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心漁 -【重笙】《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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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8 11:43 PM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妙音八法

  眾人聽著帳內陳慕輾轉呻吟道:「……他已經走了,一早就離開了離水。」

  李曹意味深長望了費文友幾個一眼,有陳慕這句交待,就坐實了他給東夷人做內應的事實,回頭即便有人發現那畫是假的,再想抵賴也沒有用了。

  費文友幾個臉上都不好看,首陽先生一死,他們不僅僅是沒了授業恩師,奸細出在他們之中,日後必定連累其他師兄弟在玄音閣受排擠,被人家冷嘲熱諷。

  齊鵬罵道:「你這欺師滅祖的畜生,東夷人給了你什麼好處,叫你把將軍府的佈防乖乖交了出去?快說,你和那商其是什麼時候勾搭上的?」

  這話一問出來,連李曹聽著都有些後怕,將軍府後宅雖然戒備更嚴一些,但在商其這樣的殺手面前怕也不是鐵板一塊,有陳慕與他內外勾結,這次死的是首陽先生,若是後院的女眷出了意外,他們這些人縱死也難辭其咎。

  陳慕一聲慘叫,痛呼道:「抬腳,啊,我的手,我的手,求你抬腳!」

  費文友心底生寒,他們這些樂師,包括他在內,仗著琴簫絕技才能傲視天下高人一等,一雙手若是廢了,再活著便如行屍走肉,還不如死了痛快。裡面的齊鵬和幾個軍官看來是對陳慕深惡痛絕,才會下這樣的毒手。

  齊鵬咬牙惡狠狠道:「還不快說!」

  「是去年秋天,在京裡,啊,我說,你先把腳抬起來。去年秋裡我在孤雲坊認識了一位黃先生,他字寫得好,畫畫得也好,我和他一見如故,很是投緣,隔三差五就一起喝兩杯。」

  陳慕忍著痛語氣急促,齊鵬看他這模樣像是在說真話,便抬起腳來,容他繼續說下去。

  「今天春天的時候玄音閣大比,師父說誰若是進入了宮榜,他便稟明國師,傳我們妙音八法第三重。」

  「什麼?」齊鵬沒有聽懂。

  陳慕已經疼得神智胡塗,哪裡還留意得到對方只是個普通校尉,不可能聽說過「宮榜」「妙音八法」這些玄音閣秘辛,又重複了一遍:「妙音八法第三重。」

  這一次齊鵬機靈地沒有打斷,而是逼問道:「那又如何?」

  「我手氣太差,上來沒幾場抽籤就抽到了胡師兄,我心裡沒底,和黃先生喝酒時念叨了兩句,結果那場比試胡師兄發揮失常,我沒費什麼力氣就贏了。當時我以為是我運氣好,之後一路過關斬將,直到最後一場對上蘇漠。蘇師兄連年排名都在我前頭,加上個性高傲,不可能讓著我,我心中憂慮不安,當晚又和黃先生一起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都說了些什麼,誰知沒過兩日,蘇師兄與人爭妓口角,竟被當場刺死。」

  說到這些鬼蜮伎倆,齊鵬不再一頭霧水,他冷笑道:「所以那黃先生其實是東夷探子,過後以此來威脅你?」

  帳外眾人沒聽到陳慕回答,看來是默認了。

  費文友臉色鐵青,低聲罵道:「百死不足惜的東西!」

  文笙跟在李曹身後,由陳慕口中聽到了不少玄音閣的秘聞,一時對這譚國師創辦的大梁國學更加感興趣了。那妙音八法應該就是以琴簫之聲迷惑控制他人的秘法了,她倒真想親身一試,看是不是像傳聞中那麼厲害。

  帳中齊鵬已經開始逼問陳慕來離水後的所作所為。

  提起首陽先生遇刺的經過,不知是受刑不住還是心裡壓力太大,陳慕敘述地明顯沒有之前那段清晰,只顛來倒去重複:「他騙我,他只是說要偷走師父的樂譜,沒說要殺了師父。我被他騙了,已經太遲了……」說來說去終於嚎啕大哭,任齊鵬怎麼呵斥打罵都止不住。

  費文友見狀商量李曹:「錄事,如今真相大白,陳慕出自玄音閣,還請將他交給我們帶回京裡去處置。」

  李曹哪肯叫他這麼把人帶走:「費先生,如今雖然抓到了內賊,真正的兇手還逍遙法外呢,此去京裡長途跋涉,何不趁著那隻瘋狗就在左近,趁熱打鐵,叫他招出來一網打盡?」

  這說得也在理,若陳慕真知道那東夷殺手的下落,卻因為自己一意孤行錯失了機會,回去後也不好交待。費文友歎了口氣,道:「那好吧,我來問他,只是我玄音閣秘法恐有得罪錄事和諸位部屬之處,事急從權,望勿見怪!」說話間,一撩帳簾當先走了進去。

  齊鵬早知道他們一行人在帳外聽審,但見他突然進來,還是配合著做了個吃驚的表情,道:「費先生,您這是……?」

  費文友沒有理睬他,也不管地上骯髒一撩袍子就地坐下,望了一眼滿身是血神智不清的陳慕,將片刻不離身的瑤琴橫放於膝上。

  玄音閣雖最初是由譚國師創辦,他們這些樂師受大梁舉國供奉,享受著當權者的奉承尊重,地位超然,而同時,他們也是大梁的國之利器,不要說陳慕害死了師父,單他做了東夷人奸細這一條,他們之間已經再沒有什麼同門情誼可言。

  李曹一見他這架勢,暗叫「不好」,連忙吩咐手下諸人找東西將耳朵堵上,他也匆匆扯下塊衣襟來,團了團,塞在耳朵裡。

  費文友左手按琴,右手抹過七弦,「嗡」的一聲,遠近所有的聲響為之一靜,不知有多少人感覺著方才突然有一股無形氣浪衝擊到了腦海裡。

  文笙開始懷著好奇還想試試自己是否能抵禦得住,只這一下,她便曉得厲害,趕緊塞上耳朵。

  可即便是這樣,距離費文友最近的齊鵬也有些受不住,只片刻工夫,他便臉色發白,悄悄往後退開幾步。

  帳篷內外看上去沒什麼反應的好像只有費文友和他的幾個師弟。就連陳慕明明受刑不過昏昏沉沉,受琴聲影響也遠遜於齊鵬等人。

  文笙悄悄向後退了退,暗忖:「這大約便是他們那個妙音八法了吧。」她眼神極好,離遠牢牢盯著費文友彈琴的八根手指,想看出點什麼玄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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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8 11:46 PM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瑤琴殺人

  費文友指法繁複,尤以右手的四根手指為甚。

  忽如蜻蜓振翅,飛龍拿雲,又如風驚鶴舞,蝴蝶穿花。

  因為費文友的手勢變幻太快,許多細微處文笙已經來不及分辨,只覺眼中好像出現了幾道虛影,她只這麼盯著看,就有一種頭暈目眩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前世錯過了跟父親學琴,只在最後時刻由祖父手把手教了幾個常用的指法,導致現在她只能做個外行看看熱鬧而已。

  文笙心中說不上有多懊悔,卻更堅定了來日學琴的決心。

  此時不但是李曹等一眾將軍府的將士,就連費文友的幾個師弟似也有些經受不住,帳篷都已經撤掉,眾人齊齊退出七八丈遠,圍成一個圈兒,中間只剩下費文友和動彈不得的陳慕。

  費文友神情凝重,抬頭去看陳慕。

  陳慕趴在地上,臉上又是血漬又是冷汗,頭髮一綹一綹的,眼望琴聲響起的方向目光呆滯,說不出的落魄。

  兩人目光相對,費文友蹙了蹙眉,張嘴於琴聲中問了他一句什麼。

  陳慕的反應就像是一個癡傻兒,牢牢盯著費文友的雙眼,嘴唇嚅動,慢慢隨著費文友的問話在與他對答。

  李曹和齊鵬幾個大感不是滋味,他們這時候終於體會了到京裡樂師們那種將尋常人排斥在外的高高在上。

  看樣子費文友顯是在與陳慕當著眾人的面一問一答,可因為這可怕的琴聲,將軍府的人不得不主動塞上了耳朵,陳慕招認了些什麼,只有他們師兄弟幾個才聽得分明。

  奶奶的,失策了,應該帶個會讀唇語的斥候過來。李曹大感準備不足,悔得腸子都青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場上異變突生!

  費文友不知又問了什麼話,陳慕眼睛裡面突然有了活氣兒,就像將死的人到了迴光返照那一刻,陳慕的臉上明顯閃過抵觸和掙扎,兩眼瞳孔驟然縮小,身體也開始劇烈地顫抖。

  雖然將軍府這邊的將士們被迫堵上了耳朵,只能靠雙眼去看,卻都有一種感覺:是恐懼,極度的恐懼使得陳慕暫時擺脫了琴聲的控制,恢復了一線清明。

  看口形和扭曲的五官,他大聲沖著費文友嚷嚷了一句什麼。

  文笙目睹這一幕不禁心癢難熬,她以眼角餘光瞥了瞥一旁的李曹,他顯然更加焦慮,大瞪著兩眼目不轉睛,不死心地想從陳慕這一舉一動中發現點兒端倪。

  再看費文友絲毫沒有心軟,手揮七弦,疾如一陣驟雨。

  他那幾個師弟也圍攏上來,他們合著琴聲在同陳慕交談,在質問,突然間陳慕身體猛地一抖,跟著就是劇烈的痙攣,翻起嚇人的眼白。

  李曹大叫了一聲:「快停下!他不行了!」

  話音未落,陳慕臉色轉為青紫,口鼻裡一齊冒血,四肢抽搐了一下,滾倒在地,寂然不動。

  他斷氣了!

  文笙倒吸了口寒氣,這是她兩世加起來第一次親眼目睹瑤琴殺人,陳慕竟是被師兄費文友以一首琴曲活活彈死,這麼荒誕不經的事就發生在她眼前。

  這就像她借屍還魂一樣不可思議。

  費文友對此似乎早有預料,神情漠然站起身收了琴,整個過程連看都未看陳慕一眼。

  沒了琴聲威脅,李曹立刻將耳朵裡塞的東西取出來,鐵青著臉幾步搶到陳慕跟前,伸手去探他鼻息。

  「既然奸細已經伏誅,那我們就先回去了。」費文友又恢復了先前的彬彬有禮,沖李曹頷首示意,「陳慕方才已然供認,是商其刺殺了我師父,搶走了他的碧簫和一本曲譜,陳慕害怕敗露,又央求商其幫他殺了那白麟遠滅口。商其殺人之後,已經拿著兩樣東西回東夷覆命去了。錄事放心,這件事到此為止,我等回去自會向國師稟報清楚。」

  李曹只得點頭,他心裡也很無奈,自從費文友拿出了他的琴,整個局面便都控制在了對方的手裡。

  費文友帶著幾個師弟走出去數丈遠,回身又道:「錄事特意趕來相送,深情厚意我等銘記於心,這次給將軍府添了這麼大的麻煩,實在是抱歉。」

  李曹心裡明白,這話聽著客氣,實則拒人於千里之外,這幫樂師大約覺著自己人中出了個奸細,叫他們這些當兵的看了熱鬧,面上無光,所以不想再同自己深交。

  不過無所謂,他肯承認欠將軍府一個人情就好。

  這人情最好是趕緊用了,否則時間一長,難說對方還認不認帳。李曹目光轉了轉,突然掃見側後方站著的文笙,心中就是一動。

  親眼目睹過費文友的本事,他更加堅定了要幫這位顧姑娘一把,以便結個善緣的想法。身邊其他的人不用說了,一個個粗手粗腳的,字都認不全,這位顧姑娘畫畫沒得說,不知道音律上有沒有天賦。她肯為一個已經死了的人做到這種程度,來日有了造化也不會忘了將軍府。

  唯一可惜的就是,她是個女子。

  可人的際遇誰又能提前知道,說不定正因她是女子,可以成為第二個譚老夫人呢?

  李曹只是念頭一動間便打定了主意,不再追究陳慕死前到底吐露了些什麼,沖著費文友好脾氣地笑了笑,道:「費先生實在是客氣,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捉拿東夷奸細,保護樂師的安危本來就是我們份內的事。要說這次的事,受害的人除了首陽先生,還有一位白家少爺。」

  他一伸手便將文笙拉到了身前,向費文友等人推薦道:「這位顧姑娘甚是多才多藝,尤其擅長書畫。白少爺這一死,她再待在離水處境必定艱難。我本想留她在將軍府,可惜顧姑娘不肯答應,費先生您這麼說,在下倒有一個不情之請,能不能看在紀將軍的面子上,叫她隨你們到京裡去,幫她找個安身之所。」

  費文友在他說話的時候將文笙由頭至腳打量了一番,淡淡地道:「錄事的意思,這位姑娘想進玄音閣學習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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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8 11:50 PM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踏上前路

  李曹雖然之前同文笙就去玄音閣學習的事有過一番商議,但事到臨頭,他也沒有什麼把握,只能全力為文笙爭取。

  「我聽說在譚老夫人的堅持下玄音閣是有女學的,顧姑娘若是有這方面的天賦,能得以進玄音閣學習我等自是求之不得,若是不成,也不好給諸位添難為,總之還請費先生多多費心,在國師面前美言幾句。」

  費文友沒想到李曹這位將軍府錄事能為眼前的小姑娘做到如此程度,他又仔細端詳了一下文笙的外表,歎道:「我只能答應你盡力而為,成與不成還要看她有沒有這份機緣。」

  玄音閣是收女弟子,可那都是當朝權貴家的小姐們。其中就有譚老國師的嫡親孫女,還有幾位郡主以及大臣之女。

  這些閨閣女子沒事湊在一起彈彈琴寫寫詩,既學了本事也是一種消遣,真正能掌握那妙音八法真髓的,創學至今也只有譚家大小姐一人。

  說起來玄音閣女院還從來沒有收過平頭百姓家裡出來的閨女。

  李曹得他應承,立刻恭維道:「有了費先生這話,事情就算成了一半。」

  文笙感激地望了李曹一眼,她自忖並沒有做什麼事,值得將軍府下這麼大的力氣相幫,這份人情只好暫時記下,等日後有機會再償還。

  她先沖著李曹深深一禮,衷心道:「錄事厚意,顧九銘記於心,感激不盡。」又轉向費文友,恭敬見禮:「給先生添麻煩了。」

  費文友矜持地點了點頭,文笙見這模樣,不再多言退到了一旁。

  管他瞧不瞧得起自己,只要他能重視李曹的請托,真正辦事就行。君子一諾重逾千斤,費文友身為玄音閣出來的樂師,自恃身份,既然答應了,想來不會轉身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前路定下來,文笙不禁又回頭看了一看橫屍當場的陳慕。

  方才這一幕,給她帶來的震撼不但是轉瞬間的生與死,還有同前生潛移默化觀念上的衝突,直到現在,文笙還覺著腦袋裡亂哄哄的。

  之前不管是聽到傳言首陽先生一首簫曲平亂,還是那「三更雨」戚琴以胡琴制敵,帶給她異樣的感觸都沒有這麼深。

  這位費先生用的是什麼?是瑤琴,是古來千百樣樂器中的有德君子,文笙前世見慣祖父、父親以它修身養性,寄之以情懷。

  用琴聲殺人?文笙敢肯定,像祖父顧衡那樣的琴道大家根本連一絲一毫這樣的念頭都不會有,他老人家必將之斥為歪門邪道。

  可一張瑤琴在這費文友手下卻迸發了如此恐怖的力量,祖父當年若也會什麼妙音八法,隨隨便便撫琴一曲便直接震死了亂臣賊子田賁,哪用搭上顧家滿門姓命?

  前人說「琴者,禁也。禁邪歸正,以和人心。」

  可這大梁,若無譚老國師創辦玄音閣,傳下琴簫殺人法,樂師們又哪來這麼高的地位?

  究竟哪一條路才是對的?

  文笙從來沒有這麼迷茫過。

  因為疑惑,她越發對去京裡進入玄音閣學習起了興趣,想去親自看一看,研究一下其中的奧妙,才能弄明白孰是孰非。

  這個時候,沒有人在乎文笙心中所想。

  費文友走了,卻有他同門師弟留下來,向齊鵬索要了陳慕的那支洞簫和他隨身攜帶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至於他的屍體卻是無人過問,在幾個樂師看來,人已經死了,又是遺臭萬年的死法,犯不著把個奸細長途跋涉運回京裡去,索性丟給將軍府的人處置。

  李曹自覺該做的事都做完了,是時候返回離水,打發辛小四去把他帶來的那支人馬招集齊了,又叫齊鵬取出酒來,趁著吃晚飯的時候萬分熱情地向費文友幾個樂師和兵馬衛的人請酒踐行,而後由齊鵬負責收拾殘局,夜裡保護大夥宿營,他則帶著那支百人隊回去。

  文笙滴酒不沾,也沒有人向她勸酒。

  李曹走時,她特意去送。

  按文笙的脾氣,此番李曹送她的人情太大,那個謝字已經輕薄到無法出口了,既然日後註定要牽扯不清,那無所謂雙方的淵源更深一些。所以她正式拜託李曹幫她照顧外公一家。

  李曹喝了不少酒,爽朗大笑,道:「這還不簡單,你外公家姓李,本錄事也姓李,若是不嫌棄,日後當個親戚走動就是了。」

  文笙求之不得。

  她這才真正放下心來,來到這大梁數月,她背著一身人情債,終於要踏上未知的前路。

  惆悵是有,更多的是滿腔豪情。

  這一晚的月亮格外清亮,銀輝遍灑曠野,自遠處傳來時繼時續的簫聲。文笙深深呼吸,同李曹率領的馬隊揮手告別,這一刻,她感覺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了當下。

  李曹走後的第二天,文笙隨著扶靈的隊伍前往大興。

  開始的幾天平平淡淡,沒什麼好說。

  費文友只在第二天休息的時候,命她即興畫了一幅畫,他們師兄弟幾個私下傳閱了一番,在那之後雖然沒有怎麼關照她,可也沒有特意刁難。

  數日之後眾人到達梧城,在這裡與大興兵馬衛派來接應的人馬會合,扶靈的隊伍一下子壯大起來。

  之前將首陽先生的弟子們丟在離水,獨自離開的張真蘭張大人這次沒有親來,他的副手姓馬,官階遠較齊鵬高,接到人之後手一揮,就把將軍府這邊的人馬給打發回離水了。

  文笙跟著費文友,又是少年打扮,大興府兵馬衛這邊倒是沒有注意她。

  休整之後再度動身,文笙發現費文友一路似乎若有所待。而且這種期待隨著時間的推遲越來越明顯,他們師兄弟幾個會不安地湊在一起低聲商議,彷彿將有大事發生。

  等眾人到達下個縣城,文笙終於知道這幾個樂師在等什麼,明河縣縣令親自出城迎接,小心翼翼傳給了費文友等人一個消息:京裡派過來接應他們一行的高手鳳嵩川路遇敵人伏擊,一場激鬥,對方敗退,他也受了傷,眼下正在明河縣縣衙等著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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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8 11:53 PM

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 找麻煩的鳳嵩川

  鳳嵩川有四十多歲,是個豹頭環眼長相兇悍的彪形大漢,站起來比常人高出一頭,大約因為此來是要接迎扶靈的隊伍,身上穿著件皂黑色錦袍。

  文笙在明河縣衙第一眼見到他,就覺著此人怕是性情驕橫,不好打交道。

  鳳嵩川說是受了傷,但也只是左肩以及肋下簡單包紮了幾道,看不出有多麼嚴重。待在縣衙不出城,打發明河縣縣令去接人,恐怕還有自恃身份的意思。

  果然費文友幾個樂師見了他都執晚輩禮,口稱「鳳大人」,說話的語氣非常恭謹客套。

  鳳嵩川同他們是舊識了,一一打過招呼。

  因為文笙這個生面孔看上去年紀太輕,他沒有理會,先由費文友帶著去臨時停放棺材的靈棚給首陽先生上了香,這才向他們師兄弟問起案子查得如何。

  費文友便將離水縣衙和將軍府查到的線索詳細向鳳嵩川說了說,重點講了他親自審問陳慕的情形。

  「鳳大人,看來孤雲坊和蘇漠蘇師弟的死都要好好查一查,陳慕說的那姓黃的探子常常出入孤雲坊,應該有不少人認識。還有,我以妙音八法問過陳慕如何和那瘋犬商其聯絡?」

  「他怎麼說?」鳳嵩川來了精神,瞪眼問道。

  他被大老遠派過來,接人到是其次,主要就是為了對付這個神出鬼沒的東夷殺手。

  「我師父一得到那本《希聲譜》就被盯上了,只是這一路都在鬧市,又有張大人的兵馬保護不好下手,等我們住到將軍府之後,每次都是商其主動聯繫的他,在將軍府外牆留下暗號,通知他見面的時間和地點。眼下知道這暗語也沒用,商其早回去向他背後的主子覆命去了。」

  「奶奶的,可問出來他背後那人是誰?」鳳嵩川頗不甘心,他在京裡受譚老國師直接調度,曾經給譚夢州做了很長時間的貼身侍衛,十分清楚這些樂師們的本事,尤其費文友的琴技在玄音閣他們這一輩中實屬佼佼者,由他出手對付陳慕,不應該問不出實話。

  費文友的表情有些迷惑:「鳳大人,我也正想同您說這個,陳慕對那人十分恐懼,供出那人的名字竟然叫他恢復了片刻的神智,血氣上湧,驚厥暴斃。死前他只是說了那人的名號,叫什麼『鬼公子』。」

  文笙站在邊上,這些人自顧著說話,好似忘了她的存在。

  她聽到此處,不由地對費文友等人有了一番新的認識。

  將軍府的將士們興師動眾,陪著他們同甘共苦了一把,可不管是《希聲譜》還是諸如「鬼公子」這些訊息,費文友卻隻字未向李曹提及。

  有那麼秘密嗎?顯然不是,嚴格說起來他們不是大梁的朝臣,更不是做諜報的,自己這會兒就在邊上聽著,也不見他們有所顧忌。

  不說,只是因為瞧不起對方,不願同一幫當兵的多費唇舌罷了。

  他就不想想,若非他們到將軍府借住,哪會給人家帶來這麼大的麻煩?不管是那位首陽先生還是大興兵馬衛,同紀將軍看起來交情都不過爾爾,突然跑去人家家裡做客,說不定就是打著避禍待援的主意。

  文笙心中憤然,臉上也跟著嚴肅起來,沒了多餘的表情。

  鳳嵩川那裡聽到「鬼公子」的名號微不可見皺了下眉,面現猶豫,伸出右手,輕輕摸了下左臂包紮的傷處。

  費文友正覺奇怪,見了他這動作,忍不住道:「大人武力強悍,意志更是堅定,就算遇上尋常樂師也不會受到干擾,怎麼竟會……」

  「有個宵小鼠輩趁著黑夜偷襲鳳某,給我一刀斬中,也不知死了沒有。」他這等身份,受傷就很失面子了,鳳嵩川不想多提這個,「這麼說那條瘋狗不但搶走了你師父的碧簫,還拿去了那曲譜。我臨出京的時候,國師還提起了《希聲譜》,不知這一次的是真是假?《希聲譜》你師父拿在手裡好多天了,可聽他說過什麼?」

  「他看了那曲譜,也照著吹奏過,那上面的曲子吹出來很好聽,就是半點兒力量也沒有。」

  「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曲譜被東夷人搶了去。」鳳嵩川煩躁地擺了擺手,示意諸人都可以走了。

  縣衙裡住不下這麼多人,明河縣令提前得了消息,將附近幾家富戶的宅子都借用了以安置他們一行,文笙因是女子,也分到了一間單獨的屋子。

  她覺著自離開離水縣城之後,這些天發生了好些事,堆積在心裡亂糟糟的,需要靜下來好好想一想。

  可事與願違,還未等她收拾好,派去服侍鳳嵩川的小廝就過來傳話,說鳳大人特意點了名要見她。

  文笙得了信既意外又狐疑,看來不能小瞧一位高手的六識,方才她雖然一直沒有出聲,鳳嵩川又總是在同費文友幾個說話,可他還是注意到了隊伍中有自己這麼個生人。

  文笙跟著那小廝來到鳳嵩川的住處,鳳嵩川住的地方是整個縣衙最寬敞明亮的居室,裡面打掃得一塵不染。

  鳳嵩川大剌剌半躺半坐在床榻上,見了文笙,神情倨傲,沒有起身,就在榻上受了她一禮,方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聽費文友說,將軍府的一個錄事托他舉薦你進玄音閣女學,小小六品武官,面子倒是不小。你知道玄音閣是什麼地方嗎?」

  文笙暗自皺眉,她本看在對方是傷者的份上,沒多計較他的無禮,一聽這話便明白了,原來這姓鳳的特意叫了她來是想找麻煩。

  文笙坦然道:「回鳳大人,據在下聽聞,玄音閣是我大梁的官學,凡有志向報效國家,在音律上有這方面天賦的大梁臣民,都可以進到玄音閣拜師求學。為國養士,有教無類,這與舉薦我的人是幾階幾品不應該有什麼關聯。更何況李曹錄事是紀將軍的部屬,打東夷打了多少年,同東夷人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對頭,他舉薦的人才,朝廷更該放心錄用。」

  說到這裡,文笙頓了頓,淡淡一笑:「至少不會出現像陳慕那樣的奸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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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8 11:56 PM

第一卷 第四十九章 刁難

  一番話駁得鳳嵩川語塞,停了一陣,他才「嗤」地一聲笑,輕蔑地重複道:「為國養士,有教無類?哈哈!」

  他越笑越厲害,漸漸竟有前仰後合之勢,一邊笑一邊指了文笙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你這小娘們兒說話還挺有意思,你這樣的,連皮帶骨沒有三兩重,本大人就是特意為難你,叫你寫個服字也沒有多大意思。」

  他好不容易止了笑,將文笙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閃爍著她不明了的光芒,饒有興趣地道:「你大約還不知道吧,這有教無類的玄音閣收學生的時候,有沒有天賦本大人就可以說了算。長夜漫漫,明河縣縣令古板無趣,也不曾給本大人安排什麼消遣,我聽費文友說,你畫畫不錯,不如給本大人來一幅瞧瞧。」

  這話一出,文笙臉就黑了。

  以驕橫來形容鳳嵩川,還是她的眼光不夠准,現在看來至少要再加上心術不正四個字。

  文笙不覺著鳳嵩川這個莽夫會懂得欣賞她的畫,不過她還是忍住了氣,淡淡地道:「不知大人要看什麼?」

  「咦,你們這時候不都是要先說一句『既然大人要看,那我就獻醜了』,再來問我想要看什麼嗎?」

  鳳嵩川似譏似嘲,大約因為受傷之後接連幾天沒有沐浴,加上傷口癒合癢得慌,他自衣襟伸手進去,在左肋那裡抓撓一通,這才舒爽地透了口氣,點手叫過一旁的小廝:「去,帶她去好好打扮打扮,本大人可不耐煩看什麼獻醜,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想進玄音閣,天下間哪有那樣的好事!」

  鳳嵩川模樣宛若兇神惡煞,那小廝連看都不敢看他,低著頭應了聲「是」,退後兩步,小聲跟文笙道:「姑娘請跟小的來。」

  文笙卻站在原處未動,她想叫鳳嵩川把剛才的話說明白了,鳳嵩川雖然是個彪形大漢,長相兇狠,可這會兒文笙站著他坐著,文笙後背挺直,氣勢上並不若於對方分毫。

  她微微側過頭來望向鳳嵩川,燈光照在她淨白如玉的臉上,映著目光幽寒。

  她沉聲道:「恕我駑鈍,鳳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說,若我不遵照您的意思去做,您就要阻撓我進玄音閣求學?」

  鳳嵩川撇了撇嘴,斜眼看她:「看起來還不算太笨。這麼想一步登天,還不趕緊把本大人伺候舒坦了,端著臭架子給誰看?」

  文笙明知道這時候形勢比人強,她再是瞧不上這鳳嵩川,為大局計,也不該說什麼惹怒對方,以免和這姓鳳的鬧僵再無轉圜的餘地,但她還是忍不住冷笑了一聲:「是麼?鳳大人篤定能一手遮天,我顧文笙拭目以待。」

  說罷丟下一臉錯愕的鳳嵩川,拂袖而去。

  那小廝偷偷看了一眼床榻上的鳳嵩川,見他臉色漆黑如墨,不由暗暗打了個冷顫,一縮脖子轉身快步追著文笙而去,在後面一疊聲地叫:「姑娘,姑娘,你慢點兒,等等小的……」

  文笙沒有回應那小廝,一路疾走,等她回到住處,推門進去,漸漸冷靜下來,心中的火氣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那小廝沒有跟來,十有八九是跑去給主人報信去了。

  文笙沒有理會,自顧自洗漱了,插了門,鋪好了被褥上床休息。

  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敢跟她提這麼無理的要求,文笙瞪眼望著有些發黑的房屋頂篷,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若她剛才對那姓鳳的稍加辭色,祖父、父親不知會不會氣得活轉過來,百年顧家,豈能有以色侍人的女兒?

  文笙知道,事情還不算完,或者說麻煩才剛剛開始。

  果然才到傍晚便有一個婆子帶了兩個小丫鬟過來敲門,那婆子賠著笑道:「姑娘,時候不早了,待會兒縣尊還要設宴為您和諸位大人洗塵,鳳大人說您這一路都和大家一起住行,就不必單開一席了。」又道已經給文笙燒了沐浴的熱水,並準備好了衣裳。

  文笙聞言坐在床榻邊兒,先向一旁的小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把捧著的衣裳拿給自己看。

  一整套的衣裙由裡都外疊得很整齊,雪青色的暗花對襟外裳,下邊是素白縐紗裙,裙擺很長,穿上身估計要逶迤曳地,上面繡著蝶戲水仙,顏色搭配素雅,布料厚實,款式保守,只這麼看著沒什麼問題,還挺好看的。

  文笙心裡「嘖」了一聲,叫小丫鬟將衣裳先放到一旁。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旁人越是殷切,她便越是要以原來的模樣去赴宴,端看他們搗什麼鬼?

  那婆子湊過來討好道:「瞧瞧這一路辛苦的,姑娘這麼貌若天仙的美人兒都沒辦法好好打扮了,等您換了衣裳,我再給您梳個頭,老婆子我不是吹的,全明河保您再找不出第二雙我這樣梳頭的巧手來。」

  文笙雖然不痛快,卻犯不著難為這些下人。

  丫鬟們提水進來,文笙免了她們伺候,把人都打發到院子裡等著,插上門,慢騰騰脫了衣裳,舒舒服服洗了個熱水澡。

  她這個澡洗得時間太長,以至接風洗塵宴都開了,前面派人來叫,這邊房門還沒有開。

  那婆子又悔又急,在屋門口團團轉,連聲道:「姑娘,您這澡要洗到什麼時候?縣尊派人催來了,您可快著點吧,去晚了就太失禮了。」

  文笙這才開了門,她已經收拾妥了,穿的依舊是自己那件長袍。

  那婆子「哎呦」一聲,過來攔住,兩個丫鬟便要上前幫她換那身女裝,文笙沉著臉叫她們都退開,有意加重了語氣:「我是送首陽先生靈柩進京,穿這麼花哨做什麼?」

  幾個丫鬟婆子不知所措,文笙已經一甩袖子往前院赴宴去了,剩那婆子看看那套女裝,一臉茫然嘟囔道:「這身怎麼就花哨了?」

  前院已經熱熱鬧鬧開席了,時值年關,因為是扶靈的隊伍,明河縣縣令不好留人在此過年,只得擺下酒宴,請本地鄉紳作陪,盛情款待一番聊表心意。

  鳳嵩川坐在上首正中,費文友和幾個師弟左右相陪。

  文笙的目光落在鳳嵩川身側一抹身影上,那裡正有一個美人含羞帶怯跪坐著侍酒,身上穿著雪青色外裳,蝶戲水仙的素白長裙……

  姓鳳的,這個仇算是結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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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8 11:59 PM

第一卷 第五十章 步步緊逼

  文笙目光冷冽,好一會兒才自鳳嵩川臉上收回來,尋了一處空位坐下。

  座上的鳳嵩川見文笙沒有照他的吩咐穿衣打扮,也目露不滿,虎視眈眈與文笙對視片刻,才挑了下眉,露出輕佻的笑容。

  他拍了拍巴掌,滿堂肅靜下來。

  「諸位一路辛苦,明河縣尊設宴為大家接風洗塵,大家無需拘謹。首陽先生的事已經出了,文友你們幾個也不要太難過,吃了飯去好好休息。咱們在明河休整一下便早早回京。」

  鳳嵩川說了開場白,底下一片附和之聲。

  看出來明河縣令對鳳嵩川又敬又怕,等著鳳嵩川反客為主把話說完,才戰戰兢兢欠身說了幾句恭維話,底下人開始忙活,酒菜流水樣送上來。

  文笙注意看了看,主人家考慮得甚是周到,費文友幾個前面還特意準備了精緻的素菜。

  鳳嵩川不耐煩聽明河縣令拍馬屁,領著眾人喝了幾杯酒,趕上費文友幾個要為師守孝都很沉默,他覺著無趣,瞥眼見文笙坐在角落裡坦然自如,皺了皺眉,嘴角露出一絲揶揄的冷笑,一伸手,將一邊給他斟酒的那個美貌女子拉到了身邊。

  那女子措不及防,「哎呀」一聲嬌呼,身體向前一傾,手中的酒差點灑到鳳嵩川身上。

  席上幾個平日自詡風流的武將登時便發出了心領神會的竊笑聲。

  這下子輪到文笙皺眉了,這女子不知鳳嵩川從哪處秦樓楚館找來的,聲音嬌柔,舉手投足透著一股受過訓練的柔弱堪憐。

  她若稍有大意,穿著同這女子一模一樣的衣裳當眾亮相,不免淪為笑柄,換做一般閨閣女子突然吃這麼個大虧死的心都有了,更不用說還有臉去玄音閣學琴,這姓鳳的為逼迫她低頭就範,出手竟然如此歹毒!

  鳳嵩川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那女子白膩如玉的手背上安撫地拍了拍:「別怕,跟本大人說說,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攸地將手縮回袖子裡,低垂著頭,一縷嫣紅飛快自臉頰漫延到了頸後,近處看一片粉色,頗引人遐思。

  她小聲回道:「奴婢名叫孟蓁。」

  鳳嵩川微微一怔,這女子是明河縣的鄉紳們送來的,他原道是哪個妓院的清倌兒,沒想到竟還有名有姓的。

  一旁明河縣縣令連忙賠笑解釋:「大人有所不知,孟姑娘是我們明河有名的才女,往前數七八年,她家裡可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戶,可惜生意上出了問題,又捲進了一樁官司裡面,這才搞得家破人亡。平日裡多虧大家照拂,幫她阻擋了那些狂蜂浪蝶,她才有機緣等到服侍大人。」

  言下之意雖還是清倌兒待價而沽,好歹出身富貴,比尋常青樓女子體面。

  鳳嵩川聞言來了些興趣,笑了一聲:「這麼說失敬了,原來還是位大家閨秀。呵呵,都會些什麼?可會撫琴?」

  孟蓁那裡含羞點了下頭。

  鳳嵩川哈哈大笑:「好。那快彈上一曲給本大人聽一聽,看看這才女之名是不是你們縣尊誇大其詞。」

  席上氣氛登時歡快起來,明河縣令笑嘻嘻的,趕緊命下人拿了張琴來,就連費文友和幾個師弟也都停箸露出一副瞧好戲的模樣。

  一個嬌弱美貌的妙齡少女,在他們眼中就像個小玩意兒,論音律他們都是內行,說會彈琴不過班門弄斧搏他們一笑,誰也不會當真覺著是一種冒犯。

  叫他們意外的是,這孟蓁彈起琴來技藝嫺熟,還真是頗有幾分火候,她彈了一首《月兒升》,清冷寂寥,許是觸景生情,在座眾人都聽出其中顧影自憐之意。

  一曲彈罷,不說在場的軍官鄉紳捧場喝彩,連善琴的費文友都微微點了點頭。

  鳳嵩川挑了口菜放入嘴裡大嚼,微微眯起眼來盯著孟蓁看了片刻。

  明河縣令心中忐忑,趕緊提醒:「還不給鳳大人斟酒!」

  孟蓁還未從適才琴聲中緩過勁兒來,臉色猶帶著蒼白,柔順地上前,目光低垂,微微蹲身,輕抬皓腕為鳳嵩川把酒斟上。

  鳳嵩川拿起酒盞一口幹了,砸吧了一下嘴,不知是在回味酒香還是適才那首琴曲,方道:「確實不賴,本大人聽著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輩強太多了。既是才女,琴棋書畫想來樣樣精通,琴彈得這樣好,畫畫也不差吧?」

  說著鳳嵩川席上站起身,不由分說,一揮手,命令道:「來人,筆墨伺候!」

  滿堂都在他氣勢的壓迫之下,孟蓁纖弱的身體有些發抖,就連明河縣令都捏著把汗,心道幸好事先打聽過這鳳嵩川的癖好,孟蓁還真是能寫會畫,不然鳳嵩川話都說出來了,他們豈不是弄巧成拙?

  堂前很快空出一張桌子來,擺上筆墨紙硯。

  孟蓁提筆站在桌前,手還在抖個不停。

  明河縣令解圍道:「咱們先喝著,叫她慢慢畫就是。來,下官要代明河的父老敬鳳大人,大人英雄蓋世,國之棟樑,此番能到我明河來,實是我全縣百姓的造化。」

  孟蓁勉強閉眼平復了一下心情,咬著唇埋頭開始作畫。

  她畫的是一幅牡丹圖,牡丹寓意著富貴,不管什麼樣的場合,畫這樣一幅畫都不會出錯。

  文笙冷眼旁觀,她覺著鳳嵩川搞出這麼多事來,用意還在折辱自己。適才那句「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輩強太多了」指桑駡槐實在太明顯了。

  孟蓁這畫之前顯然練過許多次,佈局想都不想,下筆飛快,用墨酣暢淋漓,花團錦簇,看著就十分喜人。

  一幅畫,她用了小半個時辰畫完,手按在畫卷兩旁,撐著桌子站了一陣,才覺兩腿不那麼酸軟了,回來向鳳嵩川覆命。

  早有人把她這幅牡丹圖懸了起來,鳳嵩川擊掌贊道:「不錯,如此才華埋沒了可惜,孟蓁,你可願跟了本大人,沖著鳳某的面子,日後就算從玄音閣裡幫你找個師父,指點一下你音律也不是沒有可能。」

  堂上頓時鴉雀無聲,孟蓁更是驚得呆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盈盈拜倒,哽咽道:「承蒙大人不棄,奴家必定侍奉好大人。」

  鳳嵩川這才志得意滿笑了一聲,抬頭望向了座中,懶洋洋道:「起來吧。我聽說席上還有一位才女,非常善於畫畫,不知同你比起來,孰高孰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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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03 AM

第一卷 第五十一章 得罪徹底

  突然被鳳嵩川點到,一時席上各色目光都落到文笙身上。

  一路同來的多是驚愕,像費文友幾個不知道文笙之前已經將鳳嵩川得罪,沒想到鳳嵩川會這麼大張旗鼓地針對她,兵馬衛的軍官是沒想到隊伍裡同行的竟然有個女子。

  而明河縣一眾鄉紳的神情就齷齪多了,顯是想什麼的都有,眼睛不夠使,堂而皇之地左瞧瞧,右看看,將文笙同那孟蓁放在一起作比較。

  文笙暗自冷笑,被人家欺負到頭上來,若是還不還手,那也不是她顧文笙了。

  既然你姓鳳的要當眾撕破臉,就別怪她做事不留餘地。

  反正已經無法善了,至於得罪鳳嵩川之後他在京裡有多大勢力,會給自己帶來多少阻礙,這些暫時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大丈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她顧文笙絕不受這份惡氣。

  文笙面無表情長身站起,一甩袍角,離了座位。

  只這一個動作,就打破了許多人對她剛剛生成的女子的印象。

  無它,她這副男兒的做派太熟稔了。

  看看她,再看看那儼然小鳥依人的孟蓁,不經鳳嵩川點破,哪怕她模樣生得再是俊俏,身體再是單薄,也不會有人疑心她混淆了陰陽。

  「既然大人要看,那我就獻醜了。」文笙沉聲道。

  鳳嵩川挑了下眉,這是他之前逗弄文笙的原話,她此時一字不錯說出來,莫不是要認輸服軟?

  晚了!這女子仗著將軍府的舉薦便想一步登天進玄音閣,全不把他放在眼裡,越是這樣的人,他越是有興趣慢慢折辱著玩。

  「哈哈,本大人拭目以待,到要瞧瞧你畫的畫比孟蓁姑娘強上多少。」

  這話一出,連孟蓁也抬起眼來,以楚楚可憐地目光望著文笙。

  文笙對鳳嵩川拿她和個清倌兒相提並論不為所動,走到桌案前,看了看桌上的筆墨紙硯,向著明河縣令一拱手,道:「縣尊大人,可有大些的畫紙?」

  「啊?哦!」明河縣令回過神來,向鳳嵩川望去。

  鳳嵩川嗤笑一聲,揮手吩咐:「給她拿那最大的紙!」

  畫紙越大畫著越費力氣,他還不信了,這小娘們兒能畫出什麼驚世之作,等她挖空心思畫完了,管她畫的什麼,自己都要說比不上孟蓁那幅牡丹圖,難道這席上還有誰敢同他唱反調?

  等著看她羞憤欲絕就是。

  巨幅的畫紙很快拿來,鋪滿了整張桌案。

  文笙道了聲謝,提起筆來簡單試了試筆尖的微潤,蘸了墨在紙上開始作畫。

  鳳嵩川存心留難,穩坐席上,自顧自喝酒閒談,也不去關心文笙畫的什麼,孟蓁強抑好奇,守在邊上服侍他。可餘下的人卻管不了那些,難得一見兩位美人鬥畫,人人伸長了脖子想搶先一觀,看看文笙畫的究竟是什麼。

  離得近的很快看出來,這位顧姑娘畫的竟是人物。

  她畫的這個人面目猙獰,形如厲鬼,只看臉一股殺氣便撲面而來,筆法十分犀利,完全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酒宴上鬥畫,不可能等得太久,文笙這幅畫也是重意甚於重形,畫上幾人打眼一看,不管神態還是動作都栩栩如生,但細觀衣裳紋理卻有許多一筆帶過,背景更是大片留白。

  不到半個時辰,也就是先前孟蓁一幅牡丹圖的時間,文笙已經在這一大張畫紙上完成了一幅完整的水墨人物,這得益她繁簡處理得當。

  畫上看背景是一間內室,共有三人。地上一人宛如兇神惡煞,搶在床榻前,兩手高高舉起了一個嬰兒,眼看著便要脫手擲出,用力摔向牆壁,而那小小嬰兒手腳渾圓煞是可愛,此時小腿用力蹬著,兩手紮撒在空中,在拼命啼哭。

  最叫人動容的是榻上一個婦人,搶在那惡鬼身前,一臉惶急驚恐,徒勞地伸開雙臂,想將嬰兒接住。

  可不管誰人一看這畫,都心知肚明,她絕不可能接到那小孩子。

  只是一幅畫,卻叫觀者緊張地心頭「砰砰」亂跳,好似下一刻鮮血飛濺,慘劇就會發生在眼前。

  堂上漸漸鴉雀無聲,雖然這幅畫文笙只是根據當日在陳家老店聽的那段書想像而作,可在座的還有一些兵馬衛的軍官,一看就知道這畫的是東夷人進犯彰白兩州,大肆姦淫擄掠的情形。

  鳳嵩川有些坐不住了,他沒有理會孟蓁遞過來的酒盞,兩手按著桌案,眼望那幅畫想挑出點什麼毛病來,只是此時從他這個方向還看不到畫的全貌。

  顧文笙退後兩步,完全是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道:「麻煩掛起來吧。」

  這一大幅畫被懸了起來,堂上氣氛登時因為它變得有些陰沉。

  鳳嵩川哼了一聲,正要以她破壞了眾人的好心情為由,判她這幅畫不及孟蓁的牡丹圖,文笙卻已去桌前換了一支粗毫,朗聲道:「這畫還需配詩一首,請諸位稍微一等。」

  她邁步上前,就在這幅畫的右側留白處筆走龍蛇,字跡正介於行草之間,非常好辨認,因為地方足夠大,每個字都近乎拳頭大小,筆勢端凝,真的是剛如鐵畫,柔若銀鉤。

  明河的鄉紳多識字,隨著她運筆如飛,周圍已有人跟著念了出來:「坐莫動膝立掩跗,恪守清貞不得汙,生平弗敢高聲語,唯恐驚擾大丈夫……」

  念到這裡,那人才驀地意識到這竟是一首諷刺詩,連忙尷尬收聲。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畫上,只見那詩道:

  「坐莫動膝立掩跗,恪守清貞不得汙,生平弗敢高聲語,唯恐驚擾大丈夫。稚兒慘死身遭辱,何見壯士救遺孤。頻頻宴上歌舞醉,問妓可堪撫琴無?」

  此時文笙已將八句詩全部寫完,將筆往桌上一擱,沖著堂上眾人深施一禮:「在下不勝酒力,先行告退。」說完了轉身揚長而去。

  其實她自坐下滴酒未沾,哪來的不勝酒力?

  八句詩好似畫上那婦人於絕望中發出的吶喊,化作一記巴掌狠狠扇在鳳嵩川臉上,鳳嵩川鐵青著臉盯著那幅畫,像是要以目光將它戳個窟窿出來。

  堂前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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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07 AM

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 另謀出路

  明河縣搞的這場洗塵宴在詭異的氣氛中草草收場。

  明河縣令後悔不迭,雖然他私下裡反覆叮囑本縣的那些鄉紳,叫大家把嘴閉得嚴一些,但在場的除了這些人還有大興兵馬衛的很多軍官呢。

  鳳嵩川早晚是要回京裡的,等他人一走,誰還會害怕,鳳嵩川想在酒席上羞辱一位美貌女子,結果自取其辱,這是多麼好的談資,他們茶餘飯後怎麼可能憋住了不向旁人講?

  估計著用不了多久這首「頻頻宴上歌舞醉,問妓可堪撫琴無」的罵詩就會傳遍大興。

  讀書人罵人不帶髒字,惹急了卻足以叫一個人遺臭萬年。

  這可該怎麼收拾?

  而此時處在漩渦中心的文笙卻沒有被這場來之不易的勝利衝昏頭腦。

  鳳嵩川是世所罕見的高手,加上性情驕縱行事無所顧忌,一怒之下當場取了自己的性命也是極有可能的事,當著眾人寫那首詩時,文笙已經將生死置之了度外,可出乎她意料,鳳嵩川看到那首詩,雖然眼中的怒火幾乎要將她焚化,屁股卻好似長在了座位上,愣是坐在那裡一動也未動。

  按鳳嵩川的為人推測,這事情不算完,他必定會用更加惡毒的辦法來找回面子。

  而她同鳳嵩川相比,不管是武力權勢還是經驗人脈,無不落在下風,下一次未必會有這樣的好運氣。

  文笙不想坐以待斃,她決定去探探費文友的口風。

  畢竟她這次進京是費文友應了李曹所托,自己進京之後,能否進玄音閣,還要看費文友是否盡力,而經過這些天的接觸,文笙覺著費文友和他幾個師弟雖然難打交道,但正因為樂師們這份深入骨髓的高傲,才使得他們若無必要,懶得說謊。

  酒宴散後,文笙獨自去了費文友的住處。

  費文友正在擦拭他的古琴,對於文笙來找他並不覺著意外。

  「顧姑娘,你畫確實畫得很好,為人也很有急智,只是我不覺著你方才那是聰明人的做法。眼下白彰兩州的慘事正在民間流傳,你那詩用不了多久就會跟著傳開,你可知道,如此一來你要得罪多少人,尤其是鳳大人。」

  這些利害,文笙都知道,她來找費文友也不是想請他由中代為調和,只是想著多瞭解瞭解眼下的大對頭鳳嵩川。

  費文友倒是沒有瞞她:「鳳大人當年曾經追隨過國師,同許多樂師都有交情,後來更因救駕有功,得到國主的賞識重用,他的面子,比你想像中要大得多。」

  「費先生,依你看,我是否還有可能進入玄音閣?」這是文笙眼下最為關心的。她雖然隱隱有了答案,畢竟還想著聽費文友給她一個明確的答覆。

  果然,費文友淡淡地回答:「我正想尋個機會和你說這件事,這一路上你若沒有辦法取得鳳大人諒解,化干戈為玉帛,恕我沒有辦法完成李錄事的託付。」

  言下之意,到京之後,他連為文笙在譚國師以及諸位權貴跟前提一句都不會。

  文笙微微蹙起眉,到玄音閣學琴的機會她原本十分珍視,誰想中途竟會生出這樣的變故。

  不要說學琴,就是叫她在生與死之間選擇,她也不會向鳳嵩川那等人低頭。

  費文友難得自琴上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他雖然賞識文笙的才華,卻頗為不喜她身為女子如此剛強。

  念著答應了李曹,才耐著性子點撥她道:「你與鳳大人原本素不相識,何來那麼大的矛盾?你要知道,自來男人為天,女人為地,他獨獨針對你,你覺著是刁難,其實在他而言卻是難得的欣賞,我這麼同你說吧,鳳大人雖然年逾不惑,卻一直未有妻室,他在京中的幾房姬妾都是難得的才女。你今日當眾給他難堪,令他名聲受損,按鳳大人的脾氣,我也猜不到他接下來會做出什麼事來,不過好在你是女子,不妨去服個軟認個錯,你可以得嘗心願,他也算成就一段佳話,沒有白白被你罵。」

  什麼佳話?費文友沒有明說,等著文笙心領神會。

  自然是鳳嵩川英雄雅量,不予計較美人的出格之舉,那位當堂寫了罵詩的顧姑娘從此跟了他,什麼事情一扯上男女風流韻事,就會變得面目全非。

  鳳嵩川應該也是打了這樣的主意才強忍著沒有當場發作吧。

  在費文友看來,女子天生就應該像蒲草一樣攀附於男人。鳳嵩川這等人物能看上文笙,實是文笙祖墳上冒青煙,不存在她願意不願意的問題。

  可文笙生平最厭惡的恰恰就是這種論調。

  有些人,你可以試著努力去說服他,而費文友這樣的,他的觀念早已經是根深蒂固,和他說再多也是徒勞。

  何況這天底下,有太多的人和他抱著同樣的想法。

  文笙歎了口氣,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借先賢的話回答費文友:「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說罷不再多言,施禮告辭。

  我想進到玄音閣學習音律,如果可以,哪怕叫我做那最下等的差事我也願意,可若要我必須放棄尊嚴出賣自己,違背心中的「道」,那還是算了,我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

  長夜寂靜,文笙輾轉難眠。

  這種形勢之下去京城還有什麼必要?有鳳嵩川在旁虎視眈眈,費文友幾個樂師也都不是同路的人。現在的自己實力還是太弱小了,硬抗下去做不到玉石俱焚,最可能的結果是自己如流星一樣劃過這個世界,而鳳嵩川卻不痛不癢。

  前生後世加起來,她也只活了十幾年,有太多的風光沒有領略過,為什麼非要在玄音閣這棵大樹上吊死,不另尋一條出路呢。

  文笙打定主意,要在接下來的路途上尋機脫離靈扶回京的隊伍,悄無聲息擺脫這姓鳳的糾纏。

  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等到她足夠強大的那一天,再來與這鳳嵩川算一算舊賬也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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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11 AM

第一卷 第五十三章 分道揚鑣

  文笙決意要避開鳳嵩川的耳目腳底抹油。

  既然要分道揚鑣,自是越早越好。

  只是她剛在大庭廣眾之下諷刺了鳳嵩川,此時縣衙裡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盯著她。

  文笙不動聲色,安然高臥。

  眾人在明河休整了兩天,臘月二十九一大早起程,繼續趕往大興。

  這兩天鳳嵩川新得了美人兒,有孟蓁晝夜陪伴,足不出戶,好似忘了和文笙之間的恩怨。

  走的時候鳳嵩川叫明河縣衙的人幫他備了幾輛馬車,他帶著孟蓁上了打頭的那一輛,費文友幾個也都跟著改乘馬車。

  安排到文笙這裡,麻煩來了,鳳嵩川吊著白眼看了看她,冷哼了一聲,當著眾人的面道:「顧大才女不是想進玄音閣學習音律嗎?那說起來首陽先生要算是你師祖一級的前輩,你與他扶靈,一不戴孝,二不步行,這成什麼體統?別說本大人沒有提醒你,你若是繼續這麼目無尊長不懂禮數,到了京裡別說玄音閣不會收你,任何一個樂師都不會拿正眼瞧你。」

  說完了這番話,他沖著兵馬衛的軍官們斥道:「看著她扶棺步行,不許掉隊。」

  隊伍中原本有扶棺步行的,全都是最低層的大兵,身體強健,受過很多訓練,一天路走下來並不覺著特別辛苦。

  文笙卻不行,她在幾個月之前還是個見風就倒的病弱小姑娘,這段時間事情又多,雖然已經十分注意調理,比起她上一世來還有不小的差距,要跟著當兵的長途跋涉,遭罪不說,不用太久,只要四五天折騰下來身體非累垮了不可。

  不過出乎鳳嵩川和費文友等人的預料,文笙一句話也沒有反駁,更沒有服軟求饒,她沉默地照做了。

  不就是走路嗎,有首陽先生的棺木在車上,害怕顛簸,本來也不能走得太快。文笙自忖咬牙堅持一下還跟得上,她不怕吃苦,身體吃苦頭遠遠不及精神上受到壓迫叫她無法忍受。

  開始數里還好,文笙只是覺著兩腿酸疼,呼吸不暢,腳步越來越沉重,她竭力調節著步履,試圖跟上旁邊兵士的節奏,思緒飄飛出去,暗忖腳下這「叭」的一聲,到有點兒像是角音,角音屬木,最是傷悲,那「嗒」的一下,像是羽音,羽音屬水,平和純淨,她現在滿耳都是「叭嗒」「叭嗒」之聲,像是有許多人在刻意彈奏,十分有趣。

  文笙這般苦中作樂,手指微微動了動,悵然歎了口氣,她雖然長了一雙好耳朵,可惜只會聽聽,前世錯過了學習的機會,而今想學了卻只能紙上談兵。

  堅持到了下午,文笙腳下已經有些踉蹌,汗水早打濕了她的鬢髮,厚重的裡衣黏在身上好不難受,一呼一吸間火辣辣的,最難捱的是每一步邁出去腳底下都針紮樣得疼。

  腳底肯定已經磨出了血泡。

  這一天的路途格外漫長。

  一直走到天黑得看不到路,需要點亮火把,所有人都饑腸轆轆了,鳳嵩川才下令就地休息,埋鍋造飯。

  這地方前不著村後不靠店,夜裡只能紮帳篷。

  夜闌人靜,文笙避著眾人打水洗了腳,用繡花針將那些泡一一挑破,擠出了裡面的血水,又穿上兩層厚厚的棉襪,受條件所限,她沒辦法做得更多。

  第二日照舊早早起程,文笙腳下雖然稍有蹣跚,卻始終跟在棺槨旁邊沒有掉隊,更沒有哼過一聲苦。

  鳳嵩川半躺在車裡,溫香軟玉抱滿懷,開始還得意洋洋地看好戲,見文笙這樣,不知哪來的一股躁意,目光漸漸陰沉下來。

  孟蓁依偎著他,好似柔弱無骨,以纖纖玉指拈起一塊點心,送至鳳嵩川嘴邊,見他這樣,不禁欲言又止:「大人,蓁兒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鳳嵩川哼了一聲:「你說就是。」

  「奴婢怎麼覺著,大人叫那人跟著隊伍步行,反倒成全了她的好名聲。」

  鳳嵩川也正是回過味來,才覺著心裡不舒服。

  好像每一次他特意刁難那顧文笙,最後丟了面子的人都是自己,那臭娘們兒不知道畏懼,反把自己當成了跳樑小丑,她這麼一直硬撐著不低頭,隨隊那些當兵的看在眼裡,只會因此更加看扁了自己。

  這該死的小賤人,早晚有你跪下來舔本大人靴子的時候,到時候想怎麼揉捏就怎麼揉捏,我要叫天下人看看,同我鳳嵩川作對的就是這個下場!

  孟蓁被他眼中突然迸出懾人的光芒嚇了一跳,不敢再吱聲。

  鳳嵩川伸手將車簾子放下來,收回目光,冷笑道:「她能忍,就一直忍著好了,我看要是這麼走上一個月,她還能不能撐住了不求饒!」說話間古銅色的大手落到了孟蓁的酥胸上,孟蓁吃痛臉上一白,卻因著鳳嵩川的臉色動也沒敢動。

  剛開始的時候,鳳嵩川還時常關注下文笙是不是在走,能不能跟上隊伍,等她來跟自己求饒,時間一長,文笙老是那副模樣鳳嵩川也煩了,將她拋在腦後一忽略就是大半天。

  第三天中午,眾人到達了何家渡口。

  何家渡口地處三縣交界,金鉤河流到這裡河面變窄,水流湍急,河上搭著浮橋,渡口也有船隻專門載人畜過河。

  過了河離大興府還有五百余裡,道路通順,都是一馬平川,這渡口平時人來人往的,聚集了不少人在此討生活。

  因為是大年初一,正趕上何家村的人在河邊搭檯子唱戲祭神,敲敲打打十分熱鬧。

  何家渡口是三不管地帶,自古以來民風彪悍,何姓是附近村子的大姓,全村老少一齊出動,放眼望去黑壓壓的不亞於城裡趕廟會。

  隊伍停下來,兵馬衛的軍官們張羅過河。

  棺材太沉,沒法走浮橋,只得叫了艘大船過來。

  船靠岸,往上面抬棺材的時候,前頭當兵的又踩到了淤泥裡險些滑倒,好一通紛亂,等忙活完了,才有人突然發現一直待在隊伍當中的文笙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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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15 AM

第二卷 第五十四章 鄉下戲班

  文笙等這樣一個脫身的機會等了很久。

  何家渡口看起來龍蛇混雜,容易被壞人所乘,按說不是趁亂脫身的好地方,但此時再不走,真要被鳳嵩川把身體徹底拖垮了,這三天當中她已經數次達到極限,都硬生生挨了過來,剛極易折的道理她也懂,先保住性命,其它的慢慢再說。

  更何況,她剛才在人堆裡恍惚看到了一個熟人的身影。

  鏢師雲鷺,他怎麼會在這裡?

  文笙強忍著腳上的傷痛,好容易等著鳳嵩川那隊人全都上了船,跌跌撞撞擠開人群,抬頭四望,眼前全是黑壓壓的人頭,哪裡還有雲鷺的蹤影?

  雲鷺是個江湖人,在魯百泉和傅長沙等人口中,此人的名聲還挺不錯的,難道他辭了鏢師,又重操舊業了?

  文笙想了想,又覺著不像。

  他會不會還和那「三更雨」戚琴在一起?

  找雲鷺不好找,可若是戚琴的話,他那麼大歲數,腿腳不靈便,再加上隨身帶著胡琴,文笙心中微動,往河畔戲臺前擠去。

  大年初一頭一天,周圍的人不管是貧是富,好歹身上都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有文笙,風塵僕僕,看上去像個叫花子。

  那邊臺上不知正唱著什麼戲,一個戴鬼臉的單手高舉兵器,在同幾個蝦兵蟹將轉圈子遊鬥,鑼鼓聲震耳欲聾,又有兩個彩衣少年一溜跟斗翻上臺,四下彩聲雷動,氣氛十分熱烈。

  戲班子裡面的吹鼓手都待在檯子旁側,負責敲鑼打鼓的是幾個壯漢,大冷的天敞著懷,眉飛色舞,十分賣力氣。

  其中有一個老者長眉白髮,身體有些佝僂,懷抱著胡琴坐在角落裡,時不時拉上幾下,無精打采的,不是戚琴是誰?

  文笙停在距離他幾十步遠處,站在人群裡看戲。

  臺上「砰砰鏘鏘」一直熱鬧了一個多時辰,這場打戲才收場,那個鬼臉人被天上的神將打怕了,跪地連連求饒,最後被套上了鐵鍊子,五花大綁拖下臺去。

  台下哄笑聲四起,還有人嗷嗷叫著:「殺了他!」

  文笙汗顏。這個戲班子一看就是野把式,半天下來一句唱詞也沒有,就是那打戲也是匆匆排就的,不知道練了幾天,鄉下地方老百姓看個喜慶熱鬧,不知戚琴混在裡面又圖得什麼?

  下面就是正式祭神了,何姓大戶奉上豬羊五牲,幾個神漢神婆煞有介事上臺,人群開始湧動,要向後退讓出些地方。

  戲班子的人收拾了東西湊在一起,帶隊的去向主事人討了賞錢,便要帶著大夥先行離去。

  文笙走近過去,戚琴抬頭望見她怔住,顯是未料到竟會在這裡遇上。

  文笙也沒有更多表示,她在默默估量著對方,之前見面,這老者還是客棧裡一個尋常拉琴賣唱的,看上去卑微且窮困,誰知道他竟會是「羽音社」成員,被雲鷺視若神明的「三更雨」。

  見識了玄音閣裡那些眼高於頂的樂師,這戚琴在文笙眼中更顯得神秘莫測。

  戚琴目光中漸漸露出善意來,向著文笙微微一笑,作揖道:「顧公子,過年好,大吉大利!」

  戲班子裡翻跟斗的小子顯是未搞清楚狀況,聞言托了個木盤蹦躂過來,口中叫道:「大吉大利,討個賞錢!」

  文笙跟著笑了,向戚琴也道了聲「過年好」,掏出塊碎銀子放到盤子裡。

  那小子嘻哈而笑:「哎呀,戚老,你的朋友真大方。老天爺保您心想事成,萬事順利!」

  文笙拱了拱手:「多謝小兄弟吉言。」

  戲臺上鞭炮齊鳴,一時蓋過了眾人說話的聲音,戚琴打了個手勢,向外走出一段距離,目光落到文笙足下,道:「顧公子,容我多嘴問一句,你這是怎麼了,為何會獨自一個人來到這裡?」

  「說來話長。戚老,我在這裡人生地不熟,幸好遇見您,才不至兩眼漆黑慌了手腳。」

  文笙所說乃是實話,何家渡口這個地方來來往往的人雖然不少,卻沒有看到一家像樣的客棧,她一個孤身女客,腳上又帶著傷,住到鄉下陌生人家中,著實不怎麼方便。

  那半大小子也跟了過來,聞言跳到文笙身邊,搶過話去:「那就和我們一起將就將就唄,我們在何家村找了地方住,還要過幾天才走。」

  文笙望向戚琴。

  她對戚琴是否會收留她並沒有太大把握。

  在離水,同她打過兩回交道的人是雲鷺,戚琴雖然也自承欠下人情,但那是對白麟遠說的。如今白麟遠人已經不在了。

  眼下戚琴雖然看出她腳上有傷,正需要人幫助,但他是什麼樣的人物,只看雲鷺那麼小意伺候都不為所動,就可知他意志堅定心硬如鐵,而且他不會無緣無故待在這種地方混戲班子,必定有所圖謀,種種情況分析,文笙覺著他未必願意帶上自己這麼個累贅。

  出乎文笙預料,戚琴並沒有說別的,而是同她道:「你先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同班主說一聲。」

  那小子笑道:「他肯定會答應,你這朋友有錢嘛。」

  看得出來,戲班子裡的人並不清楚戚琴的底細,就這少年說話的神情語氣,明顯是和戚琴沒大沒小慣了。

  果然戚琴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掉頭去找班主,過了一會兒,回來招呼文笙:「走吧。」

  戚琴他們住在何家村一幢老宅子裡,院牆低矮,房屋年久失修,只在戲班子的人住進來之後才整理了一下。好處就是地方夠大,前後院加上廂房草棚足有十幾間,很容易就給文笙在戚琴隔壁騰出一間空屋子。

  文笙安頓下來,顧不上別的,先處理腳上那些血肉模糊的傷口。

  這地方不知在哪裡買藥,她拿了銀子托那少年幫忙。

  少年滿口答應,一溜煙跑了,不知從哪裡給她找來兩隻乾蠍子,教她磨了粉往傷口上灑。

  文笙不知好不好使,未敢輕試,去請教戚琴,戚琴叫她不急的話就先等一等。

  這天入夜,雲鷺過來,給她送了一瓶傷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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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19 AM

第二卷 第五十五章 《希聲譜》

  雲鷺會來,文笙並不意外,她相信白天自己沒有看花眼。

  只是他們兩個現在算怎麼回事呢,文笙也聽說了,樂師們聽上去本事通天,能夠輕易決定他人的生死,但其實他們自身非常脆弱,若是倉促遇敵,很容易就送了命,就像首陽先生偌大名聲,驟然遇到刺客也只得任人宰割。

  通常玄音閣出來的樂師,身邊都會有專人保護。

  羽音社的成員異常神秘,但文笙猜想他們的情況應該也差不多。

  像戚琴這麼大的名氣,偏又常常混跡於市井的,身邊竟然沒有護衛,這種情況非常少見,難不成雲鷺幾番爭取,終於心願得償,以後就算是跟著他的救命恩公混了?

  雲鷺放下傷藥,好奇地問她道:「顧姑娘,你是跟著白天扶靈的隊伍到的何家渡口嗎?怎麼會受傷的?」

  上次在大牢裡沒顧得細看,這次相處的時間一長,文笙又沒有刻意隱瞞,他自然看出來眼前這顧九竟是位姑娘,那詫異勁兒就別提了,暗暗慚愧在離水時簡直成了睜眼瞎,那麼多年江湖都白混了。

  文笙便將她如何幫著李曹揪出了京裡來的奸細,李曹說通了費文友推薦她入玄音閣的經過說了一說。

  她不想就她和鳳嵩川的恩怨講太多,只簡單一提鳳嵩川因為她是女子而諸多刁難,最後雙方撕破了臉,她被迫跟著隊伍步行了幾天,最終在何家渡口趁亂脫身。

  雲鷺剛開始聽著還有些驚訝,等到後來,聽到鳳嵩川的名字,面上露出了了然之色,彷彿文笙受到這樣的待遇再正常不過。

  待文笙說完經過,他猶豫了一下,試圖安慰文笙:「這樣也好,你大約還不清楚,不光那姓鳳的,和玄音閣有關係的有一個算一個,他們那些人自覺高人一等,眼睛都長在頭頂上,你就是到了京裡,僥倖進去了,也別想學到什麼東西,還要時時受人欺負。這樣和他們分開了,往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回頭等我跟戚先生說一聲,看能不能抽時間把你送回離水去。」

  文笙笑了:「別,我好不容易才從家裡出來,等過兩天腳好了,就到處走一走。」

  雲鷺知道她和自己認識的那些女子行事大相迥異,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不知該如何勸說。

  糾結了一番,他乾脆把話先咽回肚子裡,關注起了文笙所說費文友琴審奸細陳慕的細節。

  文笙所說的這些消息,都是他和戚琴之前沒辦法打探到的,雲鷺知道戚琴關心這個,連忙去將他請了過來。

  他二人並不知道殺手商其在首陽先生身邊有內應,更加無從知曉陳慕死之前供出來一個「鬼公子」。玄音閣的人如此不地道,文笙覺著自己沒有義務為他們保守秘密。

  叫文笙沒有想到的是,戚琴不但聽說過「鬼公子」的大名,還知道首陽先生死前曾得到了一本《希聲譜》。

  「關於『鬼公子』的傳聞我到是聽說過兩三件,之前還覺著有些誇大其詞,可若是連商其這樣的人都對其俯首帖耳的話,這人恐怕確實難以對付。東夷人是信奉鬼神的,習俗如此,他敢叫這綽號必定有過人之能。」

  雲鷺一旁聽著,他早年雖然也常與一些有名的賊寇打交道,東夷畢竟距離他的生活太遠了,在這方面戚琴遠比他有見識。

  這也是他願意重出江湖追隨戚琴的原因,除了戚琴救過他的命,他和樂師相互間照應對彼此都大有好處這種種原因之外,更因為戚琴的為人叫他信服。

  「『鬼公子』是東夷權貴?」文笙問。

  「據傳是他們新任大首領晏山的同族晚輩。此人極少在公開場合露面,既稱公子,年紀應該不大。不過此人做事異常陰狠,之前就是他把大批海盜糾合到一起,使計攛掇他們進犯白彰二州,使得兩州百姓死傷無數,犯下滔天罪孽。晏山正是借此把紀將軍拖在岸上無暇東顧,趁機收服東夷各部,就任了大首領。」

  這麼說此人不光手段殘忍,且深諳兵法之道。難怪只是提起他的名字,就將陳慕嚇成那樣。

  雲鷺自從追隨了戚琴,信心暴增,海寇進犯白彰二州雖然最後以紀將軍彰州大捷收尾,之前卻死了太多無辜百姓,但凡有血性的大梁人無不以此為恥,對這始作俑者更是恨不得抽筋剝皮,他聽到這裡,忍不住道:「若是那瘋狗商其是要同他聯繫就好了,咱們可以趁機將這『鬼公子』抓住,送去白彰兩州千刀萬剮。」

  文笙聞言望望他,又看了看戚琴,這才知道這兩人藏身這裡,竟是為了對付商其。

  應該是自年前雲鷺向魯總鏢頭辭行,離開離水,他們二人就在為這件事而奔波吧。

  若說是與那東夷殺手有什麼深仇大恨,不管雲鷺還是戚琴哪個看著也不像,只是為了國仇而打抱不平?文笙突然想起了那只聞其名的《希聲譜》。

  「戚先生,《希聲譜》是一本什麼樣的曲譜?」

  戚琴沖她笑了笑,道:「你知道,玄音閣的樂師們學的是譚國師所授的妙音八法,而羽音社的人相互間忌諱詢問師承,我掌握的這點兒本事大多來自於自己摸索感悟,據我所知,和那妙音八法頗有異曲同工之處。傳說這《希聲譜》中雖然蘊含巨大的威力,卻與大家所會的法門都不相同,我拉了大半輩子的胡琴,難免好奇,世間每傳出現一本,就會忍不住跑去瞧瞧。」

  說到這裡,他爽快承認:「首陽先生得到《希聲譜》後不久我就聽說了,可惜等我追去,他人已經到了離水,住到了紀將軍府中。老頭子只好一旁乾看著。誰想竟發生了這麼多事。」

  「商其在附近?」

  「哈哈,顧姑娘你反應倒是不慢。幾天前,離此數十里外一個戲班子在排驅鬼戲的時候,被一個穿白衣的小個子將所有人虐殺乾淨,雲鷺好不容易才找了這麼一個差不多的班子,他要是不來,正月裡我們就日日唱下去。若是敢來,老頭子便可以順便還白少爺那個人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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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22 AM

第二卷 第五十六章 夢回洛邑

  文笙想起了白天戲臺上那個跪地求饒的鬼臉人。

  商其會將其看作是大梁人對鬼公子的不敬嗎?

  不管雲鷺還是戚琴都好像頗有把握的樣子,雲鷺還和文笙道:「白天你們那隊人裡面不少都穿白帶著孝,我怕商其混在裡面,特意湊近了瞧了瞧,只是沒有留意到你。放心,鳳嵩川和玄音閣的人已經帶著首陽的棺材坐船走了,就算有兵馬衛的人留下來找你,咱們也不怕。」

  文笙笑著道了謝。

  那兩人自去安排佈置,文笙處理好腳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又將酸疼腫脹的兩腿好好揉捏了一番,方才換了衣裳倒頭睡下。

  雖然這地方條件十分簡陋,躺在單薄硌人的被褥裡文笙覺著渾身就像散了架,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心裡卻難得覺著踏實。

  外間不時響起說話聲、咳嗽聲和踢踏走路聲,漸漸的,文笙朦朧睡去,她睡了自離開離水以來最沉的一覺。

  第二天文笙被敲鑼打鼓聲驚醒,只覺頭昏沉沉的,看外邊已經天光大亮,咬牙硬撐著爬起來出去洗漱,在院子裡和戚琴走了個迎面。

  戚琴微微點頭,沒有其它表示,看來昨夜一切正常,商其並沒有露面。

  戲班子白天還要去河邊唱大戲,何家村的大戶請他們正月裡連唱好幾天。

  文笙就搬了個小板凳,戲班子走到哪裡,她跟到哪裡。

  戲班子裡除了班主和戚琴,其他人年紀都不大,臺上扮鬼的那個名叫江牛兒,只有十九歲,去年秋天才成的親,如今媳婦有了身孕,他便趁著農閒出來在附近幾縣跑一跑,賺點外快補貼家用。

  江牛兒是家裡長子,生得濃眉大眼,性子滑稽討喜,在臺上賣力氣,台下待人也熱情,剛半天就和文笙處得熟了,直說要將自己十三歲的親妹子介紹給文笙當媳婦。

  他這話一出口,便引得眾人一陣哄笑。

  那翻跟斗的少年湊過來嬉笑道:「牛兒哥,咱莊戶人家實實在在,就你那妹子粗手笨腳的,找我這樣的還差不多,顧公子一看就是讀書人,嬌貴著呢,你快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

  眾人又是一陣笑,江牛兒臉上一紅,沖那少年揚了揚拳頭:「死小子,討打!」

  那少年扮了個鬼臉,撒腿跑了,邊跑邊叫:「大舅子,快來抓我啊!」

  文笙坐著看他們嬉鬧,忍不住露出笑容來。

  那少年跑了一圈,瘋鬧得夠了,回來經過文笙跟前,打量了她兩眼,突道:「咦,顧公子你臉怎麼這麼紅?」

  他以為文笙臉皮薄,被大家調侃得不好意思,問完這話之後吐了吐舌頭,調頭跑遠了。

  文笙這會兒覺著身上一陣陣發冷,整個人像是浸在了冰窟窿裡,連骨頭縫都跟著隱隱作痛,頭暈目眩,胸腹間湧動著一股泛著噁心的躁意。

  即使是前兩天步行趕路最煎熬的時候,她也沒覺著這麼難受。

  文笙暗道一聲「糟糕」,她這身體底子還是太弱了,趕了幾天的路,剛一放鬆竟然就發作起來。

  若只是累著了還好,別是染上傷寒什麼的,眼下所處的環境缺醫少藥,一旦她病倒不起,誰知會發生什麼事?

  文笙的異樣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江牛兒挨過來,口裡道:「顧兄弟,你臉色怎麼這樣差?」伸手要往她額頭上探。

  戚琴抬手以琴弓將他隔開,仔細看了看文笙。

  文笙此時也抬頭看向戚琴,面頰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長長的睫毛翹著,雙眸如含秋水,戚琴還未如何,江牛兒在旁邊竟是看得晃了神,被戚琴一扒拉,猛然回過味來,連羞帶臊鬧了個大紅臉。

  文笙這會兒人已經昏昏沉沉的,看什麼都是影影綽綽的重影,她還待強打精神說話,戚琴皺眉道:「你需得趕緊回去躺著,別擔心,我找人去幫你抓藥,好好睡一覺發發汗看能不能強些。」

  他抬頭四望,卻不是在找雲鷺,商其隨時會出現,戲班子這十來個人他也不敢叫離開視線,最後還是托了何家村的人跑腿,就近找個鄉下郎中開方抓藥。

  等藥抓回來,文笙已經燒得快迷糊了,戚琴見臺上已經演到了神將下凡一折,就差最後捉鬼了,便商量班主快點糊弄完了好回去,班主頗為後悔昨天鬆口收留了文笙這麼個大麻煩,看在銀子的份上叫大夥草草收了場。

  回到村子裡,戚琴把趕著要照顧文笙的幾個臭小子轟走,找了東鄰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幫忙煎好了藥,親眼看著文笙迷迷瞪瞪把藥喝下肚,躺下睡著,這才稍覺放心。

  這一晚,文笙睡得極不安穩,沉浮之際,她似聽到了窗外淅淅瀝瀝下雨的聲音。

  她早忘了身處何家村,又是在冬季,怎麼會有雨打芭蕉之聲?

  朦朧間她好像回到了洛邑家中,床榻上躺著一個人,纖纖素手帶著微涼輕觸她的臉頰,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歎道:「笙兒不哭,娘最不喜歡看到笙兒掉眼淚了。娘已經和你爹爹說好了,一定要叫我的孩子一輩子過得自由自在,人之一生也就是短短幾十年,娘想看著笙兒開心快活……」

  文笙在枕上輾轉掙扎,娘親去世的時候她只有八歲,那一段往事就此埋在她的記憶深處,此刻她徒勞地想將母親留下來,滿臉都是濕汗,淚水自她緊閉的兩眼中不停滲出,滴落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

  床榻邊上站了一個白色的身影,文笙潛意識裡知道那是她的父親,顧家行六的顧君孝。這個夢裡父親始終沒有說話,文笙卻能感覺他那深切的悲傷之情。

  母親去世的時候,父親並不是像她夢裡穿的白衣裳,但從那時候起,他就再不喜歡穿顏色鮮豔的衣裳,並且一直沒有續弦,父親的琴就像此刻屋外的雨,總是寄託著無限的哀思。

  雨不知何時停住,文笙突然驚醒,外邊天還黑著。

  她頭暈目眩,硬撐著坐起來,半晌猛然回過神,適才她半夢半醒間聽到的不是雨聲,而是胡琴響。

  戚琴綽號「三更雨」,這大半夜的,難道竟是商其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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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25 AM

第二卷 第五十七章 月夜琴殺

  屋外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聲響。

  文笙摸著黑胡亂披了件外袍,找到鞋子穿上,踉蹌了兩步,推開了房門。

  房門「吱扭」一聲響,靜夜裡聽上去有些瘮人。

  院子裡自然沒有下過雨,上弦月如同金鉤,滿天星光璀璨,映得院子裡遍地都是銀輝。

  草垛邊上站了一個人,灰袍白髮,手提胡琴,正是戚琴。

  「戚老……」文笙見狀有些擔心。

  戚琴聞聲轉過身來,臉背著光在暗處,文笙看不清他此時的表情,只聽他道:「沒事了。雲鷺去追那條瘋狗,片刻即回。夜裡風大,你還病著,待在屋子裡不要出來。」

  瘋犬商其果然來過。

  文笙雖然覺著手腳發軟,方才出過那一身透汗,鼻子卻是難得通了氣,她著意嗅了嗅,院子裡彌漫著一股血腥氣,忍不住擔心地問道:「戚老,您沒事吧?」

  戚琴邁步走近:「沒事。那條瘋狗心志之堅出乎人預料,受傷之後掙脫了我的琴音掉頭逃匿,他傷得不輕,只看雲鷺能不能追到他將其留下來了。」

  文笙退回到屋裡,借著屋外的星光摸索著點上了油燈。

  戚琴也進了屋,他身上整整齊齊,神情如常,只看外表與平時沒什麼兩樣,完全想不到他適才剛經歷過一場驚心動魄的生死之戰。

  文笙回過神來,豎著耳朵傾聽了一陣,奇怪地道:「怎麼大家都沒有醒?」

  戚琴借著燈光將文笙由頭至腳打量了一遍,好像和文笙初次相識,目光中帶著審視,還有些微不解,他沒有回答文笙的話,而是問道:「你好了?剛才是什麼感覺?」

  剛才?剛才她做了一個有關前生的夢,夢見娘親去世前的情形,不覺出了一身透汗,哭濕了枕頭,到這會兒那種錐心刺骨的哀痛還未消散得乾淨,同時又不禁盼望著天人永隔的至親再來入夢。

  戚琴這般問,必有緣由,文笙如實回答:「我在睡夢中恍惚覺著屋外下起雨來,那夢境叫人傷心難過之至,突然醒來,覺著有些不對,這才開門瞧瞧究竟。」

  戚琴注視著她:「你這會兒身體可覺著不適?」

  文笙自己手摸著額頭莞爾笑道:「出了汗,已經退了燒,這會兒覺著比白天強多了,還有點兒頭重腳輕的,總算不會耽誤事了,真擔心一病不起給你們添麻煩。」

  戚琴搖了搖頭示意無妨,還待說什麼,外邊突然傳來「哢」的一聲,兩人警覺往門外望去,戚琴率先道:「看看,是不是雲鷺?」

  果然是雲鷺回來了,帶著一身寒氣,身上臉上蹭得又是泥又是水,頗顯狼狽。

  文笙留意到,他是空著手回來的。

  雲鷺進門就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喘了兩口氣,頗為不甘地罵道:「奶奶的,這麼好的機會,竟然叫這雜種逃了。」

  戚琴和雲鷺做好了準備,就等著瘋犬商其現身。尤其是雲鷺,這幾天一直不敢輕離戚琴左右,夜裡就歇在房頂上。今夜鄰居家的狗一吠輒止,雲鷺便起了警覺,等看到一個細小的白影子慢慢飄落到院子裡,立時便意識惡客上門,他等的正主兒來了。

  說實話,雲鷺自知自己的斤兩,若不是後面有「三更雨」戚琴為他壯膽,他絕不敢藏在此處,等著襲擊這臭名昭著的東夷殺手。

  那白影子站在院子中間,側耳聽四周的動靜。

  夜闌人靜,莊戶人家的院子充斥著夢中囈語的聲音,打鼾磨牙聲,還有或粗或細的呼吸聲。

  雲鷺聽著來人似是「嗤」地一聲輕笑,手中寒芒一閃多了把短刃,跟著身形一晃,就要往廂房裡去。

  廂房裡睡著包括江牛兒在內六個年輕人,雲鷺見他要撿人多的屋子先下手,不敢再遲疑,飛身自房檐上躍下,輕如狸貓手起刀落,向著那人影後背紮下。

  猝然遇伏,那白影兒雖然吃驚,卻並未慌亂,身體不可思議地扭曲了一下,如一縷煙霧隨夜風飄忽未定,雲鷺這原本勢在必得的一擊竟然落了空。

  來人反身便要還擊,此時一旁戚琴所在的屋內突然響起胡琴聲。

  第一個音響起,入耳竟似黯啞的哭泣聲,來人身子巨震,顧不得再應付雲鷺,轉身就要循著琴聲撲去。

  雲鷺身子一側擋住了他去路,使出渾身解數,抵擋著來人那疾如狂風驟雨的殺招,雲鷺深知,殺死商其固然重要,樂師更不容有失,只要戚琴無恙,控制商其那是早晚的事。

  果然他只硬挨了一瞬,胡琴聲突然變得激越起來,連著幾個回轉滑音,來人的招式大見散亂。

  雲鷺一擊未中被他閃開,戚琴那裡已經由徵轉羽,琴聲婉轉,彷彿其中真夾雜著咿呀人語,那是白彰兩州深陷戰火的百姓在掙扎呼救,是枉死在商其刀下的亡魂在詛咒呻吟。

  商其終於受不住了,一招未能躲開,被雲鷺手中刀深深紮入了前胸。

  垂死的威脅令他猛然清醒過來,暫時擺脫了琴聲的控制,意識到此地是個專門為了對付他預先設下的陷阱,顧不得再害人,掉頭往村外奔去。

  雲鷺自恃腿腳靈便隨後追去,幾下殺手竟奈何他不得。

  商其負傷且戰且逃,竟一路逃到了何家渡口,雲鷺阻攔不住,眼睜睜看著他躍入了金鉤河。

  雲鷺空手而歸著實沮喪,今晚這一戰不說旁的,他的身手比之商其弱了不是一星半點,離開江湖這兩年,他是過得安逸了,可也不復當年之勇。

  戚琴沒有因之責怪他,而是溫言道:「我估計那商其沒有一兩個月好不了,你這段時間也累得不輕,今晚好好休息,其它的事明天再說。」

  安置好了雲鷺,他向文笙招了招手:「你隨我來!」

  文笙摸不著頭腦,隨他出了屋,踏著清輝來到廂房外,屋裡鼻息沉沉,呼嚕聲此起彼伏。

  戚琴回過身來,以手裡的琴弓往四周劃了個圈子,同文笙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聽動靜?今晚這院子這麼多人,除了我和雲鷺,你是唯一一個醒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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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28 AM

第二卷 第五十八章 隱士王昔

  今夜戚琴無意驚動戲班子的人。

  他這麼多年浸淫胡琴,對琴音的控制早已是爐火純青收放隨心,夜裡這一段胡琴,在商其聽來驚心動魄,可對其他人卻沒有這麼大的影響,甚至會叫他們睡得更沉。

  所以文笙突然驚醒,還出門來察看,著實出乎戚琴的預料。

  就像同一首樂曲聽在不同人耳中,會有不一樣的感觸,不管是那妙音八法還是他自行領悟的琴曲,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也會有很大的差異。

  有些人自身的意志足夠強,外力很難惑其神智,方才的殺手商其就始終保持著一線清明,最後掙脫了控制,戚琴覺著文笙可能也是這種情況。

  可文笙又不同,她從來沒有接受過這方面的訓練。

  這便是做為一個樂師的天賦。

  戚琴心下了然,卻沒有繼續點醒文笙,就此打住了話題,擺了下手趕她回屋睡覺:「已經很晚了,你還病著,快去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文笙身體雖然疲倦,精神卻十分亢奮,被夜裡這事鬧得了無睡意,不過看樣子接下來戚琴明顯是要和雲鷺商量後續的事宜,不說別的,院子裡還有大灘的血漬和打鬥留下的痕跡,不收拾妥了,天亮勢必引起眾人的猜疑恐慌。

  她依言老老實實回房去,插上房門睡覺。

  到天快亮的時候,她還真是迷迷糊糊睡著了,等她一覺睡醒,戲班子的人都已經起來了,在院子裡喧喧鬧鬧地洗漱。

  大家對昨夜差點兒送了命的事全不知情,收拾完了還要外出接著唱戲。

  戚琴向班主請辭,說是顧公子不巧病倒,他要陪著去縣城看大夫,其實文笙的病狀已經大為減輕,這不過是戚琴找的一個托詞,商其昨晚吃了大虧,下次再出來作惡還不知何年何月,戚琴還有很多正事要做,不可能一直混跡在戲班子裡,正好以此脫身。

  他帶著文笙離開,卻將雲鷺留下善後。

  「戚老,雲鷺他……」

  「我們先去大興,估計著有個七八天他會自己追上來。商其從來做事狠毒,我怕咱們前腳離開,他養一養傷,回去何家村拿無辜的村民撒氣。」

  文笙點頭,戚琴久曆世情,考慮問題縝密周詳,她跟在一旁覺著學到了很多。

  只是文笙沒有想到,戚琴這等人物先前竟不是裝窮,也不知他怎麼混的,一大把年紀了身上竟然沒有什麼積蓄,一路帶著文笙步行,遇到人多的地方就找個地方坐下來拉上一段,跟大夥收點兒賞錢做盤纏。

  文笙長這麼大,還從未做過這等不計身份的事,不過只看戚琴的行事,她就知道這老人已經習慣於此,若她拿出銀子來雇車反而不美,這叫她想起先前自己一時心血來潮對費文友許下的豪言壯語:「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

  文笙索性換了裝束,和戚琴扮作祖孫二人,戚琴拉琴,她就在旁張羅著收錢。

  反正老人家拉琴,她百聽不厭。

  如此等到了大興,文笙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看得出戚琴對文笙一路上的表現十分滿意,他問文笙:「你之前跟著鳳嵩川他們去京城,是想學習音律?」

  文笙心裡一跳,前生的遺憾加上這段時間所見所聞,她這時候內心對於學習音律的極度渴望連她自己都有些驚訝,戚琴這樣問,莫不是有意收下她這樣一個學生?

  可想到一直以來,戚琴對雲鷺的態度,文笙很快便冷靜下來,她還是受了前生的影響,在這大梁,音律已經不再僅僅用來寄託情懷,它成了某種生殺予奪的特權,非親非故的,戚琴怎麼會這麼草率便把性命攸關的東西相授?

  她想通了這點,目光恢復澄澈,肅然道:「不瞞戚老,學習音律是我現下最大的心願。」

  戚琴似是早知她會如此回答,又問道:「這世上,能發出動人旋律的樂器有千百樣,你想學什麼呢?」

  文笙明知道這時候要投戚琴所好,應該答一句胡琴,但她心中對此早有答案,不想為了討好戚琴,改變自己的初衷,遂坦然回答:「晚輩最想學的其實是古琴。」

  「哦?」戚琴聞言有些意外。

  「古琴和雅恬淡,乃是樂器中的君子,晚輩心慕已久。」

  戚琴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當今世上公認的古琴第一人當屬譚國師,可誰若是說他琴聲和雅恬淡,所有的樂師都知道那是胡說八道,器中君子一樣奏得出『妙音八法』。」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你年紀還小,能說出這麼一番話來已經很不容易,我有一位老朋友,古琴彈得十分不錯,他的琴聲會令聽者陶醉,卻不會叫人迷失了神智,故而只有那些真正淡泊名利的人才會懂得欣賞。這一點他不像玄音閣的那些樂師,也不像我。現在這人正好就在大興,你若只是想學琴,而不是學什麼殺人之法,我到是可以帶你去見一見他。」

  能得戚琴贊一聲不錯,那這人古琴彈得必然極好,文笙大喜過望:「多謝戚老成全,晚輩求之不得。」

  戚琴微笑道:「切莫高興得太早,我醜話說到前面,他那脾氣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戚琴的這位老友姓王名昔,早年也曾給權貴子弟作為教習,為他們啟蒙音律,後來得罪了人,對方散佈流言,說他教授的方法不對,凡是得他啟蒙的樂師都會步入歧途,日後沒辦法再進入玄音閣深造,致使他最終被掃地出門。

  王昔半生漂泊,直到這幾年才落腳大興,在青泥山上隱居。

  青泥山是大興境內一座不出名的荒山,山不高,上面種著成片的松柏,大冬天的草木不發,溪水乾涸,枯枝上舊雪未融,掩映著其中幾間破房子,看上去頗顯蕭索。

  戚琴一邊上山,一邊笑對文笙道:「你看,要和雅恬淡,日子可清苦得很。」

  何止是清苦,兩人到時,正聽到松林裡面有人大聲呵斥:「你個老東西,這山、這片林子都是我家老爺的,你白住這麼久,還隨意亂砍我們老爺的樹,也該給個說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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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6-7-29 12:31 AM

第二卷 第五十九章 壞脾氣

  戚琴和文笙相顧愕然。

  這等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竟然還是有主之物?

  那小子還在大聲嚷嚷,卻聽一個口音濃重的聲音道:「你們是哪家的刁奴?六年前老夫來此居住,青泥山上只有些百年古木,沒有人照管,連根都快被蟲子啃光,老夫在此一住六年,種下這滿山松柏,按照大梁的律法,山野之草木藥石,有人已加功力,或刈伐積聚而輒取者,以盜論。」

  文笙腳下頓了頓,不問可知,這個人必是戚琴那位擅長古琴的老友王昔。

  與他爭執的幾個奴才可不管什麼律法不律法,高聲喝道:「放屁,我家老爺已經出銀子把這方圓百里都買下了,這青泥山上一根草一塊石頭都跟我們老爺姓!你擅自用我們家的百年古木制琴,沒抓了你送官就不錯了,還敢白拿不成?」

  王昔怒極反笑:「我說怎麼回事,原來是看老夫做出古琴賣了錢眼熱,世人之貪婪狡詐,可見一斑。」

  幾個奴才受命而來,哪裡管他在那裡發什麼感慨,登時便有帶頭的喝道:「老東西,別耍賴,你不肯掏銀子,就先拿這幾張琴頂賬!」

  說完了,屋子裡傳來亂哄哄地爭搶聲。

  戚琴臉色一沉,握緊了手裡的胡琴,朗聲道:「住手!王昔老友,戚琴來訪。」

  遠處傳來的爭執喧鬧聲並沒有因為戚琴這句話而中斷,突聽得「砰砰」兩聲巨響,跟著「嘩啦」「嘩啦」不知什麼東西被推倒在地,餘音嫋嫋響成一片。

  王昔的聲音再度響起來,似譏似嘲:「要搶是不是?隨便你們,你們這幫刁奴,看好什麼隨便拿就是了!」

  與王昔的嗤笑不已相反,幾個奴才七嘴八舌大聲怒喝,全都惱羞成怒。

  「你個老不死,敬酒不吃非要吃罰酒!」

  「奶奶的,不抓你到牢裡吃板子,看來你個老東西是不會老實。」

  戚琴帶著文笙已經趕到了幾間破房子外邊,但見房門大開,門口站著幾個家奴,地上滾著一張古琴,好好的琴上面全是泥土,底板裂開老大一道口子,琴弦也斷了幾根,文笙眼尖地瞧見屋裡地上也丟著東西。

  這王昔方才一怒之下竟然將琴全都摔毀了,怪不得幾個奴才氣得跳腳。

  一張好琴的價值非是用金錢可以衡量,文笙見狀不禁暗暗心疼,同時又想:「明明戚琴都先出聲了,有『三更雨』在,什麼事情解決不了?可這個名叫王昔老頭兒卻還是將自己的心血全都砸乾淨了,好剛烈的脾氣。」

  戚琴見狀顯是生了氣,不再多言,手中琴弓一擺,胡琴聲響起,一上來那琴聲就十分激越,文笙只覺耳畔「嗡」的一聲,好像有一股寒風吹過了松林。

  距離戚琴最近的一個家奴立時便有了反應,他兩手往胳膊上一抱,嘟囔道:「怎麼這麼冷?」五大三粗的模樣突然做出這樣一個動作來,叫不知道的人看到,只會覺著怪異到有些好笑。

  但此時在場的卻沒人笑得出,幾個鬧事的家奴很快俱都變了臉色,湊在一起張皇四顧,好像林子裡隱藏著許多厲鬼,隨時可能撲上來捉住他們啃食。

  一個六旬上下的乾瘦老者隨後自屋裡出來,看到戚琴,板著張長臉不悅地道:「又是這樣,最煩你們來這手,烏煙瘴氣,亂七八糟。」

  戚琴不以為忤,手上胡琴「吱扭」一聲,像是誰人在說話。

  領頭的家奴一聲驚呼,不辨方向抱頭鼠竄,有人帶了頭,其他幾個也都面露驚恐之色,「啊啊」叫著一路狂奔而去,連鞋都跑掉了也不敢回頭,好像後面有可怕的鬼怪在追趕他們。

  直到幾人逃得不見了影,戚琴才收了琴,緩步上前,道:「都一把年紀了,怎麼火氣還這麼大?」

  那老者瞪眼望向他,半晌才從鼻子裡「嗤」了一聲:「一幫鼠輩,也敢來勒索老夫,我看他們能奈我何。」

  戚琴心疼地望了望地上幾張摔壞了的琴:「傷敵八百,自損一千,我人都來了,你這又是何苦?」

  那老者冷笑道:「千金難買我樂意。你戚琴可是大忙人,無事也想不起我來,說吧,勞你屈尊跑到荒山野嶺來見我這無用之人,到底有什麼事?」

  戚琴顯是早習慣了他的臭脾氣,也不生氣,笑了笑,指著一旁的文笙道:「我給你送了個學生來。看看怎麼樣?小姑娘人很聰明,天賦我看也不錯,樣樣都比你以前教的那些蠢物強,你應該謝謝我這老朋友才是,可別把適才受的氣發到我身上來。」

  又向文笙道:「這就是我和你說的師父。還不見禮?」

  文笙上前欲行禮,王昔卻避而不受:「都說了那些是蠢物,有什麼好比的?你既是看著樣樣都好,為何不自己收下了教導?哼,推卻不過人情,送到我這裡來了,你當我這裡是什麼地方?」

  戚琴微微歎了口氣:「你有所不知,我要收弟子可麻煩得很,還需先跟社裡打過招呼,唉,再說顧姑娘自己也是一心想學古琴。」

  王昔怔了怔,這才拿正眼打量了一下文笙,不知文笙哪裡長得不合他意了,他眉目一皺,吹鬍子瞪眼道:「說不收就不收,難道還賴上我了不成?趕緊走,沒得以後又怪老夫誤人子弟!」

  文笙躬著身子保持著欲行禮的姿勢,聞言求助地望向戚琴。

  戚琴煞有介事點了點頭,手拈鬍鬚:「還真是賴上你了,我已經答應了顧姑娘,怎麼能說話不算數?你若不肯收這徒弟,至少這青泥山往後你是待不住了。」

  王昔大怒,兩條長眉漸漸豎了起來。

  戚琴笑道:「難道你真捨得這幾株千年古木,和你親手栽種的這滿山松柏?大不了你收下她,做為交換,我想辦法把這青泥山辦成你名下產業,這買賣可使得吧?」

  王昔怒目而視,半晌丟下一句話:「隨你們的便吧!」一甩袖子轉身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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