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八爪南宮 -【蒹葭】《全文完》
頁: [1] 2 3 4 5 6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09:37 AM

八爪南宮 -【蒹葭】《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6-7-2 11:09 AM 編輯

【書名】:蒹葭(另名:蒹葭.絡衣)

【作者】:八爪南宮

【內容簡介】:

  有一天,你會遇到這樣的一個人。他比夏陽燦爛比春花暖,待他來到你的身邊,你會感激歲月所有的不公和殘忍,你會忘卻前塵往事的所有冰冷,你會知道,這一生如此多舛,不過是為了要遇見這樣的一個人。

  紅衣一劍盡挽山河,逐鹿天下,繁華過後,拱手河山討你歡——沈絡

  冰雪盡頭,明月天涯,蒹霞蒼蒼,白露為霜——蘇傾容

  愛也是種傷害,殘忍的人選擇傷害別人,善良的人選擇傷害自己。

  ******

  這是一篇超級混亂的雜燴文,古言、帶點點奇幻。

  主角是兩個男主。

  桃花腹黑美丞相蘇傾容 vs 美人龍

  傲嬌冷豔小皇帝沈絡 vs 身世悲慘的小姑娘,都是1v1~

  PS:本文為高H肉文,有大量情慾描寫,不喜勿入,另本篇是小皇帝的故事,丞相的情節待作者補完。

*1.本文內容皆從網上蒐集轉載,本人不承擔任何技術及版權問題。
*2.任何商業利益上行為與本人無關。版權為原作者所有。
*3.支持原作者,請購買正版。...<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09:46 AM

契子-其一 破水

  藍,一片碧水之藍,寒冰之冷。

  他雙目半睜半闔,透過粼粼水波,透視著碧水之上,高闊明遠的天空。

  一切都在緩緩下沈,青色絲線一樣的長髮被水光洗的明豔柔軟,海草一樣隨意流蕩。

  原來死,如此簡單。

  水波之上停著冷冷的幾艘木白色船隻,還有頭戴斗笠的,陰冷森涼的貪婪的眼。幾隻腦袋從那木船上俯視下來,模糊而扭曲。

  「哈哈,他死定了。」聲音透過波濤傳來,模模糊糊的,彷彿隔著一層砂石,緩緩震動。

  「可惜了,如此膚白貌美、面若好女,應該要嘗一嘗再丟下去────」

  「千萬別!你若被他美貌迷惑麻煩就大了!老夫人的意思是立刻……」一個男人在脖子上比了個「卡嚓」的手勢,古轆古轆轉著渾濁眼珠。

  「唔唔,可惜了。」鮮紅的舌頭貪婪舔上肥厚唇瓣,依依不捨的狼綠目光緊緊盯著清水中緩緩下沈的緋色身影。

  輕袍緩帶,柔軟的纖細長髮,碧水波濤中緩緩下沈。

  飄搖衣衫輕柔的像是在風中婉轉擺蕩,如一片被晚霞鍍上丹色的浮雲,不可思議的柔長青絲下露出觸目驚心的雪白膚色,明明是快要溺斃的人,可他的姿態,卻如於九天雲上翩躚閑渡。

  連死,都這麼美────

  那身影緩緩下沈,浸透了冬日最冷的水,彷彿吸走了水面上的所有光彩,在碧波中漸漸沈浸下去,終止不見蹤影。

  如此便是命絕於此了罷。

  他淡淡的想,於生於死,他其實都沒有太多執著,老夫人實在無須如此大動干戈,想要他離開的話,其實說一聲就好了。

  背脊被什麼東西托住,他緩緩的閉上眼。

  溫暖的觸感從唇瓣上傳來,一個瘦弱的,纖細潔白的手臂,慢慢費勁的揪住了他肩膀處的衣衫,他的嘴唇裡被人渡來一顆小小的溫暖的珠子。

  唔……

  他淺淺睜眼看著,眼前波光明滅,波瀾不驚。

  死水之中,他彷彿停在了半空,沈重的身體被一股力量死死拖住。

  水波朝著逆流的方向開始蕩漾,青絲紛亂,白玉頰邊劃過巨大的尾鰭,鱗片冰涼而溫潤,彷彿千百顆鑲嵌完美的珍珠貝。

  努力拖曳著他的小傢伙,被水波沖的搖搖盪蕩,雙手費勁的在激流中拽著他,秀致的小臉憋得通紅,一頭短短的銀色頭髮,和他幽魅的青絲錯落糾纏。

  「要報你的放生之恩!」

  細細的聲音透過水波傳來,小傢伙咬牙切齒的拔蘿蔔一般使勁努力著,「要報你的放生之恩……呀呀呀……」

  呵……

  如此奇異的生物,卻沒有帶給他沒太多的驚訝,他甚至沒有奮力一遊去幫助那個身影來減輕負擔,只是隨波逐流,任它拼命搖擺著豔麗的尾鰭,將他向深淵之上拼命拖去。

  「嘩啦!」

  潑水而出的晶瑩彷彿一片燦爛盛開的水珠巨花,他的身體被猛力舉出,陽光照在濕冷的身體上,帶來灼燙一般的劇烈溫度!

  哈哈!我成功了!

  銀鈴一樣得意的笑聲,他聽著,身體被拱了幾拱,推上了深淵旁黑沈的巨岩。

  被凍得幾乎喪失知覺的指尖動了動,滑過那片冰涼濕潤的巨大尾鰭,卻只一瞬。

  然後是重物跳躍出水面的聲響,小傢伙興奮的身體高高躍起,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優美的光弧,銀色短髮陽光下耀目一閃。

  撲通!

  小身影重新沒入水中,留下一圈圈蕩漾的波痕,從此不見蹤跡。

  餘留巨大的水花,金光燦爛。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契子-其二 帝相

  自古君臣分而治之,然當世自有名臣,越君主封制,居萬人之上。

  這就是蘇傾容。

  史官對他的評價是,玉容雅素,美類好女,然為人陰靜,不可相與。

  這位丞相在北周國史上,毀譽參半,他帶來了一個近乎於四海平八荒的強盛時代,卻也帶來了北周歷史上,最為混亂的宮闈傳說。

  %%%%%%%%%%%%
  
  沈絡,北周的第六代皇帝。自幼被幽禁於蕭華宮,整整六年,於昭和三十八年被蘇傾容擁立為帝,諡號文皇。

  而史官們對於這位皇帝的評價是:

  「帝初孱弱,然隨年見長而焉有四海,即位後躬行節儉,水旱朝告夕賑,無有壅蔽。知人善任,表裡洞達,雄武智略,更蓋高祖。六師屢出,漠北塵清。至其季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受朝命而入貢者三十國。福隕之廣,遠邁朝堂。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簡而言之,是個比較猛的皇帝,基本上文韜武略無可指摘,然而,如果沒有下面的一段話的話,這位陛下一輩子就可算是完美了:

  「然帝於宮闈中勢咸不振,初媚於相,而後掣肘於后,帝后六十餘載,帝每每不得宮門入。」
  
  簡而言之,是個怕老婆的貨。

  %%%%%%%

  這兩個人,震四海平八荒,於情史上,卻只有慘不忍睹四個字可以形容。

  極其,慘不忍睹。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09:53 AM

第一章 奪宮

  夜晚的北周皇宮,梨枝玲瓏,落花芬芳。

  極其靜謐。

  石成領著只有大約一千人的小隊,遙遙注視著封閉的蕭華宮。

  那宮殿紅牆斑駁,形容冷落,在蒼翠松柏的遮掩下敗露不堪,寒薄如雪洞。即便是在初春的綿柔輕雨中,依舊荒廢而委頓,不見半絲生機。

  月還未上中天,不是動手的時候。

  他身體貼著紅牆,被粗糙的牆皮刮擦著脖頸,心跳如鼓,默默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丞相大人。

  北周成敗衰亡,只在今夜,或者說,只在蘇傾容一個人的身上。

  今晚,要奪宮。

  這裡宮牆沈靜,萬里清寂,初春的雨帶著甜味,沈甸甸的打在嫩葉上。石成握緊了刀,等待著蘇傾容的到來。

  %%%%%%%

  昭和三十八年,北周陷入了立朝以來的最大危機。

  因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天子現在已經不在龍座上了。

  年初的時候,瓦剌人來襲,他們一舉調動了數十萬的騎兵,燒殺搶掠勢不可擋,直逼都城。

  昭和帝即位以來從沒有爆發過如此大戰爭,這位皇帝幾乎完全沒有作戰經驗,一下子慌了手腳。

  他於朝堂上盲目亂亂點了幾個將軍,卻因為用人不慎而連連敗兵。無奈之下,昭和帝選擇御駕親征。

  昭和帝是一個非常溫和敦厚的人,他雖然貴為天子,但是對身邊的太監宮女們都很好,對大臣們也禮遇有加,他是一個談吐中令人如沐春風的謙謙君子,一個好人。

  但一個好人未必適合做帝王,事實證明,昭和帝作為一個天子,極其失敗。

  他在到達前線────焦化城的第一天,北周軍隊就全線崩潰,昭和帝被瓦剌敵軍俘虜,成了敵軍手上的人質。

  這下子糟了。

  自家的皇帝被人抓了,晴天霹靂,北周朝廷一片混亂,後宮更是亂上加亂。

  後宮裡皇后和嬪妃們哭成一團,大臣們更是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有建議立刻南遷的,有建議重金議和的,有立馬打算辭官避禍的,山河破碎,社稷飄搖。

  瓦剌人已經堵到了旭陽關口,還差十里地就進入京郊範圍,他們手裡還押著北周皇帝,別說旭陽關守將頂不住,就是朝堂上的三朝元老們都半天給不出一個對策來。

  其實皇帝被俘虜了不可怕,想坐這個位子的人能從宮門口排到西大街,皇帝嘛,死了一個再換一個就好了,與帝國也沒有多麼不可或缺。

  可麻煩就麻煩在,皇帝他沒死,而是被活捉了。

  瓦剌首領放話過來────你們皇帝在我手裡,該給錢給錢,該撤防撤防。

  相比於領土,瓦剌首領對於金錢更感興趣,在他看來,這個活捉的皇帝就是一個現擺著的搖錢樹,沒事拿去北周晃一晃,要多少贖金還不是隨他開口麼?

  朝臣們生吃了瓦剌人的心都有────幹嘛留個活的皇帝啊,死了多好!死了就可以趕緊的立馬的立一個新皇帝,把事情推上正規,或者失蹤也行,等新皇坐穩根基,就算昭和帝活著回來也沒什麼太大作用了。現在倒好,碰上了最差的情形,皇帝不但沒死,還做了人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的問北周要錢。

  要錢就要吧,可問題是給了錢給了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啊!看那草莽部族們蠻不講理的勁兒,要是給了錢,嘗到不勞而獲的甜頭,他們搞不好會每年來收一趟皇帝陛下的人身保護費,跟拿壓歲錢似的。

  要死不死的敗家皇帝啊!

  然而這些話,大臣們只敢在心裡嚷嚷,沒人膽敢說出嘴來。

  朝堂上的眾臣們還在慢慢琢磨對策,然而後宮就不同了。

  丈夫被俘的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靂,劈暈了皇后。

  就在瓦剌索要贖金的同一時間,皇后迅速作出了反應:皇帝是最重要的,將後宮能夠聚齊的金銀珠寶全部收集起來,其中甚至包括皇后本人的嫁妝,統統一起打包,就要送去瓦剌軍營贖回自己的丈夫。

  但比她反應更快的,是年僅十七歲的丞相蘇傾容。

  運送金銀的車馬還沒走出宣武門,就被丞相府的私兵扣住。

  一看是蘇傾容的人馬,運送財物的守將們都懵了,也不敢抵抗,就原地將準備運出宮的財寶又運了回去。

  蘇傾容,北周朝廷幾乎一手遮天,謄養了十萬私兵的黑衣宰相,北周最陰冷的一股勢力,在這個時候,終於出場。

  這人來歷神秘,美貌堪比女子,靜柔深沈,小小年紀就連中三甲,一路從翰林越過監察院做到了太傅,結果還沒一個眨眼的功夫,就被昭和帝緊接著一手擢拔為相。

  在滿朝堂的老頭子和中年人裡面,他實在太過扎眼,也極其低調,幾乎曾經讓所有人都懷疑昭和帝擢拔他的動機────不會是美貌惑主吧?

  在朝廷上待久了的老臣們都是人精,這人平日柔柔靜靜的,女孩子一樣,但細細觀察下來就會發現,他幾乎在所有的大事情上都插過手,大謀小斷裡都能看見他的影子,基本上十處敲鑼,九處有他。

  而再細查下去,卻又摸不到他的頭尾,可以說是無影無蹤又無處不在,陰兮兮的。

  這個人實在是太冷太靜,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被他暗暗坑一把,所以老臣們向來不欲與他為敵,紛紛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蘇傾容會就這麼陰下去的時候,昭和三十八年,文武百官們終於看到了他完全不同的一面。

  蘇傾容當庭殺了皇后。

  因為贖金被扣押,那風韻猶存的婦人殘妝淩亂,猶帶淚雨,硬是闖上了朝堂,試圖說服百官派人將她好不容易湊齊的贖金運出旭陽關去,換回被扣押的夫君。

  這一年,春天來得早,梨花如雪,滿滿的壓了一枝頭的芳香,薄有山花取次開,淡淡的雨。

  就在皇后撕心泣血的時候,蘇傾容從九重宮闕中慢慢行來,細而長的手指頭籠在袖口中,冰肌玉骨,粉面朱唇,薄霧輕籠,木樨如雪,彷彿他身上的朝服也帶著濕潤水汽。

  他微微垂著頸子,眉心一點淡淡的朱砂紅,柔軟長髮下露出一抹涼雪一般白的肌膚。蘇傾容對著滿面淚痕的皇后娘娘淺淡微笑,只說了四句話。

  「敗軍之帝,不許救,不必救。」

  「社稷為重,君為輕。」

  「陛下萬人之上,錦衣玉食,人命螻蟻,盡享榮華數十年,卻連一國興亡都擔不起,贖回來又有何用?」

  紅唇微彎,青絲如霧。蘇傾容柔靜的如同月下美人,挑著淺淺的弧度,就有了那麼一種冰冷而澄澈的風姿。

  「還不如,去死吧。」

  皇后聽得目眥盡裂,張牙舞爪,瘋了一般朝蘇傾容撲過去!

  蘇傾容微微退後了一步,向後伸手,毫不猶豫的抽出殿前侍衛的劍,然後左手鉗住抓撓過來的皇后,右手乾淨俐落的割斷了她的脖子。

  當著所有人的面。

  血霧噴濺而出,蘇傾容一身濕黏血腥,卻清涼如同置身事外,他鬆鬆的插回侍衛的劍,將皇后斷裂了一半的脖子的屍體輕輕放回地上,然後,依舊那樣靜默溫柔的攏起了袖子。

  踩著血濕的腳印,蘇傾容輕漫緩步,走上玉階,站在空蕩蕩的龍椅邊。

  那血液黏稠的聲音沾在地板上,有種微妙的滴答聲。

  「從今天起由我攝政,異議者殺。」

  蘇傾容非常平靜的垂著眸子,看也不看滿地瞠目結舌的朝臣,聲調緩慢而陰柔。

  「從今日起,吵著要遷都者殺,自亂朝堂者殺,攪擾軍心者殺,辭官避禍者殺。」

  然後他宣佈,廢除昭和帝皇位,改尊為太上皇。

  遠在瓦剌軍營的昭和帝聽到這個消息,一口血沒上來,差點昏死了過去。

  蘇傾容誤朕矣!

  昭和帝連連哭歎,聽聞皇后的死訊,他更是被打擊的形銷骨立,不成人形,短短時間內就瘦了一大圈,頭髮灰敗,染上風霜一樣的蒼白。

  瓦剌吃食粗陋,身處敵營日日提心吊膽,昭和帝唯一的指望就是北周立刻送來贖金換他回宮,他天天等天天盼,即使是站在荒地土坡上,也要朝著北周的方向遙遙張望著,渴盼著。

  可他沒有想到,竟然是這個被自己一手提拔上來的少年丞相,在這個時候廢了他的帝位!

  蘇傾容不但放話不給贖金,甚至連他的生死都不打算多管,著手改立新帝!

  昭和帝很有自知之明,他的知道自己不算是個雄才大略的皇帝,自從外敵入侵以來又總是錯謀錯斷,但他怎麼也想不到,一向倚重蘇傾容會如此對他!

  當初提拔蘇傾容,是看重他行事俐落乾淨,可以替自己處理好些不那麼光明正大的事情,但昭和帝現在才明白,自己從來都不懂得蘇傾容。

  黑洞洞的朝堂上,那個白皙美貌,有著女子一般精緻美貌的丞相清冷淡漠的垂著白淨的脖頸,輕柔而淡漠的對他說了一句話:

  「陛下用臣為相,臣必以死報之。但若陛下和北周利益衝突,臣定會捨陛下而就北周。」

  啊,怎麼能把這麼重要的話忘了呢?

  蘇傾容,蘇傾容!

  昭和帝壓著劇烈鼓動的胸口,在瓦剌軍帳裡昏沈沈的舉拳捶地。

  要命的,他當時怎麼就沒有聽懂這話呢?蘇傾容的意思是,他只會忠於國家,而不會忠於皇帝啊!

  「陛下……陛下……」被一同擄來的貼身小太監寧喜驚慌的擦拭著昭和帝血粼粼的嘴角,一面拍撫著他氣喘咻咻的背,「陛下放心……蘇丞相一定會想辦法,他不會扔下陛下不管的……」

  「他會。」昭和帝粗壯的指節緊緊抓著寧喜細瘦纖白的手腕,「他一定會。」

  「蘇傾容為了北周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朕只擔心……擔心絡兒……」說罷使勁咳嗽,緊緊皺著花白的眉頭。

  寧喜垂下了眼睛去。

  絡兒……啊……

  原來,陛下還記得那個被幽禁的小皇子麼。

  他唯一的,從未關懷過的,親生骨肉。

%%%%%%%%

  昭和帝從來生養艱難,四十多歲也不過得了一個兒子,這個兒子,還是靠全後宮裡的嬤嬤宮女們偷偷保下來的。

  皇后早年曾經是昭和帝的侍婢,非常受皇帝寵愛,但皇后先天有所不足,在流掉了第一個孩子之後就再也無法生養。

  昭和帝不嫌棄她,數年如一日的疼寵有加,然而,皇后卻從此性情大變,滿懷著失落和仇恨,她不再容忍任何其他嬪妃誕育皇帝的龍種。

  這些年裡,宮裡的皇子皇女們死的死、失蹤的失蹤,而沈絡,是被自己的母親蘭昭儀拼死暗藏在一個老太監的食籃裡,才堪堪避過一劫。

  她知道,兒子的啼哭已經驚動了中宮,那個因為無法生養而燒灼著嫉妒的火焰的女人,定然不會放她們母子一條活路。

  送走了兒子,蘭昭儀自知逃不過皇后毒手,先一步就吞金自盡,老太監頂風冒雪找來一個京郊窮苦人家的死嬰頂替,才算是糊弄了過去。

  沈絡活了下來,在昭和帝的後宮裡悄悄活著。

  老太監找了一間空置的房子,將小皇子安頓了下來,他很乖很好帶,皇后的侍衛曾經無數次的經過這個房間,都沒有聽到小皇子一句哭聲。

  然而即便如此,避開皇后的耳目也快要變成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但就在他們頂不住了的時候,蕭華宮的一位廢妃伸出了援手。

  廢妃曾經被皇后藥死過剛剛出生的心愛女兒,對這個苦命的嬰兒疼愛非常,她將孩子藏在了幾乎人跡罕至的蕭華冷宮裡,幾個宮女和嬤嬤,還有太監們,從少得可憐的俸祿裡面湊齊銀子,買來乳糕裹著蜜糖餵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

  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無論是宦官還是宮女,都一致的保持了沈默。

  這是一種溫暖而偉大的沈默。

  這個孩子,給他們在最底層的貧瘠枯燥生活中帶來了無數的快樂。

  在這座冷酷的宮殿裡,無論是太監還是韶華逝去的嬤嬤和廢妃,都決然絕不可能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時光匆匆,他們的終將如同冬日的落葉一樣,一卷草席裹身,在地底零落成泥,無人惦記。他們對於這個來之不易的孩子,都極盡疼愛。以至於,他們決定讓這個北周獨苗僅存的皇子認祖歸宗,獲得他應有的榮華富貴。

   那年春日,來的晚,空氣還是冷的,初春的花朵在冰霜中被凍僵,還沒有開放,就紛紛混著春雪掉落在泥土裡,唯有皇后宮裡用溫泉滋養的牡丹,四季如春,嬌媚絢爛。

  廢妃衝出了蕭華宮,在昭和帝攜著皇后玉手和百官於御花園裡歡宴的時候,當著帝王的面一頭碰死在了冰冷的宮柱上!

  血光鮮豔,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開出了耀眼的紅色飛花,順著玉石宮柱,順著漢白玉石階,仄仄的蔓延開來,滲入了皇后腳下盛開著嬌豔牡丹的泥土。

  她掙扎著蠕動至目瞪口呆的帝王足前,伸出手去,揪住這個早已經遺忘了她容顏的,陌生的丈夫,沙啞開口,「陛下……陛下倖存龍子……乃蘭昭儀所生……臣妾……臣妾求陛下看看他……孩子、孩子長得和早逝的太后……一模一樣……斷……斷不辱宗廟……」

  「臣妾自知必死無疑……但……只要皇上為小皇子做主,我雖死無憾!小皇子……是您的孩子,去看看他,去看看他……」

  她握著他的衣擺,抖顫如同風中落葉,話還未說完,就僵死在了臺階上。

  皇帝渾身哆嗦,侍衛們一湧而上,硬生生將那死去的女人手指折斷,才救出了皇帝的衣擺。

  廢妃眸光湮滅,臨死一眼,卻是看向皇后,帶著對刻骨的怨毒和憤恨。

  黑沈沈如同死水的眼神,讓皇后近乎於發瘋般的尖叫起來!

  昭和帝膽戰心驚的抱著瘋狂的捶打撕咬妻子,御花園裡人聲鼎沸,百官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筆砸到頭暈眼花。

  然而,廢妃雖死,她的血卻永遠留在了那三尺玉階上,長長的一道長河,萬分鮮豔。

  那是一地用後宮寂冷女人鮮血書寫出來的恨。

  深深的嘈雜和沈寂之後,巨大的喜氣由百官之中爆發開來────

  天子有後了!

  昭和帝驚喜又為難,皇后近乎於癲狂,說什麼也不允許他前去蕭華宮探望,皇帝懦弱,遲遲不敢承認兒子的身份。不僅如此,皇后還雷厲風行的處死了所有養育小皇子的嬤嬤和太監。

  她當即就要對小皇子下手,領著一票宮女握著粗大的廷杖氣勢洶洶的趕往蕭華宮。千鈞一髮的時候,還是翰林的蘇傾容擋在蕭華宮門前,劈手就是一耳光,當著皇帝的面將皇后狠狠扇翻在了地上!

  「皇后禍亂宮闈,還打算動搖國本麼?」

  那個沈魅優雅,如同女子一般美貌的少年,冷冷壓低著眉眼,素衣黑髮,傾國傾城。

  春華厭仄,所有人都記得那日半歇的迎春花和早桃花含苞待放,骨朵兒淡黃輕紅,韻致楚楚,風過梧桐,水流卷紅葉,蕭華宮前樹蔭綠滿庭院,而那個清肌玉骨的少年,姿秀溫雅,在破敗宮門前冷冷的籠著長袖,美若女子,卻冷若冰霜。

  皇后捂著紅腫的臉呆愣跌坐在地,眸子都能冒出綠光,一副要將蘇傾容生吃了猙獰表情。

  蘇傾容退了幾步,背脊貼著蕭華宮的大門,那門破舊,紅漆剝落,但裡面,關著的是北周未來的帝王。  

  「傷皇后鳳體,臣按律當斬,誰也別想碰小皇子一根指頭!」

  少年手持免死鐵券,扔去昭和帝腳下。

  「這是我北周太祖欽賜的免死鐵券,加害皇子,就是加害皇家宗廟,你們誰有膽就來!」

  皇后宮裡的宮女們噤若寒蟬,連皇帝都對蘇傾容不起脾氣來。

  蘇傾容動手之後就立刻呈上了死諫的摺子,一雙形狀優美,如同靜夜星空般的桃花形眸子,三尺軟波之下陰冷柔魅。

  他早就已經提前一步將小皇子的消息昭告天下,蘇傾容門生眾多,只要皇帝敢要他的命,他就敢讓皇帝顏面掃地。

  宮女們扶著髮絲散亂,臉頰浮腫的皇后跌跌撞撞離開,皇帝也喟歎一聲,看了看緊閉的蕭華宮門,轉身而去,最終,都沒有去親自看兒子一眼。

  就是那一天,小皇子得到了從未有一面之緣的父皇賜下的名字,沈絡。

  同一個月,小皇子得到了安景王的封號。

  這是他的父親給予他的,一點點菲薄的榮耀和承認。

  沈絡依然被禁閉在蕭華宮,他不能出宮建府,不能結交權臣,他甚至連自由活動的權利都沒有。

  皇后極其苛刻,雖然不要他的命,在吃穿用度上卻無比克扣,以前廢妃和嬤嬤們還會動手做些手工活,托人拿出去給他換取吃穿用品,而現在,這些疼愛著他的人全部被皇后杖斃,沈絡從此,完全孤寡無依。

  他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抬頭看著小院上方狹窄的天空,或者在盛夏時分靠在院子裡的老榆樹下,依偎著難得的清涼。

  沈絡很喜歡居住在大樹上的黃鸝鳥,它們在樹上做了窩,還生了小鳥。沈絡總是在大鳥離開的時候去幫他們照顧著孩子,雖然經常餓著,但他還是儘量將吃剩的乾糧省下來一點,一粒一粒掰碎了餵養幾隻搶不到食物的弱小雛鳥。

  可沒過幾天,就連這麼一點奢侈享受,也被皇后剝奪。

  熾陽酷熱,沈絡孤零零的站在蕭華宮的小院裡,看著光禿禿的地面,地上散落著破碎的鳥蛋和被人一腳踩扁的小雛鳥,肚穿腸爛,一地腥臭,黑豆一樣的小眼睛黑洞洞的睜著,稚嫩的羽毛七零八落。

  那唯一能帶給他一絲快樂的大樹,被皇后連夜砍去,徒留一個光禿的樹墩,在烈日下炙烤。

  沈絡默默的,俯下身去,將小鳥捧入手心,理了理,尋來一處小小的鬆軟土地,將它們掩埋。

  一抔一抔的土,陽光照在背上,火燒一般。

  小小的孩子髒著雙手,孤單的貼著門板坐下來,一陣清幽的腳步緩緩傳來,帶來梨花的香氣。

  透過門扉的裂縫,沈絡吃驚的仰頭看著石階上徐徐走來的美麗少年。

  那人白皙而清雅,彷彿女子一般,美貌的難以形容,他一手抵在門扉上,一面垂著睫毛同樣透過裂縫注視著他。

  「臣蘇傾容。」

  他好看的唇瓣開闔著,杖挑明月,衣惹煙霞。

  他的手指撫摸著粗糙的宮門,躬下身子低低的半跪下來,梨花花瓣匍匐在素雅的衣擺上,一片山明水淨。

  沈絡眨眨眼睛,將整個臉蛋貼在門上,看著軟軟的嬌花從他長髮上撫落,皇后的寢宮高高矗立在遙遠的背後,天雪白梨花間隱隱約約的蔚藍中帶了夕陽血色。

  「總有一天,臣定會將殿下接出這裡。」蘇傾容紅唇微微勾著,手指帶著清涼的氣息。「小殿下,你一定要耐心。」

  嗯,是這個聲音。

  沈絡記得,那天皇后娘娘來要他的命時,就是這個聲音救了他。

  他屏住呼吸,把著門縫貪婪凝視。

  這麼多年,他透過破舊的門縫,看到的永遠都是滿地蕭瑟和破敗,卻從來,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美麗的景致。

  那個人,素衣長髮,髮梢垂在波光一樣的緞子上,白玉鎖骨如同蝶翼,隨著他垂眸的動作微微隆起,振翅欲飛。

  洋洋灑灑的梨花忽然從天空中降落到沈絡眼裡,世界一片雪白。

  那樣芳香,那樣素雅乾淨,是蘇傾容衣衫的顏色。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0:00 AM

第二章 大雪

  旭陽關外,本是萬里風吹草低的草原。

  瓦剌人馬蹄踏破城頭,一把妖火燒盡了原上離離枯草,留下一個千里枯敗的焦土。

  京城裡丞相攝權,而旭陽關百姓終於開始反抗,數萬名屯田軍扛起有限的武器,家裡凡有壯丁,統統扛起鐵器前去抗敵。

  不斷的有壯丁衝上,不斷有死傷被送回來。

  旭陽關外,零零散散分佈著被烈火燒黑的城鎮,那焦黑的石頭在胡同巷弄裡散發著不祥的氣味,而城鎮之外,遍地可見無主屍骨,蚊蠅禿鷲盤亙,馬肉腐爛的氣味久久不散。

  城鎮裡,近乎於彈盡糧絕。

  翠秀用裙子兜著炊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分給院子裡四處散落的傷兵。

  她才剛剛成親,嫁的是鎮子裡青梅竹馬的夫君,小兩口還在新婚燕爾就遇到瓦剌大舉入侵,夫君韓燁二話不說,將一家老小盡數託付給妻子,奔赴戰場。

  而她的新婚居所就變成了戰場傷員的休憩之所,初初成婚,還像個孩子的姑娘脫下明媚髮簪,一握滿把黑髮隨意挽就,在鍋臺和傷員的鐵甲間磨粗了細嫩的手指。

  好在韓燁有勇有謀,以白丁之身頂了已死守備的官職,率人馬幾番衝殺,竟然也斬獲了敵人屍首不少,然而每次送他前去殺敵,翠秀還是不免提心吊膽,晚霞照著城外焦黑黃土,回蕩著衝鋒的牛角號。

  她一旦有空,就奔上城頭,向那戰場上伸著脖子遙望,只盼那血淋淋抬回來的斷肢傷兵裡,沒有她的韓燁。

  儘管有屯田兵拼死抵抗,瓦剌人還是一步步逼近了旭陽關。

  皇帝還被他們扣在手裡,軍人們衝鋒總有顧慮。

  然而,遙遠北周帝都發話,蘇丞相已經改立新帝,這位青年丞相著手將那當初那一群潰軍敗將收拾起來,交由丞相私兵重新訓練,不久就會奔赴旭陽關,前來增援。

  消息傳來,士氣大震。瓦剌領袖似乎也嗅到了危險的味道,攻擊更加瘋狂,連續屠殺乾淨數個邊外城鎮,韓燁每次回來,都會順手救回不少逃難的百姓。

  而這一回,他帶回來的,竟然是一位嬌滴滴的年輕女孩。

  女孩黑眸低垂,淚盈於睫,身上一襲初雪般寒涼的白,身姿如柳,渾身散發著與世無爭的純淨氣息。

  柳葉眉,櫻桃唇,漆黑長髮散亂飄蕩下來,映著髮間一朵乾淨的玉簪花,瑩瑩難書韶華,在那陰涼樹影下錯落成一身淡影。

  「這是沐陽城太守的千金。」韓燁清俊疲憊的抹了一把臉,對翠秀解釋道。

  沐陽城前幾日剛剛被瓦剌人攻破,太守宋明義守城而死,他的女兒則在戰火中失散流落,縮在焦黑的城磚角落,被前去驅敵的韓燁所救。當時宋小姐正倒在一地血屍當中,顫巍巍的站起身呼救,衣衫雖然染了血跡,卻依舊能看出華美質地,柔美的小臉滿是污濁卻難掩高華氣韻。

  宋家小姐宋依顏將雙手挽在腰側,盈盈對著翠秀行禮,她神色清淡而寡白,不卑不亢,有一種安定而淡薄的氣質,彷彿無論多少戰火和悲劇,她都只是一個旁觀者,萬般塵埃,染不上她一絲裙角。

  不僅僅是翠秀,就連滿院子的傷兵們都被她這清冷氣質折服,何況宋明義殉城而死,讓大家都對宋小姐多了一分尊敬。

  除了韓家的兩位老人,翠秀硬是在烏七八糟的院子裡收拾出來一個獨立的空間,安置宋小姐。

  %%%%%%%%

  食物的問題越來越嚴重,瓦剌人將能搶的東西都搶了,他們還焚燒了鎮子裡的糧倉,外面草原已經沒有可以放牧用的草,鎮子裡的豬馬牛羊無一不是皮包骨頭。

  羊欄裡面一隻懷孕的母羊挺著大肚子,肋骨一根根曝露出來,艱難的拖動著步子。

  翠秀看著另外一隻公羊偏頭,將地上腸子一般的草根從泥裡揪出來,那往常溫馴的眼神裡竟然有了一種嗜血惡毒的光。

  就彷彿這頭羊已經餓得快要吃人。

  不多久,懷孕母羊呻吟起來,下身滲一灘帶著膻味的鮮血。

  那公羊嗅到了血的味道,牙齒廝磨了兩下,看著母羊的目光中帶了一絲饑餓的綠。

  翠秀只覺得寒涼襲上背後,遠處幾隻瘦骨嶙峋的羊也圍了過來,無數黑漆漆的烏鴉也早早等在樹上,壓了沈甸甸的一樹。

  小羊一出母體,幾隻羊就瘋了一般衝上去,粗糲的牙齒幾下子將剛剛落地、還在抽搐的小羊分食的一乾二淨,血肉飛濺,純白的羊嘴上染著紅血,滿院都是牙齒撕裂血肉和骨碎的聲音。

  枯樹上落了雪,黑壓壓的烏鴉撲下來,瘋狂搶食小羊屍體的肉渣,喙上染著鮮血,飛撲著來回撕打,羽毛如同黑色的雪落下,一旦哪隻死去,立刻會被同伴分食。

  翠秀渾身發抖,跌坐在地上,耳邊聽著母羊淒厲的慘叫和羊群血腥味血肉撕裂聲響,扶著羊欄大口大口嘔吐出來!

  食物……糧倉被瓦剌人燒了,再這麼下去,大夥兒怎麼撐得下去,怎麼還撐得下去?

  %%%%%%%%%

  翠秀端著粗粳米粥伺候了公婆,然後盛了最稠的一碗留給韓燁,再將剩下的所有從鍋邊刮起,攢足了一碗端去給宋依顏。

  宋依顏的房間裡放著一隻瓷碗,裡面養著一朵小小的蓮,在水中散著剔透玲瓏的香。

  翠秀在宋依顏面前總是免不了自慚形穢,小姐一雙賽過霜雪般柔嫩的手伸出來,帶著筆墨的香味,遠遠不是她這種小家民婦可比。

  最難得的,是她身上那股子與世無爭的淡雅氣質。

  宋依顏看著她放下那碗黑乎乎的粗粥,還未入口,已經掩了口鼻小聲嘔了出來。

  「小姐!小姐!」

  翠秀連忙扶過去,宋依顏盈盈的身體弱不禁風,翠秀伸手摸去,竟然已經單薄到了見骨的程度,連忙關心,「小姐,這幾日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她看了看桌上的粥,「這粥……小姐可是咽不下去?」

  宋依顏眉頭微微一顰,淡淡點了點頭。

  翠秀尷尬的漲紅了臉,「可是小姐……這粥,這粥是我家剩下的最後一點米,沒有更精緻的吃食了……」

  頓了片刻,宋依顏淡淡斂眉,身上有幽幽梅香,翠秀這才想起聽韓燁說過,宋小姐平素所用,都是最高雅的東西,連喝口茶都是用梅花上的雪泡了,方才入口,這種粗粥她如何喝得下去?

  「宋太守殉國,宋家的家人都死絕,連一個僕從都沒剩下。無論如何,請娘子護住他這唯一留下的骨血,定要照顧好宋小姐。」

  翠秀想起韓燁離去前,抓著她的手用心囑咐。

  她咬咬牙,將那碗粗粥拿回,對著宋依顏行禮,「小姐等等,民婦這就去張羅些細緻的飯菜。」

  %%%%%%%%

  庭院裡遍是傷員,翠秀讓幾個大娘將那碗粥給傷員們分了,裹著一張破爛油氈就出了門。

  接近戰場的地方,有一片節碧水連天的大湖,此時天寒地凍,她腹中空空,餓的渾身發抖。

  有戰士的血腥氣順著戰場綿延過來,湖邊有松樹林,翠秀腳下的鞋子破了個口,雪水順著腳心透出寒意,她嘴唇青紫。

  這是大概是旭陽最後一處能找到一點好吃食的地方。

  她攀上那冰柱一樣的樹幹,腳踩在粗糙的松樹皮上,樹幹被雪水凍成了冰,將她的足底皮膚撕拉開細細血口。

  翠秀將凍得發紅的手伸入松樹上一個不顯眼的洞口,伸進去,掏出半把榛果和松子,洞裡被激怒的松鼠憤怒的將她的手指咬的血跡斑斑,但她還是將它的窩全部掏光,收進了自己的腰袋裡。

  若不是這隻松鼠渾身沒幾兩肉,她大概也會把它打暈一同帶走。

  接連爬了幾棵樹,腰間的袋子漸滿,她抓了最後一把,正打算下樹,卻被一隻松鼠狠狠攻擊了眼睛!

  它瘋了一般撞上她的眉骨,翠秀即便及時閉上了眼皮,也被抓出幾道深深血口,她一手抱不住樹枝,滑腳跌落數米高的大松樹!

  湖邊樹下的雪被砸出大坑,她五臟六腑都彷彿被人從嘴中掏出碾碎,雪氣中淬著冰,卷著雪花鑽入口中,帶走她身體最後一點熱量。

  湖水濕透了她的頭髮,一陣陣剝骨錐刺的冷。

  翠秀看著頭頂被松樹遮住的藍天,淚水凍成了冰滴。

  她會死麼?

  好疼,疼的骨頭都要碎了,疼的彷彿渾身被人拆散了。

  不但疼,而且冷,

  這一場鵝毛大雪,風裹著呼啦啦飛吹,她身上的油氈裹著濕冷,緊緊貼在身上,幾乎要被這片銀白掩埋。

  她還……沒有再看夫婿一眼,還沒來得及為他留下個孩子,公婆還在家裡炕上等她,他們的風寒咳嗽都沒有治好……宋依顏也還在等她張羅吃的。

  湖面悠悠,這湖溫暖,不曾結冰,如同鏡面一般,倒映著寒冷的冰川雪色,剝落雲煙。

  她只覺得所有溫度漸漸融入冰雪間,意識漸漸迷蒙,恍然間記起滿目喜慶的紅,新婚那日,她的夫君將她的手從花轎上接下,擁入內室,然後大鳳紅燭燒到了天明,床上的錦繡紅緞上,牡丹開的蜿蜒曲折。

  那一晚錦繡成灰,燒出了她心中最柔軟的溫暖,月華冷冷,她看著枕側的韓燁,只知道自己要一輩子對他好。

  小窗明月,她和心愛的男子,才剛剛度過一番春秋,就要命喪於此麼?

  「韓燁……」

  翠秀絕望輕喚,嘴中卻突然傳來一陣溫暖。

  入目一頭蓬鬆順滑的銀髮,有人胳膊支在上空低頭凝視她。

  湖水平滑如鏡,她的眸底倒映出一番蓬鬆的銀光。

  天空彷彿被那一點點銀光敲碎般,一雙溫暖的親切的琉璃色眸子從上方俯視過來,帶著一點關切、一點好奇。

  遠處山之巔,紅紅的夕陽照著松樹上的雪,宛如太陽溫柔的眼睫毛。

  翠秀艱難的睜大眼睛,看到了她此生所見,最為神奇的生物。

  它一頭銀色的長長髮絲,拖曳在腰下,直直沒入水中,碧水下瀲灩蜿蜒的銀絲水草一般悠悠蕩蕩,有幾根順著它的耳畔墜下來,掉落在她的臉上,柔軟而清涼。

  它半個身子浸在湖裡,只伸上來了一個半身,它的手裡拿著菱角一樣的東西,將它敲碎擠出汁液,倒入她的嘴裡。

  剎那間一種昏黃的溫暖悄悄襲上翠秀的心頭,整個人舒然輕飄,彷彿浸沐在熱水裡。,舒服的幾乎不知自己身處何鄉,眼前人又是誰,翠秀的心像在黑暗裡彷徨無計的飛蛾,終於找到一點燈光。

  「好點了嗎?」

  它開口問,高興的彎起了眼睛,彷彿夜盡天明的琉璃火,那般純淨那般清澈。

  翠秀被嚇了一跳,鎮定了好久,才在那樣一雙明淨的眼神下鎮定下來。

  「謝謝……」她嘶啞張口,動了動身體,發現傷口疼痛似乎好了大半,便坐起身來。

  定睛看去,湖水清澈,它的身體一覽無餘。

  它難辨男女,胸口平坦,秀美的臉蛋,雪白的肌膚,而腰部以下浸在湖水中,卻是一尾流光溢彩的魚尾,尾鰭彷彿薄紗一樣左右搖擺。

  「你、你……你是魚神麼?」

  翠秀結結巴巴的問。

  它彎起大大的眼睛搖頭,尾巴拍起巨大水花。「你的腳受傷了,伸給我。」

  它一手拿著一捆水草,將翠秀帶著血皮的腳底拽過來,脫下她的鞋,綁上一圈一圈的水草。

  傷口接觸到柔軟海草,滲血的傷口立即止血。

  它的手很溫柔,很仔細,翠秀看著它,那一身肌膚素猶積雪,再加上融化銀絲般的長髮,就如同一個小小的神祗。

  它的面容看起來好小,像個七八歲的孩子,翠秀從它手中掙脫出來,掙扎著跪地磕頭,「多謝魚神相救,民婦定當做牛做馬報答魚神。」

  小魚神歪頭看了她一會兒,張開嘴一笑,露出一排糯米一樣潔白嬌俏的牙齒,「姑娘,我一直在找一個人,叫蘇傾容,姑娘你聽過麼?」

  翠秀張了張嘴,印象中似乎聽誰說過帝都那位攝政的蘇丞相名字中有個「容」字,但究竟是不是這個人,並不是她這麼一個山野民婦能知道的。

  小魚神眼睛閃閃發亮,拉著她的衣擺抬頭,「你見過這個人嗎?他長得很美很美的,叫蘇傾容,蘇──傾──容──」

  「帝都的蘇丞相似乎名字裡有個容字,但民婦從未見過他。」

  小魚神又搖了搖尾巴,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閃動,「唔……」它失望的低了低頭,然後振奮的重新笑開,一手伸出,指向不遠處的一處草灘,「姑娘,刨開那層雪,下面有許多蘑菇。」

  然後它一個彎身,高高躍起水面,在半空畫了一個彩虹般零落的水珠,然後重重深入水面,再也不見蹤影。

  「大仙、大仙……」

  翠秀焦急的站在水邊,就見到那抹銀光漸漸低沈,餘留那一絲長長銀光,在漆黑的深淵底沈沒。
  
  *********

  「你說,這是你掏光了松鼠窩得來的?」

  寒雪透過紙糊的窗櫺飄進來,翠秀一面為宋依顏糊窗戶,聽到她飄渺不食人間煙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是、是,小姐快嘗嘗……」

  翠秀連忙笑道,哪知宋依顏的臉色驟然沈下,冷冰冰的看著她。

  宋依顏將她好容易熬出的草菇榛子粥一把推開,熱乎乎的氣息讓翠秀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而宋依顏卻毫無碰觸之意,「那些小生命何等可憐,你掏光了它們的窩,它們冬天吃什麼?豈不是要餓死?」

  「可是、可是……我都已經掏來了……」

  翠秀羞得滿臉通紅,急忙辯解。她想不明白宋依顏的邏輯,難道人命不比那些松鼠重要?

  「端下去,我不吃!」

  「小姐……」

  宋依顏猛地站起身,卻氣息嚶嚶的跌坐回床上,一隻手捂著唇口輕輕咳嗽,姿態彷彿空谷幽蘭,「拿走!我就是餓死,也不吃這等缺德手段收來的食物!我一想到那些可愛的小生靈們連點吃的都沒有,只能餓死在大雪裡就心痛,怎麼可能咽得下去?」

  「可是小姐,糙米粥你不喝,榛子粥你也不喝,就沒有別的吃食了……」

  翠秀難堪的絞緊粗紅的手指,強忍住眼眶的淚,那榛子上沾著她一滴一滴的血,得來如此艱難,她差點連命都交代過去,才勉強得了這麼一碗……

  這樣的世道,要從哪裡再去搜羅食物?

  可是宋依顏並不回應她,只是縮腳上床,將被子蒙蓋在頭頂,並不再理她。

  翠秀只得捧著榛子粥低頭回到廚房,自己也捨不得喝,邊留在灶台邊等著韓燁回來留給他。

  *****

  「不好,宋小姐餓暈過去了!」

  韓燁今日又帶著傷病殘將從城頭回來,一院子裡擠滿了哀叫聲,翠秀和幾個大娘為他們搭起檔雪的油氈子,韓燁連飯都顧不上吃,指揮鎮子裡唯一懂點醫術的老秀才為傷病們診治。

  就在這時,宋依顏的屋子裡傳來驚叫。

  為她送梳洗熱水的大娘盆子摔了一地,慌慌忙忙奔出來大喊。

  翠秀心口一提,連忙鬆開手裡的活計,就看到韓燁清俊的臉上青黑一片,幾個宋明義太守以前的手下也紛紛關心的圍向宋依顏的房間。

  「爹爹……爹爹……」

  宋依顏蜷在單薄的冬被裡,昏迷中還在叫宋太守的名字,她柔美的紅唇弱弱翕動,韓燁坐在床邊,登時面上染上一層薄怒。

  「翠秀!宋小姐的爹爹是沐陽宋太守!他殉城而死,是我北周的英雄!我不是吩咐你照顧好宋小姐麼?你怎麼竟然將她餓到昏過去!」

  韓燁冷冷的看著妻子,黑眸陰森,翠秀生生打了一個冷戰。

  「夫君,家裡的米我都煮了粥,可小姐她吃不習慣……」

  「小姐是太守大人的掌上明珠,自然是吃不習慣,你怎麼不將東西弄的精細些?」韓燁冷嗤,起身撥開翠秀向廚房走。

  「夫君……夫君……」

  翠秀一路喊,一路跟著他大步流星的來到廚房。

  韓燁掀開籠屜,看到了那一碗芳香撲鼻的草菇榛子粥,淡淡看了翠秀一眼。

  她委屈的喉嚨發乾,連忙解釋道,「夫君,這粥我原本就是為小姐熬的,可她不喝……」

  「是麼?」

  韓燁淡淡一笑,並不相信。

  熱了粥,韓燁直接端去了宋依顏的房間,幾個人從背後扶著宋依顏,食物的香氣傳來,宋依顏嚶嚀一聲,微微張開眼,入目的是韓燁包含關切的黑眸。

  他修長的手指端著一方破爛瓷勺,卻細心吹涼細粥,送去她唇邊。

  「謝謝韓大哥。」

  宋依顏美眸含淚,靠在大娘懷裡,將那瓷勺抿入口中,蒼白臉色終於略略紅潤。

  窗外雪意湛湛,此刻無限靜謐。

  「韓大哥,」韓燁餵完了粥正待起身,宋依顏一雙雪白柔荑輕輕拉住他的袖口,一雙淒婉的美眸清澈如同秋水,「韓大哥,依顏昏倒這件事,相信翠秀姐姐不是故意的。許是……許是姐姐她要照顧的人太多,絕對沒有苛待我的意思,請韓大哥千萬不要責怪翠秀姐姐。」

  韓燁笑著點點頭,「宋小姐好好歇息。」

  大娘在背後笑道,「宋太守殉城而去,沒想到千金竟是這樣一位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的姑娘。」

  宋依顏羞紅了小臉,對著韓燁的背影謝了又謝。

  雪輕輕下在青石臺階上,裂紋裡面凍了一層滑溜的冰。

  韓燁將空空如也的粥碗重重放在灶臺上,黑眸幽冷如冰看著低垂腦袋坐在爐邊燒火的妻子,「這就是你說的小姐吃不習慣?可她分明吃的乾乾淨淨!」

  「夫君……」

  「不必解釋!」韓燁淡淡擺手,打斷翠秀,「那小姐是宋太守唯一的遺孤血脈,你疏於照顧也就罷了,怎麼竟還要污蔑她嬌生慣養?」

  翠秀向來嘴笨,手指絞著破爛的衣角,祈求的看著韓燁。

  韓燁失望的搖搖頭,「罷了,把碗洗了,再去服侍爹娘歇息罷,日後,別再這樣苛待宋小姐。」

  說罷他轉身出門,廚房的木扉砰地一聲猛然摔上,他的憤怒,她聽得明白。

  她粗糙的手捧起那乾乾淨淨的粥碗,浸入冬日寒冷的水。

  這水怎麼那樣涼,鍋沿又黑又冰,門外的大雪湊過木扉縫隙吹起她裙角的補丁。

  這冬日怎麼這樣冷。

  她的手指在碗沿磨搓,那冰冷從指尖攀沿而上,將她的心頭染成一片雪白。

  冷,真的好冷。

  她彷彿孤身一人,站在劈頭蓋臉的蒼茫野雪地裡,頭一次感到夫君那溫暖的臂膀,那樣遙不可及。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0:18 AM

第三章 孤月

  救兵已到。

  日子好過了許多,不僅在戰事方面,食物方面也是,人人臉上的表情都鬆快了許多,連翠秀面上也帶了笑容。

  考慮到宋小姐身體孱弱,韓燁特地在很緊張的人手中撥了一個小姑娘小丫專門照顧她。

  宋依顏本就是個性子極為溫柔的,也不和小丫擺主子架子,小丫才沒幾日就對她死心塌地的,總算讓韓燁放了點心。

  「各位,好消息!」一位老兵大馬金刀的坐在韓家院落的板凳上,啃著乾饃饃眉飛色舞,「丞相的私兵真是勇不可擋,驃騎飛將軍已經繞到瓦剌人背後,放水淹了他們的鹽,這下子瓦剌人打仗可沒勁頭啦!」

  院落裡面響起此起彼伏的歡呼和掌聲,韓燁笑著壓壓手掌,示意大家安靜後,公佈了一項更加令人驚喜的消息,「今上已經決定御駕親征,不久之後就會和丞相大人親自擺駕旭陽,兄弟們,好好幹,加官進爵的時候指日可待!我們把瓦剌人一舉趕出旭陽!」

  「把瓦剌人趕出去!」

  「當今天子不過六歲,就有如此氣魄,吾皇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萬歲!」

  士氣大震,人人疲憊而傷痕累累的面上,終於泛出興奮紅光。

  只見宋依顏被小丫扶著,柔柔踏出房間,對著院子裡的士兵們盈盈一擺,「大家辛苦了,依顏的父仇終於能有報了。」

  她淚盈於睫,看得滿院子官兵一陣酸楚,小丫扶著她抹淚,「小姐,宋太守盡忠而死,我們大夥兒一會為他報仇的!」

  「為宋太守報仇!」

  「為小姐報仇!」

  依顏柔軟的小手交握在胸前,彷彿水中一朵潔白的蓮,那般柔弱無依。但她表情堅定,高華聖潔,「若不是依顏身為女子,一定要親手手刃賊人,為爹爹報仇!」

  一位老兵走上前去對著宋依顏雙膝跪下,連連磕了三個響頭,「宋小姐放心,我原本就是太守門下的將士!太守生前禮賢下士,對我們這些下等兵們解衣推食,他老人家以身殉國,我們定當為他殺光瓦剌人,為大人報這血海深仇!」

  「謝謝……」

  宋依顏粉白的兩片唇瓣微微顫抖,雙手扶起顫巍巍的老兵,低柔幽雅的聲音開始低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院子裡那些衣衫襤褸,蓬頭赤足,臉色黝黑得像鐵一樣的漢子,肩並著肩挺起了胸膛,唱起了他們從入伍起就被教導、人人耳熟能詳的北周軍歌。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悠揚鏗鏘的曲調盤旋而上,人人胸口急跳如鼓,聲聲震動著旭陽千里離離的草原,直上天際。
  
  *********

  「小姐,大家對小姐真好,你看,小姐房裡堆了這麼多好東西,都是百姓們送來的!」

  小丫笑吟吟的拖出一口大木箱,將百姓們送來的白米麵粉、還有許多肉食堆放進去,宋依顏卻連看都不看,只一手撥弄著瓷碗中那一朵嬌柔的粉色蓮花。

  「你們對我好,都只是因為我是爹爹的女兒,」宋依顏喃喃自語,悽楚的盈著淚水,「如果我不是爹爹的女兒,又有幾個人會對我真心好?」

  「小姐……」

  「這世上,終究會不會有一個人真正憐我愛我,將我妥帖放在心上?不是因為爹爹,而僅僅是因為我這個人?」

  一顆晶瑩淚珠,掉落水蓮面,濺起一絲淺淺紋路。

  「小姐……」

  「這芙蓉面,這容顏,總會有一天凋零,又有誰會憐惜它?任我依靠,給我溫暖呢?」

  宋依顏淒涼微笑,眸子明淨,倒映著水中那秀美姿容,將臉頰貼在冰涼的瓷盆上。

  韓燁踏進宋依顏房間的時候,就看到她這樣彎著身子,一根雪白的指頭緩緩撥動著蓮花下的水,清幽溫雅,連月色都溫柔了幾分。

  翠秀跟在韓燁身後,討好的捧著一大碗香噴噴的烏雞湯。

  宋依顏看到翠秀,怯怯的縮了一下,又怯怯的看了韓燁一眼。

  「丞相給旭陽帶來了大量食糧,這烏雞每個守備分到三隻,送給宋小姐補補身體吧。」韓燁溫柔的看著她。

  宋依顏紅了小臉,連忙爬起身雙手接過翠秀手裡的雞湯,看了看,柔聲面對韓燁,「韓大哥,這雞湯……還是留給韓大哥的爹娘吧,依顏不需要。」

  「快別說傻話,你身體這麼弱,如果不好好進補,我們如何對得起故去的太守大人?何況,這也是兄弟們的心意,這裡沒什麼好東西,還希望宋小姐不要嫌棄。」

  韓燁柔聲勸道,示意翠秀將湯碗放在她桌上,

  翠秀心底微微抽搐,她的相公,何曾用過這樣一種輕聲細語的姿態對她講話?又何曾,如此面帶溫婉微笑,心疼過她虛弱的身體?

  宋依顏小手攥著裙角,含羞帶怯的看了看韓燁,這才勉強接受,又補了一句,「韓大哥日後別再費心依顏的身子了,……若是……若是說依顏有什麼特別想要的……只有詩書,依顏最喜歡讀書了,還望韓大哥能多為依顏尋幾本書來……」

  她柔婉微笑,舉起水袖,掩住頰畔的粉色紅霞。

  月光透過破碎的窗櫺在她的笑面上錯落成銀色的亮點,宋依顏梳了彎月髻,髮上沒有簪任何金銀朱釵,唯獨點著一隻梅花,幾朵錯落在髮絲間,羅襦婉轉,美人恍惚迷離。

  韓燁微微怔住,翠秀連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二人這才退下。

  翠秀的手擰緊下擺的粗布衣裙,跟在夫君身後,看著他修長的腿來回邁動,完全不曾回顧自己,整個人彷彿一個木頭。

  人和人,的確不能比。

  宋依顏小姐,彷彿明月下,最輕靈的那一抹空谷幽蘭;

  而她呢?不過是圍著鍋臺打轉的一個村婦;

  小姐在對月吟詩的時候,她在燒火劈柴;

  小姐身上帶著淡淡的梅花香氣,而她因為常年堆肥,衣裙上不免帶著土腥味;

  小姐哪怕穿著粗布青衣,依舊美得不染凡塵,而她早就在戰火中熏黑了肌膚,乾裂紅腫的手,再也不見少女時青蔥滑嫩的模樣;

  小姐不染凡塵,所想所愛,不過是一本故事集,而她,則每日為著一粒米一顆饅頭掰手算計;

  小姐出口成章,而她所懂得的最有氣質的一句話,也不過是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麼一句而已,滿大街人人會背。

  「夫君……」

  翠秀跟著韓燁,忍不住伸手抓住韓燁背後的衣裳,將臉靠在他溫暖的背後,忍住眼眶裡面心酸的一秒淚滴。

  夫君……我比不上宋小姐,永遠都比不上啊……

  「怎麼了?」

  韓燁回頭,將她的手臂從腰間拉開,眉宇間帶著淡淡疲憊。

  「夫君……」她不知道心底怎麼那麼委屈,自卑和酸楚交織著,想要重新依靠回去,卻又被推開。

  「翠秀,軍裡還有許多事,你怎麼這個時候哭?不懂事!去照顧爹娘,我先走了。」他不耐煩的推開她的手,轉身大步走開,不顧妻子在身後小跑步的追趕。

  「夫君……夫君……」

  翠秀扶著破敗門框喘氣,看著韓燁的背影,慢慢滑坐在門檻上,虛弱無力。

  夫君,你可知道,我每日為宋小姐細心烹煮吃食,自己卻從來都沒有吃飽過?

  夫君,你摸摸我的手,它們已經如同白骨一般,在風中乾裂成沒有肉骨的棍棒?

  夫君,我每日看著血淋屍首,我替大夥兒包紮傷口,將犧牲的弟兄們埋葬,我唱不出宋小姐那樣的歌,但我心頭的痛苦一點不比她更少。

  夫君……宋小姐一汪眼淚就得到你溫柔以對,可是為何,我落淚的時候,你卻如此不耐煩?

  青梅竹馬,十幾年淡淡時光,小時候,你曾牽著我的手說,哥哥以後會一輩子愛護你。

  「夫君……」

  咽下喉間的硬塊,翠秀坐在門檻上,閉起了微紅的眼眶。

  夫君,你可知,你是翠秀最重要的家人,翠秀也有脆弱的時候,只要一個擁抱,一聲鼓勵就夠,讓我知道,你的心裡沒有別人。

  想起幼時,她梳著雙環髻,淘氣爬上青磚小院兒的桃花樹,越過低矮牆頭看下去,還是個男孩的韓燁揮舞著竹子做的劍,帶著虎頭帽。清明雨紛紛,他在狹窄的巷子裡大笑著奔跑,讓她挪不開目光。

  長大後,每個春天他都會在山後為她摘滿滿一捧山花爛漫,璀璨奪目,她只覺得自己是鎮子裡最幸福的姑娘。

  翠秀,哥哥會永遠愛護你。

   他說過的。

  那個時候,雨落在身上怎麼那麼甜。

   許多許多,現在看來,好像恍若夢中,不過幾個春秋,竟然已經無法觸及。
  
  「韓家嫂子,讓一讓。」

  有人氣喘吁吁的聲音驚開她的眼皮,翠秀看去,來她家的是和韓燁一個軍營的小王。

  「韓家嫂子請讓一讓,韓大哥在鎮裡的鋪子好容易找著了幾本琴譜和詩冊,讓我來送給宋小姐呢!」

  小王年輕的臉上帶著大大的笑,認真抱著懷裡那一大摞舊書。

  翠秀看著他,默默起身,讓開門口,引他去宋依顏的房間。

  小王累的彎腰,搖搖晃晃踏進來。

   這小夥子是個性格活潑的,一面呼哧呼哧的喘氣一面還興致勃勃的跟翠秀聊天,「韓家嫂子,據說宋小姐長得可漂亮了,是不是?」

  翠秀興致不高,淡淡的嗯了一聲。

  小王毫無所覺,「大夥兒都對小姐很上心呢!翠秀姐,韓大哥這麼忙,還特地跑去書鋪子裡找書呢!書鋪子早就被瓦剌人燒毀了,我們四五個人陪著他,好不容易從灰裡爬出來幾本,韓大哥就坐在地上,點燈把斷了背脊的書一頁一頁拼回去,好送給小姐!」

  「……是麼。」細弱的聲音彷彿一個幽魂,淡淡散在夜裡,翠秀淡淡的微笑。

  小王將一滿懷的書往懷裡緊了緊,最上頭一竟然本歪了歪,掉落下來。

  翠秀彎腰撿起,書冊在風中翻開,裡面竟然夾著一把藍色的鳶尾花。

  「宋小姐喜歡花,韓大哥好有心思,說是把花夾在書裡,好哄哄小姐的喪父之痛呢!」

  小王笑彎了眉眼,天真而不解世事的笑語,刀子一樣捅進她的心底。

  翠秀將書合好,頓了頓,重新放回小王懷裡。

  遠處的軍營號角隱隱嘶嘶。

  雪還沒有退,化成水滴從樹枝頂端一點一滴的,落在人臉上。

  就那麼一步,翠秀停在了宋依顏房門前,她不願意踏上通向宋依顏房間的臺階。

  「你去吧。」

  她單薄的身體立於階下,這時戰火連天,風逆著吹,一刀一刀刮著身體。

  「韓嫂子,」小王還是興致勃勃,「宋小姐是不是如同大家所說,高貴聖潔的好像朵蓮花似的?」

  「嗯。」

  翠秀不願多說,僵立在臺階下,攏著寒風中的手,「小姐的確是……不染凡塵,極好相處。」

  ********

  夜裡,韓燁回家,那株老柳樹下,隨著寒風粗澀搖盪著泛黃的柔軟枝條,柳條上綴滿了冰淩,月色下影舞熒光,錯落成幽昧一線。

  宋依顏站在樹下,素手顫指,長髮隨風,做九天鳳舞。

  她好像一個雪中的精靈,一個跳轉,一個回眸,都挽起柔美風姿,那一葉身姿彷彿雪中飄飛的弱柳,秋水依依。

  他屏住了呼吸,害怕自己打擾了她。

   他眼前只有她舞動的身影,她一個轉身,仰面,雪花落在她面上的肌膚,化成水珠,靈靈滴落。

  月光顯得格外的皎潔,白雪弱柳如在燈火中。這破落小院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泠泠月光罩著了。

  韓燁的房裡,翠秀獨身坐在榻上,燭火太貴,她點不起。

  但是窗外月光白亮。

  她縮著腿,茫然透過破舊的窗櫺看去。

  只見不遠處,柳樹下一彎舞姿輕靈,而院落門口,她的夫君怔然呆立,驚豔的說不出話來。

  「小姐……」

  韓燁低啞的聲音打破冬夜的沈默。

  宋依顏彷彿被嚇到,驚得回身,卻一個不小心跌坐在了雪地裡。

  韓燁連忙上前去穩穩將她扶起,雪落在睫毛上,那一雙清冷的眸子就柔柔看了過來,裡面帶著薄薄淚珠,看得韓燁心口一燙。

  「韓大哥……」

  宋依顏低下小臉,小手難堪的扭著裙擺,「對不起,依顏只是好思念爹爹才回自個兒在這跳舞,以前爹爹最喜歡看依顏跳舞了……」

  她抿起紅唇。

  韓燁伸手,卻不敢唐突她,兩人只是這麼相對凝視著,終究,韓燁還是鬆開了手。

  翠秀闔上了眼。

  不久,翠秀聽到了夫君踏入房門的聲音。

  韓燁默不作聲,摸黑掀開被褥躺了進去,清涼的體溫挨著翠秀。

  身畔的小女人帶著難以察覺的顫抖,摸索到他的大手,然後放入自己溫暖柔軟的胸口。

  「做什麼?」韓燁硬邦邦的問,翠秀在床笫上向來羞澀,今日卻……

  那才十九歲的小女人含著眼淚,伸出柔軟的手臂緊緊摟在韓燁腰上,拋卻了所有羞澀和廉恥,燙熱的淚水一滴一滴落在他頸子後,翠秀的身體整個在顫抖,將韓燁的手緊緊按在胸前。

  「夫君……」女人的聲音帶著強烈的抖顫,「翠秀好思念夫君,夫君你……很久沒有碰過翠秀了……」

  「胡鬧!」韓燁大怒,一把推開她!可是那雙黑眸在對上妻子含淚的瞳眸時,卻莫名生出一種莫名的狼狽和心虛,他攏好衣襟,被她看得心頭心慌。

  越是心慌,吐出口的話就越發陰森冰冷,「你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眼前戰事連天,你卻竟然想著這種事!」

  「是麼?我不該想麼?」

  翠秀帶淚輕笑,淚珠子一顆一顆掉落眼眶,可是背過身去的丈夫卻視而不見。「原來,我是不該想的,原來,做妻子的,是不應該思念丈夫的。」

  韓燁閉上眼,毫無聲息,沒有回應。

  翠秀,哥哥會一輩子愛護你的。

  韓燁哥哥,你說過的話,都忘了麼。

  小女人看著背對自己的夫君,伸手過去,溫柔的撫摸他呼吸的臉頰。

  韓燁一僵,含含糊糊的冷斥了一句,「快睡吧,我累了。」

  翠秀收回手指,也背對著韓燁,將小小的身體蜷起來,猶如一個受傷的小動物,整個人縮成一個團。

  夫君,我一直記得那些美好過去,而你是不是已經把它們忘掉了?我們的未來,可能已經不見了。

  韓燁寬厚的背帶著溫暖的溫度,貼在她的脊背上,卻讓她的每一根血管都漸漸凍結。

  ********

  天璽帝一年,帝御駕親征於旭陽關,大敗瓦剌人於城下,那一戰焦骨錯落,鮮血染紅草原,放眼過去,盡是一片血跡茫茫。

  而北周第一權相,抱著小皇帝站在城頭上,一身碧水色青青衣衫,貌若好女,容色傾國傾世。

  那據說始終被囚禁在蕭華宮的小皇帝,坐在權相的手臂上,金冠束髮,摟著身畔丞相的脖頸,看著城頭下犬牙交錯的血肉泥潭。

  人人低首跪拜伏地,沒人膽敢抬頭瞻仰天顏。

  「傳朕的旨意給瓦剌首領────朕乃天子,朕乃天意!瓦剌若有異心,朕雖遠必誅!」

  小皇帝的聲音從蕭敗的城頭落下,透過號角遙遙散開,彷彿直透胭脂山外。

  那聲音雖然稚嫩,卻美若風吹琳琅,碧山萬里,紫薇九重。

  權相面色平淡,小皇帝說完了話,回頭一個輕輕的低笑,將腦袋埋入丞相的頸窩。

  小皇帝身體溫暖,帶著晴空和棉花的熱度,柔軟的依偎過來,而權相大人,只是微微轉頭,看向旭陽城下那片碧水連天的大湖。

  *******

  韓燁此戰一舉成名,不但打退敵軍百餘名,甚至救了深陷敵軍的晉候。

  晉侯是北周最負盛名的世家大族嫡系一派,百年積累下來的勢力在朝中盤根錯節,老晉侯沒有兒子,他仔細端詳著韓燁清俊的臉龐,不禁滿意的連連點頭。

  「老夫承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如你跟著老夫去京城,做個門生可好?老夫一定好好提拔你。」

  他拉著韓燁的手,看那挺拔的青年面帶微笑,躬身下拜,朗聲叫了一句────「謝恩師。」

  *******

  「韓大哥,依顏的外祖也在京城,眼下戰事已經結束,依顏無處可依,還請韓大哥順路送依顏一程,回京城外祖家可好?」

  翠秀為韓燁收拾赴京包裹的時候,宋依顏十指在腰側挽了一個漂亮的花,屈膝行禮。

  韓燁被晉侯收編,也正要趕赴京城赴任,因為家中有老父弱母,不便一起帶走,因此便將翠秀留在家中照顧二老。

  晉侯的車馬追隨在帝輦長長的隊伍後面,那是翠秀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帝輦,金黃錦緞羅雲密雲,下墜長長紅色琉璃寶珠串,眾星拱月之中,如在雲端。

  此時已然開春,淡淡輕煙婉轉著在雨中升起,流淌著道道雨溪,雨滴沈醉著春的旋律。

  韓燁扶著宋依顏的手,看她一個輕靈的彎身跳上前去京城的馬車,然後指頭撥開馬車簾子,對他淘氣的吐吐舌頭,露出一個嬌俏的笑面。

  翠秀扶著公公婆婆和韓燁送別,韓燁極為不捨父母,反復叮囑翠秀三五遍,這才跟著晉侯的隊伍一同踏上了回京的旅途。

  翠秀已有身孕,韓燁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低沈囑咐,「娘子,千萬照顧好爹娘。」

  黑眸緩緩掠過她微凸的腰腹,他愧疚的一點點咽下喉頭的澀啞,「京城路遠,待我安定下來,一定接你、孩兒和爹娘前來同住。」

  翠秀含淚使勁點頭,小手不捨的將他脖子上的領口緊了又緊,那是她昨夜挑燈反復縫了一遍遍的,只求保得她的夫君長久溫暖。

  然後,她追隨者車馬隊,一步步跟到鎮子口。

  銅鈴聲搖搖晃晃,在春風中越來越遠。

  遠處似有歌女在低低哼唱,將滿目春光染上了悲傷枯澀,低低啞啞的,如同一碰就碎的灰屑: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守在一邊

  她在燈下把墨研

  荊釵布裙一雙眼

  看他寒窗苦讀十年誓要上得金殿

  送良人到渡口

  她說一生也為你守候

  他說等我金榜題名

  定不辜負你溫柔

  十八年守候 她站在小渡口

  十八年溫柔 他睡在明月樓

  那孤帆去悠悠

  把她悲喜全都帶走

  千絲萬縷堤上的柳

  挽不住江水奔流

  看春花開又落

  秋風吹著那夏月走

  冬雪紛紛又是一年

  她等到 人比黃花瘦

  她在夜裡把燈點

  江闊雲低望幾遍

  雲裡幾聲斷雁西風吹散多少思念

  想他燈下把墨研

  一字千金是狀元

  等他衣錦還鄉等過一年又是一年

  誰打馬渡前過

  回身喚取酒喝一口

  低聲問是誰家姑娘

  如花似玉為誰留

  十八年守候 她站在小渡口

  十八年溫柔 他睡在明月樓

  那孤帆去悠悠

  把她年華全都帶走

  千絲萬縷堤上的柳

  挽不住江水奔流

  看春花開又落

  秋風吹著那夏月走

  冬雪紛紛又是一年

  她等到 雪漫了眉頭

  聽醒木一聲收

  故事裡她還在等候

  說書人合扇說從頭

  誰低眼 淚濕了衣袖

  她走過堤上柳

  夕陽西下的小渡口

  風景還像舊時溫柔

  但江水 一去不回頭

  那歌聲好生清楚,春花昭昭萬般好,只這一處不祥。

  自古薄情負癡情,多情總被無情傷。

  **********

  晉侯十分重視韓燁,剛到京城便為他尋了一處清雅庭院作為落腳處。而此時宋依顏卻突然發了高燒,每日只是昏睡,連話都無力說,韓燁幾次都問不出來她外祖人家在何處,只好暫且將她留在自己家裡。

  韓燁幾乎才投奔晉侯門下,就被授了個軍銜,老侯爺將他一手提拔上來,甚至為他請功,得了來自宮裡的一個小小的名號作為封賞。

  這一晚,韓燁聽小丫說宋依顏身體好了,便連忙趕去探望,哪知剛剛打開簾子,就看到宋依顏梨花帶雨般的靠在床上。

  她的頭無力靠在床頭,一頭柔美青絲盡數批落,彷彿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韓燁頓了頓,仍然守禮,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宋依顏床榻一角,而並不坐在她身邊。

  「韓大哥,你可是來問依顏外祖家的麼?」

  見韓燁點了頭,顆顆淚滴滾落面頰,宋依顏低歎一聲,勉強撐著身體下床,對韓燁行了個禮。

  「韓大哥,抱歉依顏騙了你,依顏在京城並無外祖……依顏的外祖在途州。」

  韓燁驚起,「那宋小姐你……」

  宋依顏的柔軟小手難過的捂住眼皮,忍不住嗚嗚哭的更加柔弱無依,「韓大哥有所不知,依顏如此厚顏騙了你,實在是因為……實在是因為依顏不想待在旭陽!韓大哥的家裡人多嘴雜,有人說、說依顏是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累贅,依顏的爹爹殉城而死,依顏實在不願寄人籬下,所以才騙了韓大哥……」

  她哀哀哭出聲,韓燁不忍,長歎一聲,「宋小姐,你怎麼這麼傻?你是宋太守的千金,大夥兒怎麼會如此想?────這些混話是誰說的?我定不饒他!」

  宋依顏只是抿著唇含淚哀哀搖頭,並不回答。

  空氣冷寂。

   終於,韓燁冷冷皺起眉頭,清俊的臉上帶了一絲冷肅和猶疑,「……莫非,這些話,是翠秀說的?」

  宋依顏彷彿被嚇了一跳般,身體猛然一縮,將手裡的手絹攥的緊緊的,一雙清澈楚楚可憐的水眸偷偷瞄著韓燁的臉色。

  「她怎能……」韓燁長歎一聲,狠狠拍了一下桌面,「果然是鄉野村婦,如此不識大體!」

  「韓大哥千萬別生翠秀姐的氣……」宋依顏連忙柔柔喚道,「依顏想、翠秀姐姐應該是無意的……」

  一旁的小丫立刻嘴快的跟上,「韓爺,你別說,我好幾次都看到,自打韓大嫂從小姐房裡出來後,小姐都一個人偷偷掉眼淚。」

  「果然是她!」

  還未等韓燁發怒,就見宋依顏柔柔跪了下來!

  「無論如何,依顏都謝謝韓大哥帶我來京城,依顏不願意回旭陽……」她看了一眼他猶疑的神色,面上帶了一種聖潔高雅的氣華,高高昂起精巧的下巴,「依顏不會給韓大哥添麻煩,我這就搬出去,小丫,把我的包袱拿來……」

  韓燁連忙一把扶住她,「宋小姐你……」

  他頓了頓,終究唉唉長歎了一句,「這件事是我們韓家對不起小姐,不但沒有照顧好你,甚至讓小姐受這等委屈……」

  宋依顏仰著美麗的小臉,水眸淚盈盈的望著他。

  韓燁有些眩惑,手心扶著她柔軟的白色小手,一痕清涼溫軟。

  「小姐既然京城無依無靠,又哪裡有地方去?如果小姐不嫌棄,就……就暫時住在我這裡罷……」

  ********

  燭火在窗花上點點撒撒,內室裡面,散落著女子親手繡的肚兜、桌上展開的白色宣紙上,一朵梅花柔柔綻放,落款上書宋家女,還有韓燁。

  「韓郎……嗯……呀……」

  落賬自床頂滑落,人影斑駁,照著那一面清涼瓦屋,青磚紅牆,月色披靡,小院裡濃濃春意。

  宋依顏小臉通紅,羞澀的躲著韓燁唇瓣的追吻,他吻了一下,還貪心的追索第二下。

  「討厭,韓郎……」

  宋依顏銀鈴一樣的聲音如同黃鶯出谷,她在他懷中一扭身子,露出大片雪白肌膚,看得他眼熱輕動,忍不住身下的抽動更快了些。

  「哎呀……我要……韓郎……韓郎……」

  她一手彎過去,攬住他呻吟低吼的面容,任他的唇在她耳畔吮吻。

  韓燁伸過手去,將她的雙腿掰的打開,結實腰腹狠狠插幹,「啊……顏兒……你怎麼這麼緊,這麼香……啊……嗯……」

  她的蜜穴將他的男莖狠狠吸吮,彷彿無數張小舌頭般,舔過他的性器,激的他差點狂射出來。

  「呀呀,韓郎……好硬……好大……嗯……」

  他形狀俊朗的眉目中含著溫柔愛意,將她擁抱的更緊,宋依顏白玉般的雙頰紅豔豔的,宛如晚霞映照著白蓮,她的雙腿緊緊纏繞在韓燁腰上,任由他粗大的肉棒在她體內放縱激烈抽插。

  「啊……顏兒……你怎麼這麼浪?縮的這麼緊……是不是……啊……是不是被我幹的很舒服……」

  韓燁被她的淫魅完全勾的熱血沸騰,再也不見往常冷靜自持的模樣,他癡迷的欣賞她如癡如醉的浪叫和嬌吟,她不停提臀配合他下身的抽插挺動,男龍揉磨出汩汩愛液,將他倆下身弄得淫穢不堪。

  「韓郎……我不行了……嗯嗯……韓郎好大……」

  「小蕩婦……嗯,讓我把你幹翻……啊……我愛你……顏兒……」

  將她的雙腿抗在肩上,韓燁身下巨大肉棒瘋狂在柔嫩花穴裡抽插進出,整個溫暖內室裡面響徹著肉體交歡的淫浪聲響,肉體碰撞聲昭示著這場激狂交歡令男人有多麼滿意。

  濕淋淋的花瓣被抽插的充血紅豔,宋依顏扭動著腰臀將他吸得更緊,頓時引發了他更大的快感,他大手狠狠揉動她胸前淫浪亂跳的雪乳,浪蕩馳騁,一下一下狠狠穿刺。

  那一雙盈盈秋水眸眉眼含情,蕩漾著愛戀,韓燁失控的抓住她的雪臀狠狠插幹!

  「啊……韓郎……好舒服……」

  飽飽的滿脹感讓宋依顏尖叫,小穴騷樣的讓她忍不住淫叫出聲,激的韓燁更加不憐香惜玉,看著一雙白嫩奶子激烈晃動,身下小穴彷彿一張靈活的小嘴,不停吞吐著他的粗長肉棒。

  韓燁爆發出驚人欲望,喪失理智一般在她驚聲浪啼中狠狠抽插,只聽到高聲叫床聲,而他則挺著巨大昂挺抽插著懷裡白嫩妖嬈的女體,一遍一遍射出大量白濁精液……

  **********

  「爹、娘,媳婦打水來了。」

  翠秀推開公公婆婆的們,扶著大腹便便的腰低下身體去,端著一盆熱水,將二位老人粗糙的腳浸入盛著熱水的木盆,手指細心的在二老腳上擦洗。

  「咳……咳……」

  老太爺一口濃痰吐出來,翠秀連忙端痰盂接了。

  「翠秀……你的……肚子可還好?」老太太憐愛的摸著媳婦的手,「這可是我們老韓家第一個孫兒。」

  翠秀扶著圓滾滾的肚子,露出一個溫暖的笑。

  她的孩兒,在她腹中已經開始拳打腳踢,每一下微笑的胎動,都讓她心頭如同被春光溫暖。

  **********

  「韓大哥,顏兒不能嫁給你做妾。」

  宋依顏,靠在韓燁懷裡,手指微顫,一顆清淚滑落。

  「若是嫁給韓大哥做妾……那麼,顏兒會無顏去見爹爹的。」

  「可是,顏兒……」

  「顏兒只願跟著韓大哥,哪怕是做情人也好,顏兒不求名分,只求韓郎真心愛顏兒。」

  她的小手絞在胸口,看著窗外的冷月。

  「我不求名分,只求和韓郎一生一世,永不相負。」

  頭上猛然一沈,韓燁將一根白玉青花簪插在了她的髮中,一痕月光蕩漾,精緻無雙,「好。」

  他握著她的手,黑眸裡滿滿都是她的身影,「一生一世,永不相負。」

  宋依顏破涕而笑,反身靠在韓燁身上,「我生君未生,我生君已老……不求生同時,只求日日同君好。」

  「我一定盡我所能,對你好。」

  握著她小手的大手猛然一緊,傳來一種堅定的溫柔。

  **********

  「韓家嫂子,你的月份這麼大了,怎麼還挺著大肚子來洗衣服?」

  河邊有女子連忙去扶那挺著肚腹捶打衣物的翠秀,「韓嫂子,好歹你相公也去了京裡,家裡怎麼還請不起一個幫忙的?之前你家的那個丫頭呢?」

  「你說小丫啊,」翠秀扶著腰搖頭笑道,「小丫陪著宋小姐去京城找外祖去了。雖然韓燁去了京城,可是畢竟還是給人當差,手裡哪裡有多餘的錢?我這邊自己動手也就將就了。」

  她甜蜜的抬頭,開了春又入了秋,「也許等到深秋孩兒出生,韓燁就能趕回來看一眼孩兒了罷。」

  **********

  桃花掛滿枝頭油菜黃,京城雨滴滴落在窗外,那柔美的清冷的彷彿不染凡塵的姑娘,一把支開窗櫺。

    下樓向外走的男人彷彿有心靈感應般,回頭溫柔的對著樓上心愛的女子展顏而笑。

  宋依顏雙手撐在窗口,小手圈在唇邊喊,「韓郎,下雨了,接著傘!」

  一把張開的紅傘,繡著朵朵白色梅香,在那輕煙小雨中,打著旋兒從二樓飄下。

  他一手接住,撐在頭頂,仰頭看去,顏兒笑面如花,沖他揮動著小手。

  **********

  「見紅了……恐怕不中用了。」

  鎮子裡的醫館裡,老大夫緊緊皺著眉頭,出口的話讓翠秀如遭雷擊。

  「大夫……大夫……」

  她蒼白著臉掙扎著從榻上翻下跪倒在地,淚如雨下,「大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這是韓家的第一個孩子,孩兒的爹還在京城等著他,就算要了我的命去也不要緊,求求你,大夫,救救他……」

  「老夫可以盡力,只是,這安胎藥喝來太貴,你……」

  大夫歎息一聲看著她袖口的補丁,「你有那個銀子花麼……?」

  「有!我有!」

  翠秀咬牙,將下唇咬出了血,她將手腕上的玉鐲拔下放在桌上,「大夫,這是我娘給的嫁妝,家裡箱底還有一隻,能賣的上價錢。」

  她不由分說將那鐲子緊緊塞在大夫手裡,不讓他退回來,眸中帶血,是一個母親最最絕望的祈求。

  「寶寶,你乖乖的,讓娘親把你生下來好不好?」

  她蹲在地上擋住下身,似乎要擋住那不停流淌的鮮血,淚水滂沱在臉上,彷彿就這樣,就能擋住她孩兒的生命,「寶寶,不要離開娘親,爹還在京城等你,他若知道你出事,不知道會如何傷心……」

  「寶寶,你幫幫娘好不好?娘盼了好久,才盼到你……」

  「寶寶,娘帶了你七個月,你已經會動會鬧了,娘一點也不嫌你沈,不嫌你吃得多,娘只想把你平平安安的生下來,好不好?寶寶,好不好?」

  那粗布衣衫的女子,頭枕在冰涼的桌角,一下一下緩緩撫摸著高高鼓起的肚子,小聲呢喃,表情如同碎裂一般。

  而腹中的小生命,似乎回應起她的聲聲呼喚,終於從無聲寂滅中慢慢找回心跳。砰、砰、砰。

  脈搏的動靜傳來,小小的鼓動在她手掌心的皮膚下。

  那溫熱的,低緩的,小小的鼓動,讓她絕望的心彷彿從冷水中活過來。

  *********

  「夫人,韓爺又送薪餉回來了,你看是不是要往旭陽那裡寄一些?」

  小丫捧著沈甸甸的銀兩擺在宋依顏面前,雖然宋依顏跟著韓燁並沒有名分,但是小丫只認准宋依顏,只叫她夫人。

  宋依顏低頭為韓燁縫補衣衫,她房裡都是自己動手繡出的衣衫和畫作,只有那一摞摞的書是她房裡唯一的奢侈品,如此一個大家千金卻沒有半分嬌矜之氣,讓韓燁對她的愛重又多了許多。

  「不必了,旭陽那裡向來也沒甚麼花用……唉,小丫,你說,我們用這些銀子辦個粥廠好不好?京郊據說來了好些逃難的百姓,我們不如捐了銀子賑災,也好積善積福。」

  一雙美眸盈盈如水,宋依顏柔弱的小手按在胸口,「你看,那些百姓餓的餓死的死,多可憐哪!我們就多幫幫他們吧!」

  「那我立刻就用夫人的名義去辦粥廠!」小丫使勁兒點頭,連忙福了身子,「夫人真是長得又美又善良,好像白蛇傳裡的活菩薩呢!」

  「我只愛讀些詩書,能教化精神,別的金呀玉呀可不喜歡,」宋依顏羞紅了柔美的小臉,連忙搖頭,「只有多讀書,肚子裡才會有墨水,否則就算長得再美,也不過是一肚子草包罷了,爹爹在世時就常常嚴格教導我的課業呢!」

  「那是,夫人的詩也做得好!」小丫癡癡的笑。

  *********

  「翠秀,你去歇著吧,你看你一額頭的汗,這個孩子保得不容易,你都快生了,做飯的事情,就讓娘來吧!」

  韓老太太心疼的在一旁用手絹擦拭著翠秀額頭上密佈的汗珠,看她艱難的舀了一大勺水,仔細淘著米。

  「嗯……」翠秀一手顫抖著扶著肚子,突然一個呻吟,跪倒在了灶台前!

  **********

  「嗯!」韓燁將尚未滿足的男性從宋依顏下身抽出來,兩人都忍不住呻吟一聲。

  「好累呀……」

  柔美的女人嬌笑著回眸一笑,韓燁從妝臺上拿了梳子,一下下幫心愛的女子梳理歡愛中淩亂了的頭髮。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貼綺羅襦。雙雙金鷓鴣。」

  他念著,手指碰著她羞澀的桃花面,卻見心愛的女子戚戚然眨落了淚滴。

  「韓郎,我只是你的情人麼?」

  她咬緊了粉嫩紅唇,將自己的髮絲和他的結在一起,「韓郎,女子的容顏只有短短幾年,你看……這個時候的月亮,只有細細的一個彎鉤,搖搖晃晃的掛在樹梢,那麼清冷,那麼淒涼,情人的一生,就好像這月初的月光,照亮了男子的歡情,卻只有那麼一瞬間,註定那麼短暫……」

  韓燁將她哭泣的身體轉過來,抱入懷中,「說什麼傻話?你才是我心中的妻,等到我將爹娘接來京城,我定然求他們給你一個名分。」

  「可是,翠秀姐……」

  提起原配妻子,韓燁黑眸愧疚的閉了閉,終究輕歎一聲,「無論如何,你是太守的女兒,千金之軀,怎麼能屈居一個村婦之下?翠秀她,應該會理解的……」

  宋依顏終於破涕為笑,柔柔靠近他的懷裡。

  **********

  好疼!

  有人將身體剖開,揮刀切開她,撕裂她!

  「啊────」

  淒厲慘叫回蕩在破敗的小院,翠秀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如鬼,緊緊抓著身下的床單,幾乎將它們挖出洞來!

  韓老太太和產婆端出一盆盆血糊糊的熱水,家裡所有乾淨的布都用完了,韓老太爺急的拄著拐杖在柳樹下,幾乎咳得撕心裂肺。

  「好孩子,好孩子……挺住啊……」

  外面忽然大雨滂沱,瘋狂擊打著窗櫺,濕冷氣息從門扉貫入,天際似有黑鴉鴉的顏色一點一點如同浸透了藍色冰姣的墨汁,一點一滴,將春秋盡然,天上地下,竟再也不得一處溫暖。

  翠秀將手背塞入嘴裡,狠狠咬出了血,那痛楚她竟然已經感覺不到,只覺得腹中的孩兒在努力掙動著,脫離她。

  寶寶……她的寶寶……

  「相公……相公……」昏聵中,巨大的痛楚劈頭蓋臉擊碎她的理智,多麼希望,這時候,韓燁能等在屋外,孩兒落地時的哭聲,會不會傳到遙遠的京都?

  寶寶……等你生出來,爹爹就回來看你……

  風呼啦啦裹著枯葉,在臺階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響,月亮被烏雲遮蔽,暴雨大作,韓老爺子抖著身體站在屋簷下為兒媳婦祈禱。

  淚水交雜瘦弱蒼白的臉,那一床嫣紅鋪開的血氣,讓翠秀依稀想起新婚那日,血一般的紅。

  紅是喜慶,她的孩兒,也將帶著一身紅豔,來到世上。

  「孩子,孩子,使使勁兒!」

  婆婆在一旁焦急的喊叫,卻彷彿隔了一層遙遠的紗,翠秀只覺得理智漸行漸遠。

  「快,拿把刀來!」

  翠秀懵著淚眼咬牙低吼。

  產婆驚慌的看著她,卻見那年輕的母親一把攥住她的手臂,目光猙獰,「拿把刀來!刺我的手臂!否則我就會昏過去!快刺!」

  刀鋒刺入肌膚,裂開巨大血口,銳痛衝擊開來昏聵的理智,翠秀發出一聲長長淒厲的嘶叫!

  「哇────」

  嬰兒的啼哭,穿破雷霆雨夜,火燭在風中搖擺。

  「恭喜老太太,是個千金!」

  「孫女好!孫女好!」

  韓老太太喜笑顏開,一點也不嫌棄,將那血糊糊的孩子裹好,送入翠秀虛軟的懷抱。

  翠秀面帶溫柔微笑,手指只在女兒臉上一劃,就無力的垂下去。

  「囡囡,就叫囡囡好不好?」

  她氣息虛弱,老太太心疼的替她掖好被角,連連點頭,「好!就叫囡囡,這是我們老韓家的第一個寶貝丫頭,你看看她,這眉毛、眼睛、嘴巴,多好看!我活了一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孩子呢!」

  韓老太太喜不自勝,將腰間唯一值錢的金珠子塞進產婆的手裡,千恩萬謝的送出門去。

  門外,夜盡天明,卻依舊冷風颯颯。

  **********

  「韓郎,」

  美麗嬌柔的女子在妝台前一個回眸,彷彿照亮了滿室春花,她嘴角帶著幸福的笑,順著韓燁拉扯的動作依偎進他溫暖的懷抱裡。

  「韓郎,顏兒有喜了。」她羞澀的抿起唇,一邊的小丫則笑逐顏開,連連道喜。

  「真的?」韓燁的黑眸被驚喜點亮,趕忙扶著她在大椅上坐下,端過一碗紅棗阿膠粥,「顏兒,你、你真的有孩子了?快來坐好,你可有什麼不舒服麼?」

  他開心的像個孩子,宋依顏慈愛的撫摸著肚子,羞澀的紅了小臉。「我很好,可是,我好擔心翠秀姐那裡……」

  韓燁僵住,卻見宋依顏柔柔依靠過來,玉臂挽過他的頸子,「韓郎,只要我們真心相愛,我想一切事情都能克服的,對不對?」

  「嗯……」韓燁含笑抓住她的手,「顏兒,你真善解人意。」

  「只要韓郎心中只愛顏兒,顏兒願意什麼都不要,就這麼跟著韓郎,妾身就是個薄命的,只是顏兒希望韓郎一定要善待我們的孩兒……」

  「傻瓜,」

  他在她白膩嬌俏的鼻尖一吻,將她珍寵的抱緊,「你的孩兒是我最心愛的寶貝,我一定愛它逾越性命,怎麼會不善待它呢?何況,我的顏兒生的孩子,一定是世間最美好的孩兒。」

  說罷二人滿足的相擁而眠。

  只是韓燁夢中,有個曾經春光燦爛的山坡,上面開滿了爛漫的杜鵑。

  他捧了滿滿一懷,拉著身後跌跌撞撞的小女孩,她的笑聲那麼甜美,銀鈴一樣回蕩在山間。

  他在夢中惶恐不安,似乎再也摸不到她的臉。

  莫名的寒涼驀地竄上他的脊椎,他繃緊身子,抵抗著那股迅速佔領他全身的恐懼。

  她好像,在痛楚的呼喚著他,她好像,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然後淡淡的哀傷,一點點、一點點籠上他的眉眼,一點點、一點點沁入他的肌膚。

  城牆繪夢,鳶飛過。

  舊時小城香徑,獨徘徊。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繁花自落,晚香時候烏夜啼。

  妝樓深,默數胭脂淚闌幹萬里心。

  素花間意,青山濕遍,逝雪滿堆山。

  有些人,雖然已經離去,卻一直都在,有些人,雖然還在,卻再也找不回來。

  既不回頭,何必不忘。既然無緣,何須誓言。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0:33 AM

第四章 雲隱

  京城西角,獨立著都司韓燁的宅邸。

  青磚石瓦院落中,梨花靜靜的開,默默的謝。

  薄暮窗前,幾隻疏疏敗謝的梨花,在春末委然凋敝,一個十歲左右,錦繡棉裙的小女孩咯咯笑著在柔軟草地上蹦跳,她目光純淨開朗,有點點星芒璀璨流轉,路過之處都湧起花朵一樣鮮豔明媚的光彩。

  「茗兒,你看。」

  柔美嬌俏的宋依顏一手拉著女孩,周圍團團圍著面帶笑意的下人,她穿著日常的素緞衣裙,指向微微耷拉低伏的房檐。

  房檐下黏著一個小巧燕窩,有雛鳥伸出腦袋,睜著黑豆樣的小眼,眨巴眨巴看著下面笑鬧的美麗女孩。

  「娘親!它掉下來了!」

  嬌嫩驚呼中,那隻小雛鳥撲騰了幾下,一個不小心滾落在草地上,驚慌失措的扇騰翅膀。

  宋依顏笑看女兒啪嗒啪嗒跑過去,小心翼翼捧起小鳥,在頰邊蹭了蹭,她蹲下身柔聲笑道,「茗兒,我們將小鳥放回去好不好?它的娘親若是回來見它不在,會多麼著急。」

  小女孩重重點頭,立刻就有下人搬起梯子搭在牆上,院子裡女眷聲音沸騰,許多丫鬟婆子都擠上來替小姐扶好梯子。

  韓茗兒回頭沖娘親咯咯一笑,嫩嫩的小手托著雛鳥,小心翼翼的爬上高梯,將掙動不已的小傢伙送回鋪滿乾燥草葉的雀窩。

  「夫人,小小姐真是心地純善,看她長這麼大,連隻螞蟻都捨不得踩死呢!」

  小丫,哦,現在已經更名為雪芍的丫頭高聲對著宋依顏笑道,「而且小小姐對咱們下人也是最為親厚和善的,不像東廂房的那個,見到咱們就冷眉冷眼。」

  「可不是,上一回她還因為接了小石頭送來的餅,被老爺狠狠罰了呢!」

  北周七歲之後便講究男女大防,小石頭只是韓家後院裡一個粗使的小廝,他從外頭街上買回來一塊餅送給韓大小姐韓囡囡,而她竟然收了!

  這件事將韓燁氣的要死,直直在書房罵了她一下午────「男女授受不親,你竟然伸手去接小廝手裡的餅,沒的給我丟人!」

  說罷就令韓囡囡跪在左院落的祠堂裡。

  若不是老夫人趕來救她,只怕這韓囡囡不但要罰跪,還少不了一頓柳條鞭子吃!

  「這等醃臢下人,莫說是吃他拿來的東西,就是我們用過一次的碗盤碟子也不能讓他們碰呢!上回,我喝過茶的杯子就是直接砸碎在地上,也絕不會讓這些小廝們撿了去────女兒應以清潔貞靜為首要。」宋依顏含笑點頭說,「茗兒可決然不會伸手去接那種粗漢子遞過來的東西。」

  「鄉野村婦教出來的,能有什麼形狀?哪裡比得上二小姐?二小姐才六歲就出口成章,一首詩做的工對工、整對整、韻對韻呢!聽說連晉候都稱讚不已!」雪芍搶著說。

  一群人捂著嘴吃吃笑,還沒說兩句,就聽到一聲老嗓咳嗽,便也頓時安靜了。

  只見遠處,沿著院子的水塘邊,一老嫗扶著拐杖緩緩蹣跚而行,而她的腰側,一位淡黃衣衫的女孩子手舉得高高的,扶著老太太的手臂,另一側則是翠秀,她低頭含笑憐愛的看著女兒。

  韓囡囡認真扶著祖母的拐杖,對院裡亂哄哄的笑鬧似乎充耳不聞。

  老太太冷冷看了一眼宋依顏,正要說什麼,就看到韓燁從大步從書房走出來。

  「爹爹!爹爹!」

  韓茗兒看到心愛的爹爹,連忙從梯子上爬下來,乳燕投懷一般飛撲入韓燁懷中。

  韓燁大笑著將她摟緊,捧在懷裡大大轉了一圈,滿院子都是她銀鈴似的笑聲。

  「爹爹,一隻小鳥從窩裡掉下來,我把它放回去了!」

  韓茗兒咯咯笑著說,溫暖的小身體帶著沈甸甸的重量,韓燁極為喜愛她,和她玩鬧了半天這才將女兒放回草地。

  韓老太太撿了一顆大石頭坐下,從手肘上擼下一條銀軟鏈,笑咪咪的將韓囡囡攬在膝邊,一雙老粗皮似的手將孫女柔軟的黑髮挽起來,紮了兩個環髻一樣的髮辮。

  「看我孫女長的多漂亮。」

  老太太皺巴巴的臉笑成一朵菊花,眼光只落在韓囡囡身上,讓陪同韓燁一同走過來的宋依顏和韓茗兒臉上有一瞬間的僵硬。

  「娘。」

  宋依顏楚楚可憐的對著韓老太太行了個禮,小韓茗兒則怯生生的躲在娘親裙擺後頭。

  「姨娘不要給老太太我行禮了,」韓老太太臉色不鹹不淡,隨意擺了擺手,「我們都是旭陽土鎮子裡來的鄉野村婦,姨娘是太守千金,老太太我受不得你的禮。」

  宋依顏聞言眼圈一紅,韓燁的臉則更不好看,他轉頭淡淡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韓囡囡,「囡囡,上回讓你背的菩薩蠻,背熟了麼?」

  「沒有。」

  韓囡囡站在祖母身邊,細心的為她批好擋風的大氅,她站在父親面前,絲毫沒有任何羞慚或者臉紅,字正腔圓,一字一頓的回答,「沒有,我不會背。」

  這時候宋依顏背後的韓茗兒細聲細語的念道,「姐姐為什麼不會背?不就是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

  「知道你讀的詩多。」

  老太太淡淡打斷韓茗兒,重重的將手裡的拐杖在地上頓了頓,冷冷瞥了一眼宋依顏,「只是,姨娘以後莫要再把這些閨房淫詞教給茗兒,這知道的說姨娘是有口無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韓家的二小姐天生淨學些不三不四的東西。」

  「娘!」

  韓燁冷喝,卻也不能跟母親置氣,轉而歎了歎氣,看到身旁宋依顏委屈的神色,不由心疼非常,攥緊了她的手。

  宋依顏堅強的挺著下巴,盈盈一個福身,終究還是對老太太行了禮,這才親手整理了韓燁的衣襟,親昵的說,「韓郎,禮部尚書大人做壽,大約時辰也快到了,依顏陪韓郎更衣去吧!」

  那聲「韓郎」一出,翠秀的臉色明顯黯了黯,她十指彎起,閉眼不去看那一對的鶼鰈情深。

  韓燁含笑點頭,「尚書大人這次做壽,指明要攜家眷同去,你和茗兒且收拾收拾,再挑些厚禮帶上。」

  「那麼韓郎在馬車上等著依顏哦!」宋依顏喜笑顏開,嬌聲答應。

  十年過去,宋依顏又生了一個孩子,可是在韓燁的珍寵愛惜下,時間並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宋依顏仍然柔美嬌俏的花兒一般,她喜歡穿素色,行走時飄然若仙,一股與世無爭的純淨氣息。

  「姨娘。」

  清脆的童音略帶笑意,頓住她歡欣的腳步。

  宋依顏皺眉,轉頭看去,卻見韓囡囡從陰影裡淺淺邁步,脫開滿院殘照的梨花樹影,踩在柔軟的草地上,小小的嘴角帶著紅豔,仰頭一笑,淺淺驕傲。

  桃花妖妖灼灼明媚。

  那嬌小的女孩子膚色是雪一般的白,連一丁點的雜色都沒有,純白。

  偏生她眸子和髮色極黑,和肌膚映襯起來有種驚心動魄的麗色。

  這種麗色是韓茗兒所沒有的,雖然翠秀不受寵愛,但這位韓囡囡,是無可辯駁的正室嫡女。

  何況她的姿色更勝韓茗兒一籌,宋依顏在她跟前,總有種莫名的恐懼感。

  「大小姐,你有什麼事?」

  「姨娘去陪爹爹赴宴,真是辛苦了。」

  韓囡囡嘴角淺淺的勾著,深黑色的目光從宋依顏臉上一滑而過,「只是希望姨娘記得,偏房就是偏房,出門鳳釵不可以帶正,要偏著插,裙子不能有正紅,粉色紫色都可以,轎子四人抬就夠了,八抬姨娘受不起。」

  清脆童音沒有任何波折起伏,一字一頓,字字誅心。

  說罷,她莞爾一笑,挽指如蘭,亭亭福身,「姨娘請慢走。」

  ***********

  當年,翠秀和韓家二老初來京城的時候,被宋依顏和韓茗兒驚得說不出話來。

  韓家二老是看著翠秀長大的,心裡早就將她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翠秀受委屈。

  韓燁剛剛提出迎娶宋依顏作為正室,將翠秀退為偏房的話頭,就立刻遭到了韓家二老的激烈反對。

  「混帳!那是你的結髮妻子!我老韓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給你娶回來的正經媳婦!你這崽子在京城混了這許多年,我和你娘都是翠秀在照顧!你倒好,咱家剛剛團圓,就要休了自己的糟糠之妻?我老韓沒你這個兒子!」

  二老氣的恨不得立刻搬回旭陽,韓老太太摟著囡囡泣不成聲,「我的孫女喲……你休了翠秀,讓我們韓家以後回了旭陽還怎麼見人喲……」

  「可是,依顏她是太守的千金,怎麼能屈居民婦之下……」韓燁抗辯。

  「不想做妾就把她趕出去!」韓太爺性子剛烈,掄起手杖就打,韓燁硬是扛著,任憑木質龍頭拐杖在背上暴雨一般落下,就是咬緊牙關不鬆口。

  血跡慢慢的在韓燁背上透開,翠秀滿眼淚光,將才滿兩歲,只會蹣跚走路的女兒放下地,溫柔的蹲在夫君面前,淡淡的溫柔撫摸他透出薄汗的臉。

  韓燁哥哥,無論如何,你都是我一生情之所繫,我如何忍心讓你這麼痛苦?

  心底酸痛的彷彿被人狠狠揉捏踩爛,她一遍遍撫摸著他的臉,卻再也看不到那雙曾經愛笑的黑眸,對她綻放溫柔神采。

  他是真的,愛著宋依顏。

  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了障礙。

  她早就該想道,韓燁怎麼可能會是池中之物?從小在鎮子裡,他就是最出色的那一位少年郎,他喜愛詩書,騎射勇武,只要有機會,他就會蒼鷹一般直擊長空,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會把心意停在一個鄉野村婦的身上?

  宋依顏是太守的女兒,高貴的出身,溫柔的性格,美麗的容貌,高華的氣質,她怎麼能怪韓燁愛上宋依顏?她怎麼能責怪自己多年相依的丈夫?

  「翠秀,我對不起你。」

  韓燁虛弱的喘氣,跪坐在地上,拉過她冰冷柔軟的手,那雙黑眸裡滿滿嵌著愧疚,嵌著祈求,「翠秀,請你幫幫我,幫我勸勸爹娘……」

  他在求她。

  為了另外一個女人,她的丈夫這樣握著她的手,哀戚的乞求著她。

  「翠秀,求你成全我和依顏……」

  「翠秀姐,求你成全我和韓郎吧……」

  嬌柔的哭泣傳來,宋依顏散著髮赤腳撲在韓燁背上,「老太爺,你要打就打依顏吧,依顏和韓郎是真心相愛的……」

  翠秀抽回手,有絲迷茫的看著眼前相擁而泣的一對。

  韓燁啊,韓燁。

  他不願意委屈了自己心愛的女人,不願意宋依顏委身做妾,他強健的臂膀緊緊摟著宋依顏,在老太爺暴怒的棍棒抽打下彷彿一對苦命的鴛鴦,因為父母淫威而不能廝守。

  韓燁,怎麼會讓自己心愛的女子做妾呢?

  妾是什麼?妾是最最薄命的女子,前生作孽此生的還報!他怎麼肯如此作踐自己心愛的女人?

  所以,他求她。

  求她。

  求她自取下堂,換的他和心愛的人相依相偎,換得他們二人名正言順,換得宋依顏福澤延綿。

  而她翠秀和韓燁的愛,也許早就已經在戰火中失散了,也許只有她,還記得曾經山坡上遍山遍野的杜鵑,和他曾經一心一意的笑顏。

  罷了罷了,愛情來來回回,終究不過是三個字,不是我愛你、我恨你,就是對不起。

  我愛你已然不能夠再說出口,她又擔得起心愛男人的恨意?

  *********

   「相公,我答應你────」

  話還沒還有說完,韓老太太直起身擋住翠秀未竟的話語,冷冰冰的看著韓燁。

  「燁兒,娘知道,娘管不住你,你爹這麼打你,娘也心疼。」

  老夫人深深的看著兒子,「但是燁兒,就算不為翠秀,我的囡囡也是為娘頭一個接生下來的親孫女,翠秀在床上疼了一天一夜,為娘就恐懼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不能讓我的孫女剛剛見到自己的父親,就淪為庶出的女兒!」

  宋依顏淚如雨下,在韓燁懷裡抖成暴風中的落葉,她淒婉的哽咽紅眼,定定看著臉色冷硬如鐵的老太太,「老夫人,妾身生的茗兒也是您的親孫女啊!老夫人你怎麼忍心……妾身和韓郎,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們今生今世都不會分開,我愛他,真心愛著他……」

  「老太太我也是真心敬重殉城而去的宋太守大人,自然不願意為難宋太守的千金。」韓老太太蹲身跪下,面朝宋依顏,「常常聽聞宋小姐善解人意,心底純良,你既然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做庶女,又憑什麼要求別人的女兒做庶女?推己及人的說法,老太太我雖然沒有讀過太多書,但糙道理是懂的。」

  宋依顏再怎麼哭泣,老太太都只是閉緊了一雙枯皺老眼,青衣布衫坐在大椅上,許久之後,慢慢開口。

  「如果宋小姐要進我韓家的門,只有偏房。」她抬手制止住韓燁的聲音,「燁兒你也別鬧,娘打不動你,娘只有一句話,你若是休了翠秀扶正別人,就等著替為娘收屍。」

  「為娘說得出,做得到。」

  *******

  掙得了名分,卻永遠失卻了丈夫的心。

  多少女人,占著正妻之位,在夜裡數到天命,直至月朗星稀,朝霞破空,都換不回夫君的一個回顧?

  韓囡囡初來繁華帝都,走入陌生父親的廳堂,面臨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

  她眼看著,姨娘因為委屈做妾,更得了父親十二萬分的心疼和愛護,從此之後,宋依顏始終是專房之寵。

  宋依顏曾經是太守千金,自然行為舉止都十足大家閨秀,但凡有北周上層貴族之間的聚會,韓燁都會帶宋依顏出席。

  而宋依顏性格柔善,常常接濟四方貧苦人家,在街坊鄰里間很有聲名,在許多人眼裡,只知道韓家夫人是那位氣質純淨,與世無爭的宋依顏,而不知道還有個正室夫人翠秀。

  出門的時候,宋依顏一身華貴素裹,身後三兩個丫頭也有彬彬有禮閨秀風範,而翠秀一身羅布衫,面帶萎頓憔悴,走出去沒有人會認為她竟然是一位堂堂都司的妻子。

  外人都認為姨娘才是正室,母親也就漸漸不再出門了。

  然而母親畢竟是正室,韓燁再怎麼寵溺宋依顏,每個月總會有一天留宿在翠秀房中,二人相對無言,再也尋不回曾經的親密無間。

  ********

  上元夜,花市燈如晝。

  宋依顏帶著韓茗兒坐在馬車裡一路在大街上搖搖晃晃,帝都中心東西橫向裂過一條波光浮動的大河,正是一時春好時,韓茗兒興高采烈的坐在宋依顏懷裡探頭探腦。

  轎簾掀開了一半,馬車經過處,有人回頭略帶驚豔的目光看向宋依顏嫋娜的身姿和面孔,宋依顏微微一笑,羞澀的轉過頭去,卻並不將轎簾放下來。

  「娘,那個小兔子燈好漂亮!」

  「娘,看有人在河上放燈花呢!」

  「娘!你看那盞燈,好像龍一樣!娘!娘!」

  宋依顏含笑撫摸著女兒柔軟的髮絲,牽著她走下馬車來到一處燈花鋪子,柔聲說,「茗兒乖,你也來放一盞荷花燈吧。」

  明黃簽紙,拿在手裡有種薄薄的脆弱感,宋依顏握著女兒的手在簽紙上寫了幾個字,折好放入蓮花燈,順水流去。

  「娘親,你寫的是什麼呀?」

  宋依顏微微一笑,親親女兒的臉蛋,「娘親希望茗兒日後,能夠青雲直上,前途無量。」

  韓茗兒拍著手開心的笑啊跳啊,仰著腦袋看那蓮花燈如同流水一般蜿蜒而去,輕輕觸碰到河水中間一朵正在盛開的睡蓮,便打了個旋兒之後飄遠了。

  幾根雪白的,細膩修長的指頭,伸入水中撈起那朵被碰傷的睡蓮,瞬間被荷花燈照亮,在曲水上浮光朦朧。

  韓茗兒拍擊的小巴掌停住,張著小嘴呆呆的看著那隻手,那朵花。

  指尖微彎,掐斷了花莖,一朵粉嫩睡蓮臥在手掌心,在河中萬千燈火裡開的鮮妍。

  一少年涉水而立,站在舟頭攏著那朵睡蓮。

  他身穿緋色衣衫,漆黑的頭髮,琉璃色的眼睛,韓茗兒小小的心突然狂跳起來,她彷彿就有錯覺,這個人就會這麼靜默的,在極細的河光中,凝結成一尊溫潤的玉雕。

  月上柳梢頭,人清如玉,刻意瞧時不見光,澤在無光處。

  那人青絲如瀑,長髮婉轉,修眉鳳目,含著溫柔對手中的蓮華展顏微笑。

  笑的那麼溫柔,那麼隱忍。

  他凝然獨立,嘴角一抹低笑,眼底是獨上高樓,望盡天涯的寂寞和陌上花開的孤單。

  緋色衣袖滑下手腕,露出少年腕上一根細細的金色龍爪盤扣鎖鏈,幾顆螢石嵌在龍目和龍身上,萬般蜿蜒妖嬈。

  公子王孫芳樹下,輕歌妙舞落花前,一切一切歸於寂靜,韓茗兒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褪去蒼白,整個曲水江上唯獨他一人。

  少年摘了花,便飛身直上河畔的酒樓,動作迅疾如電。岳陽樓中裡面燈火通明,他溫柔的站在另外一個男子的身邊,小心翼翼的拂過那人的髮絲。

  韓茗兒抬頭,看著少年那樣溫柔的神采,對著那人笑。

  那人一身天水碧色長衫,背對著河岸看不清面容,但身姿極為優美,髮如染墨,垂在夜色風中。

  樓上對話輕柔,韓茗兒聽不到,只能愣愣的看著。

  「絡兒,你的鞋子濕了。」男子微微顰眉。

  「是麼?為這一朵曲江芙蓉,倒也值得。」少年輕輕的挨過去,掌間一朵柔豔,竟是想要簪上他的髮。

  「胡鬧,白龍魚服本就不妥,你還在這裡淘氣。」男子微微一歎擋開少年簪花的手,側過臉去,眉間一點殷紅朱砂,美的驚心動魄。

  少年嘴角微挑,自嘲的笑了一笑,然後將手挪了挪,輕輕握住男子修長白潤的手指,緊緊交纏,「那麼丞相帶朕回宮去吧!」

  少年微笑著緊緊握著男子的手,毫不放鬆,「丞相,上元燈節不設宵禁,這裡熱鬧,那麼多人,丞相如果不緊緊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會兒自己會失散到哪裡去哦。」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眸底微微壓抑的仰望,恍如月色,溫柔又遙遠。

  就這麼一瞬間,韓茗兒站在對面仰望,永遠記住了少年的臉。

  曲江、酒樓、芙蓉。

  這樣春暖花開,菊謝竹搖的日子,彷彿夢裡般光影斑駁,水色流轉。

  這路上來來去去的人,千萬種模樣,各異的髮,各異的眼,卻唯有少年的臉,在剎那間鐫刻餘生。

  日後就算再遇見千萬的人,有漆黑的髮琉璃的眼,卻都不是他的模樣。

  原來世間,竟有這樣驚豔的男子,韓茗兒模模糊糊的記起娘親時常笑對爹爹輕語,韓郎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依顏嫁與你才不辜負這一生……

  韓茗兒心下一動,忽然想如果有那麼一天,這樣含情執手相對的不是娘親和爹爹,而是她和這少年,又會是怎樣的光景呢?

  只那麼一想,心中便似有雷聲滾滾轟動,紅暈便如潮水湧上了面頰,癡癡而悟,竟然不能動彈。

  那一場春日花看半開,酒喝微醺,一場繁華,盛開在酒肆烈烈的旗下。

  岳陽屹立江邊,流水蜿蜒,燈火漁船,梨花沿河岸盛開,壓壓如雪,似花非花,似煙非煙,卻擋不住樓上月下,溫柔淺笑的絕美少年。

  就在不遠處,蹲在鋪子前挑選蛤蜊油的韓囡囡無意間抬起頭來,看到了遠處這旖旎的一幕,她並未在意,只是揣著油回到府邸,點燃燈火,將那溫潤的油膏一點一點抹上母親龜裂粗糙的手掌。

  韓茗兒還在對著人去樓空的岳陽樓發呆,突然感到身子一緊,就看到娘親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激烈驚慌,她面色蒼白如鬼,一把抱回她躲進馬車,又將轎簾密密放下。

  做完這些事的時候,宋依顏手抖顫的如同被鬼追逐,唇瓣雪白,渾身冰冷至極。

  「娘親?」韓茗兒好生莫名其妙,只聽到宋依顏哆哆嗦嗦的自言自語────怎麼是她?她竟然還活著,怎麼辦?怎麼辦?她看到我了……

  這時街道對面的人群中擠過來一個上了年紀的胖大娘,臉上帶著驚喜笑意,朝宋依顏和韓茗兒所在的馬車揮舞手臂,快步走了過來。

  宋依顏滿面淚水,抖著手拔下頭頂的銀簪,捂住女兒的眼睛紮向馬屁股!

  溫馴的騸馬吃痛,紅著眼睛揚蹄向對街橫衝過去!

  那位一臉喜色的胖大娘左扭右躲的逃不開瘋狂奔馳的馬車,絕望瞪大雙眼,眼眸中沈重的馬蹄高高揚起,重重踏向她的肚腹!

  上元燈節,血濺天街。

  宋依顏尖叫著,摟著韓茗兒被人救下馬車,馬蹄將胖婦人的肚腹踏穿,七竅湧出烈烈鮮紅的血汁,一地腸穿肚爛的腥臭。

  宋依顏暈了過去,被人七手八腳抬回都司府,韓茗兒嚇得發了三天高燒,那輛肇事的馬車在牆上撞倒散架,騸馬當場撞破腦袋,氣絕身亡。

  自此再也無人問津。

  胡琴咿咿呀呀的婉轉,在萬燈劃盞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故事。

  **********

  第二次,翠秀有孕。

  十年之後,翠秀再次孕育了韓家的第二個孩兒,宋依顏雖然寵擅專房,卻自打韓茗兒之後,再也不曾有孕。

  韓家老太太和老太爺高興的跟什麼似的,就盼著兒媳婦肚子裡的是個兒子,以解韓燁膝下無子的憂慮。

  臨近生產的幾日,韓茗兒突然發起高燒,夜夜尖叫啼哭,韓燁急的跟什麼一樣,一連幾天衣不解帶,留在女兒身邊照顧。

  翠秀鼓著肚子歪著榻上,囡囡艱難的揉著母親浮腫的腿,手指順著她的腿向上抹去,竟然是幾乎割手的清瘦,不禁鼻子一酸,將小臉貼上母親溫熱的肚腹。

  圓滾滾的腹中,傳來不安的胎動,那孩子微微一踢,隔著皮膚挨到囡囡的臉。

  她黑眸驚喜的微閃,就看到母親溫柔秀美的笑面。

  「囡囡,妹妹生出來,你要待她好。」

  母親親昵的撫摸著她的秀髮,一根一根,粗糙指腹擦過軟軟細髮。

  囡囡重重的點頭,卻突然看到翠秀臉色一白,趕忙問起,「娘親怎麼了?」

  「沒什麼,這幾日被貓鬧得頭疼。」

  囡囡眉心一冷,因為韓茗兒高燒,她養的貓雪團便跑出院落四處亂竄,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它夜夜蹲在翠秀的院牆上嚎叫,招的周圍夜貓夜夜群聚,鬧得翠秀不得安眠,一日一日睡不著。

  韓老太太命人去趕走雪團,卻沒人敢動手,那雪團可是韓茗兒心愛的寵物,若是沒了雪團還不知道要哭成怎樣的梨花帶雨,韓燁一向寶愛小女兒,不允許任何人讓她難受傷心,翠秀也只有一日一日忍著。

  囡囡只覺得怒氣難忍,找了個藉口去廚房尋了一塊鮮血淋漓的牛肉,誘那雪團下來,緊緊扼住它的脖頸。

  雪白的大貓在她手中激烈掙扎,一道道尖利爪間撕開她手臂的皮肉,囡囡紅著眼睛,手指痙攣一般收緊,將貓臉按入草叢。

  這時候已經開始下雨,雨水澆落,澆滅了院落牆上盛放的梨花,泥土氣息和血腥氣膠凝在一起,似穿腸毒藥一般,從口鼻中鑽進去,直直要讓囡囡的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大貓擰過頭,碧綠的眸子中瞳孔眯成一線,死不瞑目的惡毒瞪視著她。

  囡囡退後一步,胸口起伏,扭頭就跑,她好害怕,那柔軟的生命如此死在手下,脈搏一點一點寂滅,她摔倒在地,爬起來,滿身泥濘的飛濺泥水。

  不久之後,因為聽不到貓聲,宋依顏房裡的雪芍撐傘去找,卻在草叢中發現了雪團的屍體,頓時,一聲尖叫劃破夜空。

  囡囡被抓到的時候,她正躲在韓燁的書房偷晉候大人送給韓燁的靈山老人參。

  韓燁怒火萬丈,扭著大女兒的手腕將她狠狠摜在地上!

  老人參從囡囡的袖口滑落,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宋依顏抹著眼淚,挽在韓燁身邊,雪芍抱著雪團的屍體,哭的不能自抑。

  「你這孽子!這雪團是你妹妹最心愛的貓,溫馴柔順,你妹妹這會兒正在發燒!你不但不為茗兒祈禱憂心,還殺了雪團!等茗兒醒來,還不知道會傷心成什麼樣子!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小小年紀,心思這般狠毒!」

  韓燁氣得渾身發抖,抽出書桌後面的藤條不由分說一腳踢在韓囡囡的肚子上,藤條如同寒夜裡面閃光的毒蛇,流電一樣劈在小女孩柔嫩的手臂和背上,將她原先被貓抓出的血口撕得更開!

  囡囡揚起黑黑的眼睛,還沒湊過身去就被一道鞭影逼得縮回小腦袋。她抬起大大的眼睛,不顧青紫的鞭痕,不顧韓燁猙獰的表情,乞求的扯扯韓燁的衣袍,聲音細細弱弱,帶著哭泣,「爹爹……爹爹……」

  大雨烏雲,遮住了夜晚不見一點星光。

  宋依顏抹著眼淚撫摸著雪團哭泣。

  「你知不知道這老參有多珍貴?宮裡賜給了晉候大人兩根,他老人家送來一根……這東西是要在救命的時候用的!是要留給你祖父祖母用的!你竟然膽大包天來偷!」

  「爹爹……」囡囡膝行幾步,勉強自己站起來,小小的手掌伸過去,上面一道一道暴虐的痕跡,她看著高大俊朗的爹爹,不顧自己的狼狽,緊緊抱住父親殘忍的手腕,「爹爹,娘懷著弟弟妹妹,這幾天身子不舒服極了,娘就快生了,囡囡只是想要掰一點人參給娘含含……」

  「胡說!我怎麼看著夫人精神好得很,哪裡有不舒服?大小姐,你找藉口脫罪也就罷了,怎麼竟然拉著夫人墊背呢?夫人聽到你這話,還不氣壞了身子?」雪芍在一旁尖聲刺到。

  囡囡搖頭,並不理睬她,一手伸過來,揪住韓燁衣袍的下擺,揚起雪白的小臉,「你知道的,爹你知道娘的,」她一字一句慢慢說,堅定的,淚水燙傷了韓燁衣袍的華貴絲線,「娘她從來什麼都不說,什麼事情都自己忍著,爹,娘真的身體很不好……」

  韓燁一愣,月光透過書房的窗,照著大女兒哭泣的小臉。

  囡囡倔強的抿著小嘴,掙扎幾下扶著桌子站起來,對他拜了又拜,這個孩子雖然受了他一頓家法,倒畢竟是因為一片孝心……

  囡囡的小臉白的好像耀州燒出來的上等甜白釉,素猶積雪,一雙眸子睜開來,那樣完全的堅強和乾淨────這雙眼睛,多麼像翠秀。

  翠秀曾經多麼愛笑啊!她總是跟在他的身後,跌跌撞撞的奔跑,笑聲好像風箏一樣飛揚,天空都快要被她笑的湛藍。

  她多麼勇敢多麼堅強,即使戰火連天的時分也能一力堅持,送他前去沙場。

  心中猛然一痛,某種模模糊糊的惶恐感襲上心頭,壓下了高漲的怒火,韓燁忍不住伸出手去,放在囡囡頭頂。

  一個婆子卻在這時慌慌張張的掀簾子叫道────「老爺!二小姐醒了,哭著鬧著要找雪團呢!」她的目光在觸及到雪芍懷裡氣絕的貓咪時戛然而止。

  愧疚和惶恐感如同潮水一般褪去,怒火以更高幾倍的陣勢撲來,韓燁一腳踢開韓囡囡,抽回滾落的老參,扭頭就走!

  「你給我跪在這裡!來人!三天不許送乾食來!看她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去跟茗兒道歉!」

  沒有星光的夜晚,那麼黑,那麼暗,雨水落下的聲音似有什麼東西在持續碎裂。

  囡囡跪著去奪那根老參,幾乎是同時,又一個小廝大步跑來尖利叫喊────「老爺!二夫人!不好了!二夫人在途州的外祖家遭山賊襲擊,一家老小都、都沒了────」

  宋依顏驚呼一聲,身子一軟,整個人昏死過去。

  韓燁連忙打橫抱起她,大步向她的梅花小築走去,一路跟著丫頭婆子無數。

  聽聞囡囡被打,翠秀急的扶著丫頭的手冒雨來尋,哪知道才走出院門,就一個踉蹌,下體血湧如注。

  囡囡默然站在母親的院子外,看到燈火通明的院子裡,來來回回的婆子和熱水,以及低低交談聲響。

  大夫擦著手上的血跡,一面搖頭一面對等在屋簷下的韓老太太搖頭────「老夫人,夫人怕是不行了,前一次生產的時候虧損太過厲害,這幾年又沒能補起來,臨產的這幾天本來應該好好靜養不能受任何驚擾,卻不知道夫人出於什麼原因,一連幾天都驚悸難眠,這下子體力更是跟不上,這一次,救不回來了,唉……」

  韓老太太泣不成聲,死死擰住老大夫的手,彷彿抓著一根救命稻草,顫顫巍巍的抖著老腿跪在地上,淚縱橫了老臉。

  冷風啊,夾著淒厲的雨,雷聲劈碎了夜空,呼索索的呼嘯,一陣陣瓢潑透骨。

  囡囡艱難的挪動腿腳,雨水澆在身上,浸透了新鮮透血的鞭傷,她踮起腳尖,透過那搖搖墜墜的燭火,看到滿室紅豔,血腥氣透過來,溫度一點點冷下去,彷彿整個房子的生命都在頹敗。

  「小姐!小姐!你要去哪裡!」

  身後丫頭的呼喊聲在雨裡模糊,囡囡扭頭就跑!

  冷氣順著氣管直直透下去,刺得身體遍寒,她不管不顧的在雨中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拼命!

  爹爹……

  小嘴張開,她無聲的喊,雨水倒灌,她只是發力奔跑!

  爹爹!你知不知道,風這樣冷,雨那樣大,娘親是那麼痛?

  爹爹!娘親的痛只有你能撫慰,我可以陪她解悶,逗她開心,可是可是,娘的心底,你才是那個唯一!

  爹爹!聽娘說,你們曾經那麼美好,滿地山花爛漫,你們曾經兩小無猜!

  爹爹!我睡在娘親身邊,聽她午夜夢回,念得都是你的名字!

  爹爹!爹爹!

  身邊重重樹影陰黑,一顆顆飛快掠過身邊,巨大的葉子上落著鞭子一般密集的雨水聲,月下伸著鬼爪一般荒白的樹枝,那樣寂寥。

  囡囡步子越來越快,遠遠看到宋依顏所住的梅花小築裡燃著溫暖燈火,囡囡淌過泥水飛撲過去,瘋了一般擊打著梅花小築堅實的門扉!

  「爹爹!爹爹!娘快要不行了!快去看看娘啊!爹爹!」

  數十盞燈火被雨水澆熄了,黃豆一般的火苗沈在雨夜裡面,梅花小築的院子大,那一彎溫暖燈火卻彷彿一隻惡毒的眼睛,嵌在猛獸的額頭,從高處沈默而高傲的俯視她!

  「爹爹!爹爹!爹爹!出來啊!爹爹!」

  四面黑漆漆的,風刮的太大,將她的身體吹得歪歪斜斜,暴雨嘩嘩,直直從天際俯衝,傾注在小小的身上,一下一下粗重的如同鞭笞,火舌卷過傷口之處有灼烈的燥熱和痛楚,細弱的哭喊在風雨裡面寂滅成一線,無論如何都穿不透狂風大雨的呼嘯,穿不進那溫暖的梅花小築。

  ──「囡囡,娘不過是想做個尋常女子,鮮知世事,出父家,進夫家,這一輩子不要榮華富貴,只要和少年執手的青梅竹馬好好過一輩子,好好對他。不偏頗矛盾,不低微脆弱,不向世間盲目索取,亦不事事推敲,不需心機,簡簡單單。」──

  爹爹,這樣的娘,比不上別人一身所謂與世無爭的的氣質和美貌容顏麼?

  爹爹,這樣的妻,抵不過別人不需流一滴血,不費一絲力氣的善良麼?

 「爹爹!這是最後一面了啊!爹爹,你去看娘最後一眼啊!」

  囡囡胸口堵的似悶著氣,氣息難透,身體裡焚燒著一把熊熊不可熄滅的烈火,彷彿被人塞進窒悶的泥洞。

  梅花小築的門吱呀一聲打開,露出一盞昏暗角燈和雪芍尖銳的下巴,細長的眼。

  「大小姐,你別在這大呼小叫,二夫人的外祖家橫遭劫難,二夫人現在昏迷不醒,老爺說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離開二夫人。」

  雪芍撐著傘俯視囡囡在雨中落水小狗一樣狼狽的模樣,側面在昏黃燈火下有種尖酸刻薄的弧度。

  冰冷雨水迎面澆下,囡囡狠狠掰開門縫,不顧雪芍的驚叫就要往裡擠!

  「你……」雪芍驚叫一聲,立刻撕開囡囡掰在門上的小指頭,將十歲的小姑娘掀開!「走開!老爺不會出來的,別在這裡打攪二夫人休息!」

  「爹爹!爹爹!讓我去找爹爹……」

  冰冷的雨水激蕩,混著血緊緊貼裹在全身,小女孩發出野獸一樣的嘶吼,瘋狂的撞擊門扉,卻依然敵不過大人的力氣,那扇厚重的梅花門,終究是在她面前吱吱呀呀的合嚴。

  「大小姐!」

  追在她身後的丫頭星兒哭著跪下,在泥水中將女孩小小的顫抖的身體摟入懷中,泣不成聲,「小姐……小姐……與其在這裡喊老爺,小姐不如快回去看看夫人吧……也許,是最後一眼了……」

  那哭聲這樣嘶啞,彷彿一把犀利的刀,絞的她血肉模糊苦不能言。

  囡囡從泥水中爬起來,倒退兩步,看著那扇僅僅閉合的大門。星兒將她摟緊,卻擋不住瓢潑的大雨,冷水不停澆著,燒熱的腦子反而漸漸死灰。

  囡囡跑掉了鞋,她扶著星兒的手站起來,赤足一步步踏在石磚地上,路上散著被疾風暴雨卷落的枯枝殘葉和碎裂瓦片,片片嵌入她柔嫩的腳底,流水中混著絲絲縷縷的鮮血。

  風貼著地面如同刀鋒席捲而來,竟然比寒冬朔月更冷。

  來到翠秀的房間,囡囡的腦袋重得像被壓了千鈞巨石般,沈得抬不起來,她失魂落魄的走向母親的床前,看到母親蒼白的面容帶著平靜和婉的柔潤微笑。

  她笑的那麼安詳,那麼慈和。

  雨水順著髮梢掉落,囡囡就那樣帶著一身濕冷氣息跪坐下去,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她的手那樣冷,那樣軟。

  母親身側,甜甜睡著甫出生的妹妹,她稚嫩的閉著眼睛,不明世事。

  雲散月開,留下一道淺淺的白。

  「囡囡。」

  氣若遊絲的吐息輕輕逸出,翠秀攬過女兒的頭,輕輕的,心疼的梳理著她濕冷的髮,一線黃光在床褥上遊蕩,翠秀下體的鮮血幾乎無法抑制,就那樣順著木頭床腳四散溢開。

  「我的囡囡,」翠秀又喃喃了一邊,指頭在女兒頰邊一劃,就彷彿是當初女兒初初降生時一般柔軟而小心,彷彿害怕弄壞了她。

  鼻頭酸楚,囡囡努力將眼睛中的淚滴眨回去,然後從胸口摸出一朵被妥帖護好的,乾淨而芬芳的杜鵑花,輕輕為母親梳髮簪花。

  「娘親,這花是爹爹讓囡囡拿來的。」囡囡微笑著彎起雙眼,心底越是抽痛,頭腦反而越是冷靜,她盡力讓自己笑的輕鬆,笑的開懷,「娘親,你再等一會兒,爹爹已經在趕來看你了。」

  翠秀微笑,捧著女兒的臉。

  囡囡在說謊,她知道,囡囡也知道。

  她等不到了,這樣短的距離,只怕他的夫君依然陷身在梅花小築裡,他溫暖的懷抱裡糾纏著哭泣的宋依顏,即使遙遙數步遠的院落,他也不肯給她這最後的一時半刻。

 「囡囡,這是妹妹,這是……」翠秀咳了兩聲,將囡囡的手拿過來,撫上小女兒的包裹,「囡囡,娘親對不起你,怕是等不到你爹爹來了……但是,娘留了小玉兒給你……她會陪著你……會陪著你……」

  小小的嬰兒彷彿預感到母親的危機,睜開眼,一行默默的清淚,閃爍在黑曜石般的眼底。

  「囡囡,孩子……你的性子烈如火,娘不求別的,只求你們兩個能一輩子平平安安,嫁、嫁一個有情郎,此生,此生,再也沒有如此辛苦……」

  翠秀緊緊盯著女兒,不肯須臾挪開目光。

  她看的心疼而悲憫,一遍又一遍,怎麼都不夠,專注的,酸楚的。

  她知道永生永世也再不能看到,似乎要把女兒的模樣牢牢刻在雙眸之中。

  不經意的年生輪轉,回首彼岸,縱然發現光景綿長。

  燭火啪的一聲熄滅,發出驚心動魄的響動。

  滴淚緩緩滑落,裹成心碎的琥珀,永遠停留在翠秀的面頰。

  囡囡臉上溫柔撫摸的手指終於垂下去,而那朵紅如血的杜鵑花滑過翠秀的髮絲,然後毫無生氣的掉落在地上。

  有多少情在記憶裡斑駁,那花多麼美,多麼紅,多麼無情。

  囡囡抱起妹妹,跪在地上,對著永遠沈睡的母親深深折腰。

  她的姿態彷彿一隻鶴,帶著凜然的驕傲和深深的痛。

  懷裡的嬰兒依靠著姊姊的體溫,甜蜜的閉上眼睛。

  遠遠似乎有鴉聲傳來,在漸漸淅瀝的雨聲中亦清晰可聞。

  *********

  滿院子掛起白紗,小小的女孩子黑髮如絲,在白衣的襯托下,越發墨一樣的純淨而靜默。

  韓老太太受不了兒媳驟逝的打擊,在韓玉兒出生的同一晚撒手人寰。

  滿庭哀歌,宋依顏面白如雪,伴在韓燁身邊打理都司府事務,囡囡抱著妹妹跪在母親牌位前,模模糊糊間,聽到父親疲憊而有力的聲音小聲提起────是不是應該將宋依顏扶正……

  韓老爺子勃然大怒,彎腰咳出了血,「孽障!你娘才沒,翠秀才沒,你就急著將她扶正?滾!」

  老爺子拐杖指著宋依顏哀哀低泣的身子,滿目通紅,寒風颯颯,「只要我老爺子活著一天,翠秀就永遠是我的兒媳婦!」

  雪芍站在宋依顏旁尖聲刺過來一句,「韓爺想要扶正夫人,老爺子著什麼急?我還沒見過誰家公公這麼關心兒媳婦呢!」說罷一臉鄙夷。

  「你……」

  韓老爺子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濁花著老眼將拐杖重重一頓,「好,韓燁,你要是想要我老頭子的命,就儘管將這賤人扶正!」

  宋依顏轉身將腦袋埋入韓燁懷中哭泣,韓燁安撫的拍著她的背,低聲安撫,「罷了,爹正在氣頭上,這件事情慢慢來,日後我定會娶你做正室夫人,這幾年,你就先委屈些,無論在府裡還是外面,你的一切行頭都按正室的規格來……」

  這一年的春色,和冬日一樣淒冷,讓人不寒而慄。

  滿府的雪白中,小小的女孩子抱著妹妹,凝然孤立,看著梅花小築裡喜氣洋洋,宋依顏穿上了正室的大紅色,帶正了鳳頭釵,步步生蓮,羞怯柔美。

  她從那一片雪白中走出,一身正紅好像母親去世的那一夜髮間簪著的杜鵑花。

  「玉兒,姐姐只有你了。」

  她輕輕呢喃,將臉蛋貼在妹妹柔嫩的小臉上。

  孩子格格的笑著,身體那麼暖和,是她此生餘下的唯一的溫暖。

  只是這溫暖,依舊短暫。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0:44 AM

第五章 玉碎(上)

  江南柳,塞外雪,具是這世間,最美妙的風景。

  然而對於韓囡囡而言,這世上的最美好,是那旭陽垂柳下,一方石桌茶煙嫋嫋,樹下的籐椅裡面坐著的玉兒。

  ********

  娘親身體孱弱,玉兒天生不足,她的衣服穿在身上總是有些寬大,在風裡總是有點忽閃,彷彿迎風而去的蝴蝶。

  姐姐。

  小小的孩子縮在衣裙中,素白的臉澄澈的透明,皮膚薄透的瓷胎一樣,幾乎能看到細細流動的血管。

  玉兒喜歡坐在柳樹風下等待她,小小的身上總是帶著淡淡藥味,纖薄的脊樑在背上鼓起一道小小的玉色弧線,靠過來的時候,帶著蒼山大雪的清潤氣息。

  姐姐,姐姐,姐姐。

  玉兒伸出細弱到一折就斷的小手,將她的衣角拉拉,聲音柔嫩著喊著她的名字,囡囡心口就有絲絲暖流滑過。

  囡囡每日最大的享受就是坐在妹妹的腳邊,聽玉兒小手折下春初的柳葉,卷成一隻笛子,小嘴翕動,吹奏一曲旭陽的小調。

  囡囡總是覺得,相比於她這個長姐,玉兒反而更有姐姐的氣質。

  玉兒身體不好,總是氣息綿綿的靠在柔軟大椅子上,那雙黑曜石一樣的眸子望過來,目光溫和而純白,清明似霜雪。

  玉兒那麼美好,那麼乖。

  玉兒常常需要喝藥,不管那些藥有多麼苦,多麼澀,她總是很乖很乖的,張開嘴,將囡囡遞過來的勺子中黑乎乎的液體慢慢飲下。

  囡囡看著妹妹吞咽的樣子,總是不免酸楚,將她小貓一樣的身子攬在懷裡,「玉兒乖,你的身體一定會好的,等你好了,姐姐就帶你去騎馬、抓蛐蛐、沿著京城曲江玩花燈,好不好?」

  她心愛的玉兒啊,長年累月的臥在病榻上,難得看一看世間繁華,難得玩一玩小孩子們踢天弄井的把戲,她總是那樣坐著或是躺著,靜的似乎要融化在風裡。

  「好,」玉兒微微笑著,柔順的依靠在姐姐懷裡,「好,玉兒一定會好的,姐姐,玉兒每天都覺得自己身體越來越好了。」

  這樣懂事的孩子啊!囡囡手臂縮緊,將妹妹抱得更緊,整顆心都在發疼。

  小小的玉兒,是她的魂,她唯一的支撐,她的所有。

  ******

  玉兒不足五歲,身體虛弱,更得了韓老太爺十二萬分的疼愛。

  就連韓燁也十分喜愛小女兒,原因無他,韓家小玉,初初四歲,在別人家的女兒還握著狼毫練習一筆一劃的時候,就已經出口成章,才冠京華。

  在她只有四歲的時候,晉候舉辦家宴賀壽,韓燁不但帶了宋依顏和韓茗兒去,更帶上了韓囡囡和韓玉兒。

  那天天氣很好,天藍得像一面鏡子,韓玉兒被細心包裹著一身錦緞棉袍,細密柔軟的黑髮泉水一樣鋪開,仰著臉,活潑陽光下,精緻的臉上漾著近乎透明的一層薄薄嫩粉,美麗得幾乎不像是這俗世該有的。

  大家幾乎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這個孩子,她坐在那裡,手掌規矩的放在膝蓋上,沒有一丁點高門貴女的矜持,一身純潔。

  真的,好乾淨。

  乾淨的好像天池上緩緩生長的雪,就連湊近她,都好像能聞到雨後天晴的清爽味道。

  大人們酒酣耳熱的時候,晉候的下人託盤遞來了一卷小小的吉祥簽,紅紙上題寫了幾句祝福小楷,晉候突然興致大發。

  「來來來,這是咱們北周第一才子謝雲為老夫寫的吉祥簽,按照北周慣例,老夫應當將這紅簽扔向天去,才顯得吉祥!」

  北周人崇尚太陽,吉祥簽就是要拼命向天際扔去,扔的越遠,回來的福氣就越大。

  「你們誰能將它扔的最遠?我就好好嘉獎!」老晉候把酒微笑,目光在席間的小字輩們掃了一圈,擋住桌上其他躍躍欲試的人們,「這等有趣的事情不如拿來考一考孩子們,看看誰能將吉祥簽扔的最遠?」

  第一個孩子跑出來,拿出那個吉祥簽使勁兒向天空扔去。

  可惜那吉祥簽只是一隻小紙卷,輕飄飄的,稍微打了個旋就掉下來,即使那個孩子使足了吃奶的力氣,簽紙也沒有多遠就掉下地,晉候微微搖頭。

  韓茗兒立刻從座位上滑下來,取了一根絲線,將那簽紙綁在一塊石頭上,然後使勁一扔!

  簽紙高高飛出手去,揚上楊樹的高度,劃了一個弧線後掉落在地。

  大家紛紛鼓掌,「好!韓家小姐小小年紀能想到這個法子,這下扔的夠高夠遠!」

  韓茗兒羞澀一笑,秀美小臉上帶著淺淺笑意,她對晉候微微福身,宋依顏挽著韓燁的手相視一笑。

  「祖父,讓孫兒試試!」

  就在賓客們以為韓茗兒奪魁時,席間站出來一個虎頭虎腦的壯男孩,卻是晉候的嫡外孫。

  那男孩一臉傲氣肆意,從身側取出一把兒童用的弓箭,將那吉祥簽綁在肩頭,彎弓向天,只見帶著紅簽的箭矢流電一般直衝天空!

  在座的大人們紛紛驚喜鼓掌,許久之後那支箭才掉落回來,男孩子得意洋洋的撿回來舉過頭獻給祖父。

  晉候贊許的拂過一把長鬚,伸手取出箭矢上的紅簽,笑道,「如此說來,還是吾外孫贏了?」

  他的眸子掠過酒席,突然定在韓玉兒的身上,只見那小姑娘才滿四歲,卻自有一股高華的秀致風姿,她坐在那裡,閒庭花落,寵辱不驚。

  「你來試一試。」

  晉候的指頭點向韓玉兒。

  宋依顏面色蒼白,正要起身,卻被韓燁按住,他無所謂的笑一笑,「罷了,讓孩子們去玩罷。」

  韓玉兒慢慢滑下椅子,由晉候手中接過那支小小的紅簽,然後跑去外亭。

  眾人正在咂舌,就見她不慌不忙的提了一個鳥籠來。

  小小的孩子蹲在地上,將那隻吉祥簽繫在小鳥兒的腿上,然後她舉高手臂,張開手指。

  鳥兒發出一聲清啼,帶著吉祥簽振翅遠去,在天際縮小成一個目不可見的小點,然後餘留林風徐徐,那支紅簽,被它遠遠帶走。

  眾人大聲鼓掌,晉候嘖嘖稱奇,愛不釋手的將韓玉兒的頭頂摸了又摸,連聲稱讚────四歲小女,竟然比一眾十四五的小兒姑娘們更有靈氣!

  韓燁也含笑看著小女兒,宋依顏手指微微發抖,緊緊咬唇,將顫抖的韓茗兒籠在懷裡,美眸委屈的淚眼盈盈。

  *********

  一日京城大雪壓城,韓燁向來喜好風雅,韓囡囡抱了玉兒坐在火炭旁,看著隆冬飄飛的大雪花,韓茗兒站在庭院中,懷抱幾株紅梅,看起來甚為妍麗。

  京城才子崔慎前來拜訪,他和韓燁漫步至屋簷下,看到韓家三個女兒各具才姿,又常常聽聞韓茗兒的才女之名,不禁指著天際大雪開口笑道:

  「韓家小姐,你們看白雪紛紛何所似?」

  韓茗兒細聲細氣嬌柔吟詠,「唯有一把白鹽紛紛灑灑,才能形容。」

  崔慎笑著點頭,看向韓囡囡,卻見那女孩並不應聲,而是垂下頭將韓玉兒身上的棉襖裹緊。

  韓燁惱怒的瞪了一眼韓囡囡,轉頭尷尬的對崔慎解釋,「子真,我的長女不善詩詞────」

  話語未落,一聲童音清澈婉轉。

  韓玉兒從姐姐懷中抬起頭來,對崔慎展開一個淺淺的笑。

  「崔叔叔,你問白雪紛紛何所似?」

  兩個大人瞠目結舌中,那玉雕一般的孩子仰望天際。

  「在玉兒看來,撒鹽空中差可擬,但,未若柳絮因風起。」

  一句婉轉風流,繪盡大雪紛亂風姿。

  崔慎驚喜的連連拱手,於大雪中對那四歲的女孩子折腰低頭,「我崔子真活了四十五載,今日竟然折於韓三小姐一句話下!」

  韓囡囡低頭淡淡勾著嘴角,眸中淨是驕傲,妹妹瘦小的身體在懷裡,彷彿一隻振翅欲飛的小鷹。

  遠遠處,韓茗兒面色如同鐵鉛,宋依顏粉唇抖顫,目光如同冰雪一般,緩緩陰冷。

  而韓玉兒的才名,未出都司府邸,就先一步冠絕京城,名滿天下。

  **********

  韓玉兒五周歲的時候,韓老爺子身體越發不好了。

  韓燁衣不解帶的照顧了數日,老爺子還是一日病過一日,嘴裡念得全是旭陽。

  老爺子一輩子待在旭陽,適應不了京城繁華,眼看著一日日弱下去,便惦念著回旭陽。

  不忍心拂逆老父的意思,韓燁不顧宋依顏的反對,與晉候告假一年,攜了全家老小返鄉。

  ***********

  「姐姐,我們日後就要住在這裡嗎?」

  玉兒靠在囡囡懷裡,好奇的看著旭陽已經修建好的大宅子,「聽說姐姐兩歲時是在老家的?」

  囡囡點頭微笑,臉頰在妹妹額頭一蹭,「老家不比京城繁華,但是好山好水可清淨了,玉兒喜不喜歡?娘親曾說過,大湖裡面還有魚神呢!」

  玉兒咯咯笑開,柔順的依偎在姐姐懷裡,小聲低頭說,「喜歡,只要和姐姐在一起,玉兒哪裡都喜歡。」

  *********

  剛回到旭陽不滿一個月,晉候府突然傳消息過來,說希望能和韓燁結個兒女親家。

  晉候派來的信使滿面堆笑,托著一張灑金紅的庚帖,在陰暗的書房中對韓燁笑語────那日侯爺壽宴過後,對三小姐玉兒很是欣賞。而事後,依顏夫人也曾親自上門,和我們老夫人商量,說不妨將玉兒小姐定給侯爺的四孫子……

  韓燁眉頭皺了起來,這個玲瓏剔透的小女兒實在是很得他的喜愛,何況她還這麼小,韓燁並不想這麼快考慮她的婚事。況且,晉候的四孫自小身體就孱弱,據說是個藥罐子,但是……

  晉候是他的恩師,有提攜的巨大恩情,更何況以韓家的地位,能和晉候結親實在是無上的榮光。

  於是韓燁點頭同意,回了庚帖,為韓玉兒下了小定。

  *********

  「囡囡,旭陽大湖裡面,住著一個魚神。」

  娘親曾經抱著她,這樣笑語。

  韓囡囡半身浸在水裡,使勁向岸上扯那慢慢一手的寒積草。

  玉兒的身體依舊很弱,即使到了旭陽也需要慢慢調養,補藥是一日都不能停的,而藥裡的一味寒積草更是不可或缺。

  這東西藥鋪子裡沒有賣,幸好韓府距離湖邊不遠,韓囡囡邊常常前來割草。

  湖底石頭圓滑,天上下了點點小雨,淅瀝瀝落在湖邊松葉上,油潤輕綿。雨小的似有若無,無聲融入湖面安靜的漣漪,水底石頭上佈滿團團絨密的苔青。

  韓囡囡一個不穩,被那青苔滑到,向深水處滑去。

  **********

  蒹葭第一次見到韓囡囡的時候,正是她被湖水嗆得快要死過去的那一秒。

  小魚神沒想到自己沒事出水透個氣也能碰到人遇險,二話不說拍著尾巴衝過來,把那渾身濕重的姑娘死拉活拽給拖上了岸。

  韓囡囡濕淋淋的坐在岸上,張著嘴瞪著蒹葭,抹了抹頭髮上的水,又眨了眨眼。

  眼前的水面靜的彷彿凝固起來一般,小魚神佇立在水中央,一頭蓬鬆順滑的銀髮,濕漉漉的搭在肩膀上。

  水珠從這美麗的銀絲上紛紛掉落,在綿綿小雨裡面閃著莫名動人的月色光芒,彷彿居於姑射之山,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的仙神。

  在凝望間,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打開一雙純粹的琉璃色的湖水一般純淨澄澈的眼睛。

  它歪著頭看著她,目光彷彿母親月下房中,細細遞針補衣時的溫柔燈光。

  這是她見到過的,最美的眼睛,美絕滄海。

  「你沒事吧?」小魚神小心翼翼的靠來岸邊,緩緩仰頭接近韓囡囡怔呆的大眼。

  「哇呀!」韓囡囡嚇得叫了一聲,向後倒去,一個趔趄坐在地上。

  小魚神也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跳了開去。一條銀光燦爛的大尾巴冒出水面,撒開一串燦爛奪目的水珠。

  「魚魚魚魚神?」

  韓囡囡和小魚神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都驚疑不定。

  終於,蒹葭率先開口,小心翼翼的解釋,「姑娘,我不是魚神,我是鯉龍……」

  「……」

  它皺了皺鼻子,似乎想到了什麼。尾巴一擺,潛了下去。

  韓囡囡還沒有回神,蒹葭就浮了回來,它嘴裡叼著一隻大大的菱角,它將菱角敲碎在石頭上,擠出一股綠濃濃的汁液。

  「喂喂唔……」

  囡囡還來不及反抗,就被蒹葭強行灌下去。

  熱熱的暖和從四肢百骸蔓延開去,一陣舒心而輕鬆。

  白膩而濕潤的指頭從她唇瓣邊一滑而過,蒹葭撐著手臂,在細雨中露出一個安然的笑,「如何?姑娘,你好多了罷。」

  它的聲音有種音樂一樣的婉約,上半身看起來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下半身的尾巴很得意的在水裡來回搖擺。

  莫名的,囡囡伸出手去,碰了碰蒹葭的肩膀肌膚。

  溫潤的,淡淡寒涼,蒹葭好像被騷到癢處的貓咪一樣,眯起眸子湊得更近,大大的魚尾巴卷上來,親昵的蹭著囡囡的手。

  ……真是個單純的魚神呢。

  囡囡想。

  ……這個姑娘,有一雙溫潤的手掌。

  蒹葭想。

  ********

  韓家人並沒有發現,韓玉兒已經不再喝藥了。

  韓囡囡依舊每天為妹妹熬藥,但並不餵給妹妹,而是悄悄倒入牆角的花盆。

  而韓玉兒的臉色竟然是一天天好了起來,細瘦的手臂上有了豐盈的肌肉,也不會動一動就連連喘氣。

  她越來越像一個健康的孩子。

  韓囡囡從來沒有這麼幸福過,她看著妹妹一件件脫下厚厚裹起的棉襖,看著她一點點長高,長胖,她的小臉上,也漸漸帶上了孩童該有的玫瑰粉色。

  囡囡從口袋裡面掏出蒹葭給她的大菱角,擠出綠汁子以後,看著妹妹像隻乖巧的小貓,甜甜吮吸上來,長長的睫毛搭在雪白瑩透的眼皮上,如同月下一彎溫柔的暗影。

  「玉兒,這東西可千萬不能告訴別人,蒹葭的事情也別說,否則,我怕有人要去抓蒹葭,知道麼?」

  囡囡對著妹妹諄諄囑咐。

  玉兒使勁兒點點小腦袋,囡囡將妹妹柔軟的身體抱進懷裡,「蒹葭說,你的那點先天不足不算什麼,只要把這菱角汁喝足一年,你就能和姐姐一樣健健康康!」

  「好。」玉兒溫柔的任囡囡將她柔軟的小身體抱緊。

  「玉兒,倒時候,姐姐就帶你去騎馬、捕魚、捉蛐蛐……」

  「好。」

  這話囡囡嘮叨過太多遍,可是玉兒永遠都是耐心十足的聽著,露出嚮往的神色,彷彿是第一次聽一般。

  她知道,姐姐真的太寂寞了。

  姐姐真的,太害怕失去她。

  似乎這樣一遍一遍念叨著,她就會很快長大,健康平安了。

  玉兒伸出柔軟的小手臂,鼻子酸酸的,將腦袋埋進姐姐溫暖的懷抱────姐姐,玉兒一定會好好的,永遠陪著姐姐。

  永遠陪在你身邊,看雲卷雲舒,看冬夏秋冬。

  她的身體確實越來越好了,她很明顯的感覺到希望。

  暖暖春日下午的窗櫺,透出太陽淘氣的光,小小的女孩子銀鈴一樣笑著,滾在姐姐懷裡,第一次這樣放鬆心情,相擁而眠。

  **********

  隨便冒出水是一件很冒險的事情,蒹葭並不想被人看到,然而它還是有點忍不住,月朗星稀或者人少的時候,就忍不住冒上岸瞅瞅。

  那個有著溫潤手指的姑娘,是不是在等它呢?

  果然,月光下,坐在大石頭上的姑娘低垂著青絲,一瞬不瞬的盯著水面。

  蒹葭高興的拍著水花遊過去,伸出手臂摟住她的腰。

  囡囡微笑,將手裡的東西搖了搖,那是一根銀色的鏈子,綴著精緻勾絲的金色小球,小球中裝著鈴鐺,風吹過處,叮鈴鈴的。

  她將銀鏈纏在蒹葭手腕上,看它高興的好像個孩子在水裡翻跟斗。

  蒹葭,蒹葭。

  你不知道,你給我了怎樣的希望。

  下午時分,玉兒仰著紅潤的小臉對她開心的笑,「姐姐,姐姐,等玉兒病好了,一定去好好拜謝魚神。」

  囡囡跪坐在石頭上,伸手撫摸過它華美的柔順銀絲,心裡說,蒹葭,謝謝。

  ************

  從救起囡囡的那一天起,蒹葭發現,水裡總是被人投來許多奇奇怪怪的玩意兒。

  它某日正閑閑掛在深淵池壁上睡覺,腦袋就被一顆重物砸中,拿下來一看,是一個綁著石頭的飯盒,裡面整整齊齊排布著許多人間的飯食,甚至還騰騰發熱。

  又一次,水面上緩緩降下來一套裹著石頭的藍色衣衫,真絲織就,它好奇的在水底一套,正合身。

  還有的時候,從水面上投下來的,是一大把山野的花朵,它們浸飽在水中,開的鮮豔燦爛。

  還有牛角梳子、銅鏡、水晶髮飾……林林總總。

  終於,蒹葭趁著無人注意浮到水面附近,躲在一顆大石頭邊,看到韓囡囡搖搖晃晃的上了小船,擺渡到湖面中心,小心翼翼的將手裡的一隻景泰藍瓷壺塞滿小石頭子,放下水去。

  它下潛,在水底接住那隻瓷壺,瓷壺那麼漂亮,上面繡著藍色的竹,它從來沒有見過竹子,這小姑娘,為它帶來了人間萬象。

  心裡,怎麼那麼熱呢。

  從沒有人,這樣關注著它呢,它從來不懂的人間百態,它自小出生在湖底的蛋殼中,模模糊糊自有靈識,但它沒有雙腿,無法上岸,無法見識到外面的紅綠繁華。

  *******

  蒹葭捧著那隻瓷壺好奇的看來看去,竹子透著藍藍青色。

  對了,蘇傾容的衣衫上也是喜歡繡竹子的呢,他曾經在岸邊青石邊,鋪開一張雪白宣紙,為它畫了一晚的墨竹。

  蒹葭拖著下巴模模糊糊的想,然後將囡囡投下來的零零總總的玩意兒在水底堆成一堆。

  蘇傾容,他在哪裡呢?他還好麼?那個曾經在水中蹁躚沈沒,美若女子的少年,如今可還是當年的模樣?

  好多好多年了罷,它記得的蘇傾容的樣子,依然是素衣長髮,眉間一點朱砂,冷而涼薄。

  蘇傾容離開旭陽的那一晚,極細的雪簌簌的落著,他身姿如風,雪中不曾有一絲回顧。

  「蘇傾容,等我化龍的時候,你大概已經老了吧?」

  那晚,它笑著,將頭枕在那少年的雙膝上,卻沒有發現撫摸它髮絲的手指有一絲陰冷凝滯。

  它是鯉龍,是天地孕育的元種,天庭養龍池裡面早就為它預留了位置,只待它修煉完成,去那南天門高高一躍,便能成就呼風喚雨的巨龍!

  化龍,是每一隻鯉龍血液中的天性,它們吸取日月靈氣,只求有朝一日能脫離開一池碧水,遨遊去晴空雲海!

  「是麼,你要化龍?那麼到那時候,我的確應該已經老了。」

  聲聲慢,蘇傾容淺淺低頭,他的髮絲好美,如同月光下蜿蜒鋪開的絲綢,他的眸子深深凝視它,然後微笑。

  「蒹葭,若有一天我白髮蒼蒼,絕不會來找你。」

  蒹葭心受傷了,它委屈的抬頭看他,怎麼他們的友誼那麼淺麼?他都不願意來看它?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

  「情絲如毒,入吾心脈。」

  他淡淡的笑,眉心一點妖嬈,帶了一點惡毒意味,他的手挽著它的銀髮,鼻尖緩緩湊近它,「蒹葭,我蘇傾容的時間對你來說算是什麼?人的一生只有一個百年,而百年對你來說只是彈指一揮間。待你化龍之後,你會有第二個百年,第三個,第四個……」

  那是當然的啊!蒹葭不解的看著蘇傾容,只覺得他眸中有恨,卻又不知道他在恨什麼。

  「那麼我死了之後,就只有不斷在這世上轉生,不論我轉生多少次,不論我愛上誰,這世上我都再也找不到你。」

  「你化龍在天,和我永遠不再交集,你會忘了我,翱翔雲天,我怎麼能允許?」

  蒹葭好奇怪,歪著頭看他,「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你還會有許許多多的其他朋友,不是麼?」

  他搖頭,紅唇輕輕的抵上來,在它眉心印上一個輕柔的吻。

  「天下之大,只有一個蒹葭。」

  他看著它的眼,「若不能與你長相廝守,若我的音容在你心中終究會隨著長久的歲月消磨殆盡,不如從此別過。」

  「蒹葭,你懂麼,情絲入骨,至死方休,你懂麼。」

  然後他轉身,一縷冷香遠,逝雪深,笑意淺。

  「你不懂。」

  那一晚有種莫名的劇痛入了骨如了魂靈,生生纏繞如同附骨。

  蘇傾容不但走了,還帶走了它的內丹。

  它救他時,度給他的內丹。

  沒有內丹,它無法化龍,它無法去躍那高聳的南天門。

  它向每一個救過的人打聽他,知道他在它夠不著的地方,它無計可施,只得被困在人世間不得動彈。

  只記得蘇傾容走的那一晚,他月下的容顏充滿說不出的寵溺、惡毒、溫柔和嫵媚的表情,眉心一點,像是丹頂鶴頭頂那一抹豔紅,各種神色交纏,只化作一聲笑。

  他不回來,它無法動彈,這便柔腸百結,巧計千般,渾身是眼,便再也尋不見那花枝般的美貌少年。

  **********

  走了蘇傾容,來了韓囡囡。

  人間,是不是總是這麼溫暖呢?

  蒹葭圍著囡囡的小舟來回游,看她看著笑意替它編著花環。她低頭,九月的陽光,如潔白的霜,照在她面上,光華宛轉。

  蒹葭癡癡看著,大大的眼睛眨眨,囡囡微微一笑,將花環輕輕戴在它的銀髮上。

  蒹葭高興的捨不得取下來。

  它其實好羨慕囡囡那種純女性的美麗,它是元種,元種沒有性別,除非有特殊的外力催動,否則它只有在化龍之後才能擁有性別。

  在此之前,它連自己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蘇傾容第一次聽到它沒有性別的事情時,可是生了很久的氣呢,它都不知道他在氣什麼。

  韓囡囡,不會也離開自己吧?

  它多麼希望,這個溫柔的小姑娘,也能這樣永遠留下來,它願意付出一切,換她這樣相伴。

  「囡囡,我若是化龍了,你會嫌棄我麼?」

  小魚神趴在船幫上小心翼翼的問,看著囡囡歪一歪頭,笑的如同春風楊柳一般好看。

  「那你若是化龍了,會馱著我麼?」

  「會會會!」蒹葭欣喜的重重的點頭!「我若是化龍了,一定回來找你,馱著你上山下海,去雲頂上看看!還帶著你的妹妹一起!」

  「好啊,那麼蒹葭希望的事情,我就一定會幫你完成。」

  囡囡輕笑,撫摸著它的銀髮,「蒹葭,你希望的事,我一定會替你完成。」

  然後她望著碧水藍天,白雲浮動。

  「蒹葭,哪怕你化龍之後不再記得我,我也會幫你求做你希望的事情。」

  因為,蒹葭。

  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

  ***********

  大湖邊有一塊黑色的青石,蒹葭告訴囡囡,如果在石頭上敲三下,它就會趕來。

  這一日青石上敲擊如雨,蒹葭連忙冒出水,看到囡囡開心的在岸邊舉著一本冊子,陽光清澈,她面上笑的那麼開心。

  「蒹葭,我看了山海經,書上記載了鯉龍,你看,」她翻開一頁泛黃的紙張,上面果然是人身龍尾的形狀,「書上說,如果你能吃到瑩蟬花,就能修為大增,化龍之路可以事半功倍!」

  這件事蒹葭是知道的,可是瑩蟬花長在水邊的懸崖峭壁上,它又不能靠一條尾巴爬上去。

  「我去!我爬上去摘給你!」

  囡囡朗聲笑著,背起隨身的背簍,躍躍欲試。

  那崖壁在水邊,需要渡過一段湍急的漩渦河流,蒹葭就背著她,緩緩遊動,越過那一灘洶湧流水,來到懸崖邊。

  然後,它看著那小姑娘,拉著繩子慢慢把自己拖上懸崖,小手伸過去,小心翼翼迎著懸崖峭壁上呼呼的山風,採下一朵又一朵藍瑩瑩的花。

  那朵花吃到嘴裡甜甜的,蒹葭愣愣的看著囡囡溫柔替它拭去唇瓣的藍色汁液,她的表情很認真。

  她對它真好。

  對它真好。

  每一個陽光粼粼的午後,囡囡都會將那隻破爛的小舟搖到大湖中央,岸上的人什麼也看不見,這時,它會爬上那盞小舟,囡囡就替它擦乾魚尾,讓它享受曬太陽的樂趣。

  她會拿布子將它的頭髮擦得乾燥鬆軟,會哼歌給它聽,會給它講人間煙火中那一場場的故事……她怎麼那麼好。

  蒹葭問囡囡想要什麼水裡的東西時,她只是淺淺一笑,告訴它,給她一朵蘆花就好。

  旭陽湖的蘆花棲在湖中央,帶著魅惑的淺紫,別處沒有。

  玉兒很喜歡那種紫色蘆花,可是沒有人願意冒險去採。

  ********

  於是第二天月上梢頭,但是天色還沒有暗下去的時候,囡囡來到湖邊的,看到的就是漫天的紫色蘆花。

  蒹葭將所有的蘆花都搖起來,讓它們隨風飛散,漫天遍佈的紫。

  隨著蘆花飛起來的,還有水邊的螢火蟲。

  好像星星摔碎在了湖面上。

  柔軟的蘆花隨風刮擦過頰邊,紅霞下一條靜靜的船,隨著漫漫流水浮動。

  囡囡坐在船頭,輕薄衣擺搭入水面,輕輕的濕潤。

  落花人獨立,晚霞燕雙飛。

  一瞬銀光破水而出,滿滿一手的蘆花,捧在蒹葭白潤的手心。

  「這一捧給你妹妹,」蒹葭仰頭對她笑著,玉雕般的面頰上掛著瑩潤水珠,一顆一顆滑落。螢火蟲圍在它的銀髮邊,它伸出淨白的手臂指向遠處天際飛散的蘆花,「而那些,是送給你的。」

  火燒雲燃起豔麗的色彩,然後猛然沈沒天際只剩下幽幽深藍。

  鋪天蓋地的紫色蘆花,柔軟的彷彿停在水面上,然後緩緩飄向半空,飄向水岸線上那輪冰清玉潔的月亮。

  囡囡笑著,看著天際的飛花和螢火蟲。

  「好看嗎?」

  蒹葭問,緊張的看著她。

  這些蘆花都是它特地使勁搖散了,借著風力吹上天空,才有這一番迷離的豔紫。

  囡囡彎起眼睛。

  心中有什麼東西破碎開來,柔軟的,讓人覺得溫柔,又讓人覺得酸澀,蕩漾鋪陳。

  蒹葭的腰下浸在水中,囡囡彎下身去,將手臂環在蒹葭的脖子上。

  這是她和它的第一個擁抱,囡囡的皮膚溫熱,蒹葭好開心的伸過臉,面孔蹭著面孔,呼吸相接的輕輕蹭著囡囡。

  水波蕩漾,蘆花輕柔,囡囡覺得心輕鬆,就那樣枕在蒹葭的雙臂中,在小舟裡閉上了眼睛。

  蒹葭輕輕搖晃著小舟,哄她入眠,忽然就有了幼時躺在母親搖籃裡的溫柔。

  囡囡輕輕的,在蒹葭懷裡放鬆,聽著靜靜流淌的水聲慢慢睡去。

  這時候有點點雨掉落下來,蒹葭的呼吸湊過來,手指梳理著她的長髮,然後潛回去,折了一支巨大的荷葉擋在她的頭頂。

  蒹葭,你好溫柔。

  就這樣睡著,囡囡嘴角含著笑,模模糊糊的想。

  看她睡得甜,蒹葭趴在船幫,伸手將她的腦袋抱緊懷裡,常年待在水裡,蒹葭體溫寒涼,囡囡卻只覺得被他擁抱著,又溫暖,又舒服。

  雲卷了,雲舒。

  那一夜,囡囡夢到天上落下,溫暖柔軟的雪,像是誰展開了雪白的袖子,將她包裹起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囡囡睜開眼,入目的仍然是那神采奕奕的銀色魚神,它小心替她舉著荷葉,晨光透過天水碧色溫柔如同輕紗。

  蒹葭就這樣,守著她一夜,不曾合眼。

  船頭放滿清甜蓮蓬,是蒹葭趁夜為她採來,帶著露珠。

  囡囡笑了,天上白雲悠悠。

  她不捨的將頭枕在蒹葭的胳膊上,感受它清涼的,柔軟白皙的肌膚,陣陣涼意。

  心裡想,蒹葭,我喜歡你。

  蒹葭,你不知道,我喜歡你罷。

  一個人的戀愛,就是這樣靜靜的,靜靜的來,靜靜的去,靜靜的喜悅,靜靜的傷懷。

  這喜歡不能說,不能實現。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0:58 AM

第六章 玉碎(中)

  「你說什麼?」

  捧著紫蘆花回到宅子裡的時候,囡囡幾乎被突然砸來的消息堵住了呼吸!

  韓老爺子哭天搶地,玉兒纖薄的身子默默跪在地上,彷彿融化成了一個失語的魂魄。

  一旁的嬤嬤抹著眼淚,吐出的話語在囡囡耳中如同五雷轟頂────「晉候府剛剛傳來消息,他家的小四少爺身子太弱,一口氣沒熬過去,已經沒了!」

  韓燁表情鐵青,他身邊站著晉候府前來傳信的信使。

  「玉兒小姐和小四少爺已經下了小定,就算是小四少爺的未婚妻子,按照咱們北周的習俗,玉兒小姐應當為小四少爺守節而死。」

  信使表情冷冷,從袖口中抽出一支紅色的丹丸。

  一口甜血湧上喉間,囡囡轉頭看著站在韓燁身邊的宋依顏,她舉著手絹拼命擦拭眼角的淚珠。

  「玉兒什麼時候和晉候爺的小四少爺下的定?」

  囡囡將瘦弱的妹妹擁入懷中,渾身發抖,冷冷看著父親,看著宋依顏問。

  「這件婚事是夫人親自去和我們老夫人談的。」信使回答,並且掏出了庚帖。

  「上次壽宴,晉候見玉兒很有靈氣,十分喜歡,就有了下聘的意思。」宋依顏連忙對韓燁說道,「所以依顏才會去和晉候夫人商定這件婚事……」

  囡囡大怒,一把奪過庚帖踩在腳下,幾乎咬碎了牙齒,恨不得撲上去撕碎宋依顏輕靈嬌俏的臉,「姨娘!那晉候的小四少爺一向有肺癆,誰都知道他活不過今年冬天!你竟然……你竟然將玉兒妹妹許給他?你安得什麼心?」

  宋依顏柔弱的身子一晃,嚶嚶跪倒哭泣起來,梨花帶雨委屈萬分,「老爺,我都是好心,我根本不知道晉候的小四少爺有肺癆啊!上次在晉候府看到小四少爺和玉兒年齡相仿,長得又清秀,才會動了這個心思替玉兒尋個好人家哪!我若是知道小四少爺有癆病,怎麼忍心將玉兒許配給他?我心裡一直將玉兒當成我的親生女兒一樣的呀……」

  「晉候小四少爺瘦的骷髏一樣,姨娘你竟然說他相貌清秀?姨娘在騙鬼?小四少爺的身體狀況父親不知道也就罷了,姨娘你天天去晉候府走動,你會不知道?」囡囡將妹妹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無法抑制的顫抖,好害怕那粗壯的晉候信使伸手將玉兒從她懷裡搶走!

  「住口!你怎麼能這樣說你姨娘!」還未等到宋依顏反駁,韓燁冷冷低斥,將宋依顏嬌弱的身子摟緊,「你姨娘這麼多年一直不爭不搶,委屈在家裡操持家務,性格善良就不說了,你怎的小小年紀如此惡毒,這樣血口噴人?」

  囡囡冷笑,母雞護小雞一樣,將妹妹擋在身後。

  那信使卻上前一步,對著韓燁折腰,「韓都司,你也清楚咱們北周的規矩────如果女兒未嫁而未婚夫婿過世,女兒是要以身殉葬的。」

  韓燁喉嚨乾啞,「可是,規矩是規矩,民間卻少有執行的……」

  「那是民間,都司可是京城高門,」信使寸步不讓,「只要玉兒小姐為小四少爺殉葬,就是咱們北周首屈一指的烈女,那京城的貞節牌坊裡,會有玉兒小姐的一塊位置!除此之外,韓都司作為烈女之父,能獲得的名聲和提拔就能不用說了,韓都司有什麼好猶豫的?」

  宋依顏柔柔依偎向韓燁,擦拭著眼角,「老爺,若是老爺去了,依顏一定也不獨活,跟著老爺去了……」

  「爹爹!爹爹!」

  囡囡跪著爬去韓燁腳下,狠狠磕頭,潔白的額頭上血跡縱橫。

  「爹爹!玉兒……玉兒是娘親留下的啊!她是娘親用命換來的啊!爹爹,你怎麼忍心?爹爹你忘了,玉兒三歲能詩,四歲就做的一手好詞,她長大後要當天下第一才女的,爹爹,你忘了你對玉兒的期許了麼?」

  小小的女孩子嚇得魂不守舍,眼淚嘩啦落了下來,手指比寒風朔月的石頭還冰冷,囡囡不敢停,一直磕頭!

  她恨不得掏出心肺肚腸,如果現在跳入油鍋或是拼上刀山能救得妹妹一命,她也會做!也會做!

  「爹爹,如果非要殉葬,讓囡囡代替玉兒去死吧!爹爹……」

  「女兒貞潔之事,豈可代替?」信使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將那顆丹紅色的毒丸遞給韓燁,「韓都司,這顆丹藥是『冥緣』,一丸定冥婚。按照咱們北周的規矩,如果玉兒小姐吃了這顆丹藥歿了,便是冥婚已成,和小四少爺合葬。當然,如果玉兒小姐吃了丹藥卻沒有死,那麼便是這段冥緣不成,從此以後玉兒小姐不再是小四少爺的未婚妻,不但依舊享有烈女的尊榮,日後還能自行嫁娶。」

  囡囡只覺得呼吸快要被泥土封堵,房裡的空氣怎麼那麼稀薄,她一把摟緊妹妹,感覺玉兒的淚水熱熱的濡濕了她胸口的衣衫。

  不能。

  不能。

  就算毀了韓家的聲名,也不能用她的玉兒去換!

  不能!不能!

  沒有人吃了冥緣還能活著────因為那冥緣丹根本就是劇毒!

  玉兒身體這麼弱,怎麼可能抗的過去?

  況且,那冥緣丸吃下去死狀淒慘!這丹藥剛剛吃下去並不會馬上要命,而是會分九日要命!

  死於冥緣丹的人外表完好無損,內裡卻會被腐蝕乾淨,化成水流出七竅。

  九天之後,玉兒就會化為一個乾乾淨淨漂漂亮亮的軀殼,連內臟都沒有啊。

  韓老爺當著信使的面也跪在了韓燁的地上!

  「這都司我們不當了!韓家也不要這臉皮了!燁兒,咱們本來就是旭陽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村民,咱們一家子和和樂樂留在旭陽種地不好麼?我們不回京城了好不好?咱們就回絕了晉候他老人家!咱家不能為了一個官帽丟了玉兒的命去啊!」

  韓燁閉起眸,「爹,你以為這件事只有丟官這麼簡單麼?」

  「燁兒……」

  晉候雖然對他有提攜之恩,但是其人性格複雜多疑,若是今日玉兒不吃這冥緣丹,晉候明日就能革了他的職不說,還會將他們一家老小壓死在旭陽,蹂躪欺淩都是可以預見的事。

  「玉兒,」韓燁蹲在小女兒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她澄淨的眸子,「玉兒,你是最懂事的……」

  說了一半,他扭過頭去,不忍再看女兒清澄天空一樣的眸子。

  玉兒靜靜看著父親,將小小的巴掌放在父親臉上,輕輕一滑。

  「我知道,」她小聲說著,「我知道,爹爹,沒事的,別傷心。」

  韓燁心底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的,鋪天蓋地的疼痛襲來。

  好像在當初聽到翠秀亡去的消息時,那種莫名其妙的巨大恐慌。

  而他的小女兒纖細的身體轉過身去,彷彿一隻小小的孤雁。

  信使的大手死死按著韓囡囡,不讓她爬向自己的妹妹。

  玉兒接過那顆丸藥,也不配水,閉眸仰頭,咽了下去。

  韓囡囡發出一聲長長的淒厲嘶叫,宋依顏暗地裡鬆了一口氣。

  玉兒吃完冥緣後轉過身去,將地上的姐姐扶起來,輕輕拍乾淨了她衣裙上的灰,滿室寂靜,只有手掌拍在布料上的聲響。

  韓囡囡瞪著眼,血一般的紅。

  她清瘦纖薄的妹妹,在陰淡的光線中凝然孤立,好像一隻被人生生折斷翅膀的鳥,衣衫寬落落的,小臉如同剛剛出爐的瓷胎,光滑透白。

  有什麼東西永遠碎裂,將滿腹心腸擰成血肉模糊。

  *********

  深夜的月亮,被一點點的星星敲碎。

  冥緣在玉兒體內融化,攀上肌體內的血肉,所到之處,皆是焚血燒骨一般的劇痛。

  囡囡跪在床上抱著妹妹,看著她小小的柔嫩指甲狠狠抓在床頭的木頭上,將粗大的橡木抓的稀爛。

  到了後面,玉兒連抓木頭的力氣都沒有,嘴唇眼皮一陣青黑,只能低低喚著,姐姐、姐姐……

  成了這樣,玉兒都不肯喊一聲疼。

  死亡的黑夜如同墨汁一樣在房內暈染。

  囡囡無法可想,只能迷茫的抱著氣息弱弱的妹妹,將她驚恐的壓在懷裡,彷彿這樣就能防止死神搶走她。

  這晚呼嘯的大風就好像母親過世的那一晚,那麼狂肆,那麼瘋,院子裡的大柳樹被吹得如同瘋婦,在風中淒厲呼嘯。

  晉候的信使並沒有走,住在外院的廂房裡面,等著九天後,將韓家三小姐的屍體帶回晉候府。

  玉兒在忍了三天之後,終於忍不住,睜著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哭著對囡囡說,姊姊,我疼。

  一句話,將囡囡的柔腸扯碎。

  她的玉兒,雪雕一樣美麗可愛的玉兒。

  玉兒雖然孱弱,卻每天都執著的在柳條青青的樹下等待她回家,小小的身體好像一隻芳香潔白的鳥,玉兒睜開眸子看過來的時候,目光如秋日清晨裡寧靜的湖,清澈得高原冰雪都能融化,春光溫暖。

  這樣的玉兒,對她說,姊姊,我疼。

  囡囡根本無法入睡,而只是眼睜睜的看著玉兒受苦。

  夜來風雨大作,房內燈光如豆,屋瓦被風吹得幾乎掉落下來。

  玉兒躺在榻上,睜開雙眼,目光輕柔溫潤,看著囡囡。

  彷彿是看不夠的樣子,她專注凝望著不肯移開。

  囡囡看著妹妹,淚水從眸間大顆大顆的掉落。

  燭火沿著殘破的燈繩舔舐焚燒,彷彿每燒一寸,玉兒的生命就多流逝一分。

  玉兒張張慘白小嘴,柔聲說著,「姐姐,別哭。」

  囡囡只是搖頭,拼命地搖頭,什麼都說不出來。

  玉兒的臉上佈滿黑沈沈的死氣,但是在囡囡的眼裡,她還是那樣春日柳下,芳香潔白的妹妹,玉兒牽著她的衣袖,如同往日一般。

  「姐姐,我好疼,就想這麼死了算了。」

  「可是姐姐,我怎麼捨得?姐姐,我死了你怎辦?」

  「讓我多陪陪你罷,姐姐,哪怕多一天,也是好的。」

  她的玉兒,為了再多陪她一天,又一天,強忍著那火焚蝕骨的痛楚,在床榻上痛苦呻吟輾轉。

  宅子裡已經備好了壽衣,三日過去,囡囡已經瘦下去好幾斤,行走間,彷彿一個鬼魂,她抱著玉兒,仰頭看那春上三月,漸漸豐滿的春色。

  最後一眼了。

  玉兒仄仄的靠在囡囡懷裡,青白色的小臉已經沒有了說話的力氣,只是一雙眼睛,仍然是通透澄澈的模樣。

  「姐姐」,她依依低喚,「對不起,姐姐,玉兒不能親口去向魚神大人道謝了……」

  一道冷光如同雷電重重劈開囡囡混沌的大腦。

  ……蒹葭!

  囡囡大口大口喘息著,瘋狂向著那面旭陽大湖奔跑!

  陽光刺眼,將腳下的土地照的如同棉花絮一般虛軟,或許不是地面軟,而是她的腿太軟。

  囡囡跌倒在地,爬起來,繼續跑。

  湖面清圓,宿千陽雨,蘆花飛旋。

  「蒹葭!蒹葭!救救玉兒!蒹葭!」

  囡囡如同一個瘋子,滿頭青絲比稻草還要蓬亂,她迷茫著奮力睜眼,頭疼欲裂,視線也有些模糊,逆風大喊。

  她飛撲向那顆青色大石,瘋狂敲擊!

  幾乎是同時,銀光破水而出!

  囡囡怔怔仰望,她嘶啞哭著伸出手去,立刻被一雙柔軟溫柔的手臂密密收入清涼懷抱!

  那懷抱那麼溫柔那麼安定,銀絲如月,將她一身惶恐安撫籠罩。

  ********

  吃了冥緣丸之後九天過去,韓玉兒竟然沒有死。

  晉候信使不可置信的坐在韓玉兒床邊。

  囡囡緊緊握著妹妹的手,盯著信使的臉色,大氣都不敢喘。

  韓玉兒靠在姐姐身上,臉色彷彿燭火下透明的玉,虛弱到一碰就碎,但是,她的確活著。

  信使摸了摸下巴,淡淡搖搖頭,那冥緣丸是他看著這韓玉兒吃下去的,而她竟然沒有死,按照北周規矩,只能說明這韓玉兒的確和小四少爺沒有冥婚的緣分。

  他於是含笑拱手,轉身而去,徒留驚喜萬分的韓燁和蒼白著臉的宋依顏。

  雪芍仔細看了看韓玉兒虛弱卻紅潤的臉色,以及平穩的呼吸,神色莫測的皺起眉頭────冥緣丹是無解的劇毒,韓玉兒怎麼可能沒事?

  ********

  旭陽湖畔,蒹葭坐在囡囡的小舟上,忍著疼痛將魚尾上的鱗片一片一片揭下來。

  鱗片連身,觸動每一根神經,每揭下來一片都帶起鮮紅血肉。

  囡囡哭著蹲在蒹葭身邊,哭著看它額頭冒出豆大汗珠。

  「好了,這十片你要磨碎了分成三天,和菱角汁一起給玉兒吃下去。」

  蒹葭將手中抓著的,血粼粼的鱗片放入囡囡手心裡。

  鱗片有銅錢大小,陽光下光彩奪目,相互碰撞間發出清脆的銀幣聲響。

  蒹葭的鱗片,就是救回玉兒一命的寶物。

  那一晚,它在她的哭喊中聽懂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由分說刮下一把銀色鱗片。囡囡急忙趕回家將鱗片打碎餵給玉兒,終於救了妹妹一命。

  「可是那種毒丹實在太強,你妹妹的身體又太弱,只吃一次是不夠的,你要每天給她服用一片。」

  蒹葭溫柔的說,毫不吝惜的從自己身上撕下一片又一片。

  只是拿眼睛看著,也知道它該有多疼!

  囡囡顫抖著手,掏出隨身攜帶的金瘡藥,一點一點抹上蒹葭光的傷口上。

  人類的傷藥對它沒有任何治癒力,但是蒹葭溫柔的蹭著她,並不阻止。

  它知道這個姑娘心裡,已經很苦很苦了。

  它怎麼忍心,讓她再為自己的疼痛再心碎。

  囡囡的手指細細撫摸過它冰涼光滑的尾巴,心疼的咬緊唇瓣。蒹葭每揭下一片,她的心口就像被刀狠狠紮一般,痛徹心扉。然而,她不能不要它的鱗片,那是玉兒救命的東西。

  這樣美麗的魚尾,因為少了幾排鱗片,再也不復曾經的無暇奪目,光禿禿的傷口如同一顆顆眼,控訴著她的殘忍……

  「再過幾年就長起來啦!」

  蒹葭笑著蹭她,一點點的,蹭掉她心底的倉皇。

  「蒹葭……」囡囡還想開口,就見蒹葭皺了皺鼻子。

  「少了幾片鱗,你嫌我醜我了麼?」

  「怎、怎麼會……」

  「那就好,」蒹葭興奮的掉了個個,美麗的銀髮在水裡打著旋兒,「囡囡,如果等我化龍的時候,這些鱗片還沒長起來,你就可以把它們當做一個記號。」

  它大聲笑著,笑聲在藍天下飛揚。

  「囡囡,如果有一天有一隻銀色的龍來找你,你一定要記得它身上的記號呀!」

  那笑聲清甜如同梨花樹下風吹過的琳琅,帶起湖面漣漪圈圈。

  「囡囡,你不要認錯龍喔!我是蒹葭,變成了龍你也要認得我喔!」

  那天風是那麼輕柔,迷離了囡囡的眼睛。

  她心愛的魚神,銀髮飛揚,笑聲在陽光中融化。

  蒹葭。

  淚水迷離中,她跟著它一起笑,捧著手中滿滿一捧的銀色鱗片。

  當然啊,無論你變成什麼模樣,我永遠都不會認錯你啊,蒹葭。

  人永遠都不會錯認自己深愛的,無論你是鯉龍、龍、還是人。

  她沒有看到的是,遠處岸上,悄悄尾隨她而來的,一抹鬼鬼祟祟人影,躲在樹後。

  人影在看到蒹葭的一剎那,細小的眼睛閃過驚訝、恐懼、了然……最終,化作貪婪。

  *********

  囡囡將玉兒放在椅子上,然後推著她來到庭院賞柳。

  玉兒極其虛弱,但終究還是緩緩好了起來,只是冥緣丹毒性太烈,雖然有蒹葭的鱗片相救,玉兒的腿卻再也不能行走了。

  小小的女孩子並沒有任何不豫,玉兒甚至沒有任何哭鬧,靜靜的坐在囡囡為她製作的木頭輪椅上,微笑著為囡囡卷起柳葉吹奏她喜愛的江南小調。

  「囡囡,我生在水中,我的鱗片是至陰至寒之物,玉兒吃了以後,在完全康復之前,千萬不要受涼,否則前功盡棄,性命難保,你一定要記住,切記切記!」

  將鱗片交給她的時候,蒹葭再再囑咐。

  深秋蕭瑟,囡囡一刻也不敢疏忽,早早將玉兒給嚴嚴實實包了起來,還未入冬就將炭火堆得高高的,惹得小姑娘連連輕笑。

  「姐姐,」她搖頭笑,制止住囡囡企圖再蓋下來一層棉毯擋風的手勢,「姐姐,再蓋,玉兒就要被熱死啦。」

  囡囡一向捨不得對玉兒擺臉色,只在晚霞的紅豔光芒裡撫摸妹妹冰涼的臉蛋。

  「乖,蒹葭說,你的腿還有治,它一定會幫你站起來的。」

  蒹葭說過,要想治好玉兒的腿,需要潛入連它都不曾去過的深淵最底部,去找一種珍稀的珠貝,那種珠貝生長的地方暗流湍急,連它輕易也不敢涉足。

  囡囡不願意蒹葭去冒險,也心痛妹妹就此站不起來,兩相撕扯間,苦不堪言。

  小姑娘看著姐姐複雜的臉色,將小小的巴掌放入姊姊手心。

  「姐姐,我相信蒹葭,更相信姐姐。」

  玉兒溫潤的抱著姐姐緊緊環繞的雙臂,柔嫩的聲音裡帶著慢慢的撫慰和安定,「姐姐,你告訴蒹葭,不用急著為我找珠貝。等到玉兒身體全好了,我自己去取也沒關係,玉兒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也沒關係。」

  「只要能和姊姊在一起,其他的都沒有關係。」

  一顆心,隨著玉兒的笑聲而漸漸平穩跳動。

  「那麼,等你的身體好了,姐姐再去和蒹葭商量為你治腿的事,放心,一定會有辦法的,我的玉兒一定能夠重新站起來!」

  **********

  「夫人,你可知道,旭陽湖裡面住著一隻魚妖!就是它救了三小姐!」

  夜晚十分,宋依顏熄了火燭,哄睡了韓茗兒,召來雪芍一問,頓時大驚失色,「你說是魚妖救了韓玉兒?」

  「可不是!」

  想到那珍貴的銀色鱗片,雪芍的目光發紅,她搓了搓手眯起細長的眼睛,「夫人,你可知道,旭陽湖一直以來都有魚妖的傳說,這種魚妖渾身是寶,一片魚鱗比一顆夜明珠還珍貴呢!三小姐的毒,就是大小姐用求來的魚鱗解的!」

  「夫人,若是能得到魚妖的整條魚尾,將那鱗片全部刮下來去賣,只怕會富可敵國啊!最重要的是,如果將魚妖的魚尾煮湯……就能保證婦女立刻懷上男胎!」

  宋依顏猶疑的目光在聽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驟然明亮!

  ********

  七日後,宋依顏重病。

  她虛弱的躺在床上,無論什麼藥端來都是喝了吐,吐了喝,氣若遊絲的靠在韓燁身上。

  韓燁急的不知道如何是好,眼睜睜看著宋依顏如同一朵凋零的嬌花,嬌喘依依的哭道,「韓郎,顏兒怕是不成了,韓郎,顏兒怕是要先走一步了,韓郎,顏兒說過要陪你到老的,可是如今看來,竟是要留下韓郎一個人了……」

  韓燁心痛的目光通紅,收緊雙臂將宋依顏緊緊抱緊懷中,被她的輕泣哭濕了胸口。

  「你們!你們這群沒用的東西,連夫人一點小病都治不好!我要你們有何用!」

  他發瘋般抽出長劍就要刺向一旁戰戰兢兢的老大夫!

  老大夫嚇得尿了褲子,連滾帶爬的衝出門去,余留宋依顏在房內連連咳嗽。

  「血!」

  雪芍捧著宋依顏嘴邊的帕子哭叫,跪著爬到韓燁腿邊,淚珠滾滾,「老爺,是血!夫人咳血了!」

  似乎是回應這句話一般,床上的宋依顏又發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韓茗兒抱著韓燁的腿依依哭泣,「爹爹,你救救娘親呀……」

  韓燁慌得如同一隻無頭蒼蠅,再也見不到平素沈穩持重的模樣,大夫一個一個的找,卻又一個一個的罵走,宋依顏的咳血卻沒有任何起色。

  雪芍扶著消瘦的宋依顏,和韓茗兒等人哭成一團。

  韓燁覺得氣悶異常,眼看怎麼都救不了心愛的女人,卻聽見雪芍哽咽著說,「或許還有一個法子……」

  韓燁一把抓住雪芍的手臂,手勁大的讓她驚叫起來,「說!什麼法子?」

  雪芍迅速瞥了一眼床上的宋依顏,這才抹著淚水一句句娓娓道來────

  「旭陽湖裡有魚妖,只要能將它抓來,刮鱗剁尾,投入鍋中烹煮,就可熬藥救治夫人……」

  韓燁聞言皺起眉頭。

  魚妖,只是一個傳說,旭陽很多人都那它當個故事,哪裡能當真?

  雪芍看著他的臉色,抹把臉,狡黠一笑,「老爺,魚妖的事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搜大小姐的房間,她藏了不少魚妖的鱗片呢!有一日我碰巧去湖邊,看小姐和那隻魚妖玩的很開心,關係很好的樣子呢!如果讓小姐出面,一定可以將那隻魚妖騙上岸來……」

  ********

  宋依顏的床榻前,跪坐著血跡斑斑的女孩。

  「你去不去!」

  皮鞭暴雨一樣抽打在背上,將她的血肉打爛,將她的心打冷。

  「去不去!你姨娘病成這樣,你竟然不肯去為她將那魚妖騙上岸!我真是白養你了!」滿室厲吼聲如同冬雷嗡嗡。

  雙拳緊握,女孩目光如同幼狼,閃著嗜血寒光。

  「你這惡毒逆子!竟然連自己的姨娘都不救,她是你爹爹最心愛的女人!」

  韓燁目光紅透,舉手扔掉抽壞的細鞭,換了一根粗大的木棒,在滿屋子驚呼中,狠狠砸下!

  骨頭斷裂的清脆聲音傳來,韓囡囡發出一聲垂死小獸一般的嗚咽,撲倒在地上。

  白皙的幾乎透明的小手緩緩的,冷靜抹乾唇邊潺潺留下的血跡。

  韓茗兒跪在母親床前柔柔哭泣,宋依顏面色蒼白的暈倒在床上。

  如此慘像,撼動不了囡囡的半分鐵石心腸。

  「我問你,你究竟肯不肯將那魚妖為你姨娘捉來?」

  韓燁只聽到大女兒趴在地上微微一笑,笑的那樣冷,那樣寒心。

  「爹爹,女兒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許久的靜默之後,屏住呼吸等待答案的韓燁只聽到這麼淡淡的一句。

  囡囡歪了歪頭,目光中的笑意比冬雪更冷,「……魚妖?爹爹說笑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湖裡有魚妖,更別提見過了,又如何為姨娘去捉?」

  「混帳!」

  話語未落,一大巴掌淩厲扇過來,將韓囡囡剛剛支起的身體掀翻過去!

  額角被那巨大的力道扇上了堅硬冰冷的地面,發出驚心動魄的碰撞聲。

  囡囡氣力盡失,捂著火辣辣的臉,縮著身子躲入牆角黑暗的角落,一雙眸子如同寒星。

  喉頭湧上腥甜,她微微撫摸著身上道道扯裂的傷痕,坐在地上無法自已的笑出了聲。

  「娘親死去的那一晚,爹爹你就這樣打過我,如今也是。」她喃喃低笑,衣衫破爛,髮絲零散。

  「別拿你娘說事!」

  韓燁冷斥,拿起桌上的幾片銀色鱗片,「這是從你房中搜出來的!你說!你如果不認識魚妖,怎麼會有這鱗片!」

  「我不知道。」

  囡囡氣若遊絲的靠坐在牆角,眼皮半搭著,就那樣淡淡的看著房中的火炭盆,「我不知道。」

  韓燁一腳踢去,囡囡疼的捂住肚子,狠狠抹了一把血跡,她疼的聲音都還在顫抖,卻咬牙切齒只有四個字────我不知道。

  「你這賤人!你要害死我娘親!你賠我娘親!」

  跪在宋依顏床邊的韓茗兒突然撲過來,牙齒指甲一起上,她揪住韓囡囡的頭髮,尖利的指甲將她柔嫩的皮膚劃出血花。

  韓囡囡絲毫不反抗,冷眼看著這個號稱第一嬌柔純善的妹妹滿臉淚水狼藉的對自己拳打腳踢,任她尖利的指甲將自己抓的沒有一處完好。

  「是麼?我賠你娘親?」

  韓囡囡笑的直咳嗽,語調輕柔涼薄,「你娘生病和我有什麼相干?我又沒有害她。」

  「可是你見死不救!蛇蠍心腸!」韓茗兒哭的花容失色,掄起拳頭雨點一樣砸在囡囡身上。

  「我為什麼非要救她不可?」砸在身上的拳腳對於囡囡而言,彷彿沒有絲毫重量,她只是捂著胸口冷笑。「你以為普天之下人人都該為你們母女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麼?」

  「你!你!你的心怎麼恨!韓囡囡,你就該去死!去下十八層地獄!」

  話剛剛吼出來,一雙冷如寒月刀鋒的眸子猛然射過來!

  韓茗兒瘋狂廝打的動作一停,看著韓囡囡陰影處的臉泛著鄙薄的輕蔑,以及一種決絕的激烈,登時嚇得鬆了手。

  「十八層地獄?」

  輕輕一個重複,韓囡囡輕笑,露出鬼魅一般的笑,「你以為,我現在是在哪裡?」

  結實木桌被巨掌拍碎,發出震天響動。

  韓燁聞言大怒,霍然站起身。

  ────「將這不識父母,狼心狗肺的東西給我捆了,押去湖邊!」

  *********

  十幾個壯丁手持火把,拉著踉踉蹌蹌的韓囡囡,在韓燁和雪芍的帶領下向著旭陽湖畔氣勢洶洶而去。

  韓囡囡滿臉淚水,焦急的想要吐掉嘴裡塞著的棉布,激烈掙扎。

  每一個掙扎,都換來一頓暴虐的木棍擊打!

  蒹葭!

  蒹葭!

  雪芍給韓燁獻策,將她綁來水邊誘蒹葭出現……蒹葭,蒹葭,你可千萬不要出現啊!

  囡囡淚流滿面。

  被韓燁往死裡抽打時,她沒有哭。

  被韓茗兒踢打撕咬時,她沒有哭。

  卻在此刻,眼淚一顆一顆,彷彿是一場落下的雨,滿心滿肺地絞疼著。

  沾了血的衣衫裹在身上,秋瑟寒風裡撕裂出刀割般的痛。

  可是這些,都不必上她心裡萬分之一的焦慮苦痛。

  蒹葭,千萬不要出來!

  囡囡在心底哭喊,淚水苦澀的混著額頭腥甜的血水一同流下。

  蒹葭,天真純潔的,快樂的蒹葭,溫柔的蒹葭。

  它是鯉龍,它在天上早就有了位置,它是要成龍的,它要騰躍而上,翱翔天際啊!

  那是它的夢想啊!

  它不是祭品,不是一個自私女人的補藥!

  月光照在平靜的湖面上,囡囡被人押著,卻盡力讓自己的目光避開那塊平時呼喚蒹葭的大青石,不讓韓燁發現它的存在。

  雪芍在囡囡皮膚上擰出了一個又一個青紫印記,卻無論如何沒有辦法讓這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鬆口呼喚蒹葭。

  雪芍擰的累了,咻咻歇了一會兒,跑去韓燁面前嘰嘰咕咕的念了一會兒。

  韓燁的先是臉色猛然下沈,再變成不忍,最後沈澱成一種殘忍的堅定。

  「囡囡,爹爹再問你一遍,你肯不肯喚出那魚妖,救救你姨娘?」

  他高大的身體蹲在女兒血跡斑斑的小臉前,儘量柔聲的詢問。

  只是那嗓音中,夾帶著不容錯認的冷。

  狼狽不堪的小臉緩緩抬起,囡囡玉白的小臉在月光下有種石雕般的堅硬,她眨了眨眼睛,瞳眸一瞬不瞬,似乎是要將韓燁的樣子牢牢刻入眼底。

  這人,就是她的父親。

  可是啊,這人為什麼這樣陌生?

  她自從出生開始,一路蹣跚,跌跌撞撞的長到十五歲,卻從來沒有從他的身上,獲得一絲溫暖,這樣的人,是她的父親。

  囡囡笑了,笑聲裡面帶著淚。

  雲遮住了月光,黑霧和淚意蒙住了囡囡閃閃發光的眼睛。

  「爹爹,」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帶著虛弱的蒼白,心如死灰,「爹爹……我不認識你說的魚妖。」

  回應她的,是一個毫不留情的巴掌。

  「吊起來吧。」

  韓燁扭過頭,冷冷出聲。

  幾隻粗糲蠻橫的大手伸過來,指頭粗的麻繩纏上身體,韓囡囡嘴裡被堵上了布,雙腕上吊掛在枝頭上。

  冷月如鉤,映照著銀光粼粼,鏡面般清冷的湖面。

  「你們幾個藏好,等那隻魚妖出現,就網住它!」

  雪芍嬌聲下令,抬頭對著空中的囡囡冷笑,「你不出聲也不要緊!那隻魚妖只要看到你,就會遊過來,到時候……」

  未說完的話語被咽下去,雪芍嘴角帶著令人心寒恐懼的貪婪惡毒。

  囡囡絕望的在半空中扭動著身體,舌頭拼命抵著嘴裡的布條,想要將它推出嘴。

  「囡囡,不是爹爹為難你,」看著女兒仇恨的臉色,韓燁心底狠狠一揪,到底是不忍,卻依舊維持著臉上冷硬的神色,語重心長的開解了兩句,「只要捉住那隻魚妖,救了你姨娘,爹爹不會為難你……何況,妖物危害民間,這樣算是功德一件。」

  爹爹呵,你,還可以更無恥一點麼?做都做了,卻還要找無數的藉口為自己開脫,圖個道貌岸然。

  這個人,早就不是娘親口中那個頂天立地,正直清發的男子,早就不是了。

  他被京城的繁華煙火迷離了眼睛,被宋依顏的似水柔情蒙住了心,他看不到家鄉的清奇春意,看不到身側髮妻的似海深情,看不到老父弱女的病痛,他的心裡也許只剩下他的功名利祿和他那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妾安危。

  囡囡閉上眼不再看他,眸底流動著寒冰。

  韓燁等人熄滅了火把,藏身在囡囡身後的松樹黑影中。

  山靜風動,黑暗的森林蟄伏著危險氣息,彷彿妖鬼影影綽綽。

  湖面水波微微顫動,多日等不來囡囡的蒹葭和往日一般,月上梢頭的時分,從湖邊探出頭來。

  入目是血一般涼薄而寒冷的月色。

  今晚的月色好淒冷,冷的好像有人用刀戳了一個傷口,流下人間的光都帶著血色。

  湖邊樹下,吊著它熟悉的身影。

  她毫無生氣的被綁著雙腕,月下那樣孤薄,她孤零零的吊在樹上,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囡囡!

  蒹葭幾乎是驚叫了出來,連忙游向湖邊,尾巴拍起巨大的水花。

  一瞬間囡囡猛地抬起頭,月光下的目光淒絕狠厲。

  不許過來!

  不許過來!

  回去,快回去!

  遠遠的,蒹葭讀懂了她眸中的吶喊,可是蒹葭管不了那麼多,不由分說靠近了岸邊,脫離開對它而言最為安全的水面,僅憑著上身向岸上一點點爬過來!

  魚尾在月光下一覽無餘。

  囡囡激烈掙扎著,眼睜睜看著蒹葭完全爬上岸,拖著長長的銀髮,仰頭向她爬過來!

  天海開闊,浩浩一色,湖岸上匍匐的魚妖有著柔軟如同銀絲的髮,溫暖乾淨的眸子,上身為人,下身似魚。

  它在月色披灑下清麗聖潔的好似天際柔柔飄散的雪花,最乾淨不過,最純潔不過。

  韓燁等人怎麼也想不到,魚妖會是這個樣子。

  他們呆呆的望著月色下的蒹葭,幾乎要忘了呼吸。

  這哪裡像是妖?這簡直是────

  「快跑!蒹葭,快離開!我爹爹他們藏在後面來抓你!」

  淒厲的叫聲打破眾人迷惘,只見韓囡囡奮力吐掉了嘴裡的布團,對抱著松樹解繩子的蒹葭厲聲嘶叫出聲!

  與此同時,韓燁的護院們一個箭步竄了出去!

  他們手握木棒和漁網,衝向樹下的蒹葭,小魚神完全愣住,呆呆的拽著手裡的繩結。

  「快爬回水裡去!蒹葭!快走啊!他們要殺你!快走啊!」

  湖畔狂風大作,囡囡的手腕在粗繩中掙扎的鮮血淋漓!

  她逆著風狂喊,看著背後的人們越來越逼近,蒹葭驚慌失措的鬆開繩子,笨拙的向水裡爬!

  「莫讓它逃了!」

  護院們何曾見過這麼珍奇罕見的玩意兒,眼睛染上興奮猩紅,瞬間無數火把在湖邊點亮,照的一片雪白細沙,如同白晝。

  蒹葭手尾並用,狼狽的爬動。

   一個護院趕到,掄起棍棒狠狠擊打它銀色的魚尾!

  小魚神發出淒厲的哀鳴,它扭頭看著那粗壯漢子高高舉起的木棒,滿眼哀傷和不明白。

  它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要這樣傷害它?

  它一直生長在這旭陽湖,每年春夏秋冬用一身靈識護養著湖裡的各色魚蝦螃蟹,好讓前來捕魚的人們歸途中有魚蝦滿倉。

  它一直好生看顧著這躁動的湖水,讓水面常年平滑如鏡,不給岸上百姓帶來一絲一毫的水患。

  它棲息在水底,遇到有孩子大人落水,就趕忙去救,從來也沒求過回報。

  它喜愛人間百態,撫摸過蘇傾容和韓囡囡的皮膚,覺得多麼溫暖,讓它那樣眷戀,以為世間人人都和他們一樣。

  可是……可是……

  尾巴在棍棒擊打下血跡斑斑,蒹葭忍不住尖聲嘶吼出來,那棍子打在它才揭下鱗片的傷處,痛的撕心裂肺,直沖眼底!

  好痛啊!

  它從來都不願意傷人的……可是……好痛啊!

  巨大的魚尾如同巨大的蒲扇,狠狠向著第一個、第二個向它揮棒相對的護院呼扇過去!

  巨大的痛楚讓蒹葭頭腦不清,力道無法控制,護院被它的尾巴掃過,叫了一聲就摔倒在地上!

  旭陽湖水面悉悉索索,發出不平靜的躁動。

  巨大浪濤,劈頭蓋臉襲來!

  蒹葭尖叫著,向水中快速爬動,水波晃蕩,猛然騰空上半空十丈!

  「呀呀!妖精!」

  方才還氣勢洶洶的人們驚慌失措,大水漲潮一般洶湧飛撲上湖岸,他們的腳步被渾濁寒冷的浪濤扳住,一個接著一個撲倒在地面。

  冷冷湖水倒灌入口鼻,人類在張牙舞爪的水濤面前失去了所有抵抗力,如同狂風中亂卷的孤葉,狼狽不堪的逃竄。

  韓燁扯過漁網,還沒有撒出去,就被一個巨浪打的幾乎失去意識,連忙抱住湖邊的大樹才能勉強自保,不被湖水卷走。

  韓囡囡吊在樹下,看著銀色的魚神飛撲入湖水,然後在月色下轉頭,傷心的看了她一眼。

  蒹葭,蒹葭。

  它那麼傷心,那麼疼,它的身體遊遠了,雪白身體在水中拖過長長血絲。

  「蒹葭……蒹葭……」

  吊在樹上的囡囡滿眼是淚,遙遙看著它那雙哀傷的,美麗的眸子,蠕動著嘴唇,飲下帶著痛苦的鹹澀淚水。

  「蒹葭,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

  「蒹葭,這人世間多麼危險,你可知道人心比那蛇蠍更還毒?還更狠?」

  「蒹葭,你要好好養傷,再也,再也不要輕易對這人世間好奇動心,蒹葭……」

  「蒹葭,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纖薄的女孩,頭頂月色如雪,腳下怒濤陣陣,仰頭發出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大笑。

  眼下一滴一滴的淚,比血還更淒厲。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1:10 AM

第七章 玉碎(下)

  韓囡囡和父親的關係,已經降至冰點。

  這是韓家每個人都知道的事情。

  捕捉蒹葭不成之後,韓家又派人去了幾趟旭陽湖,但是不管怎麼撒網、怎麼折騰,都再也找不到那隻銀色的魚妖。

  沒有魚妖救命,宋依顏一樣是迅速好了起來,雪芍解釋說宋依顏福大命大。

  日子一天一天過,蒹葭蒼蒼,銀髮的魚神,再也沒有出現。

  玉兒的鱗片已經吃完,眼看著妹妹一天天衰弱下去,囡囡連呼吸都是疼的。

  只是,她又怎麼忍心再去找蒹葭。

  它受了那樣重的傷,它一定再也不想看到她了吧。

  秋日的湖水已經很冷,湖岸上佈滿了松樹掉下的松塔,漣漪好像一波一波沖刷上腳面。

  韓囡囡臉色蒼白,身瘦如削,站在湖岸旁,凝望成一個單薄的雕像。

  風穿林而過,山風洞開,水聲嘩嘩。

  沒有蒹葭的旭陽湖,沒有半分生氣。

  囡囡坐上小舟,搖著搖著,來到湖心。

  她艱難的探出身體,去捉湖心搖搖盪蕩的紫色蘆花。

  「別飛,別飛,求你……」

  蘆花從手心滑溜的飛開,囡囡眼看著它隨風飄遠,哽咽著小聲嗚咽,「小蘆花,別走……那是……」

  那是帶著蒹葭溫暖的東西,是她唯一的慰藉啊!

  囡囡發急,連忙撲過去抓半空中搖盪的蘆花,破敗小舟隨著她的動作劇烈搖擺。

  她哭著不管不顧,頭腦如同灌了水銀一樣昏沈,滿眼只有那朵軟軟的花。

  她的腳踩在船幫上,小船猛然晃蕩,囡囡一腳踩空,跌入了旭陽湖寬廣的湖心!

  陽光透過頭頂的水灑下來,她的淚,混在水裡。

  *********

  「噓噓,別哭。」

  溫暖的,白雲一樣的溫柔擁抱,帶著水的純淨氣息,嘴裡傳來甜甜的味道,是大菱角的汁液味道。

  睜開眼,入目銀光閃閃,好像天際最柔和的月亮。

  她心愛的魚神,半身浸在水中,於大湖的中央,擁抱著她。

  「蒹葭……」

  囡囡喃喃的喚,伸出手去,將五指插入它濃密柔順的銀髮,感受那一絲一縷清涼細膩的觸感。

  「……我是在做夢麼?蒹葭……」

  銀色的魚神微笑了,長長的睫毛下,目光溫柔和暖,它清涼的面頰低下來,輕輕蹭著她流淌的滾燙熱淚。

  「傻瓜,我才養了幾天傷,就看到你從船上掉下來,差點兒淹死。」

  蒹葭溫暖的彎著大眼睛,沒有半點生疏和責怪。

  它的心臟砰砰跳動著,囡囡貼著它的胸口,將手臂緊緊繞過蒹葭的脖頸,死死摟緊。

  「蒹葭,那天晚上,我是被逼的,我好怕他們抓走你,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受傷,我……」

  「沒事啦。」

  魚神在水中擁抱著她,依然是那副天真單純的模樣,蒹葭撒嬌一樣蹭著她的肩膀,享受的感覺囡囡溫暖的皮膚。

  「囡囡,我好想你。」

  好想你呢!

  它雖然單純,但是它並不笨,那一晚,囡囡是怎樣急迫的用目光驅趕它逃走,它看的清清楚楚,「囡囡別哭,我不怪你。」

  它咯咯的笑,馱著她隱蔽入浮著蘆葦的叢,柔柔軟軟的紫色蘆花落在它的睫毛上,還是她心愛的、迷醉的春光瀲灩的蒹葭。

  「囡囡你一定不是故意的。」

  「沒事了,我相信你,永遠都相信你。」

  心在一剎那失去了秩序,瘋狂的跳動起來。

  從來沒有人這樣毫無條件的將一身性命和信任盡賦於她。

  蒹葭啊,蒹葭,在遭遇了那樣淒慘的對待之後,沒有半分埋怨,依舊溫暖。

  她的蒹葭,怎麼這樣美好。

  「玉兒的鱗片吃完了吧?」

  蒹葭又摸出一把鱗片,不顧囡囡的推拒硬是塞進她手裡。

  囡囡咬牙,淚意熱乎乎的襲上眼瞼。

  「……蒹葭,你都已經受傷了,還在為了玉兒剝鱗片麼?」

  小魚神肯定的點點頭,「玉兒若是沒有鱗片吃,就會死掉的,囡囡就會很傷心,我不要你傷心。」

  風吸入肺裡,說不出清甜。

  「只要囡囡高興,我做什麼都高興。」

  它開心的搖頭晃腦,銀色的纖細在水中打這旋兒。

  囡囡咽下喉中的硬塊,在蒹葭的幫助下重新坐回小船。她傾低身子,在蒹葭額頭上印下一個暖和的親吻。

  小魚神摸摸囡囡的唇印,很開心的拍拍尾巴,「嗯,你們人類好像很喜歡親親。」

  它自言自語,「蘇傾容喜歡親我,囡囡也喜歡親我呢,真好。」

  這種軟軟的,熱熱的感覺,很不錯。

  囡囡聽到它的話,微微一凜。

  蘇傾容……麼?

  她聽蒹葭說過,就是這個人帶走了它的內丹,讓它無奈的卡在人間,無法成龍。

  雖然這樣,蒹葭卻從來沒有恨過他。

  蒹葭不恨任何人,它的心腸那麼溫暖。

  細白十指微微攥起,囡囡搖著小船上岸,遠遠看著蒹葭警惕的環顧四周,然後沈下身軀,消失不見。

  心裡略略下定決心,等玉兒的身體一好,她就出發去京城。

  蘇傾容,當今第一權相。

  和他作對,無異於以卵擊石。

  可是無論如何,她想為蒹葭要回那顆內丹。

  總有一天,助它,飛升成龍。

  **********

  玉兒身體一日日好了起來,雖然還是不能行走,但是被劇毒侵蝕的身體仍然在鱗片的滋補下漸漸恢復健康。

  此時,北周和瓦剌爆發出了第二次大戰,歷時一年。

  年輕的天子氣血方剛,智勇雙全,在權相的襄助下,大舉發兵,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將關外二十一州,盡數掃蕩平坦。

  韓燁更是在這一戰立下汗馬功勞,龍心大悅之下,大封全軍以及其親眷。

  *********

  宋依顏和韓老太爺等在旭陽,看著韓燁風塵僕僕的回家,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封賞文書。

  韓燁由都司升為驍騎參領,不僅如此,還有另外兩個天大的賞賜────賜韓家女兒縣主、縣君封號各一位。

  也就是說,韓燁的兩個女兒,將會分別擁有縣主和縣君的封號。

  為了這件事,平靜的韓家再起波瀾。

  ********

  從私心來說,韓燁最喜愛女兒韓茗兒,其次為韓玉兒,韓囡囡最不喜。

  但縣主和縣君是御賜的封號,必須賜給兩個正室嫡出的女兒,這幾年在老爺子的堅持下,宋依顏始終沒有沒有被扶正,無論是縣主還是縣君,都不是一個庶出女可以擔待的。

  這件事也就這麼定了,宋依顏坐在院裡,抱著女兒殷殷哭泣。

  「我終究是薄命啊……茗兒哪裡比不上韓囡囡和韓玉兒?就只因為娘是妾室,我的茗兒竟然連一個封號都得不到,如果,如果……如果沒有韓玉兒或者囡囡就好了……」

  韓茗兒吸著冰冷的秋風,哭著掙脫開母親逃入宅子僻靜的角落。

  深夜的月亮,被一點點的星星敲碎。

  月下的菊花開的芬芳而熱烈,她摸著花朵,忽然就想起了幾年之前那個燈火輝煌的上元燈節。

  岳陽樓上,手簪蓮華,秀色風華,天香絕世的少年。

  想得心口都隱隱發疼。

  那少年可曾娶妻?可有了心愛的人?

  他的模樣,幾年來韓茗兒一閉眼就能想起來,在心中刻印的無比清晰,她記得他的樣貌,記得他溫柔的笑,記得他手腕上的那根細細的金色龍爪盤扣鎖鏈。

  後來她和父親打聽,才知道,這世上能夠將金龍當做飾品的,只有當今的那一位九五至尊。

  天子。

  所以,十年前那個上元燈節,舟頭採蓮,拈花一笑的少年,竟然是當今天子。

  那一刻,茗兒的心幾乎要碎去。

  天子……那麼遙遠,那麼高貴,她的少女戀慕,完全無法實現。

  他的美貌就那樣刻在心底,一天比一天更加深刻,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她也想強迫自己忘卻,只是,做不到。

  好希望,他和她的差距能夠縮小一點點。

  好希望,她能夠進得那朱紅絳紫的禁宮去,不為別的,只求再匍匐在他腳下,仰頭看一眼那傾國傾色的眼。

  對於貴族女孩而言,至少要具備縣主的資格才能夠被選入宮去。

  如果,如果她能夠成為縣主……

  韓茗兒驚喘一聲,小手捉緊劇烈起伏的胸口衣襟。

  *******

  月色發寒,有種惡毒的冷薄。

  韓玉兒在月下替囡囡吹著小調,她的笑聲像水晶一樣明澈,倒映在月色中的小臉如同薄薄的瓷胎。

  「秋天了,好多螢火蟲。」

  玉兒笑著說,看姊姊細心的替她掖好厚厚的毯子。

  她的腿不好,坐在大大的木椅上,囡囡請木匠給椅子做了兩個大大的輪子,在妹妹發悶的時候,就推她來院子的池邊透氣。

  韓茗兒站在月影裡,看著她們姊妹自顧自的笑鬧。

  明日賜封過後,韓囡囡就會是尊貴的縣主,韓玉兒則是縣君。

  而她,只是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庶女,連一個封號都不配。

  娘親哭泣的臉,在韓茗兒眼前晃蕩,那個岳陽樓上的美貌天子,讓她想起來就一陣一陣發疼。

  這輩子只有一次的動心,這輩子最深的渴望。

  夜風越發寒涼,韓囡囡低頭和妹妹細語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去替韓玉兒拿暖手爐。

  水池邊,只剩下韓玉兒,背對著她坐在輪椅中。

  「如果,如果……如果沒有韓玉兒或者囡囡就好了……」娘親的哭聲在耳邊猶自回蕩。

  腦中有某種模模糊糊的意念,讓韓茗兒好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的踏出腳去。

  如果,如果少掉一個,縣君和縣主的封號就能空出一個來……

  哪怕只有一個……

  腳邊是清涼的池水,韓玉兒小手將膝蓋上的柳葉卷好。

   然後,她聽到背後輕輕的腳步聲,還以為是姊姊,不禁笑著回過頭去。

  「姐────」

  回應她的,是一個猛烈的推搡。

  玉兒小小的身體從輪椅上滾落下來,摔入深秋冰冷的池水!

  為了保暖,韓囡囡在妹妹身上裹了一層又一層棉襖,吸飽了水,比石頭更沈,拖著她迅速下沈!

  水面上,倒影下來的,是韓茗兒柔美卻醜惡的臉。

  姐姐……

  吃力的向上伸出細瘦手臂,玉兒的淚水融入冰冷的池水。

  不能死……

  她不能死,死了,姐姐該怎麼辦?

  她好容易才治好了身體,渡過一場又一場劫難,怎麼能夠在這個時候死?姐姐,姐姐該有多傷心?

  姐姐,姐姐,姐姐……

  隨著她的哭泣,岸上傳來淒厲尖叫和暖手爐摔在地上的清脆聲響。

  韓茗兒猛然轉頭,臉色煞白的看著剛剛轉頭回來的韓囡囡和韓老爺子。

  **********

  「囡囡,我生在水中,我的鱗片是至陰至寒之物,玉兒吃了以後,在完全康復之前,千萬不要受涼,否則前功盡棄,性命難保,你一定要記住,切記切記!」

  蒹葭的囑咐如同炸雷一般迴響在耳畔!

  池水裡一彎淺淺漣漪,下面沈著她的玉兒。

  秋水寒涼,池水會要了玉兒的命啊!池水雖然淺,可是玉兒只有五歲!她根本夠不到水面!

  囡囡不顧癱坐在地上的韓茗兒,連衣裙都不顧上脫,跳入水中!

  她的妹妹,被重重濕冷棉襖包裹著,彷彿沈在水滴的一尊玉雕,哀婉,淒絕。

  一把撈起玉兒,囡囡瘋狂的抱著她向廚房奔跑。

  撕開玉兒的濕衣,囡囡將風箱大力抽開,大火升騰,她緊緊抱著玉兒跌坐在溫暖的爐火邊。

  玉兒長長的睫毛抖了抖,微微張開,哀傷的看著她。

  「沒事的,沒事的,暖暖就好了,」看妹妹睜開眼睛,囡囡渾身發抖,更用力的收緊手臂。

  一股陰冷毒氣從玉兒腳底升騰,瞬間,寒氣倒灌。

  她的嘴唇泛著青紫死氣,那雙黑曜石樣的眸子帶著淡淡的憂傷。

  身體不行了。

  她在完全康復之前,是不能受寒涼的,何況是深秋的寒冷池水。

  這一次,真的不行了。

  「沒事,玉兒,別怕,蒹葭會有辦法的……」

  囡囡顫抖的連一句話都說不全,將妹妹放回房間,給她的被窩裡塞了無數暖爐之後,連一刻都不敢耽誤,再次飛奔去旭陽湖。

  這一天,雲無色,月無光。

  旭陽湖碧波蕩漾。

  囡囡發瘋般的敲擊大青石,湖水淼淼,卻無人回應她。

  蒹葭沒有來,她反復敲著那石頭,蒹葭卻一直沒有來。

  她又劃小舟到湖心,一遍一遍的哭喊著銀髮魚神的名字,往常只要聽到她的哭聲,蒹葭就會立刻出現。

  可今晚,她喊了一遍又一遍,哭了一遍又一遍,蒹葭始終沒有出現。

  它不見了。

  不知道哪裡去了。

  ********

  韓燁剛回家,剛剛聽說了這件事,還沒有來得及發怒,就聽說宋依顏帶著韓茗兒離家出走了。

  外面開始下雨。

  雪芍跪在地上哭道,說宋依顏淚雨滂沱,連一件衣服都沒帶,一點銀子都沒帶,就哭著跑出門了,哭的極其委屈。

  韓燁顧不上去看小女兒,立刻飛馬往外去尋找宋依顏。

  狂風大作,他找遍了一家又一家客棧,找遍了一座有一座農家小院,終於在一座破廟中找到了宋依顏。

  宋依顏臉色雪白,哭著抱著女兒,哭著說都是她害了女兒。

  如果她不是妾,茗兒就不至於委屈成這個樣子。

  如果她不是妾,茗兒就不至於一時蒙蔽推韓玉兒下水。

  一切一切,都怪她只是個妾。

  韓茗兒已經昏倒,發著高燒,嘴裡喃喃著當今天子的名號。

  韓燁張開手臂,將哭泣的宋依顏緊緊抱住。

  宋依顏推開他,扭身跑上寺廟的二樓,將門扉關緊,只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顏兒!顏兒!」

  韓燁無法,只得站在雨中,對著樓上宋依顏的窗口大聲呼喚。

  「顏兒,沒事的!和我回家,我知道茗兒是無意的,我不會怪她。」

  他呼吸了一口夾風帶雨的冰冷空氣,大聲喊,「顏兒!我向你保證過,會好好愛護你們母女,你打開窗,和我回家好不好?」

  「韓郎,」宋依顏打開窗,眼皮像核桃一樣紅腫,望下來,「韓郎,我若回去,還不知道大小姐會怎麼為難我們母女,我怎麼敢回去?怎麼敢回去?我委屈了這麼多年,是因為我真心愛你,可是……可是我沒想到竟然拖累了自己的女兒!」

  韓燁歎口氣,「顏兒,我們回去,我立刻將你扶正,讓我們的茗兒有個有名有份的身份,好不好?」

  「韓郎……」宋依顏忍不住感動的露出一抹純淨柔美的笑面,「你真的不會怪茗兒麼?」

  「茗兒隨你,都是一樣善良柔和的性子,這件事一定是她無心,我怎麼捨得怪她?」

  宋依顏破涕為笑,關上窗,奔下樓在大雨中和韓燁緊緊抱在一起。

  **************

  宋依顏本以為回到韓宅,會面對韓囡囡的萬丈怒火,連韓燁也為迎接大女兒的刁難而做好了準備,可是一連幾日過去,都沒有聽到韓囡囡一點動靜。

  聽到韓燁不僅沒有懲罰韓茗兒,反而要擇日將宋依顏扶正的消息,韓囡囡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任何一點憤懣。

  她只是,心如死灰,平靜的如同死水。

  她的玉兒,正在迅速衰弱下去。

  囡囡整日壓抑,她已經沒有什麼怨言,沈默著,替妹妹縫製雪白的葬衣。

  一針一線,密密陣腳,只是為了送走她心愛的玉兒。

  短短四天,玉兒瘦的臉上已經看不到肉,她側躺在軟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就那樣看著姐姐,要將她緊緊記在心裡。

  玉兒在疼痛中煎熬,這寒毒比冥緣丹更折磨人,越來越頻繁的劇烈疼痛正在帶走她最後的生命力。

  玉兒已經不能起床,但這一回,不管多疼,她也不吭聲,不管身體痛楚到了何種地步,她的精神依舊強韌。

  她希望,姊姊最後看到的,是她精神滿滿的樣子。

  「姊姊,你繡的衣服真好看,是繡給玉兒的麼?給玉兒試試吧。」

  清甜童音,好像仍然是健康的一般,玉兒溫柔的笑著。

  囡囡繡葬衣的手一停,忍住眼眶密密泛起的紅潮,啞聲低斥,「胡說,這衣服……你穿不著……不是繡給你的……」

  「讓玉兒試試吧,」玉兒淡淡說,小臉在日光中白的透明,「姐姐,玉兒還沒有穿過這麼漂亮的衣服,姐姐……讓玉兒試試吧……」

  玉兒從來,沒有求過她什麼。

  華美的白衣如同蝴蝶一樣籠罩過來,上面繡著一朵又一朵菊花,在雪白綢緞上開的熱烈。

  玉兒讚歎的伸出瘦骨嶙峋的小手,一遍遍不捨的撫摸著衣角精緻的繡工。

  「好漂亮,姐姐,你看玉兒漂亮不漂亮?」

  囡囡咬牙,握住妹妹無力的小手,重重點頭,「漂亮。」

  「姐姐呀。」

  冰涼小手不捨的,撫摸她淚水斑斑的臉頰,玉兒的語調那麼平和,彷彿生死只是一場夢,「姐姐要記住玉兒最漂亮的樣子,好麼?」

  囡囡已經說不出話,重重點頭之後,扭過頭去。

  正午時分,陽光燦爛。

  這一日,院子裡菊花開的燦爛,香氣氤氳。

  秋瑟迷離,枯葉一片一片的金黃,玉兒最喜愛秋天,她說秋天是四季裡面最生機盎然的季節。

  秋天過去,冬天就來了,冬天到深處,春色便也不遠。

  多麼好,秋天過去,明年春天,就是滿枝桃花油菜黃,每條路都豐盛,每陣風都芳香。

  可是玉兒,卻再也看不到下一個春天。

  到了第五天,玉兒的身子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她不願意躺在床上,便求囡囡將她帶去庭院。

  玉兒捨不得閉眼,一遍遍看著這個小小的庭院,看著人間的色彩。

  囡囡眼睛發酸,看著妹妹一身清淩淩的白衣,靠坐在椅上,孱弱而稚嫩。

  「姐姐,」玉兒燒熱的小手捧住姊姊的臉,「姐姐,你知道麼,我真高興你是我的姐姐。」

  「玉兒……」

  「噓,噓,」玉兒抹乾姊姊淌下的眼淚,「姊姊,生命是一場塵世的煙花,時而璀璨,時而荒涼,玉兒能有姐姐,這輩子,已經很夠了。

  姐姐,許多人雖然活得久,但是都不一定有玉兒這麼幸福。我每天都好像活在夢裡,姐姐照顧著我,不愁衣裳食物,生病了有姐姐抱著,姐姐,哪怕是做夢,我也找不到這麼好的生活了,真的。」

  「姐姐,玉兒沒有見過娘親,可是姐姐,等玉兒在黃泉路上碰到娘親,會告訴她,玉兒下輩子還要當你的妹妹。」

  「姐姐……」

  小小的女孩子看了看天,黑曜石一樣的眸子暗了暗,「你看,天色是不是黑了?」

  淚水爬滿臉,囡囡拼命搖頭,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將她的小身體緊緊包裹在棉毯裡。

  「沒有,這會兒正是中午,玉兒,你看看,你再看看啊……」

  美麗明亮的眸子暗淡下去,玉兒撫摸著姊姊的臉,一下又一下,「可是姊姊,天真的好黑,能不能幫我把蠟燭點上呢?」

  「乖,玉兒,別說,求求你別說。」囡囡慌亂的站起身,背過身去摸桌子上的幾片銀色魚鱗,「乖,玉兒,姐姐去給你熬藥,喝了藥,病就好了……」

  玉兒弱弱的笑,「姐姐,你不要怕,姐姐,你看院子裡好多螢火蟲呢,姐姐,你以後想我的時候,就去看螢火蟲。」

  「噓,玉兒乖,求你,別說……」她更加慌亂,在桌子上胡亂翻找,卻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麼。

  「姐姐,你要記得哦,千萬不要傷害螢火蟲,我會變成它回來看你,姐姐,你不要怕啊,玉兒不會走遠的。」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我真的,捨不得你,姐姐……」

  「你要好好的,好好地……」

  一隻枯黃委頓的葉子掙脫開樹枝,在風裡打了個旋兒,落在地上。

  囡囡背對著玉兒,顫抖著淚流滿面。

  背後,突然安靜,連一絲呼吸也沒有。

  嘩的一聲,是衣衫滑過木頭的聲音,玉兒放在輪椅上的手臂垂落下來,停在那裡。

  囡囡回過頭去,她的玉兒閉著眼眸,在那一張雪白衣裙中如此寂靜,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那一刻她的時間停止運轉,巨大的疼痛從心臟蔓延到全身。

  她發瘋一般,抱起玉兒,跑回房間,點燃了所有蠟燭。

  白日裡,蠟燭那麼暗淡。

  玉兒靜靜的躺在燭火中,安然閉著長長的睫毛。

  一絲嗚咽溢出嘴角,纖薄的姑娘跪在妹妹的窗前。

  燭光在淚水裡模糊斑駁,她的世界從此碎裂,再也沒有一刻得以完整。

  *********

  韓囡囡站在湖前,湖水彎彎,韓老爺子淚涕縱橫,身後是洋洋灑灑的飛揚紙錢。

  雪白一片。

  囡囡站在妹妹的墳前,她的眼睛,如同血一般通紅。

  卻沒有淚水,她的淚水已經流乾,只剩下枯澀的眼睛。

  「玉兒……」

  囡囡撫摸著冰冷的石碑,一遍一遍的,珍寵而愛惜。

  生命是一場塵世的煙花,時而璀璨,時而荒涼。

  而她的生命裡,剩下的只有遠遠的空茫。

  玉兒,玉兒。

  我的玉兒,你好好的歇息,地下有娘親,她會好好照顧你,她是這世上最溫柔美好的女子,玉兒,在那邊你不會再經受這紅塵萬般的苦。

  玉兒,玉兒。

  她遺世獨立在徐徐山風中洞開的湖水前,渾然不理會身後的所有動靜。

  宋依顏一身縞素,由雪芍攙扶著,在一旁哀傷的哭泣。

  韓茗兒因為這場事故高燒在家,沒有受到任何懲罰,躺在床上享受無數丫鬟婆子們的殷勤伺候。

  囡囡冷冷的看著,冷冷的笑。

  玉兒啊,說是好人終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可是你見到誰報了?這個世界就是這麼殘酷。

  玉兒,我曾經相信,我什麼都能渡過。

  我能渡過都司府邸裡人人輕視的目光,能渡過父親轉身而去毫不顧惜的身影,渡過荒涼時光,渡過孤慘流年。

  無論怎樣的日子,一天一天,斗轉星移,什麼過不去的也都過去了。

  可是終究我還是度不過,我心愛的妹妹,那一場煙消雲散後的,撕心裂肺。

  韓燁臉色憔悴,下巴冒出青青鬍茬,他走上前來,顫抖著撫摸玉兒的墓碑。

  雨水淅淅瀝瀝的下。

  韓燁沒有想到,一場落水竟然會要了小女兒的命。

  玉兒長得最像翠秀,平靜溫潤的模樣,總是令人心曠神怡。

  他其實沒有給過這個女兒多少關愛,可她就是那麼一個溫暖的,愛笑的孩子,對他這個爹爹從來不曾有過一聲怨憤。

  他真的,是個好糟糕的父親,對不對?

  淚濕了倉皇的眼眸,滑下刀刻一般俊朗的面頰,韓燁啞著嗓,痛得難以發聲。

  玉兒……

  他痛得蹲下身去,幾乎無法承受撕裂心肺的劇烈痛楚。

  堅硬的膝蓋一彎,韓燁在小女兒的墓前幾乎要跪下身去,橫裡卻突然擋來一隻手臂。

  韓囡囡擋來一隻手臂,寒風如同冷水一樣,將她吹得如同振翅欲飛的單薄蝴蝶。

  「父親,這裡不需要你來跪。」

  「父親,你跪的不是妹妹,而是你自己。你今天跪了,那麼從今往日,你就會說服自己,無論你曾經有多麼對不起妹妹,這一跪裡你都還清了。」

  囡囡微微一笑,大雨沖刷著她冷冷的小臉,漆黑的頭髮於映出一種深晦而凝重的顏色,她的聲音猶若從什麼極深的水底慢慢的洞穿而來,幾乎不像一個活人。

  「別在我妹妹墳前哭,髒了她輪回的路。」

  *********

  哭唱過後,玉兒墓碑前零零雜雜的人全部退去,只剩下滿目的蒼白。

  一連數日,囡囡站在妹妹的墓前,任冷風吹撒。

  湖水在緩緩漲起來,漫過了腳踝,漫過了腰。

  還是那圓圓的石頭,絨絨的青苔。

  囡囡神志不清,忽而一個絆腳,不小心滑去了水裡,狼狽的掙扎。

  岸上圍了一群看熱鬧的小孩,「哈哈!快看!那個沒娘的傻子自己往水裡走呢!」指著撲騰的她,個子最高的男孩笑的前仰後合。

  秋天的河水原來這麼冰,全身都被水裹滿了,雖然仍滿目黑暗,但比在岸上孤零一人強,就這樣沈下去。

  囡囡模模糊糊的想著,任憑自己緩緩下沈。

  這一次,蒹葭沒有出現。

  囡囡就這樣沈入了水底。

  *********

  醒來的時候,她躺在水邊的大青石頭上。

  月色粼粼,照著她一身濕冷。

  蒹葭,是你救了我嗎?韓囡囡動了動手腕,發現手心裡放著兩顆圓潤的珍珠。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巨大的珠子,雪白圓滾,瑩瑩潤潤。

  是了,一定是蒹葭救了她。

  這種珠子一看就是水中所產,蒹葭……

  囡囡蜷起身體將那兩顆珠子抱緊懷裡,冷硬珠子好像佛珠的手珠,牢牢地硌進心裡,生疼生疼地,溫暖而芳香。

  夜夜流光相皎潔,草叢邊,飛起一隻又一隻的螢火蟲,藍色如同一顆又一顆的寶石。

  這麼冷的水邊,哪裡來的螢火蟲?

  「姐姐,我會變成一隻螢火蟲。」

  玉兒的聲音好像還沒有散去,囡囡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空中舞動的小蟲。

  別了,玉兒,別了,蒹葭。

  天際似有黑鴉鴉的顏色一點一點如同浸透了藍色冰姣的墨汁,一點一滴,將春秋盡然,天上地下,竟再也不得一處溫暖。

  面對大湖冷冷,一方石碑,一丘孤墳。

  天涯心碎人獨自茫茫。

  月色明亮,終究冰涼。

  ********

  失去了最疼愛的孫女,韓老爺子不願意再留在這個傷心地。

  玉兒的頭七還沒有過,韓燁就帶著一家老小回到了京城,韓家老宅,從此荒廢。

  *******

  「囡囡?囡囡?」

  數日過後,銀髮魚神浮出水面,焦急的呼喚著。

  這段時間它特地潛入旭陽湖底波濤洶湧的暗流,花了好大功夫,終於為玉兒取來了治腿的貝殼。

  也不知道這些日子裡囡囡有沒有找過它。不過……小魚神得意洋洋的把玩著手裡的貝殼────它替囡囡取來貝殼了呢,玉兒 的腿有治了,囡囡一定會很高興吧!

  它等她來,等著看她被驚喜點亮的黑眸。

  可是許多天過去,它都沒有再見到囡囡前來湖邊。

  蒹葭在水邊一天天等,一天天盼,卻再也沒有等來那有著溫潤手指、暖和皮膚的姑娘。

  銀髮魚神等啊等啊,再也沒有等來。

  它終於決定不再等待,溯流而上,沿著每條河流一條一條的找。

  就如同,它當初尋找蘇傾容一般。

  它不知道的是,遠在北周帝都,丞相府邸桃花盛開,一院子光華灼灼。

  北周第一權相,仰頭喝下了一杯浮著桃花瓣的清酒。

  天水青色的衣袖滑落玉石桌面,他托著腮,髮如染墨,眉間一點妖紅朱砂。

  一隻甜白釉紋龍瓷瓶,把玩在白玉指尖。

  「不見了就去找,順著河流找,沒有找到不要回來見我。」

  他淡淡垂著雪白眼皮,對腳邊跪著的黑衣護衛吩咐,「傷了它一分,你們拿命來抵。」

  冷冷男嗓,美若寒蓮。

  「多少年了啊,蒹葭……」

  他一身桃花流醉,在花樹下滿目幽涼笑意。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1:30 AM

第八章 奪宮(二)

  殺掉皇后、廢除昭和帝之前,蘇傾容奪了蕭華宮的門,救出了被囚禁六年的小皇子沈絡。

  那一晚,蘇傾容攏著手,依然一身天水碧色的長衫,在石成等待的目光中現身。

  月上中天,光披灑如銀,連風都凝固了。

  朝臣私入內宮,死罪,等同謀反。

  如果今晚奪宮不成,那麼他石成、蘇傾容和他所帶領的弟兄們只怕逃不過私闖禁宮、謀反忤逆的大罪!

  「成事就在今晚,若回來,就做人,回不來,就做鬼罷。」

  出發前,北周第一權相修長細膩的手指籠在綠水般的輕紗袖子裡,燭光裡一抹絕色榮華,對他淡淡吩咐。

  「走吧。」

  見到石成之後,蘇傾容微微點頭,領著他向東華門進發。

  石成看著跟著自己的私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數目並不多,而且是臨時抓來的宮門守衛,他們並不知道今晚等於是跟著蘇傾容一起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

  如果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他尚未行動,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年輕的武將有些慌張,這時候,蘇傾容淡淡轉過身來,眉目在月光下清冷而澄澈,月光落下一層又一層水紋一般的影,身影在地上投射出修長而優美的風姿,背後的長髮流泉披散,肌膚在夜色裡一抹流白,美的令人窒息。

  「外宮的門鎖好了麼?」他淡淡的看著石成六神無主的模樣,伸出手,「把鑰匙給我吧。」

  石成莫名其妙,不知道蘇傾容想幹什麼,但還是將鑰匙交到了權相手中。

  蘇傾容接過鑰匙,垂眸看了一眼,五指收攏,將黃銅鑰匙捏成了粉末。

  石成呆了一秒之後撲過去,接住從蘇傾容五指間滑落的銅粉,顫聲問,「丞相大人,你瘋了?你要做什麼?」

  月光姣姣,石成仰頭,看到蘇傾容冷淡的臉色,和陰涼如同地獄的眼神,一股寒意湧上全身,就見到這位美若好女的丞相大人微微一笑。

  這麼一笑,彷彿彷彿有什麼花在盛開,灼灼其華,清涼幽幽。

  蘇傾容太美,而且美得太特殊,就是尋遍脂粉江山,也找不到如同他這樣的一種妖嬈狠毒的媚。

  蘇傾容看著這個年輕的武將,一字一句的吐出優美的涼嗓好像來自地獄,「外宮門已鎖,鑰匙已毀,你們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後路已斷,除了拼死一衝救出皇嗣,沒有其他出路。

  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伸手不見五指。

  石成心頭一跳,莫非上天不願意自己動手?

  「丞相……」他潤潤乾啞的喉嚨,「陛下雖然被瓦剌俘虜,可畢竟還是我北周天子,如果……如果此番奪宮不成,等陛下回來後,只怕你我都會落下誅九族的大罪……」

  「陛下回不來。」蘇傾容不為所動,鎮定的看著事成,嘴角微揚,竟然有種魅惑而冷豔的妖異弧度,「我絕不會讓他回來。」

  蘇傾容伸出一隻手來,拂過耳畔悠悠垂蕩的髮絲,看著那隻手,石成咽了一口唾液。

  這隻手,任意擺佈著北周朝堂風雲,石成毫不懷疑,即使是九五之尊,只要妨礙了蘇傾容的目的,也會被這隻手毫不猶豫的移除。

  他站在這裡,站在前方,自有風姿錚錚,讓石成身後的千餘名隨軍寂靜無聲。

  數千人拔刀潛行,來到了蕭華宮蕭瑟的紅牆前。

  宮門緊閉,叫門也無人問答,蘇傾容偏開身體淡淡吩咐,「不用叫門,直接撞開。」

  於是數名軍士上前,硬是用木樁毀牆而入。

  小院正中,站著那位被苛待囚禁了整整六年,一步都沒有踏出過這三尺方寸的皇嗣。

  沈絡。

  小小的孩子仰起頭,月光下露出蓬亂髮絲下的臉。

  蘇傾容的眸中,終於透出一絲微微的熱度,他單膝在那孩子面前跪下,眉間一點朱砂,月光下如同妖火嫵豔。

  清綠衣擺散開在地上,銀絲在輕紗下盛放出一朵巨大隱約的牡丹,漆黑長髮流泉一般在乾淨的衣擺上傾灑,正是沈絡見過的美。

  「陛下,臣來接你了。」

  蘇傾容輕笑,舉起手,掌心向上,月色在白皙細膩的指尖緩緩流動。

  石成一凜,連忙領著身後的隨軍跟著蘇傾容跪地。

  「蘇傾容。」

  沈絡的小身子向前挪動兩步,第一次完整而清晰的看到這位北周的少年權相。

  沈絡伸出手去,將手放入蘇傾容的掌心,他的肌膚那麼涼,一如他曾經想像的那樣。

  蘇傾容抱起皇嗣,緩緩轉身,睫毛擦著沈絡的頰側肌膚。

  北周未來的帝王蓬頭垢面,信任的將手臂環上了他的頸子。

  石成的一千隨軍和上萬名丞相私兵裡應外合,浩浩蕩蕩向東華門進發,凡有人膽敢阻攔,在丞相一聲令下中盡數頭顱滾地。

  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御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

  就在這樣的早春天色中,沈絡穿上了一身明黃龍袍。

  蘇傾容領著他,走上了奉天殿,敲響上朝鍾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百官來到朝堂,卻看到蘇傾容正官朝服,擋在奉天殿大門前,晨風一任身瀟灑。

  他的身後,黑沈沈站著丞相私兵,個個黑甲刀劍,將金鑾殿硬生生站出了森羅殿的味道。

  「吾皇已經登基,諸位立刻回去換正冠朝服,前來朝拜。」

  權相淡淡的說,百官無不俯首。

  春雨,一夜連曉。

  百花爭玲瓏,清新陽光的在金鑾殿頂端,一根一根金絲耀眼,雨過天青雲破處,梅子流酸泛青時,天下易主。

  而地板上先皇后的血跡,猶自鮮豔。

  金鑾殿前廣場上的落葉花瓣早早地鏟了個乾淨,儀仗鹵簿森嚴羅列,宗室王公、文臣武將、各國使節排班站立,丹陛盡頭,八隻半人高的銅鼎一字擺開,鼎中波光粼粼,從御座上俯瞰下去,殿中、丹陛乃至整個廣場,上萬人拜舞山呼,「萬歲」的呼喊聲直入雲霄。

  沈絡就此,坐在了那個最尊貴卻也最寂寞的位置。

  此時,一抹天青碧色人影自金鑾殿門口回轉過身來,慢慢行至御前,領著百官,對著御座上的幼年帝王屈膝行禮,隨著宣贊禮官的高喊聲一次次伏拜下去,又一次次整衣起身。

  沈絡低頭,能看到跪地的蘇傾容,那微微顫動,蝴蝶一樣般的睫毛。白玉一樣的脖頸在黑髮掩映下透出夜露的清涼滋味,冷而涼薄,唯有眉心朱砂,殷紅嫵媚。

  蘇傾容拜了一次之後就不再拜,而是從側階走上御座旁邊,站在沈絡身邊。

  小皇帝伸出手去,無聲無息地握住了蘇傾容的手指。

  沈絡的手腕冰冷,而蘇傾容按上他廣袖之中的手背,肌膚帶著溫暖的熱度,絲絲內力從手掌貼合的地方悠然吐出,沿著經脈徐徐上行,不一會兒沈絡就覺得周身俱暖。

  「陛下是我北周的主,此時瓦剌作亂,陛下,」

  絕色美貌的丞相端正衣冠,屈膝行禮,對著座上的少年君主說,「君當以死守國。」

  沈絡端坐在黃金大椅上,看著這個天姿美貌的丞相,他明白,只要自己一個搖頭,這個人就會毫不猶豫的將他從皇位上拉下來。

  蘇傾容肩頭帶著來不及拂落的梨花,恍惚迷離,如同落雪。

  小小的皇帝於是站起身來,扶著身側丞相的手,對著一地跪倒的官員們說,平身。

  此時百官們才敢抬頭,看看他們頭頂上這片只有六歲的天。

  碧山萬里,紫薇九重。

  彷彿皓月化暮雪落千山凝成一幅畫,西風獵六城都滿蓋了香花。

  御座前的少年皇帝,髮如染墨,一身明黃五爪狂龍,卻難掩驚鴻容華,天香國色。

  春日裡來去飛花散似煙,遠處繁華笙歌落,沈絡的聲音彷彿打破這一片靡靡之音的刀鋒,在薄薄空氣切開一個寒冷的傷口。

  「瓦剌來襲,辱我祖廟,罪當服誅!」

  鐵和血的味道從這個光豔攝麗的小天子語調裡衝出,他站在那裡,迎著洞開的殿堂大風,彷彿振翅欲飛的龍。

  六個沈沈的字寒硬如鐵,砸在朝堂窒悶的空氣中。

  「傳旨,御駕親征。」

  ********

  從旭陽關逃回來的傷兵敗將有上萬之數,個個蓬頭垢面,狼狽的匍匐在挺拔森寒的丞相私兵營前。

  對於這些殘軍敗將,蘇傾容只給了一個指示────殺。

   *******

  沈絡登基前,北周面對瓦剌非常被動,不僅僅是因為瓦剌騎兵驍勇,更因為,昭和帝還被他們押在手裡。

  昭和帝在位時,曾令老晉侯江華帶軍二十萬前去旭陽抗擊瓦剌,二十萬,基本是京都七大營的全部兵力。

  昭和帝被俘之後,旭陽能用的兵力竟然只有三萬,還基本都是老弱病殘,士氣低落就更不用說。

  此刻瓦剌人一路大勝,正是士氣大震的時候,照目前情況看,憑藉這點兵力很難抵擋對方的攻勢,更可怕的是,瓦剌人進攻的時候必定會帶著人質昭和帝,作用就是────當人盾。

  昭和帝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把人往旭陽將士面前一放,誰敢對他射箭?守軍們投鼠忌器不敢動真格打,萬一失手傷了昭和帝,可是滅族的天大罪過。

  沈絡被蘇傾容抱著,站在旭陽關城頭。

  旭陽關外,血濕遍野。

  漫漫荒草,黑鴉滿天,橫七豎八的躺著破爛成泥的屍體,遠處,就是瓦剌的牛角號聲和火光,以及,粗狂的大笑和野蠻殺戮────這就是他的江山。

  朝堂裡不停有官員提議南遷,在他們看來,如果北周傾盡全力和瓦剌拼個魚死網破,很有可能玉石俱焚。但是如果南遷,雖然丟了半壁江山,祖廟社稷,他們自己還是能夠安享尊榮的官員────這就是他的臣子。

  無力無能,每天在瓦剌軍營裡為皇后之死而哭泣,一夜白頭,在瓦剌軍官的言語侮辱下苟且偷生的中年人,不顧岌岌可危的旭陽關,大叫著勿傷朕性命的中年人────這就是他的父親。

  幼年帝君扶著旭陽關冰冷的城牆,對著遠處的瓦剌軍營露出一個罌粟一般嗜血的冷笑。

  父皇,一人江山,哪容他人置喙。

  *********

  邊關葬冷月。

  幼年帝君下了一個殘酷到令全軍下顫慄的指令────將旭陽關外的草原和糧食一把火燒個乾淨。

  晉候走入蘇傾容軍帳的時候,看到他膝蓋上坐著年僅六歲的帝君,垂眸飲茶。

  蘇傾容對地上跪著打顫的晉侯淡淡笑語,「怎麼,陛下口諭,晉侯不打算執行?」

  老晉侯啞著聲音搖頭,「陛下,旭陽關外,還有不少我北周的百姓靠這些牧草過活,如果連糧食和草地都燒乾淨,只怕這些百姓沒得過活────」

  「這些牧草和糧食你若不燒,就會變成瓦剌人的食物,被他們搶去一樣吃不到百姓嘴裡,徒增瓦剌的戰力,何必呢?」

  淡淡燭火下,蘇傾容的容貌彷彿春雪中綻放的淡淡白梅,一身碧色,恍若綠萼。

  「可是旭陽關外鎮子裡的百姓……」

  「他們自求多福罷。」

  不等蘇傾容說話,六歲的帝君冷冷一笑,似乎是有趣的把玩起蘇傾容的頭髮。

  「朕要的,只是勝利。」

  只是勝利。

  不是退卻,不是和談,而是完完全全的,壓倒性的勝利。

  而這些百姓的生死活路,實在不是這位丞相和皇帝陛下關心的事情。

  晉侯其實心裡也明白,如果為了區區幾個旭陽百姓而導致這一戰失利,導致的將會是整個北周的淪陷,只怕到時候不僅僅是旭陽百姓,全天下的百姓都難逃戰火屠戮。

  只是,如此冷靜、如此淡漠的削斷百姓生路的態度,還是讓晉侯背後發冷。

  出軍帳之前,晉侯回頭一望,只見燭火之下,蘇傾容抱著幼軍指點沙盤,幼主國色天香的美目盡染著笑,不斷點頭,牽著蘇傾容的手。

  蘇丞相兼任帝師,真的好麼?

  一種模模糊糊的不安,在晉侯心中深埋。

  **********

  月下。

  「丞相,目前京城三大營的將士就只剩下了三萬,瓦剌人有二十萬,這仗怎麼打?」

  大風凜凜的旭陽關城頭,六歲的幼君轉頭問身後的少年丞相。

  「丞相?」沈絡又問了一聲,才發現蘇傾容的目光一直停在遠處銀光粼粼的大湖面上,眸光異常柔和,是他從來見過的溫軟。

  沈絡伸出手,拉了拉蘇傾容的衣袖,他不喜歡蘇傾容的這個表情。

  冷風帶著血腥氣,一刀一刀吹,大湖面上傳來濕氣,將蘇傾容的睫毛上都凝結了一顆一顆的水珠。

  「臣有私兵十萬,全騎兵。」蘇傾容靠在城磚垛上,長髮如瀑,嘴角是輕慢寒淡的笑。

  遠處黑壓壓的玄甲騎兵如同靜默的黑暗河流,從四面八方靜靜的湧來。每一匹馬的蹄子上都包著布,行走間彷彿地底湧出的幽靈一樣安靜,鐵血金戈。

  每一匹馬都肌肉飽鼓,彷彿會立刻迸發出踏碎山河的暴烈力量,每一柄刀劍都寒光銳利,彷彿在輕顫鳴叫,要將天撕裂扯碎。

  這就是蘇傾容的私兵,他們平日裝扮成百姓,混跡於各個城鎮,但是只要一聲令下,立刻從帝國各個方向彙聚過來。

  「這麼多年,臣屯私鹽,貪軍餉,殺了無數商戶,走私打劫為他們發餉,親手帶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立功重賞、犯規就敲打鞭笞練出來的兵。」蘇傾容淡淡抽回被沈絡扯住的長髮,冷聲輕笑,那點紅色朱砂彷彿開放在血肉體膚上的小小蓮花,妖豔而狠毒。「陛下要是打算治臣的罪,只怕是罄竹難書。」

  沈絡靠在蘇傾容的腰上,抬頭,輕聲問,「丞相,既然你有這麼強的軍隊,為什麼當初瓦剌進攻的時候,丞相不把他們派出來?」

  蘇傾容但笑不語,明顯是讓沈絡自己去想。

  沈絡天資聰穎,想一想,也就明白了,越是明白,越是心驚。

  「丞相,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借著瓦剌這一場戰爭,將京城三大營的兵力全部耗盡?」

  沈絡指頭點著牆磚,「這三大營屬於晉侯一派,收的大約也都是京城貴族子弟,平日走馬鬥狗,早就沒有什麼實際戰力……」

  所以,乾脆幾十萬幾十萬的派去邊關,被瓦剌殺個一乾二淨拉倒。

  這種廢物,蘇傾容不想要。

  「這些貴族兵花費巨大,養著他們幾乎要消耗掉國庫每年一半收入,這麼一來傷的傷死的死,北周反而甩掉了一個大包袱。」

  蘇傾容微笑,淡聲問,「還有呢?」

  沈絡低頭思考,「還有……朝堂上各派爭鬥不休,但都是一幫老頭子,他們家族裡未來的青年才俊幾乎都放在三大營裡做軍官,本來是打算鍍個金就好晉升,這下子全數死在了戰場,只怕,未來三十年京城許多世家大族後繼無人……」正好方便皇帝在重要職位上安插人,而不會受到阻撓。

  「還有呢?」蘇傾容的語調裡溢出一絲笑意。

  「還有?」沈絡心頭一凜,抬眉望向清豔美麗的丞相,「還有,我父皇被瓦剌人俘虜,也不是巧合吧?」

  丞相低頭,綢緞一樣的髮絲隨著他輕輕點頭的動作而蕩漾。

  「沒錯。」

  蘇傾容輕笑,「太上皇,是我派人推入瓦剌軍營的。」

  旭陽城頭,濕氣寒涼。

  「太上皇既然沒有治世之才,何苦占著龍椅不放。」他勾著嘴角,仰頭看著照耀旭陽湖的血色夕陽,美貌耀目恰似穿破雲霧光彩乍現的剎那。

  「臣早已料到北周和瓦剌會有這麼一場廝殺,大約六七年前就開始鋪排,至於陛下登基,也是臣早就計劃好的事情。」

  「皇位安則朝堂安,朝堂安則北周安,北周安則旭陽安,旭陽安……它才能安生。」最後一句話含在嘴裡,沈絡沒有聽清。

  如此心術,實在狠毒。

  「那麼,丞相為何選擇絡兒?」沈絡問。

  一痕淡淡笑意滑過蘇傾容的眼底,他懶洋洋的撫摸著沈絡的髮,輕柔的揚起黑色的眉角,彎起月牙一樣柔軟的嘴角。

  「因為,陛下是『真龍天子』啊。」

  蘇傾容的笑裡含著某種惡毒意味,「不用修煉,不用躍南天門的『真龍』呢!」

  某條傻乎乎的鯉龍心心念念的,龍身。

  ***********

  驕陽烈火,寒刃如霜。

  傍晚時分,瓦剌首領也先騎著坐騎在大軍陣前來回巡邏,下達了總攻令────北周已經如同囊中之物,目前已經沒有有力的軍隊,只要突破旭陽,就能一舉衝入帝都────

  他許給了各個部族令人眼紅的承諾:他只要北周,至於攻下的城鎮,女人、財富、奴隸任兵士隨意處置掠奪……

  粗狂的瓦剌人騎在馬上發出狼嚎一般的歡呼,舉起肌肉鼓鼓的粗壯手臂,在血色晚霞中舉起沈重的彎刀,胯下駿馬響鼻亂噴,毛髮森立,昭示著興奮的血腥戰意。

  同時,蘇傾容卻連戰甲都不穿,依然一身清翠長衫,雙手撐在城頭上向下看,懷裡抱著北周六歲的幼帝。

  瓦剌騎兵十分強悍,才用了一刻鍾就呼天搶地的奔湧至城下,也先一匹棗紅駿馬搶先,巨大的紅馬人立而起,馬蹄彷彿踏碎山河!

  昭和帝照例被押在軍陣前,正面旭陽關城門。

  「你們皇帝在此,開門!」

  也先仰頭高喊,回應他的卻是一片冰冷沈默。

  驟然,旭陽城頭火把灼灼燃起,如同銀河落九天,一片白晝通明!

  也先這才看清,旭陽城頭,密密麻麻站著無數黑衣黑甲的兵將,沈重而森冷,整個旭陽關看起來如同一隻巨大的妖獸,每一個鐵甲戰將都是巨獸身上如劍的尖刺,要將瓦剌騎兵的血肉紮穿。

  這……

  光看這氣勢,就決然不是也先之前進攻時,稻草人一樣柔軟的北周軍隊。

  森森黑甲往那一站,連他這個身經百戰的瓦剌漢子手臂上都忍不住寒慄起細細疙瘩。

  一般的軍隊,絕對練不成這樣百萬兵臨城下,卻沒有一絲吵鬧,一點多嘴的紀律,他們只是沈默的架設機弩,沈默的指劍,沈默的燃起火把,彷彿沒有看到旭陽城下的瓦剌大軍一樣,每個人都有條不紊的做自己的事情,彷彿一條暗暗湧動的黑色河流。

  蘇傾容和沈絡身側,二三十名黑衣騎兵已經排成了森嚴的陣列,前排手握長刀微微散開,後排平端弩弓,冰冷的寒芒毫不動搖地指向前方。

  瓦剌人愣了,也先愣了,押在陣前的昭和帝也愣了。

  他完全沒有想到,北周居然還有這麼一支刀光如聯,鐵骨錚錚的軍隊!

  這軍隊是哪裡來的?

  然而大軍已出,不得不發,也先握緊腰側的長刀,指向瑟瑟發抖的昭和帝,對城頭上的黑甲將兵們高喊────「你們北周皇帝在此,開城門!」

  城頭上無數黑甲流水一般讓開,露出一抹天青雨色般豔麗的身影。

  昭和帝一眼就認了出來,慘叫道:「蘇傾容!」

  北周第一權相眼光都沒有在昭和帝身上掃一掃,雙手搭上城垛,露出懷裡明黃龍袍的沈絡。

  火光如同白晝,猶如天河倒傾,昭和帝眼底反酸,淚水懵了眼簾。

  蘇傾容懷裡的,就是新立的北周皇帝。

  他的兒子,沈絡。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兒子。

  也先張大嘴,一時間吵雜的瓦剌軍安靜下來,月色下城牆上下,似乎所有的光線都集中在蘇傾容和沈絡的身上。

  蘇傾容自不必說,北周第一美人,雪膚花貌,天人之美。

  而沈絡……

  絕世天香。

  饒是見慣了各色美女的昭和帝,一時間也迷亂了瞬間。

  廢妃曾對他說,沈絡長得如同先逝的太后,可是不僅僅如此。

  他才六歲,竟然有了如此漆黑的青絲,籠著霧一般清零的雪色肌膚,難以刻畫的優美的眉頭弧線,他帶著笑,眼波盈盈處,忽近忽遠,春光瀲灩,猶如月下綻放,有著黑色花蕊的牡丹,霞映澄溏。

  這麼小的孩子,站在傾國傾城的蘇傾容身邊,竟然沒有被他的光芒蓋過。

  昭和帝看著兒子,而沈絡,也在看他。

  短暫的沈默過後,北周權相的聲音打破寂靜。

  「呵,瓦剌也先,你看到了麼,這才是北周帝王。」

  蘇傾容清豔如雪的面龐裡帶著說不出的殘酷,他偏頭撫摸了一下沈絡的頭髮,手臂一揚,「至於你那個,已經廢了。」

  瓦剌大軍嘩變,陣前就交頭接耳不安躁動起來,昭和帝身子一軟,跌坐在陣前。

  還沒有等瓦剌人的反應歸位,只聽城頭三發鳴鏑,城門洞開黑色的鐵血洪流緊跟著傾瀉而下,如同鋪天蓋地的鐵水攜夾著刀鋒寒芒直直沖向瓦剌大軍!

  隨著黑甲大軍的衝鋒,蘇傾容的聲音飽含內力朗朗送出,明亮懾人,猶如水銀傾灑,白浪滔滔之下,雖然陰柔卻如同一把利刃震的人肺腑生疼!

  「衝鋒!監軍軍後督戰!但凡有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黑甲軍似乎早就習慣了如此殘酷的軍令,沒有一人回頭,沒有一人後退,狂烈衝殺而至,瓦剌大軍頃刻被打散!

  蘇傾容的聲音如同鬼魅回蕩在戰場上空,回蕩在犬牙交錯的血肉泥濘中────

  「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站端一開,死戰到底!」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私自違抗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北周著名的連坐軍法!此法一出,軍人們只有拼死衝殺不能後退,自然是破釜沈舟,拼個魚死網破!

  蘇傾容的紅唇蠕動,聲音不高,但是由巨大內力傳遍戰場每個角落,震的人胃部都發抖,「眾將率兵出城,立刻關閉旭陽城門,有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這句話蘇傾容不但用北周話喊,甚至還用瓦剌語重複了一遍!

  聽到這個命令,連殺人不眨眼的瓦剌人也震驚了!這意味著蘇傾容放出城的黑甲軍一旦出城,只能死戰退敵才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這個蘇傾容,徹底將北周軍的性命豁出去了,不勝,就死!

  也先大驚!連連勒馬後退,卻見瓦剌大軍被黑衣軍衝殺的淩亂四散,整個戰場幾乎人擠人,瓦剌前隊聯繫不上後隊,被乾淨俐落的切割成小塊!

  瓦剌騎兵們驚慌轉頭喊話,卻在嘈雜的聲響中失散了聯繫,滿眼只看見一顆一顆血淋淋飛落的頭顱和踏碎的馬身!

  戰馬嘶鳴銀芒破空,風過天地肅殺,月影流火一般狂燒,金戈鐵馬,踏碎這一場盛世煙花!

  滿目都是黑甲軍拔刀而起的鋒芒,黃沙浩瀚霧茫茫,彎弓時躍馬嘶鳴,月下影綽綽,戰場上傳來瓦剌人淒厲的哀鳴,瓦剌人呢本來以為能輕輕鬆鬆馬踏山河,劈斷北周江山,哪知道卻在這旭陽城下被一支莫名其妙,不知道哪裡來的軍隊殺的潰不成軍!

  ******

  撕扯交纏之間,沈絡默默的,和血肉堆裡跌跌撞撞的昭和帝對望。

  太監寧喜在亂軍中扶著昭和帝。

  *******

  「丞相,箭。」

  護衛軍為蘇傾容遞上一把一人高的弓箭。

  也先在戰場上艱難的轉頭看去,城頭上的修長人影美豔妖異,月光披灑在清湖一般顏色的衣衫上,那纖細白皙的修長指頭緩緩拉開那把弓,箭頭寒銳明亮,直指他的眉心!

  「來人!來人!保護我!」

  也先渾身寒戰,冷臉咬牙嘶吼,可是身側的護軍都被黑甲軍沖散,人人自顧不暇,沒有人來得及護衛他!

  蘇傾容嘴角一勾,露出一個憐憫冷酷的笑容。

  下一秒,他輕輕鬆開指尖,寒光吞吐砭骨侵肌,箭勢展開,雪色游龍一般光寒如同後羿射落九日,直沖也先而來!

  也先的呼吸粗重,連滾帶爬的閃躲,一不小心跌落馬背。

  蘇傾容的箭擦著他的肩膀射入也先坐騎,也先半邊身子隱隱發麻,呼哧呼哧的喘氣。

  他雖然躲過,然而這一箭如同雷奔電掣,一舉劈裂了他的棗紅坐騎,穿透血肉,將穿著鐵甲的戰馬釘在了地上!

  森森寒氣在肌膚上逼出顫慄,也先搶了身側另外一匹戰馬拉緊,剛剛躍身上馬,就看到蘇傾容微笑著重新拈了一支箭,重新對準他。

  「陛下,」蘇傾容對身側的沈絡低聲笑語,聲音傳遍整個戰場,「臣幸不辱命,將瓦剌首領也先誅殺在御前。」

  也先憤怒的抬頭!他明明沒死,蘇傾容怎麼敢如此侮辱他!他哪來的自信將他射殺在旭陽城下?

  還沒等他破口大駡,蘇傾容已經拉滿弓,黑眸中滿是輕蔑和陰冷,「也先,你的命,就是我北周皇上登基的祭品!」

  一股大力湧來,掀的也先渾身一陣劇痛,弩箭銳利的尖嘯撕破空氣,如同一段灼灼發亮的銀線,錚然破空。

  也先的身體如同紙鳶一樣高高飛起,被弩箭帶著向後翻飛,死死定在瓦剌高聳的軍旗頂端!

  月色如血,瓦剌軍頓時失語,怔然立在城下,看著他們的首領的血淋淋的屍體。

  蘇傾容一箭洞穿也先眉間,由於力道過大,也先頭骨碎裂,連眼珠子都被巨大內力逼出眼眶,掛在空洞的眼眶下。

  *****

  「撤!快撤啊!」

  不知是誰哭喊了一聲,瓦剌大軍嘶叫著反沖,不是為了攻城,而是為了逃離這片被修羅場!

  敗局已定,瓦剌人軍陣大亂,而黑甲軍依然井然有序。

  此刻,已經是黑甲軍的單方面的定點屠殺。

  一具具戰馬倒下去,一個個粗壯的瓦剌將士丟盔棄甲四分五裂,血像是河水一樣將無數屍體浮起,在荒涼草原蔓延開來,映得月色一片腥紅。

  ******

  「陛下,」沈絡默默注視了一會兒,耳畔就響起蘇傾容淡淡的嗓音。

  定睛一看,沈絡才發現城頭上不知何時調集來了數尊大炮,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也先後方營地。

  黑甲軍不再衝殺,向後撤退,退回旭陽城底,任憑瓦剌騎兵向著遠處逃散。

  這是蘇傾容為瓦剌人準備的最後一個驚喜────神機營。

  神機營專司火炮,炮身帶著不祥的陰冷光芒,對準四散的瓦剌逃兵。

  蘇傾容在沈絡身側蹲下,揚起睫毛,雪白肌膚上如同淡淡勻了胭脂,色授魂與顛倒榮華,美絕天下。

  「陛下,臣之前沒有用火炮,是因為火炮無眼,雖然威力巨大,但是一旦使用,很可能會誤傷或者誤殺太上皇。」

  沈絡眉目一凝。

  蘇傾容握著沈絡的小手,「陛下,要不要用,只在陛下一句話。」

  沈絡撐起身體,站在城頭上,看著依然在逃兵中踉踉蹌蹌的昭和帝。

  似乎有什麼感應,昭和帝在此時回頭,看著兒子的眼眸裡帶著淡淡的淚。

  「絡兒……」

  昭和帝蠕喏。

  月下,沈絡的臉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

  沈絡在回憶。

  回憶起蕭華宮裡,冬雪陣陣,所有的食物都凍結成冰,而他太小,克化不動那些冰冷的食物,最終還是廢妃含在嘴裡暖化了,一點一點餵給他。

  回憶起來,那個慈眉善目的老太監,用狗尾巴草為他紮了一個一個的蚱蜢,他粗糙的手掌摸在肌膚上,多麼溫暖。

  回憶起來,那天廢妃一頭碰死在昭和帝前,只為了替他要回應有的名分。那一天,廢妃坐在破舊的妝臺上對著銅鏡細細塗抹,將他抱在懷裡看了又看。

  回憶起來,蕭華宮裡大大小小的太監宮女們,在皇后的廷杖下嗚咽斷氣。

  回憶起來,那一顆蒼老的梨樹,和一地的黃鸝幼雛屍體。

  長睫顫動,沈絡緩緩睜開眼,對那位素未謀面的父親微微一笑。

  昭和帝看到沈絡嘴唇張闔,笑著說了幾個字────父君不父,莫怪兒臣不臣。

  江山如同臥榻,豈容他人酣睡?

  沈絡轉過身去,黑眸熠熠,「丞相,開炮。」

  蘇傾容點頭。

  數十門大炮開始猛烈轟鳴齊發,也先後營立刻陷入火海。

  無數人體被炸飛,逃兵們鬼哭狼嚎亂成一團,被這不斷從天而降的恐怖火球炸成飛灰。

  *****

  「陛下不愧是臣的主上。」

  蘇傾容滿意的笑道,火球劃過一道道橘紅色的光,將黑夜照的如同白晝。

  昭和帝的身影淹沒在火海中,被火焚成骨,灰飛煙滅。

  沈絡彷彿事不關己,仰頭對蘇傾容微笑,「丞相,今日就算朕不用火炮,你會放過太上皇麼?」

  「自然不會,」蘇傾容牽著沈絡的手,緩緩走下旭陽城樓的階梯,「如果太上皇沒有死,臣自會下令給寧喜,讓他趁亂送太上皇一程。」

  寧喜,昭和帝的貼身太監,在瓦剌軍營裡相互扶持,原來竟然是蘇傾容埋下的一顆棋子。

  「做得好。」

  許久之後,沈絡轉身,手臂環過蘇傾容的頸子,埋首在他髮間,輕輕的說。

  榮華謝後,君臨天下。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0 12:14 PM

第九章 欺君

  *********

  幼帝一點一點成長,年華飛逝,韶華傾覆。

  金鑾殿上的帝王在脫離開兒童的稚嫩後,一日日抽長,而他身側的丞相,仍然是一身碧水衣衫,長髮如瀑,雪膚花貌的模樣。

  蘇傾容的時間好像停止了。

  時光在臣子們的臉上刻畫出不容辯駁的痕跡,可是蘇傾容,再也沒有一絲變化。

  不僅僅是容貌,他的每一根頭髮,每一片指甲,都不再生長,時間彷彿在他身上凝固,只是那女子一般驚人的美貌,日益豔麗。

  帝相日日相處,沈絡在丞相的教導下益發現出了聖君之像,北周國力日盛。

  只是私底下,有暗流洶湧。

  ***********

  曲江芙蓉池邊,御書房內,蘇傾容領著幼帝,言傳身教,寸步不離。

  沈絡眉目初綻,終於長成少年。

  而他突然發現,丞相的樣子和自己幼年時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說起來,他也從來沒有見過蘇傾容生病什麼的,宮裡已經有傳言說,蘇傾容恐怕是個妖物。

  蘇傾容並不解釋什麼,沒有人膽敢在他面前嚼舌根。

  沈絡無所謂蘇傾容是什麼,他是人也好,是鬼也罷,於他而言,蘇傾容永遠都是蕭華宮外驚鴻一瞥,將他帶出廢宮,走出三寸天地的人。

  其他官員早在十幾歲就成家,而蘇傾容在這個年紀,也早就應該兒女繞膝了。

  可是,蘇傾容彷彿對於女人沒有絲毫的興趣,無論多少高門貴族前來試探議親,都沒有結果。

  關於這一點,沈絡很高興。

  他不喜歡蘇傾容娶妻,至於原因,他不清楚。

  「絡兒,這三人你為何如此安排?」

  正在出神間,蘇傾容淡淡出聲。

  沈絡眉目一整,扭頭看去,蘇傾容正在逐一檢查他批過的奏摺,他手上拿著的,正是關於吏部、戶部和兵部的調度。

  當初,蘇傾容擁立沈絡時,許多人都以為蘇傾容會趁機篡權,將幼主當個傀儡。哪裡知道幾年過去,蘇傾容逐漸將大權向沈絡轉移,毫不藏私,皇權漸漸集中。

  他傾盡一切,教導著沈絡。

  沈絡只是不明白,蘇傾容想要的是什麼?

  他於權勢無意,對財富無望,但誰也不能說他生性淡泊,蘇傾容所做的一切,都有一個極強的目的性。

  他想要得到一樣東西。

  這樣東西,誰也不知道,沈絡也不知道。

  「丞相,」沈絡過去,倚靠在蘇傾容的身側,他指頭白皙修長,指尖有常年習字練劍留下的繭子,「這三個人的調度有什麼問題麼?」

  「沒有,」蘇傾容神色不變,但是眸底帶了一點笑意,「臣只是想知道,陛下為什麼如此安排?」

  沈絡看向奏章。他將戶部交給晉侯江華,將兵部交給飛虎將軍,將吏部則交給了一個曾經沒落的世家進士。

  「絡兒是想,管錢的、管人的、管兵的,一定要完全隔離,這三家在朝堂上勢力向來不曾交融,而且各自有罅隙,吏部尚書更是朕一手從底層提拔上來的,絕對不可能結黨,動搖御座。」

  有錢的沒有兵、有權的沒有錢,有兵的沒錢也沒權,無論誰有異心,皇帝都可以立刻聯合另外兩派勢力打壓其中一個。

  兵部尚書他更是選擇了一個老將軍,過幾年就會告老還鄉,到時候妥妥的換一批自己的心腹上去。免得選個年輕的上去,一把椅子坐到死,要拈下來還得費工夫。

  至於戶部尚書的人選,則是他在朝堂上和一派世族們拉扯了好幾個回合之後的折衷選擇。

  北周最令人頭疼的便是這一群高門世族,個個都有百年的根基,不是一時半刻能夠拔除。

  這些世族自詡百年望族,連皇帝都不怎麼放在眼裡,抵禦外敵的時候比老鼠還膽小,內鬥的時候倒是一個比一個精神。

  戶部交給江華,則是他左思右想之後下的決定。

  晉侯江華原先一直活躍在兵部,掌管了京城的七大營。數年前瓦剌一戰,七大營死的死殘的殘,而目前北周的主要軍隊都是由蘇傾容私兵發展起來的,沈絡自然絕對不會允許晉侯接手這些軍隊。

  但他也不好駁了晉侯的面子,於是將他由兵部挪到戶部,算是平調。

  蘇傾容點頭,整肅衣冠,突然在沈絡面前單膝跪下。

  「丞相?」

  少年天子一頭霧水,連忙起身去扶,只見蘇傾容別開他的手,仰頭笑道,「看來制衡、用人,陛下心中已然有乾坤,將會是我北周的明君聖主。」

  蘇傾容目光明亮清淡,看的沈絡一陣沈默。

  「陛下,臣已經沒有什麼需要教你的。」

  「從明日開始,臣不會站在皇上御座旁,臣將和百官一樣,立於丹陛之下,聽憑皇上差遣。」

  沈絡握住蘇傾容的手,丞相的手指冰涼而清冷,看那一頭青絲烏檀木般,睫毛如同呼吸的蝶翼一般輕顫。

  *******

  沈絡登基十年後,攝政丞相走下御座,獨留少年帝王在皇位上俯瞰。

  那相伴了十個春秋的丞相,轉身下了丹陛,和百官一起對他跪拜折腰,如同高潔傲然的鶴。

  沈絡坐在上方,能看到丞相低垂的額頭,一點丹紅朱砂,美貌涼薄。

  屬於蘇傾容的那種遠山淡綠色,像一團薄薄的煙霧一樣,拖曳在地上,只是一層外衫,遙遠而模糊。

  比雪還要白皙的的鎖骨被他耳畔低垂的黑髮輕壓,蝴蝶振翅一般,蘇傾容漆黑的眼睛微微彎折,清幽而媚惑,他抬起頭,對著御座上的帝王露出一個淡淡的笑。

  沈絡覺得冷。

  從此身側,再也沒有悄悄伸過來的手指,再也沒有耳側的低聲囑咐。

  從此以後,師尊便是他腳邊的臣。

  蘇傾容蘇傾容,你是故意的。

  沈絡淡淡的想。

  你用身份的差別,劃開一道多麼深的鴻溝。

  這個鴻溝,沒有人能夠跨越。

  從此,御書房裡丞相不再涉足,禁宮之內,再也不見蘇傾容身影。

  **********

  一向身體康健的丞相蘇傾容,在一個渺然春日中,突然號稱病倒,連續七日不曾上朝。

  這幾天,少年帝王的脾氣冷的嚇人,貼身的太監周福全將全體近侍腦袋都別在腰帶上,小心翼翼的為御案上的龍泉青瓷添香。

  窗外小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空氣清涼,梨花一片一片的折落了。

  沈絡穿著薄薄緋色寢衣,漆黑長髮如同綢緞一般在春光中鋪開,豐美華麗,春色中帝王托著下巴,青梅落,水光簾影,小翠立橫枝。

  早早處理完了政事,沈絡不願意去寢殿休息,展開一匹灑金白紙,隨意寫字。

  銅壺滴漏,沈絡無意識的寫,睏了就將額頭枕在臂彎間沈沈睡去。

  夢中,是一片大雨初晴的青天碧色。

  朦朦朧朧。

  碧色之間,落著一片一片的白色花瓣。

  夢中,他回到了蕭華宮破落的紅牆內,他孤身站在蕭華宮的空蕩庭院裡,指縫裡隱約看著挑高的飛簷上搖曳昏黃光芒的宮燈。

  這時遠遠有人走來,一身清綠山明水淨的紗衣,下擺豐盈飽滿,如同花瓣的裙擺漫不經心的鋪開滿地,上面盛開著銀色和金色交織,妖嬈轉折的玉簪花,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丞相。

  他的丞相從九重宮闕處慢慢行來,蹲在地上對他伸出手,對他說,臣蘇傾容。

  臣蘇傾容。

  夢是最深的思念,最深的渴望。

  睫毛輕顫,沈絡猛然醒來,低頭瞪著桌上的白紙,瞪得臉色蒼白。

  紙燈墨冷,筆劃清晰,剛勁一轉一折,一勾一挑,筆鋒淩厲,全寫的是一個人的名字。

  蘇傾容。

  蘇傾容。

  蘇傾容。

  那個人是他的丞相,更是他的師尊,從六歲開始,手把手的將他帶大,成就一代英主。

  他為什麼會才幾天見不到他,就煩悶暴躁成了這個樣子?

  為什麼會在紙上寫滿他的名字?

  沈絡渾身發冷。

  這時候周福全急急領了欽天監監正何坤來,說是要緊事稟報。

  何坤正衣跪地,大禮參拜之後開口,說昨晚夜觀天象,熒惑守心,有大不吉利之象。

  沈絡嘲諷的扯唇,「天象不吉就說明帝王無德,難道,監正是來讓朕下『罪己詔』的?」

  何坤嚇得背後冷汗淋漓,連忙磕頭。

  「回稟陛下,陛下治世聖明,熒惑守心自然和陛下無關,只是……」他抬頭悄悄瞥了一眼沈絡的臉色,「只是,丞相大人八字屬水,熒惑守心,火性大增,只怕對丞相大人的身體有損。」

  所以,蘇傾容稱病,是因為被熒惑星剋了麼?

  何坤猶豫了一下,緊接著說,「陛下,此次天象很兇險,如果放著不管,恐怕丞相大人會有血光之災。」

  「這麼嚴重?」沈絡微微顰起了眉頭,就聽到何坤小聲嘟囔,「若是、若是能得陛下龍血護身,丞相大人應當能避過這一劫罷……」

  沈絡聞言毫不猶豫的,命人取來一隻甜白釉瓷瓶,割開手腕,灌滿整整一瓶。

  「送去丞相府邸。」他淡淡吩咐,然後在周福全和何坤驚嚇的表情中起身,「擺駕丞相府邸。」
  
  ***********

  不顧周福全的反對,沈絡命令立刻準備帝輦,前去相府。

  他只覺得想要立刻見到丞相,一時半刻都不能等。

  這是沈絡第一次蒞臨蘇傾容的府邸。

  丞相府邸並不算奢華,路過白玉九曲橋,就看到一塊一塊的小湖,碧波瀲灩,臨著湖水是一大片一大片,盛放荼蘼,火焰一般烈烈壓雪一般梨花。

  蘇傾容似乎對於湖水有種特別的偏愛。

  走路的時候,鞋底都沾滿了雪白芳香,清幽雅靜,彷彿通向不盡的天處。

  「皇上,丞相身體已經大好,在湖邊等您呢。」相府管事引著沈絡前行。

  面前梨花枝頭雲一樣的錯落,不斷遮擋住視線,終於在來到水邊的時候,無限寬展。

  湖邊樹上清妍嬌嫩的花朵鋪天蓋地席捲而來,凜然莊嚴而繁盛。

  樹下蘇傾容負手而立,比梨樹更加挺拔凜然。

  幾日來的焦躁頓時平靜,沈絡止住腳,定定的看著他。

  似有靈悟,蘇傾容轉過頭來,頭上是朗朗白日,梨花如同燃燒的雪,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蘇傾容漆黑的眸子含著一彎深潭水笑意,倒映著沈絡。揉青衫子碧綠衣擺,長髮低垂,似被包在了狂舞的梨花之中,蔌蔌清香細。

  沈絡只覺得周圍的一切漸漸淡去,就只有那道天青碧色的影子逐漸清晰起來,烙印在眼底,無法消抹而去。

  沈絡就那麼遠遠站著,彷彿初次相識一般,看著蘇傾容。

  看到沈絡,雖然略感意外,蘇傾容還是轉過身來,慢慢的微笑,對他說,「絡兒,過來。」

  這宮裡,也就只有丞相會叫他絡兒。

  沈絡想。

  他身為九五之尊,行走處萬人俯首跪拜,天下間,也就只有蘇傾容會叫一聲他的名字。

  蘇傾容的聲音美且沈,音聲細,尾音揚,宛若柳葉拂過琴弦,柔而轉折。

  彷彿是機械的,沈絡僵硬的一步步挪動過去,怔怔的看向他。

  莫名其妙間,心跳如鼓,狂烈的好像萬馬奔騰。

  有什麼懵懵懂懂的東西彷彿破開,一點一點的倉惶襲上沈絡心頭

  越走越近,蘇傾容身上的竹葉氣息越發清晰,在梨花香味裡有種突兀的味道,異常誘惑。

  蘇傾容微笑的看這個少年皇帝越發抽長的身形,就像小時候一樣親昵的伸出雙臂欲抱他。

  哪裡知道,在碰觸的一瞬,沈絡卻彷彿被燙到似的退後一步,打開了蘇傾容的手指!

  蘇傾容揚了揚眉毛,緩緩收回手,目光漆黑。

  沈絡胸口起伏,雪白的肌膚起伏。

  少年仰起頭來,漆黑豔麗的眉目竟然帶了一絲痛苦,他盯著蘇傾容頸子處的盤扣。

  別過頭去,沈絡乾啞的開口,「丞相的身體好了?那麼明日趕緊上朝罷。」

  蘇傾容不語,美麗的嘴角微微下垂,細細打量他的神色。

  沈絡一刻都不願意多待,說完話扭頭就走。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了最後,忍不住奔跑起來,一頭紮進帝輦!

  沈絡將頭埋入膝間,許久才抬起來看著自己的手,指甲一點點蜷緊,將掌心的肌膚掐出了血。

  只覺得掌心一陣疼痛,心裡一陣無法形容的悸動。

  蘇傾容。

  他朝夕相處的丞相。

  ……就在剛才蘇傾容伸過手來的一剎那,他竟然反射性的不想碰!

  那隻手彷彿帶了魔力,碰觸之後,就會墮入無底深淵。

  那隻手曾經握著他的手習字練武,曾經牽著他指點江山,那隻手他撫摸過無數遍,磨蹭過無數遍,熟悉的一如他自己的手。

  可是,就在方才,他竟然如同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孩子,連情人的肌膚都害怕觸碰。

  枯澀的情感也從身體接觸的每一個細胞注入進來,如同熔岩也如同毒藥,一點點注進他的身體,在平靜的外表下掀起巨浪。

  這麼些天的焦躁是什麼,期待是什麼,失落又是什麼,沈絡終於懂了。

  騙誰,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在蘇傾容走過來時,心口烈火狂燒一般的劇烈跳動。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

  一鉤淡月天如水,映屋簷斜照木格子窗。

  寢宮的宮人們驚訝的看著他們國色天香的絕色帝君,自從相府回來之後,就將自己關在了御書房,任憑誰也不許進入。

  三天之後,沈絡打開了門。

  他的身影斜斜投射在潔白的玉階上,拉成一道長長的影子。

  靜水流深,滄笙踏歌。

  沈絡靜靜的走入御花園裡的梨花樹影,遠處燈火星星,人聲杳杳。

  周福全大氣也不敢出,遠遠跟著少年帝君,只覺得,他腳下的那條小徑便是一條一條寂寞的路,展向不知名的地方。

  沈絡撥開一支又一支的梨花,可是這冷月幽香,怎麼都安撫不了他心底的煩躁。

  「哎呀。」

  幽幽樹影裡面,有一個人影彷彿是無意一般,驚訝的回過身來,小聲叫出聲。

  沈絡默然,看著陰影處跪著一位長髮垂肩的男子,他正在收集梨花花瓣,將它們埋入樹根的泥土。

  「皇、皇上……」

  這種巧遇,沈絡每天也不知道要遇到過多少回,無數邀寵的宮女都試過這一招,一次兩次算是驚喜,多了只會讓人味同嚼蠟。

  那男子有幾分秀色,看到沈絡之後慌忙跪倒,卻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頭上髮簪脫落,一頭烏髮猛然流散而下,一絲一縷的鋪開在沈絡腳邊。

  沈絡猛然就想起來,那些蘇傾容抱著他在燈火下練字的日子。

  那時候蘇傾容嘴角帶笑,把著他的手,燭火下,一頭青絲如同流泉,側側蜿蜒,幽涼順滑。

  似乎有什麼劇烈的痛楚襲上心頭,一節一節壓迫著脊椎,讓他連呼吸都發疼。

  蘇傾容,蘇傾容,沈絡念著這個名字,火燙灼熱的壓著唇底。

  「你叫什麼?」

  許久,沈絡看到腳下男子驚喜的抬起頭,才意識到自己問出了聲。

  男子連連磕頭,縮成一團微微發抖,卻也因為得到帝王一句詢問而驚喜的不知所措,連著幾聲稟報,「回稟陛下,奴才叫畫蘭,畫筆的畫,蘭花的蘭……」

  男子有一雙漆黑的眼睛,只是眉心光滑,不像蘇傾容,一點朱砂,傾國妖嬈。

  只是這一握青絲,還算相似。

  沈絡彎下腰去,手指抓住了畫蘭的肩,然後,俯身而上,將他壓入落滿梨花花瓣的樹下。

  畫蘭受寵若驚,抖抖索索的倒在帝王身下,青絲如瀑,在月影下倒錯幽昧。

  畫蘭喉頭一緊,頭頂倒映出影影綽綽的花影和淡白如鉤的月亮,他的頸子被蠻力向後扯去,呼吸困難的掙扎間,看到少年帝王垂著長睫,微微揚挑的美麗鳳目猙獰而清冷,除了讓人窒息的妖豔之外,還有某種不可思議的,詭異的壓抑。

  畫蘭被迫無助,卻還是半推半就的打開身體,在劇烈的快感裡忘情喘息呻吟出聲。

  寒意濕潤了眉梢,雪花飄落在交纏的身體上,淺白的一點,很快,便不留痕跡。
 
  遠處的周福全知道陛下正在寵倖宮人,很有眼色的指揮太監們搭起了帷幕。

  沈絡只覺得腦海一片空白,身下激烈流滾著欲望,撕裂開緊窒的身體。

  身下的男子有著絲綢一樣滑潤的皮膚,嬌柔的肌理,不錯的姿色。

  只是他不是蘇傾容。

  沈絡一面抽動,一面抵著畫蘭的額頭悶悶笑出聲,笑的壓抑。

  畫蘭銷魂又痛苦的呻吟著,帝王的力量過大,將他身體幾乎不堪承受,斷斷續續的懇求,一行一行淚珠滑下鬢角。

  沈絡卻毫不憐惜。

  畫蘭身體已經被玩弄出了血,在高潮中昏眩迷離,淚水間他睜眼,他咬疼了沈絡的唇。

  畫蘭一見傷了龍體,大驚失色坐臥起身,卻見方才還在他身體上放肆縱情歡好的少年帝王已經整好衣冠,長髮未束,鮮豔如同薔薇的嘴唇彎起一個高深莫測的弧度,然後起身。

  龍袍上沾了畫蘭的血跡,將龍爪染成一片片妃紅,點點騰雲駕霧。

  少年帝王披散著長髮,柔軟的垂落下來,搭在腰間,優美的下顎在月下勾勒出一個妖豔清冷的弧線,豔色讓人窒息,唇齒間一抹血滴,觸目驚心。

  「奴才……奴才……」畫蘭嚇得不敢吱聲。

  「滾,」沈絡冷聲,指頭抹過唇角的血。

  畫蘭連滾帶爬離開,就怕皇上一個反悔要他的命。

  沈絡站在梨花樹下,周福全機靈,跑上來低聲問沈絡那位剛剛侍寢的公子要不要冊封個位子……

  沈絡心下一陣煩躁,冷冷瞪了他一眼,隨意擺擺手,「選侍。」

  周福全答應著退下,心下暗忖,這位畫蘭公子可是好運氣,御花園每天來偶遇陛下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偏偏他入了皇上的眼,直接就封七品選侍。

  要知道,皇上年輕,於後宮一向沒有太多興致,至今也只有一兩個更衣和答應,皇上半年也不見得召見一回呢!

  星光退去,天色初晴,沈絡睜眼,眉目如畫。

  夢中身朝生暮死一夕戀,幾回知君到人間。

  縱欲過後,身體只剩下空茫,毫無滿足。

  他知道原因。

  因為他抱的,不是自己喜歡的人。

  ***********

  北周君王在某些事情上,開始變得任性。

  當聽說又一個高門世族去丞相府提親的當天,沈絡夜傳丞相入宮,就說帝君有急事。

  漆黑的夜裡,月光彎鉤,照在潔白的雪地上。

  殿內龍泉窯梅子青三足爐中點著嫋嫋香煙,極其靜謐。

  窗外唯有風聲漱漱,如泣如訴。

  極細的雪簌簌下著,彷彿靜靜灑下的鹽粒,寢宮外一排隱隱約約的燈光,侍衛分立兩側。

  沈絡頭枕在寢殿門上,聽著殿外的動靜。

  果然,掌燈時分,遠遠走來了輕輕的腳步聲,在殿門前停住。

  那是蘇傾容的腳步聲,他舉止輕柔,和誰都不一樣。

  然後沈絡聽到了蘇傾容的聲音,問門外的周福全────陛下如此著急召見本相,可有急事?

  周福全搖搖頭,說陛下已經歇息,可是傳了口諭,命令丞相今夜留值在寢宮庭院。

  沈絡沿著殿門慢慢坐下,背脊貼著門。

  蘇傾容果然來了,拋下了為他說親的高門世族長老前來。

  於是沈絡像小時候一樣,透過門縫看出去。

  外面正在微微的飄著小雪,柔而白,彷彿是羽毛似的雪花從昏黃色的天空中落下,蘇傾容站在漫天細雪裡,長髮落了雪,肩膀也落了雪。

  「蘇傾容,朕不許你娶妻。」

  沈絡低著頭,嘴角微揚,猶自輕喃。

  你看,雖然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可是也不許你娶別人。

  我就是這麼任性,大雪天把你召來,也不過是讓你隔著門站著,什麼事也不做。

  忽然心底無限寧靜,慢慢有滿足與細微的甜美從冰凍一般的痛苦中蔓生而出。

  沈絡轉過身去,背脊貼著殿門,薄薄寢衣抵擋不住風雪的冷。

  門外,蘇傾容問了周福全之後就不再問,他似乎是明白了什麼,走上臺階來,挨著寢殿門站定。

  雪斜斜刮過來,天青水色的衣擺清涼而濕潤,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沈絡和蘇傾容一門之隔,能嗅到他身上的雪氣,甚至能看到他的睫毛在燈光下輕輕震動。

  蘇傾容對著門板開口問,「絡兒,你休息了?」

  沈絡不語。

  蘇傾容又說,「絡兒,你是北周的帝王,只要你傳召,臣就一定會來。」

  沈絡撫摸著著殿門,感受到蘇傾容的語音在空氣裡每一絲顫動。

  「哪怕沒有理由,臣也會來。」

  沈絡閉上眼睛,蓋住微微濕潤的眼睛。

  雪下著,越來越大。

  整整一宿,蘇傾容站在門外,沒有走。

  沈絡坐在殿門的另一側,也沒有走。

  隔著一層門板,沈絡感覺著他的丞相的體溫,這麼近,這麼近。

  他和他如此之近,只要一伸手,蘇傾容的身體就會完全被他抱住,他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伸出手去。

  蘇傾容,是一經碰觸,就會徹底破碎的水中月,鏡中花,他目光清澄,目中無人,自然也不可能有他。

  就這樣吧,蘇傾容,就這樣吧。

  你不問,我不說。

  ***********

  上元燈節。

  沈絡十六歲的那一年,死磨硬纏下,和蘇傾容一同簡裝出宮,來到岳陽樓。

  樓下燈火輝煌,桃花流水,曲江潺潺。

  帝都柳絮飛,箜篌響,路人醉

  蘇傾容在看流水,而沈絡在看他。

  曲江裡面飄著盞盞蓮花河燈,蘇傾容卻只是淡淡的看著河水中的那一朵睡蓮。

  蘇傾容的目光從來流轉,永無定處。

  「丞相似乎十分喜歡水和蓮花?」沈絡問。

  難得見他這麼出神的看一樣東西。

  蘇傾容頷首,「我有一個故友,常年居住水邊,許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於是沈絡微笑,飛身而下,將那朵蓮花掬入掌心。

  而岸上,一個錦繡衣著的小姑娘愣愣張嘴迷醉的看著他,他自然沒有注意。

  拈著花重回岳陽樓上,燈火在身側輝煌,他的丞相側身靠在欄杆上,黑髮低垂,清雅風自來,眉間一點朱砂,魅惑妖嬈。

  沈絡輕笑,「丞相天人姿容,眉心一點紅痣,當真媚惑。」

  蘇傾容淡淡垂著眼皮,「這原也不是天生的。」

  說著這話的時候,蘇傾容嘴角微微挑起一絲薄薄的笑意。

  沈絡從來沒有看到他這樣笑過,雖然是一閃而逝,但遙遠而溫暖,似乎是回憶起了什麼十分心愛的東西。

  有種模模糊糊的意念滑過腦海,沈絡直覺,蘇傾容的話裡有很關鍵的東西,那一瞬間,他曾無限靠近蘇傾容心底最深處。

  沈絡伸出手去,想要將手中的蓮花簪上蘇傾容的髮。

  他只想要為這一個人梳髮簪花。

  「胡鬧,白龍魚服本就不妥,你還在這裡淘氣。」蘇傾容站起身,擋開他的手。

  春水湯湯,一時無涯,柳絮輕軟,流水盡飛花。

  沈絡自嘲的笑一笑,然後伸出手去,握住了蘇傾容的手,把有他體溫的指尖握在掌心。

  「那麼丞相帶朕回宮去吧!」沈絡淡淡一笑,任夜涼來襲。

  手指與手指,就是他們二人最貼近的距離了罷。

  樓下民生鼎沸,萬里江山,只是血染江山的畫,怎敵你眉間一點朱砂?

  沈絡微笑著緊緊握著蘇傾容的手,毫不放鬆,「丞相,上元燈節不設宵禁,這裡熱鬧,那麼多人,丞相如果不緊緊拉住朕的手,朕可不知道待會兒自己會失散到哪裡去哦。」

  蘇傾容反手握住他,走在前方。

  沈絡任他拉著,走在後面。

  「丞相。」

  他突然開口喚。

  蘇傾容回頭,「嗯?」

  沈絡笑笑,無謂的笑笑,「沒事。」

  沒事,我只是想知道,你於燈火闌珊處回眸一笑,會是什麼樣子?

  心臟裡沸騰著無法說出口,火焰熱比冰水冷,這樣走著,彷彿回到最美的幼年時光,他也是這樣跟在蘇傾容身後,紅塵走馬,步步相隨。

  傾我一生一世念,來如飛花散似煙。

  ***********

  北周天璽帝十年,少年天子第二次發兵瓦剌,這次總共動用了五十萬兵力,攻下了瓦剌的老巢,將胭脂山外的部落,將關外二十一州,盡數掃蕩平坦。

  年輕的天子立於馬上,轉頭對著身側馬背上的碧衣丞相柔聲問,蘇傾容,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北周權相微笑,陛下,為了江山永固,你應當及早定立皇嗣。

  沈絡點頭。

  於是天璽帝十七年,北周後宮開宮,選秀。

  ***********

  一個婉轉春日裡,禁宮流水淙淙,春巷夭桃吐絳英。

  整個御花園裡面,鶯啼婉轉,脂粉光豔,一波波花骨朵兒般的貴族少女們瓔珞魅妝,擠在牡丹茂盛的御花園太液池邊。

  皇帝陛下至今後宮空虛,連一個貴嬪都沒有,零零散散也就只有幾個選侍和才人,再往上就沒有了。

  因此,這一次在北周貴族間開宮選妃,只要誰家有女兒中選,必然不會封太過低的位份。

  於是凡接到選妃詔書的世族們都分外重視,送進宮來參選的秀女都是家裡才貌兼具的嫡女。

  少女們清新而輕靈,彷彿花朵上的朝露,各有特色,令人目不暇接。

  這是天璽帝登基以來第一次的選妃,秀女們聚齊太液池旁,等待帝王相看,若有合意的,只怕當場就點了去也有可能。

  ********

  「快看,那是陛下。」

  一位珠圓玉潤的美麗女孩用絹帕子捂住嘴角,幾個少女匆匆擠到太液池邊,遠遠看去,天璽帝沈絡一身玄衣紅色綬帶,下了帝輦,坐在湖心亭上。

  「天哪,那是陛下嗎?這也太美……」

  少女們懊惱的重新打理雲鬢,整理衣冠,可是無論怎麼豔麗的珠花寶石,都無法讓她們的姿色媲美那位亭中悠然閑坐的九五至尊。

  江采茗呼吸急促,捏緊了小手,脫離開群群花團似的少女,來到太液池流水下方一處僻靜的角落。

  晉侯江華前年歿了,江家子嗣艱難,晉侯老來得的幾個兒子和孫子都體弱短命,晉侯白髮人送黑髮人,到了最後,竟然連一個嫡子嫡孫或者庶子都沒有。

  於是,晉侯便將韓燁收為義子,晉侯亡故,韓燁便襲了晉侯的爵。

  韓燁,就此成為新一任晉侯,韓家從此改姓江。

  而她,距離心中那位驚豔絕世的少年,又更進了一步。

  遠遠看去,坐在湖心亭的帝王墨染一樣黑的頭髮散披著,他垂著眼睫,唇角帶有一絲這個場合下並不該有的冷淡淺笑,微微上挑,似笑非笑的薄唇鮮豔如同薔薇,耳側青絲錯落陰影裡露出一小截光潤如玉的肌膚。

  鳥語花香,風清霧茫。

  沈絡穿的並不隆重,連長髮都沒有認真束,隨意挽了個髻,珊瑚髮簪斜斜別過,青絲將散未散,眼角眉梢一段風流,要笑不笑的模樣就彷彿月下曇花徐徐舒張,妖豔凝窒。

  看到皇帝的裝束,幾個貴女開始犯惴惴不安的嘀咕。

  「陛下穿的如此隨意,似乎是對這場相看小宴不是很上心的樣子?」

  「是啊!我朝有規矩,如果這一次陛下決定迎個妃位或者夫人,至少也要穿的隆重點吧?」

  可是天璽帝不但沒穿正冠朝服,甚至連龍袍都沒上身。

  這是不是也表示了,他屬意的皇后人選並不在這群秀女中?否則,就算點個妃子,皇帝也應當穿正經宮裝以示尊重的。

  諸般猜測嘈嘈雜雜如同蟲鳴,不安的氣息在空氣中蕩漾。

  這些統統影響不了江采茗,她挑了一處假山巨石坐好,將腳踝浸入猶帶寒意的太液池水中。

  秀女們從湖心亭處一個一個的過,沈絡卻連眼皮子都沒有抬一個,指尖悠悠轉著手中的影青暗花纏枝蓮紋盞,側耳聆聽周福全一個一個報清楚秀女們的來歷和家族,似乎對她們的母族比對她們的長相身段感興趣的多。

  貴女們哭喪著臉,從皇帝面前一個一個過,卻連帝王的眼皮子都沒見抬一抬。

  周福全仔細看著主子的神色,那根白玉指尖偶爾頓一頓,他便開口將念到的秀女留下。

  這麼一盞茶的功夫,基本北周的貴女們都被皇帝相看完了,五六十個裡頭也就留下了三四個,還封的都是從五品的小儀、小媛,吏部侍郎的女兒好一點給了個四品容華,一場下來連個昭儀都沒有。

  貴女們哭喪著臉,突然聽到一個女聲嬌聲驚叫,「哎呀,我的花!」

  眾人紛紛扭頭看去,只見湖心亭下的流水通向太液池,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跪在水邊,而她頭上新鮮採下的茉莉花掉落在水中,飄向下游。

  「我、我貪看水裡的魚兒,不想這花突然掉了……」侍女滿臉通紅,只覺得自己御前失儀,慌忙跪下。

  被她這一鬧,所有人目光都集中了過來,連沈絡聽到聲響也微微抬起了眼皮。

  那一朵芳香潔白的茉莉,順水流去太液池邊,然後被一隻精巧繡鞋擋住。

  擋住花朵的姑娘慢慢的將沾濕水的茉莉撈起來,水汽氤氳間,素衣廣袖,長髮低垂,沒有一絲裝飾,竟是個十分清淨柔媚,不食人間煙火的佳人。

  沈絡美豔的鳳眸含著一絲興味,微微揚起嘴角────這還只是選秀,就已經有人不安生,花招百出的邀寵了?

  江采茗將茉莉在裙角擦乾,戴在髮間,然後拿著向湖心亭走來。

  沈絡轉頭問周福全,「這姑娘是誰家的?」

  周福全答,「回稟陛下,是晉侯江燁的嫡女,福瑞縣君,閨名江采茗。」

  沈絡垂下眼皮,指頭在桌上點了點,轉眸再看去,卻看到遠遠的,另外一個女子的身影迎風而立,淡淡看著江采茗。

  她面容模糊不清,只有一雙眼睛,帶著刀鋒一般的尖削銳利,冷冷看著江采茗。

  她穿的十分豔麗,卻也正是因為豔麗,讓她埋沒在了這一群光華豔麗的北周貴族少女中,不若江采茗素雅清新,反而出眾。

  可是莫名其妙的,沈絡就是多看了她一眼。

  或許是因為,他沒有看過女人有這樣的目光。

  她穿著淺杏色的衣袂,大朵大朵潑墨一般的黛色刺繡,過分華麗,將穿衣的人映的如同月光下一痕柔軟的清泊。

  周福全機靈的湊過來,低語,「那是晉侯的長女,福瑞縣君的親姐姐,端陽縣主。閨名江采衣。」

  正熱鬧的時候,有侍衛來傳,「陛下,丞相來了。」

  沈絡站起身,毫不留戀的轉身而去,此時恰好蘇傾容領著一干侍衛行走至太液池邊,逆光對帝王展開一個徐徐的淺笑。

  年輕的帝王不急不緩,走至他的身邊,二人並肩而行,美如圖畫,豔色迷離。

  臨走前,沈絡指了指江采茗,「既然是晉侯愛女,便是封個昭儀才不算委屈。」

  周福全高興的連連哈腰,在一眾貴女妒忌的目光中小跑至江采茗面前,笑道,「姑娘好福氣,今天這麼多金枝玉葉,皇上偏偏點了你做蓬萊閣的主位,從二品的昭儀呢!」

  江采茗不卑不亢的對著周福全盈盈一福,便由眾侍女環繞著下去了。

  唯有江采衣,將目光從帝相互攜互伴的身影中收回來,然後在江采茗身上緩緩繞了一圈。

  ************

  喜訊一早飛馬傳入晉侯府邸,侯爺江燁十分欣慰,夫人宋依顏更是喜得紅光滿面。還沒等江采茗回府,闔府上下就已經忙不迭的掛起彩燈,貼大紅喜字,灑掃焚香,祭拜祖宗。

  江采茗的車馬還沒有抵達府門口,就遠遠聽到鼓樂聲和鞭炮劈里啪啦作響的聲音,紅色的燈籠高高掛了一條街,映得一條街如同蒙上了紅色綢緞。

  五光十色的頭面流水一樣的擺出來,參湯鹿肉,珊瑚玉石洋洋灑灑從府門口擺到江采茗的閨房,房中,一襲桃紅嫁衣,靜靜鋪開在錦繡鮫絲鍛被上。

  江采茗紅著臉踏入府,宋依顏就率領全家上下迎了上去,江燁滿面春風,挽著宋依顏的手齊齊跪地,恭敬對江采茗拜了又拜。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昭儀娘娘萬福!」

  恭賀聲此起彼伏,江采茗嬌柔的低下頭,只是眼底的喜悅怎麼藏也藏不住。

  「茗兒,快來看看!」

  宋依顏拉著女兒的手走入閨房,各種胭脂水粉、玉容花粉、花鈿步搖細細試過,喜來挽雲鬢,將江采茗打扮的越發嬌美動人。

  江采茗的目光轉到床上的那一襲嫁衣上,登時面頰彷彿秋霜染透的楓葉般紅豔,絞著小手低垂下頭去。

  「茗兒,這是娘早早就為你準備好的嫁衣,你看看喜不喜歡?」宋依顏問。

  江采茗嬌羞點頭。

  「皇上冊封你為昭儀,只是個嬪妃,嫁衣不能做正紅色,」宋依顏似乎想到了什麼,眸中喜中帶著酸楚淚,盈盈欲滴,「茗兒,雖然帝王妃妾尊貴無雙,但到底不是正妻。」

  「娘,」江采茗知道母親在傷心什麼,連忙起身扶宋依顏坐下,「娘莫要傷心,皇上如今宮裡並沒有高位嬪妃,女兒此次進宮就是二品的昭儀,已經是皇恩浩蕩了,日後,又焉能知道不會有穿上正紅色的那一天呢?」

  宋依顏聞言轉悲為喜,連連點頭,緊緊握著女兒柔細的手腕,「是了……」她哽咽,將女兒一臉羞喜交錯的神情收入眼底,那不容錯認的少女心魂蕩漾神色讓她似有所悟,不禁柔聲細問,「茗兒,皇上的模樣你可看清楚了?你心裡……喜歡他麼?」

  江采茗聞言突然微微潤濕了眼眶,枕著宋依顏的肩頭突然嗚咽起來,「娘……」

  欣喜的淚滴潤濕了宋依顏的衣袖,江采茗緊緊抓著母親的袖口,「娘,你可知道,女兒喜歡皇上,喜歡了好多年!」

  窗外月華如練,她倚靠在母親身側,一字一句講來。

  講多年之前,她如何在曲江池畔對他驚鴻一瞥,深深眷戀,尋覓多年,講她如何多年來苦練德容婦工,只求有朝一日伴在君王側,講她是如何眷戀沈迷。

  看著女兒的神色,宋依顏有喜有憂,輕輕拍著江采茗的脊背,「茗兒啊,你果然和娘一樣,是個癡情的。當年,娘親也和你一樣,對你爹爹一見鍾情,就將此身交付了去。」

  宋依顏又喜又憂,心疼的抱緊女兒,心底陣陣淒涼酸楚,「茗兒,你能嫁給自己心愛的男子,娘親自然替你高興,可是……你要知道,皇上和咱們普通貴族不一樣,他的身邊,將會有許許多多的女人,他永遠都不會一心一意的對待你……」

  自古帝王寡情呵!

  江采茗微微一笑,低下頭,桃紅嫁衣上繡著片片青鸞鳥翻飛的羽翼,她的淚珠滴下來,在錦繡上暈開一絲悽楚,「娘親,我不求皇上對我一心一意,我只求能夠長伴君側,只求留在我愛的人身邊,茗兒就知足了。」

  「你能這樣想,是最好的……」

  宋依顏滿心不捨,噙著眼淚看女兒如同幼時一樣撒嬌的趴上她的膝蓋,柔柔磨蹭。

  「不過,近日選秀的有那麼多貴女,有郡主也有縣主,皇上卻偏偏只封你一個人為昭儀,可見是對你亦有情。」許久之後,宋依顏欣慰的笑道。

  江采茗重重點頭,長髮散開在桃紅嫁衣上。

  母女就這麼相擁坐了一夜,看著月色上中天,西沈,然後朝陽破曉。

  ********

  晉侯祖宗祠堂前,江家大小姐江采衣親自拿了掃帚,清掃昨夜歡慶時落在臺階上大紅鞭炮炮衣。

  早晨清冽的風,緩緩吹過髮絲。

  「大小姐,你何苦親自掃這臺階呢?」

  江采衣的貼身侍女星兒急的想要搶過她手裡的掃帚。

  江采衣微微一笑,對周圍來來去的人投來的輕視、驚訝的目光視而不見,「星兒,你說,宮裡的教引姑姑什麼時候前來接昭儀入宮?」

  星兒答,「約莫是傍晚時分。」

  江采衣聞言點頭,掃帚細細的,慢慢掃過每一台階梯,每一個角落。

  ********

  傍晚時分,晉侯府邸掛滿了燈籠,府門打開,迎著魚貫而入的宮廷內監和姑姑宮女們。

  年長的姑姑一身莊重的寶藍禮服,奉旨念道────「封晉侯府江燁嫡女門著勳庸,地華纓黻,譽重椒闈,德光蘭掖,著封為從二品昭儀,六月九日入宮。欽此。」

  江采茗瓔珞嚴妝,桃紅嫁衣緊緊裹在身上。面上貼了花鈿,頭髮鬆鬆挽成望仙髻,垂了幾縷墜著米珠的髮絲在胸口,斜斜彎下來,墜下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小珍珠流蘇,將她的面容映襯的彷彿一支含苞待放的芙蓉。

  她輕顫抖著指頭接過聖旨,收入懷中,俯身拜了又拜。

  教引姑姑和江燁互相拜了拜,對江燁笑道,「昭儀娘娘還沒有入宮,就這樣溫婉有禮,一定會得陛下疼愛。」

  宋依顏連忙將準備好的財物禮品分發給前來頒旨的各位宮人,人人臉上喜笑顏開。

  遠處,江采衣輕笑一聲,轉身入房,散開頭髮,對星兒說,「今日大喜,替我上妝。」

  星兒憤憤不平的替她梳髮,「小姐,這算什麼,江采茗被選為昭儀,打扮成那樣就罷了,小姐你梳妝做什麼?」

  江采衣淡淡勾著唇角,將鏡子擺正,手指緩緩擼過一握絲滑長髮,鏡子裡的人影在傍晚的紅霞映出秀麗神采,「星兒,你可別忘了,昭儀入宮,須有家人隨侍送嫁,我作為江家長女,可是要將娘娘一直送到地玄門口呢,不好好梳妝怎麼行?」

  她的背脊向後靠去,看著房頂輕薄的瓦簷,落霞紅光如水,點點暈染了天際的浮雲,火燒火燎。

  「星兒,」她微笑著,拿起牙梳,「去將我前幾日定做的天水碧色裙子拿來,我要穿那一件。」

  妝臺上胭脂盒打開,點點光暈,比晚霞更加明亮。

  江采衣拿起一支東珠點翠簪子,用簪子尾點了一點紅色胭脂,對著鏡子,在眉心點上了一抹朱砂般的紅。

  「宮裡,有沒有螢火蟲?」她輕聲問。

  鏡子裡倒映出的人影風流而嫋娜,只是唇瓣的笑意寒淡。

  ********

  離宮之前,江采茗需要在祖宗牌位前拜別。

  晉侯江燁攜夫人宋依顏坐在上首,宋依顏一身橙紅紗繡金的錦衣並蓮花合歡刺繡,握著手絹頻頻拭淚。

  江采茗即將和家人分別,泫然欲泣的在江家宗廟祠堂前哭道,「爹爹,娘親,女兒去了。從此不能承歡膝下,請受女兒一拜!」

  江燁連忙走下臺階,而江采茗已經跪在祠堂臺階前,躬身下拜行大禮。

  她的額頭磕在臺階上,一陣冰冷幽涼。

  江采衣站在教引姑姑身後,笑吟吟的看著她磕頭。

  江燁扶起女兒,語重心長的握緊她的手腕,「茗兒……」

  話語未出,已然哽咽。

  緩了許久,他飽經風霜的清俊面龐閃過不容錯辯的心疼和不捨,江燁看著這個自幼最疼愛的小女兒,拍著她的手背連連囑咐,「茗兒,皇上並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向來後宮都是波譎雲詭,是非紛爭不斷的地方。而你今日一枝獨秀被封為昭儀,只怕進宮以後更會惹來許多紅眼,你從小就性子柔善可欺,爹爹真的很擔心你……」

  「爹爹……」江采茗泣不成聲。

  江燁疼惜的理了理江采茗的髮絲,「茗兒,你且記住,此番進宮,一定一定要遠離是非,謹言慎行,專心伺候皇上。你是爹爹的愛女,爹爹不指望你飛黃騰達,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得到皇上疼愛,爹爹就知足了。」

  「侯爺,吉時到了。」教引姑姑在一旁催促。

  江采茗將手緩緩抽出,一步三回頭的,淚光嬌怯,上了宮裡前來接引的馬車。

  ********

  晚霞漸漸沈下去,血一般的陰沈。

  月亮在冷風中探出頭來,吹得馬車前兩串紅燈籠在風裡擺蕩。

  此次一同冊封的幾位小主車馬紛紛停在地玄門口,馬車寬敞,能毫不擁擠的坐下七八人。

  江采茗端坐在馬車正中央,對面坐著的,是她的長姐江采衣和數名宮女。

  兩姐妹向來不親厚,江采茗心底一直對江采衣有種莫名恐懼感……自從幾年前江采玉故去後,這個姐姐就彷彿連靈魂都被封凍,笑一笑都猶帶寒意。

  而今晚,她的笑容益發詭異。

  江采茗低喘一聲,按住鼓噪起伏的胸口,勉強壓抑著心口越來越劇烈的不安。

  一炷香之後,地玄門就會開,江采衣也會隨著車馬返回晉侯府,這一輩子恐怕也不會再見。

  只要地玄門打開,她進宮之後,就一切都安寧了……

  正在想著,車廂裡的宮女突然驚叫一聲,嗔目結舌的看著江采茗的臉!

  「昭儀娘娘……昭儀娘娘……」

  她慌亂的神色如同見到了鬼!江采茗心頭猛然劇烈跳動,看著那宮女七手八腳的爬出馬車!

  「怎麼了?怎麼了?」江采茗慌亂的站起身,卻被頭頂的馬車碰到了頭頂,失力一跪倒在馬車裡。

  下一秒,教引姑姑打起簾子進來,那原本溫和淡定的目光在掃上江采茗的臉蛋時,頓時鐵青!

  「怎麼回事?昭儀娘娘的臉怎麼成了這個樣子?」教引姑姑失聲喊道。

  有宮女遞上銅鏡,江采茗顫抖著雙手結果一看,登時臉色煞白,如同看見了鬼!

  銅鏡裡,女子有一張俏臉,眉如小月,鼻如懸膽,唇如櫻桃,鮮柔嬌美,只是原本白玉一般的肌膚上,佈滿了紅色的斑瘡!

  頭昏沈沈,江采茗尖叫一聲,只覺得渾身熱癢,身子一軟倒在了馬車裡!

  「糟了,昭儀娘娘發燒昏厥了!」

  宮女摸到江采茗的肌膚,慌亂的哭,淚珠子一顆一顆掉落。

  眼看著地玄門就要開了,這位新封的昭儀居然成了這副鬼樣子?如此失儀,也算是接引宮人的失職,只怕到時候她們全部逃不過殺身之禍!

  教引姑姑更加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僵硬的立在那裡,冷汗顆顆滴下,不停蠕喏,「怎麼辦,昭儀娘娘還未入宮就昏倒了,容貌損毀,這可如何是好……」

  這時,一直端坐在一旁的江采衣緩緩站起來,潔白秀美的臉龐在燈火中分外明媚,嬌盈婉轉。

  她欺身攀在教引姑姑身側,低低笑語,「姑姑,江采茗人還沒進地玄門就倒了,只怕姑姑和宮人們難逃陛下懲治罷?」

  她語氣幽涼,眉目間淨是同情,反手抓住驚慌失措的教引姑姑,聲音中含著不容錯辯的安撫和溫柔。

  教引姑姑語無倫次,慌亂的不知如何是好,「昭儀娘娘,昭儀娘娘她怎麼會突然……」

  江采衣扶緊了姑姑,笑吟吟的問,「姑姑,昭儀娘娘就一定是江采茗麼?」

  教引姑姑迷茫的抬起頭,眼前的姑娘長髮如瀑,甚少裝飾,卻自有一股貴門女兒的清雅氣息,不禁啞聲稟告,「當然,這昭儀娘娘是皇上御筆親封的……」

  江采衣柔聲笑,將聖旨從昏倒的江采茗懷中抽出,展開。

  「嬤嬤,你看,皇上的旨意是────『封晉侯府江燁嫡女為昭儀』,並不是封『江采茗』為昭儀啊。」

  她微笑。

  教引姑姑僵硬抬頭,「姑娘的意思是……?」

  「我也是江家嫡女啊。」

  緩緩的,江采衣彎起了眼睛,嘴角溫柔帶笑,一字一頓。

  ********

  「這、這……」

  一個大膽的想法從心底升起,教引姑姑驚疑不定的看著江采衣,她的臉在馬車前的紅燈籠照耀下宛若清瓷,秀雅柔美。

  這位江家嫡女的姿色,也是當得起昭儀的位份,而且身份也合適……

  可是……那日皇上的手指尖,指的是江采茗啊!

  如果突然換人,豈不是犯了李代桃僵,欺君之罪?

  一樣是殺頭的大罪過!

  江采衣溫柔低笑,手指撫過教引姑姑保養良好的手背,柔聲勸撫,「姑姑想想,等會兒地玄門可就要開了,姑姑從哪裡再變出一位昭儀娘娘給陛下?不如就讓我頂上去吧。」

  「可是,這是欺君大罪……」

  江采衣搖頭,眉心一點胭脂,在燈光下有種益發嬌豔的美色,「姑姑你想,如果時辰到了你交不了差,只怕是要立刻在午門斬首了的,但是,如果讓我替妹妹嫁進去,你就能平安交差。」

  自然,皇上會發現人不對,可是追究起來,姑姑可以推說是晉侯府送錯了人,你只負責接人,卻並不負責侯府送的這個人對不對。」

  如此一來,錯在晉侯府,要怪就怪他們老眼昏花,沒有弄清陛下的意思,將我錯當成江采茗送入宮。陛下真要追究起,和姑姑無關。」

  江采衣淡淡看了倒在地上高燒不起的江采茗一眼,嘴角一勾,「姑姑,迎妃嬪入宮是陛下登基來的一項大事,如果新封的昭儀還沒有入宮就昏死毀容,豈不是讓皇上顏面無存?到時候犯了天威,無論你我都逃不過死罪。

  不如我先入宮,為皇上把這個場子圓過去,到時候如果皇上真的屬意妹妹,只要再下一封詔書,將妹妹接入宮來不就行了?

  或者,等妹妹在家裡養好了身體,我們再私下換回來就好,這樣保全了天家顏面,皇上總不至於下不來台。

  退一步說,如果今晚皇上見到我真的龍顏大怒,也只會怪罪於晉侯一府,姑姑只管將責任全部推去江家,不會損傷到自己的性命。」

  姑姑越聽越覺得合適,連忙滿臉堆笑扶緊了江采衣,跪地淚涕橫流,「昭儀娘娘救了老奴一命啊!」

  她立刻隨風轉舵的改口,將江采衣喚作昭儀。

  說罷,姑姑連忙將江采茗的嫁衣剝下來,披在江采衣身上。

  江采衣並沒有脫下原本的清綠長裙,她的身量本來較江采茗就略清瘦嬌小,於是只取了江采茗的桃紅外衫,罩在自己的綠裙子外。

  教引姑姑指著幾個宮女隱秘的將剝了外衫,滿臉紅疹的江采茗抱下馬車,偷偷吩咐幾個宮人將她沿小路送回晉侯府邸。

  江采衣彎身,將滾落的聖旨收入懷中,正襟危坐於馬車內,笑容淺淡。

  一炷香過去,地玄門緩緩打開。

  花香濃郁,是禁宮之內,馥鬱而媚惑的空氣。

  教引姑姑千恩萬謝的,將簾子為江采衣放下。

  而她的目光也被緩緩遮擋,只剩下馬車中方寸窒悶的氣息。

  江采衣緩緩的將冰涼手指深入襟口,緊緊抓著胸口的錦囊,裡面裝著柔軟而涼滑的銀髮,讓她因為恐懼和緊張的冰冷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江采茗不會有事,只不過是因為過敏引起紅疹和高燒罷了。

  江采茗一向都對水仙花粉過敏,而她今天早晨在掃帚上沾滿了大量水仙花粉,將它們掃在晉侯祠堂前的臺階上。

  嬪妃離家前,一定要行大禮,將整個額頭皮膚貼在祠堂臺階上拜謝祖宗的。

  她沒有機會對江采茗的胭脂水粉或者食物下手,便用了這個法子。

  晉侯和宋依顏想破腦袋也想不到那把掃帚有這樣的玄機。

  她也算准了時機,江采茗的過敏症狀發作正好是昭儀車馬抵達地玄門口的這段時間,這個時間點足夠她勸說教引姑姑,李代桃僵。

  這過敏症狀歇息兩日就能緩解,江采茗並沒有毀容。

  只是……

  江采衣握著錦囊低低笑出聲,真是可惜呢,看不見江燁和宋依顏看到被送回去的江采茗時,會是什麼神情?

  他們隆隆重重、飽含期待送去宮裡的高貴昭儀閨女,連禁宮都沒能進去,就被打發回來,只怕宋依顏要哭暈過去吧?

  就算江燁此刻策馬來追,她也已經進了宮,來不及了。

  如果今晚能侍寢,那麼她的名分就算是定了,一切變數,都在宮裡的那位皇帝身上。

  如果他發怒,一口氣殺了她,殺了晉侯全家,也無所謂。

  如果他臨幸了她,那麼,江采茗,以後有你哭的時候!

  馬車嘎吱嘎吱的響,一輛一輛恍如游龍,接踵著進了地玄門。

  沈重的巨大銅門發出令人牙酸的扭轉聲,在所有妃嬪都進來之後,緩緩關上,合緊。

  宮門已閉,再也都沒有回頭餘地。

  冷月爬上枝頭,一如關外水邊,她安葬了玉兒那日,多麼寒涼。

  一切,木已成舟。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1 12:38 AM

第十章 承歡

  「皇上,新選的嬪御都已經迎進來了。」

  周福全將嬪妃們的綠頭牌規規矩矩盛在一個盤子裡,舉至頭頂,遞去帝王眼前。

  「陛下,今晚,可要點哪位主子來侍寢麼?」

  坐在御案前的帝王長髮未挽,殿內尊鳴釂鼓,氣息淡柔。

  一順流光青絲,如同一兜軟雲搭在肩膀,火光裡妖嬈唇色如同雪間悄悄綻放的紅色薔薇,緋色衣衫拖曳在黑金石地磚上,點點銀絲蛟龍,如同仲春時分飛揚的輕紅雨霧。

  漫不經心的掃一掃,帝王伸過手來,點住其中一支。

  上面赫然是江采茗的名字。

  幽幽綠光映在指尖,青紅交映,似玉如冰。

  周福全心領神會,忙喊,「來人,準備春恩車接昭儀娘娘來西殿侍寢。」

  話音未落,就見帝君起身,眉間帶著微微一絲不耐,「西殿是朕和丞相議事的地方,來這裡侍寢做什麼?擺駕蓬萊閣。」

  「是是是!」周福全連忙應道,收好其他綠頭牌,躬身跪地。「傳令!擺駕蓬萊閣,皇上今晚要去見新封的昭儀娘娘!」

  沈絡緩緩站起身,衣擺在地面的澄泥金磚上滑過絲絲冷淡的痕跡。

  ************

  夜極無邊,窗外綿綿輕薄的月光裡枝影寂寥。

  房內通火明亮,桌上的碧玉葉碎金香龕裡熏著甜蜜的香,寢宮正中的大床上,綴著文彩雙鴛鴦,裁剪出一朵一朵合歡被。

  慢慢的,似乎有燈火逐漸明亮,江采衣坐在床上,梳洗乾淨了,青絲披散。

  事情進展的過於快了。

  進宮的第一晚,皇上居然就來蓬萊閣臨幸,真不知道他是因為真的喜歡江采茗,還是為了給晉侯面子。

  但是這種快,正是江采衣要的。

  雖然,危機重重。

  緩緩的,江采衣將手指絞緊,她知道,自己目前處於多麼兇險的境地中。

  等會兒如果龍顏大怒,將她就此拖下去打死也是有可能的,她必須,傾盡所有,魚死網破。

  通天落地的鮫紗帷帳以流蘇金鉤挽起,在洞開的宮門外延伸出去,滿庭院的石榴花開的恍若流火,在月色下益發妖豔。

  雲絲刺繡龍騰雲圖案的燈罩遠遠晃動,掠過朱紅門檻和一朵朵人高的珊瑚,終於在蓬萊閣寢殿口,帝輦停下,殿外黃銅麒麟大鼎獸口中散出淡薄徐徐輕煙。

  月色昏沈,江采衣將臉藏在陰影裡,低頭跪地,只能看到帝王緋色的衣擺,輕輕搭在地面,帶著幽深的海棠香氣,龍紋在月色下交映錯雜。

  暖熱帶著豔魅香息婉轉撲過來,彷彿熏得人渾身軟酥。

  江采衣目不錯珠,蹲在陰影裡面,看著帝王的腳步不停,掠過她的額頭。

  宮人們躬身褪下,將那扇刻著葫蘆與蓮藕圖案的雕花紅門緩緩關上,房中,只剩下陌生的帝王,和陌生的嬪妃。

  **********

  江采衣依舊穿著來時的那一身,走入內宮光華明亮的燭光中。

  沈絡睫毛動了動,漫不經心的看過來。

  饒是遙遙看過皇帝,江采衣仍然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克制住自己不要被這絕世美貌繞花眼睛。

  北周的皇帝陛下支著下巴斜倚在床頭,他穿著隨意,緋色衣衫低垂,在青帳之上投出一種浮花一般的清雅淺淡。

  江采衣慢慢走上前去,越近,就越難以呼吸。

  烏黑的長髮從蘇繡錦被喜榻上鋪散開來,周圍一片鮮紅豔麗,那個身影在一剎那,讓她想起了極其豔麗,中間盛開著漆黑花蕊的鮮紅的牡丹。

  美色傾國,彷彿能奪魂攝魄。

  沈絡笑了笑,望過來,面孔在飄渺香煙中有絲模糊,他的襟口扣得很鬆,鎖骨驚驚露出來,玉一樣潔白,那嘴角紅的彷彿血薔薇,眉目之間卻有一種彷彿從骨子裡透出,接近於傲慢的高貴姿態。

  這樣的一個美人,便是她江采衣今晚的鬼門關。

  江采衣走上前去,直直跪在地上!

  帝王饒有興趣的揚起眉角,似乎一點也沒有被她的面容驚到,只是口吻平靜的陳述事實,「你不是朕欽點的昭儀。」

  絲絲冷意從地上直透膝蓋,江采衣並不接皇帝的話,只是磕頭,「臣妾江采衣,晉侯嫡女,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代桃僵是明擺著的事情,江采衣繞過話頭強調她自己的身份────晉侯嫡女。

  ────你封的昭儀是晉侯嫡女,我就是晉侯嫡女。

  沈絡輕笑出聲,也不叫她起身,滿目都是嘲諷,「堂堂一個晉侯府,也能送錯人?」

  他笑,「拖下去,杖斃。」

  然後沈絡起身,完全沒有興趣和江采衣兜圈子繞彎彎。

  「皇上!」

  江采衣膝行幾步,擋住了沈絡的去路,她的手抓在帝王的寢衣衣擺上,目光黑漆漆,彷彿跳動著火焰。

  一種微弱的熱度,從她手心傳上,沈絡垂下眼睫,看著她緊抓不放的手。

  「臣妾知道,皇上屬意的人是妹妹,可是……妹妹入宮之前突發重病,爹爹慌亂無法,才叫臣妾頂替上的。」

  江采衣嬌柔的慌聲叫道,身子好似無力支撐般一軟,撲倒在沈絡足前,哀哀輕泣。

  這句話一出,就是將所有罪名往晉侯身上推,就是死,她也要拉個墊背的。

  江采衣淚意楚楚的抬頭,望進沈絡的眼眸。

  「妾身之所以膽敢冒險犯這欺君大罪,是因為……」她一個哽咽,更緊的抓住了沈絡的衣角,「是因為,因為臣妾早已傾心於皇上,思念了皇上好多年啊!」

  不待沈絡發話,江采衣已然哭的梨花帶雨,面孔蒼白,毫無血色,卻看起來有種令人恨不得好好憐惜的脆弱。

  彷彿,一碰,就碎了。

  「九年前,妾才十歲,在曲江河邊放花燈,那個時候偶然看到了陛下……」

  她彷彿陷入了甜美的回憶,「上元燈節岳陽樓上,皇上在曲江採了一朵睡蓮,豐神俊朗,長身玉立,采衣一直記得清清楚楚。」

  是的,她記得清清楚楚,至今不曾忘懷。

  韓茗兒是多麼心醉沈迷,有多麼削尖了腦袋想要入得宮門,這些年她都一清二楚。

  九年前韓茗兒入迷的那一幕,她更是看的明白,不僅如此,她還發現了韓茗兒沒有發現的東西。

  比如說,皇帝在凝視丞相大人時的眼神。

  江采衣於輝煌燭火中緩緩起身,再深深拜下去,似乎正處在杏花枝頭盛開的上元燈節,「妾擬將身嫁與,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她眸光蕩漾,緊緊咬了唇瓣,緊張無比。

  周遭裡靜得如同不在人世,靜得能聽到銅漏的聲音。

  她不確定皇帝是否能將她胸口驟急如雨的心跳,是死是生,都在他一念之間。

  而沈絡默然無語,細長漆黑的優雅鳳目眯細,趣味盎然的凝視著她。

  他凝視的江采衣一番做作都快要僵持不下去了,面上的悽楚表情已然掛不住。

  帝王緩緩抽回欲踏出門的腳,回身坐在了鸞床上。

  冷汗緩緩沿著江采衣的額角滲出。

  沈默是一種考驗,更是一種折磨,皇帝一語不發,唇角噙著一絲笑,美麗的桃花鳳眼微微上勾,溫和的彎著。

  殿裡燃著的是貴重的鵝娥沈梨香,白煙淼淼,讓她的呼吸分外凝滯沈重。

  她曲彎的膝蓋也酸的發抖了。

  「聽著愛妃的話,竟然對朕有不少相思情意?」

  尾音上挑,似乎曖昧輕挑萬分,可是江采衣分明聽出了他話語裡的冷。

  他叫她「愛妃」,似乎是打算承認她后妃的身份?

  那麼,再努力一步吧!

  頭頂彷彿壓了千斤巨石,江采衣緩緩抬起頭,每一個動作都帶起全身肌肉的抽緊,然後,她聽到自己堅定、清朗、彷彿帶著萬般柔情的聲音。

  「陛下,上元燈節遙遙一顧,妾此生心中就只有陛下一個,就此誤終身也無怨無悔。」

  「臣妾那時候只是個懵懂無知的小丫頭,可就是因為遇到了皇上,頓覺得之前的種種生活都彷彿夢一般,突然驚醒,才知道情根深種。」

  說罷,她抬起睫毛,迅速偷看了他一眼。

  後宮最缺的是什麼?真情吧,也許。

  心裡有一點酸,漸漸蔓延開來,整顆心在溫柔裡酸楚的發痛。

  心口緊緊貼著的,裝著銀色髮絲的繡囊,磨蹭著肌膚。

  江采衣低下頭去,長長的睫毛蓋住水眸,一字一句溫柔的說,「臣妾就是這樣……喜歡著陛下。」

  兩滴淚水被月光照的透明,一汪汪的,楚楚可憐。

  臣妾就是這樣,喜歡著陛下。

  她說。

  江采衣睫毛低垂,殿內水煙纏綿,她完全看不到沈絡的神情。

  輕輕的水晶般的笑聲響起,風起琳琅一般好聽,沈沈擊打著,江采衣心驟然沈到了底,涼意卻自腳底冷冷漫起。

  帝王的笑聲,那麼冷,那麼肆意,那麼……嘲諷。

  江采衣一咬牙,彷彿是支撐不住身體般,一扭身子摔倒在地!

  屬於江采茗的桃紅色嫁衣隨著她的動作散開,露出裡面一痕天青雨色的衣裙,她的髮髻散了,額頭前的鸞鳥抹額掉落,青絲散亂在背後。

  她整個人小小的,蜷縮在自己的陰影裡,蜿蜒的漆黑的髮,碰到沈絡的衣擺。

  然後,她抬起頭來,面朝那個美若九重紫薇的美豔帝王,露出一個悽惶微笑。

  她的碧綠衣衫,她特意在眉心妝點的一抹胭脂紅,在火光下無所遁形。

  綠衣,黑髮,眉心朱砂。

  完全按照蘇傾容的樣子複刻。

  這些是她的全部賭注。

  沈絡驀然大笑起來,笑的無法自抑,他的嗓音極為優美,似乎水銀輕輕碰撞,纏綿糾纏,勾動床帳外隱隱一線燈光蕩漾。

  白皙如玉的指頭伸出去,將流蘇金鉤撥開,放下一層層曖昧錯落的雪白綺羅帷帳,層層翩然低垂,淼淼如霧。

  江采衣只看見帝王背後青絲繚繞蔓延,眉角輕挑,漆黑的眼深若三千弱水,美豔中滿是捉摸不透。

  他的衣衫溫軟而薄,緋色疊著月白疊著玄色,襟口鬆散,露出蝴蝶振翅欲飛一般妖嬈撩人的鎖骨,那雙鳳眸鎖緊她,春水瀲灩,橫聚了萬般銷魂蝕骨的豔色。

  江采衣只覺得手腕被扯過,茫茫然間觸手一陣幽涼,這才驚覺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手腕。

  男人修長優美的身體帶著雨後海棠般怡人的香味,他的長髮時不時碰觸到她的肌膚,像是一種無意的親近曖昧。

  他執起她冰涼的手指,在掌心細細摩挲,直到她指尖泛起溫暖的意味。

  沈絡拉過面前的女子,慢慢的伸手將她放倒,讓她陷在錦被之中。

  然後放落床帳,俯身下去。

  「好個江昭儀。」

  模模糊糊間,聽到他輕佻的笑。

  男性的重量和溫度壓迫著她,溫熱的軀體觸感無比柔韌堅硬,頭髮涼滑的觸感和清淡的體香一起傳遞,沈絡緩緩低頭。

  溫熱唇齒蜿蜒齧住紅透的耳垂,越來越纏綿,似乎要把她的舌頭和喘息一起咬入口腔,似乎要將她的靈魂全部掏光吸淨。

  窗外一勾清冷月色淺淺蕩漾,梨花深重,在宮裡開的如火如荼。

  顛倒錯亂間,江采衣在沈絡懷中失神驚喘,失手拉下他束髮的東珠點翠髮簪,漆黑的長髮瞬間披散,猶如漆黑的火焰。

  ************

  她的肌膚在空氣中寸寸暴露,沈絡修長的十指順著她的頸子滑下,抵達她膝蓋,將她的腿窩握在掌心,反手上折。

  江采衣的雙腿被壓在她赤裸的雙乳上,頓時她腿心那粉嫩嬌柔、從未示人的花穴在雪白腿根處綻開。

  即使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江采衣還是緊緊咬住下唇,擋住小動物般恐懼的嗚咽。

  她的身體被強硬的壓制,無法自己的顫抖,眸子被水汽籠罩,溫潤而氤氳。

  「別急,等會兒有你哭的。」

  沈絡輕笑,手指下探。

  他的指頭那麼涼,毫不疼惜,狠狠戳入她顫抖的花穴,蠻橫的來回抽插。

  嗯……

  江采衣渾身發抖,宮裡為了讓第一次侍寢的后妃好受些,在焚燒的香裡面摻了令女子動情的香,她的身體早在沈絡手指撫摸上來的那一刻就有些躁動。

  沈絡並不介意讓侍寢的女子舒服一點,指尖滑過她腰際的凹谷,爬上臀峰,緊緊揉捏,美麗的鳳眸慢慢染上一層欲望。

  陌生的男人,陌生的身體,可是……

  「皇上……嗯……」

  忍不住呻吟出聲,她被摸的花心一緊,豐圓的臀瓣不禁收攏,扭動搖擺起來。

  晶亮粉嫩的小穴緊緊吸著他深入的一根手指,潤澤而艱澀,嬌媚又痛楚的吮吸著,不停收縮,收縮。

  身下的女子雖然身量嬌小,可是骨肉雲亭,腰肢纖細,豐滿柔軟的乳房光澤滑膩,極有彈性的顫抖著,頂端一點淡淡粉紅,隱隱約約透著嬌柔甜香。

  「啊啊……」

  毫不猶豫的抓握上去,酥麻的感覺電流一般傳遍全身,采衣難堪的呻吟出聲,蜜穴裡面越發濕膩軟嫩,她的肌膚有一種牛乳的潤白,一絲血管都看不到,暖而溫潤。

  「真是尤物,還沒怎麼碰,就已經濕成這樣。」

  沈絡微笑,手指抽出來,拉動了她柔嫩的內壁,指尖花蜜盈盈。

  采衣驚叫了一聲,渾身如同螞蟻啃噬,腳趾死死蜷縮,水汪汪的眸子怯怯的看著美豔的帝王,痛楚裡又含了一絲祈求。

  沈絡勾著嘴角,雙臂撐在采衣耳側,緋色外衫半滑半落搭在肩膀上,露出線條極為優美的肩,眉間萬般風流春色悱惻,青絲鬆鬆挽在背後,順著腰側流淌在她赤裸的身體上,迢迢迤邐。

  「這樣的尤物,不必用什麼蜜合香,越疼,才越有趣。」他笑著,順著她頸子溫熱的血脈吮吻啃噬,一手伸到床邊,掐滅了那絲誘她動情的香息。

  「皇上……」

  香味寂滅,采衣極其恐懼,剛要騰坐起身就被一手強硬壓低回去。

  那有著九重紫薇般美貌的帝君俯下身去,柔軟的唇帶著欲望,甜美而誘惑,有一瞬間江采衣感到就要窒息。

  動了幾下,就感到腿間抵上了一個火熱巨大的猙獰兇器。

  「愛妃天縱尤物,若是用了蜜合香,豈不是辜負了你的好身子?」他輕笑,紅唇在她耳畔輕喘著調笑,「就要這樣硬生生受著,才有味道,淋漓盡致。」

  最後四個字彷彿是被春水浸透了,異常誘惑而放蕩。

  他不由分說伸手抓了她滿把青絲,將她的頭皮扯得生疼,強迫她更開的敞開雙腿,嘴角帶著美麗而殘酷的笑意,挺身暴虐的將她撕裂!

  「啊!好疼!好疼!」

  瞬間淚水無法控制的流淌,就是父親一次一次的鞭打,也沒有這麼痛、這麼痛啊!

  「痛麼?還沒到最痛的時候。」

  他的聲音溫軟親昵,頸子優雅彎折,青絲低垂,彷彿月下徐徐綻放的牡丹,韻致優雅,他的氣息十分芳香,豔麗而媚惑。

  巨大滾燙的男性不顧她的苦惱和掙扎,寸寸戳入,沒有一點留手,帶著將她身體撕裂成兩半的劇痛。

  「停下……停下……」

  這樣的痛難以忍受,讓她推拒他的同時驚惶的不停哭著弱弱哀求,雙腿不住掙動,卻被壓得更緊。

  「朕最討厭床上不乖乖聽話的嬪妃,」冰冷的睫毛在他吻她的時候熨帖上她溫暖的皮膚,美豔的帝王將她更深的壓入柔軟床鋪,柔韌結實的腰肢帶著巨大的衝擊力量,隨著他頂弄的動作狠狠戳到底端,盡根而入!

  「啊啊────」

  太疼太疼,江采衣哭著睜開眼睛,水波迷離,而她身上縱情逞歡的男人輕喘間帶著笑謔的玩弄神采。

  「疼……疼……」

  她已經說不出別的話,只感到身下一陣陣鑽心的痛楚,火燒火燎般竄上全身,要將她徹底吞噬。

  鮮紅的血液隨著他抽戳的動作淫靡的流淌出來,鮮紅的,開在兩人身下的錦緞上。

  緊致的小穴因為痛楚緊緊收縮而絞住他,沈絡愉悅的揚起頭,低垂的睫毛輕顫,抓住她抖顫的豐臀,瘋狂馳騁,不斷頂入抽出。

  「皇上……真的……真的疼……」

  她好像被淩虐的小貓,哭的嘴唇都在發抖。

  「嗯……」帝王的目光流轉,長長黑睫下流淌著嗜血的欲望,和放蕩的魅惑,輕輕喘息,「自然是疼的,可是小妖精,你收的可真緊,朕後宮裡這麼多嬪御公子,沒有一個有你這樣銷魂的身子。」

  沈絡身上的緋色衣衫滑落的更低,他彎過手臂,讓她的頭腦枕在他的手臂上,一手折過她的大腿,更兇狠更放縱的穿鑿抽插。

  巨大肉棒遠遠超過她的包容力,漲得她小腹直抽,小穴密密推拒著想要將他擠出去。

  腿根被他掰的痛楚萬分,腿間火辣辣的不停被翻開頂入。

  疼……

  江采衣不再哭叫,牙齒咬住自己的下唇,她疼的幾乎昏迷,十指嵌入被褥,指尖隨著他恣意的抽動溢出絲絲縷縷的血跡。

  沈絡微微停下身體,將她的手從被褥裡面抽了出來,果然十指指甲盡數崩斷,晶瑩殷紅。

  鳳眸斜斜輕挑,沈絡這會兒越發來了點溫柔興致,空著的一隻手輕輕握起她的手,一點一點揉著她因為用力過猛而發白的關節,待她一點一點舒展開來,和她十指交握,指尖相膩。

  「這麼疼麼?」

  他的口吻裡面帶著不容錯辯的笑意,彷彿看她疼,於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采衣咽下一抹淚,倔強的瞪著他,大眼睛是那麼清澄那麼乾淨。

  這個冒名頂替來的昭儀,有一雙小鹿般的眸子。

  她反抗了幾次之後,似乎就接受了疼痛這個無奈的事實,任他淋漓盡致的放縱逞歡,也不再哭叫掃他的興。

  一隻倔強的小鹿。

  那日相看小宴,她明明眼中含著刀鋒一般的銳利,銳利之下,他看到了濃濃潮水一般的悲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能讓一個含苞待放年紀的姑娘那麼悲傷?

  她方才說的那番情深意重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但是不可否認,這個姑娘,讓他淺淺的,感到有趣。

  是什麼原因能讓她如此膽大包天,將整個晉侯府的安危置之不理,只求在他身邊侍奉?

  沈絡勾起嘴角,手指伸入額頭,將散落的髮絲爬上去,露出潔白如玉的額頭和豔麗嫵媚的鳳眸。

  身下的女子軟柔的指頭密密纏著他的,沈絡伸出舌尖,挑開她淩虐自己唇瓣的牙齒,挑開一串呻吟。

  他微微笑了,這一笑十分妖嬈,繁華錯落,紅唇微微張開,露出珠玉般的貝齒,在唇間閃著盈盈光彩,看得江采衣微微怔忪,幾乎忘了身體的疼痛。

  手指緩緩擰揉著她的臉蛋,沈絡俯身,吻上了她的眼睛。

  女人,只要有趣就夠了。

  後宮佳麗三千,沒幾個有趣的。

  何況,這個小傢伙的身子……真的,很銷魂。

  「嗚嗚……」

  采衣沒想到他稍稍停留了一會兒就以幾倍於方才的力量狠狠抽動起來,暴漲的猙獰男性欲望燙的她失魂哆嗦,哭著被他掐緊臀瓣,狂亂抽插著身下抽顫粉嫩的嬌軀。

  「叫出來哪,愛妃?」沈絡揚眉而笑,輕輕在她耳畔喘息,腰下狠狠抽插,「朕喜歡你的聲音,無論是哭泣呻吟喘息還是告饒哭泣,喘息也好,祈求也好,都很好聽。」

  「我……我……嗯……」

  他笑出聲,夾雜著喘息,挺立著巨根激烈的向她腿間狂肆聳動,痛楚一點一點褪去,密密麻麻的酥癢感從身體的各個角落攀爬,彷彿巨大的潮水,劈頭蓋臉砸過來!

  兩人下體緊緊相接,采衣咽下喉中的鹹澀液體,失魂著被他抱上身體,跪坐在沈絡腰間隨著他向上頂弄抽插的動作哀叫著一上一下的猛烈震動。

  「陛下……陛下……」

  少女敞著兩條細弱而潔白的大腿,羞辱一般的大大敞開,粉嫩柔紅的腿間來回抽動著巨大肉棒,頂得她不斷哭泣嬌喘。

  沈絡力量極大,優美結實的腰臀不斷抽動,將她的蜜穴不斷撞擊出「啪啪」的聲音。

  陣陣淫浪蜜液從嬌穴裡溢出,將他和她的胯間弄出一片帶著滑膩麝香,采衣雙腿發抖,渾身快要散架了,豐挺的乳房隨著他劇烈的動作上下激烈抖顫,晃出一波波淫蕩的波濤。

  「小妖精,是不是被朕幹的魂都快散了?」

  又是琳琅一般動聽卻輕佻放蕩的調笑,沈絡緊緊抓握住她纖細的手臂,黑眸誘惑而柔魅的緊緊盯著她,指甲泛出蔻丹一般的豔紅,深深陷入她的肌膚,將她的手臂抓出青紫印痕。

  「啊啊……」

  身體,怎麼會有這麼罪惡的渴望,果然人的身體和心靈是可以分開的麼?還是他調情的技巧太過高超?

  采衣難過的扭動著身體,手臂環過他的脖頸,緊緊擁抱,腰肢放浪的款擺邀寵,緊緊夾吸。

  她是真的想要,想要這個人在體內放縱穿鑿,疼痛已經微不足道,她想要的是狂暴的馳騁,瘋狂的衝擊。

  「舒服麼?你看你……神智都不清了……」

  懷裡的少女小貓乞食一樣,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仰頭尋找他的唇瓣。

  沈絡笑著低下頭去,慈悲的敷上紅唇,在舌尖嘗到她淚水的味道。

  「哭什麼呢?哭啞了,可怎麼叫得出聲來?」

  俯身舔咬著粉嫩透紅的耳垂,沈絡握緊她的臀瓣,彷彿撕開一朵盛放的玫瑰,將她的身體完全掰開。

  「不要……不要……太大了……」

  粗大的男性巨龍越來越燙熱,速度越來越快,整個寢殿彌漫著瘋狂的肉體交接,撞擊的淫蕩聲響,采衣驚聲嘶叫,在新一輪的淩虐聳動中顫抖。

  「不大怎麼能讓你出聲?別說不要,否者朕可真的會走。」

  他笑謔,銷魂的閉眸喘息起來,將越來越漲大的欲根狠狠插入淫嫩蜜穴,那緊緊包裹吸吮的快感湧來,豐乳隨著她被他抽插的擺動晃蕩起來,一下一下磨蹭著他胸口的肌膚。

  一陣陣強烈的抽縮伴隨著燒灼的劇烈快感傳來,采衣只覺得體內那根巨大粗熱的勃發越來越快,激狂抽插,毫不留情,讓她難耐的不斷蠕動著。

  「啊啊……皇上……」

  強有力的臂彎將她雙腿死死按住,強健有力的身體在她柔弱的腿間加速抽插,大量燙熱蜜液隨著他的聳動汩汩溢出來,瘋狂的快感讓她哭泣著仰頭,顫抖著浪蕩震動,嗯嗯的浪叫。

  「啊……臣妾……臣妾受不了了……」

  雪白雙腿間是不斷抽動的巨大男根,采衣受不了這樣狂野的抽插,不由自主的抬高雪臀,扭動身體躲閃。

  沈絡黑眸掠過笑意,摟緊她一個翻身,壓在身下,「受著。」

  她的雙腿虛弱的環著他不斷抽插律動的腰,一陣陣邪惡的巨大快感隨著他暴虐的抽動如同電流般連連衝擊,腿間越是抽搐哆嗦,腿間的巨根操弄動作就越是激烈!

  「皇上……嗯……嗯……」

  她拱起脊背,失魂落魄的吟叫。

  沈絡握住身下人那對不斷彈跳,雪白挺翹的雙乳,肆意捏弄,身下的堅硬滾燙不斷狠狠貫穿,鳳眸溢出滿意的銷魂笑意,紅唇微挑,窄臀不斷挺動,巨大粗長次次盡根沒入花穴,瘋狂抽插。

  越來越快,越來越激烈,越來越熱!

  「我……我……皇上……啊啊……」哭叫和呻吟輾轉在這紅浪翻飛的被褥間,采衣小手緊緊拽著沈絡腰間隨著律動散落的衣料,雙腿軟弱開敞,被操幹的不停向上滑去。

  「不行了,皇上……停……」

  一遍又一遍哀求,卻只換來益發激烈的淩虐,采衣仰起頭,淚水順著眼角滾落而下,沒入黑沈沈的鬢角。

  花穴不斷收縮,全身因為狂喜而震顫,體內的肉棒越發張狂肆意,一陣陣的瘋狂抽出插入!

  采衣弱弱尖叫出聲,腦中一陣模糊而暴烈的狂亂,她手指抽緊,死死絞住沈絡的衣衫,哭著達到高潮,昏聵過去!

  沈絡展臂,抱住她軟倒的嬌軀,笑喘連連,挺身更深更狂猛的進擊,紅唇滑過她濕漉漉,沾著淚水的雪白頸子,在她圓潤的肩頭咬緊。

  床上的少女好像一個布娃娃,無力的承受著身上一次又一次的瘋狂聳動,滿室交歡的淫浪聲響。

  挺動窄臀抽動的越來越快,越來越狠,沈絡將她壓緊,貝齒咬緊青絲,淩虐一般飛速暴烈抽插!

  少女潔白的嬌軀上吻痕斑斑,以一種極其淫蕩的姿勢綻開,嬌嫩蜜穴被粗大男龍淩虐的紅腫哆嗦。

  劇烈快感竄上背脊,沈絡顰起眉尖,緊緊抵住身下嬌柔火熱的銷魂身軀,一面狠狠抽插一面激烈噴射出來!

  白濁液體溢滿花穴,順著兩人交合的秘處流出來,交纏著淫昧氣息。

  沈絡緩緩直起身,鬆開鉗制著江采衣的十指,一手撐起身體,還在輕輕喘息。

  青絲沾濕了脖頸處的薄汗,恣意揮灑,墨香淡流。

  紅唇如同浸泡了胭紅花汁,鮮妍媚麗似盡然的鮮血,他背後青絲盡纏亂,閃爍著瑩潤光澤,委頓柔順的垂著。

  江采衣從昏聵的高潮中迷亂睜開雙眼,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豔色迷離的景象,帝王衣衫零散,彷彿雨中層層綻放的九重紫薇,絕世美貌不知道是多少少女一生的隱秘相思。

  而她,承歡於他身下,不知會嫉煞多少女子?

  可是啊……

  一顆淚混在汗水間,滾落,多麼酸痛悽楚。

  那一場江南煙雨中,銀光閃爍的大湖,已經離她越來越遠。

  身不由己。

  心,也不由己。

  *********

  「嗯嗯,皇上……」

  少女的嗚咽,無奈而嬌弱低泣,她的雙腕被抓握,跪在床上,承受著身後一陣劇烈過一陣的猛烈抽插。

  沈絡越發來了興趣,衣袖彷彿鋪開的牡丹花瓣,榻上綾羅綢緞錯落糾纏,男性優美的身軀和少女柔弱嬌軀不斷挺動。

  采衣被頂的不斷向上滑去,她腿間酸軟,可是身後的帝王卻似乎興致越發強盛。

  「臣妾受不了了,皇上……」

  她哭著掙扎,細瘦的手指抓著身下淩亂的錦緞,喘息哭泣著向床沿爬去。

  手指還沒碰到床沿,腳踝就被抓著大力下拖!

  「剛才還在朕身子底下叫的那麼歡,這會兒就不聽話了?」

  沈絡壓下身體,將她嬌小的身軀完全籠在懷抱裡,優美下顎放在她吻痕斑斑的肩頭,紅唇帶著溫熱濕度,來回愛撫纏綿的吮吻著她耳側的柔嫩肌膚。

  懷裡的少女赤裸蜷縮著嬌軀,因為承歡而泛起粉紅的色澤,可是這樣看去,她又好像什麼受了傷的小動物,在他懷裡可憐的發著抖。

  沈絡按住她的下腹,不顧她微小的掙扎,重新將巨大的粗熱插入她的腿間。

  緊窒的蜜穴緊緊咬著他的男龍,她哭泣著顫抖著,卻也在欲望中任他操縱沈浮。

  她緊的讓他想狠狠撕裂,一遍又一遍,脆弱的惹人蹂躪。

  濕熱唇瓣蹭在髮際,采衣抓緊身前帝王修長有力的手臂,無力隨著他劇烈的挺動而起伏。

  「你若是足夠聽話,朕可以讓你做這宮裡的第一寵妃。」

  沈絡一笑,語調優柔,將她推倒,背對著自己狠狠淩虐,暴烈進出。

  他低頭,黑髮在光彩中流光迷離,如同香染的墨,一絲一縷柔軟而幽昧,瀑布一樣滑落在她的身上,細細的海棠香,似乎要沿著他的指尖直直透入她的骨髓。

  「嗯……」

  江采衣下身緊緊咬著放縱承歡的燙熱巨大,呼吸失去秩序,在他臂彎裡面沈浮失控。

  沈絡發狠,不斷進犯,在她體內狂肆兇狠的抽戳,美眸春意流轉,讓她一次次痙攣,掙扎哭泣著高潮。

  空闊的大床,重重簾帷深密。

  **********

  終於到了雲歇雨休,江采衣忍著渾身酸痛和腿間的紅腫,虛軟的滑下床榻低頭跪在斜躺的帝王身前。

  「臣妾李代桃僵,死罪。」

  江采衣攏起襟口的衣衫,卻並不籠的嚴實,有意無意間,露出圓潤的肩頭和肌膚上淡淡的吻痕,口吻溫柔恬淡。

  帝王寵倖之後,才是最好的請罪時機。

  此時,兩人夫妻之實已成定局,無論皇上心裡想要的是不是江采茗,都不能否認他寵倖了她的事實。

  眼下,她和江采茗的地位已然完全反轉。 她才是頂著江家晉侯嫡女身份進宮侍奉的正主,江采茗日後就算也被選入禁宮侍奉,地位必然屈居她之下。

  然而先斬後奏、冒名頂替總歸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情,江采衣這番做作請罪,一方面是希望沈絡看在她剛剛承寵的面子上對她既往不咎,另一方面也是做個姿態,表示自己並不是那種不知廉恥,不分是非的人,她可是非常乖巧懂事的。

  沈絡並不叫起她,甚至看都不看一眼,房間裡蔓延著淡淡的靜寂。

  寢殿外,飛簷角銅鈴在風中碰撞出清冽聲響。

  門外的周福全早就機靈的備好了湯水,推門進來,沈絡接過周福全遞來的粉青釉描金盞,抵在唇邊緩緩啜飲。

  粉青釉色卵潤,如堆脂,然汁中榨眼隱若蟹爪,底有芝麻細小掙針,沈絡手指很長,托起來薄金盞甚是好看,肌膚似玉如冰,光影交映。

  江采衣這時總算有些尷尬。

  周福全哈腰站在二人放縱狂歡過的大床邊,而她衣冠不整跪在床下,滿殿淫靡放蕩的氣息,她雖然大膽,也不願意在太監面前袒露肌膚。

  盞蓋碰撞聲清脆好聽,沈絡慢慢喝完了一盞茶,才彷彿突然想起江采衣這個人般,不緊不慢輕笑,「起來吧。」

  他說的是「起來吧」,而不是「恕你無罪」。

  也就是說,江家李代桃僵的這個把柄皇帝是拿定了。

  江采衣聞言越發不敢起身,只是跪得更低,她這時才發覺這位皇帝十分辣手,不是一個能糊弄的主。

  單是看他能任自己拖著一身弱質身姿跪這麼久,江采衣就怎麼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薄薄的寢衣如同蟬翼,輕而薄軟,沈絡含笑又看了垂頭跪地的江采衣好一會兒,這才伸手扶了她一把,雪白廣袖貼附在形狀美好,修長白皙的指頭上,猶如蝶翼在輕顫。

  冰涼的指尖扶住她的下巴,然後輕輕抬起她的頭來。

  江采衣緩緩抬眼,就看到美若九重紫薇的天子垂著眼睫,唇角帶有一絲微微冰涼淺笑,卻讓人無法討厭,竟然彷彿一種脈脈含情的溫柔繾綣。

  這般麗質天香,若是換了尋常女子,只怕是要頃刻神魂俱醉,魂授神予了罷?

  江采衣任憑兩朵紅霞襲上面頰,故作嬌羞的在他的凝視下低下嬌柔脖頸,嚶嚀了一聲,無限柔軟,托著長長的撒嬌意味。

  冰涼的手指在江采衣光滑的下顎細細摩挲,直到她皮膚漸漸泛起顫慄。

  「愛妃可是晉侯的愛女,朕如何捨得薄待?」

  他語氣愉悅,細長漆黑的優雅鳳目眯細,俯身,在江采衣唇上一吻。

  「晉侯愛女」四個字,在他美麗薄唇間戲謔嘲諷咬緊。

  ******

  次日,御書房。

  晉侯江燁坐臥不寧的僵坐在皇帝的書房臺階下,渾身發抖,嘴裡恨得直發苦。

  ────江家這下算是徹底被江采衣玩進去了!

  昨日,江采茗莫名其妙被暗地遣送回家,他和宋依顏大驚失色,一問之下才得知,江采衣竟然膽大包天到冒名頂替代江采茗入宮侍奉君王!

  老天,如果龍顏一怒,那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啊!

  聽說了這個消息,他連夜快馬加鞭,可是等他飛馳到地玄門的時候,才發現車馬都已經入宮,這會兒恐怕已經木已成舟,他根本無法扭轉結果!

  他和宋依顏提心吊膽,夜不能寐的等了一夜。

  清晨時分,江燁甚至脫去官服,頭頂官印準備迎接皇宮來的抄斬聖旨,哪知道,一天過去,平靜的好似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皇上似乎……沒有發現昭儀人送的不對?

  不可能啊!

  但是江燁等了又等,宮裡頭就是沒有任何消息,正常上朝,正常下朝。

  江采茗在家哭的天昏地暗,嘴裡連連咒駡著江采衣的名字。

  沈絡來到御書房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晉侯這麼一副打翻了顏料罐的精彩表情。

  年輕的帝王微微一笑,旋身坐在御座上,窗外杏花開的茂盛,一片一片吹入窗櫺,杏花煙雨,正是春末夏初的好時節。

  晉侯抬眼望去,卻見美麗的帝君修長潔白的五指緩緩插入耳側低垂的柔順青絲,一下一下的青梳,模樣悠閒,輕拔流水濃飾綠樹,舒卷閑雲淡抹青山。

  「皇上。」

  晉侯咽咽口水,心跳如鼓,五體投地死死跪在地上,背脊上冷汗如雨。

  沈絡從眼角瞥了他一眼,輕揚嘴角,紅豔芳菲。

  「晉侯有什麼事情嗎?」

  冷而陰柔好聽的聲音傳下,沈絡問的隨意。

  晉侯乾巴巴的講了幾件戶部的事情,沈絡漫不經心的聽著,聽完了,就再也不說話。

  死亡一樣的沈默蔓延開來,江燁不安的動動身體,卻看皇上並沒有提起昭儀的事情的意思。

  皇上既然不提,江燁自然也不會蠢到主動提起這個話題,將李代桃僵的罪名往江家頭上砸。

  只是心底的憂慮怎麼都抹不去。

  要知道,這件事可是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哪天皇上不高興了,隨時追究起來,隨時可以誅殺江家九族。

  沈絡笑吟吟的托著下巴,膚若凝脂胭紅淡淡勻,杏花天雨中,輕輕笑出聲。

  那笑聲如此不祥,如此恐怖,每一個音節都敲在江燁的心頭,震顫不去。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1 12:58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6-5-31 01:00 AM 編輯

第十一章 皇恩

  一層細雨一層涼,一瓣落花一脈香,微雨燕雙飛。

  天上枝枝,人間樹樹,斜陽殘照著落著雨絲的禁宮,屏風輕煙,濃濃的露珠水色,說不盡那綠藍黃紅,濃豔萬方。

  北周後宮裡,天璽帝首次開宮納妃,迎入了一位昭儀、一位小儀、兩位小媛以及一位四品容華────吏部侍郎的女兒葉子衿。

  再加上原有的幾個選侍和更衣,冷肅清寒的禁宮,終於洋溢起女兒脂粉芳香。只是這華彩馨香、軟紅婉轉中,流淌著暗暗的金戈鐵馬,女兒笑面如花舉手投足間,隱隱有血肉廝殺在掙動。

  爭寵。

  皇寵,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是後宮廝殺爭奪的最終理由,北周後宮裡,天際隱隱透浮著紅雲。

  江采衣時至今日,才發現帝王盛寵,不吝於劇毒砒霜。

  她是第一個侍寢的宮妃,位份最高不說,從第一日到第九日,沈絡日日來蓬萊閣臨幸。

  ……這簡直是在打其他宮妃的臉。

  她一點也不會覺得開心,一方面皇上在床上折騰人的手段花招百出,弄得她羞恥又害怕,另一方面,她可不認為那位有著絕色美貌的帝王對自己有了什麼情意,只怕這一番舉動,是為了將她架上高臺上火烤。

  ────自古皇寵太過的嬪妃,不僅會成為整個後宮的眼中釘、肉中刺而集怨於一身,更會招致前朝各種非議,一旦出事,就是皇帝最好的替死鬼。

  這些榮寵如果放在江采茗身上,或許會喜極而泣,但是放在她身上,她只覺得心驚膽戰,不知道沈絡打的什麼主意。

  終於在第十日,沈絡不再召幸她,而是去了容華葉子衿的含章堂,葉容華的待遇和她一樣,連續侍寢九日。

  至於其他的選侍、小儀和小媛都極少受到皇寵,得了一個名分就被晾在皇宮一角。

  於是,後宮立刻形成兩足鼎立的趨勢────晉侯戶部侍郎嫡女江采衣和吏部侍郎嫡女葉子衿。

  葉子衿和江采衣不同,從小就被吏部侍郎葉兆侖當做宮妃培養,手腕八面玲瓏遠非江采衣可比。幾日過去,葉子衿已經將內務府太監、各宮女眷都打理周到,行走間洋洋灑灑跟著一大批宮女嬪御,竟有將二品昭儀江采衣壓下一頭的勢頭。

  對於這個形式,江采衣無比淡定。

  她從來不想爭寵,她只是要跟江采茗爭寵而已,其他女人,無足輕重。

  她越發退讓,葉子衿就越發囂張,明裡暗裡開始打壓昭儀身邊的宮女姑姑。

  %%%%%%%%

  今日,是江采衣侍寢。

  帝輦拖到月上梢頭才緩緩前來,院子裡,江采衣已經跪到雙膝冰涼。

  沈絡前來的時候,露水已經打濕了袖口,隱隱蜿蜒的銀線在紗衣下朦朧隱晦,風在耳畔輕擦,帶來他身上溫暖而暖薄的海棠香。

  帝王伸手,將她扶起來,然後似乎是很親昵的攏在臂彎裡。

  江采衣閉起眼睛,控制住頭頂到脊椎的顫抖。

  夜風裡,剛下過小雨,空氣中潮熱而濕膩,幾株盈盈綠玉芭蕉在月下舒展搖曳,一顆顆流連滑動的雨滴在脈絡上滾動,正是一年最茂盛的季節。

  蓬萊閣宮門開著,帝王妖豔的有些透骨的面容在暖黃色的燭光下,竟隱約有極極嫵媚的魅惑感,讓人心裡直跳。

  沈絡甚至沒有揮退身畔的太監宮女,還沒等跨入蓬萊閣宮門,就低頭撬開了江采衣的唇舌。

  宮女嬤嬤們都羞紅著臉低頭退下,只覺得帝妃站在門外就開始纏綿是何等旖旎。

  因為有外人在,江采衣死死忍著不要呻吟出聲,但被他環住的肩膀卻彷彿要折斷了一般,只怕肌膚都要被他的指頭抓出青痕。

  沈絡看她在懷裡又疼又委屈的樣子,嘴角淡淡揚了一揚,貝齒抵在她唇上輕挑咬了一小口,「愛妃,朕剛從葉容華那裡過來。」

  采衣一驚,抬眼看去,他襟口微微敞開,散亂的黑髮從領口滑下,若隱若現的鎖骨上有淡淡紅痕,在在引人遐想。

  ……所以,他是在寵倖了葉子衿之後才到她這裡來的麼?

  沈絡的眼色漆黑有若深潭,什麼情緒都看不出來,墨染一般的髮絲搭下來,長長的睫毛和形狀優雅的唇在淡淡光線裡。

  還沒等他說話,就聽到外面吵吵鬧鬧,帝王眸中泛起淡淡的嘲諷神色,反身將她壓制在蓬萊閣的桌子上,俯身壓下,手指伸入了她的裙擺。

  「嗯……」

  這一次很難忍住不叫,采衣驚慌的扳著他的手腕,襦裙滑上膝蓋被他分開雙腿,壓制著腰身,當著無數宮女太監的面按在桌上!

  「皇上!」她驚慌的透過他的肩膀向外看去,只見周福全尷尬的拉著一個小太監,進退兩難的站在殿外。

  「陛下……」老太監滿臉通紅,終於還是下定決心,上前一步稟告,「陛下,葉容華小主在蓬萊閣外求見。」

  「嗯。」

  沈絡淡淡應了一聲,抽回手直起身體將江采衣拉下桌子,半攏在懷裡,「宣進來吧。」

  話音未落,就看到遠處蹦蹦跳跳跑來一位錦繡華妝的宮妃,這是江采衣第一次見到吏部侍郎的女兒葉子衿。

  葉子衿長得一點也不妖媚,反而清新玲瓏的如同如燕一般,大眼睛眨吧眨巴的如同星辰,別有一番嬌憨可愛的模樣。

  這樣的女孩子,只是看上去就很招人喜歡。

  葉子衿拎起裙角,乳燕投懷一樣衝進來別開沈絡懷裡的江采衣,扭股兒糖一樣占去她的位置,踮起腳尖抱住沈絡的脖子嬌嬌的喊,「皇上,臣妾想皇上想的心痛病都犯了,皇上快替臣妾瞧瞧好不好?」

  說罷她的腦袋突然探出沈絡臂彎看向江采衣,似乎是很驚訝一樣捂住嘴唇,「咦?昭儀姐姐?」

  她在沈絡懷裡扭了扭,蹭了蹭,這才不情不願的離開,對著江采衣福了福,「昭儀姐姐恕罪,妹妹一時急著見皇上,沒注意到昭儀姐姐還在這裡。」

  江采衣差點大笑出聲。

  這位葉容華,跑到別人的寢殿裡,把帝王懷裡的女人扯出來,自個兒滾進去,這會兒開始裝無辜耍白癡,跟誰示威呢?

  不過江采衣自然不會在臉上有任何表現,她扭頭去看一旁的沈絡。

  美麗的帝王低低垂著眼眸,抱臂斜靠在宮柱上,懶得看她們暗潮洶湧的德行,漆黑鳳眸倒是饒有興趣的拿起江采衣桌上擺著的繡囊,看了又看。

  「裡面裝的是什麼?」

  沈絡揚眉問,看過來,采衣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在他面前要變得透明。

  繡囊的絲絡鮮紅,勾在他白皙修長的指尖悠悠晃蕩。

  那個繡囊裡,裝著蒹葭掉落的銀髮。

  她終其一生,再也無法拾取的髮啊。

  江采衣心頭一緊,眼眶發酸,極力克制住去搶回來的衝動。

  「那是……臣妾已故的娘親繡給臣妾的香囊。」她啞聲回答。

  「是麼?瞧愛妃拳頭攥的那麼緊,果然是很重要的東西。」沈絡輕笑,目光春波流轉,微微含笑,眼底一點亮光瑩瑩欲活,輕言低語似笑非笑,末尾若有意若無意抬起一個微翹的長音。

  江采衣只覺得快要被他的目光穿透,硬是頂著頭皮倔強的站在原地,伸出巴掌,「臣妾私物,請皇上歸還。」

  沈絡眉梢微動,燭火下目光淡淡帶著興味。

  一個使勁,將她嬌柔的身體拉入懷中。

  燭花輕爆,兩人相距盈尺氣息相接,江采衣微微顰住了眉。

  他的手臂折在她腰間,那麼有力,似乎要將她就此掰斷,紅唇笑意卻彷彿二月柔柳最溫柔的春色,「愛妃不是說過,在你心中唯有朕才是最最心愛的?如此看來,也許並非如此罷,嗯?」

  一字一句皆是試探。

  恍惚間江采衣覺得自己差點就要被這個人的柔唇剝掉一身偽裝人皮,透露赤裸的靈魂。

  他漆黑的長髮美得如同方方染出的香墨,帶著雨後海棠的味道,隨著說話的吐息婉轉迤邐,她被這個人抱在懷裡,溫暖而芳香,卻異常慌亂。

  晾在一旁的葉子衿早就怒火沖天,嘴巴可以掛油瓶了。

  於是江采衣第二次被她拉出沈絡的懷抱。

  脫離開沈絡手臂纏繞的一剎那,采衣順勢扯回了掛在沈絡手上的繡囊,她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驚覺自己方才連呼吸都是小口小口的。

  「皇上!皇上若是喜歡繡囊,臣妾做一打給皇上!」葉子衿跺了跺腳,委屈可憐的扯著沈絡的衣袖,膩著聲音,「皇上,你就不問問臣妾的病麼?」

  沈絡微微低下睫毛,眸中笑意盈盈,「原來朕的衣袖是什麼人都可以扯的。」

  葉子衿嚇得小臉發白,連忙鬆開跪下,還未說話淚水已經湧了上來,「皇上……」

  沈絡任她跪著,突然伸過手將江采衣頰畔落下的幾縷散髮勾回她耳後,他的手指皓白如雪,伶仃的白,偏生指尖卻是血一樣鮮紅的蔻丹,一瞬間,竟然有種觸目驚心的誘惑。

  一點冰涼溫度,從采衣的耳畔一滑而下,是他的指甲。

  眼看著葉子衿就要這麼尷尬的跪死在這裡的時候,葉子衿的貼身宮女繪箏突然走進來蹲下身對葉子衿哭泣,「小主,容華小主就算思念陛下,也不能連犯了心絞痛都不喝藥呀,若是傷了身體可怎麼好?」

  她對著沈絡連連磕頭,「求皇上就看在小主一片癡心的份上,勸勸小主吧!」

  葉子衿也趁此機會抬起頭,淚汪汪的看著沈絡。

  沈絡的指尖繼續在江采衣耳朵後面來回滑動,弄得她渾身發顫,卻又不敢躲。

  「好啊。」許久,沈絡懶洋洋的應了一聲。

  葉子衿立刻雙眼放光的從地上爬起來。

  「臣妾剛剛熬了好久的血燕烏骨湯,皇上陪臣妾一起用些可好?」

  葉子衿聲音如同黃鶯出谷,卻也不敢去拉沈絡的手,烏黑眼珠子滴溜溜的轉,一臉甜蜜,「陛下,那湯在臣妾的含章堂,現在回去喝還是熱的。」

  江采衣冷笑,這位葉容華就差沒把「將皇帝勾引回自己寢宮」幾個大字寫在臉上了。

  沈絡嘴角笑容溫和,長睫下的目光帶著一點極為隱蔽的不耐和嘲諷意味。

  江采衣眼觀鼻鼻觀心就像是個死的,抬眼就看到葉子衿興高采烈的跟著沈絡走出了蓬萊閣,末了,還扭頭給她一個得意洋洋的笑。

  「娘娘……」江采衣身邊的嘉寧姑姑淡淡走至她身邊,將她扶起身。

  「這算是什麼?在自己宮裡狐媚就算了,還到我們蓬萊閣撒野!」江采衣的貼身侍女秋菱憤憤不平的唾了一口,嘉寧姑姑橫了一眼她,這才閉嘴。

  江采衣抓著繡囊,站在洞開的風口,猛然抬頭,看著遠去的沈絡背後的黑髮,在夜風裡擺蕩垂落。

  遠處似乎有宮曲幽幽,九爪黃龍宮燈一線光線蕩漾,將他端坐的黃花梨木帝輦照的曲線畢露。他仰頭,梨花從他的身側飛灑過來,落上髮絲,纏在青絲中,透著水潤花汁的薄紅。

  而葉子衿沒有同坐帝輦的資格,小跑著跟在帝輦身邊。

  「娘娘,等到明天,只怕這件事各宮都會知道,咱們蓬萊閣還有什麼面子?」

  秋菱氣嘟嘟的小聲說。

  江采衣低頭,方才那一刻,她幾乎停止思考,這一刻心臟血液回流,某種模模糊糊的思路在心口緩緩清晰。

  她不能肯定沈絡對她們二人存著什麼心思,但是無論如何,她可以肯定,他絕對沒有善意。

  *******

  皇帝被葉容華憑藉一碗湯,從昭儀娘娘江采衣那裡纏走這件事,在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就已經傳遍了各宮。

  各宮包括內務府太監們都在隱隱猜度,這是不是說明,葉容華的皇寵就快要淩駕於昭儀娘娘之上了?

  天明時分,江采衣坐在自己寢殿裡梳妝,突然就看到秋菱一臉淚水迷蒙的打簾子進來,臉上還有掌括的痕跡。

  沒想到宮裡逢高踩低來的如此迅速,淡淡歎了一口氣,江采衣溫和的問,「秋菱,發生什麼事了?」

  秋菱哭哭啼啼的,將她在內務府的事情說了一遍。

  大約就是她去取江采衣的月例銀,剛好碰上了葉子衿的貼身宮女繪箏,那繪箏不僅僅是葉子衿跟前得臉的侍女,還是宮裡一位更衣小主────樓清月的親生妹妹。

  最近葉子衿風頭正勁,不少嬪妃都向她靠攏,這位樓清月,五六年前被沈絡臨幸過一次後就被扔在後宮裡,不知道晾了已經多少年。

  眼看著葉子衿得勢,樓清月迅速投靠了葉子衿,順帶著她的妹妹樓清箏也改了名字,喚作繪箏,跟在葉子衿身旁。

  繪箏氣勢淩人,正在得意的時候,看到秋菱就忍不住刻薄諷刺了幾句,言語污穢,話裡話外說昭儀娘娘沒本事得皇上歡心,昭儀的位子遲早要讓給葉子衿。

  秋菱氣不過,和她撕打起來,結果繪箏力氣大,內務府的太監們又不敢管,這才被打的一臉紅腫。

  江采衣聽了事情原委,卻並不表態,只是點頭示意嘉寧姑姑扶秋菱下去擦藥。

  *********

  「嗚嗚……嘉寧姑姑,你說,咱們娘娘怎麼是這個性子呀?」秋菱捂著紅腫的臉蛋哭泣,「咱們奴才就代表了主子,我為了娘娘和繪箏起爭執,怎麼娘娘一點為我做主的意思都沒有?」

  她咽了咽眼淚,扯著嘉寧姑姑的袖子咕噥,「別的主子一看奴才受辱,都會替奴才出氣,可是你看咱們娘娘……」

  本來沈默著給秋菱臉蛋上藥的嘉寧姑姑停下手,定定的看著秋菱,末了,淡淡歎了一口氣。

  「秋菱,」嘉寧姑姑開口,溫柔的問,「你希望主子娘娘對你好,還是對你淡淡的?」

  「自然是對我好!」秋菱搶著說,「聽說葉容華對她手底下的人就是一等一的好呢!繪箏的娘親前陣子生病,葉容華還把她自己的金簪子送給繪箏呢!其他的小儀、小媛主子也經常體恤自己的奴婢呢!」

  「是。那麼娘娘如果也對你這樣好,你會忠於娘娘麼?」嘉寧再問。

  秋菱點點頭,「那自然會!如果娘娘也對我這麼好,我必當忠心耿耿侍奉,誓死忠心!」

  「這就是了,」嘉寧姑姑淡淡的看著秋菱,「你還小,不懂得這宮裡的險惡。」

  在秋菱驚訝的眼光中,嘉寧姑姑娓娓道來,「解衣推食、略施小恩,對於宮裡的娘娘主子們來說,是最簡單的收買人心的手段。一把簪子、幾句暖心的話,對於這些高貴的主子娘娘們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傷不了她們半分,卻能輕易換的下人們的感恩戴德和以死相報,如果是你,你做不做?」

  秋菱愣愣點頭,似乎是漸漸懂了。

  「對於宮裡的主子娘娘們而言,最需要的就是底下奴才的忠心耿耿。如此在遭遇到大難的時候,這些受過主子恩惠的奴才們就會挺身而出,捨命護主、當主子的替罪羊。

  可是,自古以來,只有為主子而死的奴才,你可曾見過為奴才損傷自己的主子?在涉及到實際利益和自身安危時,主子們絕對都會把忠僕們推出去為自己遮風擋雨,而這些奴才們感念著主子昔日的恩德,定會潑出命去。

  你死了,你主子也只會再培養一批忠僕,她們或許會為你感傷一時,但絕對不會把你放在心上日日懷念。這些主子的好,歸根結底是為了換取奴才忠誠的便宜手段而已。在她們眼裡,自己才是最珍貴的,下人如果不對她們捨命相護就是不忠不義。」

  「姑姑……」

  「昭儀娘娘,心底很軟呢。」嘉寧姑姑細細替秋菱上好了藥,淡淡看著窗外的薄薄日光,「她對咱們淡淡的,是不讓咱們和她太過貼近。如此一來,如果發生任何差池,咱們和她主僕情分單薄,不會受到牽連。咱們雖然不能被主子愛著寵著,可是絕對會平平安安。這宮裡還有什麼比平平安安更珍貴呢?……娘娘是個明白人哪!」

  秋菱恍然大悟,「娘娘真的是為了咱們好。」

  「只是如此一來,娘娘自己幾乎沒有左膀右臂。所有的事情……她或許已經打定主意靠自己一個人了吧?」嘉寧姑姑搖搖頭,歎了口氣。

  秋菱憤憤不平的握緊拳頭,「這麼一來,難道娘娘就要這麼任憑其他幾宮來欺淩侮辱麼?娘娘可是眼下位份最高的嬪妃啊!」

  嘉寧聞言噗嗤一笑,「不,就我觀察來看,咱們娘娘,絕對不是一個好惹的主,只是……」她微微頓了頓,「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昭儀娘娘她,似乎總是非常悲傷的樣子。」

  她的悲傷藏在眼底,藏在明眸之後,不易察覺,卻那麼蒼涼。

  陛下,是不是也發現了呢?

  *******

  天璽帝十七年,北周年輕的天子在朝堂上又一次提出了北伐。

  朝堂上,權相蘇傾容默不作聲,對於這個提議既不反對,也不支持。

  然而,以北周慕容家為首的北周世族們卻開始了近乎於瘋狂的反對,滿朝文武進諫聲不絕於耳。

  反對的理由無非就是幾點:

  第一,皇帝北伐的目的不外乎是繼續打擊瓦剌殘餘勢力,可是自從七年前的那一戰之後,瓦剌在胭脂山外的部落已經幾乎被掃蕩平坦,目前對北周絕對無法形成威脅,沒有必要;

  第二,瓦剌部落東面邊境和南楚接壤,如果此刻發兵毫無還手之力的瓦剌,只怕會引起鄰國南楚的警惕,認為北周皇帝野心勃勃,兩國從此和平交好只怕會就此終結;

  第三,也是慕容家反對最有力的理由────打仗需要消耗巨大的錢糧,這涉及到了世家大族們的根本利益!

  幾日下來,沈絡的御案上光是進諫摺子就擺了厚厚一遝,沈絡連看都不看,指尖緩緩點在御案漆黑而光滑的桌面上,指尖豔紅一如蔻丹浸透的珊瑚。

  幾日以來的試探,終於讓他看清楚,北周的世族勢力囂張到了什麼地步。

  這些世族個個都有百年的根基,而慕容家更是盤根錯節。

  慕容家現任家主是慕容尚河,祖上有四世三公,在北周影響巨大,族中不少的長老就連先帝見了都要叫一聲叔叔伯伯,慕容家不僅僅把持著一股巨大勢力,甚至涉足皇帝後宮,北周連著幾朝的皇后都來自慕容家。

  目前,所有世族全部團結在慕容尚河周圍,唯他馬首是瞻。

  而且,戶部侍郎晉侯江燁,吏部侍郎葉兆侖更是慕容家的左膀右臂,對於慕容尚河忠心耿耿。

  蘇傾容坐在御書房裡,淡淡斂眉,托著光滑如玉的下巴看著他一手帶大的年輕天子,「皇上心中已經有了決定罷。」

  沈絡緩緩抬起雪白的眼皮,睫毛在玉一般的肌膚上投下長長的暗影,他微微仰頭靠在鎏金龍雕青鸞翔龍榻上,緋色綃金衣袖滑在手臂中央,彷彿安靜垂落的羽翼,豔麗而華貴。

  沈絡靜靜的看著蘇傾容,淡淡的說,「這仗朕一定要打。」

  蘇傾容眉角微微上挑,卻毫不意外。

  自打北周開國,世族勢力和皇權就不斷相爭,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若是這一次慕容世家成功逼沈絡妥協,那麼恐怕日後,這國家大事會不容皇帝一人獨斷乾坤。

  況且……

  蘇傾容淡薄一笑,起身走來御案邊,衣擺如同天晴過後的湖水,天羅地網,一切盡在籠罩漫天水色之中,沈絡看著他。

  「皇上,」權相伸手,按住了帝王的肩膀,指尖肌膚在細細花鬘枝羅紋理上摩挲,「皇上這次是……打算拈除慕容世家了麼?如此說來,這次北伐就是你的引子?」

  沈絡冷笑,「不,丞相。這次選秀,才是朕的引子。」

  他轉眸,長長的睫毛滑過蘇傾容清涼的指尖,西窗外鶯花爛漫,花枝春滿,佳木欣欣向榮,綠意和花香順著窗櫺融進來,陽光在地上照落出窗花精緻而曼妙的暗影。

  *******

  春光正好,楊柳在太液池旁低低垂著。

  北伐的提議遭到世族和群臣反對,慕容尚河一黨在朝堂上打足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準備和皇帝拉扯,哪知道,沈絡卻突然一連幾天都不再提北伐的事情。

  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慕容尚河浸淫朝堂多年,不可謂不老辣,可是這一次他卻完全搞不懂沈絡的意思。

  幾日過後,突然就有了奇怪的傳言。

  傳言,晉侯江燁的女兒江采衣極為受皇帝喜愛,寵冠後宮不說,連帶著江家也雞犬升天。

  老晉侯江華故去之後,江燁雖然襲了晉侯的爵位,可是他在官位上和老晉侯遠遠不能匹敵,在慕容尚河的竭力安排下,才坐上了戶部侍郎的位子。

  戶部侍郎江燁頭上還壓了一個戶部尚書殷瑞,殷瑞是丞相門生,只聽蘇傾容和皇帝調遣。因此,江燁雖然甚為戶部的二把手,實權卻並不算大。

  但是這一次,沈絡突然出手,將殷瑞調離,任命江燁接任戶部尚書,官升兩級!

  如此盛寵,江燁措手不及!

  不僅僅如此,沈絡還特別在帝都鬧市區繁華地帶賜給江燁一座豪華府邸,並賜江夫人宋依顏二品侯爵誥命夫人。

  江家在朝堂上一時間風頭無兩,人人交頭接耳,都說看來這位江昭儀甚得帝心。

  而同樣一起進宮的吏部侍郎嫡女葉子衿,雖然也很得皇寵,可是皇帝卻一點也沒有提拔葉兆侖的意思。

  江燁幾日裡連上朝,都能看到葉兆侖冷淡的臉色,就連慕容尚河的臉色,也有點不太好看了,因為慕容家的女兒這一次選秀並沒有選上。

  江燁心裡極為不好受,要知道慕容尚河對他的信任可是他在北周立足的最大依靠,無論如何,他也不能失去慕容尚河的信任!否則北周世家貴族的圈子就會從此將他排除在外。

  因此,江燁一日一日,更加頻繁殷勤的去慕容府走動。

  *******

  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雲斜。

  太液池碧波如頃,遠遠望去水天碧色,池邊的垂柳千條萬條綠絲絛,低下的枝椏垂在湖水上,輕輕撩起漣漪。

  江采衣帶著秋菱,慢慢沿著太液池踱步。

  秋菱聽了嘉寧姑姑的話之後,對江采衣好感與日俱增,便嘰嘰喳喳的在她身邊說話逗她笑。

  江采衣微微一笑,忍不住伸出手去,將這嘰嘰喳喳的小姑娘耳側沾著的柳絮拈下來。

  如果玉兒還活著,便是秋菱的年紀吧?

  閉上眼忍住心底絲絲崩斷了的抽痛,江采衣閉了閉眼睛,開始思考。

  進宮不是她的目的,而是她達成目的的手段。

  幾天過去,雖然她完全摸不透那位九五至尊,可是對於許多事情也漸漸摸清,這些事情可是她以前困在晉侯府時完全無法得知的。

  那晚,葉子衿借著一碗湯將皇帝扯走,分明就是在給她下戰書。

  江采衣對於她的無禮完全不生氣,反而,葉子衿的敵意讓她感到開心。

  因為,葉子衿她不僅僅是沈絡的嬪妃,更代表了吏部侍郎嫡女的身份。

  葉子衿對自己有敵意,也就表示了……吏部侍郎葉兆侖對江家有敵意。

  這是江采衣求之不得的事情。

  江燁的敵人越多,江采衣就越高興,必要時,她還可替江燁多樹幾個敵。

  「娘娘!」

  正在思考間,突然周福全遠遠的跑來,滿臉堆笑的領著一班人馬在江采衣面前跪下。「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周福全大禮參拜,身後的侍衛太監們紛紛對她單手點地單膝跪下。

  「娘娘,方才皇上下旨,晉封娘娘為正二品衣妃!」

  腳下彷彿響了一個炸雷!

  江采衣只覺得心頭裡發寒。

  她原本就是宮裡品級最高的昭儀,妃位之上,是從一品的夫人,再往上就是正一品的貴淑賢德四妃。她才剛入宮幾天,位份就三級跳……沈絡打算把她推上火坑上烤麼?

  秋菱一臉驚喜交集,連連對著周福全又是謝恩又是跪拜。

  江采衣淡淡跪下來,接了那分封的聖旨。

  周福全身後,是豐厚而精美的賞賜,一樣一樣的托在太監們的頭頂,蜿蜒了長長的一隊。

  昨夜下了春雨,地面還是濕的。

  春雨過後四周花葉愈加繁盛,一夜間花蕊紛吐。

  漫漫柳絮在天際紛紛揚揚,一樹梨花經了微雨沒有凋零萎靡,反而開得更加鮮妍,如凝了一樹的晨光霞影,動一動春光灩瀲。

  「娘娘,皇上不但晉了娘娘的位份,還連帶著提拔了晉侯爺呢!晉侯爺以後可是正二品的戶部尚書大人了!」

  周福全繼續報喜,聲音裡是掩不住的激揚。

  秋菱連忙再次道謝,湊在江采衣耳邊低語,「娘娘,這可是雙喜臨門的大好事呀!皇上不但對娘娘連封帶賞,而且還派周福全公公前來宣旨。周公公可是皇上的貼身總管太監,這是天大的恩寵哪!」

  江采衣緩緩抬眼,手心緊攥,心頭緩緩流過寒冰一般的水波。

  ────無論如何,她可算是找到紮痛江采茗的第一根針了。

  *******

  燎沈香,消溽署。鳥雀呼晴,侵曉窺簷語。

  蓬萊閣裡,整整齊齊擺著流水一樣豐厚的賞賜,浮光灩瀲。

  江采衣鮮豔的嘴唇彎出一個冷酷的弧度,招招手。

  嘉寧姑姑走上前來,就聽到江采衣柔和溫潤的聲音,「姑姑,皇上給的賞賜這麼多,本宮也不好獨享。麻煩姑姑你且帶幾個機靈點的太監,撿些好的送去晉侯府,賞給本宮的父親、母親和妹妹。姑姑,這可是本宮的一片孝心!」

  嘉寧姑姑心領神會,低頭下去。

  ******

  晉侯江燁和宋依顏僵硬著臉,迎接嘉寧姑姑和流水一般的賞賜。

  江采茗的臉色如同秋霜打滅的鮮花,低頭跪在地上,聽著嘉寧姑姑熱情洋溢的聲音,看著原本應當屬於她的各種珍貴禮物。

  春花花瓣落在石板地上,嘉寧腳踏過去,踩碎了一片片柔紅。

  「侯爺!恭喜侯爺賀喜侯爺!今兒個咱們娘娘被皇上親口封了衣妃,賞了這許多東西。娘娘特地吩咐奴婢,將皇上賞賜的東西撿好的送來侯爺府邸,這可是咱們娘娘的一片孝心呢!」

  嘉寧大聲笑道,「侯爺、夫人、縣君,領賞吧!」

  雖說東西是江采衣送來的,但歸根究底是皇帝賜的,於是晉侯府上下紛紛跪地領賞。

  宋依顏白著臉頰跪地,扶著女兒微微顫抖的身子,十指不由暗扣身下華貴的刺繡襦裙。

  這個江采衣,哪裡是孝心?分明是來誅心!

  她李代桃僵,頂了本應該屬於江采茗的恩寵,還轉頭來府裡大肆炫耀!

  淚水猛然衝上眼眶,江采茗木然抬頭,就看到嘉寧姑姑妖妖挑挑的將每一件賞賜遞到江燁和宋依顏眼前觀賞。

  一樁樁、一件件,都在昭示帝王榮寵。

  本來應該,屬於她的榮寵!

  有血腥氣從喉中蔓生,陽光怎麼那麼刺眼,千絲萬縷的柳,在頭頂颯颯如同淩厲的綠色皮鞭,抽的她渾身發疼。

  「侯爺你看,你看這八寶如意金枝點翠簪,是咱們北周宮裡最好的匠人手藝!說到這個,奴婢就想起來,皇上經常在晨起的時候親手為娘娘梳髮簪花呢!」

   嘉寧的笑聲那麼模糊,那麼故意,手指頭捏著那根簪子在江燁眼皮子前反復晃悠。

  「還有這石榴鴛鴦蜀錦,整個宮裡滿共就得了十匹,皇上一口氣全都賜給了娘娘!」

  繼續笑,繼續炫耀。

  「這個這個,瞧瞧,一絲棉絮都沒有的翠玉鐲子。據說是用上古和氏璧雕琢來的,奴婢常常聽到皇上稱讚娘娘皓腕如雪呢!」

  嘉寧姑姑笑的渾身花枝亂顫,彷彿是春日花朵上鬧騰的蜂。

  嘉寧似乎沒有察覺到江燁、宋依顏和江采茗異乎尋常的沈默,巧舌如簧,將帝王的愛惜鸞寵以添油加醋的方式大聲笑出來,笑意盈盈,如同綿裡藏著的毒針。

  「侯爺呀……」說完之後,嘉寧姑姑喝了一口水,對江燁福身,「咱們宮裡還有一位葉容華小主,是吏部侍郎的嫡長女。不過,她可沒有咱們衣妃娘娘受寵!奴婢聽說……皇上剛剛給侯爺您提了戶部尚書?恭喜恭喜,這可是吏部侍郎大人沒有的榮耀呢!」

  她高聲笑道。

  江燁聞言一震,眸子如同冰般寒冷!

  這個嘉寧姑姑,話裡話外暗指他江燁能坐上戶部尚書的位置,都是仰仗著江采衣的功勞!

  鐵拳握緊,江燁死死咬緊了牙,江采衣……竟然如此羞辱他!

  嘉寧姑姑目光笑吟吟掃過江燁的鐵青俊顏,轉身拿起一支珍珠髮簪,面對江采茗。

  她微微笑道,「這位就是素有才名的福瑞縣君吧?娘娘特地吩咐要將這根簪子賞給你呢!」

  嘉寧款步走去,一面將那髮簪插上江采茗的髮髻,一面連聲讚歎,「侯爺府真是好風水,一連出了三個女兒,都是有才有貌的妙人兒呢!今日奴婢才算是開了眼界,天下竟然有這麼才貌雙全的姑娘……可惜,侯爺的小女兒江采玉當初更加才動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呢!如果三姑娘還在,只怕是封個縣主都嫌不夠的,卻偏偏沒這緣分,早早就故去了。唉,如果奴婢能見上三姑娘一面,就是立刻死了也甘願啊!」說罷,嘉寧還拿絹帕擦擦眼淚,很是傷感的模樣。

  一番話落地,不僅是江燁,宋依顏和江采茗的臉同時白了。

  這位姑姑一番話左劈右削,就像一把浸了砒霜的刀,同時戳的他們三人鮮血淋漓!

  ……一連出了三個女兒……就是在暗諷宋依顏無能,堂堂的晉侯府連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江燁無後!

  ……江采玉更加才動京城……是在暗諷江采茗雖有才名,但是遠不如故去的一位六歲小姑娘厲害,江采玉雖然已經故去多年,名聲在京城可是一點兒都不減!

  ……江采玉封個縣主都嫌不夠……是諷刺她江采茗本來只是名庶女,若不是江采玉去得早,這縣君之位恐怕還輪不上她!

  寥寥數語,竟然是將他們三個人全罵進去了。

  江采茗沈默著,忍受著嘉寧姑姑將那根鑲嵌著巨大東珠的髮簪別在她的頭上。

  心底彷彿有一把鐵爪,長著尖利的生鐵指甲,將她胸口跳動的心臟呼啦啦扯下一層血皮。

  那麼多年前,春水昭昭,將曲江映照的好像扭曲蜿蜒在地上的銀河,淙淙喑啞。

  河水上飄著盞盞粉紅透潤的蓮花燈,燈中心一苗一苗橘色火焰,順著流水緩緩流動,盛世繁華,燈火輝煌,人如織,笑似煙。

  她心中的美少年就那樣站在舟頭,一手伸入水波,掬起猶帶水滴的睡蓮……這是她看到他的第一眼。

  御花園裡暖風處處,年輕而美豔的帝王,一身緋色,烏髮披散坐在湖心亭,選秀的那天滿宮闕都是香氣,帝王一根手指點向她,讓她渾身都感到軟酥酥的溫馨和開心……這是她見到他的第二眼。

  兩眼定一生,她從此桃源誤入,不知身在何處。

  進宮的那一晚,她是真的將自己當做一個幸福的新娘,對著銅鏡細細描畫,只希望站在皇帝面前的,是一位絕色的佳人。

  那一晚,她本來多麼歡喜。

  長睫發抖,淚珠子一顆一顆,彷彿佛祖手上斷了線的珠子,一顆又一顆,硌得她心口生疼生疼!

  世間竟然有人狠毒無恥若此!

  江采茗渾身發抖,閉起眼睛,掩住淚水,掩住眸底的傷。

  *******

  「茗兒,你吃些東西吧……」

  閨房深處,桌上一點燈花澄黃。

  宋依顏親自捧著熱粥,很是心疼的站在女兒身邊,忍不住淚水連連。

  自打嘉寧姑姑回宮之後,江采茗就不吃不喝,將自己關在閨房裡。

  桌上鋪展著白紙,江采茗不理睬宋依顏,只是捏著畫筆,一筆一筆勾畫,只求能畫出帝王絕色的容顏。

  漆黑的,微微上挑的美豔鳳目,隨春意流轉,一伶仃漫漫風情。

  修長的手指形狀那麼美好,靜靜停在袖口,彷彿摸著春風柳葉。

  一襲黑髮披散下來的時候,宛若月下徐徐綻放的牡丹搖曳,他坐在滿目壓天壓地的梨花間,花瓣順著髮絲滑落在衣擺上,無法形容的華貴豔麗。

  「我畫不來……」

  小小嗚咽流出嘴角,江采茗失神的扔下畫筆,苦笑著將臉蛋貼在未乾的墨蹟上,那悲傷在燭火中緩緩流淌,「娘親,皇上的樣子,我畫不來……」

  江采衣,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

  宋依顏看著女兒的模樣,心底氣血上湧,心疼的渾身都在發顫。

  她扶起江采茗,定定望進女兒的眼睛,「茗兒,吃飯。」

  「娘……」

  「娘不能讓你這麼消沈下去,咱們想辦法,一定還有辦法將你送去皇上身邊!」

  江采茗眨著淚汪汪的大眼睛,扯著宋依顏的衣角,期待的望著她。

  宋依顏冷笑,「江采衣不是送禮給你麼?這些賞賜原就是皇上賜的,明日你父親要去御書房對皇上謝恩,咱們可以想想,讓你父親帶什麼謝禮去獻給皇上!」

  ************小劇場*********

  很久以後,沈絡搞定了江采衣,蘇傾容搞定了蒹葭。

  囡囡:驚!蒹葭,你、你變女人了!

  蒹葭:囡囡,從今以後咱們就是好姐妹了。

  囡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1 01:25 AM

第十二章 暗流
  
  這一夜,江采茗和宋依顏細細合計,使勁了心機手段就為明日博得帝王一個關注。

  這一夜,江燁如同往日一般先去了慕容尚河府邸議事,然後才回府。

  這一夜,被冷落了多年的更衣樓清月終於憑藉投靠葉子衿獲得了帝王一夜寵倖,給她加封了正七品常在。日上梢頭的時候,樓清月行走在太液池的春光裡,萬分得意。

  這一夜,會有多少人睡不著覺?

  月色裡寒鴉的羽翼滑過陰淡月色,拖曳著長長的黑羽,雖然是春夏交替的季節夜間露水依然帶著絲絲寒薄。

  江采衣站在蓬萊閣門口,指頭扶著門框,看月光一點一點流逝,朝霞染上了禁宮的瓦簷,綠幽幽的琉璃瓦鍍上琥珀的淡金色,在紅色霞光中對比鮮明強烈。

  江采衣沈默無語,嘉寧姑姑也不睡,在她身後遠遠站著。

  風吹著,將永巷落地的葉子捲入蓬萊閣小院,貼著地摩挲,發出沙沙的粗糙聲響。

  江采衣看著葉子落地,又看著葉子被風吹走,好像悠悠孤帆,帶走悲歡離合,柳枝千絲萬縷的飄著。

  *********

  明日,江燁就會來書房謝恩。

  江采茗癡戀沈絡多年,無論如何都會抓緊這個機會,到時候她會使出什麼手段邀寵呢?

  采衣覺得孤獨,寒冷。

  唯獨心口那裝著銀髮的繡囊,沾了體溫在胸口靜靜垂著。

  這一次,沒有人幫她,沒有人在她哭泣的時候伸出柔軟清涼的手臂,用柔滑的銀髮將她包裹,蒹葭……

  采衣搖了搖頭,竭力將心底疼的發酸的悽楚和思念咽下去。

  思考,她需要思考。

  她要整治江家,就必須先在宮中立足,也就是說,她必須首先在沈絡身邊立足。

  那麼,她就首先要搞清楚,沈絡對於江家的態度是什麼。

  不管她自己心裡怎麼想,目前,她在皇帝眼中,絕對是和江家綁在一起的。

  就目前來看,皇帝對江家和葉家的態度截然不同,這一點也很明顯的表現在了對於她和葉子金的分封上。

  ────論母家,戶部侍郎江燁和吏部侍郎葉兆侖品級相同,但是她是妃位,葉子衿只是個容華,品級差了二級。

  論容貌,葉子衿和她不相上下,而且更有一種嬌憨姿態,分外討人喜歡,皇帝沒有理由如此偏心。

  ────只有一種解釋,皇帝是在抬舉江家。

  可是,皇帝又為什麼要抬舉江家呢?

  吏部掌管官員審調升貶事宜,乃是廟堂中樞最核心的衙門,重要性遠非戶部可比。她一個戶部侍郎的女兒,怎麼會淩駕於吏部侍郎的女兒之上?

  江采衣皺眉,將最近發生的事情又細細梳理了一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江燁升任戶部尚書,掌握了戶部實權,反之,葉兆侖的頭上還壓著吏部尚書閆子航。閆子航是沈絡親手從沒落貴族中提拔上來的,對皇帝忠心耿耿,和北周其他世家大族關係冷淡,決然沒有放權給葉兆侖的可能性。

  對了……江燁和葉兆侖,都是明面上的世族一派,只對皇帝一個人效忠,也等於是皇帝的對立面。

  莫非……皇帝是覺得江燁能力不俗,打算拉攏他?

  江采衣搖搖頭,否定了方才的想法。依照她對自己父親的瞭解,皇上無論怎麼拉攏江燁,江燁也不會轉身投靠皇權。

  因為江燁是慕容尚河提拔起來的,又在世族支持下承襲了晉候爵位,他必須忠於慕容家!而慕容家是多麼鐵板一塊,沈絡不會不清楚。

  如此想來,皇帝應該沒有打算拉攏江燁,也不打算重用他。

  如果皇帝真的看重江燁,恐怕應該如同對待吏部尚書閆子航一樣,不將江燁暴露在過度的皇寵之中,只是暗地裡私授實權,將人保護的很好,那才是真的重用。

  想著想著,頭頂上飄下細細的雨。

  反正是春日,雨水很柔細,也並不冷,落在肌膚上反而有點溫潤的感覺,被雨水一落,思路竟然是越來越清晰了。

  吏部以尚書最高,其次為侍郎,由於葉子衿只封了四品容華,連帶著葉兆侖在吏部也抬不起頭來,官員們向來捧高踩低,只怕葉兆侖在吏部會被越來越架空。

  葉子衿雖然也頗得皇寵,但是葉兆侖並沒有因此獲得任何好處。

  ……又恰好在這個時機,沈絡將江燁提拔為尚書,更是打了葉兆侖的臉。

  皇帝這一舉一動,都是明顯擺出了打壓葉兆侖、抬舉江燁的架勢!

  據說最近吏部爭權鬥狠十分嚴重,皇帝這一舉措,就是在替吏部尚書閆子航撐腰,順便敲打吏部侍郎葉兆侖。

  最近葉子衿爭寵爭得厲害,未必沒有替自己父親出力的意思,葉子衿越著急,就越說明,葉兆侖在前朝的日子不太好過。

  葉家在朝堂上步履艱難,和江燁的平步青雲形成巨大反差。

  葉家也是忠於慕容家的百年世族,他們能夠服氣江燁的好運氣麼?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慢慢想著,江采衣覺得自己似乎抓到了一絲絲蛛絲馬跡。帝王的心計她不敢說能夠猜到,卻也能夠窺探到冰山一角────皇上絕對,是打算分化北周世族,並且打算從葉兆侖身上開刀。

  只是,他打算怎樣分化?

  對付了葉兆侖之後,是不是就準備對付江燁了?

  以後,皇帝還會有什麼舉措?最近,他又提出了北伐……

  這些事情,就不是一個江采衣所能猜出來的了,帝王心術縱橫陰深,遠遠不是她所能窺見,她需要猜測的,只是皇帝對於江家的態度。

  嘉寧姑姑走上前來,「娘娘一夜沒睡,去歇歇吧。」

  *******

  午後,江采衣如同往常一樣,在太液池邊漫步。

  秋菱那丫頭向來懶散,江采衣也不願意叫起她,便任憑嘉寧姑姑跟在身後,一起緩緩走著,倒是有了一份恬淡的心情。

  空氣是安靜的,春日也是安靜的,所有的女兒鬥爭也都是安靜的,顧著賢德不妒的名聲,使盡手腕圖一個師出有名,殺人於無形。

  腳下一痕湖水蕩漾,是從太液池引來的小湖,江采衣不禁微微出神。

  她喜歡這池湖水,彷彿融化的玉,那麼像旭陽的湖,那麼像那片她再也碰觸不到的山水。

  江采衣散步的地方向來偏僻,才走至一處幽幽小徑,就看到一個探頭探腦的宮女。她一看到江采衣,立刻脖子一縮,轉身要跑。

  嘉寧姑姑眉頭一擰,最見不得這些鬼鬼祟祟的東西,立刻大喝,「站住!」

  那宮女抖著身子跪下,還不停向身後看,似乎是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宮女身後,是一片門簾一樣濃密的柳枝,透出絲絲亮光,隱隱約約那片柳枝之後有人在說話,語調清脆,聽起來像個女兒家,只是話音高昂,分外不可一世。

  嘉寧看了看江采衣,江采衣點點頭,示意去看看。

  那宮女跪在地上讓開路,江采衣伸手,撥開了那濃濃綠色的垂柳。

  入目是擴大的浩渺的太液池,這時候正是春好時節,煙波清綠,湖邊的杏花、桃花和梨花爭相繁盛,錯落色彩光華耀目,紅白明豔,水汽朦朧在花枝上,彷彿染紅了一道道薄薄的霧。

  湖邊立著一隻精緻的高腳貴妃榻、一方石桌,上面擺著小四方雕花鑲珠貝的紅木的小几,上面鋪著蘇州小卷、玫瑰蒸糕、綠玉椰子卷、韭菜水晶蝦仁小盒子、以及一盞上好的血燕燕窩。

  一位明豔嬌媚的女子斜身靠在貴妃榻上,身後是三三兩兩的侍女,身姿弱柳。而她身旁的侍女們很是做作的替她扇著扇子。

  真正吸引江采衣視線的,是地上跪著的男子。

  他瘦骨嶙峋,肩胛的突起明顯浮現在薄薄的白衣上,形狀彷彿蝶翼。

  湖水碧波,映著白瓷一般的肌膚,他跪在貴妃榻前,在陽光燦爛的水幕裡,就有種剔透乾淨的風情。

  男子生的一張單薄如紙,端正清雅的面孔,雖然沒有多秀麗,好在耐看,他睫毛微微垂著,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但這些,都不是吸引江采衣注意的地方。

  ……這個男子,有著一頭雪白的髮。

  他彎身匍匐著,額頭抵上地面,似乎要被自己濃重的黑影蓋住,宛若孤涼的鶴,一頭白髮蜿蜒轉折在背後,將空氣都劃出了蒼涼和淡薄。

  江采衣定定站住,攥緊了手。

  白髮,湖面。

  恍惚間,就回到了旭陽的山水間,一個笑吟吟的銀色腦袋就在她滑落水面的時候露出來,露出一個春光明媚的笑,說,姑娘,我是蒹葭。

  蒹葭。

  陽光掠著水面照在眼底,將男子的白髮照出一種近乎於銀色的光澤。

  胸口的繡囊,幾乎灼燙了皮膚,在那一剎那,江采衣幾乎落淚,伸手隔著衣衫撫摸著胸口微微凸起的繡囊,雪白手背上冒出點點汗珠,心底彷彿有熔岩在湧動,燒灼。

  蒹葭。

  我以為,我已經把你藏好了,藏在那樣深、那樣深的心底。

  可是在這樣繁華的宮廷,豔麗的花海中,這樣一個相似的背影,就能讓我如此痛楚麼?

  嘉寧姑姑的聲音打破迷障,在江采衣耳畔回蕩,「娘娘,貴妃榻上躺著的,是今早剛加封的常在樓清月小主。」

  緊跟著她補充了一句,「昨日,皇上召了她侍寢。」

  唔……就是那位投靠了葉子衿的更衣麼?江采衣收回思緒,淡淡問,「那跪在地上的是誰?」

  嘉寧姑姑回答她,「那個,奴婢記得……好像是蘭芳院的選侍畫蘭公子,許多年前被皇上臨幸過幾次,也就放在一邊了,他不經常出來走動的。」

  江采衣沈默許久,才一字一句的緩緩問道,「嘉寧……他的頭髮,為什麼是白的?」

  **********

  畫蘭公子,本來有著一握綢緞般黑漆漆的長髮。

  嘉寧說。

  說不出心中那種顫抖而不由自己的感覺,江采衣定定站在陰影中,一瞬不瞬的看著畫蘭────是什麼,讓他白了一頭烏絲般的髮?

  「畫蘭選侍,這塊地方是我們常在小主看上的,這麼好的天,我們小主要在這裡休憩,你要是長點眼色,就快離開,免得掃了我們小主的興!」

  一個削肩蛇腰,俏生生的婢女叉著腰振振有詞的插著腰在畫蘭面前數落。

  畫蘭睫毛微微顫動,卻不搭腔,只是手指收了收。

  他手心攥了一個柔軟的布包,一角散開,竟然落下幾片梨花瓣。

  看到梨花瓣,那婢女笑的更加尖銳刺耳,「喲!聽說當初,畫蘭選侍就是因為在樹下埋梨花而巧遇陛下,才得了幾日寵倖罷?怎麼,您還想再玩一次這招?」

  畫蘭不支聲,只是動作很慢很慢的,將落地的梨花瓣收回布包。

  那侍女見他不搭腔,從鼻子冷哼一聲,伸出繡鞋來踩住了他的手指!

  侍女雖然嬌小,力道卻也不輕,腳底扭了幾下,就讓他的手指踩到淤青。

  畫蘭的手指那麼蒼白,幾乎和梨花一個顏色,滲著紅紅血絲。

  「夠了!」

  江采衣再也看不下去,從陰影中走出來,冷聲呵斥。

  樓清月和那侍女一看到衣妃娘娘,頓時臉色青紅慘白。那侍女連忙鬆開踩踏畫蘭的腳,砰咚一聲跪下,而樓清月則是彎了身子,不情不願的給江采衣屈膝行禮。

  「衣妃娘娘萬安。」

  畫蘭緩緩抬頭,一片梨花雨裡,他聽到有輕輕腳步聲,慢慢行來。

  年輕的白髮男子本來就跪著,他沒有起身,只是緩緩從面對樓清月的方向轉跪回來,對著江采衣跪著重新行禮,聲音淡雅,「衣妃娘娘萬福,奴才畫蘭參見衣妃娘娘。」

  江采衣聽說過宮裡有幾個不甚得寵的公子,但是沒想到,竟有這樣一個的男人。

  他的腰肢瘦弱,俯身跪下去的時候,彷彿一折就斷的紙鶴,有一種哀傷而素色的安靜。

  「樓常在好興致,大中午的在這裡教訓畫蘭選侍?」江采衣冷冷道,示意身邊的嘉寧將畫蘭扶起來。

  方才那俏奴婢芙濃兒急急一福,「稟報衣妃娘娘,我們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了,這會兒想在湖邊乘涼歇一會兒,哪知道畫蘭公子非要在這裡摘花挖坑,打攪我們小主休息。」

  她故意把「服侍皇上」四個字咬的很重,就看到樓清月姣美的面頰上浮起紅暈和一絲得意。

  嘉寧心中暗歎,這個樓清月,幾年都不得皇上看一眼,才復寵了一日就如此做派,還暗暗頂撞正二品衣妃,真是個蠢的。

  江采衣冷笑,「原來這太液池是跟著樓常在你姓的,你來了,別人就得走。」

  樓清月面色一涼,站直身體正要還嘴,就聽到嘉寧姑姑怒喝,「放肆!衣妃娘娘可曾讓你平身?」

  樓清月大驚,迅速瞄了一眼江采衣的臉色,這才鐵青著臉重新福身。

  七品常在對二品妃子行禮,需要曲彎膝蓋,保持極為辛苦的半蹲姿勢,連一絲晃動都不能有,否則,就能被拿住不懂規矩的把柄當場發落。

  樓清月半蹲了許久,發現江采衣一直沒有叫她平身的意思,不禁弱不禁風的嬌呼一聲哎喲,然後軟軟的跌坐在地上。

  一旁的芙濃兒連忙機靈的伸手將樓清月扶起,著急又心疼的連連念,「小主!小主昨日服侍皇上累壞了,犯了一早上頭暈呢!這會兒又跌倒了,皇上知道了還不知道怎麼心疼呢!」

  嘉寧姑姑彷彿沒看見這主僕兩人的聯手演戲,對著江采衣柔柔一福,「娘娘,樓小主犯頭暈,娘娘可要將咱們宮裡的瑞腦香賞些給樓小主?」

  江采衣眉角一揚,似乎是茫然的問,「瑞腦香……什麼瑞腦香?」

  嘉寧哎呀了聲,似乎有些著急的提醒,「就是皇上賜給娘娘的瑞腦香啊!娘娘前幾日接連侍寢,皇上心疼不過,就命人將內務府最好的瑞腦香一股腦兒全賜給娘娘了!這會兒樓小主犯病,怕是內務府拿不出好的瑞腦香給樓小主呢!娘娘看你這記性……怕是皇上賜的東西太多,娘娘你一時記不得也是有的。」

  這一番話明昭暗示了衣妃娘娘才是真正受寵的那一個,身份高貴不說,皇寵更是豐盛,哪裡像她樓清月,眼皮子淺薄的沒見過好東西,才得了一日皇寵就洋洋得意。

  這話說的樓清月臉色鐵青,咬牙切齒,連臉上看似恭謹實則炫耀的笑意都掛不住了。

  這時候已經過了午休時間,太液池旁來回走動的太監宮女都多了起來。

  遠遠的,宮人們就看到衣妃娘娘在發落樓清月,不禁互相交頭接耳,雖然都不敢過去,可是也遠遠看著,聽著。

  樓清月素來是個心氣兒高,但頭腦簡單的,深深呼吸了幾口氣,一臉不忿都寫在臉上。

  江采衣垂眸,掃了一眼她擺在小幾上的豐盛點心,「樓常在,你吃的這些點心,怕是過於奢侈,超過了七品常在的規制了罷?本宮記得,一個小小常在,血燕可是不准上桌的?」

  樓清月一臉倔強的跪地,硬邦邦的說,「這是葉容華送給嬪妾的!」

  呵,拿葉子衿來頂她?

  江采衣可不怕葉子衿找事,只怕她找的事太少。

  江采衣笑吟吟的彎腰,親手將樓清月扶起來,口吻甚是溫和,「樓常在快快請起,血燕既然是葉容華送給你的,本宮自然不好干涉。葉容華做事穩妥,一定是先稟報過皇上才會將血燕賜給你,本宮只是個二品衣妃,哪裡敢和皇上的旨意或者宮規過不去呢?」

  樓清月大驚!臉色慘白,手腳冰涼,軟著身子慌忙重重跪下去,「衣妃娘娘饒命!」

  說著說著淚水都迷糊了一臉,將豐美的妝容糊化了,狼藉斑斑。

  ……這個衣妃娘娘竟然是個如此笑裡藏刀的!

  葉子衿送她血燕本來也不是件大事,自然不可能為這屁大點的事兒請示皇上,可是……這件事的確超過了宮規!

  衣妃說她自己不敢和皇上以及宮規過不去,就是在暗指葉子衿和她樓清月在和皇上宮規過不去!

  擅自做主,淩駕皇權!

  這事兒要是被如此煽動,往大了說,殺頭都嫌不夠!

  樓清月這次是真哭了,嚇得使勁兒磕頭。

  江采衣冷冷的看著她,袖口中的指頭捏成拳。她最是見不得這種拿著權勢就作踐別人的,真真和宋依顏一個德行!可是……

  「起來吧,這件事本宮就當沒看見。」

  江采衣淡淡的說,就看那芙濃兒扶起樓清月。

  樓清月連連道謝,將桌子上的血燕撤了,狼狽的離開,走到遠處,樓清月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江采衣,眸中閃過一絲惡毒和得意。

  哼!

  衣妃,你別得意,過不了幾天就有你的好果子吃!

  *******

  「娘娘,你就這麼放過樓常在了?」嘉寧有絲不解,扶著江采衣的手臂。

  江采衣微微皺起眉頭,「姑姑,我覺得不對勁。」

  嘉寧不解,轉頭去,就見到江采衣若有所思的看著人來人往的太液池。

  「姑姑,你不覺得奇怪麼?我這幾天散步的地方一向偏僻,為什麼樓清月整治畫蘭公子,會這麼巧會被我遇上?」

  「這……」如此想想,的確不對勁。

  「方才那宮女鬼鬼祟祟的,明顯就是想引咱們來太液池邊,要本宮親眼目睹這一幕,和樓清月起衝突。而且……」江采衣頓了頓,「那樓清月不過承寵一日就如此囂張放肆,固然是她本性蠢笨。可是,她應該不會笨到不明白,才剛剛承寵就驕奢肆意,只會惹得皇上厭棄,她為什麼要光天化日的選在人來人往的太液池邊和本宮起衝突?」

  嘉寧姑姑倒吸一口涼氣,手指頓時有些發冷,「娘娘,你的意思是……」

  「她是故意的。並且,她想要這一幕被許多宮人看見,所以本宮不能發落她,落了她的圈套。」

  許久,江采衣輕輕的說。

  這件事細細想來十分蹊蹺,就算是她今日懲治了樓清月,也是有理有據、師出有名,即使落下一個悍妒的名頭,也無傷大雅。沈絡向來無意關注後宮的爭風吃醋,這點小動作在他眼皮子底下連半點兒波瀾都激不起來。

  所以……那位葉子衿,究竟想幹什麼?

  *******

  「畫蘭選侍,你受驚了。」

  遠遠看著樓清月離開,嘉寧連忙扶著畫蘭坐在桌邊,斟上一杯熱茶。

  畫蘭低眉斂目,一頭雪白的頭髮搭在雪白的衣衫上,彷彿陽光裡快要化去的春雪。

  他靜默而冷淡,只是緊緊抓著手裡的布包。

  「娘娘,」

  畫蘭推開嘉寧遞上來的熱茶,淡白色的唇瓣翕動,「娘娘,畫蘭可以走了麼?」

  他說話的時候,睫毛輕輕顫動,彷彿快要斷裂的羽翼。

  嘉寧見他如此不識趣,看了一眼江采衣,卻見江采衣一點不悅的神色也沒有。

  宮城裡的梨花開得如火如荼,那麼茂盛,蔓延得如同白色火焰,這個男子單薄而卑微,腳下是細雪一樣軟軟的落花。

  「你的……」江采衣只覺得無法言說的酸楚而哀傷的柔軟充溢心中,忍不住沙啞出聲,「你的頭髮,為什麼是白色的?」

  畫蘭聞言抬頭,眸子是墨水般的黑。

  他抱緊了懷裡裹著梨花瓣的布包,「因為皇上。」

  畫蘭聲音小小的,「奴才八年前侍奉過皇上,只是或許不討聖上喜歡,幾年下來頭髮也就白了。」

  所以,那一頭青絲如雪,是因為思念麼?

  畫蘭垂著眸子,可是江采衣直覺感到,他說的是真的。

  會有多麼深重的思念和痛楚,才會讓一個人形銷骨立,白了一頭黑漆漆的長髮,數著朝陽和彎月,日日等待著心愛的人?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幾年的日日月月,又是怎麼熬下來的?

  「可是……你只服侍了皇上幾日而已……」江采衣喃喃,卻被畫蘭打斷。

  「幾日就夠了。」

  他說。

  幾日就夠了。

  柔軟的白髮在風裡飄動,白色的衣,白色的臉,白色的梨花,天地一色,只剩下一片乾淨澄澈的純白。

  果然,愛上一個人,幾日就夠了。

  蒹葭。

  江采衣眉目染上了濕潤,她蹲下身,看著眼前一片雪白的男子。

  「你和我的……朋友,都有一頭白髮。」她說。

  畫蘭並不領情,依舊淡淡,恭敬卻疏遠,「娘娘,請恕畫蘭冒昧,畫蘭雖然以男子之身委身皇上,但畢竟是一個男人,不打算投靠娘娘和六宮嬪御爭寵。」

  江采衣完全不介意,只是蹲著身子看他,語氣裡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悽惶,「沒關係……沒關係……本宮也不需要人投靠,本宮……」只是捨不得你受苦,被人欺辱。

  她靜靜看著他,低頭眨去眼底的淚水。

  原來,她是如此想蒹葭啊。

  原來,只是一個有著一頭白髮的人,就能讓她如此心疼,捨不得看他痛苦,一點都捨不得,她模模糊糊的想。

  抬眼望去,太液池邊道路幽幽,無數道路在繁華間鋪展。

  可是,當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無論世間哪一條路,蒹葭,我都不能與你同行。

  ……

  「娘娘,奴才要去葬花了。」

  許久許久,畫蘭出聲。

  江采衣蹲坐在地,仰頭看著他站起身,深深的,深深的看著對面的男子。

  畫蘭緩緩對她折腰,然後決絕走開,不曾回頭。

  「畫蘭公子每年都在太液池邊葬花栽樹,這裡梨樹多了好幾棵,都是畫蘭公子種下的。」嘉寧歎了一口氣,在江采衣耳邊說。

  「姑姑,吩咐內務府的人,多照拂他一點。」

  嘉寧皺眉,「娘娘,畫蘭雖然也是皇上的鸞寵,可是畢竟是男人,最好不要走的太近。」

  「我知道……我知道。」江采衣喃喃的,手指在廣袖中攥的冰涼而發疼,「可是,就是想要對他好一點。」

  *******

  「該死的衣妃!竟然擺那麼大的架子!也不過是個戶部尚書的女兒,竟然對我如此羞辱!」

  華麗宮室裡,嬌美的女子氣勢洶洶的抱起一隻巨大的魚戲蓮葉青花瓷瓶狠狠摔在地上,滿臉煞氣!

  「小主……小主你小點聲啊!」芙濃兒被飛濺的瓷片嚇得尖叫一聲,連忙跳開,驚慌失措的阻攔樓清月瘋狂的打砸。

  又摔了幾個瓷瓶,樓清月也累了,這才氣咻咻的任芙濃兒扶著在大椅上坐下。

  桌上對面坐著一位端莊秀麗的姑娘,面帶笑意,比樓清月冷靜萬分,不是繪箏又是誰?

  「清箏,你快把我今日的羞辱報給葉容華小主!」樓清月頭上的金枝雀兒急急點,颯颯如雨,就如同她驚怒交加的心情,咬牙切齒的說。

  「姐姐,你忘了,我如今是容華小主的奴婢,喚作繪箏。姐姐還是不要叫我的本名為好。」她淡淡提醒。

  樓清月正在氣頭上,哪裡管得了這些,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葉容華小主究竟是怎麼打算整治衣妃的?」

  繪箏緩緩品了一口茶,問道,「姐姐,今日衣妃娘娘可是替那畫蘭公子出頭了?」

  「那是自然!她替那狐媚子出頭,好多人都看到了!」

  「這就行了,」繪箏冷冷一笑,「最近,你再多整治整治那個畫蘭,最好讓衣妃越同情他越好。等待時機成熟,葉容華自然會安排機會告他們一個往來親密,穢亂後宮的罪過。」

  樓清月聞言不但沒有喜色,反而狐疑的看著妹妹,「這麼簡單?穢亂後宮可是大罪狀,如果沒有確切的證據而隨便捕風捉影,被衣妃反咬一口,倒黴的可是咱們。」

  繪箏聞言一震,連忙垂下眼瞼擋住眸中黑幽幽的暗光,「姐姐不必擔心,葉容華小主自有計較。」

  樓清月繼續狐疑,「葉容華不會是打算讓我當那出頭鳥,和衣妃娘娘起衝突吧?如果惹怒了衣妃娘娘,誰來保護我?」

  繪箏聞言立即抬眼冷冷的看著姐姐,「姐姐既然投靠了容華小主,就最好不要隨便猜疑小主!姐姐你忘了?你被皇上扔在後宮,一扔就是五六年不聞不問,是容華小主把你給救出來,這才有了重獲皇寵的機會!後宮裡面,幾年見不到皇上、發瘋寂寞的人多的是,姐姐你不願意做,容華小主自然找得到別人做!」

  樓清月聞言渾身一顫,縮了縮身子,五年的清寒寂寞,被人人作踐的日子她一點也不願意回想。

  繪箏見她神色放軟,便放下嚴厲神色重新掛上了笑容,軟軟的握住樓清月的手溫言軟語,「姐姐你放心,我跟在容華小主身邊,自然會為姐姐處處留心的,我可是你的親妹妹,難道還會害姐姐麼?」

  樓清月遲疑的看著妹妹,終究還是緩緩的點了頭。

  繪箏嘴角的笑意,曖昧而模糊。

  *******

  「娘娘,晉侯爺今日進宮謝恩,皇上請娘娘去御書房伺候,也好和侯爺相見。」

  才回到蓬萊閣,周福全就親自來傳旨,命江采衣御書房覲見。

  江采衣神色一整,笑著點頭謝了恩。

  ……終於來了。

  今天的事情可真不少。

  窗外的春光,漸漸偏向了夏日的豔烈。

  *******

  此時已經過了午時,未時也過了一半,江采衣在嘉寧的伺候下重新梳了妝。嘉寧的手很巧,將她的長髮挽在頭頂,盤出將散未散的飛仙髻,以幾朵精緻的翡翠綠蓮花固定住,晶瑩剔透。

  江采衣默默的,打開胭脂盒,點了一點嫣紅,在眉間。

  「娘娘真的很喜歡在眉間點朱砂呢!」嘉寧不明就裡,只覺得這樣一點嬌紅,有種俏皮而精緻的感覺,不禁稱讚。

  江采衣並不解釋,只是微微一笑,將身上淺白漸染綠的衣裙撫平。

  她站在那裡,看起來嬌柔而純潔,

  「走吧。」

  *******

  御書房連著帝王寢宮西側,裝飾的並不奢華,倒有種江南庭院的清雅。

  赤色宮牆長影橫垣,梨樹枝條被雪白沈重的花朵壓低,如綿白輕盈的雲朵接天連地。

  偏生這萬千梨花旁栽著一叢叢清脆竹枝,風吹過便有如同沙沙的低啞作響,淡淡竹葉的翠綠色彷彿攙在雪中的碧玉,絲絲涼苦的氣息生生沖淡了芳香的梨花味道。

  御書房半開不開,周福全躬身守在御書房門外,一排黑衣侍衛手執長刀長劍,整整齊齊在階下相對而立,硬生生把竹葉清雅、花香優柔的御書房院子站出了殺氣森森的味道

  這些黑甲衛全部都是從蘇傾容的私兵,如今的北周軍裡挑的拔尖的,江采衣平時見不到軍人,如今一看才有些背脊發寒。這樣真刀真槍明火執仗,威懾力不可謂不強大,任何官員腳踏入御書房之前怕是都要抖三抖。

  江燁要進御書房,走的是前庭通向御書房的一條路,面對御書房大門。

  而江采衣進御書房,是從後宮穿過來,面對御書房後門。

  所以在進入御書房之前,她和江燁兩人是不會打照面的。

  遠處周福全公公看到江采衣,急忙恭恭敬敬的彎著身子迎過來,笑著對她說,「衣妃娘娘且等等,晉侯大人還在外宮等候,皇上這會兒正在召見吏部侍郎大人,一會兒就好了。」

  沈絡這會兒正在召見葉兆侖?

  江采衣心裡一動,問道,「敢問公公,皇上何時召見葉大人的?」

  周福全呵呵一笑,恭順笑道,「娘娘,其實也不算是召見。皇上不過今兒個一時興起,傳葉大人小談個話而已,只有半刻鍾。」

  半刻鍾?

  江采衣捏了捏裙擺,突然想起來之前周福全曾經和她傳旨,說沈絡召見江燁,安排的時間是整整三刻鍾。

  仔細琢磨這個時間點,她才驚覺到,沈絡召見葉兆侖用半刻鍾,而召見江燁卻打算用三刻鍾,這是一種什麼暗示?

  一個是吏部侍郎,一個是戶部尚書,地位都是舉足輕重的,可是皇帝分配給他們的時間卻有如此大的差異?給江燁多出的這兩個半刻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皇帝的重視程度!

  這個時間點的把握極其微妙,並且很有智慧。即使是短短的兩個半刻鍾,對於官員們而言,也有著舉足輕重的含金量。

  ……葉兆侖只怕是要更加嫉恨江燁了吧?

  沈絡這一手挑撥,不可不謂殺人不見血,毫無聲息卻立竿見影!

  *******

  才想著,就見到御書房後門打開,葉子衿一臉泱泱的走出來,同時,前院也聽到侍衛佩刀的伶仃響動,可見是吏部侍郎葉兆侖也離開了。

  原來,葉兆侖和葉子衿,也是同時被召入御書房的麼?

  葉子衿一臉懊喪,看來皇帝對她沒有給太多好臉色,她身後跟著侍女繪箏,手上捧著一蠱已經放涼了的燕窩,估計是獻給沈絡的,不過看那樣子,皇帝肯定是一口都沒動過。

  約莫葉兆侖是被訓斥了罷……聽說最近吏部幾個貪官活躍的很厲害,大肆貪污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可是,吏部尚書閆子航卻不理不睬,任他們鬧騰。

  皇帝生氣,卻並不斥責閆子航,而是把葉兆侖召來訓斥,這位吏部侍郎大人,只怕心裡是又惱火又委屈呢。

  江采衣只覺得自己腦子完全轉不過來……吏部尚書閆子航放任貪官鬧騰,其實就是沈絡在暗地裡放任貪官鬧騰,而此刻,陛下又把葉兆侖叫來訓斥,是什麼意思?

  沈絡絕對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一個非常明確的目的,甚至,是有好幾個目的!

  任意猜度聖意是非常危險的……何況,江采衣想來想去也摸不到一絲頭腦,只好暗暗歎氣作罷。

  可是還沒等她整理好思路,就看到葉子衿領著繪箏,冷冷的走過來。

  葉子衿今日打扮的分外嬌媚,一條淡粉色的百蝶穿花百褶石榴裙,頭上戴著一隻精美的包銀鏤刻紫水晶花冠,烏髮上纏繞著細小又罕見的玫紫色鮫珠。

  葉子衿剛剛在皇帝那裡碰了釘子,又親耳聽著父親被訓斥,這會兒臉色十分不好看,行至江采衣身側的時候,十分草率的行了個禮,連嘲帶諷的冷哼,「聽說今天衣妃娘娘在太液池邊教訓了樓常在?」

  呵,看來這件事果然是葉子衿有心為之,才不過片刻功夫,她教訓樓清月的事情已經傳遍後宮了,只怕沈絡也已經耳聞。

  江采衣不回答,微笑著看她。

  嘉寧姑姑在一旁慢吞吞的說,「容華小主,教訓兩個字只怕是用的重了。我們娘娘哪裡是教訓?不過是提醒那位樓常在,為人處事要小心宮規、不要僭越罷了。」

  葉子衿冷笑道,「是是是,娘娘說是提醒就是提醒,娘娘一番提醒,可是把樓常提醒的在寢宮裡怕的一直哭呢!」

  葉子衿重重說著,得意的看了一眼周圍驚訝互換眼色的太監宮女們,只怕這句話說完,更一步坐實了江采衣悍妒、惡毒狠辣的名聲了罷?定要這話傳開來!

  嘉寧繼續笑道,「小主您又錯了,遇見樓常在的時候,衣妃娘娘身邊只帶了奴婢一個人而已。倒是樓常在身邊,光是替她擺血燕燕窩的人就有三四個,論陣勢也該是我們娘娘被嚇哭吧?」

  提到燕窩,葉子衿心頭一跳,又見嘉寧似乎有將燕窩的事情抖出來的意思,不禁狠狠瞪了嘉寧一眼。想起方才父親在皇上面前灰敗的臉色,又聯想到江家未來的得意,她不禁狠狠咬牙,「人多有什麼用?衣妃娘娘權傾六宮,誰敢跟衣妃娘娘嗆聲?」

  江采衣聞言,仍是穩穩站在那裡,心裡暗歎息一聲,微微抬高了聲調,「葉容華,本宮如今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二品妃子,哪裡就稱得上權傾六宮?葉容華這麼說,是想陷本宮於不義麼?」

  葉子衿臉色一白,她身後的繪箏卻多嘴冷笑,「衣妃娘娘謙遜了,娘娘嫵媚豔麗,容貌堪比褒姒、妹喜。江燁大人能平步青雲想來也是托了娘娘的福,娘娘如此手段,權傾六宮也是遲早的事。」

  ……把她比作烽火戲諸侯的褒姒、紂王的妹喜?諷刺她是禍國妖姬?

  江采衣睫毛微微一壓,低聲問嘉寧,「這個侍女,是不是在內務府打傷秋菱的那個?」

  嘉寧暗暗點點頭。

  江采衣立刻轉頭提高聲音,直透御書房,「這話此言可說岔了,當今皇上是明君聖主,哪裡會被一個小小的女子左右?只有昏君聵主才會被女色所惑!你這話……可是把皇上一起罵進去了?」

  江采衣的聲音無比清脆,婉轉高揚。

  葉子衿臉色煞白!繪箏更是嚇得渾身抖如篩糠,她倆方才只顧著諷刺江采衣,卻忘了她們幾人就在御書房門外,剛才江采衣那麼大的聲音,書房裡的陛下一定已經聽到了!

  江采衣冷冷的看著她們主僕二人,揚聲又補了一句,「自從皇上治世以來,賞罰分明,妹妹到底是諷刺本宮是褒姒妹喜,還是在罵皇上是夏桀之君?」

  葉子衿渾身發抖,牙齒打顫跪地,「三言兩語,姐姐就要給妹妹扣個大罪狀麼?」

  江采衣見好就收,閉口不言,微笑看著她。

  話說到這個份上,皇上不罰,是不可能的,葉子衿說什麼都沒有用。

  果然,此刻御書房門打開,沈絡面帶笑意,歪頭抱著手臂靠在門框上,笑吟吟的看著江采衣和葉子衿,顯然是聽得正在興頭上。

  *******

  一剎那,梨花是如此豔烈。

  陽光從玲瓏花枝和繁華空隙間緩緩流過。

  帝王修長的身子下托著長長的輕紗衣擺,沈絡的衣衫並不豔麗,反倒是清素的異常,素淡的玄色壓著緋色,只是下擺極暗的銀線繡了寫意婉轉、酣暢淋漓的一段梅花,舉手投足間就彷彿深夜的水面泛起了一點映著月光的浪。

  漆黑長髮比女子的更加柔軟順長,如同春日陽光下曬暖絲緞一般柔潤,將散未散的垂落在一側,隨意挽了個髻,髮簪是白玉的,沒有一絲花紋。

  緋色袖子壓上嘴唇,沈絡輕轉漆黑的睫毛下勾了朱紅的眼,淡淡微笑。

  「衣妃。」

  他喚,眉梢眼角一段風流,唇邊似笑非笑恁般多情,語調轉折纏綿,柔和的讓人發顫。

  江采衣身體瞬間緊繃,整個庭院裡的空氣也漸漸稀薄,她能聽到身邊葉子衿的小聲抽息。

  色能殺人,一點不假。

  頭暗暗疼了起來,心臟也畏懼的縮緊,江采衣就算平日腦子能轉一百個圈,這會兒也覺得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從脊柱上攀沿,寸寸在絕世美貌的帝王腳下匍匐。

  沈絡表情十分悠閒,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江采衣,然後親自走來伸手將她扶起,甚是親密的半攏在懷抱裡。

  他的氣息還是那樣淡淡的海棠香,未曾被滿院子的梨花沖淡,衣袍清淺的摩擦到她冰涼的手,江采衣不禁哆嗦了一下。

  沈絡的手壓在江采衣肩膀上,指頭修長白皙,形狀美好,連五片指甲都修得整整齊齊,紅潤光滑,尖處一點,殷紅妖魅。

  似笑非笑的看了看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葉子衿,沈絡微笑,揚了揚手,「葉容華出言不遜,掌嘴五十。」

  葉子衿大驚!要知道,她堂堂一個宮妃,如果在御書房跟前被皇上罰了,還是被掌嘴,豈不是連續幾天都要頂著一張紅腫的臉?她的臉面在各宮面前只怕是要丟盡了!

  葉子衿淚涕連連,膝行上去,卻是拉著江采衣的衣袖哭道,「衣妃娘娘饒了嬪妾吧!嬪妾一時嘴快得罪了衣妃娘娘,希望衣妃娘娘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要和嬪妾計較!」

  這一番話不可謂不惡毒,分明賜她掌嘴的是沈絡,葉子衿卻來求江采衣,如果江采衣不向皇上求情,那麼她必定落個刻薄寡恩的名頭。

  紅粉女兒的金戈鐵馬向來藏在柔弱淚水和紅袖中,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何況,江采衣明顯感覺到,身後的皇帝帶著看好戲的態度,只看她怎麼處理。

  江采衣咬咬牙,微微掙開沈絡的手臂纏繞,恭敬無比的向著皇帝行禮,「皇上,葉容華是個女兒家,身嬌肉貴,哪裡禁得住掌嘴五十?方才,不過是後宮姐妹笑鬧罷了,葉容華年幼無知,定是無意衝撞陛下。」

  她重重咬住「衝撞陛下」和「年幼無知」幾個字,迅速撇清自己,讓所有人聽明白────葉子衿衝撞的人是沈絡,而非她!況且,進了宮做妃子的人,怎麼說也有十七八歲,哪裡是「年幼無知」就可以饒恕的?

  葉子衿沒想到江采衣如此滑溜,淚水連連的抬起頭,祈求的看著沈絡。

  沈絡眼睛一彎,差點笑彎了腰,低垂著長長的睫毛,將江采衣一把拉起來緊緊的攏在懷裡,甚至將形狀優美的下顎下壓,抵住江采衣的頭頂心,十分親密的姿勢,明擺著是替江采衣撐腰。

  男人修長有力的手臂禁錮著她,又是如此美絕天下的人物,江采衣晃神了瞬間,就感覺到沈絡的手臂親昵的環在她的腰間,穩穩的手勢和淡淡的體溫。

  沈絡顏色鮮豔而形狀優美的嘴唇輕輕抵在她的耳後,卻沒有親吻,只是微微的吐著氣。

  「那你說怎麼辦呢,愛妃?」

  他湊在她耳垂邊問道,氣息拂的她一陣酥癢,簡直是調情。

  這種姿勢實在是讓她難以清醒思考,江采衣努力整頓昏聵的神智,好久才穩住有些發抖的嗓音,清脆的說,「皇上……葉容華妹妹到底不是有心,皇上就免了她的罰吧……」

  葉子衿神情一鬆,還沒放心下來,就見江采衣撒嬌一樣小手扯了扯沈絡的衣袖,語調軟而清甜:「……可是……陛下,葉容華這做派畢竟對皇上聖名有損……繪箏姑娘作為葉容華的貼身侍女,教導扶持主子是分內之事,葉容華出言不遜就算是她的過錯,那五十掌嘴,就且讓她替葉容華領了吧。」

  看著繪箏剎那間烏青烏青的臉色,嘉寧姑姑心頭暗暗冷笑。

  只怕衣妃娘娘本來的目的就是教訓這個繪箏,替秋菱出氣罷?雖然這嘴沒有打到葉子衿臉上,可是貼身侍女被掌嘴也夠沒臉了。這一對主僕沒那個手段氣性,卻還偏要和娘娘過不去,不是找死麼?

  沈絡優美的眉毛一揚,幾個黑甲侍衛心領神會的走上前來,將繪箏拖至道路一旁,連拖帶扯的按跪下,不由分說揚手就打!

  繪箏莫名其妙挨著掌,一嘴的血,委屈萬分,卻也無可奈何,只跪在庭院裡嗚嗚哭泣。

  黑甲侍衛和太監不同,是蘇傾容一手培養的精銳,幾十斤的鐵甲穿在身上都彷彿沒有重量一般,手勁哪裡是一般太監可比?每一巴掌都扇的結結實實,一下過去就是皮開肉綻牙齒掉落,別說五十下,五下就讓繪箏癱軟在地昏了過去。

  葉子衿氣得渾身發抖,卻礙於皇帝在跟前,不能發作,只得將指甲狠狠掐入掌心!

  江采衣!你就囂張吧!過幾天就讓你身敗名裂,死在這禁宮裡!

  沈絡完全沒有興趣觀刑,一副看一眼都傷眼睛的樣子,全神貫注的垂下頸子,淡淡伏在江采衣耳畔很小聲的低笑,「愛妃,如何?拿朕當槍使,可還順手?」

  語調異常溫柔,裡面陰冷的寒意卻讓江采衣腳都發軟!

  他發現了!他果然發現她方才是故意引他出來,借他的手教訓葉子衿!

  什麼都瞞不過他。

  沈絡輕笑一聲,並不追究,只是親昵的將她拉入御書房,關上了房門。

  「別慌,等會兒你父親就來了,嗯?」

  美麗的黑眉輕挑,沈絡俯下身,在她小巧的紅唇上淺淺吻了一口。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16-5-31 01:49 AM

第十三章 眷寵(上)

  御書房通向前朝的路上,是一整條白玉青龍篆刻白玉大路,路面上的浮雕上一分分龍爪、鳳翼、雲朵、山河、葉脈皆絲毫畢現,鬼斧神工,這條路是前朝臣子通向御書房的必經之路。

  皇帝召見江燁的時間雖然定在未時,江燁還是提前了整整一個時辰就等在御書房庭院的路外,以防皇帝突然興起提早傳喚他。

  就這麼站著,江燁聽到男子沈重的腳步聲,一抬頭,就看到葉兆侖正從御書房出來。

  葉兆侖面色蠟黃,灰頭土臉,連帶著走路姿勢都萎靡了幾分。

  方才在御書房裡,皇上狠狠訓斥了他一番。

  原因無他,吏部出了幾個大貪官,而且貪的十分愚蠢,鬧得沸沸揚揚。吏部尚書閆子航尋了個由頭置身事外,皇上有心維護閆子航,又要出氣,便將他召來一頓狠削,話裡話外的意思竟然是問他吏部侍郎的位子是不是坐膩了?

  這位皇上訓斥人從來不會大聲怒喝,反倒是悠悠閑閑語調柔和,只是吐口而出的話聽似婉轉卻極為嚇人,短短半刻鍾,葉兆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虛脫了。

  他舉起袖子擦腦門上的冷汗,一抬頭竟然遇上了等待召見的江燁。

  江燁看到葉兆侖,連忙迎上去,恭敬無比的向著葉兆侖拱手,「兆侖兄……」

  他以二品尚書的官位和四品侍郎的葉兆侖以兄弟相稱,便是十分的做低伏小了,甚至帶著明顯的討好意味。

  原因無他,葉兆侖雖然官階在他江燁之下,但葉兆侖是北周世族葉家的現任家主!

  葉家和江家一樣,都是效忠慕容世家的大家族,但是,江燁在北周世族中的地位卻遠遠不如葉兆侖。

  北周的世家大族們基本都有百年的根基,不僅實力雄厚,更仗著家族古老而十分自傲,個個自詡百年簪纓世家,具有很大的排外性。

  葉兆侖雖然資質一般,但畢竟是葉家上任家主的正經嫡子,而他江燁……只是老晉侯收的義子,沒有血緣,因此在世族中間很受歧視和猜忌。

  ……一個旭陽鎮子出來的賤民,也想躋身於北周貴族圈?

  江燁雖然號稱是現任江家家主,事實上,許多世族根本就看不起他!

  當初是慕容尚河力推江燁成為新任晉侯,否則只怕他根本無法在北周世族圈子裡立足。

  ……他不能得罪任何一個世族家主。

  因此,雖然葉兆侖最近對他百般不待見、各種冷嘲熱諷,江燁還是一味退讓,對葉兆侖十分恭敬。

  葉兆侖心情正壞,他最近在吏部連連受挫,女兒葉子衿在宮裡也不如江采衣得寵,不由得心裡對江燁的恨意又多了幾分。

  哼……一個旭陽賤民,靠著討好慕容老坐上晉侯的位子,女兒又在後宮狐媚惑主!

  葉兆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冷冷的看了一眼江燁,甩袖就走。

  他並不給江燁還禮,甚至連一聲「下官」都不屑於說。

  雖然他官職並不如江燁,可是在葉兆侖心裡,自己才是正統貴族,面對著江燁的時候有著濃濃的優越感。

  江燁眸子裡抹過一絲惱怒,但是還是無奈的又拱了拱手,站在原地送走葉兆侖,深深歎了一口氣。

  由於江采衣得寵,葉兆侖最近在慕容尚河身邊沒少挑撥離間,說江燁野心勃勃,只怕是要推自己女兒做皇后!

  北周的皇后向來出自慕容家,為的就是讓每一任皇帝都能有慕容家的血統。而這一次選秀,慕容家女兒落選,慕容尚河對江燁也是心有不滿的,只是嘴上不表現罷了。

  現在無論如何,他不能得罪北周任何一個世族,更要牢牢抓住慕容尚河的信任!

  江燁在江采衣被冊封為妃的第一晚就趕忙造訪慕容尚河的府邸,很是表了一番忠心,才在慕容尚河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倉惶回家。

  偏偏皇上似乎是嫌對他的寵信還不夠似的,緊接著又是升官、又是賜豪宅。

  江燁只能一次次趕往慕容府,頂著葉兆侖的冷嘲熱諷和慕容尚河的斥責,不停表達對慕容尚河的忠誠。

  慕容尚河年紀已有七十,目光雖然渾濁卻絲毫不減精明,江燁數次硬著頭皮發誓,一定會推辭掉皇上御賜的豪宅。

  官位他不能推辭,可是這宅子,他是萬萬不能接受的!

  他最近皇恩太過隆盛,已經惹的其他世家貴族眼紅,平白遭到排擠了!哪裡敢再接手一座豪華宅邸日日炫耀?!

  所以今天,江燁來御書房見沈絡,除了謝恩之外,更有兩個目的:

  第一,將江采茗的禮送到皇帝手上,引起皇上注意;

  第二,堅決推辭沈絡賜給他的京城豪宅。

  捧著手裡的漆盒,江燁在周福全的引導下,走入了御書房。

  *******

  御書房地上鋪著厚厚的柔軟地毯,梁上掛滿了精巧的彩繪宮燈,結著絢爛的綢子,帝王坐在御案後面,左右擺設著一人高的雕花盤絲銀燭臺。

  銀龕裡摻著香料,整個大殿中彌漫著一種溫暖和煦的醉人氣息。

  光線明淨,書房兩側放著幾排青枝纏花瓷缸,十分小巧,幾朵含苞待放的睡蓮靜靜安養在瓷缸裡,小豔疏香最嬌軟,陽光透過薄薄的絹紙窗紗透進來,碎金般洋洋灑灑。

  江燁大禮參拜之後,抬起頭,就看到了御案之後斜斜靠坐的帝王和他身畔的江采衣。

  沈絡手腕托著頰側,長長的頭髮沒有梳成髮髻,而是挽在肩頭,墨染的流泉一般,從月白的紋路上流瀉而下,漆黑的頭髮上枕著一截皓腕,猶如桃花冉冉盛放,那般嫵媚豔麗。

  他微微垂眸,似乎是非常感興趣的把玩著江采衣的手,修長五指如同凝脂一般玉白,卻又柔韌剛硬,交纏著女兒家的嬌軟柔荑,隱隱透出絲絲曖昧氣息。

  江采衣站在沈絡身邊,垂頭不語,十分乖巧的模樣,只是唇上一點微微濕潤腫脹,十分顯眼。

  ……顯然在他進來之前,皇帝和江采衣很是唇齒纏綿了一陣。

  想起茗兒在家中臉色慘白,氣息奄奄的模樣,江燁就覺得胸口怒氣略略湧滾!

  今早出門前,茗兒抖顫著捧著裝著禮物的盒子,珍而重之的遞給他,發白的粉唇翕動著,卻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一串串落淚。

  他上了馬車之後,都能看到茗兒跪在家門口,殷殷渴盼,望著他馬車的車轍。

  茗兒……柔弱無辜良善的茗兒,好像冬日淅淅瀝瀝的小雨,純淨透明,她本應該入宮陪伴在君王身邊,享盡榮華富貴和帝王的寵溺。

  為什麼?江采衣這個做姐姐的,竟然如此惡毒,如此折磨羞辱這樣柔弱無依的茗兒!

  江燁暗暗冷斥著江采衣,卻似乎忘記了,這個站在帝王身側,單薄而倔強的影子,也同樣是他的骨血。

  是他的髮妻拼命為他生育的骨血!

  他只顧著暗斥江采衣陰毒,卻絲毫也不反思,他這個做父親的,可曾給過這個女兒一絲一毫的溫暖?

  他的心裡只有那柔弱善良的二女兒,卻忘記了自己如何讓自己的長女嘗盡了人間至痛至苦,失去了一個又一個最愛的親人。

  ******

  沈絡極其敏銳的發現,手中江采衣的指頭微微一顫。

  ……嘖,究竟是個小姑娘罷了,半點心思都藏不住。

  紅唇微微上挑,密密長睫搭下來,沈絡越發溫柔的纏緊江采衣的指頭,江家長女和父親關係冷淡,他自然是有耳聞的。

  只是,是真的麼?

  ******

  一番拜謝、君臣寒暄過後,江燁獻上了江采茗準備的禮物,一個紅檀青鳥鏤空漆木盒子,放在沈絡的御案頭。

  沈絡漫不經心的將手放在漆盒蓋子上,卻並不打開,而是淡淡嗯了一聲。

  江燁本來正琢磨著怎麼趁機跟皇帝提起江采茗的事,卻被沈絡冷淡的動作弄得很尷尬,有些不知所措。

  江采衣站在一邊,透過側面看到陽光鍍上沈絡優雅豔麗的側面和緩緩上勾的鮮豔嘴角。

  沈絡開口問江燁,愛卿新接手戶部,交接可還順利?

  江燁連忙回答順利。

  還沒等江燁回答完,沈絡就淡淡啟唇打斷他,說最近吏部幾個貪官鬧騰的很凶,愛卿你可要把戶部看緊了。

  江燁連忙點頭,正打算接著皇帝的話頭往下說,沈絡卻又換了問題,笑著問:愛卿,新宅子住不住的習慣?

  江燁腦子轉不過來,慌忙組織語言準備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沈絡卻迅速拋出了另一個新的話題,話題切換極其迅速。

  許多問題江燁還沒有想好如何應對,皇帝就已經把話題跳開了。

  江采衣看著父親腦門上越來越茂密的細細汗珠,不禁心裡暗暗一抽,悄悄看了看沈絡,只覺得他的手段實在深的可怕。

  皇上說話的時候,語氣並不嚴厲,甚至可以說是難得的柔和。但是你如果被他柔和的語調弄懵了那就完蛋了。皇帝語速並不快,但是雲遮霧罩的提出一堆問題,並且個個話題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把江燁徹底搞昏,所有思路均被打亂,極度不知所措,也極度不安。那麼接下來,無論江燁原本想說什麼,只怕都會受到情緒影響很難組織好句子。

  這一番言語交鋒下來,江燁大概已經昏昏沈沈,原本十分的精明也只有三分了。

  果然,江燁臉色泛起青黑,話語也開始不流利。

  沈絡唇畔笑意越發明顯,於御案上微微傾身,把玩著江采衣的手指,似乎是非常漫不經心的對江燁笑道,「江愛卿,朕今日看你越發清瘦了。是不是平時不太顧惜身體,下朝之後也忙著和諸多愛卿處理政事?」

  江采衣只覺得頭皮上每根頭髮都豎了起來,萬萬沒有想到皇帝的第一個問題就如此兇險!

  這句話可不是閒話家常,這位皇帝向來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做一件多餘的事!

  這看上去是個很簡單的問題,實際上暗藏殺機:

  ────如果江燁回答自己非常積極,勤勤懇懇,下了朝也和各位大人打成一片,玩命處理各種政事,那他基本上就完蛋了。這可不就表示他私底下在拉攏大臣、結黨營私麼?真真是不得好死的罪!

  ────可是如果江燁回答,他下朝之後就什麼都不幹,賦閑回家風花雪月,那也就是自己罵自己消極怠工。那江燁這個戶部尚書還要不要做?一樣完蛋!

  江燁腦仁兒發麻,冷汗順著背脊淌落,思考良久還是沒有好的答案。

  末了,他咽了口口水,期期艾艾的說,「啟稟皇上,微臣剛剛接手戶部,最近事情多,所以清減些也是有的……」

  江采衣微微皺起眉頭,暗暗冷笑。

  江燁的回答,等於是將皇帝的問題繞了過去,他自以為聰明,其實正犯下大錯!

  帝王提問,做臣子的就一定要正面回答,哪怕會得罪皇帝也不要緊!繞過問題只會讓皇帝覺得油滑精明,猜忌更重!

  御書房的門半開著,此時突然閃過紅光一角。

  江采衣抬眼一望,訝然發現半開門外站著一個十分美麗的紅衣女子,也不知是何時來的。

  那女子面若銀盤,杏眼桃腮十分美豔,胸前的抹胸開的很低,隱隱露出豐滿飽滿的雪白乳房,似乎隨便一掐,就蜜汁四溢,讓人看了就情生欲動。

  女子不僅容顏美麗,更有一份異域風情,她和侍衛一樣站在御書房外側,十分恭謹的低著頭,唯獨一雙大眼睛含情帶笑,很是精神。

  她表情高傲,卻完全不會惹人反感,反倒有種茂盛年華少女的耀眼任性,看在人眼裡只覺得明媚鮮妍,彷彿這般青春年華就該有這般理所當然的張揚。

  江采衣分神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十分茫然。

  在這個當口,為什麼會突然跑來個美人,還站在御書房門口?

  沒有皇上的命令,沒有女人可以站在御書房門口的,這位女子是來幹什麼的?

  莫非是皇上的新寵?

  不太像啊!

  這個問題江采衣來不及思考,就聽到沈絡笑聲兀然一收,突然傾下身體,話鋒如劍單刀直入的問江燁,「江愛卿,你對朕打算北伐瓦剌這件事怎麼看?」

  江燁大驚,頭上來不及擦去的汗被風一吹,冷颼颼的發寒!

  糟糕!

  皇上已經接連幾日不曾提過北伐,他和慕容尚河都以為皇帝已經將這個心思擱下了,早已經放鬆警惕……哪知道陛下竟然會突然提起!

  毫無防備!

  如此突然!

  沈絡淡淡的垂著雪白眼皮,看著江燁青紅交雜的臉色冷笑,「江愛卿你啞巴了?有什麼想法,說說看。」

  ……老天!這才是皇上今天召他談話的真正目的吧!

  方才東拉西扯了一大堆,其實都不在正題上!

  江燁手心發寒,迅速在心裡百般合計。

  北伐這件事,他是無論如何必須反對的!

  因為一旦打仗,就要動用大批戶部和國庫的錢糧,這些錢糧雖然表面上屬於皇室,實際上卻屬於北周世族,被慕容尚河牢牢控制著,如果大肆抽錢,就會極大損傷世族們的利益!

  況且,北周世族們已經過慣了好日子,都想要安享太平不願意打仗。

  於是江燁整合心情,盡力平靜的侃侃而談,「皇上,臣認為,北伐這件事,實在不可行!」

  沈絡懶懶搭著十指,「哦,怎麼說?」

  江燁拱手,「回聖上,理由有三:

  其一,陛下北伐的目的不外乎是繼續打擊瓦剌殘餘勢力,可是自從七年前的那一戰之後,瓦剌在胭脂山外的部落已經幾乎被掃蕩平坦,目前對我北周絕對無法形成威脅,沒必要;

  其二,瓦剌部落東面邊境和南楚接壤,如果此刻發兵,只怕會引起南楚的警惕,認為我北周野心勃勃,兩國從此和平交好只怕會就此終結;

  其三,打仗需要消耗巨大的錢糧,對於我北周實在負擔太大啊!」

  這三個理由沈絡已經在無數的摺子上見過,都已經看膩了,他聽得十分平靜。

  江燁卻說得十分惶恐,不斷窺探陛下的神色,嘴巴越發乾巴巴的,到最後越來越小聲。

  沈絡並不打斷江燁,而是耐心聽完,末了笑吟吟的曲起長指微微扣動著御案漆黑的桌面,發出奪奪的好聽聲音。

  沈絡微微抬起素色的衣袖壓著唇角,眸底彎彎,隨意半綰的青絲繚繞蔓延,使得那個笑如煙如霧。

  「那麼朕來提幾條想法。」

  沈絡將背脊靠在椅背上,身體微微彎斜挨著江采衣,他的體溫冷而涼薄,帶著好聞的海棠香氣。

  然後江燁聽到帝王陰柔動聽的聲音:

  「第一,瓦剌現在不形成威脅,不代表他們以後不形成威脅。不趁現在剿滅,難道還讓他們休養生息五十年?」

  「這……」江燁汗津津的,完全無法反駁。

  「第二,南楚同樣遭受瓦剌侵犯騷擾多年,我們只要不碰觸南楚國境,南楚又有什麼話說?何況百年前南楚和北周就是一國,我北周先祖的骨骸,還埋在他們南楚呢!打完瓦剌派個公主嫁去南楚和親,兩國交好不是問題。」

  「是、是……」江燁臉色極其難看,完全無力反駁。

  「那麼最後,錢的問題────」

  「陛下!」涉及到這個關鍵問題,江燁頓時目放精光,極其清醒的抬起頭來,語調用了十分的力量, 「陛下!我北周現在絕對沒有足夠的錢支撐這一場仗!」

  沈絡眉角一揚,緩緩的坐直了身體。

  江采衣屏住氣,此時算是終於聽明白了:瓦剌也好、南楚也好,全是幌子,對於這場戰爭,皇帝和世族們真正的交鋒點在錢上!

  反復拉扯過後,這場談話終於到達了問題核心!

  「江愛卿,」沈絡的聲音低沈好聽,一字一頓的微帶上揚。「你身為戶部尚書,不會不知道戶部有多少存銀罷?朕記得今年的歲入有一億兩呢,嗯?」

  聽到這句話江燁眼眸驟亮,緊張感一掃而光,他滿面紅光十分自信,嗓音裡面也帶了許多鏗鏘有力,「陛下!戶部的存銀多少和可供支配的銀子多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

  沈絡交握著十指,靜靜等著他說,面色平靜。

  可算是抓到了話頭,江燁相信自己在財政這方面比皇帝更有話語權,於是打開話匣子侃侃而談,「陛下,今年戶部歲入雖多,可是打這場仗至少需要約兩千萬兩!今年戶部歲入有一億兩不假,可是要花錢的地方更多,單是工部那邊需要的錢就入不敷出了啊!」

  江采衣聽到這話心裡一跳,迅速轉頭去看皇帝。

  沈絡眸光微動,神色不變,反而微微一笑淡淡問,「哦?愛卿說說,工部那邊都有哪些地方需要花錢?」

  江燁連忙回稟,「陛下,工部今年要修興安渠、鎮義渠、國豐渠,還有晉州的煤礦,房州的鐵礦,鞍山的銅鐵礦,都需要開採冶煉……」

  江燁為了說服沈絡,恨不得身上長夠八張嘴,他說的越詳細,沈絡嘴邊的笑容也就越發明顯。

  唉!

  江采衣暗地裡搖搖頭,還以為自己父親爬到這個位子上,是有多麼了不起呢,現在看來嘴上也沒個把門的,這麼一點小試探就把自己套進去了。

  江燁這麼滔滔不絕的,看似很有道理,其實他不但挑戰了帝王權威,還等於越俎代庖插足了工部!

  一個戶部尚書,怎麼會對工部的情況那麼瞭解?

  對於帝王來說,最好的臣子,就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臣子。像江燁這樣人在戶部,卻對工部了如指掌,說起工部的事情如數家珍的,簡直就是自找死路。

  等到江燁竹筒倒豆子般說到口幹,沈絡才緩緩的,一字一頓的淡淡問,「那麼,如果朕不用你戶部的錢,也不用國庫的錢呢?這仗還能打麼?」

  江燁愣了。

  皇上這話……是在開玩笑麼?

  沈絡盯著江燁的眼睛,淺聲重複,異常清晰,「朕說,朕如果不用戶部的錢呢?」

  江燁差點暈過去,鬧了半天,皇帝和他繞了一大圈,是讓他在缺錢這件事情上立論!否定前兩點,捏死最後一點,然後推翻!

  這……

  這……

  江燁驚疑不定的看去,帝王的白玉指尖輕輕插入耳畔青絲,不緩不慢的輕輕梳理著,等待他的回答。

  不用戶部的錢,也不調國庫的錢……皇上準備從哪裡弄兩千萬兩銀子來?

  他乾巴巴的張嘴,「皇上……皇上……」

  江燁本想問沈絡哪來的兩千萬兩銀子,可這就等同於打探帝王隱私,是殺頭的大罪!

  沈絡似乎是笑了,十分悠然,紅唇中露出珠玉般潔白的貝齒,「江愛卿,你沒聽錯,朕不動用戶部、國庫任何一分銀子,也不問各位世族要錢。那麼這場仗,朕就可以打了吧?」

  江燁眉頭一皺,突然轉念一想,心思就活絡開了……

  如果皇上真的不動用戶部錢糧,也不動國庫,那麼就算他去打瓦剌,又有什麼關係呢?

  北周世族關心的是手裡的銀子會不會少,這是根本的利益。

  不管陛下的銀子打哪裡來,只要削不到世族們頭上來,不就無所謂麼?

  ……這樣想想,陛下堅持要打瓦剌,會不會是好大喜功的原因?……

  想著想著,江燁竟然覺得心頭一喜:這不等於是件好事麼?皇上自去打他的仗,國庫的銀兩依舊掌握在世族手中,皆大歡喜。

  等晚上回去,他可以立刻將這件事報告給慕容尚河!畢竟皇上將籌戰款的目光從戶部和國庫上挪開了,也算是他江燁的功勞一件!

  江燁面色一喜,連連對沈絡磕頭,「如果不動用戶部和國庫銀子,皇上自然可以打。」

  沈絡滿意的點點頭,示意江燁起身,「既然如此,愛卿晚上就寫個摺子,明天早朝遞上來。這次出征,也有愛卿你的一份功勞。」

  江燁喜得連連應聲。

  父親啊父親,你真的被皇上算計了……

  江采衣緩緩呼出一口氣,無奈的搖搖頭,暗自歎息。

  不管皇上讓江燁寫這封摺子的目的是什麼,不管皇上打算從哪里弄來那兩千萬兩的銀子,有些問題,是絕對不能回答的!

  方才沈絡問────如果朕不動用戶部、國庫任何一分銀子,也不問各位世族要錢。那麼這場仗,朕就可以打了吧?

  對於這個問題,江燁只顧著保護世族利益,卻沒有發現沈絡已經悄悄將江燁置於皇權地位之上了。

  皇帝出征,竟然還需要江燁同意麼?那麼沈絡和江燁,誰是君?誰是臣?

  不管江燁如何為慕容家考慮,君臣主次問題卻是斷斷不能搞混的啊!而江燁竟然毫無察覺,理所當然的就答應下來了!

  日後如果皇上想要清算,單這一條拿出來就足夠讓江燁死個七八遍了!

  采衣悄悄看向沈絡,果然,那狹長漆黑的美麗鳳眸頓時十分玩味幽深。

  江采衣暗暗心頭發涼,如果說她之前並不清楚沈絡對於江家的態度,眼下她也已經完全清楚了。

  她在這個時候才真真正正確定,沈絡對於江家絕絕對對不懷好意!

  ……這恐怕正是沈絡叫她來御書房伴駕的目的。

  皇上在故意透露給她這個信息。

  ********

  一切塵埃落地的時候,沈絡才微微一笑,伸手打開了御案上的那隻漆木大盒。

  盒子裡鋪著一方素色的白色錦緞,半絲花紋都沒有。

  錦緞上,靜靜躺著幾塊漆黑的墨錠。

  墨色光彩異常,而且香氣氤氳,看得出用料很講究。

  每一塊墨錠上都刻著梅蘭竹菊的花樣,不同花樣的墨錠散發的香氣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一塊墨錠的角落,都刻著一個婉轉精巧的「茗」字。

  江采衣站在一旁心裡暗暗冷笑。

  原來,這就是江采茗送來的東西。

  精心製作幾塊墨錠博得皇帝注意,然後在顯眼的地方刻上自己的名字,只要沈絡使用這些墨錠,就會日日看到江采茗的閨名,提醒皇帝江家還有一位癡心不改的女子在癡癡等待。

  更誇張的,襯托墨錠的素錦上還有幾點深色,一看就是眼淚暈開的痕跡。

  女子幽怨淒婉,昭然若揭。

  一旁的江燁心情正放鬆,俊臉泛著淡淡紅光。

  江采衣眼睛一轉,就好像沒看見似的,小小冷嗤了一聲。

  沈絡緩緩轉過頭看她,唇瓣帶著香豔慵散的笑意,白玉般的手腕從袖口寸寸劃出,繁複的花紋在絲織的衣料上依附一般的蔓生,而交領之處露出小片雪一般妖豔的肌膚,素色衫子窈窕姿。

  「江燁愛卿心思果然清雅。」

  沈絡笑道,似乎心情極好,一個使勁兒竟然將江采衣拉扯入懷裡,牢牢困在膝蓋上。一雙形狀優美的鳳目笑意流淌閃爍,眼角眉梢春水含情,揚聲笑問:「那墨錠上的小字是誰的?瞧瞧朕的愛妃都吃醋了。」

  語音綿軟,繾綣多情,江采衣一縮脖子,他的氣息在她耳畔輕吐,他的唇簡直像是吻上了耳後一般。

  如此實在是不夠莊重。

  江燁俊臉有些掛不住,心裡更是心疼江采茗,末了,只是淡淡說,「啟稟陛下,微臣哪裡有這樣清雅的心思?這是臣的二女兒準備的,她也另外替衣妃娘娘準備了一份。那墨錠上的小字……便是臣的二女兒的。」

  此話將江采茗形容的即善良又癡情,不但對於姊姊沒有任何抱怨,還悉心送上了一份和沈絡一樣的禮。

  頓了頓,江燁繼續補充,「這是小女將梅花、松枝、竹葉、秋菊上的露水掃下來,混了最好的墨料,乾搗細篩,以代郡鹿角膠煎為膏汁攪合,又摻了珍珠和花粉,來來回回搗幾萬杵,花費一個多月才製成的。若用此墨書寫,可有久久餘香不散。」

  這又是十分的才情和情致了。

  江采衣都忍不住要為江采茗拍拍手,瞧瞧江燁那張嘴,把江采茗誇得跟朵花似得,倒顯得她這個頂了妹妹恩寵的姐姐十分無恥。

  她進宮已有一個月,整整一個月,她的父親可曾擔心過她過得怎樣?會不會被葉子衿為難?在深宮禁內會不會孤苦無依,悄悄哭泣?

  沒有,全都沒有。

  他滿心打算的,都是如何讓他心愛的二女兒如願嫁的如意郎君,伴在君側,盡享榮華。

  淡淡看著父親,江采衣泛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冷笑。

  江燁久久等不到皇上的反應,眼看著御座上的那一對互動越來越香豔放肆,忍不住冷著臉出聲,「陛下,微臣的小女兒……」又開始關於江采茗如何善良可人的誇獎。

  沈絡懶得聽那一長篇關於江采茗的溢美之詞,突然心頭一動,覺得懷裡的小女人體溫越來越低,便垂下眼眸去看江采衣。

  春花搖曳,在御案之上投出一種浮花一般的清雅淺淡,沈絡專注的仔細的看著她。

   衣衫襟口隨著沈絡低頭下去的姿勢微微下垂,他的鎖骨挺直而驚豔,彷彿振翅的蝴蝶,幾絲散髮垂下來,在那令人心蕩神馳的鎖骨上微微清掃。

  她的臉頰,正貼在他領口露出的肌膚上。

  懷裡的少女,冷的像塊冰。

  他心意一動,目光遊移,就見江采衣無意識的緊緊握拳,抓著他的衣袖,狠咬著牙,睫毛上帶著點點淚滴,死死凝望著江燁。

  她不像是在看父親,倒像是在看著勢不兩立的仇人……仇恨中,又有濃濃悲哀。

  她的拳頭握得很緊很緊,她的身體自從江燁進門之後就一直沒有放鬆過,繃著,繃著,緊緊繃著。

  ……好生倔強,真的好生倔強。

  剎那間有種極其柔軟的神色浮上眼底,連沈絡自己也不知道。

  他微微收緊了手臂,就感到懷抱裡面的微微掙動,好像抱了一隻受了傷的小獅子。

  她的眼睛裡面,滿滿的恨,滿滿的悲傷。

  那種悲傷不會蔓延,而是被她一個人抱緊,將她自己紮的鮮血淋漓。

  靠近她,有點像靠近一個自己默然舔傷口的小動物,驚懼的,顫抖的,卻又勇敢。

  琉璃燈螢火似的光軟軟的籠下來,淡淡的,美貌的帝王眸子微微一眯,他很想看這個小傢伙亮出爪子撓他一下,又恨不得將她揉碎了一口吞了。

  莫名就覺得她這幅抑鬱悲傷的模樣十分傷眼睛。

  「晉候果然教女有方,將愛妃調教的十分討朕歡喜。」

  這樣想著,沈絡淡淡開口打斷江燁的話,唇瓣湊近江采衣的後頸,隱秘的輕輕一咬,就能感覺到采衣全身痙攣。

  ……皇上!

  江燁還跪在跟前呢!江采衣滿臉通紅,哀求的望著沈絡,漆黑髮絲間透出一輪染紅的小巧耳朵,染著柔霧似得紅。

  他竟然……他竟然當著江燁的面調戲她……

  江采衣渾身發抖,卻突然發覺他的指尖輕輕點在她的手心,順著手指的肌理撫摸,然後修長的指頭密密插入她指頭的縫隙,握起合攏,將她的冰冷手指纏緊。

  他的手勢那麼輕柔那麼溫軟,淡淡的溫度從他的手上傳來,溫暖而乾燥。

  溫暖順著指尖蔓延到全身,一下子就有了一種放鬆而柔軟的感覺,彷彿泡在溫水裡一般。

  江采衣動了動手,卻發現沈絡握的更緊,更用力。

  她訝異的掀起睫毛,偷偷看了他一眼。

  皇上他……是在暖她的手麼?

  他的手指,好溫暖,好有力啊!那樣緊緊握著,就彷彿將強大的熱度都透入了她的血脈似的。

  心頭刺刺冷冷的疼痛,恍惚間緩緩褪去,溫潤的紅漸漸染上臉頰。

  這樣一個燦烈的下午,御書房裡彌漫著睡蓮的香氣,她的父親跪在帝王身前,一字一句說著她妹妹的好。

  就這樣的一個下午,她想不到,竟然是他從身後伸過手臂來,將她緊緊的籠在懷中,一痕素色衣袖交纏著她的綠色衣裙,沾上一絲一縷海棠的香。

  纖薄的背脊貼在他懷中,她莫名感到,來自這幾乎還算陌生的夫君的溫柔。

  ********

  江燁見沈絡對於江采茗似乎沒有任何上心的意思,不得不硬著頭皮咽下關於江采茗的話題,拱手說,「皇上,臣還有一事請奏。」

  「……說。」許久之後,沈絡放柔聲音,懶洋洋的抽出手,曲起兩根手指,撐住側歪的頭顱。

  江燁磕頭,「皇上,臣有幸得皇上看重擔任戶部尚書,這已經是天大的皇恩,至於陛下御賜的大宅……臣實在愧不敢受!」

  沈絡鳳眸斜斜撇過來,輕笑,「哦?朕賜給你的你不敢受,那若是慕容尚河賜你的呢?你受不受?」

  「皇上!」江燁俊臉鐵青。

  「罷了,既然愛卿堅決推辭,朕又怎麼好強人所難。」沈絡卻並不為難他,笑吟吟的,收緊力量將江采衣禁錮在懷裡,不許她亂動。

  然後,沈絡揚了揚下巴,對門外喚道「進來罷。」

  江燁一凜,卻不知道皇上喚的是誰,連忙扭頭看去。

  御書房的門打開了,吹入帶著涼苦竹葉氣息和梨花香味的風。

  方才站在門口,那有著異域風情的紅衣美女笑眯眯的走了進來。

  江燁和江采衣都不明所以的看著她,不知道沈絡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那女子笑意盈盈,腰肢如同冬眠乍醒的慵懶的蛇,她對著江燁柔柔一拜,語調彷彿黃鶯出谷,柔膩纏綿,「奴婢鶯兒拜見晉侯大人。」

  江采衣驟然挺直了身體!莫非這女子是……

  有著九重紫薇般華貴美貌的帝王微微眯起漆黑的眼睛,唇邊的笑曖昧不清,帶著若有若無的惡意。

  「江愛卿,朕聽說你帷幕無托,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甚是可惜。愛卿既然不喜歡朕賜的宅子,那麼……這位美人,愛卿你可喜歡?」

  沈絡脖頸的肌膚溫度帶著薄薄涼意,壓在江采衣的臉頰上,她迅速抬頭看向沈絡!

  美貌的帝王垂頭,給了她一個微微的笑意。

  ……這女子是皇上要賜給江燁的!

  鶯兒露齒一笑,俏生生站在那裡,就要去挽江燁的手。

  江燁黑眸一冷,二話不說避開鶯兒,轉身斂眉沈聲說,「陛下,這臣不能要!」

  ……他已經引起慕容尚河的猜忌了,連御賜的宅子也不敢接受,又如何能接受一名美人?

  這女人是不是皇帝安插的眼線也未可知,他如何能放在身邊?

  何況……他和依顏鶼鰈情深,曾經執手發誓過永不相負,又怎麼能帶個美人回去傷她的心?

  沈絡頓時冷下臉,懶懶淡淡輕笑,「哦?朕賜房子你不要,賞美人你也不要。愛卿如此無欲無求,朕倒弄不明白你究竟喜歡什麼了。」

  江燁的俊顏聞言頓時加白了一分,心底冷冷沈了下去,如同浸濕著冰水。

  ……他如果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皇帝的好意,就算不是抗旨,也是十分不識好歹了。

  臣子在帝王面前萬萬不能顯得自己無欲無求,否則只會被解讀成另外一個信號:此人具有更大的野心!正是因為具有更大的野心,才會對手邊的財富和美人視如糞土!

  他萬萬不能讓皇帝如此猜忌他!

  江燁夾在慕容尚河和皇帝之間左右為難,竟然是騎虎難下了。

  沈絡微微捏捏江采衣的肩,她立刻會意宛然一笑,連忙從沈絡懷中爬出來柔柔跪地,

  「皇上,」她語調清揚,「臣妾代父親謝皇上龍恩!」

  看著僵硬的江燁,江采衣宛然一笑,衣袖掩住嘴唇,「父親切莫不好意思,母親向來大度,定然會好好寬待鶯兒姑娘的。」

  衣妃說話了,那麼江燁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拒絕第二次,除非他打算跟皇上當場撕破臉!

  而比起惹眼的豪宅,一個美人倒也不會在世族中激起多麼大的非議,兩相權衡下,他似乎只剩下鶯兒這一個選擇。

  那位鶯兒姑娘聞言更是十分有眼色的靠過來,玉手就勢挽上江燁的手臂,十分親密的對沈絡謝恩。

  江燁被她拉著,僵硬著身體對沈絡行禮。

  沈絡這才露出滿意的表情,鳳眸微微上揚看著跪地的江燁和鶯兒,「愛卿辛苦了,今日朕就賜你在青鸞殿歇下,晚些再回府,你,」

  優美男嗓慵懶柔和,沈絡眼睛裡笑意盈盈,溫軟得宛若桃花,白玉般膩潔的指尖輕輕點向美麗的鶯兒,「你也一起去,好好侍候朕的尚書,若朕的愛卿有半點不滿意,你也不必活著出來了。下去吧!」

  江燁一分一分地直起身,動作之僵硬,跟著旁邊的鶯兒簡直能聽到他的脊柱在格格作響。

  皇上擺明瞭就是要監視他和這女子成就好事!為了防止他陽奉陰違,竟然賜鶯兒在禁宮內服侍!

  ……這簡直就是在強行逼他接受這女人!

  江燁胸中怒火噴湧,臉上卻不敢有一絲顯露,只得讓那鶯兒嬌滴滴的靠上來,一陣女子的芬芳嬌軟。

  揮揮手,鶯兒妖妖媚媚的跟在江燁身後出門去,沈絡轉頭,就看到身側的江采衣牙齒咬著紅唇,眼睛亮亮的看著他們的背影。

  ……比起方才那副受傷的小獅子樣,現在這個樣子就比較順眼一點了。

  沈絡抱著手臂轉頭看她,心情好到微微掀起了鮮妍唇角,暗忖。

  這樣想著,他突然站起身,緩步走去御書房門口,然後,親手緩緩關緊了門。

  *********

  吱呀的沈重聲響緩緩響徹,江采衣頓時有絲驚慌的看著從門邊慢慢轉過身來的絕世美人。

  他關好了門,走回御案邊,黑色頭髮映現著一線雪白的頸子,唇角含笑,慵懶優雅,菲薄的素色單衣,領口微開,精緻鎖骨上滾著白玉光彩,漆黑長髮柔順委頓,有陽光薄薄一層透下來,柔軟搖曳流動,竟然有了水底一般的靜謐。

  「高興麼?」

  沈絡突然開口問。

  御書房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頓時顯得有些空曠,江采衣立刻緊張起來,怔怔看著他的陰影籠罩在她頭頂,淺淺暈開。

  沈絡似乎非常耐心,衣衫拂過地面的澄泥金磚,春光中竟似有淡淡光華。

  「朕賜給你父親一名美人,你高興麼?」

  他重複問。

  咬著嘴,江采衣恍然點點頭,然後下巴就被一下抬高,骨節修長,線條秀麗的手托起她的臉,冰涼而殷紅的指甲驟然點到她唇上,輕柔分開,沈絡垂下長長的眼睫,將紅唇輕輕貼在了她的唇瓣上,含吻吸吮。

  「高興的話,就露個可愛一點的表情給朕看啊……」

  沈絡品嘗著唇下的粉嫩舌尖,伸過手去將她的腰緊緊箍住,扯起一個淡淡的微笑,語調在尾音上浮起上揚,綢緞滑過肌膚般在在勾人。

  揪著他袖口的少女臉色迷蒙潤紅,他撬開她的唇舌,那帶著清涼香味的柔軟嘴唇他已經熟悉,這不是他第一次吻女人,卻從來不如這次一般甜美。

  說不得,就是迷戀這種柔軟的感覺。

  其他的,不想深究。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頁: [1] 2 3 4 5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