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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12:56 AM

青銅穗 -【大妝】《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7-11-12 02:29 AM 編輯

【書名】:大妝

【作者】:青銅穗

【內容簡介】:

  前世身為嫡房嫡孫女的她,在家變後流離慘死

  今生她倚在軟榻之上,看著跪在面前的當朝權臣

  冷冷彈出指尖一點胭脂沫子

  ——晚了,三叔。

  真正高明的宅鬥強者,

  應該是吃人不吐骨頭,殺人不見血光。

  從五不娶的喪婦長女,到風光尊榮的誥命大妝

  靠的不只是三分運氣,還有十分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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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01 AM

001 楔子

  謝琬跪在勻稱的青石方磚地板上,把頭垂到很低。

  「哥哥已經病得很重了,大夫說拖不過這個年關,求太太高抬貴手,暫時別把院子收回去。太太如能答應,我願意結草啣環服侍太太左右!」

  天已經入冬了,屋角紫金銅薰爐裡燃著的銀絲炭發出融融暖意,謝琬卻仍在發抖。

  她從來沒有向誰低過頭,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向這個女人低頭,可是為了讓哥哥在最後的時光裡過得安穩,她已經顧不得尊嚴了。

  他們所住的獅子胡同的院子是賃來的,沒想到,幾天前房東竟已經把院子高價賣給了謝府。謝府高門大宅,如今的老爺是當朝閣老,家財萬貫,怎麼會看得上這樣破落的小四合院?而且偏偏是她和哥哥唯一的棲身之所。

  她知道,謝府不願再給他們活路了,自打他們的祖父謝啟功死後,謝府的人更加把這份迫切想滅掉他們二房的心思表露在面上。

  可是,縱使她明知事實如此,也無力再改變。

  如今的謝府已經是王氏母子的,祖籍清河縣的人也只知道榮三爺而早忘了還曾有個原配嫡出的騰二爺。即使她與哥哥謝瑯本是謝家唯一名正言順的嫡房後嗣,也即使如今安享著謝家財富的本該是他們而不是王氏和她的兒子,現在再說這一切,都晚了。

  像如今,她就仍只能放棄掉所有的尊嚴,跪在他們的面前,把頭低到塵埃裡,卑微地企求他們能夠再給彼此留一絲餘地。

  謝家老夫人王氏高居於上首端坐,雙目微閉,捻著手裡一串紫檀木佛珠。

  屋裡很安靜。佛珠的聲音在空曠的花廳裡顯得格外響亮。

  冷硬的地板硌得薄裳下謝琬的膝蓋生疼,這也沒辦法,在她下跪之前,王氏說絨氈髒了,該洗了,於是讓人把墊在地上的絨氈給收走了。

  直到她跪得額角冒出了汗,頂上佛珠聲才停了,轉而傳來王氏幽長地一聲嘆息︰「這事,你可著實讓我為難了。府裡蘭哥兒正在出天花,相國寺的大師說了,需得搬到東南方位住著才能驅邪避災,獅子胡同正好就在東南。蘭哥兒是你大伯的心肝兒肉,也是我的眼珠子,為了這事,你伯母到如今還躺在床上起不來,你說,我能不顧蘭哥兒的死活麼?」

  謝琬驀地抬起頭,蒼白而絕艷的臉整個兒都在顫抖︰「可是獅子胡同不只一個院子,太太另找一處給蘭哥兒將養也是一樣啊!」她就不信,偏偏她們挑的那一處地方適合養病!她手上再沒有丁點兒的餘錢,京師房價又不低,她不可能再去別的地方賃到房子了,這麼樣搬出去,哥哥不是病死就是凍死!

  哥哥要不是為她去找輕薄她的那戶人家出氣,怎麼會落到被人家護院打到四肢全折的地步!

  他是個文人,體面對他們來說是最要緊的,難道在他將死之時,她還要讓他死的如此沒有尊嚴嗎?!

  「那怎麼一樣?」王氏睜開眼,唇角揚起來,慢悠悠道︰「大師說了,只有你們那一處院子才最合適。你如今既然以謝家人的身份求到我跟前,那麼論理,蘭哥兒就還得叫你聲姑姑,你做姑姑的,該不會跟個孩子爭地盤吧?」

  說著,她又嘆了口氣,「不過,好歹你也是老太爺的骨血,外頭拾荒的人求到門上來,我都會讓人打賞幾個,你來也不能讓你白來一趟。」她順手招來簾櫳下的丫鬟,說道︰「去拿些銀子來讓琬姑娘帶去,做頓飽飯給瑯少爺吃了好上路。就當是給咱們蘭哥兒行善積德罷。」

  丫鬃抿嘴一笑應了聲是,回頭,卻從自己荷包裡摸出幾顆碎銀子來,說道︰「老太太,咱們屋裡的銀子都是大元寶,我聽獅子胡同那房主說,三姑娘他們都幾天沒開伙了。錢多了只怕三姑娘勁兒小搬不動,我這裡倒還有您昨兒賞的七八錢脂粉錢,不如就先給了三姑娘使去罷?」

  王氏掃了眼,點頭微笑︰「真是個貼心的。只是委屈你了。」

  丫鬟把銀子遞過來。

  謝琬渾身熱血上涌,身子直晃,看著那幾顆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銀子,顫抖著伸手接過。半晌後站起來,突然鼓作一口勁,猛地往王氏臉上擲去︰「賤婦!你會遭天報應的!」

  事發突然,王氏陡然間沒避過,臉上挨了一記,歪倒在榻上。

  丫鬟連忙驚叫著喚人來拿謝琬,又連忙上前攙扶王氏,屋裡亂作一團。

  謝琬咯咯大笑起來!

  她憋了三十年,終於讓王氏難堪了一回!

  可是這輕飄飄的一記,又怎麼能抵消三十年來謝府給予他們兄妹的苦難和恥辱!

  如果可以,她寧願不是謝家人!

  如果還有機會,她絕對要讓王氏和她的兒孫們反過來變成跪在她面前的那一個!

  看著一屋子紛亂,許多事情頓時如潮水一般轟地涌上她眼前,使她變得也如眼前的場景一樣紛亂!

  有人沖她走來,她下意識地扭轉身,箭一般地沖出門,朝著大門外奔跑。

  府裡的下人未曾來得及得知發生了什麼,任由她衝上了大街。

  街上車水馬龍,即使是大清早,也車轆聲不絕於耳。

  她被接連而來的往事糊住了視線,看不到路,也看不見人,只聽得一串疾促的馬蹄聲飛快駛進耳內,緊接著,她的身子就飛了起來,很快,她的腦袋撞到了硬物上,而後又砰地落到了地上。

  她只覺腦袋裡嗡地一聲,便什麼也感覺不到了。

  可是她還能睜開眼,她看見自己倒在地上,鮮血以極快的速度從眼眶鼻腔耳孔還有嘴角涌出來,耳朵裡轟隆隆地,一片殷紅裡,她依稀看見一張有著晨星一樣明亮雙眸的臉,在離她兩尺遠的距離焦急沖她呼喊著什麼。

  這張臉長得可真好看,即使看不十分清楚,可這輪廓也比以容貌著稱的謝家的任何一個人都好看。

  她揶揄地想著,又疲憊地把眼楮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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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05 AM

002 少年

  「動了動了!她動了!」

  忽然間,她能夠聽到聲音了,這是道充滿著驚喜的聲音。謝琬下意識睜開眼,太陽光直直刺過來,使得她又不得不把眼楮閉上。

  「真醒了麼?」又有清脆中略帶稚氣的聲音響起來。

  這不是在京師謝府外的大街上!

  謝琬伸手摸了摸所及之處,粗糙而硌手,像是片石礫地。她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按理說,她被撞之後流了那麼多血,理該死了才是。

  她不會是在墳地裡又甦醒過來了吧?她想起幼時隨父母親去給外公外婆上墳的墳山,又不禁收回了思緒。墳地旁怎麼會有小孩子說話?這不會是墳地。

  她試著深呼吸了兩下,舒暢得很,只是喉嚨很疼。動了動手腳,腿上也有些疼,但還能忍受,而且四肢很有活力。

  她居然只是受了些小傷?

  她再次了睜了睜眼楮,覺得能適應了,便雙手撐地,飛快坐起來。

  才睜眼,她的視線便瞬間對上了一張絕美如玉的小臉!那臉上略帶稚氣,雙眼裡有著微愕和欣喜。

  她的驚愕更甚。她明明記得昏過去之前見到的那張臉是張大人的臉,為什麼又變成了小孩?她視線下落停在他懷裡,心裡更如起了驚濤駭浪——她的左腳擱在他膝上,他似乎正在給她擦藥。而不可思議的是,她身上穿的是女童穿的繡著五瓣梅的銀白紗長衣長褲,而她的身子竟比原先縮小了約有三成!

  她變小了,而且在這野外醒來!再看這四處,此處地勢略高,卻十分平坦,像是半山腰。

  她都三十歲的高齡了,現在被一個絕美的小男孩在這半山腰揉腿?

  「怎麼了?很疼嗎?」男孩看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手下不覺放得更輕了。方才欣喜於色的臉上,這會兒變得有些靦腆。

  他約莫十二三歲,身旁是兩名高大壯還挎著刀的護衛,不遠處還停著輛馬車。兩名小廝挽著食盒倚在馬車旁,不時往這邊張望。

  謝琬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實在太詭異了。

  她忍住心中的驚疑,再度冷靜地打量起四周,這是座並不高的山,眼下他們正處在通往山頂的大路旁,但是這座山顯然不只一條路,因為不遠處的山腰上也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和馬車在夕陽下行走。

  山谷裡的楓葉紅了,山頂上的涼角有八個角,男孩的馬車上插著茱萸。

  這是重陽節!這山是黃石鎮外的七星山!

  世事如此巧合?謝琬有些發抖,順手一摸項間,一個銅錢大的金燦燦的實心金鎖露出來,鎖上刻著個篆寫的「琬」字。

  這是她金鎖沒錯。她此生只到過七星山一次,生平也只有一個刻著琬字的金鎖。那是八歲時父親親手在八月十五的賞月宴上給她戴上的,只是後來哥哥落獄的時候為了打點獄卒而出手了。而正是八歲那年的重陽節,雙親就帶著她上了七星山!

  她整個人都發起抖來。她如果沒有弄錯,那麼她又回到了八歲時父母親雙雙墜崖而亡的那天!

  那天正是重陽節。父母雙親見連日秋高氣爽,便起了登高郊游的興致,哥哥謝瑯因為要溫書準備考生員試,所以爹娘只帶了她一起上山。然而到了半山腰時,所乘的馬車側翻下了山崖,父母親都雙亡了,而她則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只是撞得暈了過去。

  她還記得那年墜崖救回來後昏迷了很多天,醒來的時候父母親已經出殯。如果她真的回到了八歲,為什麼又會在這裡醒來?

  是了,還有父親母親呢?!如果她提前醒來,那是不是說明他們也有可能沒死?

  她像是被針刺了一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推開這男孩朝四周崖邊衝去。一面察看著崖下,她一面大聲地呼喊爹娘,可是無論使多大勁喉嚨裡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反而只感覺到鑽心的疼痛。

  男孩一心一意替她揉腿,被她突然抽了腳,立時怔住。但緊接著他也回了神,飛步衝上去,趕到崖邊將她攔腰死死抱住,說道︰「這裡好危險,你不要亂走,小心再摔下去,就沒命了!」

  謝琬雖然有點瞧不起他的幼小,可是自己在小小的他懷裡竟然動彈不得。她掙扎了一下無果,便安靜下來,試著轉過身,將他的手鬆開,揀了顆石子在地上寫起字來。

  她道︰「我喉嚨很疼,可能受傷了,說不出話。你有沒有看見我的父母?」

  男孩看完她的字,驚訝地道︰「你居然會寫字?」看到她凝重的表情,連忙又說道︰「我在路旁的松樹上發現你,並沒有看到別的人。後來我覺得你不可能一個人在這兒,於是也讓人去附近搜過了,並沒發現有人。」

  謝琬心一點點往下沉,老天把她送回來,卻難道還是不能阻止悲劇的發生嗎?

  她還是不甘心地順著男孩指給她的墜身之地往下爬,男孩死死把她拉住︰「你不要找了,為什麼你就那麼肯定他們已經身亡?也許他們也在四處找你呢?我看,你不如先回家好了,省得到時候他們反而擔心你。」

  謝琬聞言停住身子,是啊,萬一父母親沒有死呢?

  她漸漸沉底的心又一分分地浮了起來。他說的沒錯,還是回去好了,家裡那麼多人,肯定比她一個人找要合適!

  她抬眼看了下四周的地形,默默記在心裡,然後又打量了這男孩幾眼。她曾經在京師富戶人家做過十來年女師,京中的世家子弟雖不認識,卻見得多了,這孩子看起來就是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獨自帶著下人來這裡爬山,但是看起來卻不像壞人。

  她彎腰撿了石子,寫道︰「我家住在山下黃石鎮,能麻煩您送我回去麼?」

  男孩定定地看著她一舉一動,方才被她那麼樣打量著,兩頰也不由得紅起來,看見這話,他立即點頭道︰「太陽下山了,我們也回去了。我送你回去。」一會兒又盯著她的腳,緊蹙著眉頭道︰「你沒有穿鞋襪,腳都流血了!你不要動,我先幫你把鞋襪穿好!」

  說著,飛快回到了原處,將謝琬的鞋襪拿了過來,蹲下去,握住她光裸的左腳抬起來。

  謝琬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腳底鑽心地疼。她長到這麼大從來沒被陌生男子見過臉手頸部以外的肌膚,下意識地要縮腳,但當看見他抬起的小臉上如幽泉一般清澈的目光,又停住了。他不過是個孩子,如今她腳疼的厲害,讓他幫一把也未嘗不可。

  「好了。我扶你上馬車去。」

  男孩衝她展顏一笑,笑容下的光彩直逼月華。

  謝琬也由衷地衝他笑了笑,不管怎麼樣,重生回來第一個遇到的人竟是她的救命恩人,至少是祥兆。

  馬車很快到了黃石鎮上柳葉巷的謝家宅子,謝琬不等護衛掀簾,自己先從簾子裡鑽了出來。謝琬回過頭衝也已下車的男孩頜首,因為不能說話,於是屈膝向他行了個禮,然後點了點頭,指著門楣上的「謝」字。

  她看見護衛的腰牌上刻著個「魏」字,而他們又都操著京師口音,京師姓魏的人家,她只要用心去找,將來還是會找到的。

  這樣的貴公子,想必是不會指望她報恩,可如果來日有機會,她還是會竭盡所能。

  男孩看著她這番舉動,不由道︰「我不過舉手之勞,你不必放在心上。快快進去吧!」

  門是虛掩的,謝琬也不再與他客套,頜首完便進了門內。

  男孩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踩著馬凳上車。

  謝琬衝進院內,一人迎面與她撞了個滿懷,看清她之後,她尖叫道︰「你是人是鬼?!」

  謝琬臉色沉下去。她認得這是僕婦李嬸兒。她記得在母親齊氏身邊那會兒,家裡人可不敢這麼乍乎。

  「怎麼了?!」

  齊氏身邊的兩名丫鬟玉雪和玉芳聞聲衝出來,兩人雙眼腫成了核桃,看到謝琬也驚呆了,但是下一刻玉雪已經箭一般衝到她身邊,捉緊她手臂道︰「三姑娘!真的是三姑娘!三姑娘沒死!」話沒說完,那腫起的一雙眼裡又已經滾下一串淚珠來。

  玉芳緊跟過來跪倒在謝琬腳下,抱住她泣不成聲說道︰「姑娘沒事,真是太好了!您可知道,二爺和二奶奶他們已經,已經過世了!」

  謝琬腦中如炸雷般轟地一聲響過,身子隨勢搖晃。

  父親和母親死了!他們真的還是死了?

  她不會懷疑玉雪玉芬的話,不但因為這件事前世本來就已發生,還因為她對齊氏一向忠心耿耿。她們不可能拿這種事撒謊!

  她兩眼忽一陣發黑,扶住了門框。

  「三姑娘!」

  玉芳失聲大叫,屋裡僅剩的幾個人全都衝出來了。

  玉雪嘶聲衝著他們道︰「快去謝府通知羅管事啊!少爺還領著人在七星山找姑娘!快去讓他們回來!」

  幾個人一愣,頓時又四散開去。

  謝琬連受打擊,前世多年磨難留給她的冷靜和堅強卻帶到了這世,她意識卻並未潰散,聽得說謝瑯帶著人去七星山尋她了,又聽到管事羅升在謝府祖屋,立即猜到父母親的屍首定然已經送回了謝府,於是扯住玉雪的胳膊,一路拼命地拉著她往外走,一面遙遙指著清河縣內謝府祖屋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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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14 AM

003 用處

  謝家二房平日住在黃石鎮上的宅子,不在謝家祖屋。

  謝家這幾代子嗣上總是艱難。到了謝琬的祖父謝啟功這一代,曾有過三個兄弟,可惜都未成年便已夭折,謝啟功命大些,好歹熬到了如今。

  不過他二十多歲上元配楊氏也死了,只留下三歲的獨子謝騰。正好謝啟功那會亡妻孝滿,便有媒人上門介紹縣郊的寡婦王氏。謝啟功見這王氏年歲相貌都正上佳,性子又頗為剛烈,而且打聽得王家人又都擅生養,便不顧她還有個獨子在側,把她們母子一道迎了進門。

  十九歲上謝騰娶了南源縣齊舉人的次女,婚後住在生母楊氏留給他在黃石鎮的宅子裡,然後生了謝琬與謝瑯,除了年節回府請安,平日無事,一家人便不摻與老宅中事。

  謝琬印象中八歲以前總共只回過祖屋四次,兩次是回府給謝啟功和王氏拜年請安,一次是隨父親來給謝啟功賀壽,還有一次也就是今年春闈會試放榜時,三爺謝榮高中了二甲十九名,府裡連唱了三日大戲慶祝,父親為了讓哥哥感受下榮登的氣氛,于是帶著母親和他們兄妹進府來了。

  加上這一回,就是第四回。

  雖然早已經分府另住,可是謝騰到底是元配楊氏所出,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嫡媳,亡故了必須是要帶回祖屋治喪的。

  她無比急切地想要趕去謝府,想要再見見父母雙親!

  然而奔跑中兩眼一黑,她身子軟下,竟然一頭栽倒到了地上!

  謝琬腦子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隱約聽到有人在耳畔說話,但是眼皮沉重得跟灌了鉛似的,怎麼也睜不開。

  「……太太是什麼人?自然是心疼他們的,這會子讓他們搬進丹香院,還撥了丫鬟婆子專門侍候,不就是看在他們可憐的份上麼!我說銀珠,你可得放機靈點兒!這二少爺和三姑娘,太太那裡可還有大用處呢!」

  一道略顯蒼老的女音在旁叮囑著。另一道稚嫩的女音又殷勤地響起來︰「周嬤嬤的話,銀珠哪敢不聽?前兒我跟您說的那事我兒,我哥說還靠您多關照呢!」

  謝琬聽得「太太」二字,仿似是被刺痛了神經,雙睜忽就睜了開來!

  府裡慣稱已故的夫人楊氏為楊太太,繼任的王氏為太太。

  屋裡站著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的其實也只有半老,身段豐腴,髮纂兒上別著朵素絹花,耳上一對白銀鐺,是王氏身邊的管事娘子周二家的。少的十三四歲,瓜子臉彎月眉,眼梢微吊,她記得正是前世她昏迷醒來後在床前服侍她湯藥的銀珠。

  二人沉浸在談話裡,都沒曾發覺她已醒來。謝琬閉上眼,裝作依然昏睡。

  「周嬤嬤,你方才說太太拿二少爺他們還有大用,不知道是什麼用處?嬤嬤最疼銀珠,就告訴我則個,也讓我留個心眼兒不是?」銀珠嬌嗔地道。

  周二家的輕哼了聲,說道︰「別的能說,這個可不能說!」頓了會兒,又略帶無奈的道︰「太太這是在替大爺往長遠裡想呢,怎能是你能打聽的?好好當你的差事便是!」

  銀珠聽了這話,倒是也乖覺地不再做聲了。

  謝琬聽得腳步聲漸往門外,把眼睜開來,只見銀珠已送了周二家的出去。她轉頭打量起這屋子,松木雕著五福呈祥圖案的大床,瓖著橢圓銅鏡的妝台,當中一套紅木圓桌椅,與前世她進府時住的丹香院西廂房一模一樣。

  看來命運的車輪在繞了個彎之後,還是在朝著原本的軌跡向前行駛。

  王氏帶來的這繼子更名叫謝宏,比身為正經的嫡長子謝騰還大上一歲,一來就成了府裡的大爺。

  謝老太爺雖收了幾房姨娘,可惜都無所出,而兩年後王氏又生了個孩子,正是三爺謝榮。

  王氏從此成了能在府裡橫著走的當家太太。

  如此一來,父親謝騰那會兒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頭幾年太夫人在時親自照拂謝騰幾年,倒也平安無事。然而謝騰十四歲上太祖母死了,謝啟功又將中饋盡皆交由了王氏一人打理,府裡就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是以才不得已搬到了生母留下的陪嫁宅子裡住著。

  王氏能拿他們兄妹有什麼大用處?

  謝琬細想來,謝宏雖是繼長子,可是終歸不是謝家的血脈,只要二房人在,他就不可能分到什麼家產。長房如今已有三名子女,謝宏至今又沒什麼正經差事,周二家的所說的王氏拿他們兄妹有大用,莫非就是——

  想到這裡,她心下一凜,驀地又想起前世父母死後發生的事情來!

  她前世就是因為與謝瑯在祖屋替父母治喪而在府裡呆了半個月,然後就被謝啟功和王氏以他們兄妹是謝氏子嗣為由,逼得全心愛護他們的舅舅為了能夠把他們接回齊家生活、而不得不放棄了謝騰夫婦留給她們的所有遺產!

  之後,因為多了他們兄妹需要供養,舅舅面臨升遷的時候無錢打點,不但失去了升遷的良機,還被上位之後的競爭對手反踩在了腳底下!舅舅不久後郁郁而終,齊家從此沒落。

  而謝家在得了二房這筆遺產之後卻迎來了一番新的轉變,謝府繼子謝宏立即就進京開了兩間綢緞鋪子,之後捐了個從七品的文官。而謝啟功不久後也拿出謝騰生母楊氏留下的兩間鋪子及五百畝良田轉送給吏部侍郎遲瑞的舅子,從而為他與王氏的親子謝榮在都察院謀了份要職,之後謝榮平步青雲,最後謝琬死時,他已官至三品禮部侍郎,就連那跟謝家沾不上半點關系的謝宏,也一路升到了從五品!

  這一切都是在父母親死後發生的事,是她與謝瑯命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不管周二家的所說的意思是不是指王氏欲挾他們兄妹奪家產,也不管前世今生,王氏都不會白白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

  周二家的口裡的「有大用處」,多半就是指這個了!

  上世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這世卻不會甘心被擺布了,若是再讓王氏如了願,她便枉為重生之人!

  不過,前世幾十年的苦難讓謝琬已經變得十分能沉得住氣。

  銀珠送完周二家的回來,見她睜著兩眼望著帳頂,不由吃了一驚︰「三姑娘,你醒了?」

  謝琬沒理她。她還不大能說話。

  喉嚨上似乎受了點外傷,包上了紗布和藥,一發聲就牽引著疼。

  銀珠想起周二家的囑咐,趕忙去請大夫。黃石鎮上帶過來的丫鬟秋桔又忙倒了紅糖水給她潤嗓子。

  謝瑯隨著大夫一道過來,十三歲的他身量微長,一身素白到腳的袍子,袍角縫綴著一方小小的麻布,腰間只配著一枚艷綠的翡翠,更襯得他面如冠玉。

  他人還沒進簾子聲音已經急不可耐地飄進來︰「琬琬怎麼樣了?」

  謝琬再度看到年輕時豐姿俊容的哥哥,再想起前世傷病在床最後連個安穩等死的地方都沒有的他,心裡酸疼得幾度想落淚。

  「好妹妹,別哭!」說著別哭,他自己倒先抹起淚了。

  謝琬盯著他看了會兒,乖順地張開口讓大夫查看喉嚨。

  「修養了半個月,傷已經將好了,但這幾日也還要注意少說話,否則怕有破聲的可能。開點清潤舒散的藥吃著,無啥大礙。」大夫交代道。然後開了方子,交給謝瑯。

  謝琬這才知道原來她這一昏就像前世一樣,足足昏了半個月!如果沒錯的話,這個時候應該父母親的葬禮都已經在昨天舉行完畢了。沒想到她重生回來,既沒有改變父母的命運,也沒有能夠彌補一下為人兒女最後的孝道!她不禁握緊了拳頭,連身下的被單都被揪起了皺。

  「琬琬,你怎麼了?」

  細心的謝瑯發現了她的異樣。她忙搖搖頭,把頭垂下了。

  謝瑯輕撫她的肩膀道︰「你先好好歇著,明天舅舅就來接我們,我先去看看行李收拾得怎麼樣了。」

  不能就這樣跟舅舅他們走!

  謝琬藏著許多話想跟哥哥說,可是大家都在這裡,她怎麼能把真相說出來?即使沒有外人,她又怎麼讓人能夠信服年僅八歲的她的話?因為才八歲,所以也不可能公然地以字代語。她前世到底握了二十多年的筆,筆觸再裝也裝不像。

  大夫走後,謝瑯也出去了,秋桔不知道去了哪裡,屋裡只剩下眼珠兒直追著謝瑯轉來轉去的銀珠。

  謝琬掀開被,從床上跳下地,趿著鞋子爬到對面炕上,趴在窗沿往外張望。

  院子裡有個小花圃,種著四種鮮花,所以得名丹香院。謝瑯身邊的小廝寶墨在正房內清點東西,方才謝瑯應該就是聞聲從那邊過來的。

  從這裡聽去,府裡靜靜的,看來後續都已經處理好了。

  「三姑娘,太太那邊來人有請。」

  這時候,銀珠在她身後說道。

  這個時候,王氏找她有什麼事呢?如果事情沒有變化的話,那麼明天舅舅舅母就會來接他們兄妹去齊家,在她昏迷的那幾天裡,舅舅應該已經跟謝啟功打了招呼。

  只怕跟周二家的口裡所說的「有大用處」有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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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20 AM

004 板子

  「三姑娘?」銀珠見她半天沒應聲,又揚高了聲音,說道︰「太太那裡有請!」

  謝琬記得銀珠也是王氏身邊的人,她的哥嫂都在謝府當差,嫂子更是在大廚房管小灶。看來謝家名聲漸長,這規矩可沒長,如今奴才都可以這麼樣高聲跟主子說話。

  她試著開了口︰「如今喪事也辦完了,太太請我還有什麼事?」

  話雖然在極緩之下說出口了,可聲音卻還微有些嘶啞,使得人聽上去有些不協調的滄桑之感。

  「這個奴婢就不清楚了。」

  說著,銀珠徑自提起裙子來,把屁股直接落在炕沿兒上。

  她打量著謝琬,當看見她神情木然,想起周二家的方才在廊下暗中叮囑她的那些話,眉目裡不由閃過絲譏誚。緊接著她揚起唇,居高臨下看著跪坐在炕上的她,說道︰「興許是想把二少爺和三姑娘留在府裡罷?二爺二奶奶這一走,你們身邊也沒個看顧的人了,老爺太太最是心善的,往日二爺再多不是,如今他們不在了,老爺和太太也自會不計前嫌把你們接回來的。」

  謝琬餘光掃過她,托著的兩腮浮出絲微笑來。

  果然她料得不錯,無論前世今生,王氏母子的那顆狼子野心,都沒有變過!

  「是麼?」她將眼皮撩起,定定盯著銀珠打量。

  銀珠身段瓏瓏,膚色紅潤,可見平日裡不必為吃的發愁,頭上髮髻盤成了雙丫髻,簪的雖是枝普通珠花,可身上一襲煙翠色遍地繡五瓣梅長褙子,底下一身暗柳色石榴裙,卻看得出來在下人裡頭是混得好的。再看她兩道眉毛全拔了,卻用黛石又畫上兩道烏黑細線,可見,到了她這把年紀也已經情竇初開了。

  難怪懂得在周二家的跟前討好賣乖,工於裝扮之人,一向總會幾分趨炎附勢的手段。

  銀珠在她這樣的注視之下,不免有些發怵。這哪裡像個八歲孩子的眼神?分明就是個深諳世故的大人的目光!

  她長年在王氏身邊,府裡下人哪個不敬著她點兒?就是別的房裡的大丫鬟見了她也不免客客氣氣,如今被謝琬這樣大喇喇地看著,便生出幾分不悅。

  屋裡沒有人。二房帶回來的下人都去外頭了,只有廊下站著兩名小廝。

  看著身量幼小的謝琬,她膽子大起來,虎著臉喝道︰「看什麼看!還不快跟我走!仔細讓太太等急了!」

  謝琬打量完她,便看著正房那頭走過來的一道白色身影,不慌不忙下了炕,說道︰「銀珠,我的藥晾好了沒,我吃了再過去。」

  謝琬站在地方正好背光。銀珠耐著性子,端著桌上晾到一半的藥走過來。

  「快喝吧!」

  謝琬把碗接過來,嘗了一小口。雖然也能慢慢入口,但還是有些燙手。看來在這些人眼裡,自己果然不是什麼主子。她想了想,端著碗走回床邊,然後把整碗湯藥對準銀珠身上潑過去,再冷冷地盯著尖叫跳起來的她,將碗砰地摔到了她腳邊上。

  銀珠燙得手舞足蹈,被這一砸又立即跳起來。

  謝琬自己則不慌不忙又爬回了床上,然後突然驚叫了一聲,捂著臉大哭起來。

  廊下小廝寶墨與銀瑣立即沖進來。

  銀珠正目瞪口呆,謝瑯已聞聲衝入,大驚著扶起謝琬︰「你怎麼了?」

  謝琬捂著臉頰望著銀珠委屈地直哭。

  謝瑯火冒三丈,指著銀珠道︰「賤婢!你對琬琬怎麼了!」

  「我幾時對三姑娘怎麼了?!明明是她自己把藥潑到我身上!」

  銀珠又氣又怒,百口莫辯。

  「胡說!」謝瑯暴怒︰「琬琬明明剛昏迷醒來,又躺在床上,你站得那麼遠,她怎麼有力氣潑得到你?!」就算琬琬拿藥潑你,她也是因為久病才醒心情不好!就憑這個你就要以下犯上打她嗎?!」

  銀珠急得要哭了。

  寶墨和銀瑣是謝騰從莊子裡挑進府來的,當然站在謝琬這邊,寶墨道︰「姑娘在屋裡呆得好好的,我方才是聽見銀珠大叫來著。」銀瑣說︰「就是銀珠打的三姑娘!方才我都聽到砰地一聲響了!」

  謝瑯氣得臉色發青,偏又一向信奉君子守則,不肯做出那種親手打奴才的事情來,當下牽起謝琬說道︰「走!我們去見老爺!」

  謝琬順利地到了謝啟功面前。雖然甦醒不久,可她跑這麼段路居然也不覺費勁。

  謝啟功與王氏在花廳裡等著銀珠請謝家兄妹過來議事,沒想到等來等去竟然等來了謝瑯的告狀。

  他還不到五十歲,像任何一個謝家後嗣一樣,生得美儀豐姿,可惜法令紋略深,顯得老態了些。

  如今府裡的三爺謝榮也入了翰林,他這大老爺的譜就擺得更大了。

  謝琬前世今生都未曾十分注意過自己這位祖父,如今一看,眉眼倒與父親有三分像。

  看謝瑯面色不豫,謝琬又兩眼哭得紅腫,謝啟功道︰「琬姐兒這是怎麼了?才麼才醒來就這模樣了?」

  謝瑯氣憤之下也不忘沖他行禮,然後又緊牽著妹妹的手,說道︰「太太面前的銀珠剛才打了琬琬一巴掌!」臉色依然鐵青,但更多的話卻是說不出來。

  王氏神色一凜,看向門檻內站著的銀珠。

  銀珠平白無故挨了謝琬一巴掌,臉上正火辣辣的疼,又見謝啟功起了怒意,連忙彎腰道︰「奴婢冤枉!奴婢是奉太太的命前去請三姑娘過來議事,三姑娘說臉上癢,讓奴婢看是不是起了疹子!奴婢才過去她就打了奴婢一巴掌——」

  王氏目光裡慍色更甚。

  謝琬只是抽泣著哭。

  謝啟功沉聲道︰「胡說八道!還不跪下!」

  銀珠啞口無言。

  謝琬抱著謝瑯的胳膊大哭,謝瑯一手輕拍著她的背,一面緊抿著雙唇看向上方。

  王氏放緩了神色,從旁邊几案上抓起一把酥糖來,傾著身子,溫聲道︰「琬姐兒可算醒了,到祖母這裡來。你把銀珠怎麼打你的說給我聽,我替你出氣!」

  謝琬停了哭聲,看著她手上的糖。王氏笑得更溫柔了。謝瑯下意識地拉住謝琬,謝琬身子一扭,從他掌下掙脫,慢慢地踱到王氏跟前拿了一顆糖。

  王氏讓丫鬟拿了張錦杌讓她坐下,說道︰「你不要怕,快說說,銀珠是怎麼打你的?」

  謝琬眼眶又紅了,但是聲音無比清脆悅耳︰「銀珠在我房裡,說太太有請。我想等哥哥回來再與他一道過來,銀珠不耐煩,使勁催我。我只好起身,才起身,銀珠就打了我一巴掌,還說『二爺二奶奶都死了,你以為你還是府裡的小姐麼?要不是為了哄得老爺把大廚房二管事的差事給我大嫂,我才不會來呢!』」

  謝琬記得,前世她還在府裡等著舅舅來接的那幾天,府裡大廚房的二管事剛好被銀珠的嫂子接管了。

  王氏臉色一變,周二家的的確已經替銀珠的嫂子在她面前提過兩回這事兒了,王氏因為考慮到大廚房如今的管事娘子是謝啟功身邊隨從龐福的佷兒媳婦,繞不過他去,於是委婉地跟他提了提,可是謝啟功對龐家甚是看重,沒有答應,所以她也就駁了銀珠。

  這種背地裡下暗手的事兒她們當然不會公然跟別人說,如今卻從謝琬口裡一字不差地說出來,那就一定是銀珠捅出去的了。

  銀珠知道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頓時也面色雪白。

  謝啟功臉色沉了兩分。旁邊侍侯的龐福雖然面色鎮定,但是心細的人還是不難發現藏在他眼底的忿意。

  謝啟功最是信賴龐家的人,龐福這麼多年也對謝啟功忠心耿耿,龐家在謝啟功面前的地位也好比府門口的那對石獅子一樣穩當,府裡沒人不知道。

  王氏頓時在心裡把銀珠罵了個狗血淋頭。

  蒙冤事小,龐家人那可是銀珠得罪不起的。她兩腿打顫辯道︰「這話不是奴婢說的,不是奴婢說的!奴婢沒有打三姑娘!」

  「來人!把銀珠拖出去打十大板!」謝啟功喚道。

  龐福一揮手,兩名婆子已經進來把銀珠拖了出去。

  板子聲和慘叫聲很快響起來。

  王氏無故被她連累,哪裡還有心情求情?當即板著臉撇過了臉去。

  二十大板足可要人命,十大板也夠那銀珠喝一壺了。王氏為了攏絡他們,果然忍得下這個狠手。謝琬滿意地嚼著酥糖,一掃連日來的憂憤,恬靜而安雅地坐在杌子上。她眼睫上還掛著淚珠,一身素衣孝服襯得她精致面容下,仿似個純真可愛的白玉娃娃。

  謝啟功氣猶未平,負手出了花廳。

  「老爺!」

  王氏連忙起身,暗地裡沖他使了個眼色,「您不是還有話要交代麼?」

  謝啟功頓了下,喉嚨裡發出輕微地一聲「嗯」來,然後回頭面向謝瑯道︰「你們孤苦伶仃的也不容易。加之琬姐兒又病了這麼些日子,沒人照顧不行。從今兒起就住在府裡吧。瑯哥兒就跟著樺哥兒一道去學裡讀書。」

  謝琬平靜地看著謝瑯。

  謝瑯臉色大變,睜大眼道︰「我們怎麼能留在府裡?老爺那日不是答應了舅舅,說父親母親的喪事過後就讓我們去齊家嗎?」

  王氏端著茶,嗔道︰「瑯哥兒這話說的,你們到底是謝家的人,有家不回,去住外家像什麼話?也不怕你祖父生氣。」

  謝啟功果然已沉下臉來。

  謝瑯抿著唇,這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換了語氣道︰「是瑯兒說錯話了,請老爺太太恕罪。不過舅舅舅母答應會來接我們去齊家,明天就過來了。而且琬琬膽小,在陌生的地方住不慣,齊家上下待我和琬琬都親近。我們住過去,得閑再來給老爺太太請安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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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24 AM

005 決心

  謝琬看著滿頭汗的哥哥,不由暗嘆。謝瑯什麼都好,就是不諳人情世故。他要不是這個弱點,前世也不會落到那種地步。

  就聽謝啟功怒道︰「什麼陌生的地方?!這是你們的家!那逆子教得你們連祖宗都不要了嗎?!」

  王氏溫聲附和︰「你祖父也是心疼你們無雙親照拂。」

  謝瑯還待要說,謝琬暗地裡扯了扯他袖子。「太太給的酥糖很好吃,」她祈求地看著謝瑯,然後又忽閃著大眼看向王氏。

  王氏沖她一笑。

  謝瑯一向疼愛妹妹,凡事都不曾拂逆她。只當她眼下又是年幼不懂事,哪裡曉得她這是在給自己解圍?遲疑了下,便就又放低了三聲語氣,與謝啟功道︰「好罷,那就等舅舅明日來了再說罷。」

  謝啟功拂袖,出了花廳。

  謝瑯趕忙牽著謝琬回了屋,讓寶墨和銀瑣守著門口,嚴肅地把妹妹抱上炕,說道︰「我們不能留下來,你知道這王氏有多麼心狠手辣嗎?」

  謝琬坐在炕上,懸著兩條小腿,眨眨眼看著他︰「她怎麼心狠手辣了?」

  謝瑯一張俊臉已經脹得通紅,他盡量平和地說道︰「你想想我們父親是什麼身份?是謝家最為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可是居然被王氏逼得有家不能歸!當年父親遠居在祖母留給他的宅子裡,就是讓王氏給逼的!你怎麼可以親近這個毒婦?」

  王氏的手段,謝琬當然知道。

  謝瑯不擅說是非,所以說來說去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但是謝琬卻從舅母以及母親的陪嫁丫鬟吳媽媽那裡得知,謝家太夫人死後,擅於討巧的謝宏就討得了謝啟功的歡心,又因為王氏又生下了聰明俊秀的謝榮,謝騰因為不擅取寵賣乖,漸漸被謝啟功忽略。

  王氏不但哄得謝啟功將楊氏的嫁妝產業交予她掌管,更加在謝啟功面前百般告謝騰的狀,恨不能勸得謝啟功把這個嫡子從家譜裡除名趕出去。

  別的不說,就說謝騰的生母楊氏曾帶來了好些嫁妝,也被王氏以謝騰年幼為由控制在了手裡。若不是謝騰的姨母靳姨太太過來作主將嫁妝討要回來,那些財產就是不會成為王氏的私產,也會變成府裡的公產。

  所以父親拿回財產之後,就毅然搬出了府,去到黃石鎮上楊氏留給他的宅子裡居住。

  以他綿柔的性子,在王氏手下生活的那幾年吃的苦有幾多,也不難想像。

  可是,正是因為王氏做下的這一切,還有謝家對他們的絕情,她才更要放手一搏。

  「哥哥,」謝琬看著謝瑯清亮的眸子,說道︰「你想想,舅舅已經幫我們夠多了,他們家就靠舅舅在州衙判官任上那點俸祿,供表哥表哥已經勉強,怎麼還經得起再加上我們兩個?如果我們跟隨舅舅去了齊家,將來你成親也得舅舅舅母操辦,這對他們來說不是負擔嗎?」

  事實上她知道,當初因為門第懸殊,舅舅本來不同意母親嫁給父親,無奈母親與父親情深意厚,執意相嫁,舅舅怕母親嫁過來吃虧,為了讓她體面些,曾經變賣了部分家產為她置辦嫁妝。舅母對此卻絲毫也沒有怨言。

  前世她去了齊家後,因為二房的財產都被謝家奪去,他們兄妹身無分文,齊家頓時變得拮據起來。她親眼目睹舅母私下裡做針線貼補家用,還暗地裡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給哥哥添置筆墨,給她添置新衣服。

  上輩子她是不知道,只得生受了這份恩情,可是這輩子她還能這麼心安理得地用他們的錢嗎?何況他們過去之後,不但拖累了他們,與謝瑯也並沒有得到很好的未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去齊家生活雖然可以享受到足夠的溫暖和親情,可並不是一個互好的選擇。舅舅舅母憑什麼要替謝家撫養子孫,為他們付出那麼多?她又憑什麼要把父母親的遺產供手送給謝家?謝家不但不出錢養孤,還要剝奪屬於他們的財產,用去給繼室的兒子花錢鋪路!天底下的便宜都讓他們給佔盡了!前世他們得了逞,這世未必。

  這一世,謝家人休想動他們二房一分錢!

  謝瑯愣愣地看著沉靜的謝琬,目光卻很驚詫。

  他知道妹妹說的很在理,可是他很震驚於這樣的話居然會從一個八歲孩子的口裡說出來。琬琬從小就很聰明是不假,可按理說她還沒有到思考這些的時候!就連他也沒想到這層——難道說,是家變讓她變得更懂事了?

  她的目光像是晨星一樣明亮閃耀,透著不符年齡的老成和睿智。他想起這些日子她的沉靜,心裡又微微地疼起來。他們本來擁有一個多麼幸福的家庭!沒想到過了個重陽節,父母親亡故了,就連他最疼愛的妹妹也被殘酷的現實逼得成熟起來。

  看著妹妹瑩潔如白玉的臉龐,他更加不落忍地別開了臉去。

  謝琬也知道這番話說出來容易讓人生疑。

  可是事到如今,既然到了選擇的時候,為了他們的將來,她怎麼也要在善良而溫和的哥哥面前拿出點說服力來才是。哥哥優柔寡斷,而且心思單純,這世間早慧的孩子多的是,以哥哥的性子,他就是對此驚詫,也驚詫不了多久的。

  「你不要吃驚,你先說,我說的對不對?」她一本正經說道。

  謝瑯回過頭來,怔怔又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眉頭動了動,點了點頭。

  「你說的對,舅舅舅母對我們那麼好,我們是不應該再給他們增添負擔——可是琬琬,我們就是不去齊家,也可以回我們自己的宅子,也可以不受約束!琬琬,我可以照顧好你的!」他拍了拍自己並不厚實的胸膛。

  謝琬點點頭,「你是我的親哥哥,是眼下我最親的親人,我當然相信你會照顧好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馬上要考生員,等你考進去了,你就要發奮讀書,然後還要考舉人做大官,到那時,你還能天天跟在我身邊照顧我嗎?」

  「那,那我就不讀書了!」謝瑯脫口道。轉而又糾結地握起拳來。

  謝琬睜大眼楮︰「哥哥要是不讀書,將來怎麼從二房脫離出來頂門立戶?怎麼保住我們的家產?怎麼能替父親在王氏她們面前揚眉吐氣?那不就是白送給他們欺負了嗎?我們留在謝府,至少,吃穿不愁,我的安危不愁,你就可以安心讀書為自己掙前途。而且,我們還可以省下嚼用的錢,和養下人的錢啊!」

  打謝家的秋風,謝琬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

  謝瑯臉色一白,退步跌坐在地上。

  「你是要我這一輩子都仰王氏的鼻息過日子嗎?」他抱著腦袋嗚咽。

  「怎麼會是一輩子?」謝琬嘆道︰「我們暫時只是借住在府裡,等你考中了,不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出來了嗎?到那時候,自然是他們要仰咱們的鼻息了!哥哥,咱們要想長遠一點。」

  謝瑯十分聰穎好學,而且在學問上很會舉一反三,前世他下場參加會試之前,舅舅正好病故,他接連往返於京師與清河幫著料理後事,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都中了個同進士,如果沒有這些事情干擾,他至少會金榜題名入翰林吧?

  謝瑯抬起頭,默了半晌,眉眼漸漸開闊起來,「你是說,要我學勾踐臥薪嘗膽,忍辱負重過了這幾年,等拿了功名就脫離出來麼?」

  「是啊!」謝琬點頭,「到時你都作官了,我們要做什麼,去哪裡,他還能攔著咱們麼?」

  謝瑯的眸子恢復了神采,片刻道︰「你說的對!我們可以答應留下來,但是卻要跟他約法三章,必須答應得中後脫離出去!」

  謝琬徐徐揚唇。

  王氏看中的又不是他,只是二房手上楊氏和齊氏的陪嫁。

  正因為謝啟功自私薄情,所以他並不會傻到拿自己家業添謝宏的地步,雖然前世他也拿了二房部分家產去給謝榮打點,可謝榮卻是他的親兒子,跟謝宏比起來到底是不同的。

  王氏不好跟他明說,自然只能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勸說。謝啟功雖然不喜歡謝騰,可是在謝琬被周二家的「打」了之後,謝啟功一時自然硬不下心腸來對他們發狠話。

  一旦王氏把這份產業弄到手,到時只怕他們兄妹想繼續住在府裡王氏都不會肯呢!又談什麼保證?

  不過,說到約法三章,她又笑了,「哥哥說的沒錯。我們可是正經的嫡房後嗣,既然他們這麼想留下我們,我們當然也得擺出點姿態來。除了把這個作為條件,自然還要添上另外兩條。」

  說著,她看了眼窗外,趴在謝瑯耳邊說起來。

  謝瑯神情漸漸凝重。

  謝琬交代完,坐直身子道︰「他們若是不答應,咱們就請舅舅把我們接到齊家去。明兒舅舅舅母過來,你就把這些話跟他們說明,請他們出面交涉。你都滿十三歲了,當著舅舅的面,謝家必須尊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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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28 AM


006 親戚

  娘親舅大,謝啟功和王氏若不尊重齊家的意思,那這官司直管打到縣衙去。

  謝家雖然自從謝榮高中之後,名聲和威望比起從前來又不同了,可是舅舅也是清苑州的屬官,打起官司來舅舅雖不會見得贏,可官司途中也會抖露出許多讓謝家不好看的事情來,謝家再有權有勢,也不會在家裡出了命官之後,還冒著名聲敗落的風險跟他硬抗。前世若不是因為手頭不便而失了升遷良機,舅舅不會被人搶走位置,更不會因此鬱鬱而終。

  王氏既然想哄二房的財產,那她就乾脆順水推舟,把謝府當個庇身之所吧。至少兄妹倆還有十幾個僕人的嚼用錢省下來了。至于王氏能不能如願以償,那還要看她的本事!

  謝瑯細細聽了,站起來︰「我這就讓人遞封信給舅舅去!省得到時候沒個準備!」

  謝琬囑道︰「可別說是我的主意!」

  她能在謝瑯面前扯下掩護,是因為謝瑯心思單純毫無心機。若是不小心被別的人知道了,還不定生出什麼事來。

  謝瑯走到門口,忽然又快步回來,到了她身前,滿含愧疚地撫她的臉,說道︰「還疼嗎?」剛才被王氏這一擾,他都差點把謝琬挨打的事給忘了。「都是哥哥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謝琬鼻頭一酸,把右手心朝天給他看︰「手疼。」

  剛才打周二家的那一巴掌,為了讓門外的寶墨和銀瑣聽見,她可是下了吃奶的勁兒。現在原本就紅潤的小手心都變得血紅,說不疼是假的,但是也沒那麼要緊。

  關心則亂。謝瑯一心以為是周二家的當真打了她,頓時心疼得不行,也顧不得為什麼明明是打到了臉,卻疼到手上去了,仔細地給她揉了揉,上了些清潤膏,又把她最喜歡吃的核桃酥挪到她面前,然後把服侍她的小丫鬟秋桔叫進來,才又放心地回書房去。

  傍晚時謝瑯讓人把信送出去了。

  翌日早上,舅舅齊嵩和舅母余氏依約而至。隨行的還有表哥齊如錚和表姐齊如繡。

  謝瑯帶著謝琬還有吳媽媽等人在謝家大門外迎接。舅母見了謝家兄妹就不由疾行幾步,雙手攬著他們哽咽道︰「我的兒!」

  舅舅則在一旁嘆氣,拉了謝瑯過去輕拍他的肩膀。

  謝騰和齊氏治喪的時候舅舅舅母已經來過一回了,那會兒謝琬成日裡怔怔地,猶在思念亡父母當中,又因為不能說話,因而並沒有與他們怎麼敘舊。如今全心全意打量著年輕時的他們,鼻子裡也不由得酸了。

  舅舅長身玉立,生得一表人材,前世如果不是因為仕途不順,他也許會安然到老,和舅母一起在兒孫繞膝之中頤養天年的。

  舅母眼下也還身姿苗條容顏秀麗,要不是因為操心她的婚事,前世也不會不到四十歲就早生華髮,終日愁眉不展,最後臨終時還惦記著他們的歸宿,怕死後無法跟謝騰和齊氏交差。

  「舅母,我好想你!」

  謝琬抱著舅母溫軟的腰,眼淚流出來。兩世為人,舅舅一家人是她所知的唯一真心待他們好的幾個人之一。

  哪怕這一世她可以憑借「未卜先知」的本事,避免舅舅含恨而終,她也一定不讓他們再為他們操碎了心,一定要讓謝家擔負起撫養他們兄妹的職責,更不會讓祖母和母親的陪嫁落入謝家這幫豺狼的手中!

  「丫頭!」

  舅母輕拍著她的後背,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

  齊如錚啞著嗓子上前︰「好了,進屋再說吧。」

  謝瑯抽身退出來,擦擦眼眶舒了口氣。然後去拉妹妹。

  齊如繡牽著謝琬的手,紅著眼眶瞥向大門口,說道︰「你們家怎麼也沒個大人來迎接?好歹我們也是親戚,這也太欺負人了!」

  正說著,黑漆大門內便走出穿著玫瑰紫繡寶瓶紋長身褙子,頭插摞絲金鳳簪,率著兩名丫鬟的一人來,待看清馬車旁站著的齊嵩和余氏之後,便未言先笑迎上來道︰「原來齊舅老爺跟舅太太已經到了!真是有失遠迎!」

  一面劈頭沖門房一頓斥罵︰「沒眼力勁兒的!舅老爺他們來了,也不懂得請進屋來稟告一聲,得罪了舅老爺,仔細回頭太太拿你們是問!」

  門房被罵得縮頭躬腰,大氣不敢出。

  齊家的人也不是好欺負的。

  上門就是客,敢拿他們來做筏子罵奴才?舅母放開謝琬,挺直背脊道︰「我道是誰呢?原來是謝大奶奶!您也用不著這麼給我們長臉,瑯哥兒和琬姐兒是府上正經嫡長房的嫡少爺嫡小姐,身份高著呢!有他們出來迎接,我們的臉面大了去了!至於別人來不來迎,我倒沒放在心上!」

  謝大奶奶笑容僵在臉上,卻是很快又笑起來,「看舅太太說的,瑯哥兒琬姐兒自然是府上正經的少爺小姐,有他們相迎,我們自是放心的。」一面又招呼齊嵩及齊家兄妹︰「外頭風大,舅老爺和表少爺表姑娘這就進屋去吧?」

  舅母看了眼舅舅,舅舅道︰「走吧。」

  謝琬緊緊牽著舅母的手,愉快地邁進了門檻。

  一行人進了正院,謝大奶奶引著舅母和齊如繡去了內院,舅舅和齊如錚隨著迎出二門來的謝宏去了外院。謝瑯則不聲不響回了丹香院。

  王氏在花廳裡見了齊家母女,舅母聽著她海誇了謝家兄妹一頓如何懂事如何乖巧,皮笑肉不笑地虛應著,就有丫鬟進來稟道︰「老爺和大爺留舅老爺用飯,舅老爺來問舅太太的意思。」

  余氏聽著,便也明白是齊嵩在借丫鬟的口提醒她,遂道︰「我隨我們老爺的意思。」丫鬟告退。王氏心裡也跟明鏡似的,當下穩坐在榻上,含笑同舅母道︰「兩家還是至親,舅老爺舅太太來了,定是要用了飯再走。大奶奶去廚下吩咐一聲。」

  謝大奶奶笑著去了。

  余氏從善如流︰「那麼我先去琬姐兒房裡看看,回頭再來跟太太敘話。」

  齊嵩到底是從七品的官員,王氏起身,親自送舅母到了廊下,然後讓身邊大丫鬟珍珠送她們出門。

  丹香院在東邊,珍珠送了余氏和齊如繡以及謝琬到了院內,便就含笑告退了。

  謝瑯在謝琬所住的西廂房門口朝她們招手。余氏進了門,看了眼外頭,讓齊如繡把門掩了,去外頭跟跟寶墨和秋桔玩翻繩兒。

  等落了座,余氏便焦急地撫著謝瑯的肩頭,低聲道︰「我的兒!你怎麼會想出要留在謝府的主意來?你難道不知道那王氏就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你們留下來,那就是羊入了虎口啊!」

  謝琬看到舅母便心情愉快,聽見這話忍不住想笑,哪裡有舅母說的這麼可怕?不過想到舅母也是一心愛護他們,到底還是沒曾笑出聲來。

  謝瑯看了眼謝琬,抿唇與舅母說道︰「舅舅舅母還要撫養如錚哥哥和繡姐兒,很是不易,我們不能再增加你們的負擔。」

  謝琬暗地皺眉,哥哥真是個書呆子,這樣說,舅母就是拼了命也會把他們帶回去的。

  果然,余氏急急地道︰「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傻?齊家就是再艱難,你們的母親也是你舅舅的親妹妹,是我的小姑子!你父母親在世的時候沒少幫襯我們,難道他們不在了,我們就連這段情份也不顧了不成?你們跟我回去!我就是給人做老媽子也要供養起你們!」

  一時又怒目道︰「這謝家人端底可恨!明明那日兩廂說好了讓我們來接人,忽然又使出這夭蛾子來,裝得人模狗樣,當人家不知道他們就是那披著羊皮的狼!當初我們就不該把你娘嫁到這家裡來!」說完又想起若是齊氏沒嫁過來,那自是也沒有面前這外甥和外甥女,面上不由又生出兩絲尷尬。

  但是這樣的舅母看起來更可愛了。謝琬心裡由衷地微笑。

  舅母一向潑辣,當初如果不是急于想護住他們兄妹不在謝家受欺負,怎麼會情願把齊氏的嫁妝也放棄掉也要帶他們走?

  「舅母!」謝瑯眼裡又噙了淚。

  「什麼都別說了,跟我回去!」

  舅母表情堅定,目光就像前世舅舅過世之後依然把哥哥送上京師赴考時那麼堅毅。

  這樣可不行。

  謝琬想了想,忽然扯著舅母的衣角,扁著嘴嘟囔道︰「舅母,我討厭老媽子!大奶奶身邊的劉嬸兒背地裡說我是喪婦長女,說將來沒有人會娶我的!」

  余氏一怔,目光又痛苦起來。

  世人有五不娶,喪婦長女為其一。像謝琬這樣的情況,的確是不容易。若留在謝府,畢竟是謝府正經嫡出的小姐,上頭有王氏和大奶奶三奶奶,是了,謝三爺去年中了進士,如今也是翰林院庶吉士,出來後也是朝廷命官。謝琬雖說沒有了父母,可身為命官的佷女,怎麼著也不會被人看得太低。

  可若是帶回齊家,那就不一樣了。莫說謝啟功不會同意,就是同意,他們怎麼著也會想法子折騰幾下,那時候謝家兄妹跟謝府沒關係了,齊家門檻又低,謝琬自小又聰明懂事,又繼承了謝家人的好相貌,若是因為去了齊府而只能嫁個普通人家,那就真是白白糟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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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32 AM


007 爭執

  余氏一躊莫展,不由怒斥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的東西!誰說我們琬姐兒嫁不出去?!你把那刁奴指給我看,我領她去問王氏!看看他謝家是不是有這縱容下人背地裡嚼舌根的規矩?」

  謝琬當然不可能帶她去。

  謝瑯聽到這話,眉間卻倏然開闊起來,略一頓,便與余氏道︰「舅舅舅母的心情,瑯兒十分理解。可是我們到底是謝家的人,若是去了齊家,將來就是齊家的表小姐,我是男孩子,也就罷了,琬琬不一樣,她是女孩子,不留在謝家長大,將來說親不容易。琬琬打生下來就是父親母親的命根子,如今他們不在了,瑯兒自是要擔起照顧妹妹的責任的。還請舅母諒解。」

  謝琬暗暗點頭。哥哥雖然不擅討巧,可關鍵時刻腦子到底還是好使的。

  余氏嘆了口氣,抱了謝琬在膝上,微粗的手指拂過她如淡月寒星一般的眉眼,說道︰「可憐的孩子,明明聰明可愛,命卻這般苦。」又與謝瑯道︰「我知道你懂事,疼妹妹,可是,難道我們就任憑你們落在狼窩裡嗎?那王氏不知打的什麼鬼主意,當初那麼狠心恨不得逼死你父親,如今又假惺惺地留你們在府裡住,我們就是同意你,又讓我們怎麼放心?」

  謝瑯吐了口氣,看向妹妹的目光又不由得又更寵溺了幾分,說道︰「這個舅母不必擔心,我倒是想好了。昨兒寫信給舅舅,讓舅母到府後尋機會與我們私下說說話,就是為了要請舅母出面,替我們跟老爺太太提幾個條件。」

  舅母挑眉︰「什麼條件?」

  此時的正院廳裡,氣氛已經十分緊張。

  齊嵩坐在左首客座,滿臉漲紅,斬釘截鐵說道︰「不行!當日咱們兩家是早已經說好的,瑯哥兒琬姐兒喪事完子之後便去齊家!眼下你出爾反爾,我豈能依你?!」

  謝啟功臉色也很難看,頰上的法令紋愈發深了。

  謝家的繼子謝宏抹著滿頭汗,一面給謝啟功遞茶,一面沖齊嵩抱拳︰「舅老爺且聽我說,當日之所以答應舅老爺這要求,實在是因為當時我們老爺白髮人送黑髮人,心中亂了方寸,就胡亂應了。事後我們老爺這才想起來說錯了話,這不,就是等著舅老爺親自上門來時,好當面解釋一番麼。」

  「胡亂答應?」齊嵩氣得身子倒仰,「原來背信棄義之事可以用胡亂二字來搪塞!虧你們謝家還是詩書傳世之家,你當我是三歲孩子嗎?!今兒我把話撂在這裡,他們兄妹你放也得放,不放也得放!」

  「我勸齊大人還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謝啟功騰地站起身來,捋須冷笑道︰「謝瑯謝琬是我謝家的血脈,你齊家不過是外家,有什麼立場說不放也得放?!他們倆父亡母故,不留在府裡接受庇護,莫非還要投靠到外家?那我們謝家又成什麼了?!」

  齊嵩耿直剛毅,素不擅口舌之爭,此時被戳到軟脅,不免氣鼓氣脹。

  齊如錚從來沒見父親如此暴怒過,從旁瞧得膽顫心驚,但是也沒有退縮。

  謝宏打量著謝啟功與齊嵩臉色,躬身道︰「說到底,兩位老爺都是為了瑯哥兒和琬姐兒好,可千萬莫要因此傷了兩家的和氣。否則二弟和二弟妹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寧。」

  齊嵩拂袖,別過了頭去。

  謝宏嘆了一氣,再放聲音放緩些︰「依我說,我們老爺說的沒錯,舅老爺說的也沒錯。可是還請舅老爺聽我一句話,這瑯哥兒兄妹就是去了齊家,終究也還是姓謝。瑯哥兒才學甚好,眼看著就要往功名路上走,謝家雖然不才,好歹如今三弟已中了翰林,有了這層關系,將來於瑯哥兒科舉路上也是十分有益的。舅老爺難道不希望自己的外甥輝煌騰達麼?」

  齊嵩沉聲道︰「齊家也有齊家的人脈!」

  齊嵩的堂兄現在都察院任都事,品級雖然不高,但在御史面前也說得上話。

  謝宏陪笑道︰「那是自然。不過,一個是舅老爺的堂兄,一個卻是瑯哥兒自己的親叔父,您說,哪個關系更要緊些呢?瑯哥兒是謝家孫輩裡最傑出的一個,我們老爺可指著他像三弟那樣給謝家光耀門楣,我們不放人,也是情有可原,還請舅老爺諒解才是。」

  齊嵩道︰「莫非他去我們齊家住幾年,就不是你們謝家的人了不成?」再過幾年瑯哥兒就可以成家了,到那時他們手上有楊氏和他們母親的嫁妝,也不愁吃喝。

  「那自然是!」謝宏道︰「可是二弟他們一向住在府外,瑯哥兒兄妹與府上本就不親近,若是去了南源齊家,兩地相隔四五十里,也就更加來往少了。這要是連祖宗也忘了,不只於謝家不利,也於瑯家兒的將來大大不利呀!」

  齊嵩怒道︰「我難道還會綁住他們的手腳不讓他們回府不成?!」

  謝宏捋須道︰「那可說不準。」

  齊嵩大怒,拍案而起。

  齊如錚忙隨之起身。

  謝宏道︰「舅老爺息怒!依我看,事情也不是沒有轉寰的餘地。」

  「快說!」齊嵩道。

  謝宏看了眼鐵青著臉坐在上首不發一言的謝啟功,回過頭來沖齊嵩道︰「如果舅老爺執意要接走瑯哥兒兄妹,我們也不會當真為此傷了兩家的和氣。我看只要舅老爺作主,把二弟二弟妹留下的遺產留下讓謝家代管就成,也算是給我們一個保證。將來瑯哥兒什麼時候回來,這份家產就什麼時候還是他們的。」

  謝啟功目光裡浮出兩分驚愕,但很快,這驚愕又成了贊賞。

  齊嵩的臉色卻陡然變得青紅交加,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幾上一碗茶被震得落了下地來。

  「說到底,原來你們竟然還是為了奪他們的家產!你休想!人我要帶走,家產你們休想!」

  謝瑯如今才十三歲,他這一去齊家,至少也得十八歲以後才會回清河縣來!五年雖然看起來短暫,可是要在這筆財產上動手腳有這五年可是綽綽有余!那時候謝家兄妹回來還能要得到他們的家產嗎?!謝宏這番話說出來,齊嵩簡直想賞他兩個巴掌過去!

  「老爺!」

  門外忽然傳來道清朗的聲音。

  屋裡人遁聲望去,只見余氏沉著臉率著謝家兄妹還有齊如繡走了進來。

  齊嵩看到妻子,臉上的怒意消去了些,齊如錚機靈地上前將母親攙過來,到了父親身邊站定。

  謝宏見得余氏臉色不善,只得客氣地道︰「舅太太怎麼也過來了?」

  余氏掃了他一眼,然後望定謝啟功,說道︰「如果我們既要接走瑯哥兒,琬姐兒,又要把我們姑爺姑太太的遺產替瑯哥兒兄妹一分不少地帶走,親家老爺答應還是不答應?」

  謝啟功向來以文人自居,謹守著男女大防,如今見余氏這麼樣大喇喇地進來,心下已是不悅,又見她這麼咄咄逼人地質問,頓時那硬擠出的兩分客氣也沒了︰「瑯哥兒兄妹是我們謝家的人,憑什麼我要答應?!」

  「那好!」余氏一把將謝琬攬在身前,沉臉道︰「我們可以不帶走瑯哥兒兄妹,但是,想要我們留下他們,你們也必須得答應我們三個條件!」

  謝啟功和謝宏聽得她這麼一說,神色俱是一怔。

  齊嵩大急,「你怎麼能答應他!」

  齊如錚也大驚失色,但是齊如繡和謝瑯同時從旁給他使了個眼色。

  「什麼條件?」隔了片刻,謝啟功道。

  余氏向齊嵩投去一道安撫的眼神,再回過頭面向謝啟功︰「親家老爺聽好了!第一,瑯哥兒滿十八歲之後,你們必須答應隨他們自己的意願留下還是搬出謝府。第二,姑爺和姑奶奶手上的產業必由我們齊家代為打理。第三,瑯哥兒和琬姐兒的婚事謝家不得插手!」

  三個條件開出來,屋裡屋外立時驚起嘩聲一片。

  謝啟功沉聲道︰「不行!你們有什麼權力打理我謝家二房的家產?再有婚嫁之事,我不插手誰能插手?!」說完他又憤怒地指著齊嵩與余氏︰「你們剛才還指責我們貪圖二房的家產,如今倒又回過頭來插手,這就是你們帶走他們兄妹的真正目的罷?!」

  齊嵩這時候完全明白了妻子的來意,臉上驚喜閃現,不由得越加敬佩起妻子的手段來。

  余氏站在丈夫身旁,下巴揚得更高了︰「二房的家產是誰的?姑爺的產業是已故的楊太太的,我們姑奶奶的嫁妝是從我們齊家出的!二房又不是沒有男嗣,如今瑯哥兒也有十四歲了,他若委托我給他作主,我憑什麼不能給他打理?再有我們姑奶奶的嫁妝將來是要留給琬姐兒將來做嫁妝的,我們身為舅舅舅母,憑什麼不能代他們打理?

  「你們謝家佔盡了便宜,得了人還要奪財,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你要是又不放人,又不同意我這三個條件,我這就讓人把我們姑奶奶的嫁妝拉回家去!從此齊謝兩廂再沒往來,我也認了!我看誰還能攔著不讓我們把姑奶奶的嫁妝拉走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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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37 AM

008 強悍

  齊家要是把齊氏的嫁妝拉了回去,那麼楊氏娘家也不是沒人。當初楊氏的姐姐靳姨太太在世時,出面替謝騰要回了妹妹的嫁妝在身邊,如今她過世了,可還有兄弟。在聽說齊氏嫁妝拉回去後,楊家自然也會很快來人,那到了那會兒,謝家可就真成了清河縣的大笑話了!

  謝啟功被堵得無話可說。

  謝宏也掏出帕子來印額上的汗。

  謝琬對舅母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瞧瞧人家,只憑一句話就壓得謝家人抬不起頭來,舅母這麼能幹,也就難怪舅舅一直對她百般敬重了。謝琬這塊寶,押對人了。

  不過,謝啟功也不是那麼好纏的。

  「舅太太多慮了。既然是商議,自然就有轉寰的餘地。」他緩下語氣來,說道︰「舅太太這三個條件提得未免太絕情。瑯哥兒成年後何去何處且不論他,先說這二房的家產。既然舅太太擔心這份家產落不到他們兄妹手上,那我們又怎麼能相信,由舅太太代管,將來就一定能物歸原主呢?」

  楊家也是清河縣的望族,只不過家裡不曾出官人罷了,論家財一點不比謝家弱。當年楊氏留下的嫁妝裡且不說那些金銀,就說那兩間鋪子,一座宅子,還有一座四百畝地的田莊,宅子被他們住了,謝騰也不是很擅經營,可是因為位置不錯,所以這些年來鋪子和田莊的收益都還過得去。

  謝啟功可以不管齊氏的嫁妝,可這楊氏畢竟是他的原配,給自己的子孫是理所當然,可要被外人染指,那豈不成了他是守不住家財的窩囊廢?

  余氏頓時笑了︰「親家老爺這話很是!話既說到這份上了,那咱們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二房家產的事,的確交給你不合適,交給我也不合適。您要是堅持要讓他們兄妹留下,那就只能把這家產讓他們自己打理了!橫豎姑爺還留下些人,就讓他們繼續管著也就是了!」

  謝啟功道︰「瑯哥兒尚未成年,又如何能接手產業?自然是由我們代為掌管!」

  「那可就不成了!」余氏揚高聲道︰「讓我們把人接走,你不答應,留下來讓他們自己掌管產業,你又死活不肯答應!好歹我們還是舅家人,你們這寸步不讓,這不是擺明了欺負人麼?!我們齊家雖然比不上你們門戶大,可也是在衙門裡頭混飯吃的!今兒不拿出個讓我們滿意的章程來,我可就不出這個門!」

  「舅太太有話好說!」

  大門口光影一黯,王氏這時從那頭走過來,和聲說道︰「兩家都是有體面的,何必為這些小事吵得人盡皆知?」

  「小事?這可不是小事!」余氏絲毫不給王氏面子,大聲道︰「瑯哥兒兄妹是我小姑的親骨肉,我可不像有些人,為了別人的兒子把自己嫡親的兒子媳婦給擠出去!要我們為著幾分體面連骨肉都不顧,我們齊家沒這規矩!」

  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麼?

  謝啟功老臉沉下來,王氏臉上也有些掛不住。

  齊嵩父子伴在余氏左右,不由得把腰板挺得更加筆直。余氏緊接著道︰「總之,今兒要麼讓我們把他們連同家產一並接過去,要麼你們就答應我們的條件,再讓他們留下來!」

  謝琬欽佩地抬頭看著舅母,心情好極了。

  有這樣為她出頭的舅母,她還擔心什麼?

  謝宏在謝啟功面前裝得俯首貼耳,心裡的那點花花腸子自然不可能讓謝啟功知道。所以被蒙在鼓裡的謝啟功或許會像前世一樣,礙於面子跟齊家討價還價,最後扣下二房家產作為要挾他們認祖歸宗成全謝家名聲的理由,而放他們出去。可是在舅母甩下這麼三個條件之後,王氏和謝宏卻是再也不會肯放他們走的。

  要不然,王氏這麼急跑出來做什麼?

  王氏和謝宏力主留下他們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拿到代管二房家產的權力,按他們原來的計劃,只要留下他們,那二房的中饋和庶務不交到王氏手上又交給誰?

  那時候不但謝瑯謝琬手上沒有銀子可使,還動轍要看她的臉色,那簡直等於任她揉捏了。

  謝啟功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維護家聲,不拖謝榮的後腿,他那麼不喜歡謝騰,縱使知道王氏苛刻謝瑯他們,頂多就是說上兩句,又能真正為他們出什麼頭?

  所以,謝琬必須要借舅舅舅母的力量把家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裡,有了錢,才有力量對付這些卑鄙無恥的家伙!

  謝啟功肯定不會同意讓齊家代管家產的,可是齊家也不會同意謝家的人代管。最後爭來爭去,只好同意由謝瑯兄妹自己掌管。

  王氏和謝宏權衡利弊,也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同意下來,如此雖然不如由王氏直接接手便利些,可是在他們看來,謝瑯還只有十三歲,性子又十分地綿軟,謝琬又才八歲,只要他們人沒出謝府,自然大把機會弄到手的。

  前世或許會如此,可是在謝琬悉知了他們的目的之後,又怎麼會再上當?

  謝琬往王氏看去,正見到她使了個眼色給一旁不知正打著什麼主意的謝宏,一面溫聲勸謝啟功道︰「我思來想去,聽舅太太說的也有道理。二奶奶一向跟娘家親近,舅老爺舅太太維護外甥,也是一番好意。老爺不是心疼瑯哥兒兄妹在外吃苦麼?我看咱們不如各自退一步,還是孩子要緊。」

  謝啟功面色緩了緩,但是仍然不痛快。

  他不出聲,王氏也看出他是默許的意思。遂起了身,溫聲沖齊嵩和余氏道︰「我們老爺也是護孫心切,未免有些言語過急。兩家是至親,還望舅老爺舅太太不要放在心上。」

  余氏有備而來,方才王氏對謝啟功的那番勸辭她也聽到了,自然不會在這事上過於糾結,於是道︰「話說開了就好了。我們也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就是看不慣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理兒。你們提的條件我們能讓步,憑什麼我們開的條件你們就不從?我們姑奶奶也是明媒正娶到你們家的,可不是自己扒拉上來的!」

  「舅太太這話很是。」王氏道︰「二奶奶溫柔賢淑,我們都是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的。既然都是為了孩子,我們作為孩子們的親長,自然是要留下他們來的。」又笑道︰「不過,舅太太提的條件未免太強硬了些,也不怪我們老爺不贊成。這謝家的產業既然你們不許我們插手,那我們不許旁人插手也是情理之中。舅太太覺得呢?」

  余氏笑道︰「所以我說乾脆讓他們自己掌管嘛!賺了是他們的,誰也別想得!虧了也是他們的,誰也別怨!如此咱們兩邊都不落干係,豈不是好?」

  謝琬之所以讓她先提出讓齊家代管二房家產,本就是防著他們要討價還價,舅舅舅母品性那麼高潔的人兒,怎麼會攬這些事情上身,平白落個貪圖外甥家財的名聲?從旁幫扶是會的,親自代管卻是不可能。

  所以,王氏這麼一說,余氏自然笑了。

  王氏看她笑得痛快,忽也有幾分上當的感覺,看著她,斟酌了下,遂有些不心甘,「就算這條我們依了你,可這兄妹倆的婚事,我們不插手,莫非讓你們外家插手麼?這傳出去可就等於打了我們謝家的臉,不但傷了和氣,也連累了齊家的體面不是?」

  余氏倒沒深想這層,剛才只顧著替他們保住家產了,王氏這話可也挑不出理來,可怎麼回好?

  謝琬在旁聽了,忽然抬頭道︰「舅母,娘的婚事當初是誰做主的?」

  余氏撫著她頭頂,柔聲道︰「你外公外婆過世得早,自然是你舅舅舅母作的主。」

  謝琬拍起掌來︰「那就是了!我長大了也要哥哥嫂嫂給我作主!」

  余氏一怔,看著謝瑯。謝瑯頓時紅著臉過來道︰「老爺太太不用操心了。父親既然分出去單過了,二房自成一體,我們的婚事自然也不煩老爺太太操心。」

  王氏抿唇不語。

  余氏皺起眉來。

  齊嵩瞬間也想通透了,跟著皺眉道︰「無論如何,瑯哥兒琬姐兒的婚事必須由他們自己作主!我們都已經讓步把人留下來了,你們總也要給出點誠意!」

  王氏看看謝啟功,默然垂了眼下去。

  謝琬嘴裡含著飴糖,看他們鬥心機。

  他們的婚事看起來於王氏母子關係不大,可是深想便知道,謝瑯還罷了,他是娶別人家的閨女進門,這份家產是謀不到手的。可是謝琬不同,她將來是要帶著嫁妝出去的,除了楊氏的嫁妝,齊氏當初的嫁妝也是齊嵩變賣了部分家產給他添置的,也有一家經營尚好的鋪子,每年也有幾百兩銀子的收益。如果被謝宏設計坑了謝琬的嫁妝,將來謝啟功死後他們分出去,也足夠他們這一房開銷。

  在這件事上,謝琬就不能不未雨綢繆了。他們兄妹的婚事,必須自己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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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42 AM


009 防範

  雖然沒有了長輩出面,她這輩子很難嫁得出去,可是前世她這是一個人這麼過來的,並不覺得嫁或不嫁有多要緊。何況,她不是還有個哥哥嗎?

  也許舅母也是想到了這點,所以才會氣短。

  「老爺,我看這——」

  在舅舅逼視下,王氏開口了,但是話沒說完已經被彪悍的余氏一口打斷︰「親家老爺還是給句痛快話吧!我們這寒門小戶都能讓這麼多步,莫非你們這高門大步連這點胸襟和魄力都沒有?我們姑爺是為什麼搬出府去的,這麼多年又為什麼不常回府,大家心裡都有數!都在這清苑州裡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凡事留個餘地,將來也好見面!」

  謝啟功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法令紋旁兩塊面肌微微抖動著。

  王氏被余氏搶了話頭,又指桑罵槐拖下了水,臉上也很不好看。

  齊家人卻是痛快極了,齊嵩負手立在余氏身後,眉梢眼角都有娶妻如此與有榮焉的得意。

  齊如錚和妹妹驕傲地揚高著下巴。

  方才余氏以一人之口力敵謝家夫婦跟謝宏的時候,謝瑯在旁瞧得目瞪口呆,一直到此時看到謝啟功臉上的灰敗,王氏和謝宏額尖的汗珠,才算是愉快地揚起了唇角來。

  謝琬偎在余氏身前,一直很安靜,很天真。

  「我就應了你這三個要求!」屋裡靜默了片刻之後,謝啟功咬牙拍響了幾案︰「但是若讓我發現你齊家欺他們年幼而暗地染指他們的產業,那也休怪我不顧親戚情分!」

  「親家老爺這話正是我想說的!」余氏高聲道︰「我們這就來立個契約,言明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方式染指瑯哥兒和琬姐兒的家產,違者若是證據確鑿,可交由縣衙處置!縣衙判不出,就上州衙!州衙判不出,就上府衙!」

  謝啟功咬牙切齒,氣得幾乎暈了過去。

  謝琬這邊大獲全勝,自是歡喜不已。

  余氏也怕逼得太緊適得其反,謝瑯謝琬到底往後還是要住在這裡的,謝啟功有再多不是也是他們的親祖父,往後到底還要是利用他牽制王氏,萬一因為做的過火而引起他對謝瑯兄妹的反感更是不好,這裡再商量些細節時,則自然已恢復了平心和氣。

  舅舅沉思了片刻,使了個眼色給舅母到一邊,說道︰「瑯哥兒他們還小,咱們雙方協議好了還不算數,須得請個中間人來作證才好。」

  不愧是衙門裡呆過的,舅舅思慮還是周全。謝瑯到底只有十三歲,齊家又遠在五十里外,萬一謝家上下聯合起來弄點什麼鬼,他們也鞭長莫及。當然要找個有公信力的人約束一下才好。

  舅母撫著謝琬的頭髮,卻擔憂道︰「這要請了中間人,二房的財產盡落在瑯哥兒兄妹手上的事也就包不住了。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外頭宵小甚多,我們也防著那些人覷覦才是。」

  「這個倒是其次。」舅舅看了眼廳上同時也在埋頭商議還有無漏處的謝家夫婦,壓低聲道︰「你以為咱們不請人作公證,王氏母子就不會把這事抖落出去嗎?遲早外頭會知道的。比起王氏母子這個大頭來,外頭人也就不算什麼了。隔著謝家這門頭,他們至少也要忌憚幾分,最主要還是謝家。」

  舅母想了想,說道︰「那也成。」

  舅舅遂進屋將這事補充給了謝啟功。謝啟功正被齊家防賊似的防著,心裡也正惱火著,齊家防著他的同時,他可不也要防著齊家!立時就推選清河縣衙裡的主薄老爺何承甦出面為證。

  何承甦是城西何氏的三老爺,何家也是縣裡的大戶,何承甦為人豪爽和氣,加之素日處事也還公正,民眾中口碑也還不錯,平日裡哪家需要請個證人做個公證,他總是不辭其勞。又與謝家和齊家都有幾分交情,何承甦上府衙辦事時,齊嵩還曾請過他幾回酒。

  再說,謝家二房的家產雖然夠謝瑯兄妹衣食無憂,可頂多也就是保住他們不至於挨餓受凍而已,而何家本身也是家財萬貫的主,斷不至於跟謝家或齊家合謀奪幾間小鋪子加兩個小田莊,做下那自毀長城之事。

  由他來做這個中間人,只有最合適沒有更合適。

  事已至此,謝啟功當然是希望越快越辦理越好,齊家人在他眼裡,已然成了眼中砂,肉中刺,餘是立即派龐福親自去城西何家請何承甦。

  何承甦與龐福一道來的謝府。

  謝家倒還不至于吝嗇一頓飯錢。

  謝家雖然有名望,可是現官不如現管,與縣衙來往還是頗多的。少不得做出副大度寬容的模樣,讓龐福下去重置了酒席,與謝宏謝瑯在正院牡丹閣裡招待齊嵩父子以及何承,飯後才來議事。

  女眷這邊王氏倒是熱情地留舅母在內院用飯,讓大奶奶作陪,還讓人去三房請三奶奶,舅母卻懶得跟她們周旋,借口捨不得謝琬,要與她多說會兒話,王氏遂讓人擺了飯在丹香院。

  「像這種能屈能伸之人,越是把姿態擺得低,心裡的怨氣更重。報復起來越是不要命。我們隔壁胡同趙千戶的三兒子就是這樣的人。這趙三爺是庶出,從小就死了母親,被嫡母壓得緊了,只得百般地陪小心。可不忍到後來忍不住了,前兒居然把趙太太給活活掐死了!這還不算數,等她死了他還拿鞭子把她抽了上百鞭才住手。你說可不可怕?所以往後,你們定得仔細這王氏才是。」

  吃完飯,等丫鬟們撤了桌,舅母鄭重地跟謝琬這麼說,又擔心她害怕,不由得把她摟緊了點。

  謝琬膽子大,前世在京師時,曾經親眼見過菜市場行刑,再說她當女師的那些年裡,什麼腌臢事沒聽過?這趙三爺弒母的事情對她來說並不值一提。

  她想的不是這個,而是謝啟功的態度。

  「有哥哥在,琬兒不怕。只是害舅舅舅母受謝家的白眼,琬兒很過意不去。」

  舅舅無論對上司還是有屬,鄰裡還是親族,都十分地和氣熱情,一向極受人敬重,舅母也是,如今卻因為他們兄妹的事也捋袖子上了陣,平白受到謝啟功的冷待,她心裡的確很不好受。

  「我們琬兒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舅母激動地捧起她的小臉,說道︰「你們打小就在我們親近,一年裡倒有三個月住在齊家,如今你父母親不在了,我們不替你們出面誰替你們出面?受幾個白眼又怎麼了?舅母總要護住小琬兒和哥哥的周全!就是我們今日走了,往後但凡有什麼事你也可以讓人傳個話過來,我就不信,那王氏還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把你們活吃了。」

  「舅母!」

  謝琬撲進她懷裡,流起眼淚來。

  齊如繡從旁皺眉道︰「好了好了,又不是再也見不著了,瞧你們哭的!」一面又笑著來拉謝琬的袖子,「琬兒隨我來,你喜歡吃酥糖,前兒外婆給我捎了兩包來,我帶了一包給你!剛才都沒空拿出來,你這就跟我去車上拿!」

  謝琬為了保護牙齒,已經好多年不踫酥糖了,此番回來也只是昨日從權吃了幾顆。

  卻是難為表姐還惦記著她。

  也著實不願再引得舅母擔心下去,便擦擦眼淚,從舅母腿上滑下來,隨表姐到了門外。

  下晌的事情辦得十分順利。

  酒席上杯來盞往,何承甦又長袖善舞,氣氛漸漸轉好。二房的遺產本來就是在二房手中,既然還是謝家兄妹自己打理,也就不必再額外清點財產數目,只要讓二房的管事羅升直接把帳冊呈上來,把四間鋪子和兩座田莊,還有位于黃石鎮上那座三進宅子的大小面積位置寫清楚了,列成單子蓋上何謝齊三方加上謝瑯的印戳,再立下一式四份的契約文書分別交由各自掌管便可。

  舅舅親手將屬於二房的那份文書和單子交到謝瑯手裡,讓其好好保管,然後就帶著雙目含淚的舅母和齊如錚齊如繡,于滿院菊花香裡登車離去。

  一晃就九月底了,丹香院的菊花已開得遍地金黃。

  前世的今天,他們上了齊家的馬車去了南源縣。

  她記得那會兒齊家院子裡的菊花也開得奼麗多姿,那日表哥拿菊花烹飪,拿燒酒腌雞,悄悄在後山上挖坑燒火做菊花雞吃,被她尋著了,訛了他們半只雞加兩只烤山雀。

  她從此度過了非常美好的八年。可惜十三歲上,舅舅在任上因病亡故。

  齊家孤兒寡母,朝廷除給了一筆一百兩銀子的撫恤金,再無別的。

  舅母那樣堅強的女子,對于這一切竟然毫無怨言,齊家表哥被生計所迫放棄科考去了大戶人家做帳房,表姐遠嫁保定,她又因此被南源任家毀了婚。

  謝瑯只中了個同進士,由同科舉薦入了戶部廣積司做了九品大使。謝琬又曾被退婚,舅母拿出私己錢貼補他們,可他們哪裡能受?謝瑯上任之後,便也帶著謝琬搬去了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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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47 AM


010 家務

  謝瑯一生滿含愧疚,一心想給妹妹掙份體面的嫁妝把她風光嫁出去,一面又想回報舅母和表哥,於是私下給人做黑帳,不慎被卷進了貪墨案中,蹲了幾年牢獄,落下一身病。

  出來後更是心灰意冷。

  謝琬無心嫁人,謝瑯蹲獄那幾年裡,她仗著胸中略通幾分筆墨,給不那麼講究的富戶人家做了幾年女師,因為相貌的緣故,在數不清的防備、嫉恨以及猥褻的目光裡,甚至在明裡暗裡的打壓和見不得人的手段,還有各種威逼利誘之中死活熬了幾年後,原想著憑著賺來的兩百兩銀子離開京師去別處開間鋪子過活,沒想到最後要走的時候還是幾乎被東家老爺暗地裡輕辱,為此不但哥哥被牽連打傷致殘,她手上的那點銀子也全部花銷殆盡。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謝琬這些日子總在想,如果父母未亡,以父親的才學,應也已中了進士作了官罷?有父親頂門立戶,一切都會不同的。

  可惜,她重生回到這一世,還是沒能趕得及阻止他們的離世。

  舅舅一家走了,謝瑯還在哭得一抽一抽的。

  謝琬也很捨不得他們。

  可是來日方長,此番雖然按照她的計劃達到了目的,可是還有許多後續待辦。

  二房兒女畢竟是謝家的嫡出,有謝啟功在,王氏也許不會明目張膽對他們下手,可是最怕的就是背地裡使陰絆兒。就像舅母說的那樣,她如意算盤落了空,只怕時刻都想著如何在他們身上找補回來。他如今住在的是謝家的宅子,王氏被他們架在火上烤,會甘心就此放手嗎?

  謝家也有宗學,雖然人數不多,也不出名,但是對於啟蒙來說還是可以的。

  謝啟功讓謝宏上宗學裡打了招呼,翌日,謝瑯便隨著謝宏的長子大少爺謝樺,次字三少爺謝桐,還有三房的四少爺謝芸一道上學去了。

  這就是頭一個好處,至少在謝騰死後,謝瑯又可以在先生指點下有方向地攻讀了。

  謝瑯走前對秋桔和銀瑣千叮呤萬囑咐,讓她們照顧好三姑娘。銀瑣倒好說話,秋桔卻有絲不大耐煩。

  謝琬空暇時,讓人把吳媽媽請來。

  吳媽媽還是印象中微胖的身子,一笑兩眼就眯成了一道縫。前世二房的那麼多人裡,唯有吳媽媽從始至終隨在她身側。此生再見故人,謝琬剎時流起淚來。嚇得吳媽媽慌忙道︰「姑娘這是怎麼了?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一面拿絹子給她擦臉,一面又拿驅風膏給她溫柔地按摩額角和太陽穴。

  謝琬任她侍弄著,不言不語。

  吳媽媽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她丈夫已經死了,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兒子,比謝瑯大兩歲。吳興後來娶的媳婦兒秀姑也很賢慧,前世謝瑯傷病在床時,吳興和秀姑一直輪流在旁侍候。只是如今秀姑大約還在田莊裡種菜。

  這幾日吳媽媽母子倆都在忙乎喪事後剩下的瑣事。

  如果謝琬沒記錯的話,二房共有十來個下人,雙親亡故之後移往祖屋治喪,羅升便與另外五個人過來幫手,剩下的留在黃石鎮看屋子。

  來的六個人裡除了羅升,吳媽媽母子,便是秋桔和寶墨和銀瑣。

  秋桔雖然是她的丫鬟,可是前世在她去往齊家之後,便自請離去了,寶墨後來被謝啟功給十兩銀子留在了謝府。羅升原先是幫著謝騰打理庶務的,並沒跟二房簽死契,因為那時二房的家產全數給了謝家,他便也請辭離去。

  銀瑣倒是一直跟著謝瑯,可惜男孩子自有男孩子的世界,加上後來謝瑯被迫丟官之後,銀瑣為糊口,也跟謝琬磕了頭去了別處謀生。謝琬跟銀瑣接觸不多,並不知他為人如何。但從這段經歷看來,應是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不過她要想了解如今的現況,顯然只有找忠心的吳家人來問最合適。

  吳媽媽給她揉了會兒,柔聲道︰「姑娘好些了嗎?」

  謝琬點點頭,請她坐在椅子上,問她道︰「吳媽媽,吳興呢?」

  吳媽媽不敢坐。聽到她的話又頓了頓,早上聽得寶墨說三姑娘精神好些了,很是高興,可是因為忙著給二爺二奶奶墳上燒二七的紙錢,沒顧得上過來。如今見她舉止裡雖然顯出幾分老成,可卻又還是那副聰明靈動的樣兒,不由放了心。

  「吳興在卸車。」她沒說他們去了哪裡回來,怕提到二爺的墳又會讓三姑娘傷心。

  謝琬理解,也沒有問,接著道︰「現在留在黃石鎮的還有幾個人?」

  吳媽媽想了下,說道︰「還有五個人,就是玉芳和玉雪,老錢頭和李嬸兒母子。」

  謝琬想起那天夜裡闖回黃石鎮宅子時,玉雪玉芳哭成淚人兒的模樣,點了點頭。這兩人都是服侍母親的丫鬟,印象中玉芳活潑些,常帶她在園子裡撲蝶跳皮筋,玉雪年齡大些,則穩重些,見到玉芳領著謝琬胡鬧時便會輕聲喝斥,怕玉芳磕著謝琬了。

  謝琬去齊家後,由舅舅作主,把她們的賣身契都退了。

  另外那三個則都是家裡的長工,後來也走了。

  謝琬留吳媽媽喝了碗茶,交代了幾句,然後讓她退下了。

  二房下人不多,雖說原先謝騰和齊氏在時大都循規蹈矩,如今他們不在了,剩下一對幼主,年紀最大也不過十三歲,他們還能不能一如既往地盡忠就沒人敢保證。

  如今的謝琬,是絕不會留些不放心的人在身邊的。

  可是大家現在都還服侍得好好的,偏生礙於重生之事太過聳人聽聞,她又不能把前世這些人的去向跟他說明,哥哥再寵她,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聽任才八歲的她把他們攆走。

  哥哥前世今生都不是管家的料子,前世他房裡的東西不是無緣無故少了這件就是少了那件,又不上心,每個月領的俸祿最後算起來連自己花在了哪裡都不清楚,下人們對他陽奉陰違,若不是她出面懲治了兩回,幾乎要翻上天去。

  偏又總以為自己很強大,很能夠保護好妹妹,總不肯讓她拋頭露面,於是在京師那些日子,左鄰右舍說起謝家,總是一句「就是那個下人們拿主子的筆墨換酒喝的謝家麼?」讓人氣怨得很。

  這一生,她必須得想辦法讓他相信,聽她的話是沒錯的才是。

  下晌放學的時候,謝瑯是與謝桐謝芸一塊兒進院來的。

  謝芸有些自來熟,才與謝瑯相處了半日,聽說羅升回府收拾東西的時候,順帶把他們養的一缸金魚也帶過來了——這金魚乃是謝騰幾個月前上京的時候特意替謝琬買的,清河縣地處關中,輕易哪裡能見得這個?滿心想瞧,便就二哥哥長二哥哥短地隨他回丹香院來了。

  謝桐如今才十二歲,平日裡總跟謝芸一處玩,見他來,便也來了

  謝瑯住在丹香院北面正房,謝琬住在西廂。

  丹香院位于西跨院,原先只是個用來堆放閑置的家具空院子,東西不過五丈,南北也不過四丈,真正的十分狹小。當初就是因為這裡家俱都還齊全,所以索性讓兄妹倆住在這裡。

  謝琬到了正房,先喊了聲「哥哥」。

  謝桐謝芸正雙手撐著書案,伸長腦袋趴在魚缸上方,聽見呼喚便隨謝瑯回過頭來。其實謝琬與府上這些人並不是頭一次見,可是因為這些日子她一直昏迷著,並沒有跟他們有什麼接觸,而且前世基本沒有來往,如今兩人這麼近距離見得她,自然不免留意。

  「琬琬,叫三哥哥四哥哥。」

  謝瑯走過來,寵溺地將手搭在她肩膀上。

  謝琬淡淡地沖兩人點點頭。

  謝桐瞥了眼她,又去看魚。

  謝芸濃眉大眼,五官七分隨他的母親三奶奶黃氏,又長了口整齊潔白的牙,看見謝琬打招呼,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後腦勺,沖她笑出兩個酒窩來︰「三妹妹好。」

  謝琬走到書案旁,從魚缸底下的暗格裡抽出個細白的小瓷罐來,從中拈起一小撮魚食放進魚缸裡。裡頭三條金紅的蝶尾魚便就紛紛浮到水面爭起食來。謝桐看得歡喜,忍不住伸出食指去戳魚尾巴。謝芸忙捉住他手腕,說道︰「別動!仔細傷著了。」

  謝桐一臉不樂意。

  謝瑯這半天與他們相處得愉快,生怕讓謝桐不快,影響了關係,當即強笑道︰「沒事。」

  謝桐便就又白了眼謝芸,歡喜起來。

  謝琬掃了他們一眼,又扔了幾顆食進水裡。

  謝桐是大房謝宏和大奶奶阮氏的次子,因為不是謝家的血脈,長得跟謝家人並不相像,但是大約因為遺傳了王氏幾分血統,倒也算得上清秀。只是他看人時總喜歡把下巴抬高,眼簾朝下,所以平添了幾分傲慢無禮之感。

  阮氏是縣裡阮捕快的女兒,一個小捕快家裡能有多少油水?謝宏雖然分不到謝家家產,讀書又不上進,可至少王氏還能添補他。再者借了謝家的名聲在外,辦事也是有利的。

  謝琬前世聽說,阮家當初為了把這阮氏送進謝府來,花了不少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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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50 AM


011 反悔

  相比之下,三奶奶黃氏進門就體面得多了。

  黃氏是清河本地人,黃家雖然人丁單薄,卻是真正的詩禮傳家,黃氏的曾祖父原先在詹事府任過少詹事,後來太子登基,眼看著可以升遷,他卻大病了一場,耽擱了兩年之後再出山,卻沒有能夠安置他的合適位置,他倒也有幾分真名士的豁達灑脫,索性帶著皇上的厚賜告老還鄉回到清河縣。

  黃家雖然這些年未出大官,財力實力也不及謝家,可是家風甚好,所以早些日子謝榮回來奔喪時,聽秋桔說還獨獨給黃氏帶了許多禮物,像這幾日耳珠上戴的那對小指頭大的素色珍珠鐺就是謝榮買回來的。而王氏在黃氏面前也從來不曾擺過臉色,溫和得很,對她所出的一子一女也都十分愛護。

  更重要的是,在後來謝榮入仕之後,黃氏因為自身本就知書達禮,所以對丈夫輔佐頗多。

  可是她對謝家人有著本能的防備,即使面前的謝芸看起來比謝桐好相與得多,她也替謝瑯防著一二。

  「你想要麼?」她問謝芸,指著這魚。

  謝芸有些錯愕地抬頭,漸漸地目光裡有著驚喜,但片刻後那驚喜又黯下來,變成了坦然。

  「君子不奪人所愛。這是二哥哥的,我可不能要。」

  謝琬說︰「你要是喜歡,我送一條給你便是。」

  謝芸搖頭,「三妹妹要是不嫌我煩,我時常地過來看看就行了——」

  不等他說完,謝桐扯著他的袖子走到一邊,說道︰「你怕什麼?又不是你問她要的,是她自己說要送給你,不要白不要!」

  謝芸皺眉道︰「你沒聽二哥哥剛才說嗎?這是二伯特意買回來送給三妹妹的,如今二伯二伯母都不在了,三妹妹說要送給我,想來不過是因為住在這裡,怕給我們添麻煩才這麼說,我怎麼能趁火打劫?」

  「什麼趁火打劫?」謝桐不認同地道︰「我們又沒搶。而且,她既然向我們示好,你要是拒絕了她,不是辜負了她的好意麼?依我說,二妹妹下個月就生日了,咱們把這個送給她。」

  謝芸氣憤起來,看了眼不遠處的謝家兄妹,壓低聲怒道︰「你有什麼權利借三妹妹的東西送人?!」

  謝琬耳朵又不聾,他們說的話字字皆落在耳裡,但面上卻是平靜無波。

  等他們回來後,她便就沖謝芸一笑,說道︰「這魚嬌氣得很,三哥哥沒養過魚,算了,我還是放在這裡。等你慢慢熟悉了,我再送給你。」

  他們倆一道來,她若只送了魚給謝芸而不給謝桐,阮氏那裡知道了心裡自會不舒服,黃氏身價本就高過她,又在公婆面前有面子,阮氏是會認為三房有意親近二房,從而跟三房生下嫌隙,還是會直接跟三房鬧起來,她不得而知。她原本就是借送魚打的興風作浪的主意,所以壓根就沒想過要送給謝桐。

  但是,謝芸方才那幾句話,卻又讓她改變了主意。

  謝芸看得她突然燦如嫣花的一笑,卻是怔了怔,這些日子見慣了她的沉默寡言,忽然這一笑就似雲破月出,讓她整個人都恢復了熠熠生氣,讓人無法逼視。

  「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

  謝芸沒有出聲,謝桐卻是動起氣來了,「剛才說送魚的也是你,現在轉臉又反悔不送,你這是什麼意思?瞧不起我們嗎?」

  謝瑯趕忙解釋︰「桐哥兒勿惱,琬琬說的沒錯,這魚嬌氣,稍有不慎就會死掉。只是說先放這裡養養,回頭等你們知道怎麼照料了,再挪過去也是一樣。」

  謝琬瞧了他們一眼,不緊不慢把魚缸上防貓兒的銅絲網蓋上,壓上插著一把金菊的花觚,才拍拍手道︰「四哥哥都沒惱,三哥哥急什麼?」便是說我又沒送給你,幾時輪到你出頭?

  明明是句挑釁的話,從她口裡說出來卻帶著幾分嬌嗔之意,讓人挑不出錯處。

  謝桐一張臉漲得通紅,再看看面面相覷的謝瑯和謝芸,忽然兩腳一跺,沖出了門去!

  「你們欺負人!」

  謝瑯連忙追出門︰「桐哥兒!」

  謝芸也有些不知所措。但看見屋裡還有謝琬在,便又縮住了邁出門檻的腿。

  他安撫道︰「三妹妹別怕,三哥哥就是好面子。」一時又懊悔道︰「都是我不好。聽說你這裡養了金魚便不由分說跟著二哥哥過來,給你們添麻煩了!」

  謝琬道︰「我不要緊。只是我讓四哥哥白歡喜一場,才叫對不住。」

  謝芸雖然不肯奪人所愛,可是因為她的出爾反爾還是有些不舒服,眼下見得她這麼說,心下又好感頓生。可到底因為謝桐這一鬧弄得不歡而散,也沒了再呆下去的興致,便就告辭離去了。謝琬送他到院門口下,又囑他代為問候黃氏。

  黃氏因為府裡辦喪事,丈夫又從京裡回來,不免忙碌了幾日,這兩日松下來,便覺有些心慌氣短,故而在屋裡養病,昨日府裡為謝家兄妹和齊家立契約文書之事她也沒出面。

  此時見得愛子怏怏歸來,不免問起。謝芸把事情毫無隱瞞跟母親說了,然後道︰「桐哥兒也太那個了,上回拿了我一方硯台去,招呼都沒打,這會兒又打起三妹妹的主意來,哪裡像個哥哥的樣子!哦,對了,三妹妹要我代她向您問安。」

  黃氏聽得他說謝琬只打算把魚送給他一個人,後來又突然悔了時,心裡不由道起萬幸來,但這些事情跟孩子們說不清,他也不會理解,於是連忙安撫他,又交代回頭見了謝琬時也順便代她問侯一聲,遂讓小廝帶著下去吃點心了。

  這裡黃氏腦子一閑下來,想起謝宏夫婦極力慫恿謝啟功把謝瑯兄妹留下來,不免又憂心忡忡地與旁邊做針線的戚嬤嬤道︰「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戚嬤嬤是黃氏的乳母,從小看著她長大的,自然明白她這沒頭沒腦一句話裡的意思,當下笑道︰「不管好事壞事,咱們關上門來過日子,也牽扯不到咱們。所以奶奶這場風寒雖有萬般不是,倒也是一點好處,就是讓咱們半點沒沾上昨兒這趟渾水。」

  黃氏也笑起來︰「這倒也是。咱們井水不犯河水,該幹什麼幹什麼便是。」

  戚嬤嬤嘆道︰「好在咱們三爺已經高中,再熬過三兩年,等庶吉士散了館,有了正差官職,到時把奶奶和葳姐兒芸哥兒都接到京中去就好了。也就不必再理會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黃氏想起謝榮,眉目間卻是隱隱多出一絲鬱色。

  謝芸走後不久吳媽媽便回來了,與謝琬在屋裡說了半晌話,才又出來。

  吳媽媽走後謝琬在菊花叢旁看秋桔捉蜻蜓,羅升進來了。

  羅升問謝瑯︰「如今少爺和姑娘回了府裡,黃石鎮上宅子,還有田產鋪子上的人該如何安頓,還請少爺拿個示下,小的們也好按照吩咐行事。」

  謝瑯愕道︰「宅子裡的人自然還留下來看屋,田產鋪子上的人也都各司其職,還用得著另外安排麼?」

  羅升聽見這話,目光裡頓時掩飾不住一絲失望。

  謝琬扔下手上的花枝,走到謝瑯身旁,沉著地道︰「羅管事,宅子裡那五個人,你把玉雪和玉芳兩人調到丹香院來吧。如今我們在府裡用不上那麼多人,哥哥身邊有銀瑣和吳興侍侯就行了,我這裡有玉芬兩個還有吳嬤嬤也足夠了。秋桔和寶墨年紀都小,做不了什麼,他們簽的是死契,你把賣身契還了給他們就是。剩下那些人都是活契,給每人各發十兩銀子安身費,都放了出去。你先把話傳下去,回頭再來領銀子。」

  羅升和謝瑯聽得她有條不紊的安排下來,俱都目瞪口呆。謝瑯忙道︰「你不要秋桔了麼?我們又不是養不起!」

  謝琬道︰「雖然養得起,也沒必要過多浪費。而且,府裡的少爺身邊都只有兩個小廝,姑娘也只有兩名貼身丫鬟,其餘粗使下人都是府裡指派的,就咱們養這麼多人,不怕人說閑話麼?」她其實真正想說的是,他們白住在這裡,吃的又是府上的,雖然這裡本來就是他們的家,可是眼下當家的是王氏,她們可正雙眼睜得如燈籠大,等著拿捏他們呢,她可不能平白送個把柄給人捉。

  「這怎麼好?」

  謝瑯滿面慌張,只覺這樣不妥。謝琬卻一臉堅定。

  羅升不由得帶著幾分探究多看了謝琬兩眼,片刻後,他說道︰「如果二少爺沒有意見,小的便就按照三姑娘的意思去辦了。」

  「你——」

  「哥哥!」謝琬拖住他的袖子,跟羅升道︰「羅管事去吧。至於你,我們在你原先的酬勞上再翻一倍。往後二房的事務,還要繼續勞煩羅管事多多費心。」

  自從謝騰從家裡搬出來,羅升就跟在他身邊,如今都有十多年了,曾聽父親說他一直未曾出過差錯,只是後來因為他們兄妹去了齊家,他們兄妹又再沒有了產業要經管,所以才離開了他們。眼下正是用人的時候,這樣的人,她當然是要留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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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53 AM


012 挑撥

  羅升暗地裡也嘆了口氣。有友人聽說他東主亡故,只留下幼主二人,前兩日便找到了他,極力推薦他去保定府一戶富戶人家做帳房,那邊給他開出高過在謝家一半的酬勞,不想此時這三姑娘卻直接給他翻倍。

  要說他對二房沒感情是假的,謝騰待他亦友亦僕,從不曾虧待過他,如果有他用武之地,自然是想留下來的。可是沾染了王氏——他不是貪圖銀子,而是深知這謝家的複雜,稍有不慎,他就是免不了成炮灰,他也一把年紀了,還有家兒老小,冒不起這個險。

  「這個——」權衡之下,他就想把請辭的話給說出來。

  謝琬道︰「羅管事還是快去吧,有什麼話,明日再來回也是一樣。」

  她哪裡瞧不出羅升的去意,但是拖得一日就多一分改變的可能,她是不會放過一絲機會的。

  羅升被她出言打斷,再看向她晶亮而堅定的雙眸,心裡又閃過絲異樣。都說這三姑娘往日被父母寵得像是玻璃人兒,可眼下他看來,倒覺得經過父母雙亡之事的她比從前更伶俐聰慧了似的,看方才那番安排下來,簡直一點遺漏都沒有,哪裡像個還只知道撒嬌耍賴的小丫頭?

  黃石鎮宅子裡那五個人,除了玉芬玉芳還算忠誠之外,另外那兩個這些日子哪個不是在四處找去路?他去了三次,就三次都踫見他們在埋怨謝家夫婦給他們的酬勞低,這樣的人,自然是要留也留不長久的。

  而他自己也是因為如此,才變得心灰意冷。方才來請示謝瑯時,想著以謝瑯的不食煙火,定會出錢白養著他們。他幾乎都準備好了處理完這些事就請辭,可沒想到,平日看起來不諳世事的三姑娘居然做出了這麼一番合情合理的安排——他怎麼會不知道若把人全都留在丹香院,會招致王氏的注意?三姑娘既有這番縝密的心思,或許,他還是再呆幾天看看再說吧。

  到底她只有八歲,如果只是面上機巧,而心裡懵懂,那他也沒什麼好留戀的。

  如此想定,便就沖二人揖了揖,轉身走了出去。

  回到屋裡,謝瑯不悅地看著妹妹︰「你怎麼能隨便作主打發了這些人?你難道不知道我們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嗎?把他們打發了,那我們不是使喚的人都不夠了?」

  謝琬卻平靜地道︰「哥哥認為羅管事這人辦事能力如何?」

  謝瑯一愕,道︰「羅升當然是好的了!連父親都能連用他這麼多年,和舅舅大贊他嚴謹細心,自然差不到哪裡。」

  謝琬道︰「那我跟你說吧,如果宅子裡那些人留下來的話,那羅升就會走,只有那些人走了,羅升才會留下來。哥哥要選擇留哪個?」

  今兒一早她就以無聊為名,向吳媽媽打聽黃石鎮宅子那些人在做什麼,然後遺吳興去了趟黃石鎮。下晌吳媽媽過來就為的告訴她吳興在黃石鎮打聽到了什麼。

  不去問還好,一問就嚇一跳。這些人不但紛紛在聯繫去處不說,李嬸兒還背地裡在替自己的兒子跟玉雪求親。玉雪不幹,說自己是簽了賣身契的人,婚事不由自己作主,要娶她,那李家兒子不但要留下來,還得去問過謝瑯才算數。

  李嬸就罵她巴上了謝瑯。玉芳從旁勸架也受了牽累,兩個人氣得抱頭直哭。昨日羅升回府的時候撞見了,去斥責李嬸兒,沒想到反被李嬸兒嘲諷他攀上了王氏,羅升哪曾受過這番氣,自然發了狠。

  玉芬哭著把這些告訴吳興,吳媽媽怕鬧出事來,雖然覺得謝琬不諳事,卻不敢隱瞞,就一五一十全跟謝琬說了。事後又要去告訴謝瑯,被謝琬找借口勸住了,就等著羅升前來。

  此時謝瑯聽完,不由得臉色發白,冒出滿頭大汗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羅升那麼忠心,那李嬸兒怎麼說他攀上太太?」

  謝琬不再多話,雙手搭在膝上,端莊地坐著等他回答。

  前世作女師時練就的儀態被她不知不覺帶到了這世,小小的她往炕上一坐,便平添了幾分端穆之氣。

  屋裡正沉默著,門外總角的銀瑣走進來,說道︰「太太跟前的素羅姑娘來了。」

  說著,一名十六八歲,穿著煙翠色繡暗柳紋長褙子的丫鬟低頭走了進來,進門後看見二人,嘴角的弧度隨即像朵水花兒似的微微漾開,沖二人道︰「二少爺,三姑娘,太太那邊有請。」

  謝瑯回神道︰「何事?」

  謝琬對她突然到訪打斷了計劃,心裡有些不悅。再看她微斜的目光,便知不會是什麼好事。索性站起來,說道︰「去了就知道了。」然後看也不看素羅,邁過門檻出了去。

  素羅雖不是王氏跟前的一等大丫鬟,卻也是平日裡素有臉面的二等丫頭,除了謝啟功身邊的人,其餘各房僕人哪怕管事,哪個不給她兩分面子?就是阮氏平日見了她,也會笑著打趣兩句。若不是前兒周二家的被打的下不了床,她還不會領這個差事呢。不料謝琬竟然如此無視她,那兩道蛾眉就微不可見地蹙了蹙。

  正院廳裡,王氏端茶坐在上首,眉頭微蹙看著下方一臉不忿的謝桐,再看看筆直坐在椅上的謝芸,不禁暗暗地搖了搖頭。

  這長房和三房都是她的親出,論起哪邊都是肉。可是不知道是前夫的血統終究不及謝家來得有底蘊,還是阮氏的血統不夠好的緣故,長房裡出的這幾個子女,總讓她覺得在三房那一子一女面前有瓦玉之別。

  她啜了口茶,交握著兩手,將左胳膊肘搭在扶手上,望著坐在謝桐身側的阮氏道︰「芸哥兒都在這裡作證,說是桐哥兒自己打起了別人的心思,你怎還好意思來告狀?」

  阮氏忙站起身,說道︰「看太太說的,怎麼能是告狀?這芸哥兒桐哥兒都是您的孫子,哪裡芸哥兒說的話您就信了,咱們桐哥兒的話您卻不信?我們桐哥兒平日也不是不講理的主兒,實在是瑯哥兒他們太欺負人了,您說不也就是幾條魚麼,既能送得芸哥兒,自然桐哥兒也是送得的。我們倒不是圖佔這個便宜,若是真的只送了芸哥兒,落下了咱們,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怎麼就偏偏做了那出爾反爾的事,還要理直氣壯地說我們桐哥兒多管閑事?」

  謝琬壓根沒說過謝桐多管閑事,可見這話是他受了氣之後私下搬弄的。

  謝芸聽了就忍不住道︰「大伯母,三妹妹沒這麼說。」

  阮氏斜眼掃了他一眼,笑道︰「芸哥兒這話莫不是說我們桐哥兒撒謊?這可沒道理。這長房和二房,哪個跟你們三房親哪?」

  謝芸被一言堵住,說不出話來。

  王氏眉頭越發皺得深了,「還有沒有點規矩?不就是孩子們絆個嘴兒麼?也值得這麼護犢子!他們自個兒鬧鬧別扭也就算了,你這做長輩的也跟著起哄,傳出去還要不要臉了?」

  阮氏頓時噤聲,耷了肩膀,露出滿臉不服氣來。

  王氏撇了她一眼,低頭喝茶。

  門口簾子撩開,素羅走進來︰「太太,二少爺和三姑娘來了。」

  王氏忙放了茶碗,說道︰「請他們進來。」

  門簾大開,謝瑯牽著謝琬躬身進來。見了王氏,二人屈膝行了禮,便轉身朝一旁的阮氏彎了彎腰。

  阮氏正一肚子氣,見得二人行禮只裝作沒看見,也端起桌上茶碗來低頭抿著。

  謝瑯很有些尷尬,立在那裡不知所措。謝琬掃見謝桐,心裡便已跟明鏡似的,愈加從容起來。

  王氏溫和地道︰「坐吧。」又沖素羅道︰「去把前兒大爺送來的薄荷酥合過來給琬姐兒吃。再沏兩碗茶來。」

  謝瑯遲疑著還不敢坐,謝琬卻沖王氏一笑,先行坐了。

  王氏等謝瑯坐下,才開口說道︰「丹香院還缺什麼不曾?身邊使喚的人可還夠用?」

  謝瑯頜首道︰「謝太太惦記著,太奶奶排的很周到,並不曾缺什麼。」

  王氏又笑著問謝琬︰「琬姐兒呢?這些日子心情可好些了?」

  謝琬點頭道︰「回太太的話,琬兒好著呢。」目光又徑直盯著從簾櫳下走過來的素羅手裡的酥糖盤子。

  王氏會意,使了個眼色給素羅,素羅便就直接將盤子放到了謝琬身邊的茶幾上。謝琬雙眼彎成了新月,看了眼王氏,然後才伸手拿了塊酥糖進口裡。

  薄荷的清涼讓人有神清氣爽的感覺,但是過多的糖分使她有些發膩。

  王氏看她一門心思都放在了酥糖上,如天底下所有同年齡的小孩子一樣,唇角的笑意便就更深了。

  「給三姑娘包些回去。」

  謝瑯看見妹妹開心,他也無來由地開心。

  阮氏從旁咳嗽了一聲。謝琬抬起頭來,謝瑯也立即收斂了笑容。

  王氏一嘆,說道︰「瑯哥兒跟兄弟們相處得怎樣?」

  謝瑯看了謝桐謝芸各自一眼,訥訥道︰「挺好的。哥兒們待我都很熱情。」

  「哼!」

  話剛落音,已從謝桐鼻孔裡冒出響亮的一聲來。

  謝瑯臉上騰地一紅,他再笨也知道王氏叫他們來是為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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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1:59 AM


013 教唆

  果然,王氏正了臉色,說道︰「我聽說桐哥兒和芸哥兒上你們屋裡玩去了,這很好,你們兄弟之間就應該和睦才是。有什麼東西好玩的,今天我給你玩,明天你給我玩,最後還是你們的。犯不著為些個不值錢的物事傷了兄弟和氣。瑯哥兒你才回府,按理說我不該說你,可你畢竟年長,凡事要懂得相讓,如果自家人之間就謙讓不起來,那將來去了外頭,又怎麼跟人打交道?你說是不是?」

  謝瑯被訓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腦袋直勾到了胸口前。

  謝芸看著不忍心,想開口說兩句,想起出門時母親叮囑的話,不免又閉緊了嘴。

  謝桐很得意,到這會兒臉上的忿意才總算轉成了譏誚,「不就是幾條破魚麼?自己都落到寄人籬下的地步了,還拿它當寶貝!」

  謝琬口裡的酥糖嘎一下嚼碎了。

  與此同時,坐著的謝瑯騰地站了起來,他是不諳人情世故,可不代表他是個孬種!謝桐是什麼東西?他也配說他們寄人籬下?真正寄人籬下的人又是誰?!

  可是他心裡雖然分得清是非,這些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當下兩眼瞪得滾圓,卻是憋得兩頰漲紅。

  王氏皺眉道︰「你這是要做什麼?看嚇著你弟弟!」

  謝桐是個奸滑的,聽見這話,當即就撲到阮氏懷裡哭起來︰「母親救我!二哥要打我!」

  「你瞧瞧你瞧瞧!」阮氏一手護著謝桐,一手指著謝瑯,尖聲站起來,「他這是嚇唬我呢!你是比我年長還是比我輩份高?!太太不過是看在你是哥哥的份上勸你兩句讓你讓著弟弟,你倒好!這還來勁兒了!你這是鬧給誰看呢!告訴你,我們桐哥兒也不是好欺負的!」

  「你說誰寄人籬下?!」

  謝瑯粗著嗓子對謝桐吼。他變聲期剛過,聲音還有點嘶啞,這一吼,更加顯得像是在咆哮。

  哥哥好不容易有這麼男兒氣的一面,謝琬並不打算阻止。可是任由他這麼熱血上頭也不明智,前世他不就是因為衝動而吃了大虧麼?

  她從椅子上滑下來,走到他跟前,帶著稚音清亮地道︰「哥哥,什麼是寄人籬下?」

  謝瑯臉紅脖子粗,被她這一問,更是臉紅得發紫。他瞪了謝桐半日,才道︰「就是說我們住在別人家,受他們的施捨過活。」

  「怎麼會是施捨?!」謝琬揚高了聲音,轉過身望著王氏︰「那天舅舅要帶我們走,不是太太和老爺拼命留下我們來的嗎?還口口聲聲說我們是謝家的人,不是齊家人,就是這樣,我們才留下的。父親本來就是老爺的嫡長子,哥哥是府裡的嫡長孫,這府裡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吃自己的穿自己的,丫鬟也是自己的,住的地方都是自己的,幾時受別人施捨了?我們又不姓李。」

  王氏的前夫姓李。王氏兩腮微抖,握緊絹子別開了臉去。

  阮氏臉上頓時也掛不住了,紅一陣白一陣,像爿綢緞莊。

  「琬琬。」善良的謝瑯聽見妹妹這麼說,也覺得有點太過,連忙扯了扯她的手。

  謝桐卻有些不明就裡,皺眉瞪著謝琬︰「這關姓李的什麼事?誰說他是嫡長孫?我大哥才是嫡長孫!」

  謝宏一向以謝家人自居,自然不會把這段不光彩的過去告訴給兒子。

  謝琬睜大眼道︰「大哥是嫡長孫?那大伯是誰的兒子呢?」

  「廢話!當然是太太的兒子!」謝桐得意地睨了眼王氏所在的方向。

  謝琬也看了眼面色鐵青的王氏,手指抬起點到下巴上,悠悠地道︰「那不對。大家都知道我父親的生母是老爺的元配楊太太,如今祠堂裡都供著祖母的牌位呢。如果大伯是太太生的兒子,又比我父親年紀大,那就是說太太在進門之前就有了大伯——啊,我知道了!」

  說到這裡,她恍然大悟地點點頭。

  進門之前就有了孩子,要麼就不是謝啟功的,要麼就是奸生子。這無論哪一樣都夠不上嫡長子的身份。這是常識,不要說王氏和阮氏聽得懂,就是在座幾個稍大的孩子也都聽得懂。

  王氏的臉已經黑得如鍋底。

  阮氏騰地站起身,虎著臉說道︰「這是誰教的三姑娘這些亂七八糟的話?!還不把三姑娘身邊的人帶過來?」

  謝琬靜靜地抬頭問哥哥︰「我說什麼不好的話了嗎?」

  謝瑯雙唇微翕,無言以對。她哪裡曾說什麼不好的話?簡直就是說得太好,太滴水不漏,才會讓阮氏如此不顧體面地跳腳。她們自然不會拿她如何,就只好將火氣撒在她身邊那些人頭上。

  「夠了!」

  王氏一聲沉喝,唬得阮氏頓時跳開。謝桐也被嚇住了,張大嘴盯著她。王氏緩下神色,瞥了眼阮氏,說道︰「琬姐兒不過是個孩子,你跟個孩子置什麼氣?瑯哥兒先帶著妹妹回屋吧。」

  謝瑯聞言,連忙牽著妹妹走出屋來。

  謝琬順從地跟著他出了穿堂,到了左邊游廊下,她忽然停住打量起了四周。謝瑯道︰「怎麼了?」她豎起食指在唇間,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左邊月亮門外的芭蕉叢。還沒等謝瑯反應,她已經趁著無人穿過了月亮門。

  謝家兄妹走後,王氏便扶著額歪在了大迎枕上。

  素羅連忙拿了薰香替她揉太陽穴,阮氏也陪著小心在旁遞茶,一面揮手讓謝桐謝芸退了出去。

  王氏接茶喝了一口,又將之捧在了手裡,說道︰「我早先聽說這三丫頭被二房寵壞了,三歲的時候吃飯還連碗都不拿,平日裡也十分的頑皮,何以這幾日我看起來,她不但不頑劣,還十分地沉靜乖覺?你們聽聽方才她說起這番話來,竟不慌不忙,句句把桐哥兒頂到了點子兒上,哪像是個八歲的孩子?」

  阮氏陪笑道︰「八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來也是知道現在沒人護著了,知道在府裡是太太作主,不比在外頭逍遙快活,不能討太太嫌,成心顯擺邀寵罷了。」頓了頓,一面又說道︰「我們棋姐兒就不同。沒那麼多花巧心思。」

  王氏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捧茶喝了一口,又盯著地下出神。

  在後頭給她揉穴位的素羅揚唇道︰「太太只記得三姑娘,如何竟忘了三姑娘還有個哥哥?三姑娘人小,二少爺可十三歲了。這些話從三姑娘嘴裡說出來無妨,可若是從二少爺口裡說出來就難免不像話了。」

  阮氏聽畢,神色一震︰「對啊!三丫頭她哪裡懂得這些,定然是瑯哥兒教的。」

  她拍著大腿站起來,咬牙切齒地道︰「好啊!這謝瑯面上看著一副繡花枕頭樣兒,沒想到竟然一肚子壞水,自己不出面,倒唆使起幼妹來給我們難堪!——太太,這事兒您可得拿出個章程來!要不然,這府裡往後還不得被他們鬧翻天了!」

  王氏捧著茶碗半日不語。阮氏心急又不敢貿然催促,在旁憋氣得很。素羅沖她使了個眼色,她才又慢慢鎮定下來。

  「東跨院的瀟湘院是不是空著?」王氏忽然偏頭問阮氏。

  阮氏立即道︰「正是。」

  王氏嗯了聲,說道︰「瑯哥兒也大了,雖然是親兄妹,也不好再在一院裡住著。去告訴周二家的,把瀟湘院收拾好,讓瑯哥兒搬進去。那裡靠近藏書樓,也方便他靜下心來讀書。」

  謝家太祖原先只是個佃農,家無恆產,窮得二十歲上還未成親。也是天造姻緣,因為祖傳的一副好皮相,那日偶遇鎮上皮匠鋪陳掌櫃的獨女,陳小姐即對美顏的謝家太祖一見傾心。

  本朝開國之時,因為連年征兵打仗,河間保定兩府人口銳減,而山西卻因為不受戰爭困擾,又因風調雨順少卻天災,故而人口稠密。

  朝廷那會兒便就下旨山西,以錢糧獎勵人口遷徙保定河間兩府,陳家就這麼從山西過來落戶到了保定府。陳家很快借著朝廷發下的賞銀在清河縣做起了買賣,見女兒有了心上人,陳掌櫃便就把謝家太祖招贅做了上門女婿。

  之後謝家太祖便接手皮匠鋪做起了少掌櫃。此人竟十分機敏,短短幾年工夫就把皮匠鋪張羅得紅紅火火。手裡有了點餘錢,便又投資了點別的小買賣。

  天有不測風雲。眼看著日子過得舒坦,陳姑娘三十歲上偶感了一回風寒,不過個把月,便就丟下一雙兒女走了。陳老掌櫃夫婦老年喪女,不久也相繼過世。

  本來招贅三代後子嗣可以歸宗,可是謝家這位太祖因為再沒有了陳家人束縛,那一年便就把兒女們的姓氏公然改回了謝氏,如此便等於是白得了陳家一份家產。

  如此這般幾代下來,謝家發了家,這段久遠的歷史也漸漸不予人知,加之不知哪代起,謝家忽然出了個進士,於是開始從行商往耕讀的路子上發展,掩埋這段家史更加成了重中之重。

  隨著謝琬的太爺爺中了舉後,謝家不但時常接濟鄉里,又廣開宗學,更在府裡特地建了個藏書樓,收集了數千本藏書,並定於每月初一對外開放閱覽,於是,謝家漸漸在清河擁有了殊然的地位,而這段歷史自然也就也無人再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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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伯崙 發表於 2017-8-2 02:03 AM


014 妙計

  阮氏聽說王氏要把謝瑯搬到瀟湘院去住,腦子轉了個彎,便就禁不住歡喜起來。

  藏書樓的位於整個謝府的東北面,自開一門面向大街,除了初一並不開放。瀟湘院就在藏書樓南面,院子雖然修得精致,可是因為太過偏僻,而且又因為藏書樓每月初一要開放,所以這一天必定喧嘩吵鬧得很,所以一直空著也沒有人住。

  謝瑯若是搬去那裡,就是有再好的天賦也會被這喧嘩搔擾影響到的吧?

  謝家到底是讀書人家,將來府裡子弟都是要往這路子上走的,如今謝榮已經入了庶吉士,大房總不能一直這麼閑著下去,長子謝樺和次子謝桐將來自是都要去考個功名。老爺又是個最重學問的,如果能因此把謝瑯給擠下去,讓他在老爺面前越來越礙眼,豈不是好事一件?

  以阮氏的腦子,她只能從王氏的話裡領會到這些,當下就歡笑道︰「兒媳這就吩咐下去!」

  後廊子下剛好容得半個大人的夾壁裡,貼牆站著的謝琬想的卻沒有這麼簡單。

  王氏有沒有相信她是受謝瑯教唆的不好說,至少有一點可以確定,不管他們兄妹是誰在影響誰,王氏都不願他們再呆在一起。

  分開他們有兩個好處,一來分化他們之間的感情,分開兩處容易拿捏。二來他們倆若不住在一處,那麼身邊的僕人必然也要分成兩部分。各自身邊的人少了,自然就更多見縫插針的機會。

  這樣一來,二房的中饋庶務就必須會由謝瑯來管,交給謝瑯,那就等於是把產業白送到了王氏手上。雖然王氏尚且不可能知道謝琬想做什麼,但是她這招卻恰恰歪打正著,使得謝琬無法順利做到躲在哥哥的影子背後發號施令,來操持二房的事務。

  這才是最大的不利。

  偏偏王氏拿出的理由也如此正道,讓人挑不出錯兒來。

  謝瑯在正院門外正等得心焦,見得謝琬從月亮門內無精打采地拐出來,不由飛步迎了上去︰「好歹出來了!我們快走,被人看見少不了有麻煩了!」

  「哥哥!」

  謝琬被他拉著走了幾步,忽然又站住。謝瑯回過頭來,仔細地打量她臉上︰「怎麼了?」

  謝琬知道,她只要跟他開口撒嬌說一句她不要跟他分開、要跟他住在一起,哥哥就是被打死也絕對不會讓王氏的計劃得逞,她在這個時候把他喚住,也就是正想這麼做。可是當她看見年少的哥哥溫潤如玉的樣子,她忽然就說不出口來了。

  她並不是真正還只有八歲大,她知道就像她可以為哥哥拼了全部一樣,哥哥也可以為保護她而付出一切,她的撒嬌裝痴粘住哥哥雖然可以干擾到王氏的計劃,可是對於他們來說沒有真正益處。相反,她還要連累哥哥因此去跟謝啟功爭吵,從而惡化謝啟功對二房的印象。

  如今謝啟功是她唯一可以利用的人,她不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要打垮謝家,不是一朝一夕能成就的事,她必須要穩打穩扎,仔細計算好每一步的得失。

  「哥哥,我們回房再說。」

  她又拉起他的手來,飛跑著往丹香院去。

  謝府做為大地主,佔地丁點兒不小,人又不算太多,所以東邊這片一連四五個大小院子全是三房的,西邊這片五六個院子全是長房的。

  可即使這樣,剩下的庭院也還有許多個,從正院到丹香院就要繞過兩三個穿堂,四五道游廊。丹香院位於東跨院,如果謝瑯真的搬去位於東跨院的瀟湘院,那她只怕一個月還見不上他三兩回。

  謝琬拉著哥哥進了門,讓銀瑣守著外頭,然後坐在炕桌旁,說道︰「王氏如果要把我們分開住,哥哥願意嗎?」

  謝瑯一愕︰「為什麼?我們在一起住的不是好好的嗎?你聽到什麼了?」

  謝琬頓了頓,把剛才王氏她們在屋裡說的話一字不漏傳給他聽了。「哥哥怎麼分析這事?」

  近來的謝琬十分的冷靜,而且時常吐出讓他都覺得不可能會用到的字眼兒,這讓他很有些不適應。不過,他還是想信書上說的「經一事長一智」,妹妹這是成長了蛻變了,這是大好事。於是他仔細琢磨了一下,說道︰「王氏說的,字面上也挑不出什麼錯。」

  謝琬按捺住翻白眼的衝動,說道︰「當然是挑不出錯。可是你不覺得她這樣做很不符合她性格麼?」

  謝瑯揪眉想了半日,咬唇道︰「難道是要分離我們?」

  謝琬道︰「還有呢?」

  他搖搖頭。

  謝琬本來就沒希望他能看懂這裡頭的蹊蹺,也就無所謂失望了。「我們分開住了之後,你不但要讀書奮進,還要分出精力來打理庶務,持家經營上你什麼都不懂,勢必要佔去你大部分精力,這是其一。其二,你生性單純,想不透這些機巧,王氏卻不同,她隨便花點什麼小心思就能讓你大亂方寸。不說別的,只要我這裡隨便出點什麼事,你能不慌張麼?如果萬一王氏拿我來要挾你做點什麼,你幹不幹?」

  謝瑯目瞪口呆,舌頭都打起結來︰「這,這不會吧?她哪有那麼大膽子?」

  謝琬冷笑︰「她膽子大不大,你只要想想她一個繼室竟然敢霸佔元配的嫁妝就成了。」

  謝瑯額角沁出汗來,呆呆坐了片刻,他忽然捉緊膝蓋,說道︰「不行!我不能讓你落單!」

  「我也不想跟哥哥分開。」謝琬道,「所以,這件事你得聽我的。」

  謝瑯疑惑地看著她︰「你打算怎麼做?可不要冒險!」

  謝琬淺淺一笑,說道︰「哥哥,你的任務是振興我們二房,使得父母在天有靈能夠安心瞑目,你責任重大,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引開了心思。不如我們立個約定吧。如果這件事我能夠不損毫發地辦好,你就把我們的中饋和庶務都交給我來打理,你只管安心讀你的書,考你的功名,怎麼樣?」

  「那怎麼行?」謝瑯拂袖道︰「我雖不懂持家之道,可你才八歲,更加不懂!這是父母留下來給我們賴以生存的資本,萬一一個不慎就會斷送在我們手裡。我不能拿這個當兒戲!」

  謝琬淡然道︰「那哥哥有什麼好辦法阻止王氏?」

  謝瑯噎住,回頭看著她,無言以對。

  論起才學,自然他勝一籌。可若論心思,他的確不如妹妹敏捷跳脫。加之男女天性不同,他從小接受的是聖賢之道,對於這些勾心鬥角的把戲從未接觸,哪裡會聽其音而猜其意的手段?

  他蔫蔫地坐回炕沿,渾身都充滿著頹喪的氣息。

  「那你又有什麼好辦法?」他嘟囔道。

  「山人自有妙計。」謝琬道。「原先母親在時,我日日跟隨在她左右,見她處理家裡事務也見得多了。未必就比哥哥還不如。哥哥只說我說的這個事,你答不答應就是了。你若是答應,我不但讓王氏偷雞不成,就連羅管事那裡,我也想辦法替你把他留下來。」

  謝瑯坐著不動。

  謝琬爬過去搖他︰「哥哥!」

  謝瑯無奈看了她一眼,轉過了身去,拿起桌上一本《三字經》看起來。

  謝琬揚唇,知道他這是默許了。遂招手喚來銀瑣︰「去把羅管事請過來。」

  羅升很快來了,以為是為著黃石鎮上那些下人們去留的事,遂進門便稟道︰「都照姑娘的吩咐安排下去了,今兒夜裡大伙便開始收拾東西,小的已經讓吳興拿著冊子去看著了。玉雪玉芳明兒一早便會進府來。」

  謝琬點頭,「方才沒來得及。等會兒用過晚飯,便讓吳媽媽把該發給他們的銀子帶過來給你。」

  又想起宅子閑置久了容易壞,多數人家空出的宅子都租了出去,但是因為提防著王氏,她從來沒打算把宅子租出去,所以道︰「往後每隔兩個月派吳興去那裡敞門住兩日,打掃打掃。」

  羅升對此沒有意見,他還有別的事要稟︰「李二順執意要娶玉雪為妻,只怕還會求到二少爺面前來。」

  謝琬心頭忽然閃過絲厭惡。「這件事你不要管了。等他來了再說。」說著她喝了口茶,頓了頓,然後道︰「我聽說太太面前銀珠的嫂子在大廚房管小灶,這兩日跟管事娘子龐勝家的有些不對付?」她才醒來幾天,哪裡知道大廚房那點事,不過是覺得她當眾把銀珠暗地裡想把龐勝家的從大廚房換出來的事情抖露出來後,龐勝家的肯定不會容得下銀珠嫂子罷了。

  羅升因為先前已見過了她鋒芒初露,又有意想試探她的深淺,所以雖然不明白她問這個做什麼,也還是斟字酌句地把話往細裡說︰「銀珠的嫂子叫林四娘,當初能擔上管小灶的差事也是因為銀珠在太太跟前的面子。如今銀珠被責打,太太那邊又沒曾有半句話示下,林四娘這幾日確是先後受了龐勝家的幾頓斥罵。今兒早上還因為給三奶奶的藥膳裡放少了水而被罰了半個月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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