐啊,真的是老了。

  日頭一絲一絲的偏斜,大地安然。四方靜中慢慢又揚起些波瀾,百官漸有不滿的,不斷出言議論。

  烏從昭的嫡傳首徒,欽天監少卿傅千菲看著卿塵,突然不冷不熱的道:「一日將盡,看來這地動一說純屬子虛烏有了。郡主不想想自己怎麼交待?」聲音雖小,但近旁幾人也聽到清楚,夜天凌嘴角一冷,眼底深處不易察覺的掠過絲森寒的銳光。

  傅千菲向來只崇仰巫術占卜,對卿塵研究的這些早就不滿。卿塵知道她心存敵意,現下是落井下石來了,望著遠處的目光並未因此而收回,鳳眸微微凌了下,淡淡說道:「若是子虛烏有倒叫人寬心,無非我鳳卿塵一人受罰而已,懷灤地界便少了一場禍事,不知有多少人得以活命。」溫婉的聲音略帶了些肅沉,叫傅千菲心中一滯,竟有種無言以對的感覺。四周幾員大臣聽在耳中不免微微點頭,若說這份氣度,是學也學不來的。

  傅千菲冷哼了一聲,卻就像是回應她這聲令人不適的冷哼般,八方地像儀中一條金龍的含珠突然「噹」的落進了下面的清水中,擊起水花翻揚,濺出四周。

  就與此同時,所有人都覺得腳下猛的一震,似乎整個祁天台都移了幾分,瞬間又恢復平靜,叫人幾乎以為這是錯覺。

  身旁侍衛慌忙護駕,天帝倒鎮靜,一抬手喝道:「慌什麼!」只看著那八方地像儀。

  眾臣目光盡聚於此,夜天凌反深深看著卿塵,心裡松下,只無端的泛起一絲疼惜。

  卿塵幽澈的目光倒映在八方地像儀一波一波猛晃了幾下的水紋中,面向天帝,靜靜俯身:「懷灤地動,請皇上憐憫災民,速施賑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4-28 09:36 AM

73、乾坤始知九宵清

  《天朝史》.懷灤郡志,第十二章。

  聖武二十六年春,懷灤地動。滎水高浪,見異光,聞有聲如雷。山崩地裂,黑水翻湧,壞敗城牆及樓櫓民居,城鄉房屋塔廟蕩然一空,遙望茫茫,了無降隔。郡使岳青雲率遷百姓,走避出郭,以未曾壓斃多人,只傷男婦子女共九名。

  連夜自懷灤送回的奏報,懷灤昨日地動,震塌歷山一角,城中裂開一道丈餘寬的長溝,滎江之水橫灌其中,深可載船。百姓房屋損毀甚重,幾乎不見其城原貌,但因郡使岳青雲在前一日便發動百姓預防遷避,只傷了九人。其臨近須城、清池、莫州、衡城、原寄、紅古等郡皆有震感,但相較而言輕微,唯清池郡城隍廟倒塌壓斃兩人,其他只見傷者。京郊亦有動撼,無人員損傷。

  翌日早朝,天帝在太極殿中看了奏報條陳,眉頭緊皺,歎道:「此終是朕躬不攜,政治末協,致茲地震示警。」

  此是自君王責之言,鳳衍卻笑奏道:「聖心仁厚,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順天之意,知民之急,及時降旨應災,已使百姓避過大難,此實乃黎庶之福。」話如春風,說的得情得理,本是災事,如今也算是幸事。

  臣眾不免跟上聖德隆澤,裕民為先,天人感應,地災退怯之詞。天帝揮手止了,命出內幣三十萬以賑濟,免賦蠲租,一併封賞懷灤郡使岳青雲。卿塵本想藉著賑災避去懷灤,至少能待上三兩個月,離天都這是非中心遠些。天帝未准,卻將這差事派了湛王。

  欽天監仍穩在天朝第一要司,上下皆有賞賜。正卿烏從昭加殿前章機行走,官進一級,賞金製元寶五十錠,錦帛一百匹。少卿關岳、傅千菲各賞紋銀通寶五十錠,錦帛一百匹。

  烏從昭乃是辰州彬縣人氏,聖武七年任欽天監正卿祭司,二十幾年裡於朝堂間處的甚是疏離,當年主理這欽天監無非是因著亦師亦友的莫先生一力推薦,如今也有了辭官雲遊的心思。可惜自己身邊兩個徒兒一個天份不夠,一個野心勃勃,都是難以調教,想來不堪大任,也是一樁憾事。

  這日烏從昭正在九天乾坤儀前,少卿祭司關岳引了孫仕安來見。烏從昭頗有些奇怪,寒暄道:「太常侍有日子沒來欽天監,請裡面坐。」

  孫仕安笑道:「不能久坐了,此番是有事煩勞烏大人。」自袖中掏出個封口信箋:「上面兩人生辰八字,還請烏大人起卦推算。」

  烏從昭接過,隨口道:「什麼人還要你親自來一趟?」

  孫仕安向南拱手一笑,烏從昭抽出封中張明金底箋紙,已知是御書房出來的,早已會意,只問道:「測何事?」

  孫仕安道:「婚配,姻緣。」

  「好。」烏從昭點頭:「請太常侍稍候。」命關岳陪同孫仕安,自己入內進了卦房。

  箋紙上寫了兩個生辰八字: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庚申年七月丁卯,未時三刻。筆力蒼邁,看起來竟是天帝親書,烏從昭只覺得這生辰八字頗為眼熟,未曾深思,靜心起了一卦。

  卦出,烏從昭凝神看去,卻大吃一驚: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卦中竟是潛龍出海,鳳翔九天的兆,非但姻緣天合,更隱了君臨天下之意。蹙眉一思,凝神想了片刻,起身取來欽天監中掌管的夜氏族譜,一番翻閱,拍案道:「是了!」這壬子年十一月壬午寅時一刻,竟是凌王生辰!

  凌王,烏從昭深吸了口氣,印象中立刻掠出一雙清冷深湛的眸子,二十幾年冷眼旁看,這是個叫人看不透的主。這一卦若是上呈天聽,後果叵測。

  歷年來凌王於戰、於政、於民諸般行事歷歷在前,烏從昭靜靜坐在那副卦前,手指不停的敲著桌面。稍傾,似是下定了決心,提筆潤墨,在紙上寫道:爻象中上,夫婦平和,相敬如賓,家安無妄。最後一筆緩緩一頓,那墨微亮,映出道平澈的光澤,極清,極暗,一徑入了心底。

  「乾知大始,坤作成物嗎?」淡灰的身影負手立在亭前,襯著四周春意濃轉,這一方天地褪去了白日蜂蝶喧囂,夜色中潛定的透著幾分寂靜。莫不平悠然看著前方,笑的有些意味深長。

  「老師……」烏從昭抬手輕彈了彈飄上石桌的幾絲落花,開口道。

  「從昭。」

  「哦,先生。」烏從昭無奈搖頭:「從昭心中始終待先生如師。」

  莫不平嘴角微微一勾,一道清晰可見的笑紋漾在臉上:「急著找我,便為此卦?」

  烏從昭站起來踱到他身邊:「學生從未見過如此乾坤之卦,是以想請教先生。」

  莫不平笑道:「於卦象上,從昭你自比我精深呢。」

  「學生不敢。」烏從昭道:「學生所知無非皮毛,還請先生不吝解惑。」

  莫不平遙看星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自古此理,你也不便過謙。近年來於星相上,可有所得?」

  烏從昭仰觀天象,夜空繁星如許,浩瀚無垠。廣袤而璀璨的星海幽深不可量測,似乎包含了宇宙間無窮無盡的奧妙,「天星預災,前些時候學生倒驗證了一回。」他說道。

  莫不平點了點頭,目光鎖定一顆遙遠而湛亮的天星:「你可能查知帝星?」

  烏從昭凝神遠目,那顆顆靈光四射的天星似乎化做了一片浩海,包容了世間萬物,令人深深沉迷其中醉而忘返。忽爾一道攝人的星光驟現,烏從昭渾身一震,自那種奇妙的窺探中驚醒過來:「帝星明動,入紫薇天宮!」

  「還有呢?」莫不平看似隨意而問。

  「請先生賜教。」烏從昭躬身道,知盡於此,難再深預啊!

  星空之下,莫不平看似昏暗的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那一瞬間整個人竟帶了些凌人氣度,四周幽深的花枝葉影亦為之微攝,緩緩說道:「孤星主天下,覆紫薇七斗,凡光避之鋒芒,近宇澄清。然有異星盛芒而伴,縱橫成雙星鎮宮之勢,如今其勢已成,無人能遏了!」

  「雙星鎮宮?」千古相傳的卦象令烏從昭頗為驚愕:「其後如何?」

  莫不平語中透了絲感慨:「雙星鎮宮,老夫一生浸淫星相之術,卻也是只有聽聞而從未見過此像。此之為天數之神奇,誘人深入。呵呵,從昭,你的卦數倒是越發精妙了。」

  烏本昭似是沉浸在一恍的深思中,突然想起什麼,說道:「對了,學生這一卦,是孫仕安奉聖上旨意來卜的。」

  「哦?」莫不平抬眼看他:「你將卦象解了?」

  烏從昭頓了頓,道:「學生……解了。但只書呈了夫婦平和,相敬如賓之語,並未言及其他。」

  習風撲面微熏,馥郁的花香盈溢在這濃濃夜色中,靜謐醉人,莫不平挑了挑微白的眉毛,突然暢笑起來:「天意,天意!你怎敢做此欺君之言上呈天聽?」

  烏從昭皺眉道:「此卦之生辰應自凌王,凌王縱為人冷肅,卻謀事正,處政明,清而不近陰柔,傲而不為狹隘。學生雖難深知其人,只觀其表亦不願以一卦而誤之。」

  莫不平笑道:「更何況尚有江南陸遷,瘋狀元杜君述,南蜀左原孫等人盡心輔佐,但凡有些剛硬嚴峻,不近人情之處,也差不多彌補了。」

  烏本昭恍然明白了什麼,先生出京十年有餘,此時並非無故而回天都啊!隨即誠然而道:「從昭願追隨先生而為。」

  「老夫不過順天應數爾。」莫不平淡淡說道。

  「學生知道。」烏本昭道。

  莫不平看著深深夜色,目光中透著些遼遠的神情,多處的隱忍如今收效一時,當今想必是出了以凌王抑湛王之勢的佈局。欽天監雖不涉朝政,關鍵時卻有莫大的用處。心內長歎,先帝的知遇之恩銘記在心,二十餘年不敢相忘,唯有一力輔佐嫡皇子登臨大統,是以為報了!

  兩日後,大明宮中頒下一道恩旨:文瀾殿首輔大學士、開府儀同三司、左丞相鳳衍之女,清平郡主鳳卿塵,配凌王妃,敕封一品誥命夫人,擇吉日五月壬申奉旨完婚。

74、十里紅塵迎卿來

  五月春暖紅塵,凌王府的蘭花早已嬌姿多展,靜靜綻放春庭,冰肌玉骨,玲瓏高潔,嫻雅裡透著幾分清傲,卻也悄然帶上了盈盈喜氣。

  數日之前,伊歌城中幾大花窖的蘭花都供不應求。尤其是珍品瑞玉水晶、妙法蓮華同落葉三星蝶,凌王府差人盡數定下,吉日一到,天尚濛濛亮便送入了府中。

  王府上下華燈結綵,早佈置出十分的雍容喜慶。內侍宮娥奔走忙碌,熱鬧非常。凌王府的主事白夫人,亦是自延熙宮始便照看凌王的乳母,這一早便梳洗整齊,著府中僕從仔細收拾了「亮轎」的百支紅燭,將迎親的旗鑼傘扇一一檢看。

  雖說了不予鋪張,但盼了這些年了終見到這一日,便是不鋪張也難。聽說這將入門的王妃溫婉通慧,人也是極美,不由拜天念了聲佛。晚些時候便見著了,白夫人眼角忍不住逸開一絲慈和的微笑。

  依皇家制,禮部執典行了納采禮、問名禮、納吉禮,凌王府的彩聘也在納徵之日送進了左相府:白頭雁一對,金絲鴛鴦一對,紋雲如意一對,細金合歡鈿一對;溫茸儷皮兩副,卷柏兩株,鸞鳳結兩雙,五色絲兩束;金尾鯉魚二十條,彩翼雲雞二十隻,陳年女兒紅二十壇、清田貢酒二十壇;紺地絳紅鳴鳥束錦十丈、香色地紅茱萸雲錦十丈、四色顯紋散花貝錦十丈;閃色隱花水波紋孔雀紋錦十丈,隱花奇卉八角星重錦十丈,夔龍游豹散點彩絨圈錦十丈。另有肥羊千頭,稻米百石,粳米百石,稷米百石;餘者蒲葦、香草、金錢、六谷糕、九子墨、長命縷、延壽膠等等花樣繁複,令人目不暇接。

  宮裡出來的賞賜更是豐厚,只延熙宮便賞了吳繡百年好合一幅,石榴醉紅晶石串珠一副,玉玲瓏步搖一對,祖母綠嵌金垂環一對,穿花百蝶金鐲一對,福祿壽溫甸玉鐲一對,俏色獸首瑪瑙杯一對,三螭紋玉觚一對,素月梨花琉璃屏風一架,都由禮官執送,絡繹不絕的賜至凌王府。

  吉日那天,伊歌城自中軸天街往外,玄武大街和朱雀大街兩條迎親必經之路皆有紅綢鋪覆,一眼望去細浪千里一般遙遙張展開來,晴空耀目下映了金光淡淡,華美而飄逸。這卻是天都及平隸、懷灤等地的百姓聞知清平郡主出閣,連日齊集商討而為。

  紅綢兩邊除了護衛的羽林軍、皇家儀仗官外,擠滿了各處百姓,天都上下九九八十一坊商舖收業萬人空巷,只為看這相府嫁女,凌王納妃的場面。

  吉時一至,左相府朱門懸彩,金玉生輝,比凌王府竟鋪張了數倍不止。單是陪嫁的妝奩,嵌金檀木大箱上系彩帛,兩人一抬,兩抬一箱,隨著皇家浩蕩林立的華蓋儀仗先花轎而行。直過了半條玄武大街,眾人方見到入了街口的花轎。

  是花轎,名副其實的花轎,淺紅輕粉的瑞玉水晶、妙法蓮華、落葉三星蝶幾色蘭花,尚帶著顫顫瑩露綴在八抬大轎之上,喜色中清艷嬌羞,明麗而又不失靈動飄逸。

  花轎兩邊各有四對垂髫花童,每人手中執了湘妃竹籃,沿路將新鮮採摘的蘭花灑了漫天。

  文心、蓮瓣、朝玉、交鶴、桃姬、銀邊、雪素、紫花梅、紅鸞嬌、千盞蝶、雲龍姬、玉溪春、天府貴妃、金陽碧玉、胭脂綵鳳,素紅、嬌粉、妍黃、媚紫、淡碧、明桃,並著玉色百合花瓣,繽紛各異,花香明動,竟引得無數彩蝶翩翩隨轎而行,長街之上形成一番歎為觀止的神奇美景。

  四周百姓純樸,本就將救人活命的清平郡主敬為天人,見得此景,不由便有誠心高呼「恭賀王妃」「王妃萬福」者,進而連成一片,如雷般送花轎前行。

  凌王策馬在前,清冷如玉的神情縱在喜服的映耀下也只是淡淡,然眾人都看不透的眼底卻真切透著深沉的歡悅的明光,白馬彩鞍襯著傲岸身影,驕陽下逆著淡淡天光,風神凌俊,又成了停駐在伊歌城多少女子心中可望而不可及的期念。

  即便上了花轎,卿塵卻依舊有種不切實的感覺。這一天竟然就在眼前,猝不及防的叫人幾疑是夢,生怕一動便醒了。她猜中了天帝的心思,卻有沒有猜中那棋路,天帝料盡了這棋局,卻又偏偏錯漏了一個「情」字。

  「情」之一字,千回百轉,卻又有誰能料的到,參的透!

  轎中隱隱縈繞著蘭花的清香,手腕一側,水晶石溫潤而微涼的感覺那樣清晰。卿塵低頭自喜帕的空隙中看著這燦然華貴的紫晶串珠,伸手輕輕撫摸,沒想到蓮妃竟將這開啟皇族寶庫的鑰匙神使鬼差的賜給了她。然此時縱金山銀庫亦不及母親對孩子深切的祝福,紫晶石,是象徵著堅貞而永恆的愛情啊!

  卿塵嘴角漾開一絲清淺的微笑,耳邊傳來百姓的祈福聲,禮樂鑼鼓中顯得那樣質樸和真誠,叫人微微濕潤了眼眶。

  這便是那種不能言說的感動吧,就連她一向敬而遠之的左相府,鳳衍夫婦的關懷倒似真情流露,還有送親的鳳家長子鳳京書、次子鳳呈書,照應張羅忙了不下數日。在這樣的日子裡,她情願忘了所有,或者也會有那一刻,他們能是真正的親人。

  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當初悲喜迭起,如今卻成了推波助瀾。

  卿塵猶出神,自思緒萬里,那日喜悅又猶疑的心情,也曾因擔憂朝勢而參商是否要推拒。他卻斷然,斷然而堅決的道,絕不容再有一次反覆。說話時那語氣那神情,霸道的逼人,一字一句將她的一生深深俘虜了去。

  轎身微微一頓,將卿塵神遊的思緒拉了回來,已是到了凌王府前。

  待花轎穩穩越過火盆,入院落下,夜天凌當庭而立手挽金弓,依制朝花轎虛射了三支紅箭,取破煞驅邪之意。

  聽著外面熱火朝天的喝彩聲,卿塵心頭無端快跳了幾拍,喜炮震的心神微蕩,一抹嬌紅就這麼泛起雙頰,更添幾分清麗嫵媚,映著喜帕的彩亮溫柔盈盈,明妍不可方物。

  忽爾轎身一顫,卻是行了踢轎門的禮,卿塵只低頭瞅著那霞帔上的流蘇,卻見喜帕下伸來一隻修長而穩定的手。

  是他呢!卿塵深吸了口氣,白玉般的手指輕輕放至他的手中,立刻便被握住,輕微的溫柔的一帶,那溫暖的力道扶她穩穩踩過轎中灑著的豆谷下了花轎。

  夜天凌已站在身邊,她似乎聽到他在耳邊低聲一笑,熟悉的氣息吹得喜帕輕動,有股溫潤的熱度幾乎立時透過喜帕留戀在耳邊,惹的雙頰霞飛,羞喜中又帶來十分的安定。

  任他牽著,雖看不見前方,卻放心往門檻跨去,繡鞋上輕顫的花絲方越過那道披彩的馬鞍,全人便將馬鞍抽掉,烈女不嫁二夫,好馬不配雙鞍,就這樣喻了不二的美好,許下閤家平安。

  依稀聽的十一、夜天漓他們都在近旁,卻滿心只有身邊一人,十指相扣,府中的喧囂似也遠遠褪去,只有他伴在身旁。

  拜天地,原來不是以前想像的那樣簡單,真正的舉手齊眉,叩拜行禮。帶著虔誠和執著,每一拜,都許以白頭相伴的盟誓,認真的、不悔的四拜,刻在了彼此的生命中,一生一世,來生來世。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皆老。生生世世攜手並肩,她已是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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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39 PM

  [中卷文案]
  九州山河,千里烽煙塵埃
  是非成敗,彈指一笑風流


1、落花流水兩心間

  韶樂悠揚,琴瑟合鳴。主婚儀官宣佈謁禮畢,請王爺、王妃入內殿,卿塵隨著交入手中的燦彩紅綾往前走去,突然遠遠傳來一聲通報:湛王殿下到!

  只一停的功夫,一個溫雅的聲音由遠而近,立刻便到了正殿:「四哥今日大喜,也不請我們看看新娘子的花容月貌?」聲音淡朗,說的歡娛輕笑,韶樂聲中,給這殿前更添熱鬧。

  卿塵心中微緊,懷灤賑災,連著楸、滎兩江春汛疏治,夜天湛奉命監察,天帝並沒有旨意召他回帝都,他怎麼會此時到來?尚未待人思量清楚,平日裡往來甚密的皇親貴族已經一呼百應,鬧著要看新王妃。

  夜天凌清冷的眸子往眾人身上一帶,卿塵感到他回身過來,手扶在自己腰間微停頓了下。她斂眉,柔唇淡淡勾出抹輕盈的微笑,面前細細密密的珠簾輕佻,那笑便如同瓊宇天光落在了眾人眼底。

  大殿中的哄鬧闔然一靜,卿塵大方抬眸,兩痕秋水瀲灩映著鳳冠霞帔嫵媚明麗,從容中帶著溫婉,矜持裡透著雋秀,如一朵娉婷清蘭,綽約淡雅處偏偏攝人心魂。

  而這清水眸光卻只落向了一人,夜天凌薄唇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亦看著她。

  相對凝望,全不知身前還有一人已癡到了骨子裡。

  逆旨回京只為這一眼,夜天湛定定看著輕彩嬌紅中的人。

  九翬鳳冠,珠玉纍纍,半掩面前似水容顏,如隔重山深夢。廣袖翟衣上繁複的花紋紅得奪目,美得絕艷,似一片飄逸的紅雲,卻化做利劍,瞬間猝沒心房。

  面上溫文如玉的笑掩了錐心之痛,他起手斟酒,舉杯勉強笑說:「我來的匆忙沒備下賀禮,便敬……敬你一杯酒……」

  一盞喜酒,斬不斷理還亂。

  卿塵看著夜天湛遞來的金盞,眸子微抬,清澈裡映出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容顏。

  總有一日,你會把我當我。

  曾幾何時,早已忘卻了前塵。

  糾錯愛恨,繁華一夢,今宵酒醒。那雙俊朗如斯的眼眸卻也從此印在了心中,刻上了今生。

  她不想亦不能拒絕這杯酒,靜垂的鸞紅廣袖微動,便要接過來。

  突然身邊伸來一隻手在她之前將酒杯接下:「多謝七弟,卿塵不善飲酒,這杯不妨由我代她。」夜天凌淡淡說著,將那酒抬頭飲盡,照杯一亮。

  夜天湛深深望來,笑容下複雜、隱忍、不甘、痛楚種種神情合成杯中苦酒,揚頭時寬袖遮下,盡數隨這辛辣烈酒嗆喉入腹抑回了心底。

  酒入愁腸,深底裡燒心的痛。

  親貴之中,夜天溟饒有興趣的看著幾人,臉上突然逸出抹妖魅冷笑,細眸輕嬈上挑,也端杯道:「大喜的日子,不如我們也敬四嫂一杯?」兄弟鬧喜堂,這在行禮之時並不稀罕,便是皇家規矩森嚴也難免。年輕的皇族子弟便有人跟著起哄鬧酒,紛紛自案前舉杯而起。

  夜天凌眸底深沉,掠過絲冷然神情,十一早覺氣氛微妙,方要設法阻擋。卻見夜天湛劍眉一挑,回身一笑,抬手攬住夜天溟,擋下面前眾人,俊朗笑容中帶著幾分薄醉:「還是咱們兄弟先飲幾杯的好,莫要誤了新人吉時,稍後再敬四哥不晚!九弟,你說可是?」

  俊眸望去隱著絲微銳,靜冷中和夜天溟無聲對視,仍是那翩翩儒雅,玉樹臨風的湛王。卿塵靜靜望著夜天湛,看著他一如既往地袒護,心海波瀾頓起。

  夜天溟眼中魅光一動,意味深長的笑道:「七哥說的也有理。」回身對卿塵端了端杯,倒也沒再糾纏下去。

  主婚儀官正怕這些皇子們鬧起喜堂來不好收拾,見機忙再高喝:「入洞房!」

  珠簾輕落,再度遮擋了卿塵的秀顏,夜天凌卻將紅綾微收,握住她的手往新房走去。卿塵知道他是怕自己不悅,絲絲柔情悄然盈繞,暖入了心底。

  龍鳳花燭高照,一室流光溢彩。

  入了內殿,幾個侍女托著金盤上前,伴著吉利話將五色花果撒入鳳帳鸞榻,紅棗、栗子、桂圓、蓮子、花生,圓圓的滾動著喜氣,藏入了各個角落。

  待到安床過後,執事女官便請王爺王妃並坐玉案之前,將倆人衣角牢牢打了個結。紫玉盤捧上如意秤,夜天凌伸手接過,輕輕將那道珠簾挑開,再放回盤中。

  白夫人看著新王妃輕讚了聲,紅妝粉黛,只週身那潛定的書卷氣,淡然而幽靜,清雋而高潔,便叫人形容不出她的美。再看自家王爺,朗目含星,一身叫人仰視的俊冷瀟灑,在這紅燭下更添了幾分難得一見的柔情,這才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

  縱已看過千回萬回,夜天凌仍醉在那一瞬的抬眸中。

  紅燭微動,似是帶出了流光四射的美,遠遠如舊夢前塵浮光若影,化做一縷幽香覆上他的心頭。

  金釵鳳冠的華艷都不及那雙眼睛,如秋水,如淡波,如清月,波光粼粼裡帶著點點溫柔和羞澀,自細羽般的長睫下看向他。極靜的,極輕的,似是一觸便濛濛漾了開去,然那微藏在水色清光後的靈黠便這麼一帶,偏偏勾起心中深深漣漪,漾的人心口震盪。

  執事女官手托金盤將合巹酒跪送到身旁,夜天凌含笑取過那成雙的鏤雕青玉盞。

  濕濕楚璞,既雕既琢。玉液瓊漿,鈞其廣樂。

  冰紋玉盞鴛鴦絲,柔柔綰做同心結,纖細如縷,卻牢牢牽扯絲絲柔韌,跨過這萬世千生山高水長,在大紅的幔帳前生出枝葉纏綿的連理。

  卿塵靜靜望向夜天凌,一抹燦亮炫目的笑在他的凝注下漾起,倒映在輕紅如醇的美酒中。朱唇微抿,瓊漿入口,是你中有我的盟誓,是同甘共苦的約定,似苦而甜,縷縷纏綿。

  酒未沾唇已微醺,夜天凌只覺一道清涼甘冽帶著胭脂的幽香直潤肺腑,千回百轉心神俱醉,忍不住輕輕抬手將卿塵落在鬢角的一縷青絲挽起。

  女官上前跪請了兩道髮絲,以五彩帛絲系成如意同心,笑道:「恭賀凌王爺、王妃,喜結連理,百年好合!」

  白夫人帶著幾個侍女並碧瑤等亦賀道:「恭喜王爺、王妃!」說話間見晏奚在影壁外探頭探腦的,笑說:「哎呀,這就等不及來請了!」

  夜天凌微一歎氣,站起來,眼光卻始終沒離開卿塵,只覺她是如此牽繞心神,低頭柔聲道:「我去去就來。」

  卿塵知道外面華宴張設,多少人等著他,輕柔一笑,亦殷殷叮囑:「別讓他們灌酒。」

  短短數字,激起萬丈柔情,直如那朝陽旭日般噴薄而出,夜天凌幾欲開懷暢笑,深深回頭再看她一眼,方往前殿去了。


2、斗轉星移奇數算

  待到房中只剩下碧瑤,卿塵鬆了口氣,由碧瑤幫著將那鳳冠取下,去了沉甸甸的釵鈿,只插一道紫玉呈鳳華盛在發間。

  碧瑤看了看,不依道:「郡主,好不容易梳的雲髻。」

  卿塵明眸流盼,理著身前垂下的秀髮,回頭笑說:「墜得人脖頸都酸了,便饒了我吧。」

  碧瑤拿玉梳替她理順頭髮,抿嘴道:「這可是規矩,今日不能太素淡了,何況郡主成了王妃,得束髮才行,哪能這樣散著。」

  一邊說,手中輕巧地替卿塵挽著長髮,自鏡前挑了一雙蝶翼穿花步搖,又配了綴玉細鈿,堅決說道:「已經不能再少了!」

  銅鏡中映出個妝容清美的影子,步搖上盈盈顫顫的蝶須自發間流瀉下來,韻致別樣,嫵媚動人。卿塵只得依了她笑道:「婚典的規矩你倒是比我都清楚,快說,是不是早想著出閣成親了?」

  碧瑤俏臉一紅:「我還不是生怕今天錯漏了哪樣,郡主倒來取笑我!」

  卿塵笑著放過了她,起身打量這新房,卻見窗邊擺著一株瑞玉水晶,一株落葉三星蝶,嫻雅清致,都是蘭中上品,隨口說道:「這花開得正美,難為他記得,選了放在新房中。」

  碧瑤「哎呀」一聲道:「郡主可是沒親眼見著那鸞輿,竟全是拿蘭花裝扮的呢,滿街的繽紛引的蝶舞翩飛,當真美不勝收。」

  卿塵問道:「方纔外面是什麼樣子?我在鸞輿上,什麼都看不到。」

  碧瑤幫她將沉重的喜服換做一身水紅色貢絹輕羅流雲紋裳,不停的將路上看到的場面說給她聽。卿塵聽到天都、平隸、懷灤等地的百姓紅綢鋪地之時,微微愣住。當日治疫救災,並沒想有如此回報,卻不料百姓卻都記在了心裡。

  碧瑤說到進了王府,「後面入了正殿,郡主都知道了,便不用我說了吧?」

  卿塵無可避免的想起方才夜天湛那杯酒,靜立著看了會兒窗外,說道:「碧瑤,你去趟前廳,悄悄帶句話給十二殿下,讓他無論如何今晚也將七殿下送回懷灤。」便是如此,天帝若真要追究起來,也足以降罪了。

  碧瑤正將喜服收折好,頗有些不滿地道:「七殿下方才……」

  卿塵微微搖頭,碧瑤撇嘴,稍後輕聲歎道:「其實七殿下對郡主也是一片癡心,當時都說郡主是要嫁給七殿下的。」

  「這話以後不要再提。」卿塵淡淡道,她不能違拗自己的心,就像他也壓抑不了他的心一樣。她能體會他的心境,卻什麼都不能給他。

  碧瑤便去了前廳,她剛走,門外便輕輕傳來笑聲,原來是素娘同冥魘來了新房。

  素娘給卿塵道喜之後說道:「天機府中設了小喜宴,等著敬鳳主和殿下喜酒呢,殿下既在前廳走不開,大家便要我二人來請鳳主,不知鳳主肯不肯去?」

  卿塵笑道:「你們有心,我豈能掃興?」說話間見冥魘一如既往漠然的站著,看向這新房的神情有些複雜的悵惘,目光落在她身上時,立刻便避了開去,像是在躲著那紅妝耀目。

  卿塵望一望冥魘,舉步向天機府走去。同是女人,她豈看不出冥魘對夜天凌那一心情愫?只是什麼都能讓,卻唯有他,只能屬於自己一個人,此生不二。

  天機府中除了莫不平等七宮護劍使,陸遷、杜君述都在,還有上次未見著的幾位,南宮競、夏步鋒、唐初、史仲侯,皆是夜天凌手下得力大將。另有善治河工水利的斯惟雲,熟典籍博古通今的周鐫,還有一位中年儒士左原孫。卿塵聽這左原孫的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斯惟雲正同陸遷在爭論什麼,左原孫亦在旁看著,一見新王妃,大家丟下話題都來執禮賀喜。

  卿塵知道能在這兒的都是夜天凌心腹之人,並不拘束,笑問道:「看陸遷愁眉苦臉的,在說什麼?」

  陸遷搖頭笑說:「斯兄方才談水利,給出了幾道算題,正不得解呢。」他對斯惟雲道:「今天是喜日,我改日再和你論斷。」

  卿塵無意瞥了眼他們划算的題,見一道是以數理形的「治河圖」,一道是「雙盞十箸算」,一道是大衍求一術,隨口道:「陸遷,他這是誆你呢,這後兩題好解,但第一題計算河中治水土石方數,若要解怕得用上月餘,誰能現下便解出來?」

  「王妃也懂算數?」斯惟雲是癡迷算數之人,立時便來了興趣。

  卿塵搖搖頭:「只是略知一二,這治河圖曾在先賢書中見過。」

  「求教王妃何解這雙盞十箸算?」陸遷文章絕天下,於數術上卻欠精妙,這題已算了半晌不得解,頗不甘心。

  所謂雙盞十箸算便是後世數學中二進制與十進制之轉換。卿塵以前數學便學得好,因為有興趣,在宮中也常研究這些奇門算數解悶,當下執筆列了幾個算式,將題開解。斯惟雲雖早知題解,卻從未見過這樣精練簡單的算法,看了半晌歎道:「妙解!妙解!然這這治河圖又如何?」

  卿塵默想了會兒:「這要用演段法推算,雖不是不能解,但卻頗費時日,現下是解不了。」

  這題斯惟雲已演算了多日,也知道非常繁複,當下作揖道:「改日定向王妃請教。」

  卿塵笑道:「我也只是初窺門徑,談不上請教。」見斯惟雲喜研算數,便道:「前些時候見了道有趣的題,你若有興趣,不妨研究一下。」說罷在紙上列出一道天元算題來,此題一出,身旁左原孫忍不住道:「二十八星宿周天解?」

  卿塵暗中奇怪,這題是她在宮中文瀾閣收藏的一本《九周算經》中看到的,左原孫怎會知道?腦中突然一閃:「是了!《九周算經》之後有一章附論,將這二十八星宿周天解的題演出一列陣法,可是左先生的手跡?」

  這《九周算經》本是當今聖上胞弟瑞王府上的藏書,聖武十九年瑞王因事獲罪流放客州死於途中,府邸被查抄後多數藏書流入宮中。左原孫當年是瑞王府首席幕僚,素有軍中智囊之稱,因事瑞王曾被收監三年,後來其人便不知所蹤了。

  左原孫垂眸看了看那二十八星宿周天解,面色微動:「多年前一時興起之作,不想王妃竟知道。」

  卿塵取了幾道象牙銀箸,一箸代表一千精兵,在桌上將陣法列出:「我對那陣法很是好奇,但有些許不明之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南宮競等人都是帶兵的武將,於陣法多有研究,一同圍上來看。

  左原孫短暫的驚訝過後,依舊氣定神閒,一襲長衫襯著鬢角略見的幾絲白髮,週身沉澱著閒淡的自信,立在桌旁,「王妃請說。」抬手將幾支銀箸挪動了位置。

  卿塵見他移陣,凝神看去,稍會兒歎道:「左先生這三支銀箸,將我要問的彌補了。」

  「哦?」左原孫不禁看向她:「王妃先前可是要問那陣法幾處破解?」

  「正是。」卿塵道:「先前那陣法雖精妙,但卻有幾點死處可破,而如今想要破陣怕需費周折才行。」說話間她將幾隻嵌金的象牙箸取在手中,看似隨意的擺放下去。

  左原孫不語,手指撥動原先的銀箸,陣法忽變。卿塵眉梢輕動,立刻撤了兩箸。

  左原孫道聲:「妙!」手下再動,銀箸圍成的圓陣忽然開裂,形如鶴翼。卿塵卻不以為惑,誘敵之計,若按鶴翼陣去破說不得便全軍覆沒了。

  金箸兵馬緊合,成八卦狀而列,卻暗藏機鋒。左原孫微微點頭,陣歸渾圓,立時將金箸困在其中。

  卿塵稍思片刻,以不變應萬變穩穩周旋,幾合之下,卻有兩路兵馬忽往左原孫陣中巽門殺去。此處正是左原孫陣中帥位隱在,他嘴角一挑,合陣而成鋒銳之勢,眾人只看得眼花繚亂心馳神搖,似乎這小小木桌化為縱橫沙場,陳兵列馬刀光劍影,一時驚心動魄。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卿塵突然以箸點桌,笑道:「不行了,以此兵力只能自保,要破陣尚難,我認輸了!」

  左原孫抬頭,語中透出些感慨:「王妃將在下逼的甚苦!」

  卿塵看著那滿桌筷箸,搖頭道:「是先生承讓,戰場之中敵人豈會待我這般思量佈陣?先生這陣勢既來自二十八星宿周天解,待我請莫先生開解了幾個星相上的問題,再請教先生高明。」

  左原孫呵呵一笑,笑中亦帶著幾分爽朗,隱約透出當年戎馬馳騁的豪情。夏步鋒此時方從陣中回神過來,歎道:「不想一道算術也能化成如此陣勢,今日當真見識神奇!」

  「天數之中自與物合,夏將軍可知這道大衍求一術的算題中也藏著點兵的學問?」卿塵笑問道。

  「願聞其詳!」

  「大衍求一術:今有物不知其數,三三數之剩二,五五數之剩三,七七數之剩二,問物幾何?」卿塵將算題重複,隨即鋪紙潤墨,筆走龍蛇,邊寫邊道:「三歲孩兒七十稀,五留廿一事尤奇,七度上元重相會,寒食清明便可知。依此解算口訣,點兵之時,若兵卒以三三、五五、七七的陣勢排列,默察陣勢便可反推兵員總數,瞬間既知。」

  杜君述不懂兵法,只看字讚了一聲:「不想王妃寫的一手好行書。若再鋒峻些,竟和四殿下如出一轍。」

  卿塵笑擱了筆:「這字當初便是隨他學來的。」一邊將那點兵之道細細說於夏步鋒等人聽。

  道理聽起來簡單,但用起來卻難之又難,必要有出神入化的心算才行,幾人之中反是不曾帶兵卻精通算術的斯惟雲反覆一推便得心應手。

  過得稍會兒,南宮競亦入其門徑,演示幾遍後,興奮說道:「果然奇妙,兵貴神速,這點兵的法子甚是有效,當要好好研究才是!」

  「南宮什麼事大呼小叫的?」話音方落,門廳處傳來夜天凌沉穩的聲音。眾人自一處抬起頭來,才知看的專注,竟連夜天凌來了也不知道。

  倒是冥魘原本望著外面出神,第一個看見夜天凌進來,先叫了聲「殿下」。夜天凌點頭,眼底似灑了片清泠天星,微微一抬,那星光便盡數落在了卿塵身畔,嘴角笑意輕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40 PM

3、芙蓉帳暖度春宵

  「殿下不是在前廳嗎?」史仲侯剛從那點兵奇法中回神,隨口問道。

  「都什麼時辰了?」夜天凌似是語帶微責,卻掩不住那絲笑意。

  眾人方覺已至亥時了,素娘笑道:「殿下定是回了新房發現不見了王妃,看我們只顧鬧,竟忘了時辰,今晚可是洞房花燭夜呢!」

  南宮競一拍大腿:「哎呀!被這陣法算數迷住了,這真是罪過,還請殿下和王妃恕罪!」

  「說起來就沒完沒了,誰讓你們此時去研究什麼算數,」杜君述失笑:「如此喜酒也不能鬧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卿塵低頭,紅唇輕抿,夜天凌笑罵:「一群沒規矩的!」

  眾人再道了喜,紛紛笑著辭出,一時間便走了乾淨。夜天凌見他們神情曖昧,無奈搖頭,回身卻見卿塵立在桌旁,笑盈盈的看著他。

  她一身喜服換做了煙霞流雲般的輕絹紋裳,那明紅的顏色是一道醉人的濃烈色澤,卻又偏偏濃淺回轉透著些煙雨朦朧的隱約,捉襟繡著對翩躚蝴蝶,和發間那微顫的步搖相映生輝,只襯得人款款淡淡,明明灩灩,微微一動便籠在了煙雲之後般,動人心弦。他上前執了她的手道:「哪有這樣的王妃,新婚之夜便找不見人了。」

  卿塵側頭看他:「他們事先沒知會你嗎?」

  「說了。」夜天凌挑挑眉梢:「前面鬧得厲害,一時竟沒記起來。」

  「那不怪人家了。」卿塵柔柔說道。

  夜天凌微微一笑,不與她說辯,只道:「別動。」

  「嗯?」卿塵剛一愣神,卻被他一把打橫抱起在臂彎,眼角看到外面伺候的侍女都笑著低了頭下去,急忙輕聲道:「還有人呢!」

  夜天凌只往後一瞥,晏奚早知趣揮手將眾人遣開,自己也一溜煙的迅速消失在長廊那端,剎時便靜靜的只剩了他們倆人。「現下好了?」夜天凌低聲笑問。

  卿塵雙頰飛紅,輕聲道:「你抱著我去哪兒?我自己會走!」

  「回新房!」夜天凌被她嬌羞的模樣惹得大笑,幾分薄醉暢然心懷,微醺在這柔靜的春夜裡。

  卿塵被他笑得嗔惱,卻偏又無計可施,只能任他抱著自己沿迴廊往漱玉院走去。一路上夜天凌低頭看她,也不說話,彷彿看也看不夠,卿塵便安靜地環著他的脖頸,依偎在他溫暖堅實的懷中,那刻溫存,濃濃的,深深的,眷眷的,將這天地也沉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浩瀚耀目的星空中,一道天光漫漫的銀河清晰劃過,飛星碎玉,絢麗如織。星光落處,一葉葉梧桐輕碧淺紫,風微動,點點墜了滿地,落下一聲淡淡溫柔。

  夜天凌自身後挽著卿塵站在窗前,側臉微動,碰到了一點清透的玉墜。

  「玉琢鎖兮,充耳誘瑩,玉製鐺兮,充耳誘矣……」他低聲說道,那溫熱的氣息縈繞在卿塵耳邊,輕輕的,激起陣陣神妙感覺。

  削薄的唇自那玉石上掠過,沿著她修長的脖頸一路流連而下,帶來醇酒入喉的酥軟和熾熱。卿塵輕輕仰頭靠在他懷中,渾身柔若無骨,在他溫柔的攻陷下緩緩沉淪,眼波到處,是醉人心神的煙雨迷濛。

  夜天凌嘴角勾起一抹迷人笑意,彷彿耀目的陽光穿透冰凌,絕峰霧散,微微用力便將她帶入帳中。

  芙蓉帳暖,龍鳳花燭流光溢彩,輕紗一般籠在人的身上,朦朧而嫵媚。卿塵靜靜看著他,星眸微醉:「四哥……」

  夜天凌峻朗的身影倒映在那灣清光燦渺的深潭之中,手攬她不盈一握的纖腰,低聲在她耳邊道:「叫我的名字。」

  那半命令半誘惑的聲音像一道倏忽而至的鋒銳,輕輕掠入了她心底,攻城掠地,悄然便將人擄了去。「凌……」卿塵低聲呢喃,環上了他的脖頸。紅酥玉指帶來微涼的碰觸,卻點燃了滿腔愛戀,夜天凌一抬手,將最後那道半攏的絲絹掠開。

  青絲婉轉散覆,流瀉在香肩枕畔,隱約掩映了一抹清麗桃色。

  夜天凌靜靜望著卿塵,幽深的眼中滿是驚艷,修長手指帶著無盡的疼惜和憐愛劃過瑩光勝雪,撫上那只冰清玉潔的銀蝶。

  丹紗帳影春宵醉,那銀蝶燦爛,破繭而出,化做了華貴明麗的紫翼鳳蝶,輕舞招展,翩躚流連在花間帳底,雲池瓊宇。

  此生與君共,萬世千生,比翼雙飛,不思歸。

  金殿,明燭,孫仕立在朱紅的九雲盤樑柱旁,眉眼低垂。

  堂高殿深,是望不盡的迷暗,燭芯「辟啪」一聲輕響,琉璃燈罩上映出一抹奇妙異彩,那龍紋栩栩似欲升雲騰空,卻轉瞬便沒了去,叫人幾疑看花了眼。

  安息香繚繞的沉靜中,禮部官員匡為一絲一板有條不紊的呈報著凌王同清平郡主的婚典。

  天帝一身青緞閒衫,斜靠在雲錦軟榻上,手中暖著盞溫熱的君山銀針,蒼邁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的扣在茶盞上,為臣子的不免越發謹慎了幾分。

  待說到三地百姓紅綢鋪街送婚祈福,天帝指下微微一頓,半瞇的眼睛略抬了抬,一道威沉的目光掠來,叫匡為語下微滯。

  悄眼看去,卻只見君王閉目養神的龍顏,便深回了口氣,繼續說下去。

  孫仕略帶灰白的眉毛不自覺的動了下,雖是晚春了,夜裡卻還帶著絲寒,將睡意驅的全無。他怔忡,父子君臣,這一局棋愈走愈深了!

  「你方才說湛王自懷灤回來了?」匡為停了說話,似是過了許久,天帝隨口問了句。

  匡為略一斟酌,據實回道:「臣今晚確實在凌王府見到了湛王。」

  「嗯。」天帝揮揮手:「跪安吧。」

  「臣告退。」匡為見狀,躬身退了出去。

  天帝閉目深思,直至內侍托了個嵌金木盤進來,孫仕恭聲道:「皇上。」

  見皇上睜眼看來,內侍跪著將諸后妃的名牌呈至近前。天帝目光一動,停在蓮妃的牌子上,手指由那處緩緩掠過,似是滯了下,卻轉而在殷皇后那鳳翔展翼的牌子上點了點。孫仕上前將那牌子翻過來,內侍便俯身退下,自去傳旨接駕。

  孫仕侍候天帝看了會兒書,輕聲提醒道:「皇上,時候不早了。」

  將手中書稿合上,「列國奇志」四個字高華飄逸,映入了眼簾,天帝一時有些出神,稍後方對孫仕道:「還不睏,隨朕走走去。」

  淡月一痕,掩入了如織星空,御庭春徑繁花餘香。天帝頗有些不耐地看了看亦步亦趨跟在身旁的內侍們,說道:「叫他們不用跟著。」

  孫仕回身擺擺手,內侍們退了開去,卻不敢散,只遠遠伺候著。再看著方向,竟是往蓮池宮去了,孫仕心知不能勸,唯有快步跟了上前。

  甫至宮門,便聽得一陣低低的吟誦聲入耳,在這原本靜謐的夜色下婉約恍惚,卻又帶著十分的虔誠和莊穆。

  如此熟悉的《古源經》,天帝在一棵木樨樹下站定,遙望蓮池宮正殿。

  依稀曾記得那日,他的西征大軍帶回了柔然最美的女子,送至宮中等待皇兄的召見。

  那一夜,他也是在庭中樹下站了許久,一恍經年,每每心頭仍會浮起那淡寂的經文,似是哀傷,似是輕愁,伴著三更細雨,落花紛紛飄碎了一地。

  一路征塵南北,這《古源經》的吟誦曾日日相伴軍中,如絕如縷,如泣如訴,一絲一波早已亂入了神魂。

  三十餘年前那抹冰山雪蓮樣聖潔的身影,同如今大殿中清燈下白衣素顏依稀彷彿。盡了千般歲月,依舊能勾起昔日年少氣盛鐵血柔情。

  浮光掠影,仿若褪至了極輕,極淡,卻又絲絲韌韌,糾結如許。

  靜謐的夜中木樨樹悄然招展,綻吐了枝葉芬芳帶著些蠱惑似的迷離。多少年隱忍步步為營,如今坐擁天下,卻換不見伊人一笑,天帝眼中不自覺掠過一絲深沉精光。

  眼見站得久了,孫仕謹慎地上前說道:「皇上,皇后娘娘那兒怕是還等著呢。」

  天帝眉頭一皺,望向四周層疊起伏的殿閣,突然吩咐道:「告訴皇后,朕今晚不過去了。」說罷袍袖一甩,大步走往蓮池宮中。


4、比翼連枝當日願

  自大婚之後,告祭太廟、入宮謝恩,相府回門,尚有不少禮儀要做。夜天凌分寸不差地陪著卿塵,處處滴水不漏,只是兩人於眾人面前卻顯得疏離,當真應了那相敬如賓之語。

  夜天凌之清冷,卿塵之沉靜,落於人眼難免竟有些若有若無的生分。一時間,帝都中流言蜚語明起暗傳,當初凌王拒婚,如今湛王傷情,都如同親見一般說的有板有眼,倒成了段天家風流秘事,繪聲繪色惹人遐思。

  卿塵偶有聽聞也只付諸一笑,雲鬢廣袖宮裝矜持,與夜天凌同進同出,風姿高華中總帶著抹清澈卻又隱約的潛靜。也遇上那宮闈仕族中無聊的欲搬弄口舌,卻不是懾於夜天凌峻冷凝視,便是惑於卿塵淡定淺笑,往往消遣話語到了嘴邊竟生生嚥回腹中,反成了落遠軒中不時玩笑的話題。

  卻有一日,五皇子設宴汐王府,王侯公卿多在其間。汐王側妃鄭夫人頗受寵愛,一同隨侍在席。

  酒過三巡,許是帶了幾分薄醉,鄭夫人同卿塵話了幾句家常,忽而瞥了夜天凌一眼,半酸半笑說道:「聽說湛王殿下自懷灤回來在府中閉門思過,近日微染風寒。都知道四嫂精於醫道,怎也不過去看看,說不定便藥到病除了呢?」

  按天朝歷來祖訓,皇子領命在外不得御詔嚴禁私自回京。夜天湛懷灤的差事雖辦的出色,卻因卿塵大婚那日私回天都為天帝所斥責,不但沒有嘉賞反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一月不許出入。為此殷皇后甚是著惱,卿塵頗為無奈,但心中因著對夜天湛一份揮之不去的愧疚,也只能處處退讓著。

  鄭夫人之話方落席,夜天凌微銳的目光往汐王處一掠。如同巧合,卿塵黛眉籠煙中便是靜沉,卻也抬眸似有似無地看定汐王。

  席間陡靜,來去無人答話,鄭夫人怔在那處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驚覺失言。汐王面色一沉,不豫喝道:「還不下去!」

  卿塵眉梢微挑,一抹淡笑便悄然在唇邊輕漾,雖不悅有人出言無狀,卻也是酒後,便笑挽了鄭夫人的手道:「方纔那個繡描的法子,我還沒明白呢,還要請妹妹再說給我聽。」

  夜天凌聞言,嘴角處清銳的線條微微一掠,便就往汐王處舉了舉杯。席間秦國公、長定侯等忙笑著圓場,汐王妃也跟著對卿塵說:「鄭妹妹一手刺繡,四嫂若有喜歡的樣子便叫人拿來,讓她繡給你。」

  鄭夫人自知闖禍,尷尬說道:「四嫂……四嫂儘管畫了樣子給我,我繡好了給四嫂送去。」言下儘是賠罪的意思。

  卿塵也不咄咄逼人,便道:「我對這些甚是外行,改日有空還要向你請教。」

  三言兩語笑著便過去了,汐王妃在旁謹慎的覷了卿塵一眼,宮府裡百花齊放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這樣行事。方纔若說惱了,竟直然將眼神往汐王那裡問罪,一句言語都不同鄭夫人說論,再看卻偏偏又不似著惱,水波不興的清靜笑著,一徑的淡然,叫人不疑有他。

  還好沒計較下去,汐王妃暗中舒了口氣,早聽說是個柔中帶銳的女子,跟在天帝身邊時朝堂上也從容不畏,這倒真和凌王登對,若讓湛王娶了回去,怕還吃不消。

  隔了兩日,卿塵都將這事忘了,鄭夫人卻特地差人送了幅並蒂花開的繡屏來。

  做工精細,栩栩呼之欲出,卿塵心想若要她繡上這麼一幅,怕是還不知要幾年。想自己總是將線絲絹布並手指弄到慘不忍睹,她只好挑挑眉梢,反正這又不是什麼要緊的東西。

  雪戰趴在卿塵身邊似是知道她心思般,就瞇眼瞅了瞅她,尾巴掃掃蓋住鼻子繼續埋頭假寐。卿塵不意捉到這小獸一絲目光,丟下湘繡別有用心的伸手揉它腦袋。雪戰慘被蹂躪,無奈抬爪撥弄她的手,卿塵袖口一滑,露出條深紅色晶瑩的珠鏈。

  大婚時太后賞賜的石榴石串珠,碧璽、海藍寶、月光石、紫晶、石榴石,這已經是她有的第五條玲瓏水晶了,金絲鈦晶在殷皇后手中,卿塵不由自主回身往夜天凌那邊看去,還有一條黑曜石在他那處。

  因大婚的緣故,這幾日放下政務並連早朝都免了,夜天凌這平日處事不誤分毫的人竟心安理得閒散得出奇。除卻外面那些虛禮,他每日只陪著卿塵,青衫淡淡,渾身透著股叫人新奇的閒逸,彷彿以前如影隨形的清冷只是種錯覺,眉間眼底的一帶,往往被那意氣風發的瀟灑沖淡了去。

  目光沿著他的手腕慢慢落到他堅實的胸膛,穩持的雙肩,削薄的嘴唇,挺直的鼻樑,和那雙沉澱了幽深的眼睛上,卿塵一轉便忘了為什麼扭頭,索性只托了腮看他。

  夜天凌無意抬頭,正落入那灣她的注視中,一徑的溫柔帶的人心頭微暖,猶如暗香浮動的黃昏,透著柔軟入骨的桃影繽紛,落了滿襟。

  修長手指一動,手中書卷虛握,安靜地回望過去,浩夕相對,此生靜好,竟似永也不見厭倦。

  四周人事竟都成了虛設,這情形也不是一天一日有了,於是碧瑤、晏奚甚或白夫人,常便低頭抿嘴悄悄退了出去。凌王府那嚴肅上漸漸透出些玲瓏的和美來,翠蔭微濃,和風清暢,陽光下便一日日溫暖了這暮春如畫。

  閒散的日子沒過幾天便依舊恢復了往日的節奏,朝中諸事繁多,夜天凌原本一天都要到晚上才能回府,今天卻格外早些。

  窗外花輕,陽光半灑席前,卿塵靠在窗前正對著棋譜解一個古局,見他回來了,有些奇怪地問道:「這麼多日沒上朝,竟沒什麼事纏身?」

  夜天凌在她身邊坐下,隨手抄了幾顆棋子把玩。玉色棋子跳動在他修長的指間,清脆作響,「怎麼,難道盼著我忙?」

  卿塵笑道:「也不是,只是好奇,前些時候忙得什麼似的,怎麼今天卻能閒下來?」

  夜天凌彈彈衣袖,閒散地靠在了案上,看向那棋盤,淡淡道:「我將虎符交了。」

  卿塵聞言愣住:「什麼?」

  「今日朝上,我將神御軍的兵權交回了父皇。」夜天凌重複了一遍。

  卿塵手頓在半空,抬頭看他。兵權,那是多少人想而不得的東西,又有多少人對夜天凌手中的兵權諱畏甚深,他竟這麼瀟瀟灑灑的一句話,交了?

  她細想了會兒,便大概明白了其中緣由。在湛王和溟王都請旨賜婚時,天帝偏出人意料地將她這個鳳家的女兒指婚給凌王,看來是想以凌王抑制湛王,同時分化外戚勢力。夜天凌手握重兵,太過忌諱,此時只有主動退步,才能使得天帝安心。「是因我們的婚事?」她問道。

  夜天凌不甚在意地說道:「也算是吧。」

  卿塵將幾粒靜涼的棋子緩緩收握在掌心,不由便蹙起了眉梢:「沒了兵權,等於失去半邊天下,我這個妻子竟讓你失去了如此重要的東西。」

  夜天凌見她認真了,薄唇微揚,不急不徐地道:「帶了這麼多年的兵,難道調兵遣將還非用那一道虎符?莫要小看了你的夫君。」

  卿塵凝視他片刻,面前他深邃的眸中一點星光微綻,極輕,卻攝人奪目般傲然。她心間豁然開朗,眼波輕漾,轉出一笑,將手中棋子緩緩放在棋盤之上,一子落下,盤中糾纏不明的局勢隱有變動:「如此的話,溟王神策軍那邊不是也得交了?」

  夜天凌道:「那要看他是不是聰明。」

  「聰明,只可惜有時候聰明太過。」卿塵一直不喜歡夜天溟:「我賭他不交。」

  「他交還是不交,都無關大礙。」夜天凌語氣略有些鋒峻:「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陷害大皇兄,更不該對你有不軌之心。」說話間他將一顆白子「嗒」的丟入局中。

  黑白雙子散落經緯,那黑子原本攻勢凌厲,咄咄逼人,但此子入局,一大片黑子頓時成了死棋。黑子長驅直入的鋒芒受阻,再兼後方空虛,頓時有些難以為繼,白子先前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的格局瞬間翻佔了上風。

  這時候,夜天溟若交兵權,則失了手中一枚至關重要的棋子,在軍中他斷沒有夜天凌這般影響力;若不交兵權,那麼除非起兵奪位,否則天帝也容不了他幾時了。顯而易見,天帝如今也是有了一步步上收兵權的打算。卿塵微笑挑起了幾顆黑棋,卻忽然一愣,夜天溟那些非分的舉動她並沒有對夜天凌提過,探詢地看去:「你怎知道他對我……嗯……嗯?」

  「嗯?」夜天凌劍眉輕揚,繼而淡淡冷哼:「他每次看你,便如當年看你姐姐纖舞,我豈會不知?」

  卿塵突然笑道:「你知道他在看我,那豈不是你也在看著我?」她丹唇微抿,眸中靈動,頗有些調皮的意味。

  夜天凌將手中剩下的幾顆棋子隨意丟下,一局棋頓時亂了套。他似笑非笑中有些不明含義的曖昧,低頭在她耳邊:「嗯,我一直看著你。」

  卿塵本來揄挪別人的神情毫無抵抗力地轉成羞澀,往他臂彎裡躲去,夜天凌環著她,嘴角掛著絲調侃的微笑。卿塵嗔他一眼,靠在他懷中,「四哥,過些時候我送你樣東西,或者也能彌補一二,只是要費些時日。」

  夜天凌低頭問:「什麼東西?」

  卿塵微笑道:「先不告訴你!」

  夜天凌倒也不追問,只看著她清澈的眼睛說道:「能換得你在身邊,莫說什麼兵權,即便傾盡天下又如何?」

  淡淡一句話,直撞入心湖,傾覆了神魂。卿塵心裡湧起前所未有的痛快的感覺,眉一揚,如他般傲然說道:「我可為你深閨添香便能同你披荊斬棘,你娶了我,定也不負天下。」

  夜天凌眼中一波,轉而笑說:「這樣的女人也只有我敢娶,別人誰要?」

  卿塵不服抬頭:「你不要,總有人要!」

  夜天凌臂彎一緊,緩緩道:「他敢。」

  卿塵見他那霸道,卻開心不已,揚聲清笑,夜天凌也抑不住,笑了起來。

  笑聲依稀,穿窗而去,連走過外面的晏奚都感染了幾分,不禁咧開嘴,只覺暮春熏然,人生如斯,竟是無比的美好。

  天機府是夜天凌每日必到之處,今日同卿塵一併前去,正巧冥執自外回來,帶了他前幾日要的東西來,問道:「殿下看看這些可夠齊全?」

  夜天凌接過來翻了翻,往案上一擲,面上竟帶了幾分薄怒:「混賬東西,竟至如此無法無天!」

  卿塵伸手拿來,見都是些官員欺民霸世貪贓枉法的罪證,有些當真出人意料的可惡,也難怪夜天凌動怒。

  陸遷他們已看過了,說道:「殿下,戶部不整國將危矣!我等雖知閥門腐朽有官必貪,卻誰也不想到了如此地步。」

  夜天凌眼光微利:「我此次將兵權暫放,便是要騰出手來拿這個毒瘤開刀。」

  杜君述問道:「殿下終究是將兵權交了?」

  夜天凌點了點頭。

  「那殿下之後打算從何處動手?」左原孫問道。

  「便從這些人身上。」夜天凌指著案上,冷冷道。

  「為不惹人注目,殿下還是不出面的好,」杜君述道:「也最好不要從戶部查起,否則恐怕千難萬難。」

  「那便從軍餉查。」卿塵將手中東西放下,淡淡說道:「查軍餉,一查一個准,既面上在兵部已經放開手,便正好由兵部來,借刑部的手整頓兵部,從而往戶部插。」

  杜君述道:「軍餉也不是沒查過,但因為根還是在戶部,別說下面官官相護,就是皇上那處似是也沒那麼大的決心去動,之前也整過幾次,都只能點到為止。」

  「這次能走的遠些。」卿塵鳳眸微挑:「事情一定要從神策軍營裡起,鬧大了到皇上那處,現在皇上正盯著兵權,一定會順水推舟。」她點了點案上的紙頁:「至少這些,到時候一個也跑不了,而此事的關鍵在於可以動他。」

  「他?王妃是指……」陸遷看過來問。

  「嗯。」卿塵點頭:「人人自顧不暇時,是最好的時機。」

  「倘若他自己將兵權交出來呢?」陸遷道。

  卿塵笑著搖頭,看向夜天凌:「還是那句話,我賭他不交。」

  夜天凌道:「軍餉不得嚴整,以後的硬仗就更難打,正好借此時機一併辦了。」

  說話間南宮競、夏步鋒等夜天凌手下幾員大將求見。夏步鋒進門幾乎連禮數都忘了,只問道:「殿下,您這是何故放了軍權和兵部的事?」

  夜天凌掃了他一眼:「嚷什麼嚷?帶了這麼多年的兵,還是一副急躁性子!」

  夏步鋒打仗是難得的猛將,但天生性急率直,為此也沒少遭夜天凌斥責,當下沒敢再作聲。

  南宮競這些事上比夏步鋒要穩當,但也存著疑問:「殿下,您放了軍權和兵部的事,神御軍將士們聽誰的?」

  夜天凌淡淡道:「聽你們的。」

  南宮競錯愕,隨即便恍然,鄭重道:「我等定不負殿下所托。」

  夏步鋒問道:「殿下,那北疆的事要等到什麼時候?」

  夜天凌負手立在窗前,說道:「若我所料不錯,過不久諸侯便會有自行請撤的折子來。屆時若處理不當,他們必反,如今業州、定州、燕州、景州、肅州這幾處尚都在北晏侯控制中,此時興兵怕是事倍功半。」

  左原孫點頭道:「戰火方平,國本空虛,大江沿岸今春又有洪災,似乎不是時機啊。」

  陸遷道:「此時若削藩,的確勝負難料,弄不好前功盡棄。」

  左原孫斟酌道:「若能拖到明年,業州等便無大礙,只是燕州……殿下,那柯南緒恕我無能無力。」

  夜天凌看他道:「柯南緒此人和你並稱雙絕,看來很快便可一見高低了。」

  左原孫閉目一笑,卿塵瞬間從他眼中看到了閃逝而過的痛恨,那樣閒灑通淡的人身上露出的令人心悸的冷厲,那一刻冰寒,竟是殺氣。然而左原孫的語氣仍是平靜的:「殿下可有想過,若是朝廷硬要此時削藩,該當如何?四國諸侯,尤其是那北晏侯,怕是也早也耐不住了。」

  旁有制肘,胸有良策而不知是否能以得行,窗外明媚的春光在夜天凌臉上投下分明淺影,卻有一道凌厲自他眼中透出:「他耐不住了?本王也沒耐心再和他耗下去了。數次與突厥之戰都因他從中作梗而難盡全功,他倒知道一旦沒了異族之患,諸侯國便形如雞肋,削藩勢在必行。此次便顛倒過來,先靖內後攘外。」他緩步站到案前,在那攤開的地圖上一點,修長手指沿北直上:「削藩的仗是必打的,早來便有早來的打法。安了內境直接指兵漠北,畢其功於一役,我要讓東西突厥一併再無翻身之日。」

  數人無語,都凝神在那圖上打量,南宮競看了半晌,說道:「燕州,易守難攻,怕是最難的一處,不過在這圖上還看不究竟。」

  夜天凌對左原孫道:「這些還得勞煩左先生。」

  左原孫微笑著看了卿塵一眼,道:「殿下還有……」卿塵忙悄悄搖頭,左原孫話鋒一轉:「還有時日,殿下便放心。」

  陸遷從圖中抬起頭來:「便是全勝,之後休養生息也大費年月。」

  杜君述亦道:「雖說不是不能打,但只苦了將士百姓們,實乃下策。」

  夜天凌眉峰微鎖,眾人不說,卻都清楚知道,握權,也是勢在必行的了。各自心中細細斟酌,前方後方,都得想最壞的打算,亦要十分穩妥才行。養精蓄銳,志圖高遠,等了許久的一刻,如今箭已在弦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46 PM

5、善惡悲歡其心苦

  度佛寺莊穆的鐘聲下了舟船便聽得清晰,山門迎面,鐫刻兩條石聯「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寺中主建築以迎面大佛殿為中心,依次排列在正對寺門的中軸線上,規模雄偉,整齊劃一。

  大佛殿闊達百丈的平台廣場,以白石砌成,左右各立了一幢高逾兩丈的鐘樓,安放著重達千斤的古鐘,這每日音傳四方的鐘聲便是自此而來。廣場四方除了四道石階出口外,分佈著以金銅鑄制的五百羅漢,睜眼突額,垂目內守,各個神態迥異,栩栩如生。廣場中心放置了一個大香爐,長年檀香不斷,瀰漫於整個佛寺之中,叫人行至此處便有出塵離世的莊緲感覺,心底自然寧靜。其他殿堂以此大佛殿及廣場為中心,井然有序的往八方分佈,林道間隔,自有一種嚴謹肅穆的神聖氣象。

  西方以大青石砌成八角九層佛塔,挺拔突出於山林之上,幾欲刺破青天。沿青塔後行,漸有僧捨掩映在山林之間,石道蜿蜒,漸漸收窄,兩旁崖壁依山勢而雕鑿成諸佛坐像,鬼斧天成,似是自來便生在這石崖之上。

  愈行愈高,路分為二,一面通往天家禁院「千憫寺」,點綴半山的一片青瓦殿院既是歷代未能誕育子女的妃嬪出家之處,亦是關押皇族待罪宗人的地方。一面沿路而上,有方丈院建於崖沿處,佛道行盡,眼前卻豁然開朗。

  蒼松翠柏,點綴岩層,禪院莊寧,菩提蔭綠。

  黃竹山捨中,一道月白色起暗雲的清淡素衣將那蒲團輕輕遮住,外罩的素銀淺紗綴著幾點細紋流瀉袖邊,朦朧中穩秀的長襟微垂,從容而淡靜。

  卿塵素手執杯,抿了一小口度佛寺獨有的「其心」茶,纖眉忍不住微微一掠。初沾唇齒的清甜,一縷送入喉間化做漸濃的悲苦久久不散,余留齒間尚帶著些酸澀,再一回味,卻仍是盈繞不覺淡香。

  百味糾纏,浸的人肺腑入境,半日不知再飲。真不知是什麼制的茶,竟將七情六慾都佔了去。

  敬戒方丈已年近九旬,壽眉長垂,靜坐在卿塵對面,要不是看向她時眼中透出一絲深睿的笑意,幾乎叫人當做了一尊化石,「王妃每次喝這茶都幾欲皺眉,卻又為何每次都要飲呢?」

  卿塵將粗木茶杯放下,杯中水清如許,若非一旗一槍浮了幾片枯葉,便只覺得是空置在眼前。她笑了笑:「方丈既知這茶苦的出奇,卻又為何要制?」

  敬戒方丈道:「老衲看王妃神情,這茶豈止是苦。」

  卿塵唇角微揚:「五味俱全,這茶品得說不得。」

  敬戒方丈展顏道:「此茶便是為知其味者而制,只可惜人們往往一沾唇便覺得苦不堪言,即便飲完也是勉強。這麼多年來,王妃是第二個喝過這茶後還願再喝的人。」

  卿塵一時好奇,便道:「敢問方丈,那第一個人又是誰?」

  敬戒方丈合什:「有緣之人。」

  卿塵會意,不再追問,只道:「茶中滋味,人間諸境,若眾生皆得其真,世間又怎會有佛祖?」

  敬戒方丈道:「眾生皆佛,佛亦為佛。」

  卿塵道:「佛上有進境,雲外有青天。」

  敬戒大師淡淡說道:「佛法無邊。」

  卿塵笑著揚頭,挽在脖頸後的墜馬髻穩穩一沉,那柔順的烏髮絲絲如墨,隨著她的笑動了動:「我不和方丈論佛,那是自討苦吃,我本不是信佛之人,再說便要褻瀆佛祖了。」

  敬戒方丈望著面前案上一方錦盒,說道:「王妃不信佛卻行佛之善事,資助度佛寺活人無數,如此信或不信,又有何關?」

  此時碧瑤自外面進來,對敬戒大師恭敬地一禮,在卿塵耳邊輕聲道:「郡主,信已經交給紫瑗了,她說想見您。」

  卿塵點了點頭,眼中靜靜的一抹微光淡然,對敬戒方丈道:「方丈這麼說,我還真是受之有愧,我非是善人,是救人還是害人,我心中只憑自己的善惡。便如當日我請方丈遣散部分百姓,善堂中不要養些不務正業的懶人,方丈怕是不以為然吧。」

  「阿彌陀佛!」敬戒方丈低宣佛號:「佛度眾生,所謂存者去者,是非公道如何評說?」

  卿塵微笑,站了起來:「打擾方丈清修,我該告辭了。下次再來還要叨擾一盞方丈的其心茶。」

  敬戒方丈平和一笑,合什送客。

  卿塵步入度佛寺後山鮮有人跡的偏殿,紫媛正跪在佛前,低首垂眸,虔誠禱祝,一襲淡碧色的絹衣襯著窈窕的身形,纖弱而柔美。

  卿塵沒有驚動她,輕聲走到她身側,微微閉目,香火寧靜的氣息縈繞身邊,悄無聲息。紫媛抬頭看向高大莊重的佛像,目帶祈求,忽然看到卿塵站在身邊,吃了一驚:「郡主!」

  卿塵淡笑道:「看你如此誠心禮佛,都不忍出聲喊你,許了什麼心願?」

  紫媛低聲道:「我求佛祖保佑郡主和四殿下,平安喜樂,長命百歲。」

  卿塵道:「多謝你了。」

  紫媛笑容中有些許的愁緒,垂下眼簾,卻欲言又止。卿塵看在眼裡,說道:「有什麼話便對我直說,何以如此猶豫?」

  紫媛輕咬嘴唇,突然跪下求道:「郡主,你能不能……放九殿下一條生路?」

  卿塵淡淡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轉身望向殿中佛坐金蓮,寶相莊嚴,拈指微笑處,那神情是看透世情的悲憫,芸芸眾生無邊苦海都在這一笑中,過眼如煙。

  她回身,緩緩問道:「紫媛,我讓你做這些事,你恨我嗎?」

  「不!」紫媛立刻搖頭:「郡主救了太后,救了我,亦保全了我們全家性命,恩同再造,我只會為郡主祈福,豈會有所怨恨?」

  「即便我要你害人?」

  紫媛抬眸道:「郡主不會害人。」

  卿塵輕聲一歎,問道:「他對你好嗎?」

  面對這一問,紫媛神情迷茫:「他若要對人好,能將人都化了,可他偏喜怒無常,轉眼就變成另外一個人,比地獄的修羅還駭人。我從來都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看得出,除了溟王妃以外,誰也入不了他的眼了。王府中的女子雖多,他也不過就是逢場作戲。他平常在人前那麼張揚的人,可我在府中常常看到他自己一個人待著,卻覺得他很孤單,很可憐。」

  卿塵抬手燃了香,靜靜奉於佛前,說道:「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我不想告訴你他都做過什麼,知道太多對你並沒有好處。有些事情,既然做了就必得承受後果,所種何因,所獲何果,都是他一手造成的,這或者便是他的業障。我要你做的事,自有它的理由,你明白嗎?」

  紫媛沉默了半晌,低聲道:「我明白。」

  「你願意?」

  紫媛點頭以答。

  卿塵眸中深色如同秋湖月夜,光華淡凜:「紫媛,抬起頭來,你真的願意?」

  紫媛抬頭看著卿塵,眼中有些憂傷,但卻並不能掩蓋肯定的神色:「我可以為郡主做任何事情,我求郡主饒過他的性命,只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眼看著他的痛苦,於心不忍,他畢竟……畢竟是我的夫君。但他若對郡主和四殿下不利,那便是我的敵人。」

  卿塵並沒有因她的話而欣喜,淺淺蹙眉,說道:「我並沒有想要他的性命,只因他早已生不如死。你回去吧,如果心甘情願,便照我說的去做,如若不然,我也不會怪你。」

  紫媛俯身道:「請郡主放心。」

  紫媛走了後,卿塵獨自在佛前站了會兒,才舉步下山。

  未至山門,她無意抬頭時在來往的香客中看到一個人。

  一個人,一身墨黑色的武士服,勻稱而修長的身形如劍,然而劍入匣中,鋒芒平斂。

  與往日長街奔馬的恣意放肆不同,他沿著青石台階一步步獨自走著,神情奇異的安靜。

  卿塵不由停下了步子,駐足在不遠處的大殿前。

  夜天溟原本看著大殿上方一片浮沉紛擾的青天緩步前行,忽然若有所感地扭頭。

  卿塵這一次沒有避開那雙眼睛,隔著人來人往,青煙繚繞,她看到了他,他也發現了她。

  芸芸眾生,浮塵過眼,熙熙攘攘,擦肩而過,如一幕幕無聲的畫面,輪迴眼前。

  聽不見紛擾與嘈雜,半幅紅塵,萬丈煙雲。

  一雙魅異而平靜的眼睛,一雙純淨而清銳的眸子。

  青山深處莊正的鐘聲遙遙傳來,夜天溟似是恍然驚醒,忽然眉眼一吊,那種妖媚的光澤剎那間從黑暗中迸射,明耀刺眼。他舉步往大殿走去,穿過了人群紛攘,幾乎是瞬時便到了卿塵面前,暗光異亮的眸眼一垂,「四嫂。」語調微長。

  溫熱的呼吸幾近眼前,卿塵羽睫輕揚,不露聲色的緩退了一步,「不想殿下也會上山拜佛。」

  夜天溟盯著她:「我也沒想到四嫂是吃齋念佛之人。」

  卿塵一笑:「吃齋念佛我做不來,不過上山叨擾方丈大師一盞清茶罷了。」

  夜天溟背著手側頭打量她,「方丈大師?他那裡只有苦茶其心。」

  卿塵想起方才敬戒大師提到的喝茶人,心中一動,說道:「其心何苦?」

  夜天溟細眸輕瞇,微光浮動:「其心皆苦。」

  卿塵道:「善惡其心,悲喜其心,苦樂其心,是非其心,其心百味,如何只有一苦?」

  夜天溟道:「百味如一,其心自苦。」

  卿塵道:「殿下的茶斟的太滿了,杯滿茶溢,百味難入,是以獨具其苦。」

  夜天溟唇角勾著抹似明似暗的笑:「觀一切境,若暄若寂,若物非物,若欣若厭。苦滿空溢,明心見性,見性成佛。」

  卿塵淡聲道:「大悟無言。」

  夜天溟道:「大悲無淚。」

  卿塵凝神看了他一眼,見他神情上有種異樣的東西如輕羽點水般一閃而過,人卻往前一傾,低聲在她耳邊道:「本王獨愛此味,時時心存惦念。」

  卿塵微微斜眸,兩人近在咫尺:「殿下既讀經論禪,想必也聽說過,無妄想時,一心是一佛國;有妄想時,一心是一地獄。眾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獄。菩薩觀察妄想,不以心生心,故常在佛國。」

  夜天溟突然仰頭哈哈大笑,神情狂妄,惹得周圍不少人往這邊看來:「佛國又如何,地獄又如何?本王難道還怕了他?相由心生,命由我立!」

  卿塵方要說話,突然見他從自己臉上收回目光往旁邊看去,原來卻是紫媛從度佛寺的大殿中沿階而下,想是在正殿上過香後,此時才下山。

  紫媛初時沒有看到他們倆人,只是低著頭步步緩行,待走到快近前猛地見到夜天溟,著實吃驚,停住腳步匆匆福禮:「殿下!」

  夜天溟轉身,「你怎麼在這兒?」

  紫媛輕聲答道:「妾身見殿下這幾日事多心煩,想來此敬香拜佛,求個吉利,只是不知殿下竟也在。」

  夜天溟望著她柔順嬌怯的模樣,抬手將她帶到身邊,言語聽起來格外溫存:「我倒不知你也有這份心,忘了該見過王妃了嗎?」

  被夜天溟挽著,紫媛略有些慌亂的抬頭看卿塵,心中「砰砰」亂跳,「紫媛……見過王妃!」

  忽然身邊暖氣撲面,夜天溟魅亮迫人的眼神在她面前一落,手底微微用力將她拉近,緊靠在她耳邊道:「你在發抖。」

  紫媛心中存著事情,不敢看他,只是柔聲道:「殿下……」

  「你在害怕什麼?」夜天溟繼續問道,神情有些陰鬱:「害怕本王嗎?」

  他陰晴不定的性情紫媛向來是知道的,定著心神回道:「紫媛怎會怕殿下,只是覺得殿下的手很涼,山高風冷,殿下出府該添件衣服,這樣一件單衣怎麼能行?」

  山風飄蕩,確實是有些涼意,夜天溟眼中暗鷙的顏色緩緩收斂下來,倒沒再說什麼。

  此時卿塵忽然對他笑道:「很久沒見著紫媛了,殿下若不介意,不如讓紫媛乘我的船回天都,我們一路也好說說話。」

  夜天溟聞言,深眸之中笑意蠱惑,襯在那張完美的臉上有種勾魂奪魄的美:「那麼便有勞四嫂了,改日請四哥四嫂來我府中宴飲,還望四嫂賞光。」

  卿塵靜靜說道:「多謝殿下。」

  紫媛暗中長鬆了口氣,夜天溟轉身離去時,卿塵已經伸手握了她的手,她掌心全是冷汗,「郡主!」

  卿塵道:「委屈你了。」

  紫媛緩緩搖頭,看著夜天溟遠去的背影,說道:「此後一生,我願為他抄經頌佛,只求若能贖那萬一的業孽,便也知足。」

  佛鍾如誦,山寺漸遠,卿塵與紫媛一路緩行,步出山門,佛界塵世交臨的一線,她駐足回頭遙望寺階高起。登山祈福求經的善客步步攀登,俯首低身,神情各異。大佛殿中釋迦牟尼的巨大尊像尚依稀可見,鎦金重彩莊嚴肅穆,深簷飛閣下繚繞在青煙之後。

  她微笑斂襟,飄然往山下而去,佛度眾生,偏偏又有多少輪迴難解,求佛不如求己,奈何世人苦苦執著,捨近求遠,難怪佛總是垂眸淺笑靜而不語了。


6、千帆過盡長江水

  禁宮北苑,擊鞠場上長桿飛月,球似流星,一片人馬奔騰。

  鶯飛草長春光明媚的日子,一年一度的擊鞠賽又到了近期。往年這時候,夜天凌若要擊鞠一般都去神御軍營,順便督促將士們練習交戰技巧,今年卻因為交了兵權,不願去招人眼目,便被十一拉來了這裡。他並不十分沉迷擊鞠之戲,只下場玩了兩局,便將球桿丟給侍衛,自去外圍觀戰。夜天湛已經連戰幾局,正想出場略作休息,縱馬和他並行,一邊說道:「四哥的球技是越來越厲害了,十二弟他們這回可輸得心服口服。」

  夜天凌翻身下馬,侍衛忙上前接了馬韁,他微微一笑道:「剛才若不是七弟配合得好,也攻不破他們的球門。」

  場內掀起歡呼,卻是十一帶球攻破了對方球門,夜天湛喝了聲彩,突然聽到除了場中的熱鬧外不知何處傳來陣陣喧囂。夜天凌正也聽到了,扭頭往開儀門方向看去。擊鞠場因在宮城外圍,離開儀門特別近,此時留意去聽,那些吵鬧聲便越發清楚。

  夜天湛召來侍衛:「去看看什麼事。」

  那侍衛領命而去,不多會兒小跑著趕回來:「啟稟殿下,神策軍的將士在開儀門前鬧起來了!」

  「所為何事?」

  侍衛答道:「聽說是因為軍中傳出了有人侵吞軍餉,將士們氣憤不過,要面請皇上聖裁。神策軍三品以下的將士差不多都到齊了,簡直就是……就是兵變!」

  夜天湛吃驚,帝都之中守軍兵變,這是自開國來從未有過的事,非同小可,腦中第一念頭便是神策軍既然如此,不知神御軍情況怎樣。扭頭往夜天凌看去,卻聽他問了一句:「溟王人呢?」

  侍衛道:「沒有見到溟王殿下,神策軍大將都到了開儀門,但還是鎮不住場面,已經派人去找溟王殿下了。」

  夜天凌微一點頭,夜天湛瞥見他的神情,心間驀地閃過絲異樣。雖說這位四皇兄向來遇事冷淡不驚,但做為統領軍務之人,這也太過鎮定了,他眼梢一挑,「事涉軍餉,憑幾員大將恐怕真壓住不住,四哥要不要去看看?」

  夜天凌已命侍衛退下,道:「神策軍向來歸九弟統調,此事應該由他處理。」

  「倘若神御軍也鬧起來呢?」

  「那便該尊請父皇聖裁。」

  這顯然是不打算插手,夜天湛心思敏銳,已將此事大概料到了幾分,「四哥言之有理,出了這等大事,想必九弟很快便到了。」

  正說著,致遠殿傳旨內侍匆匆尋來,傳天帝口諭宣凌王、湛王即刻入見。

  天帝這邊得報神策軍兵變,偏偏四處找不到溟王的蹤影,正龍顏大怒。尚書令殷監正早已被宣見,剛遞給夜天湛一個顏色,便聽天帝質問下來:「私吞軍餉,激起將士叛亂,你們兵部和戶部都幹什麼去了!」

  夜天凌和夜天湛分別領著兵部和戶部的職責,先行請罪。天帝刀鋒般的眼神帶過去,盯住夜天湛:「越來越不知收斂了,朕高官厚祿養著他們,他們還不知足,連軍餉都敢動,你給朕說說,想怎麼辦?」

  夜天湛不慌不忙,從容奏道:「依兒臣之見,此事非嚴辦不可。當務之急應先穩定軍心,對將士們承諾將此事徹查到底,然後從兵部始,清查戶部,絕不能有所姑息。將士激變雖觸犯天威,但若能借此清正吏治,則焉知非福?還請父皇息怒。」

  他這一番話讓在場幾人都意外至極。清查戶部,必然牽連百官,誰都知道湛王是朝臣仕族遮蔭的大樹,按道理他保還來不及,誰知竟主動提出清查。他這樣的態度,頓時將眼前火藥味甚濃的場面壓下去幾分,夜天凌不動聲色地便往他那裡看了一眼。天帝未作聲,目光中深帶思忖,臉色卻漸漸有所緩和,「照你這麼說,這是個得罪人的差事,該讓誰去查?」

  夜天湛道:「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哦?」天帝返身坐下,抬眸看想夜天凌,「你覺得呢?」

  夜天凌道:「兒臣附議。蠹蟲噬木,久必斷梁,碩鼠食粟,終可空倉,貪吏竊國形同此二。今天既可因軍餉激起兵變,日後就難免國將不國,請父皇降旨嚴辦。」

  天帝闔目沉思,稍後說道:「既如此,朕便將此事交於你二人。凌兒代朕去開儀門告知諸將士,軍餉一事,朕絕不姑息!」

  幾人退出致遠殿,夜天凌先行趕去開儀門。殷監正待他一走,便問道:「殿下,我們為何要自行清查戶部?」

  夜天湛遙望著夜天凌遠去的背影,神色靜如冷玉。方才夜天凌在殿中警鐘一般的話語,讓他心中頗有些不謀而合的感覺,但這場兵變的真正目的,恐怕遠非表面這麼簡單。「自己不查,難道等著讓別人一網打盡?」

  殷監正沿著他的視線看去,已有些明白他此舉的用意,卻又道:「可是如此一來,我們豈不是自毀長城?」

  正午驕陽照在夜天湛的朝服之上,嵌絲銀線輕微的光澤一晃同那白玉龍階的耀目混了去,恰如他眼底的一絲鋒利,「蠹蟲噬木,久必斷梁,碩鼠食粟,終可空倉。你沒有聽到這話嗎?不查才是自毀長城!告訴他們,若再不知收斂,就誰也別怪本王無情。」

  殷監正被他語中的嚴厲震得一頓,沒有立時接話。夜天湛似乎輕歎了聲:「欲速則不達,我們失策了。」說完此話,他淡淡一揚眉,眼光往開儀門方向瞥去,俊雅的微笑又回到臉上:「走吧,為時不晚。」

  無論何時,蓮池宮總是如此安靜,卿塵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沉木香的繚繞青煙婉轉直上,伴著靜垂的紗帳偶爾飄搖。

  凝眸看去,眼前每一棟金絲木樑上,都細細雕刻著幽美清蓮,鬼斧神工極盡精巧,千姿百態的深深鐫鑄了整座宮殿,歷盡數十年歲月卻沒有分毫改變。

  蓮妃合目靠在繡榻之上,清麗絕倫的面容依舊帶著遼遠和縹緲,透明的白皙,幾乎不見絲毫血色。

  接連病了多日一直不見好,卿塵將搭在她關脈的手指收回,擔憂的說道:「母妃……」這病分明是由心生。

  蓮妃微微睜開眼睛,搖搖頭:「陪我坐會兒,說說凌兒這幾天都幹什麼了?」

  卿塵淡笑了下:「看書,寫字,也練劍。還在王府裡四處走看,說好些地方他都不知道有那樣景致。」

  一抹慈愛在蓮妃眼角微暈,迎兒進來輕聲稟道:「娘娘,皇上又有賞賜來。」那祥和的神情尚未化成笑意,便在蓮妃臉上微微淡了。她只點點頭:「知道了。」

  迎兒又道:「這次是孫公公親自送來的,還有口諭說皇上今日晚膳來咱們宮裡用。」一邊將那賞下的東西呈給蓮妃過目。

  成雙一對玉光通透的翡翠鐲並同色蓮花玉簪,這是年前南使朝貢的貢品,極難得的成色質地,如此賞賜連皇后都不曾有,天帝竟將一整副都賞了蓮妃。

  如今似是不同往日,天帝不但賞賜頻頻,常來蓮池宮,更連晚膳都要到這裡來。

  蓮妃只看了一眼那些東西,便讓迎兒拿走,靜靜歎了口氣,對卿塵道:「如今凌兒有你,我便放心了。」

  卿塵說道:「母妃只要把身子養好,不必多慮掛心。」

  蓮妃眼中有些迷濛,輕聲道:「這麼多年,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凌兒,他是一步一步踩在刀鋒上過來的。這些年因著我,宮裡朝外多少人不待見他,但是他更難的還在後頭,你以後要多幫著他,也多勸著他。」話中說不清的一抹疼惜,混雜著沉積多年的愛、恨、傷、悲起伏沉寂,此時聽來卻似過盡千帆,落木蕭蕭,無限淒愴哀涼,彷彿已經無力再想再看。

  卿塵道:「母妃放心吧,四哥他心裡都清楚得很。」

  蓮妃咳了幾下,卿塵忙輕輕替她撫背,蓮妃卻握住她的手道:「卿塵,你記得一句,若有那麼一日你便告訴他,天帝……天帝待他還是不薄的,無論他要做什麼,千萬莫讓恨迷了自己的心。」

  卿塵一時間有些怔忡,夜天凌雖從未對人表露出半點兒,什麼都不變,就連那句「父皇」也從未私下改口,但他心裡恨著天帝。

  弒父之仇,逼母之恨,他那樣的人,若恨起,便會恨到深處吧。

  順風而上,船行穩健。楚堰江天塹平闊,江面之上船隻密集,兩岸坊間盛設帷帳,簷宇如一,繁華樓市,商賈如雲。

  凌王府的舟駕一路出宮回府,卿塵在船艙坐了會兒,便站往船頭。江風長起,吹得她衣衫飄搖,白江如練,遠遠能望到蒼茫天際,有如一線。她靠在船頭,沿著江岸隨意看去,突然覺得有什麼人在盯著自己,略一回頭,迎面橫陳江面的躍馬橋上,正有人勒馬佇立,往船上看來。

  眾多侍衛擁簇的中間,一人身著銀色武士服,貼身修長,襯著江上反射來的斜陽有些耀眼,幾乎看不清是何人。

  但卿塵很清楚地感覺到那雙眼睛,妖魅而邪氣十足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那種飽含侵略性的目光如影隨形,幾乎想將她吞噬。

  夜天溟,她淡眉微揚,亦凝眸看去,目光中隱著三分憐憫的傷感。夜天溟面色沉沉,煞氣濃郁,隔著江水長流,目光始終鎖定在她身上。

  不知為何,面對這樣的目光,卿塵卻突然想起度佛寺前,浮煙影中躑躅獨行的那個人。

  江水滔滔自倆人之間奔流而去,夕陽下空寂的青天,在帝都喧嘩的背後呈現出一片奇異的琉璃紫色,浮雲遊蕩在天底,如無聲的梵音縹緲繚繞,凡塵一世,糾結不休。

  每一次偶遇,每一次相望,她總覺得他那魅異的眸中隱藏著太多的東西,濃得彷彿可以燃盡一切。沉重的熾熱和灼烈總叫人不願去看,憎厭之後亦會湧起極深的悵歎。

  橋上行人見到夜天溟當中停馬阻路,只能趨避沿一旁通過。夜天溟身旁的侍衛遠遠見到凌王妃的風姿一時惑得出神,卻聽夜天溟厲聲呵斥:「勒馬低頭,再有偷窺王妃的立斬不饒!」侍衛們駭得急忙收攝心神,不敢出聲。

  船緩緩地穿過橋洞沿江前行,將「躍馬橋」三個大字拋在身後。

  江流漸遠,夜天溟與卿塵的目光亦同時消失在對視中,但卿塵知道他依然在看著這邊。她將目光投向天際,斜暉脈脈,已近黃昏。

  日暮之下,伊歌城漸漸籠罩在一片柔和的餘暉之中,雄偉的大正宮背倚高山,俯視著這片繁華的人世。

  卿塵瞬目歎息,如果所料不錯,夜天溟應該是剛從宮中出來。方才船隻路經開儀門時,神策軍的將士們雖已散去,但宮城四周重兵戒嚴,緊張的氣氛仍在,可以想見前時萬人擁聚、憤慨激動的情形。這一場兵變,不知夜天溟會作何感想。

  便在幾日前,鸞飛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做了母親的她看起來似乎比以前多了幾分溫柔,然而她對夜天溟的恨並沒有因此停止,甚至更多了難言的決絕。

  冤冤相報,情緣孽緣,事到如今又會有怎樣的終了?

  上九河兩岸寬闊的街道旁皆是華坊高閣,王公府邸,不時見到仕族子弟縱馬馳樂,男子呵乎女子嬌笑交錯揚起,絕塵而去。王府船駕在棧頭停靠下來,卿塵舉步而下,正巧遇上鳳衍亦乘船回府。

  鳳衍邁步下船,老眉微擰,負手前行,似是有什麼事情想的出神,一時沒有看到旁邊是凌王府的舟駕。卿塵略加思量,主動招呼道:「父親!」

  鳳衍乍聞聲音,一怔,見是卿塵,隨即停步笑道:「王妃。」

  卿塵命碧瑤原地等候,抬眼看了下鳳衍身邊跟著的人。鳳衍會意,回頭道:「你們在此候著。」便同卿塵往一旁慢慢走去。

  浩蕩江水,輕濤拍岸。走了幾步,卿塵道:「父親,皇上往後還是有很多事要靠著鳳家的,些許事情何足為慮?」

  鳳衍花白的眉毛微動,他也是剛剛入宮回來,天帝因神策軍的兵變餘怒未消,他和衛宗平皆遭斥責,同時得知天帝已派凌王和湛王平亂嚴查。他一路上正權衡此事,卿塵的話到了他心裡不知又打了幾番思量,自然品出箇中滋味。這話自然是實話,只是此時此刻,說話的人是他的女兒,凌王妃。

  鳳衍呵呵輕笑:「天恩浩蕩。」抬眼看卿塵:「大婚也有些日子了,凌王……可好?」

  這試探的一問模糊,卿塵報以淺笑:「殿下待我很好,請父親放心。這段時間朝事不那麼忙了,他正說要陪我回府探望父親母親呢。」

  「哦,哦。」鳳衍點頭,卿塵清亮的鳳眸淡淡那麼一挑:「有句話,父親請多斟酌。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鳳衍何等城府,聞聲知意,但不露聲色,再行探問:「王妃這話是指?」

  「咱們鳳家。」答是答了,卻答非所問,讓鳳衍沒摸著半點兒確切的說法。鳳衍看過去,只見暮色下一張水波不興的淡顏,隱隱含笑。

  卿塵停住腳步,如今這關係,總還是要護著鳳家才行,畢竟面上有一份血緣在。鳳家已因夜天溟斷送了兩個女兒,她不打算做第三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47 PM

7、一池波靜小屏山

  暮春倏忽,一晃已是初夏時節,草木歷了暖風潤雨,鬱鬱蔥蔥蒼蒼翠翠地舒展開來,遮了驕陽當空,只灑下淡淡光影斑點,靜裡透著細碎的明媚。

  天機府前安沉崢峻的青巖穩穩牽了石橋,只一轉,便園色闊朗,一波蓮池陽光下反射出粼粼觳波,如金似銀,耀得人睜不開眼。睡蓮嬌嫩,粉白淡紅輕綴了幾點,含苞待放的依偎在那碧葉恬恬中,池魚錦麗,密密叢叢,花箭陰中喁喁細語,悄然可愛。

  左原孫立在門前,細柳依依綠蔭深處,一抹淡淡的輕羅煙色漸行漸遠,凌王妃臨去時那一笑似乎還在,叫人不由得也隨著她透出幾分笑意來。

  左原孫回身不無感慨地看了眼案前,卷軸寬密,盡覽山河格局,平鋪開來,將眼前一方屋子佔了小半去。由東而西,由南往北,繪的是天朝及四境軍機圖,山關海防,重鎮邊城歷歷在目。如今已到西北一片,便是這一角,卻也是最難的,還要再費些時日。

  圖中各處皆是一手清雋的蠅頭小楷,銳意微凌,傲骨放逸,行行點點如星火燎原,收攬這萬里疆原入畫。很難想像是出自那看似柔弱的女子之手,然她隨手指點細細而談,又叫他不得不信。再看那些書簡資料,已在他這裡堆了小山樣的一片,卷卷之上都留著頻頻翻閱的痕跡,不知凝聚了多少心思在其中。

  這些日子同心研究,將這圖中不足之處勘正彌補,竟都叫他也癡迷了進去,仿似當年揮手縱橫的心又回來了。左原孫笑了笑,這些都瞞著凌王,天機府中不准一人走漏此事。那日陸遷無意撞上,硬是被逼著發誓保守秘密。左原孫搖頭,認真往那北端幽薊十六州處看去,一時又陷入沉思。

  這軍機圖有左原孫相助,事半功倍,眼見便可完成,卿塵抿嘴淺笑,轉過臨水迴廊,迎面見白夫人同兩個女子自園中過來。

  她看到那兩人形容衣著,在一叢紫籐花前愣住了腳步,繁花投影悄然暗上心間,遮住了驕陽煦暖。

  風過,掠著幾絲淡紫色的飛花撲上逶迤綃裙,夜天凌的兩名侍妾千洳和寫韻見到卿塵,同著白夫人一起俯身行禮,話音略有些嬌媚,帶著點兒吳女的酥軟動聽,低眉柔順頗楚楚動人。

  大婚之後白夫人帶著闔府女眷叩拜王妃時似是見過一面,卿塵凝眸,打量過去,其後再未想也未見,更無人在她面前提起,她只當是忘了這倆人。

  這府中尚有人可以名正言順的分享她的丈夫,這個念頭帶給她一陣些微的不快。

  白夫人抬頭,見她遲遲不語,輕聲再道:「王妃。」

  卿塵將目光輕帶,投向奼紫嫣紅深處,蜂蝶翩躚叢叢花香薰人欲醉,她微微頷首:「起來吧。白夫人,你隨我來一下。」

  白夫人往身後一瞥,起身隨在卿塵身後去了。待到漱玉院,卿塵卻只坐著不語,眸中遠帶著窗外清碧一色的流水出神,直到碧瑤奉上兩盞泛著翠香的太湖雲峰,方抬頭問道:「她們倆人來府裡多久了?」

  白夫人想了想道:「千洳來的早些,有四五年了,便是寫韻,也服侍殿下快兩年了。」

  「這麼久了。」卿塵沒想到,一時無語。

  穿窗望去一道清流蜿蜒,極安靜的繞著那竹林,澄澈明淨。漱玉院中多流水,深深淺淺遠遠近近,珠玉琤琮,水聲襯了修竹茂林,總叫這院中帶著三分清幽的靜寂。

  白夫人說道:「說起來其實也不算早,像濟王、汐王府裡的,連子嗣都誕下了呢。湛王府中的靳妃,不是也有了身子?」

  「子嗣。」卿塵別過了頭:「為何她們這些年卻沒有?」靳慧前些時候有了身孕,她倒很想去看看,但想起夜天湛,卻又總有些猶豫。

  白夫人歎了口氣:「也不知殿下是怎麼想的,每次總會有藥賜下,為此還惹得太后很不高興。」

  卿塵淡鎖眉心:「殿下常去她們那裡?」

  白夫人道:「殿下每年最多也不過三五個月在天都,以前太后派女官催,他便去,只這次帶兵回來,卻半夜裡常都在書房,也許是太忙了吧。」

  卿塵聽了,修眉黛遠輕微地一挑,低頭啜了口雲峰,茶香裡細品,略帶著微渺的清苦。

  白夫人側面看著,那茶清裊的水氣在卿塵面上淡淡繚繞,整個人似是潛抑了一抹煙雲般的輕愁,浮光婉轉只略做流連便化在那深湖似的黑瞳中,繼而被週身的淡定所取代。倒不似是容不下,卻無由得比那些容不得鬧起來的還叫人心疼,她微微歎了口氣。

  待白夫人走了,卿塵便一直倚在窗口靜看著那片幽幽青竹。

  日前春時幾場雨後,竹林裡齊齊的冒出幾多嫩芽,細翠的清爽的破開了黑土,如今有力地伸展著。夜天凌喜歡竹子那份清傲,她喜歡竹子那份幽靜,倆人常常就站在這裡看著。他會從身後環著她,她靠在他懷裡。

  她輕微吐氣,將掠到腮邊的一縷髮絲吹開,心中若有若無的悵然,似乎又清楚地遠離了這裡,便如當初,迷茫而無助中暗藏的孤獨。

  如此盼望他懷抱中的安定,他淡淡的清峻卻熟悉的語氣,甚至他平靜到寂冷的眼神,那裡總有一點幽遠的星光在望向她的時候微微的將她攏住,告訴她,她屬於他。

  那樣的懷抱、語氣和眼神,可曾為另外的女人有過?

  她不知,她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正如他對她曾有的世界無從探尋。

  碧瑤見她在窗邊待的久了,忍不住上前道:「郡主,咱們園子裡水多,雖入了夏也總還是涼的,可別著了寒氣,否則我怎麼和殿下交待?」

  卿塵回過身來,問道:「你交待什麼?」

  碧瑤笑道:「殿下說了,郡主心血不足身上怕冷,我得多記著,旦有個不舒服唯便我是問的。」說罷添了杯暖茶過來:「前幾天郡主要的藥材送了來,要不要看看?」

  卿塵將茶盞輕叩著,說道:「先放著吧。」語中淡淡,不是平時的清靜,略帶倦郁。

  碧瑤跟她日子久了,多少也能摸到她的心思:「郡主,你若是不喜歡她們倆人,只消一句話打發出去便是了,殿下絕不會說什麼的。」

  卿塵皺略眉,淡聲說道:「打發出去嗎?一個王爺的侍妾,進了王府幾年又被送出去,定會遭盡冷眼閒言,怕是連家人都未必容她們。」

  碧瑤沉默了會兒,說道:「郡主行事向來果斷利落,怎麼今日遇上了這事,竟會心軟?」

  卿塵似是笑了笑,隱約在唇邊一掠便逝去,淡若浮痕:「事有可為不可為,這與果斷利落並無關係。同為女人,將心比心,又何苦如此為難?」

  這也是個道理,碧瑤倒再說不出什麼,只歎氣道:「那郡主這到底是怎麼了?」

  卿塵但笑不語,站起來走到書案前,漫無目地隨手抽了卷書,卻一翻,掉出張紙來,上面密密列著些人名。

  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幾個字上,郎中令李暄,說起來倒是個可用之才,只惜是衛宗平的門生,又投了溟王麾下,濁中難獨清,此次自是難免牽連了。

  不過兩個月,兵部原是溟王的人已撤辦了十之八九。查餉,自然跑不了戶部,夜天凌早將戶部摸的一清二楚,一根線牽起,雷霆手段步步緊逼,竟牽出了數百萬的虧空。一時間朝中官員人人自危,怕是不少人多日沒睡上安穩覺了。

  神策軍的叛鬧讓夜天溟在天帝眼中信任皆失,事情到了這地步便已足夠,卿塵默默看著這箋紙上娟秀的梅花小楷,當一個女人的愛被無視和踐踏後,曾經愛有多深,那恨便有多深。沒有人比鸞飛更瞭解夜天溟,她幾乎能猜出夜天溟的每一步動作,步步為營,先其而行。真正和夜天溟博弈的是鸞飛,恩斷義絕,她用這樣的瞭解將夜天溟慢慢逼向山窮水盡。

  卿塵合卷立在案前,心中一時空蕩無著,夏日蟬聲細細的吟唱著,此時聽起來格外的煩躁,「我去園子裡走走,你不用跟著我。」她吩咐了碧瑤,舉步走出房門。

  閒步踩過石徑,竹蔭幽林在陽光下細影斑駁,草木秀潤遠帶碧水三千,湖光濛濛。

  漱玉院中流水百轉,最終都聚在了這處望秋湖,湖水澄明如鏡,遙遙倒映著天高影淡,幽雅平和似是能洗淨人一身機鋒,滿心凡塵便落了碎淡。

  卿塵俯身下來,在這深靜的湖水中看著自己的影子,那樣切實,卻又隔著千山萬重。

  她將衣袖挽起伸手進水裡,陽光透了水波有些聖潔的光澤,腕上的碧璽折射了天水淺影,發出靈動的七色微彩。水波靜謐不見異樣,她頗有些沮喪地收回了手,坐在了湖邊。

  岸邊淺波打濕了繡鞋,在天青色的素淡中浸出一抹濃重的深意,更增添了其上花紋的繁美色澤,她索性赤腳弄水,纖裊白衣靜展於石上,似有流雲之姿。

  抬頭仰望晴空淡雲,風微過,雲帶逍遙,無拘無束。

  湖光一晃,孤單的影子旁多了個人,身形頎長,青衫磊落,夜天凌俯身問道:「怎麼一個人待在這裡?」

  卿塵回答道:「這裡清靜。」

  夜天凌一握她的手,眉梢微擰:「會著涼的。」不由分說便把她拎了起來。

  卿塵拉他:「陪我坐一會兒好不好。」

  她語氣中少見的央求的意味讓夜天凌微怔,他垂眸探到她眼波深處渺遠空濛的痕跡,點頭:「好。」尋了塊平石,挽她坐下。

  卿塵反手環到他身後,緊緊將他摟住。

  夜天凌低聲問道:「怎麼了?」

  卿塵只靠在他身上,過了會兒悶在他肩頭說道:「你是我的。」

  「嗯?」夜天凌將她的頭抬起來:「什麼?」

  卿塵揚眉,鳳眸微吊:「你是我的!」簡短字語,說的清晰。

  夜天凌薄唇無聲地揚起弧度:「誰說不是了?」

  卿塵在他的笑中盯著他眼睛,極認真地道:「誰也不准說不是,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一切,統統都是我的。」聲音清雅、低柔,卻帶著分決然的味道。

  夜天凌從未聽哪個女人用這種口吻和他說話,微微瞇了瞇眼睛,打量眼前人:「怎麼,想霸佔著我?」

  卿塵點頭表示正確:「枕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既然你娶了我,我嫁了你,你要是去碰別人,我就碰別人,你要是愛了別人,我就愛別人,你要是再娶別人,我就也另嫁別人。」

  夜天凌眼中映著淡淡波光一亮,猶如劍芒般攝人:「哦?那我倒要看看,有誰敢動我的女人?」

  卿塵從他懷裡掙扎出來站好,回眸對視著他:「你霸道。」

  夜天凌依舊坐在石上,雙手撐在膝頭,卿塵此時站在他面前,赤著腳,裙衫半濕,秀髮垂腰依舊不耐煩那繁複的釵鐶,散散瀉在身前,叫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模樣。黛眉清遠,翦瞳似水,垂眸時柔靜的閒定,閒定裡偏偏帶著一絲月華般的光芒,那光芒冷靜,有種清傲而從容的東西讓他感到異樣,異樣的不謀而合。

  依稀便從那時候起,這個來歷不明的矛盾的女人在自己心裡下了一道蠱,慢慢的,一絲絲的蠶食著他的心,直到他眼底心頭只容的下她。越只有她,偏又覺得她的一切都是迷,仿若曲徑通幽,每一轉都驚歎著,這一生都能讓人心醉神迷。

  他眼底饒有興趣地帶著抹笑:「我倒還真不知道,原來我的王妃這麼霸道。這樣的女人有一個就夠人消受,難道我還自找麻煩,再去招惹其他人?再者說,」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微微一抬:「我若做的到,你也要做得到。」

  輕言淡語連消帶打,去弭了一絲錚然,卿塵忍不住笑了,用一隻腳尖去觸湖水,夜天凌抬手將她扶住。

  卿塵自然而然的握著他的手,保持平衡,玩心忽起,突然用腳尖將湖水掠起,往他身上濺去。

  水珠在陽光下灑開道晶瑩的半弧,憑夜天凌的身手豈會讓她這小伎倆得逞,只往後一閃便讓水滴盡數落了個空,他仰面躺往那大石上順手輕帶,將她一把拖了過來。

  卿塵驚叫一聲被他穩穩地接在懷裡。夏日的溫度覆在石上,有股暖流在脊背上熨過,夜天凌淡淡說道:「怎麼,不信我?」

  「不是。」卿塵只回答了一下就撐起身子:「你怎麼躲的這麼快,以後不准躲!」

  夜天凌實在忍不住,笑道:「是你自己太慢,竟怪我太快,還真不講理。」

  卿塵眼中煙波輕橫,撇嘴以示懷疑:「怎麼可能躲得這麼快?」

  夜天凌悠然道:「人體經脈交錯牽連,牽一髮而動全身,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你轉那小心思的時候難道不知自己手上在用力?」

  卿塵好奇地在石上趴下,享受著那微燙的溫熱,如同一隻收起爪子的小貓:「你教我啊。」

  夜天凌輕輕伸手輕撫她的秀髮:「你要學什麼?」

  卿塵道:「我不會的那些,還有箭術、劍法……很多的。」

  「很辛苦。」夜天凌淡淡說了句,執起她細長的手指:「這手還是彈琴的好。走,跟我去看看。」

  卿塵隨他一路往四學閣去,邁入室內,一眼便看到窗旁靜靜擺著張的古琴。她頗為意外,走上前去仔細撫看。

  那琴古樸,典雅中正,陽桐圓而為面,陰梓方而為底,天地方圓,陰陽召和。琴身前廣後狹,下喻六合,上應周天度,龍池為八風,鳳池聚四氣,腰腹法四時,五弦如絲,冰瑩潔長,凜然峻華中透著一股清逸之氣。她驚歎:「好琴!」

  「喜歡嗎?」夜天凌道:「本來說了要給你找來那張『一池波』,尋了小半年,方知那琴在江州席家收藏著,人家愛如性命怎麼也不肯出讓,也不好奪人所愛。不知這張你是不是中意?」

  卿塵將手指輕過琴弦,如龍吟低繞,似鳳鳴婉轉,帶出一道清越圓潤的弦音,只覺這琴一雕一琢如此契入心中,靜靜歎道:「很喜歡。」

  夜天凌笑道:「那我就沒白費心琢磨,還真想不到制琴有這麼多講究。」

  「你做的?」卿塵再次訝異。

  「怎麼,不像?」夜天凌嘴角淡噙著笑意,那笑中的聲音如山間清泉,澄澈動人,微微冷冽的閒淡中一絲鋒芒奪目,整個將她攝了進去,就像第一次見到他的模樣,毫無理由地沉淪。

  卿塵眸光映著他深溺的溫柔:「那這琴就來得珍貴了。」

  夜天凌笑了笑,說道:「琴還沒有名字呢。」

  卿塵略一沉吟,步至案前,展紙潤墨走筆寫下「正吟」兩字,其後書道:岐山之桐,斫其形兮,冰雪之絲,宣其聲兮。

  夜天凌立於身旁,一手挽了她纖腰,一手將她執筆的手握住,續道:巍巍之魂,和性情兮,廣寒之秋,萬古清兮。

  一柔一峻,一筆一鋒,淡淡的墨香中落在滑如春冰的竹箋紙上,神裡髓中,一絲不亂的清傲峻遠,鋒銳暗隱。卿塵微微一笑:「他們都說我的字像你的。」

  夜天凌看了看:「嗯,比初見的時候好得多了。」

  卿塵將筆放下:「你取笑我,不理你了。」

  夜天凌將她攬得緊緊的,笑說:「那你走吧,看你走到哪裡去。」

  卿塵又好氣又好笑:「你當我真的走不了?」

  夜天凌在她耳邊輕笑,淡淡卻又萬分篤定地道:「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把你抓回來,這一生一世你都別想。」

  卿塵在他懷中安靜下來,幽幽的歎了口氣:「四哥,只要你一日屬於我,我便不會走。」

  夜天凌不語,若有所思,以一種深靜的眼光凝視她,很久。...<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48 PM

8、亂生春色本無意

  凌王府,前庭一色的水磨青石地平整寬闊,綠樹成蔭。一個內侍快步出來,步履慌忙,走得甚急。

  夜天凌剛從外面回府,正將馬韁丟給侍衛,那內侍見了他,忙收住腳步:「殿下。」

  夜天凌點點頭,隨口問了句:「幹什麼去?」

  內侍躬身答道:「白夫人遣小的速去請王御醫。」

  夜天凌眼底一動,站在階前回身:「什麼事宣御醫?」

  「府裡沒說。」

  王御醫是素來給王府女眷診病的,夜天凌擔心卿塵,入府便往漱玉院去。

  漱玉院水色寧靜,幾個侍女在灑掃殿院,卿塵卻不在,也無人知道去了何處。得知夜天凌回府,凌王府總管內侍吳未趕了過來。

  夜天凌問他:「王妃呢?」

  吳未垂手答道:「回殿下,王妃在思園兩位夫人那兒。」

  夜天凌有些意外:「怎麼回事兒?」

  「千洳夫人……懸樑自盡了。」

  夜天凌聞言眸中掠過隱隱詫異,吳未低聲道:「殿下昨日吩咐將兩位夫人送去別院,今日差人去請千洳夫人時便見夫人尋了短見。幸好發現的及時,王妃正在以金針施救。」

  「王妃怎麼說?」

  「什麼也沒說。」

  「知道了,你下去吧。」夜天凌淡淡道。

  吳未覷了覷夜天凌臉色,極冷,如高峰峻嶺,無動於衷。他躬了躬身,退出漱玉院,略一思索還是往思園去了,卻見白夫人掩門出來搖了搖頭。

  「怎麼,救不了?」吳未心裡一沉,問道。

  「人倒是救過來了。」白夫人朝屋裡看了一眼。吳未隱約聽到有人哭道:「王妃,千洳不敢奢求別的,只求能留在府中,求王妃別逐我出府。」

  一時間屋中似乎只有千洳的抽泣聲,吳未輕聲道:「說起來,王妃也不像計較的人。」

  白夫人掠了掠微白的鬢髮,說道:「依我看,王妃和殿下真是一個性子,那股子傲氣半點兒不輸。若是根本沒放在眼裡,還談什麼計較?」

  吳未亦愣愕,搖頭道:「我是看不明白了。」

  「只一樣是明白的,」白夫人舒了口氣:「我看咱們殿下對王妃可是著緊到了心裡。」說著眼角竟帶著絲笑,誰能想到會有這麼個人呢?

  倆人心領神會,同時看了看屋中。像是過了許久,一個低婉的聲音淡淡說道:「你願意留在凌王府,我也不會趕你走,但性命珍貴,往後不要用這種法子輕賤自己。你這樣做,先就對不起生養你的父母。再者,殿下身邊那些朝事軍務已夠他勞神了,不管府裡以前是什麼規矩,現在既然有我在,我不想有這樣的事再給他添亂。」

  千洳那柔軟的,帶著絲微啞的聲音淒然說道:「千洳知道,千洳可以永遠不讓殿下見著自己,只求王妃別趕我走。」

  極深地一絲歎息,那淡雅的聲音又道:「好好歇著吧。寫韻,你跟我來。」

  門軸輕響,卿塵帶著碧瑤和寫韻出來。見白夫人和吳總管都在,站下說道:「白夫人,差人好生照看著這邊,別輕待了。」

  白夫人答應著,卿塵回頭問寫韻:「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寫韻斂眉答道:「但憑王妃作主。」

  卿塵不語,蹙眉看她。寫韻一愣,頓時醒悟,以前的路是身不由己,現在生死去留,所有的都是自己說了算啊!她略有些激動,道:「寫韻想等……等千洳姐姐身子好了再走。」

  卿塵微微一笑,點頭道:「好,需要什麼便找白夫人取,牧原堂那裡我會書信過去。」想了想,又將手中那包金針遞給她:「這個送給你,你很有天分,以後好好學。」

  寫韻雙手接過了那金針,竟像是在夢中一般。

  天都最大的醫館,有著最好的名醫,牧原堂開醫科招弟子,是男女都可以入學的,難道她真的也可以去學醫術嗎?寫韻抬頭,正遇上那雙清澈的鳳眸,秋水瀲灩,潛靜裡帶著絲鼓勵的笑意,似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能不能入了醫科還要看你自己,牧原堂也不收無用之人。回頭我叫碧瑤給你送幾本醫書過來,若有什麼不懂的可以隨時來問我。」

  寫韻俯身便拜了下去,語中哽咽:「多謝王妃!」

  卿塵挽手將她扶起來:「既然選了這個,以後定然還要吃苦,到時候別為今天後悔。」

  「寫韻絕不會後悔。」一聲堅決的回答,似是充滿了希翼,讓一旁的白夫人看得疑惑,眼前這雙向來溫順的水杏清眸竟是從未有過的明亮,她不得不承認這時的寫韻,是她見過最美麗的一刻。

  夜天凌負手站在窗前,看著遠遠水榭上杏黃的紗幔被微風揚起,金線繡成的細紋遊走在清淡的雲中,湖光瀲灩,倒映著琉璃般的天色。

  他的心思一時還沒自朝堂上收回,轉瞬又想了過去。殷家,竟如此根深勢大,千層萬層密不透風。虧空看起來查的一帆風順,但從上到下都有人護持得滴水不漏,竟沒有一個多餘的人能動。溟王的黨羽一一落馬,不過是湛王也樂得見此情形,順水推舟罷了。

  初時洶湧波濤如今化做細水緩流,更何況天帝也有了撤手之心。權傾百年的仕族閥門,天帝要動他們也得斟酌萬分,一個不好,便是進退兩難的局。

  夜天凌眼底掠過冷芒肅殺,然冰冷如澌的神色卻在抬眸時微微一斂,明淡水色中卿塵沿著水榭靜靜走來,竹廊低影在她身後清遠曲折,迴繞湖中,如同一幅淡淡的畫卷。

  在夜天凌看向她的時候,卿塵似是無意抬眸,潛靜的一絲星光微銳,如水,幽幽一晃,掠過幾絲飛花飄旋在望秋湖上。

  「不去看看?」卿塵撫開緲縵輕紗走到夜天凌身邊,淡淡開口問道。

  「不必了。」夜天凌亦頗不在意地道。

  「那我便做主了。寫韻喜歡醫術,也頗有些天分,她想去牧原堂學醫,過幾天便送她去。千洳還是留在府裡,就依舊住思園吧。」卿塵轉身在旁邊坐下,輕咳了一聲道。

  夜天凌垂眸看她,輕輕將手撫上她後背:「為什麼?」

  他手心溫熱的順撫讓胸臆間的滯悶鬆緩許多,卿塵道:「千洳說,她來了凌王府四年零十一個月二十五天,你什麼時候去過她那裡,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她每次都記得清楚。她知道你不在乎她,但她可以記一輩子,她心裡存了你,忘不掉,只有你。對一個以死相脅的女人,我厭煩,一個哭著在我面前這樣求著的女人,我亦不喜歡,但我也無法拒絕的的請求:她可以不讓你見到她,只求留在這府裡。」卿塵微挑著秀眉將夜天凌深深打量:「我倒不知道有人這麼迷戀我的夫君。她既願意留在府中,也就不必往別處送了。」

  夜天凌靜靜回望她,唇角略揚:「枕榻之旁,豈容他人安睡。」

  卿塵一笑:「所以你把她們送走?如此便能將之前都抹煞嗎?我不在乎你曾有千嬌百媚奼紫嫣紅,我要的是,此後你只屬於我一個人。」

  「在我眼中,你已是千嬌百媚奼紫嫣紅。」夜天凌的手輕輕沿著她的耳側撫過,說得極輕,甚至帶著一絲漫不經心地隨意,如同一道冷冽的清泉微轉,劃過心扉。

  卿塵回頭嫵媚一笑,淡淡容顏暈著絲淺緋,在夜天凌黑瞳中央映出一抹桃色清艷。她抬手將髮絲理順,「好了,這府裡上下,難道我還管不了了嗎?」

  夜天凌將她掠著髮鬢的手捉住,手指在腕處滑下挑起那串剔透的冰藍晶,突然問道:「為何帶著這個?」

  卿塵素手微垂,那冰藍晶自腕上脫下,掛在夜天凌指尖晃了晃:「這個又叫做海藍寶,含地、水、火、風四大元素,具有強大的治療淨化和靈通力量,是最具療效的晶石,尤其對應人體喉輪。早晨喉嚨不太舒服,便隨手拿來帶了。」

  夜天凌神色微怔,似是出乎意料,沉聲道:「這是殷氏閥門的珍寶,湛王妃的信物。」

  卿塵不想他竟知道此物由來,微微垂首,卻突轉而揚眸看他,笑說:「你在吃醋?」

  夜天凌指尖微鬆,冰藍晶落往花梨木案上,他順勢將她下巴輕輕捏住,依然用那低沉的漫不經心的聲音說道:「是又如何?」

  卿塵臉上綻出狡黠的意味,似是極得意,孩子般的笑著。她將夜天凌腕上的那串黑曜石勾過來:「那你把這個給我,我以後就再也不戴這串冰藍晶了。」

  夜天凌反手握住她:「你對這串珠很感興趣?」

  一如往常的清冷淡然,深不見底的眸中卻掠過洞穿人心神的幽光,那樣深銳的探究,叫卿塵不由得垂眸避了開去。「我有嗎?」她矢口否認。

  「你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著這個發呆了。」

  「我喜歡。」卿塵道,卻沒聽到夜天凌說話,一抬頭,見他只靜靜的看著自己,一言不發。

  卿塵扭頭望向窗外,眉宇間如那渺遠的靜湖煙色,籠上了一層輕愁。極輕的依稀蹙眉,幾乎未來得及在眉心留下一絲痕跡便逝去了,卻叫夜天凌看得如此清晰,心底深處濃濃一窒,眼中鋒銳不由得便換做了淡淡柔憫。

  隔了稍會兒,夜天凌清冷的聲音在卿塵耳邊響起:「不想說可以不說,若想要什麼便直接告訴我。」他將那串黑曜石取下遞給卿塵:「放在你那兒也是一樣。」

  誰知卿塵卻搖頭:「我不想要。」夜天凌微微詫異,卿塵又道:「至少現在還不想要,放在你那兒也是一樣。」

  夜天凌蹙眉,卿塵卻微微笑著,取過銅鏡,反手抽下發間的簪子,髮絲如瀑,襯在雪白輕絹上,黑白分明。

  夜天凌扶在她肩頭的手順勢接過玉梳,替她梳理著長髮,髮絲帶著若有若無的清香錦緞般垂瀉在他指間,這種溫涼的感覺異常熟悉,隱約在靈魂最深的地方多年前便有過如此景象,一絲一梳,久遠而宿命的糾纏。

  「卿塵。」夜天凌看著鏡中淡影成雙:「我們是不是,這樣過了很久了?」

  銅鏡微光,映著繾綣柔情似水,卿塵揚起笑顏:「嗯,很久了。」她認真的說道。

  聽著這頗帶點兒傻氣的答話,夜天凌薄唇優美而舒展地揚起,整個人似是籠在了一層異樣的柔軟中。

  卿塵微微垂眸,窗邊風淡,遠遠送來水的氣息,夜天凌方才提到殷家時的一抹神情卻浮現在眼前。極複雜的眼神,他不僅僅因那串冰藍晶而不滿,是六部之中夜天湛的手段開始顯現了吧。

  她沿著那水榭遠遠的望出去。浮光掠影淡籠著如煙水色,若是植上荷花,倒有幾分像湛王府中閒玉湖,想必輕粉玉白露珠凝翠,閒玉湖中的荷花今年也是開得極好。領仕族之風騷,聚天下之賢德,夜天湛豈會容人動搖了那些閥門的根基?他與夜天凌,之前還算攜手對抗溟王,待到道路漸清,恐怕便再也沒有理由齊心協力。

  卿塵將目光投向清遠的一片天際,看似溫潤,看似清冷,這兩個人,卻是誰也不會輕易罷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50 PM

9、等閒變卻故人心

  入秋過了幾日,日頭依舊似火的炙熱,風中似是偶爾帶了幾分微涼,卻被曬得不及一轉便全無了蹤影。倒是空氣中浮動著草木乾燥的氣息,不時送來身畔,叫人覺得還真是晚夏近秋了呢。

  衛府寬逾數畝的庭院,南麓珺白石砌得一片頗具崢嶸之態的假山將西北角佔了大半,奇花異草間引水而下的一幅水瀑濺著珠玉飛瀉,飛閣建簷,有高亭成臨淵之勢,俯瞰之下山水並成美景,可謂煞費苦心。秋風帶著高爽水意蕩入掩在樹蔭影裡的相府居室,衛宗平卻正著惱。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讓你膽子別那麼大,你倒好,如今兵部到戶部兩面查下來,你還來和我商量什麼?趁早自己去投案痛快,省得丟我衛家的人!」那聲音抑著怒氣,連著燥熱的空氣一併沖衛府大公子衛騫去了。

  衛騫扭頭避了避老爺子的大怒,手裡拿著塊雕坐佛的玉珮扔著把玩,卻拿眼覷著母親。衛夫人瞪他一眼,說道:「老爺,話不能這麼說,騫兒可是咱們的親生兒子,哪有不管的道理?」

  「管?」衛宗平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管的好兒子,上次他做下天舞醉坊的事,湛王和鳳家雙雙盯著不放,若不是我著人咬死了郭其替罪,你今天還能見著這個兒子?他倒好,非但不知道收斂,反變本加厲的放肆,弄出這麼多虧空來,你叫我怎麼管!」

  衛夫人道:「不就是幾十萬的空缺嘛,咱們又不是拿不出來,補齊了不就得了。」

  「婦人之見!」衛宗平叱道:「那也得由你補得進去!你知道這次是誰在查?那殷家身後又是誰?怎麼補?」

  衛夫人急道:「又不是就咱們一個挪用,自上而下朝裡多少人都這麼辦,怎麼偏偏就騫兒這裡查得緊!」

  衛騫將手裡坐佛一扔,不耐煩的彈著身上精製的雲錦長衫:「戶部也不是整過一次了,我就不信,這次還能往死裡整?」

  衛宗平冷哼一聲:「這等事落在凌王手裡,什麼時候見過輕辦的先例?朝中唯一能抗得住他的便是殷家,咱們同湛王歷來便是兩邊,哪一個能讓你好過?你當這還是太子在的時候?」

  提到太子,衛夫人便想起慘死的女兒,哭道:「我不管,老爺,我已經沒了一個女兒了,這個兒子說什麼你也得想辦法。」

  這一哭更是填堵,又不好斥責,衛宗平緊著眉頭想,戶部這虧空查的確實蹊蹺,明明天帝都有收手的勢態,偏唯有衛家被盯著不放,說不得還真得從湛王那裡尋出路,凌王處是想都別想。卻聽外面侍從稟道:「相爺,殷尚書來了,見不見?」

  「哦?」衛宗平倒一愣:「請去前廳奉茶,我稍候便來。」

  「老爺,這殷尚書此時來,會是什麼事?」衛夫人不禁停了啜泣問道。

  「我如何知道?」衛宗平敲了敲長案:「來的真巧啊!」

  「不管是什麼事,老爺便從他身上想想辦法,說不定便有轉機?」衛夫人急忙叮囑:「對了,前幾日秦國公夫人倒提起件事,那殷家小姐已到了出閣的年紀,老爺若覺得殷家肯鬆口,不妨這事上拉攏著他們,倘真成了親家,他們難道還見死不救?」

  衛宗平點點頭:「待我先去見見他再說。」

  客廳裡殷監正品著上好的凍頂烏龍,貢窯冰紋白玉盞,微微的潤著抹茶香。剔透白瓷襯著橙明,觀色已是一品,入口香久而醇回,清中帶著三分綿厚,是南王今年新來的春貢,宮裡有的也不很多,衛府卻是拿來待客用的。

  他瞇著眼往那三腳檀雕鑲青石的低架上看去,一尺餘高的珊瑚樹成對擺著,天然奇形襯在正紅的色澤裡極為搶眼,映得近旁幾件玉雕都沒了光彩。但若近看,便知那是整塊翡翠琢成的青瓜纏籐,但看瓜下嘻戲的孩童眉眼傳神栩栩如生,手筆定是出自「一刀齋」的刻功。單這幾件拿出去已是價值不菲,更不要說其他陳設,這主人還真是奢華不斂的人呢。

  想衛宗平當年若不是力保天帝登基即位,相臣中也輪不上他,卻也就是這一注押對,贏得半生富貴。殷監正忍不住捋了捋頜下微鬚,在朝為官是務必要選對了主子才好。一抬眼,見衛宗平邁進門來,起身拱手迎了上去,「衛相。」

  「呵呵,叫殷相久等了。」

  「是我來得冒昧。」

  起手端茶潤了潤喉,衛宗平將茶盞擱下,開口道:「殷相此來……」卻正瞥見殷監正看了看剛奉茶上來的侍女,衛宗平會意:「你們都出去吧。」

  看著客廳的透花門微微掩上,殷監正一笑,聲音壓了壓:「衛相,宮裡出事了。」

  「哦?」衛宗平只抬了抬眼,宮中若有什麼大事,難道他還會不知道?

  「今日皇宗司封了溟王府,溟王被軟禁在府中了。」殷監正沉聲道。

  「什麼?」衛宗平明顯一驚:「所為何事?」

  「謀逆。」沉沉二字,如重錘敲入衛宗平心裡,幾乎叫人一抖,這是重罪啊。聽殷監正繼續道:「說是溟王身邊一個叫紫瑗的侍妾在府裡發現了魘鎮祺王的巫蠱,那侍妾原是延熙宮的侍女,便入宮上稟了太后。皇上即刻便下令鎖拿溟王,皇宗司接著在王府裡搜出了紫金九龍朝冠和明黃龍袍,這不是謀逆是什麼?」

  衛宗平只覺得手心涼透,此事他事先竟毫不知情,立時想起最近溟王很是拉攏衛家,難道因此失了天帝的信任?想到此處,渾身一陣冷汗。見殷監正正看著自己,道:「你來告訴我此事,又是為何?」

  殷監正不慌不忙道:「七殿下常說衛相乃是元老重臣,向來行事明白,此等事情得同衛相多商量啊。」

  「七殿下?」

  「七殿下。」

  這是向來不算和睦,卻亦是不得不留心的主。自前些日子為眾人舉薦之後明明被壓制著,誰知不聲不響便扳倒了溟王,現在又分明是不計前嫌的行事。想必最近戶部的事也是握在他手裡,難怪只有衛騫身上查得嚴。湛王,看去一身溫煦風雅,處處透出的凌厲可真叫人喘不過氣來!

  衛宗平深深地飲了口茶,抑住心裡波動,識時務者為俊傑,他歎了口氣,轉了一下話題:「最近朝堂上諸事雜亂,人心惶惶啊!」

  殷監正卻像能知道他心思一般,「聽說衛相問過戶部的事?」

  衛宗平道:「還不是那逆子惹禍,著實叫人煩心。」

  「戶部裡怎樣,全在七殿下一句話。」殷監正笑道:「不過小事一樁,衛相大可放心。」

  「不愧是七殿下。」衛宗平終於下定了決心:「便請殷相先代為回話,改日我必當親自答謝。」

  殷監正領會了話中之意:「如此甚好。」

  衛宗平卻想起夫人剛剛所言,正好探問一下,便道:「聽說府上千金正當妙齡,不知可許了人家?」

  殷監正卻搖頭歎道:「別提小女了,都是被我寵的無法無天,婚姻之事也要自己做主,這幾日正鬧著呢!」

  「這是為何?」

  「天都多少英俊才少,她偏偏看上個不能招惹的人,愁煞我也!」殷監正倒不似做戲,看來是真的毫無辦法。

  衛宗平笑道:「小女兒家難免鬧鬧脾氣,不妨讓她和騫兒多去遊玩,說不定反而能成了一樁喜事?」

  「呵呵!」殷監正一愣,笑說:「說得是,說得是。不過若說喜事,皇后娘娘前幾日倒提起為七殿下納正妃的事,衛相府上的二小姐還未許配他人吧?」

  衛宗平聽出言下有意,說道:「皇后娘娘的意思……」

  殷監正笑道:「衛相,咱們兩家看來倒是真有兒女緣份呢。」

  倆人心照不宣,衛宗平極感慨地抿了口茶,湛王,眼下看來是最明智的選擇了!


10、紅宵帳底臥鴛鴦

  秋夜清淺,月色隱隱的籠在雲後,一片淡淡暗寂。

  溟王府中早已下了燈火,除了夜天溟禁押在內院,府中所有家眷都被集中在偏殿看守,進進重院悄無聲息,黑暗裡掩著沉悶的不安。唯有府外皇宗司守衛職責所在,偶爾能聽到長靴走動的聲音。

  夜已中宵,府中一道偏靜的側門處微微響動,一人悄然推門而入,週身罩在件黑色斗篷裡,連著風帽遮下整張容顏,絲毫看不清晰。

  幾乎是熟門熟路的入了內院,那人微微抬頭,廊前一盞若隱若現的風燈輕晃,在她蒼白的臉上掠過絲光影,眸中是片深寂的黑暗。

  院裡香桂墜了滿地,風過後,絲絲捲入塵埃。

  日日復日日,年年復年年,盛時花開飄香砌,零落又成泥。

  那人佇足,似乎看了看這花木逐漸凋謝的庭院,伸手將室門推開。

  秋風微瑟,隨著她捲入屋內,帶著片早凋的枯葉,吹得本已昏暗的燭火一晃。

  夜天溟卻還未睡,神色微見憔悴,抬眼處,一抹魅冶卻在燭火中顯得分外美異。見到來人,他略有意外:「是你?」

  那人將手中一個食盒放下,冷冷地注視著他:「不,是我。」她將斗篷的風帽向後掠去,露出張消瘦的容顏,映在夜天溟魅光微動的眼底。

  夜天溟長眉一皺,將她打量,突然神情大變:「是你!」

  「對,是我。」那人微微冷笑道:「很詫異嗎?」

  夜天溟眸中滿是驚駭:「不可能,你……不可能!」

  「你太低估鳳家了。」那人極冷地一笑,自食盒中取出一壺酒:「沒想到今日是我來陪你飲酒吧?」

  夜天溟此時已然鎮定下來,走到案邊再次將她打量,終於說出兩個字:「鸞飛。」

  鸞飛提壺斟酒:「殿下。」

  「怪不得他們事情策劃的如此周詳,原來是你。」夜天溟眼中陰鷙的目光驟閃。

  「殿下應該親眼看著我死才對。」鸞飛目光微寒。

  「你來幹什麼?」夜天溟心中暗怒,冷哼一聲道。

  「來陪殿下飲酒。」鸞飛面上卻帶了溫柔的神情,將斗篷解開丟在一旁。

  她身著一襲絳紅雲綃宮裝,其紅耀目,似血般濃濃婉轉而下,流雲裙裾襯得身姿俏盈,輕羅抹胸,長襟廣帶,似是整個人帶著回風起舞的風情,惑人心神。

  鸞飛托著酒盞,步步輕移,丹唇微啟:「君若天上雲,儂似雲中鳥。君若湖中水,儂似水心花……」

  歌聲妙曼,勾魂攝魄,夜天溟瞳孔猛地一縮,聽她說道:「殿下,你可記得這支《踏歌》舞,在這府中的晏與台上,你見過的。」低低的聲音,幽迷而怨恨。

  夜天溟卻似乎已被魘住,癡癡的看著她轉身,起舞。

  鸞飛回眸一笑,笑中透著刻骨纏綿的寒意:「像嗎?穿上這身衣服格外像是不是?我從七歲那年便看著你們倆,我學著她的一舉一動,她走路,她跳舞,她皺眉,她歡笑,只為了你多看我一眼,你看,是不是很像?」酒盞已托到夜天溟面前:「殿下!」

  「殿下!」秋波溫柔,是纖舞的呢喃擊在心頭。夜天溟一把將那盞酒握住,傾酒入喉,嗆烈灼人。

  鸞飛托盞的手帶來一陣幽香,羅袖滑下,露出玉白皓腕,夜天溟眼中似是跳過熾熱的焰火,瘋魔了一樣將她攫住,狠狠地吻了下去。

  紅唇輕軟,「纖舞!」他低喚,唇上卻重重一陣劇痛,瞬間鮮血長流。

  夜天溟猛地鬆手退開,迎面那雙眼睛如此強烈的憎恨,似是化做了尖刀,要將他寸寸割透。

  「很像?是不是?」鸞飛再問。

  夜天溟嘴角殷殷一道鮮血流下,陰鷙的目光帶著幾分狂亂,他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像,太像了,可惜不是纖舞,永遠也不是,你是鳳鸞飛!纖舞死了,你也該死!你為什麼還活著!」

  「因為你說過和我同生死,共富貴。」鸞飛伸手將沾在唇上的血緩緩抹去,在燈下抬手細細審視:「我若死了,你怎能活著?你若活著,我又怎能去死?」

  唇間那抹血色將夜天溟一雙細長的眸子襯得分外妖異:「好,不愧是鳳鸞飛,所以你永遠不可能是纖舞!」

  「被人陷害的滋味怎樣?」鸞飛冷冷地問道:「被自己身邊的人出賣,即將一無所有。」

  夜天溟心底生怒,眼前卻突然一陣暈眩,「你……」他踉蹌扶了長案:「你給我喝了什麼?」

  鸞飛笑著,「你應該很熟悉,離心奈何草。」

  夜天溟愣了愣,似乎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不由便笑出聲來:「你應該用鶴頂紅!我早就活夠了,纖舞死了,我活著又如何?」

  他身子搖搖晃晃,面前的身影越來越模糊,卻變得如此熟悉。紅衣翩躚,輕歌長舞,玉樓宴影,上陽三月新春時,風正暖,花正艷,娥眉正奇絕。

  「纖舞……」

  鸞飛靜靜看著夜天溟倒下,眼角滑落淚水,「我愛了你一生,隨了你一生,等了你一生,最後,你想著的念著的愛著的,還是纖舞。」她跪下來,伸手撫摸夜天溟的臉:「不過現在,你只能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起還了欠下的債,等見到了纖舞,我也把你還給她。」

  她執起那盞明滅不定的燭火,慢慢的劃過紗帳、窗帷,艷紅的舞衣在驟然明亮的火焰中帶出一道絕然的風姿。

  火起勢成,她在夜天溟用過的酒杯中斟滿,就手飲盡,輕輕念道:「常來夜醉酒,月下霓裳舞,胭脂玉肌雪,唇齒瓊液香,笙歌滿春院,橫波媚明霞,輕飛牡丹裙,臨水看君來。」

  秋夜風高,烈焰長飛,終於映紅了上九坊的天空。

  聖武二十六年秋,溟王謀逆,事敗,畏罪縱火,焚府自絕。帝詔,溟王出皇宗,除爵位,眷屬七十六人入千憫寺。

  溟王府一夜大火,如同當年東宮焚燬,風流落去,只剩下了斷瓦殘垣。

  因前幾日微有不適,卿塵一直便未進宮,再次踏入這殿宇連綿的宮闕,突然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似是一夜秋風,已換了世顏。

  宮闈生變,朝政紛亂,北晏侯虞夙卻恰在此時上了道稱病請撤的表章,如同夜天凌所預料,四藩趁隙欲亂,已是迫在眉睫。

  卿塵自致遠殿中走出,有些出神的立在那裡,御苑中不知何時開了盞盞秋菊,搖曳纖弱,素色如雪。

  她將手掌輕輕伸開,湛湛秋陽在指間映出近乎透明的瑩白,隱約可以看到絲絲血脈川流其間。

  或許這個身體裡真正流淌著的便是權臣閥門的血,憐憫亦或優柔如此的輕渺,翻手亦可覆雨為雲,將別人的命運傾覆於指掌。

  只是即便罪有應得,究竟誰有權利去審判,去懲戒,這審判與懲戒又究竟是對是錯?

  天帝膝下最小的瑞陽公主,正咿咿呀呀,由幾個常侍女官引著在苑中玩耍。

  遠遠看著那小巧的身影蹣跚學步,卿塵心底有一絲酸楚微微泛上。

  金簷丹壁的宮廷,在孩子眼中似是華彩溢美琉璃世界,不知等她長大後,歷盡紅塵萬丈,是否依舊記得這瓊宇仙境中曾有的嘻笑與歡鬧。

  多少人困布其中,為權癡,為情狂。鸞飛之癡狂,寧願與夜天溟同歸於盡,撇下尚未足月的孩子。

  遺書托孤,以身還情,以命抵債,卻又種下新的孽緣輪迴。

  她從未想問夜天灝是不是會原諒她,亦從未看到同樣的癡戀心碎,只因愛情的眼中只能容下一人,即便早知錯以終身。

  那孩子似是能感到母親的離去,終日哭鬧不休。卿塵無奈,只得同夜天凌商量去請夜天灝。

  許是血脈相連,孩子見到夜天灝竟然停止了哭泣,張開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瞳仁烏黑清澈,映著雋雅面容蒼白如死。

  狠心棄子,她終究還是愛著九弟。夜天灝語出哀痛,卻當即入宮請求天帝准許收養嬰兒,天帝沒有追究只語片言,默然應允。

  鸞車離開宮門,駛在回府的路上。卿塵輕輕掀開繁華重繡的錦簾,秋陽下的街道,行人安恬,有父子、母女、夫妻,或行走,或交談,或叫賣,或閒暇。

  盛華風流的坊肆間,天高雲淡,迎面秋風颯颯。

  如此瑣碎而又平淡的生活,禁宮朱牆裡,卻是一片片刀光劍影。萬里江山錦繡下,亦是烽煙將起。

  回到府中,卿塵頗有些神不守舍地往天機府走去。雕花長窗半掩,幾人聲音傳入耳中。

  「此時若聯姻殷家,倒也並非全無益處。眼前殷家先提出嫁女,只不知殿下怎麼想。」

  「殷家既請馮老將軍來提親,殿下多少也會給個情面,究竟怎樣,待會兒問問便知道了。」

  卿塵心谷遽沉,然而推門的手已收不回了。屋中杜君述、陸遷等人見到她都是一愣,頓時停止了說話。

  氣氛微僵,白綃裙裾逶迤而過門檻,身後紫薇花正落了末期,飄零廊前。

  「王妃!」杜君述起身叫了一聲。

  卿塵強抑著心底翻騰,淡淡看了他們一眼:「殷家是湛王的直親,豈是嫁一個女兒便能改變的?讓馮老將軍回去告訴殷采倩,莫要一時糊塗,免得往後夫家娘家進退兩難。」語中微寒,說罷拂袖而去,留下諸人愣愕當場。

  苑中秋風落,黃葉滿地,一路踏碎在腳下,傳來枯枝殘葉紛紛斷裂的聲音。卿塵漸漸緩了步子,一股難言的孤單兜上心頭。

  她並不是責怪杜君述等人,他們有這樣的打算並沒有錯。皇族閥門,聯姻、娶妃、納妾,對他們來說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此時此地,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高貴的皇子而至天朝的帝王,哪個身邊不是粉黛佳麗如雲,百媚千紅無數?

  何況與殷家聯姻,若成,則勝算大增,若不成,則無非是犧牲一個殷采倩,凌王府中多了一個女人而已。

  只是對她來說,那不僅僅只是一個女人。將丈夫與她人分享,別人容得,她容不得。

  他是他們的皇子王爺,她,不過是誤入此間的一抹遊魂罷了。

  回到漱玉院,卿塵隻身靠在榻上,怔怔地瞧著紫綃雲紗帳。

  屋中很靜,他不在身邊,沒有人在身邊。隔著煙羅輕紗,眼前是錦席低案,雕窗畫欄,往日看似熟悉的景象突然變得如此陌生,陌生到恍惚,無依無靠的感覺一絲絲從心底滲透出來,逐漸包圍了她整個人。

  沒有歸屬感,也沒有安全感,彷彿自己不是自己,一片迷茫,一片惶然。

  她差一點兒就忘記了那樣的痛,什麼山盟海誓,什麼兩情彌堅,統統都可以在一句話中化做飛灰,這世上最脆弱的是愛情,最不可靠的是男人。

  或許無論到了何時,無論到了何處都是一樣。

  她苦笑著閉上眼睛,思緒紛亂繁雜,一時想到從前,一時想到以後,卻都空無著落,在這樣混亂的疲倦中,不覺竟昏昏睡去。

  夢中似睡似醒,依稀見到好多熟悉的人,然而週身都模糊,一個個的消失離去。伸手欲留,卻無論如何呼喊都發不出絲毫聲息,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物是人非。四處陷入陌生的暗潮,夾雜著孤獨、絕望、恐懼層層湧上如影隨形地纏繞上來。黑暗中彷彿有人站在面前,一雙寂冷的眼睛淡淡看著她,可是當她向他走去的時候,他卻漸漸消失在無盡的暗處。

  「四哥……」她似是聽到自己喊了出來,臉上冰涼全是淚水,身邊立刻有人叫她:「卿塵,醒一醒。」

  猛地自噩夢中驚醒,卿塵週身冷汗涔涔,只覺得心臟似是越跳越快,幾乎要破腔而出,只能撫了胸口喘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是掙扎的痛,那恐懼壓在胸口,久久不肯散去。

  夜天凌將她擁在懷裡,見她臉色煞白,急忙吩咐道:「傳御醫來!」

  「不要!」卿塵緊扣著他的手指,使勁搖頭:「我不要御醫!」

  「好,不要。」夜天凌對趕進來的碧瑤一抬頭,轉身柔聲安慰道:「沒事,只是夢魘著了,醒了便好了。」

  所有的東西滿滿地抑在心頭,卿塵見了他卻恍然如夢。淚水潸然而落,濕了面頰,濕了衣襟。

  夜天凌靜靜環著她,目光中隱約帶著歉疚和疼惜,輕輕替她撫著胸口,良久說道:「卿塵,你心裡究竟要裝多少心事,難道連我也不能說?我並不想要一個柔順隱忍的妻子,在我面前,你可以隨心所欲,怎樣都行。我要那個真實的你,曾經的,現在的,以後的,我要你的全部。我是你的丈夫,有什麼我不能替你承擔?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強迫自己堅強,你在想什麼,告訴我。」

  他的話語低沉在耳邊,引誘著卿塵心中所有的秘密,她俯在他的懷中,含糊不清地哭道:「我想回家,可是回不去,我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找不到家……」昏昏噩噩,斷斷續續,她也不知到底在說什麼,夜天凌卻一直認真的聽著,眼中慢慢由驚詫變為柔軟的憐愛,只是將她越發抱緊。

  紗帷清淺,曳地靜垂,朦朧中只見相依。

  碧瑤輕聲轉身出去,將趕來的御醫請去偏室暫侯,悄悄掩上房門。

  過了許久,彷彿所有的東西都在他溫暖的懷中化做一片輕鴻,淡淡飄遠。

  塵埃漸落,歸於熟悉的平安和清寂。

  卿塵耳邊傳來夜天凌低聲歎息:「清兒,上天何其眷顧,竟萬世千生將你送來我的身邊!」

  清兒,已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喚她,卿塵驀然抬頭,正落入夜天凌柔情似水的深眸之中,他淡淡一笑:「對嗎?清兒?」

  卿塵只怔怔地看著夜天凌,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夜天凌撫過她微濕的面頰,語意溫柔:「怪不得你總是在意這些串珠,是我不好,從今後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家,即便回不去又怎樣?」

  他目中清光幽寧而深亮,燦若星辰,照亮了漫漫黑暗。一串黑曜石套入了卿塵的纖細的手腕,依稀帶著他體溫的,溫涼地圈上心頭。

  「你……不怕我走?」卿塵遲疑問道。

  夜天凌劍眉微挑,似是說的輕描淡寫:「家既在這裡,你要去哪兒?何況,你走了我怎麼辦?」戲謔調侃異於常日,顯然故意逗她。

  卿塵垂眸側首:「聯姻,你還有天下。」

  短暫的一陣寂靜,她聽到夜天凌緩緩說道:「我夜天凌此生只會有一個妻子,即便是江山天下,也不必委屈她去得。」不變的清淡的聲音,卻帶著絲不容置疑的凝重,如同一道盟誓鐫上心底:「我剛剛便是如此和馮老將軍說的,以後再有提親的人,咱們就還這樣告訴他們。」

  黑曜石沉光瀲灩,映在他深邃的眸中,卿塵在他的凝注下閉上雙眼,笑著,淚水卻如斷線之珠。

  情切至此,再復何求?即便前途是披荊斬棘又如何,這一生,已注定隨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53 PM

11、往來姻緣誰是非

  黃葉輕,暮山凝紫,雲影天高,秋色連波。

  北雁南飛攜了相思,是玉門關前征塵萬里,離人輕愁。

  湖光倒映山色,如淡筆畫出的清遠水墨,一絲釣線輕輕落入水面,蕩起幾圈觳紋,轉瞬又恢復了平靜。

  白衫如玉,不沾閒塵,紫竹長竿握在夜天凌手中極穩,不慌不忙的適然。

  身旁的十一卻終於有些沉不住氣,開口道:「四哥,不過被父皇訓斥幾句,你便躲來此處閒情釣魚?」

  夜天凌不語,只向他抬了抬手,十一無奈回身去看卿塵。

  卿塵立在他們身後亭中,正寫些什麼。此時收了最後一筆,將輕挽的衣袖放下,對十一一笑說:「來看看,我的字現在比四哥怎樣?這道手本若呈上去,皇上也未必知道不是他寫的。」

  十一起身,低頭一看,眉頭便皺起:「此時奏請去東蜀勘察水堰,四哥,工部又不在你職中。」

  「那便更該去看看,多知道些有什麼不好?」夜天凌淡淡說道。

  十一將折子放下:「父皇下旨撤北侯國為十六州,北晏侯興兵在際,你卻稱病連朝都不上。」

  卿塵衣袖一拂,不著痕跡地止住十一,輕輕搖頭:「四哥確實身子不適,前時在朝上不過硬撐著罷了,便讓他歇會兒吧。」十一一愣,卿塵將他手中的折子晾了晾收好:「幾句飭語雖非皇上親口所言,但是什麼份量,難道你不知道?」

  常年擁兵,居功自傲,多行專斷之權。十一冷哼一聲:「若不是四哥常年擁兵,哪來的他們在這裡安安穩穩地聒噪!專斷之權難道給這些連北疆是何等模樣的都不知道的人來行?」

  卿塵垂眸,眉梢無奈輕蹙。無論如何,此次他們是絕不會將軍功再拱手讓給夜天凌了,卻不知這軍情之險,是否也人人如他,看得清楚。

  溫柔看著夜天凌清雋的身影,想起他昨日回府時眼中的疲累,她心底仍泛起絲絲的疼惜。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推波助瀾,終究還是走了最壞的勢態,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在隱忍中等待最佳的時機?邊陲烽火難平,征戰連年,又將有多少將士英魂,埋骨他鄉?

  水面一聲輕響,一尾斤余沉的鯉魚隨著夜天凌手腕微揚吊上半空,夜天凌伸手將它從竿上取下,卻又隨意丟回湖中。長身而起,瞥了眼那折子:「撤亦反,不撤亦反,他們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十一弟,你不妨好好掂量一下這折子。」

  卿塵將石青披風搭在他肩頭,他眸光輕柔,望向她一笑。

  亦帶了多年的兵,十一思索一下說道:「壅水駐堰地處東蜀,下臨青州,西接封州,青州、封州,那是西岷侯重軍駐兵所在。」

  「對,」夜天凌負手北望:「一旦堰成,則可數日而截壅水,青、封兩州便在指掌之間。」

  「四哥是提防東蜀軍?」十一目光一沉。

  夜天凌深邃雙眸精光微現,帶著深思熟慮的沉定。

  西岷侯近年來聚蜀地精兵設東蜀軍,沿壅水諸州屯兵,其心昭然若揭。

  北疆一旦戰起,西岷侯退可入川蜀據守自立,進可與北晏侯聯手,由淵江穿壅水南下直逼帝都,兩面夾擊,實為心腹大患。

  湖州春汛一過,夜天凌便遣斯惟雲入蜀,暫停修堰導江的工程,日夜督造壅水江壩。左原孫也早已於數月前動身北上,此時已入合州。

  一連月餘,夜天凌抗著各方壓力一力拖延爭取時日,濟王、汐王、湛王卻聯手支持即刻撤銷侯國封地,殷家、靳家、衛家各處官員亦層層上表,甚至公然彈劾。

  天帝今日終究准了北晏侯的奏折,降旨撤北侯國,依南靖侯屬地之前例,分封為十六州都護府。

  聖旨不日即將到北疆,帝都六軍待命,兵馬暗集。

  天狼星動,是久違的兵鋒殺氣。

  夜天凌極冷地一笑,微微扭頭,馬蹄聲輕沿湖而來。

  夜天漓翻身下馬,將韁繩一丟,來到近前:「十一哥!你果然在四哥這兒。」

  十一仍在想著西北軍事,答應一聲:「何事找我?」

  夜天漓劍眉微挑:「母妃讓我找你進宮。」

  「哦?」十一併未在意他語氣中的異樣,隨口問道:「什麼事?」

  「似乎是……」夜天漓頓了頓:「要將殷家長女殷采倩賜婚與你。」

  「什麼!」十一猛地抬頭,夜天凌同卿塵皆盡愕然。皇子封王后開府賜婚雖是再平常不過之事,卻誰也沒想到十一的王妃會是殷采倩。

  「怎麼又是她?」卿塵不禁有些惱怒。前事方隔不久,殷家的女兒難道是急著出閣,人人可嫁?

  殷家曾向凌王聯姻之事少有人知,但十一卻清楚,一時哭笑不得:「胡鬧什麼!我找母妃說去!」

  「十一哥!」夜天漓攔住他:「是皇后的懿旨。」

  十一一怔,停下腳步。不論蓮妃,後宮之中蘇淑妃最受天帝寵愛,因此早惹得皇后不滿,常為些小事便招來斥責。蘇淑妃向來柔順,處處忍讓,皇后倒也不能拿她怎樣,但若在此事違抗懿旨,恐怕往後便有委屈可受了。

  夜天凌嘴角浮起一抹譏誚的冷笑,殷采倩要嫁的怕是十一身後的蘇家吧。仕族之中,蘇氏一族歷來最為清高,門庭嚴謹,一向同殷家生疏,自然是殷家最急於籠絡的對象。

  天家閥門,無論男女都逃不過這聯姻的命運。從天帝后妃三千到諸王妻妾,或娶或嫁,他不記得有哪個不是綜錯了門庭權位。思及此處,忍不住看了卿塵一眼,目光到處心中總有柔情似水,對於她,這個陰錯陽差出現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子,他是無比的珍視。

  卿塵卻正不悅:「是殷家的主意嗎?即便是皇后,也不能強娶強嫁吧?」

  夜天漓道:「殷家事事都是皇后做主,聽說殷采倩不知為何被皇后招進宮中狠狠訓斥一番,隨後皇后便同母妃提了此事。」

  所因何事幾人心知肚明,十一對夜天凌苦笑道:「四哥,這真是陰魂不散。」

  夜天凌拍了拍他肩膀道:「稍安毋躁,先進宮看看情形。」

  十一雖隨性卻不魯莽,點頭道:「也好。」

  夜天漓陪十一進宮,十一心情惡劣,路上皺眉不語。到了宮門,夜天漓突然站住叫他:「十一哥。」

  十一在玉階之上回頭,夜天漓笑嘻嘻地對他說道:「你若不願娶殷采倩,不如我向父皇求旨賜婚好了,反正他們要的是聯姻。」

  十一劍眉微擰,「你娶她?難道你喜歡她?」

  夜天漓似是一本正經地想了想,笑道:「人長得不錯,脾氣嬌蠻了點兒,但想必應該比我那幾個侍妾有趣,我無所謂。」

  十一看他吊兒郎當的模樣,瞪了他一眼:「胡鬧什麼?」

  夜天漓自宮中出來,便已知這事很難有轉圜餘地,懶洋洋笑說:「蘇家畢竟是閥門之重,他們不會輕易罷休,這點你比我清楚。別的不說,單說應付這種女子,我可比你容易得多。」

  「你趁早打消這主意。」十一冷冷向遠處一望,秋風過,階前落葉微卷:「我已經想好了,北疆一開戰我便請命帶兵出征,到時候哪裡還有時間大婚,讓他們等著去吧。」

  這倒是個能拖延一時的辦法,夜天漓問道:「倘若北晏侯按兵不動呢?」

  「北疆這一仗打定了。」十一大步前行:「北晏侯若明日便起兵造反,我真還要多謝他!」

  滿階黃葉瑟瑟,又是秋來,夜天漓負手身後搖頭跟上十一,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

  聖武二十六年十月庚寅,北晏侯虞夙斬殺朝廷北疆鎮撫使,自薊州起兵。

  薊州守將皆盡歸附虞夙,唯有副帥常立不服叛逆,據理抗辯,終於激怒虞夙,被當場斬首祭旗,血濺轅門。

  虞夙謀劃叛亂已久,此次佈置充足,兩路叛軍趁夜奔襲,連取合州、原州、遼州。中軍至燕州與其謀士柯南緒所率兵馬會合,一路南下直逼肅州。

  肅州守將威遠將軍何沖率軍佈防抗敵,千里烽煙沖天,急報帝都。

  天帝詔告天下,出兵平叛,長定將軍南宮競率十二萬先鋒軍星夜馳援肅州。

  十一皇子夜天澈領十萬兵馬即刻入防幽州,迎擊西路叛軍。

  另有三十萬天軍集於平州,整裝待命。

  六軍待發,唯有主帥懸而未決。

  秋雨纏綿,淅淅瀝瀝已下了幾日,卻始終沒有停的意思。

  黃葉翩飛轉眼零落泥中,天地間灰濛濛一片,秋濃,已是寒意襲人。

  鳳府煊煌深苑金堂玉馬,兩尊石獅子被雨水沖刷得乾淨,靜臥在朱門兩側。卿塵沿那青石長階走下,凌王府的鸞車已經候在門前。碧瑤收起紫竹傘,打起車簾,待她上車便遞了暖爐過來。

  偎著手中一團暖意,卿塵閉目在錦墊上靠了會兒,車行漸遠,相府朱門已消失在連綿雨中。

  她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淡靜的微笑,鳳衍,真是個不錯的對手。名門鐘鼎,多少風雨起伏,鳳家穩列仕族之首果然有他的道理。

  這一番密談似是父女敘話,實則明槍暗箭相互試探,最終做了一場賭注。

  賭局是這場形勢未明的戰爭,賭的是鳳家的去從。

  卿塵睜開眼睛,明淨的眸中掠過好笑的神情。聯姻,皇族名門以姻親交結,鞏固勢力,掌控朝政宮闈。而夜天凌這個王爺娶了她這個鳳家嫡女,卻仍與鳳家形同陌路。

  既然已成姻親,何必浪費?她笑了笑,鳳家畢竟是她名義上的親族,族人門生遍佈朝堂,根植深廣,很多事情可以事半功倍。無論如何,豈能容鳳家相助他人?

  眼前浮起夜天凌聽她說到鳳家時的樣子,漫不在乎極傲然地一笑,神情睥睨,似是什麼都沒放在他眼中。這問鼎逐鹿的遊戲中,他根本是想將這百年風流的仕族揮手抹掉,越是難為,他竟越是樂在其中。

  鳳衍分明是低估了夜天凌,不僅僅是鳳衍,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馳騁疆場的鋒芒而不得其他。夜天凌的冷漠如一道利刃,無人能近其身。

  而這場豪賭中,卿塵唯一的賭注就是對他的瞭解。因為瞭解,所以毫不猶豫的信任,可以賭上她的一切。

  方才提到莫不平字時,饒是鳳衍穩如泰山亦忍不住驚詫萬分。何止莫不平,左原孫、杜君述、陸遷……這任何一個名字都足以令人側目。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凌王麾下又豈是只有精兵猛將而已。

  細雨輕輕打在鸞車之外,車中顯得格外寧靜。卿塵隨手掀開虛遮的垂簾向外看去,路上行人落落,此時的上九坊籠在雨幕中,風流清冷。

  十一出兵那日也是如此天氣,大軍齊發,整個伊歌城一片肅然。

  殿前請戰,堪堪避開那荒謬的賜婚,國事為重軍情緊急,連皇后也毫無辦法。

  卿塵隨夜天凌在城門之上遙遙相送,煙雨迷濛,不覺離人斷腸。卻看到十一回身向這邊一笑,彷彿天空又恢復了秋高颯爽,再看時,銀甲駿馬已率大軍沒入雨中。


12、心癡至此意難平

  卿塵正要放下車簾,依稀聽到有聲哭求自近處傳來。她奇怪地看去,原來是路過了湛王府,有兩個人正將一個女子拖往府中,那女子面容熟悉,竟是靳妃身邊隨嫁的侍女翡兒。

  「停車。」她對外面吩咐:「去看看什麼事?」

  翡兒正在兩個掌儀女官手中掙扎,一見凌王妃的車駕,喊道:「王妃救命!」

  卿塵步下鸞車,纖眉一蹙,低聲喝道:「放手,這成何體統?」

  那兩個女官見是凌王妃,忙俯身施禮。翡兒撲至卿塵面前,滿臉焦急:「王妃,看在過去的情份上,請您救救我們家小姐!」

  「出什麼事了?」卿塵伸手扶她。

  「府中一點兒小事,不敢驚動王妃。」一個女官趕在翡兒之前說道。

  卿塵淡淡瞥了那女官一眼:「我問的是翡兒,什麼時候要你回話了?」

  聲音清淡,目光中卻含著冷然的意味,那女官微微一震,不敢再說。

  「王妃,我們小姐要臨盆了,求您想法救救她們母子!」翡兒鬆手給卿塵磕頭。

  「為何不宣御醫?」卿塵問道。

  「王妃……王妃不准……」翡兒話說到一半,被身旁那女官抬手一掌摑在臉上,「胡說,還不閉嘴!」

  這些宮中出來的女官自幼在掖庭司中受教,專門訓誡侍女宮人,下手都十分狠厲,翡兒臉頰頓時腫起,人便跌往一旁。

  「放肆!」卿塵叱道:「在我面前也敢如此!」心中透亮,夜天湛三個月前娶了衛家的二女兒衛嫣為王妃,定是衛嫣容不得靳慧,趁她臨盆之際暗施毒手,翡兒情急護主想偷出王府求救,卻被掌事女官抓回。

  一股寒意自脊背而上,卿塵心底惱怒:「七殿下人呢?」

  「殿下朝事纏身,已有幾日未回府了。」翡兒哽咽哭道。

  「速去宮中宣御醫,將靳妃臨盆之事奏稟太后及皇后娘娘知道。」卿塵回身對侍從吩咐:「還有,將七殿下請回來!」

  那兩個女官臉色一變,事情奏稟到太后和皇后那裡,誰也不敢再做什麼手腳,一旦有事,都要擔上干係。

  侍從立刻去辦,卿塵狠狠瞪了兩個女官一眼,長袖一拂,顧不得碧瑤撐傘,便往湛王府中快步而去。

  殘葉蕭蕭,雨敲長窗,層雲陰霾,四處暗沉沉的叫人心煩。

  殷采倩在屋裡踱了幾步,往靳妃住處悄悄看了一眼,終於還是開口問道:「真的不讓人進去嗎?」

  衛嫣倚在榻前,撥弄著身旁的鏤空細籐花銀香球,頭也不抬:「不給她點兒顏色瞧瞧,這府裡還都當她是湛王妃呢。」

  殷采倩常來湛王府,靳妃一向待她親厚,頗有不忍:「萬一出事怎麼辦?」

  衛嫣揚唇冷笑:「那又如何?行事手軟便是給自己留後患,看看我姐姐便知道了,待嫁到十一王府,你也得好生記著。」

  一絲冷風透了窗縫襲來,雍容風流下的狠辣叫殷采倩心中微微一寒,自從衛嫣嫁進湛王府,與靳妃便是一山不容二虎。靳妃行事還算忍讓,但衛嫣卻處處咄咄逼人,若想當初太子妃也和她一般強硬,東宮或許便不是今天這個局面。她突然想起今日是為何事而來,急忙說道:「湛哥哥怎麼還不回來?你幫我和他說,我不嫁給十一殿下!」

  衛嫣精緻的面容之上微笑端莊:「好了,你也別鬧了,皇后娘娘的懿旨誰能說不?何況嫁做十一殿下正妃是光耀門庭的事,你還彆扭什麼?」

  明艷錦袖拂在案上,殷采倩柳葉眉一揚,不滿地站起來:「什麼光耀門庭?我幹嘛要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

  「十一殿下出身高貴俊朗瀟灑,那點兒不讓人喜歡了?」衛嫣問道。

  「他好,自有喜歡他的人,反正我不喜歡。」殷采倩嗔道。

  衛嫣抬頭看了看她:「都行了及笄禮,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那麼多上門求婚的公子,你看不上也就罷了,偏著了魔似的念著凌王,害得舅舅也遭母后訓斥。出身仕族,婚嫁繫著家族榮辱,豈由得你自己喜好?」

  殷采倩俏面微紅,眼前不由便浮起個桀驁的身影,那日看著他縱馬馳入神武門便再也忘不掉,像是刻了在心頭。她冷哼轉身:「姑姑為什麼就非要我嫁給十一殿下,你嫁給湛哥哥,難道不是喜歡他?」

  衛嫣責怪道:「胡說什麼,別人怎能同他相比,天都之中哪個女子不想做他的妻子?」

  話雖如此,眼中卻透出一絲悵然。只是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又是誰呢?溫潤之中的疏離,風流之下的落寞,又是誰能得他真心一笑?良宵新婚酩酊大醉為誰?宿立中宵獨自望月為誰?

  明明離他那麼近,卻覺得如此遙遠,完美無瑕的姻緣偏偏叫人無從看顧。

  心念之中一腔暗恨都轉到了靳妃身上,衛嫣狠狠地將手中絹帕一捏,白首鴛鴦圖扭曲在綠陽春曉中。

  門簾掀動,掌事女官匆匆進來,神色頗為慌張:「王妃,凌王妃派人將靳夫人生產之事上稟太后和皇后,還命人去請殿下回府了。」

  「什麼?」衛嫣怒道:「凌王妃?」

  「她人已往靳夫人那邊去了。」那女官俯身說道。

  「看看去!」衛嫣拂袖起身。

  雨打殘荷,在水面上濺起清冷波瀾。

  卿塵正走到靳妃住處,迎面衛嫣同殷采倩帶著幾個侍女趕來。

  「不知四嫂來了,有失遠迎!」衛嫣上前攔了去路,屋中依稀傳出靳妃陣陣呻吟。

  卿塵向她看去:「不敢勞動大駕,請讓開。」臉上雖淡淡笑著,眼中卻沒有絲毫溫度,幽深裡一星微銳直逼衛嫣眼底。

  衛嫣臉色一變,抬眼看卿塵立在階前。風雨蕭蕭中玉色紋裳輕飛,容顏似水帶著高華傲氣,如這灰暗的天地間一抹清色,飄逸出塵。

  這便是他牽腸掛肚的那個女人,連新婚之夜醉中都喊著她的名字!心底嫉恨翻騰,語出不禁尖刻:「四嫂又沒嫁到湛王府,何必來管這裡的閒事?」

  「我若是嫁進湛王府,說不定躺在裡面痛苦的便是你。」卿塵明澈眸底隱有怒色,惱她狠毒,絲毫不留情面:「一屍兩命,即便專寵於七殿下,晚上在他身畔你合得上眼嗎?」

  「我與殿下的事哪用你一個外人妄加揣測!」衛嫣怒到極點。

  卿塵玉容清冷,聲音隱寒:「靳姐姐若是有什麼不測,即便七殿下不追究,我也絕不會饒你!讓開!你是想讓我進宮去請太后,還是皇后娘娘?」

  「你……」衛嫣氣結,卻被殷采倩拉住:「接生嬤嬤不是候著了嘛,我們裡面坐著等吧。」說著對卿塵使了個眼色,似是讓她快些進去。

  卿塵一愣,不料她來打圓場,卻也不及多想,快步往靳妃房裡走去。

  殷采倩雖慶幸卿塵趕來救靳妃,卻心中亦百感翻雜。伊歌城中哪個女子不想嫁給夜天湛,偏偏她鳳卿塵不想,偏偏她要嫁給那個人,偏偏那個人心裡眼裡只有她。她好不容易等到及笄,想盡辦法相脅父親去凌王府提親,卻只換來寥寥幾句顧全場面的婉拒之辭。銀牙微咬看著卿塵背影,到底意難平。

  秋風驟緊,暮靄沉沉天暗。

  夜天湛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侍衛,迅速往府中走去,披風輕揚,輕甲佩劍一路微響,步履匆匆。

  方至門前,室中隱約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他猛地抬頭,眸底憂喜難辨。

  「殿下,你可回來了!」衛嫣笑意嫻柔地上前迎他,親手接過披風,看到他這身裝束突然一愣:「這是……」

  「怎麼樣了?」夜天湛問道。

  「從清早到現在,急壞我們了,又不敢去催你回府。」衛嫣轉身接過侍女遞上的熱茶:「快先暖暖身子。」

  「你辛苦了……」夜天湛伸出的手突然停住,話音斷落,目光越過她肩頭凝滯在那裡。

  衛嫣回頭,看到卿塵舉步出來,夜天湛目光中泛起輕澀溫柔,全部落在了那白衣淺影之上。她端茶的手微微一抖,臉上卻強自留著笑意。

  剛剛掌起的茜紗燈下,卿塵一手扶著屏風,低頭對御醫囑咐著什麼。那御醫恭謹地記下,卿塵長舒一口氣抬眸望去,正遇上夜天湛熟悉的目光。她忽然微微一顫,眼前夜天湛長劍在身,戎裝束甲,墨色戰袍給他溫文爾雅的風華中添加了一抹罕見的肅銳,整個人如同劍在鞘中,深斂著秋寒。

  三十萬大軍虛待主帥,如今終於塵埃落定。軍情緊急,連日不眠不休佈置停當,即刻便要揮軍北上。

  天帝教子從不偏頗,自太子始諸王無人不曾身披戰甲歷練疆場。雖不是人人如凌王般威震四合,卻都是可用之才。

  亦曾帶兵平夷寇,肅邊防,夜天湛的軍功掩在文雅賢德的名聲下,幾乎被人遺忘。身後宗族顯赫並不需要他將自己放逐征戰浪跡邊疆,他本已擁有的太多。

  竟真的是他,面對此情此景,卿塵什麼也不能說,什麼也不願說。她同鳳衍賭,賭天朝的皇權更迭,賭鳳家的榮辱興衰,賭這場戰爭唯有夜天凌能勝。

  疆場青塚埋白骨,古來征戰幾人回。如果她贏,陪送的是否會是夜天湛的一切,乃至性命?

  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輸。

  卿塵眉宇深鎖,原本積了滿心的責備停在嘴邊。面前那雙向來湛然如晴空般的眼眸,此時隱隱儘是紅絲,似是徹夜未眠,多有疲累。

  「恭喜殿下,母子平安。」卿塵終於輕聲說道。

  夜天湛方回神:「哦,有勞你。」

  卿塵笑了笑,轉眼看往衛嫣。衛嫣垂頭掩去眸中神情翻湧,盈盈拜倒,聲音柔軟的像是最溫順的妻子:「恭喜殿下!妾身已叫人備下了十全湯,靳妹妹生產辛苦,需得好好補養才是。」

  夜天湛點頭柔和地一笑:「還是你有心。」

  雨已停,風蕭蕭。

  「那妾身先告退了。」衛嫣盈盈施禮,宮燈在她臉上投下明暗淺影,只能看到一點紅唇嬌艷欲滴。

  整日的疲憊驟然襲來,心口泛起的一絲絲隱痛讓卿塵無力再去分辨這是是非非,她穩了穩心神,在衛嫣之前舉步向外面走去:「天色已晚,殿下進去看看吧,我告辭了。」

  烏雲未散,天穹仍灰暗的壓抑。卻是這冷落秋風帶來一陣涼意,舒緩了心中的滯悶。

  卿塵筋疲力盡地扶著階欄站了一會兒,手中握著的金針透過軟緞微微刺痛了掌心。

  這忙碌中降臨的生命是天家尊貴的血脈,在尚未看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便背負了如此糾纏的恩怨,生命,究竟是喜還是悲?

  殿宇連綿的湛王府中,他如春風般的溫雅風流擄獲了多少女子的心。她們為他癡為他狂,他竟任她們癡,任她們狂。

  多情總被無情傷。

  抬眼望去,那片記憶中碧葉連天的閒玉湖隱沒在漸暗的天色下,殘枝敗葉,零落水中。

  身後靴聲微響,一陣寂靜後傳來溫潤的聲音:「卿塵。」

  卿塵回頭,看到夜天湛站在身後,戎裝襯托下的俊朗風神,無比熟悉卻又陌生。

  相對無言,自從嫁入凌王府,再未單獨見過。眼前這一瞬間,卿塵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在這閒玉湖近旁,看夜天湛藍衫倜儻,笑得雲淡風清。

  那微笑似極了李唐,勾起七情百味,卻更驅散了傷痛陰霾,暖風拂面,夏日濃蔭,層層湧上心頭。

  沉默中,夜天湛目光落在卿塵手中金針之上,終於還是先開口道:「你的醫術越來越好了。」

  卿塵淡淡一笑,若再晚些時候,靳慧怕是當真危險,她慶幸自己學得一身醫術,還能救人活命,「靳姐姐元氣大傷,需得用心調養。孩子雖然平安,但在胎裡受了損傷,眼下還十分虛弱。宮中那些御醫也只是中流,不妨讓人去請牧原堂的張定水老神醫來看,他的醫術才是妙手回春,我的金針之術不過是得了他幾分傳授罷了。」

  「嗯,我知道了。」夜天湛答應。

  說了這兩句話,卿塵似乎突然再無話可說,看著他束甲佩劍的身形半隱在長天暮色之下,喉間澀澀竟是酸楚。

  「我明天便帶兵出征。」夜天湛站在一步之外凝視著她,目色如玉,透著安靜的矛盾。

  「時間不多,進去陪陪她吧。」卿塵低聲說道。

  「你似乎只惦念著靳慧,急著將我往她身邊推。」夜天湛沉默了一下說道。

  「你該比我還惦記著她。」神情掩在淡淡的暮色中,卿塵眉間眼底流露出一種若有若無的傷感:「你娶了她,為何讓她受這樣的委屈?你是她的夫君,她那樣倚賴你,你應該好好保護她。」

  夜天湛似乎愣了愣:「什麼?」眉頭不由自主地一皺。

  卿塵看著她的眼睛:「至少,在她最需要你的時候,你應該在她身邊。而不是讓別人幾乎致她於死地。」

  夜天湛眼中忽而閃過一絲銳光,看定卿塵,卻旋即又歸於疲憊的平靜,「是我疏忽了。」語中幾分落落自嘲,似乎在那一瞬的震驚後,一切都微不足道。

  「靳姐姐若有什麼三長兩短,我說不定會恨你。」卿塵轉身拾階而下,走了兩步,終究回頭,深深地將他看在眼中:「沙場凶險,你……要小心。」

  夜天湛微微閉目,臉上慢慢浮現他一如往常清湛的笑容:「臨走前竟能見到你,我很高興。」

  簡單的一句話,卻叫溫熱的淚水沖入眼底,卿塵猛地回身避開他:「保重。」長裙拂轉,快步離去。

  湛王府的大門突然變得那樣遙遠,胸臆間的不適漸漸襲來,天地越發昏暗,旋轉。

  「卿塵!」夜天湛焦急的聲音傳來,卿塵一個踉蹌,站立不穩,身子落入他的護持中:「你怎麼了?」

  抓著他的手待那陣暈眩終於過去,卿塵搖搖頭:「沒事,只是累了,我要回家。」

  孑然一身,無家可歸,很久以前她在湛王府中說過的話突然那樣清晰的回想起來,有什麼東西從心底被抽離,緩慢而疼痛。夜天湛深深吸了口氣,他終究沒能留下她,以此為家。

  但他的手仍堅定的扶著卿塵:「我送你回去。」

  卿塵輕輕放開了他的手:「有人比我更需要你,既娶了她們,就好好待她們。」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掙扎愛怨情仇,又何嘗不是可憐?

  夜天湛微微一僵,看著卿塵轉身,消失在漸濃的夜幕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55 PM

13、三千青絲為君留

  不知是怎麼上的鸞車,不知究竟有什麼人和自己說了什麼話,紅羅錦墊已被秋冷浸透,卿塵靠在上面,疲憊自四肢百骸絲絲滲出,緩緩將身心淹沒。

  眼前層層儘是夜天湛身著戎裝的樣子,只瞬間的一瞥,為何讓她恐懼至深。

  不是從未料知,只是潛意識裡一直迴避這個可能,似乎不想便不會發生。自一開始,她便選擇了,從來沒有為這個選擇後悔過,但並不代表心不會痛。

  她太瞭解夜天凌,在這一刻,卻因為瞭解而陷入了莫名的懼怕。不論南宮競的十二萬先鋒軍和十一的西路軍,此次出征三十萬精兵之中過半來自神御軍營,就連主帥左右先鋒也分別是夏步鋒及史仲侯。

  夜天凌早已料到一切,信手拈子,已布好了這局棋。虛坐以侯,且待君來。

  這不合時宜的戰事在他翻手之間化為最可怕的利刃,一旦兵動北疆,寒劍出鞘,馬踏山河,誰能掠其鋒芒。即便是朝堂上步步退讓看似艱難,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進可攻,退可守,一切進退都在他的手中,游刃自如。

  閉目,心底深處是那雙清寂的眸子,幽若寒潭,深冷難測。

  撐了一日神志疲倦至極,一路昏昏沉沉,直到鸞車停下,碧瑤打起車簾輕聲叫道:「郡主,已經到了。」

  卿塵自半昏半明間醒來,撐著額頭又稍坐了會兒,方扶下車往府中走去。

  門前侯了許久的晏奚迎上前來,俯身道:「殿下回來多時了,一直在等王妃。」

  卿塵在幽篁長廊處停下,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說罷獨自一人進了寢室。

  青衫肅淡,夜天凌正在案前看著幾道表章,聽到她進來,頭也未抬,只淡淡問道:「去哪裡了?」

  卿塵赤足踩上錦毯,鬆手一放,微濕的外袍落在地上。她將頭上束髮華盛隨手抹下,丟往一旁,人便靠著軟榻躺下,閉目不語。

  夜天凌手中走筆未停,眉心卻微微一擰,紫墨至處銀鉤鐵畫鋒銳透紙。待寫完,方回頭看去,突然錯愕,擲筆於案起身上前,伸手撫上卿塵額頭:「怎麼了,弄成這樣?」

  卿塵臉側髮絲散落仍帶著點雨水的濕意,她知道自己現在定是一身狼狽模樣,微微睜開眼睛安靜地看著他,秋水澄明,似若點漆,更襯的臉色雪白。

  夜天凌深深皺眉,轉身對外面吩咐:「備水沐浴!」

  卿塵瞬目,懶懶抬手拂了下濕發,夜天凌眸中猛地掠過暗怒,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這是怎麼回事兒?」

  白皙的手上隱隱有幾道淤青,是方才被靳慧握的緊了,此時才覺出疼。卿塵躲了一下,勉強笑笑說道:「靳姐姐今日生了個男孩,有人不想看孩子出生,我差點兒就救不了他們母子。」

  夜天凌面色陰沉:「你便只知道救人,自己也不管了?」

  「四哥。」卿塵輕輕的喊他。

  夜天凌唇角鋒抿,眼中雖怒色未褪,卻伸手取過一件衣袍罩在卿塵身上,小心地將她抱起,大步往寢室深處走去。

  伊歌城中多溫泉,宮中府中常常引泉以為浴房,轉過一道織錦屏風,潺潺水聲依稀入耳,迎面水霧氤氳,暖意便撲面而來。

  夜天凌遣退侍從,直接便抱著卿塵步入泉池,熱水的熨燙叫她微微一顫,卻驅散了透到骨子裡的冰冷。

  池水不深,坐下剛好及肩,夜天凌讓她靠在懷中,為她除去衣衫,動作輕柔,似乎生怕弄疼了她。卿塵閉著眼睛任他擺弄,突然反手環上他的胸膛,長髮落入水中飄起如絲淺網,明眸蕩漾迎著他的目光。

  「疼嗎?」夜天凌握起她的手問道。

  卿塵搖頭,原本蒼白的臉上因水氣而浮起一層別樣的嫣紅,仍舊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的眼睛。夜天凌清冷的眸底微亮,似是灼灼火焰自幽深處燃起,卿塵伸手環上他的脖頸,夜天凌臂彎一緊,俯身便將她吻住。

  幾乎是狂熱的,尋找著彼此柔軟的纏綿,呼吸溫熱糾纏在一起,深深探入心腑。

  良久,夜天凌將她摟在肩頭,長歎一聲低頭道:「野丫頭,跑出去一天弄得這麼狼狽,回來還不安份。」

  卿塵在他懷中一轉,慵然自睫毛下瞥他一眼:「那又怎樣?」

  夜天凌深眸一細,露出絲危險的神情,手臂猛地使力,便將她自池中撈起,大步往一旁寬大的軟榻走去,「那本王便要罰你!」

  流水濺落一地,卿塵懶懶地蜷在那裡。煙羅輕紗如霧般洩下,彷彿水氣漸濃。

  雪帛素錦,三千青絲凝散枕畔,清水晶瑩點點滴滴,沿著冰肌玉骨流連墜落。夜天凌俯身將卿塵挽在身下,吻住她鎖骨處一顆水珠,沿肩而下在那如玉雪膚上挑起桃色清艷。

  卿塵閉目,身邊耳畔儘是他的氣息。不由得,那心跳便隨著他急促而輕微的呼吸聲越跳越快,彷彿被下了蠱咒,控制不住,再也不屬於自己。

  勾著她柔軟的腰肢,夜天凌卻突然安靜了下來,卿塵奇怪地張開眼睛,見他正看著自己,眼底儘是疼惜。「累不累?」見她看來,夜天凌低聲開口:「若身子不舒服便和我說。」

  淡淡的,似清流潺湲沒過心房,卿塵揚唇淺笑嫵媚,伸手撫過他的胸膛勾住他的脖頸:「凌,我要你!」

  夜天凌手臂一緊,長歎聲中低頭覆上她醉人的紅唇。暖霧迷濛一室,天地輕轉,水乳交融,一切陷入幽沉迷離的夢中。

  沒有試探,沒有猜測,沒有痛楚,沒有嫉疑,沒有他,亦沒有她。情到深處,心神無盡伸展探入彼此最隱秘的領域,眷戀糾纏合而為一。身體乃至靈魂,在最深最濃的愛戀中燃燒,浴火銷魂成為彼此的一部分,永遠不能分開。

  軟帳輕煙,春色旖旎。

  纏綿過後,夜天凌閉目靠在榻上,伸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撫著卿塵後背。卿塵慵懶地伏在他肩頭,一動不動像只疲倦的小貓,因微微覺得涼,便往他身旁蹭去。夜天凌嘴角淡淡一揚,撈過身旁薄衾給她罩上,她轉身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貪婪依偎著他懷抱的溫暖,不覺竟昏昏欲睡。

  夜天凌亦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會兒,外面晏奚低聲請道:「殿下。」

  「什麼事?」夜天凌淡淡問。

  「夏將軍和史將軍都已經來了。」

  「嗯。」夜天凌睜開眼睛:「讓他們稍等。」

  「是。」

  卿塵睡得本不沉,朦朧中聽到說話,覺得夜天凌輕輕將手臂自她枕下抽出。她纏住他的臂膀:「四哥。」

  夜天凌抬手拍了拍她的面頰:「賴在這兒繼續睡,還是我抱你回房?」

  卿塵搖頭:「我不要你走。」

  夜天凌挑眉一笑:「怎麼今天這麼纏人?聽話,我很快回來。」

  「若我不讓你去呢?」

  「哦?」夜天凌勾起她小巧的下巴,目光研判:「我的清兒雖然調皮,但卻不是那麼不懂事的。」

  卿塵無奈鬆開手,夜天凌隨手拿起一件乾淨的衣袍披上。卿塵出神的看著他寬闊的脊背,「四哥。」她低聲喚他。

  「嗯?」夜天凌應道。

  卿塵沉默了一下,終於問道:「他,能活著回來嗎?」

  夜天凌手在領口處微微一頓,背對著她停住,不語。

  「只要……只要活著。」卿塵心底隨著他的動作微沉,深吸一口氣說道。

  滿室寂然,唯有池邊水聲琅琅琤琮,格外入耳。

  夜天凌靜默了一瞬間,卿塵微微咬唇看著身前的他,那挺直的後背撐起素青色的長袍,冷然如山。

  無言等待,分明只是轉瞬之間,卻似是熬過漫長千萬年的光陰。

  「好。」簡單而清淡的一個字,就像他以前常常答應陪她去什麼地方,答應隨她品梅子新酒,答應聽她彈一首新曲那樣微不足道。夜天凌將衣衫輕抖,整好,袍擺一掠,回身深深的看向卿塵,目光直迫進她心底。

  那樣熟悉的回答,不問因由,只要是她的請求。他答應她的,從來都沒有做不到。百感交集翻上卿塵心頭,然而如釋重負的輕鬆卻猛然被一股酸楚狠狠揉過,碎成了暗啞的苦澀扼在胸間。

  彷彿輕描淡寫,她卻知道他這一字允諾的背後意味著什麼。她迎上夜天凌的目光,盡量平靜地說道:「我欠他一條命。」

  夜天凌目光在她臉上流連片刻,眼底冷銳隱去,慢慢泛起柔和,聞言一笑:「妻債夫還,天經地義。」語氣清冽,帶著絲倨傲,更多柔情。

  心如割,偏柔軟,淚如雨,卻不覺,卿塵輕聲叫道:「四哥……」

  暗歎一聲,夜天凌坐下將她攬在身旁:「不過是一句話,何必如此?你是我的妻子,這一生一世都要和我相伴,我所求所想若是成了你的痛苦,那還有什麼意思?」

  水霧婉轉,紗帳輕揚,繚繞在淡白的玉石階柱之間,恍如仙境般安然縹緲。卿塵伏在他的胸前,看著這夢幻似的眼前,輕輕說道:「四哥,謝謝你。」

  夜天凌在她身畔沉默,稍後抵著她的額頭,低聲道:「若真的要說謝,或許是我該謝你。直到遇見你,我才知原來人竟真是有七情六慾,笑也不是很難。你就像是我丟失的那一部分,將另外一個我從很遠的地方帶來了,如果這世上所有的東西只能選一樣,我寧肯要你的笑。清兒,若你苦在其中,即便是天下,我得之何用?」

  清淺低語,字字情深,眉間眼底,是無盡的輕柔,萬分憐惜。

  卿塵將十指與他相扣,緊緊握住,在他的注視下抬頭。他眸中星光清柔,深亮幽燦,點點照亮了這漫漫人生,她報以微笑,溫暖他的喜怒哀樂,攜手之處,便是天下。

  錦衾微寒,燈花漸瘦,已是月上中天。

  漱玉院中隱隱還有燈光,夜天凌自府外歸來,遣退跟隨的侍從,緩步往寢殿走去。

  中庭臨水,月華如練映在湖中,帶著清雋的柔和。風微冷,他負手望向深遠的夜空,地上淡淡地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四周暗無聲息。

  致遠殿中一番長談,機鋒謀略如同這夜色,悄然深長。

  月光在他深沉的眼底帶過清矍的痕跡,稜角分明的面容此時格外淡漠,仰首間思緒遙遙敞開,這樣熟悉的月色清寒,似乎常在關外漠北的夜晚見到。

  西風長沙,萬里戎機,相伴而來的往往是兵馬輕嘶,金柝寒朔,面對千軍萬馬鐵衣劍戟,每一次抬頭都冷冷清清,這二十餘載孤身一人,無論做什麼事心裡那種感覺都是一樣。

  在清晰至極的地方,一點模糊的孤獨,會不經意地襲入心間。

  他嘴角勾起冷冷自嘲,五官的線條更添肅峻,然而透窗映來一束朦朧的燭光卻出其不意地在側首時覆上了他的臉龐,將那份漠然輕輕遮掩,使得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

  室內羅帳輕垂,淡淡地盈繞著鳳池香的味道。卿塵只著了白絲中衣,手中書卷虛握靠在枕上假寐,雪戰伏在她身旁蜷成一個小球,睡得香甜舒服。

  夜天凌邁入寢室看著這樣的情形,不由自主便揚起了唇角,俯身悄悄拿起卿塵手邊的書,目光一動落到了她的臉上,一時間流連忘返。

  紅羅輕煙,那微微散亂的青絲如瀑,細緻長眉斜飛帶入烏鬢,睫毛安靜絲絲分明的襯著梨花雪膚,挺秀的鼻樑下淡淡的唇,衣勝雪,人如玉。他看著她,竟有些深夜夢迴的錯覺,異樣的輕軟溫柔地生遍心間,淡去了一切驚濤駭浪。

  燭花「辟啪」一聲,夜天凌看了看那半明半暗的宮燈,起身脫掉外袍。然而再回身,卻見卿塵已經醒了,正嘴角含笑,慵懶而溫柔地看著他。

  「總是這樣睡,小心著涼。」夜天凌無奈笑道,將被角一扯替她蓋好,神情平常。

  「誰讓殿下總徹夜不歸?」卿塵撐起身子故意嗔道,聲音裡卻分明是心疼。

  夜天凌眉梢輕佻,目光中微帶歉疚,淡笑道:「怎麼,王妃獨守空閨,心生寂寞了?」

  卿塵紅唇微抿白他一眼,見他眉宇間帶著幾分閒淡不羈,甚至更多滿足的安然,不似前幾日凝重,便問道:「皇上怎麼說?」

  「准了。」夜天凌躺到她身旁,淡淡道:「即日便可啟程。」

  奉旨入蜀,明為壅江水利,實為安定西蜀,乃是撤藩的一步妙棋。

  自從虞夙起兵之後,朝中一團忙亂,夜天凌卻帶卿塵遊山玩水,釣魚品酒,對北伐之戰不聞不問,全然是置身事外的態度。然而多年領兵征戰,他早已是天朝軍中之靈魂,凡動兵鋒天帝必有倚重,幾乎已是一種習慣,也是不爭的事實。削藩,乃是天帝畢生之政願,此時執意而行未嘗不是有一了夙願的意思。面對夜天凌的退,天帝雖不多言,卻如何不是無可奈何。

  數日前開始,天帝每日昭夜天凌入宮下棋,夜天凌便奉旨陪天帝下了數天的棋。

  如今棋下完了。既然要動兵,那便必然將按他的部署,事事因勢而成,處處可為己用,這便是夜天凌可怕之處。

  卿塵舒了口氣,側頭見夜天凌手臂墊在枕上靜靜地看著帳頂,方纔的溫柔褪去,臉上連平日人人熟悉的清冷都不見,極漠然的,沒有絲毫的感情。唯有那眸中,深冷一片幽暗的背後依稀竟似攝人的殺氣,如銳劍浮光般,令人望而生畏。

  戒急用忍,他究竟能將這幾個字做到何等地步?

  軾父奪位之仇,看似無動於衷,夜天凌對天帝始終維持著父子君臣的相處,只因二十餘年,他們本便是父慈子孝。

  一切都沒有絲毫變化,那從來不說的恨,他所失去的,因為太深而不願提起。愛亦到極處,恨亦到極處。卿塵看著他閉目皺眉,眉間的那道刻痕如同揉進了她的心底。她像往常一樣伸手,輕輕地撫上了他的眉心。

  夜天凌微微一驚,猛地睜開眼睛,卻在看到卿塵那雙潛靜的眸子時怔住,彷彿被她自某處深暗的夢中驚醒,心中竟湧起如釋重負的感覺。

  卿塵淡噙著笑意,輕聲說道:「回家了,就不想了,總皺著眉頭心裡會累的。」

  夜天凌握住她的手撫在額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道:「清兒,人人都說我無情,我若讓他一無所有,是不是當真無情無義?」

  手掌遮住了眼睛,再也看不清那道鋒利,寂冷的聲音淡淡自他口中說出,似悲似恨,一絲壓抑在骨髓裡的痛楚極其隱約,卻叫人心頭一痛。

  卿塵知道他心中抑了太多的東西,無從開解,只溫柔說道:「不管你要做什麼,都有我陪在你身邊。」

  夜天凌扭頭看她,眉宇清雋,眼中卻帶著絲歉然:「此次入蜀不知何時回京,將你一個人留在天都,總覺得放心不下。」

  卿塵唇角彎起淡淡弧度,安靜說道:「不管你到哪裡,我也都要陪在你身邊。」

  夜天凌微愣,眉頭再次皺起:「此去征戰難免,沙場凶險,你不能去。」

  卿塵問道:「若我有理由,你會帶我一起嗎?」

  夜天凌揚眉揣度,不置可否。卿塵起身披上外袍,執燈說道:「四哥,你跟我來。」

  「去哪兒?」夜天凌不解問道。

  「天機府。」

  府中靜悄悄一片,卿塵手中宮燈淡淡,朦朧遙遠沿著迴廊輕轉,她在天機府的偏殿停下,回頭對夜天凌一笑,推門而入。

  隨著殿內火光微亮,夜天凌看到卿塵站在牆壁之前舉起那盞琉璃宮燈,燈火搖曳映著她白袍逶迤玉容清淺,身後隱約懸掛著一幅軍機圖。

  他上前一步凝神看去,心中微微一震。卿塵回身將身旁的燭火點燃,聽到夜天凌頭也不回地伸手道:「把燈給我。」

  卿塵將宮燈遞到夜天凌手中,一一燃起殿中明燭。燭光大亮,那幅凝聚了無數心血的軍機圖如畫卷輕展,清清楚楚地呈現在夜天凌面前。

  夜天凌立在殿中,目不轉睛地看著面前。萬里疆原,山河格局,盡在這卷下一覽無餘。無數繁華都郡、邊防重鎮隨著那熟悉的字跡縝密鋪展,歷歷清晰,細緻處點點滴滴,雜而不亂,將四境盡收其中。

  筆下精準奇巧,輕重得當,繪攬六合指點八方。只一眼,他便知道對於行軍打仗這是無價之寶,反覆看察,不能置信地回身:「這是你繪的?」那卷中之字,府中不會再有第二人。

  卿塵淡定一笑,將一盞宮燈托起,看著面前。燈火清亮,在她潛靜的臉上映出穩秀從容,她傲然說道:「四哥,我說過,你娶了我,定也不負這天下。」

  夜天凌眼底深深映著著卿塵白衣倩影,那目光中是驚是喜,像望向一件夢寐以求的珍寶。寧靜的燈火下他執著的凝視,叫卿塵只能癡癡回望,竟忘了自己是誰。

  他抬手,溫暖的手指的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深歎一聲將她緊緊擁在懷中,低聲說道:「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卿塵靠著他,手掌處傳來他穩健的心跳,那切實的溫度帶著動人心弦的力量一波一波傳入她的心房,讓她覺得永遠也不願離開,「帶我去,讓我陪著你,好不好?」她柔聲說道。

  夜天凌將她身上裘袍輕攏,撫摸她散在肩頭的秀髮,目光柔軟:「我何嘗不想時時有你在身旁,只是北疆苦寒,行軍征戰難免顛簸,你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了。」

  這並不屬於自己的身子啊!她因為這顆心而來到這裡,是否也會因此而分離?卿塵心頭泛起一縷淒澀,靜靜伏在他懷中說道:「所以我才更要和你在一起,人生短促,我不想浪費一天一日。」

  夜天凌因她語中的哀傷猛然皺眉,臉色瞬間微變,低聲道:「不准胡說。」

  燈下淺影明暗……卿塵被他狠狠握住,卻露出從容淡笑。縱使前面是未知的人生,她也不後悔赴這前世的殤戀,義無反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過,好歹我也是個大夫,哪有那麼容易死……」

  話未說完,夜天凌手臂一緊,俯身便封上她的唇,斬斷了她的話語。極為霸道的炙熱和深柔的憐惜隨著他的呼吸攪進心湖,碎起千層浪,散入心神醉濃。

  直到卿塵覺得自己幾乎要融在他的氣息當中,化成飛沫淡煙,化成他的一部分,夜天凌輕輕放開了她,眸中沉澱下深深擔憂。他低語:「你若要陪著我,便要陪我一生一世。」

  卿塵笑著環上他的胸膛,猛地拉著他在殿中旋轉,俏聲笑道:「我會的,四哥,我要陪著你,看你君臨天下,看你馬踏山河,看你靖安四海,看你締造盛世,我要你天天都笑著和我在一起!」

  她笑的那樣清脆,那樣開心,彷彿整個世界的歡樂都握在自己手中。白袍貂裘在身後長長的撒開,迤邐秀美,大殿裡迴盪的餘音隨著輕紗飄揚,燭火搖曳,舞出耀目的絢麗。

  夜天凌似是被她的笑聲感染,清寂、冰冷、憂痛、傷恨都化做無形,紛紛碎淡。這一刻他情願與她做一對癡男怨女,墜入紅塵萬丈,夢醉神迷,永遠也不要醒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天水冰 發表於 2009-5-5 12:56 PM

14、千古江流百回瀾

  大江東流,波瀾千古。

  蜀中平原天府之國,田疇萬頃,沃野千里,中有大小江河一千五百二十六道,東蜀壅水匯三江之流一路開闊,接滄浪江而貫通南北,乃是入川重要水路。

  天晴萬里,雲淡,風冷。

  深秋寒濃,迎面江風拂來吹得裘袍獵獵,涼意襲人。卿塵隨夜天凌踏上壅水大堤一側,江岸數十萬征夫往來挑抬,以竹籠裝石截水築堤,數月之中壅水漸緩,十二道陡門分佈江上,將這滔滔江水扼於指掌之間。

  斯惟雲自堤頭回身,迎上前去:「殿下、王妃!」

  夜天凌微微點頭,沿江放眼而望,讚許說道:「不過數月之間,如此浩大的工程完工在際,惟雲,我沒有看錯你。」

  斯惟雲深深一揖,笑道:「惟雲幸不辱命,更要多謝王妃奇思妙想,若無這十二道陡門,屆時要毀堤放水,損失也不小。」

  卿塵迎著江風往遠處極目能見之處看去,青州郡城立於壅水下游,隱約可見,她淺淺一笑,說道:「築堤不易,能保全自然要保全。這陡門我不過信中這麼說說,誰知你竟真的造成了,若不是親眼看到,還真不敢相信。」

  斯惟雲隨著卿塵目光遠望,神情中卻略見憂慮:「殿下,尚有一事……」

  「說。」夜天凌淡淡道。

  斯惟雲遲疑一下,說道:「壅水攔壩截流將在分水塘中逐漸蓄水,水量不可小覷,陡門一開洪峰洩下,將使江中水位陡增,恐怕青州、封州及沿岸各郡將有半數成汪澤一片,惟雲斗膽,請殿下三思。」一邊說,一邊看往卿塵。

  卿塵自前些日子斯惟雲的來信中早知道他有此顧慮,另有原因便是築堤的百萬工匠多數是來自青、封兩州郡屬,若親手截江水淹家園,恐怕民憤難平。她曾試著與夜天凌提過此事,卻並無結果。

  夜天凌負手靜立前方,遠望蜀中平原江河山野,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深冷的氣度,叫人不敢逼視。他眉峰微鎖,眸間一片深沉,久久不語。

  西岷侯的勢力與北晏侯不相上下,蜀中天險,易守難攻,不出其不意剿滅東蜀軍,則極有可能是將這天府平原拱手讓與西岷侯自立稱王。即便是戰而不能一舉毀其主力,整個蜀中早晚亦將淪為殺場戰地,若容他與北晏侯叛軍的勢力合而為一,比起水淹兩州或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卿塵對斯惟雲微微搖頭,讓他暫且不要提此事。事關行軍勝敗,斯惟雲清楚夜天凌做此決斷之前是經歷深思熟慮,也不能再枉自開口,只得靜候身旁。

  夜天凌轉身看了他一眼,於此事未置一詞,只說道:「回行館吧。」

  方入別館,衛長徵入內送上前方軍報。十一同南宮競等人幾乎每日都有密信快馬送至,夜天凌雖人在蜀地,卻對北疆戰況瞭如指掌。

  連日兵馬交鋒,十一大軍迎擊北晏侯之子虞呈所率西路叛軍,拒敵於幽州,鐵馬橫槍封鎖西線。

  南宮競先鋒軍增援肅州,與叛軍主力遭遇黃嶺谷。雙方短兵相接,南宮競兵鋒精銳,以少敵多巧計周旋,突破敵軍防守抵達肅州。

  肅州守將何沖率軍出城接應,內外夾擊迫虞夙退守城外三十里。雙方連日血戰多次,肅州兵士死守城池,終於侯得湛王大軍殺至。

  虞夙久攻肅州不下,轉走景州,取定州。

  湛王趁機揮軍北上,收復遼州。隨即整頓大軍,兵分兩路成合圍之勢,於墨勒原大敗叛軍,俘敵一萬四千人許。

  平叛大軍士氣高漲,勢如破竹一路北上。如今虞夙且戰且退,回軍臨安關據守不出,已與湛王相持多日。

  夜天凌接過軍報隨手拆看,唇角微微一勾,卿塵抬頭:「怎麼了?」

  夜天凌將軍報遞給她,卿塵看了笑道:「夏步鋒還真是員猛將,竟連斬虞夙三員大將,無怪你如此器重他。」

  負手閒步立於窗前,夜天凌眉峰一揚,神情倨傲:「虞夙此番損兵折將,倒知道收斂些了。」

  「相持著也好,這邊能騰出時日來。」卿塵看著案前的軍機圖道:「四哥,惟雲說的不是沒有道理,青州封州兩處壅水河段狹窄,陡門一開,江水暴漲,必定會釀成水禍的。」

  陽光微閃,在夜天凌眼中映下一道機鋒凌厲,他看著窗外風捲落葉淡淡說道:「兩害相較取其輕。」

  卿塵知道他說的在理,輕歎一聲站起來:「不如我去惟雲那裡看看吧。」

  夜天凌回身看著她:「惟雲和你比較談得來,你同他聊聊也好,否則他總是難以釋懷。」

  卿塵點頭道:「我知道,這也在所難免,不能怪他。」

  世事總難全,卿塵心中倒對斯惟雲極為賞識,他雖多有顧慮卻深明大局,日夜監工修築大堤無有絲毫懈怠。夜天凌識人用人非但各盡其才,亦能使他們忠心不二令出必從。

  秋陽自高遠長空鋪灑而下,卿塵轉身看著夜天凌清拔的身影沐浴在陽光中,淡淡金光灑落在他青色長衫之上,那逆著光陰的深邃輪廓如若刀削,沉峻鋒銳,堅毅如山。

  眼前這個使天下賢能者俯首稱臣的人是自己的夫君,卿塵眸底淡淡轉出一笑,沒有什麼能動搖他的心志,一個同樣讓自己臣服的男人,或者,這便是她情願一生隨他的因由吧。

  獨坐軒中,埋首層圖長卷,斯惟雲撫額皺眉,忍不住心生煩躁,推案而起。

  封州,那是故鄉所在。

  少時嘻戲江畔猶在眼前,不想如今此處竟要親手毀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壅江水壩之下,情非得以,卻是情何以堪?

  他躑躅良久,喟然抬頭,猛地看到卿塵白衣輕裘,面帶微笑站在身前,正看向那一案凌亂的圖紙。斯惟雲吃了一驚:「王妃,惟雲失禮了。」

  卿塵習慣了陸遷的少年瀟灑,杜君述的瘋癲不羈,總覺得斯惟雲工整嚴謹,倒還有些不習慣。「在想壅水蓄洪之事?」她對斯惟雲一笑,展開一卷圖紙。

  字如其人,斯惟雲的字瘦長有力一絲不苟,正如他的人,削瘦似有文人之風,卻處處透著風骨嚴整。若不是這樣的人,如何能將如此浩大的水利工程一手策劃?卿塵看過那繁雜的圖紙,不禁慨歎。她在千百年後曾經聽過看過的東西,有時只是個大概輪廓,但和斯惟雲提起之後,他卻真的能在大江之上將其變成現實。這番奇巧心智,當世之中怕是無人能出其右。

  斯惟雲無意一瞥,眼前秋陽穿窗,淡映在卿塵白衣之上,明光澄透,風華從容,那週身透著的潛靜氣度如清湖深澈,竟叫他一時掉不開眼。他滯悶在胸口的那股鬱悶在她明淨一笑中煙散雲淡,心底便無由地安靜下來。

  見他久不做聲,卿塵奇怪抬眸,斯惟雲忙將目光一垂,不敢與她對視,說道:「王妃,我知道此事是不得已而為之,卻仍不甘心。」

  卿塵微微點頭,細長的手指在斯惟雲精巧的水利圖上劃過,思慮片刻,問道:「我記得日前信中曾與你商討過,開山鑿渠,支分壅水,穿定嶠嶺饒兩州而過的構想,你有沒有想過?」

  這數月來書信頻繁,斯惟雲自那日天機府中與卿塵笑談算數到如今共商水利構建,早已深深為之折服,幾乎凡事必與她商討。俯身抽出另外一張圖紙,指給她看:「此法確可使壅水分流避開青、封兩州。原本為平衡水量趨避洪峰,亦會在此設築分水壩相連南北二渠調節江水,使之枯季不竭,漲季不溢。但北渠雖早已動工,卻進程緩慢,只因定嶠嶺岩石堅硬,整個水道才開鑿了小半,即便日繼夜趕也來不及。」

  卿塵注目看察,而後笑了笑:「殿下其實也希望你能設法築成此渠,方才在堤上看到定嶠嶺那邊一直沒停工,不是也一言未發嗎?」

  斯惟雲撫過手下圖紙點頭道:「殿下盡予我臨機專斷之權,如此信任,我又豈能辜負?壅江水壩絕不會耽擱行軍大計,只可惜事到如今,恐怕難以兩全其美了。」

  卿塵轉身問道:「你對蜀中甚為熟悉呢。」

  斯惟雲神情悠遠,似帶著些懷念,卻隱著深深痛惜:「我自己便是封州鄄城人氏,此處民風淳樸風景怡人,是極美的地方,加之物產富饒,年有豐余,若眼下這築堰引渠的構想完成,則蜀地水旱從人,便更不枉天府之國的美稱。」

  「所以殿下才必取蜀中。」卿塵抬眼遠望,別館臨江不遠,耳邊依稀傳來江水浪聲:「蜀中乃天下糧倉,至關重要,絕不容失。」

  「我知道。」斯惟雲凝重答道,「我可以只想一個封州,殿下卻要兼顧四域,所以我並無怨言。」

  卿塵自他清瘦的臉上看到一絲清遠的篤定,壯士斷腕豪情在,令人佩服讚許:「水利乃農耕之本,農耕乃民之所倚,民生即是天下。你手中實是繫著我朝根本,待蜀中安瀾,尚有滄浪江水患待整,殿下對你甚為倚重。至於青、封兩州也已有安排,調百萬之資重建兩郡,或可略為補救吧。」

  斯惟雲疑惑看來,百萬之資,即便是國庫徵調也要大費周折,卿塵卻只是淡笑,不再多言。離開天都之前她已將蓮妃所贈的紫晶串珠交於莫不平,著冥衣樓暗備軍資糧草以防戰中不測,更要以此善後蜀中。

  「何不相信殿下?」她揚眉舉步:「走,陪我去江邊看看,這功在千古的水利構築只聽你在信中頻頻提起,既然來了,我倒真想仔細見識一番。」

  斯惟雲自愣愕中回過神來,即刻命館內侍從備馬。

  一路指點說談,卿塵同斯惟雲到了江岸之前。

  定嶠嶺山高險峻,如削銳屏峰直插雲際,截擋大江。山風江水料峭而來,撲面冰寒,幾乎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卿塵扶著風帽策馬緩行,嶺前北渠並不甚廣,只約有一人之深,十餘步寬,較迂曲小沖積平原而過的南渠而言,只能容三分江水。然就是這三分江水,盡可將良田化做澤國,房屋毀為廢墟。

  臨山涉水,有不少征夫正在鑿山穿渠,抬挑艱辛。自古以來,庶民所知政情不過了了,生死變遷無不是掌於當政者手中。這江畔近百萬民眾,有幾人知道家園將毀,甚至性命堪危,他們不過是靠勞力養家餬口,期求豐年盛世,能安度生活。

  在位者玩弄權術覆雨翻雲,縱然有幸處於施政一方,心中又豈能不生感慨?若無堅硬如山的心志,所謂天下,不過只是苦累折磨罷了,不苦自己,則毀蒼生。

  斯惟雲隨卿塵並羈而行,見她仍往深處走去,出言阻止道:「王妃,前面開山鑿嶺甚為危險,莫要再行了。」

  卿塵微勒馬韁,舉目遙看,耳邊已能聽到「叮噹」不絕的斧鑿之聲,她看了會兒,突然問道:「這開山鑿渠用的是什麼法子?」

  斯惟雲道:「此乃蜀中古法,在山巖之上架柴灼燒使之炙熱,而後取冷水或醋猛澆其上,則岩石淬裂,再以鐵鑿開剝。如此逐層燒鑿,週而復始,則貫通山嶺。」

  「那豈不是很慢?」卿塵詫異抬頭。

  「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斯惟雲道:「這已是最省時省力的法子了。」

  「為何不以炸藥開山?」卿塵再問。

  斯惟雲一愣:「用什麼?」

  卿塵恍然,火藥在此時應該並沒大為應用。心中電念飛轉,催馬道:「走,回去!」揚鞭轉回行館。

  斯惟雲路上相詢,都被卿塵抬手阻止,只對他道:「你去給我找些煉丹的書來,還有,把冥執叫來。」

  不過一會兒,冥執同斯惟雲來到別館,見卿塵正在案前翻書查找。

  「王妃!」

  卿塵抬頭,對他們一笑,問道:「冥執,江湖上可有火雷彈之類的東西?」

  冥執說道:「有,王妃何故此問?」

  「你可會制做?」

  「雖不精通,略知一二。」

  卿塵在紙上抄了些什麼,她記得火藥乃是古時道士煉丹求仙時無意發現的便,果然在這種書上查到了蛛絲馬跡。她將箋紙拿給斯惟云:「書中自有千般計,惟雲,看我設法保你一個完好無損的封州。」...<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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