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張章 -【與我歡好,好不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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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49 AM

015 舊日重現(二)

  連送十二歲時,玄宗門曾有一場震驚武林的除魔大典。魔教教主軒轅不破被玄宗門弟子合力擒下,綁縛在出雲殿中供天下武林唾棄。
  
  成王敗寇,誰使的什麼手段,誰又光明磊落,皆為了稱霸一方勢力。要是中原武林輸了,被綁住遭唾棄的就是鴻慕師尊了。
  
  這番話本該是心裏想想,吃了飯睡了覺就該忘掉,可連送偏就說了出來,家鄉里肆無忌憚的評說聽慣了,不知道有很多想法要藏。
  
  連送被管事的餘生教訓了一通,趕去迎暉苑掃地,以免她再說出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來。
  
  誰知,還有一個人被自己罰了守在迎暉苑。
  
  高唱斬奸除惡弘揚正義,最終卻讓軒轅不破逃脫,導致武林大亂腥風再起的除魔大典,在二人的生命中,不過是他們相識的契機,那一星點的火光。
  
  拜師後的兩年,師父被派去江湖上追查魔教行蹤,連送很少見到他。就算見到,也是淹沒在一群無名弟子之中,與風采翩然的他擦身而過。
  
  怎這麼巧,這回讓她在原本以為空無一人的迎暉苑不期而遇。
  
  「前頭來了好多英雄好漢,都在找師父呢。師父為什麼一個人在這兒嗑瓜子?」連送得到允許,爬上椅子坐在師父旁邊。
  
  一顆瓜子在指尖被細緻撥開,今日朗溫聲道:「你七師叔和八師叔生前最愛吃瓜子。師父撥給他們,看能不能把他們引來。」
  
  連送腰一軟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去。七師叔和八師叔前幾日在與魔教最後一役中壯烈成仁了,死的轟轟烈烈。
  
  「師父要引來什麼?兩個鬼嗎?」連送驚問。
  
  「你怕了?」今日朗微笑,「放心,他們二人都是心思單純的人,即使做鬼也是溫和無害的鬼。」
  
  七師弟和八師弟生前最崇敬他這位六師兄,與他親厚好似親兄弟,或者也許他們是一類人,都淡泊名利醉心武學所以關係比其他幾位師兄好些。從小就是家中獨子,來了傲岸山難得多了兩位親弟,他真心且珍惜地與他們相處。
  
  誰知他們竟被師父一掌打死。
  
  他的兩位師弟被魔教擒獲時,一個十六,一個十七,正是大好的年紀,人生的絢麗繁華還未展開。他們被魔教大肆□,在一個清晨扔到傲岸山腳下,衣不蔽體,全身上下傷痕累累觸目驚心。他發現他們時,他們還有氣息。他用外衣包住他們,避開所有人的視線運到山上。
  
  鴻慕世尊大為震怒,痛斥魔教敗類,也痛斥自己的弟子沒有在遭受□之前先行自盡。可面對生死,有多少人能做到慷慨不屑。他理解他們,為他們求情,懇請師父看在他們年幼並且自小跟隨的份上,放他們下山歸隱。可是兩條鮮活的生命,終究沒有自家冰冷的門面重要,兩個師弟絕望而恐懼地死在鴻慕的掌下。另有恰巧路過看到他們衣不蔽體模樣的幾個小弟子,也一一斃命。
  
  這一切,他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師弟們死去,卻還要著手為他們粉飾成戰死沙場的英烈。
  
  他殺過不少人,但那一次,他雖沒有沾血,卻覺得自己的手髒了。
  
  所以,在所有人都在為勝利而歡慶時,他倦意橫生,守在曾與師弟們同吃住的迎暉苑,為他二人親手剝兩顆瓜子。
  
  「師父,我也來幫你。」連送笑嘻嘻的撿起瓜子,學師父一粒一粒剝好,分成兩份,一份放在南側,一份放在東側。她雙手合掌道:「請兩位師叔盡情享用。如果不夠,托夢給連送,連送再給你們剝。」
  
  他知道她不是裝出來故意討好他。因為剝到後來,她眼中已沒他這個師父了,一味專注著撥開瓜子,頭都捨不得抬一下。滿桌的瓜子仁,有一大半都是她剝的。
  
  他看著她認真的樣子不禁莞爾。
  
  人人都說他謙和淡泊,其實是因為他在意的人事物太少,嬉笑怒駡轉頭便忘。誠如父親所說,不可覓不可求,方能長久。
  
  初始,他在擇師會上收一個小丫頭為徒,是憐她父母雙亡又懵懂不知世事,不想她被遣下山。兩年來,也沒有多加照應,今日一見,發現她活的好好的,還是那般懵懂莽撞生機勃勃。就像是隨意在地裏拋了棵桃核,以為就那麼被時光和塵土掩埋了,卻沒想隔年竟然長出棵幼苗。讓人心生希望驚喜。
  
  有過同在燈下剝瓜子祭友的情誼,他對她多了些留意。原來這丫頭的性子一點沒改,不會逢迎討好,也不懂得卑躬屈膝,吃虧受罰是常事。雖然旁人對她不友善,可她對旁人有求必應,時常被充作替死鬼把自己搞的焦頭爛額。
  
  但,她卻不以為意。好似生命裏,就沒嫉妒、仇恨、心灰意冷這些個字眼。吃了虧受了罰,一轉身還是那個臉上總寫滿了好奇,走起路來瀟灑又自在的連送。
  
  若是再過十年,也是這樣的性子,就好了。
  
  他在暗處感歎,希望她不要被冰冷俗世污染。感歎是徒勞無力的,他決定教她武功。無意中為她把脈,他驚奇地發現,她竟與自己一樣,奇經八脈聯會貫通,是個練武的奇才。
  
  可,他不希望她成為自己。如果被鴻慕發現連送的天賦,他必定逼她日日苦練武功,斷了她一切樂趣,灌入她名利薰心,只為了讓玄宗門出一位橫掃武林的女宗師為自己光耀門楣。
  
  於是他隱藏了她的光芒,不教她武功亦不重視她,漠然疏遠。甚至打算想個辦法把她趕出傲岸山,讓她去她嚮往的海邊,做一個普普通通的打漁女,嫁一個普普通通的打漁郎。
  
  由原先的親和以待,到忽然的冷冷淡淡,連送不是感受不出師父的變化。她以為是自己太愚笨,學不好武功,所以師父對她失望。她加緊勤練想彌補不足,可是在師父一句「你絲毫沒有天資,不必白費功夫」的告誡之下,她放棄了。她這麼平凡,連勾一勾師父的衣角都費力,還是不要做那癡心妄想吧。沒有天資便沒有,她就等著十八歲下山,開她的魚湯店去。
  
  原本以為就是這樣了,他是她高不可攀的師父,她是他朽木難雕的徒弟,他們都對彼此敬而遠之。一切就這樣塵埃落定。
  
  變故卻發生在他這裏。
  
  留芳這門武功奇特非常,練功之人積陰外凝,純陽內結。他練了十年,外表越來越陰柔,體內卻聚集一股陽剛之氣,隨著功力加深,陽剛之氣過勝,需要疏導。若是能和處子交合,不僅能平衡陽氣,也能提升功力。可他並不願意利用無辜女子。再說,他亦有他的驕傲,若是連自身武功的反噬都克服不了,他如何配得上「公子」一名。
  
  陽氣聚勝之時,他便於後山一個暗洞之中靜心打坐。那深洞是原居在山上的獵人挖來捕獸之用,而他陽氣強盛之時,若不克制,也如猛獸一般,所以這深洞也算是用得其所。
  
  那天之前,他只知天上會掉雨、掉冰、掉雪,從不知天上還會掉姑娘。
  
  讓他牽掛了兩年的人,活生生掉在他眼前。她的樣子有些驚恐,顯是走路只顧看天,一不小心掉下來的。看到他在下面,驚恐的表情更甚,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師、師父……」她笑的有些尷尬。
  
  畢竟兩年來,他從未對她有過好臉色,她也是知趣的人,平時對他都遠遠避開。
  
  然而最該避開的時候,她卻一頭撞了進來。
  
  「走。」他勉強吐出一個字。
  
  她卻沒聽明白,只看到他臉色潮紅,眉頭糾結,以為他病了,關心地用手背去探他額頭溫度。
  
  他猛然睜眼,眼中火光濃烈,一把握住她的手把她推到。她嚇傻了竟不知反抗。他貼著她耳際,在敏感關頭把持住自己,抱著她鎮靜了一會兒,在她仍茫然之時,施展輕功把她帶到洞外。一眼都瞧不得,他頭也不回疾速回了朗風院。
  
  心卻再也靜不下來,鼻尖縈繞著女兒家的清香,與他自己身上常年散發的濃香不同,溫暖而恬淡,是三月的清晨裏迎著風飄進來陽光的味道。
  
  「師父!」
  
  他聽到她在叫他。忍不住睜開眼,眼前空無一人。他大笑起來,堂堂的留芳公子,竟為了一個小姑娘走火入魔。笑完,吐出一口鮮血。
  
  不能坐以待斃。
  
  他去了汲典閣,翻找出克制留芳反噬的方法——四十八香方,而他目力模糊,全然看不清滿篇的蠅頭小字。袁滄州看到失魂落魄的他,也隨著進來。拿過他手中的方子通讀一片,拍拍他的肩說:「你等著,交給我。」
  
  交給沉穩持重的大師兄,他自然放心。藥很快就端上來,一日三次,每次一碗,連服了七日之後,他已痊癒。有了這一次刻骨銘心的教訓,他越發謹慎練功,也不再盲目自信。對那個導致他破功的禍首,不免帶了三分惱意,特別是與她狹路相逢時她那若無其事的樣子,讓他更加惱她。雖然他也不知自己在惱什麼。
  
  而她感受到他的不悅,搓搓鼻子,搓搓下巴,傻傻一笑好像全不明白。只是往後的日子,他再也不曾有機會和她狹路相逢。
  
  漸漸,人人都看出來她遭師父討厭,對她的欺負也更多了。他看在眼裏,不動聲色。過了幾日,他發現一件有趣的事,只要受了欺負,她就會一個人跑到屋頂上,看著遠方的夕陽,往嘴裏丟幾顆紅棗。她哪來那麼多紅棗。弟子的吃食都是定時定量的,她難道偷拿了廚房的東西。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之後,第一個反應不是揭穿她,而是包庇她。拿了就拿了吧,又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
  
  並不是人人都像他一樣願意包庇她。紅棗的事被發現了,她被幾個師姐興師問罪。而她昂著頭,倔強著,不肯承認是自己偷來。
  
  耳光和拳腳落下,被一個叫徐鉉的弟子制止。他說因為她身體不好,受師父之命給了她一些紅棗。
  
  面目猙獰的姑娘問:「她得了什麼病?我怎麼沒看出來。」
  
  徐鉉說:「還不是你們不肯割肉放血,怕傷了身子,怕留疤。我給她紅棗是她應得的。你們有異議,去找我師父理論。」
  
  割肉放血?難道……
  
  他立刻找出疑點,翻出四十八香方仔細查看,發現方中都是陰寒之物,而藥引則要用處子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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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9:50 AM

016 舊日重現(三)

  他在屋頂找到她。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長在身側,孤孤單單地陪著她看群山抹上雲霞。
  
  怕嚇著她,他輕咳了一聲。
  
  她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看到身旁的他,果然有些驚訝,立刻跳起來對他行禮。
  
  師徒兩個嚴肅地訓話——站在屋頂上,有些滑稽。
  
  他握住她手腕帶她輕緩落地,她一瞬間的皺眉沒逃過他的眼。他翻過她手腕,她掙扎,掙扎間,暴露出更多的傷口。
  
  一日三次,連續七日,一共二十一刀,傷痕縱橫斑駁,從腕部延伸到肘部。
  
  他心下震驚,語氣也有些冷:「是不是他們逼你。」
  
  「不是。」她搖頭,抽回手,反問他,「為師父盡點微薄之力,難道不是應該的嗎?」
  
  把割肉放血形容成微薄之力,她是真傻還是造作?即便是師徒,也不值得她為他這樣犧牲。
  
  「你這麼做,得到了什麼?」他怕袁滄州允諾了她一些東西,比如武功——彼之蜜糖,她之砒霜。
  
  她思考了片刻,很高興地解開腰間的布囊給他看:「師叔給了我一大包紅棗呢。」
  
  他靜默了片刻,等待一絲疼痛慢慢從心頭散去。
  
  帶她到朗風院,天已經黑了,就著燭光,他給她一瓶清花露指導她如何塗抹才不會留疤痕。她把玩著瓶子笑著問他,這可以拿來喝嗎?
  
  他含笑搖頭,是什麼樣的人家,養出這般爽朗不羈的姑娘。
  
  是喝了她的血的緣故麼,從此,就算不去刻意尋找她身影,他依然能從茫茫人海中一眼尋到她。而她,也會回頭看自己。好像心有靈犀。
  
  他摸摸自己的胸口 ,這是動了心麼?對一個十四歲的姑娘,對一個只要見到了就會莫名歡喜的姑娘。
  
  可她一直拿自己當師父一樣尊敬,這如何是好。
  
  除了武功,他第一次有了其他的惦念。
  
  他知道,師徒相戀有違禮法,是絕對的禁忌。但他總有辦法。他輕易不會動心,一旦動心便勢在必得,只是之前他什麼都有,不曾認真地去爭過什麼。也許父親看出了這一點,所以臨死前才對他那般告誡。
  
  告誡不是無用的,至少那時,理智尚且淩駕在感情之上。
  
  他不想強迫她,也不想嚇著她。可是如果讓他知道,只要讓他發現,哪怕一點點蛛絲馬跡證明她也對他動了心,他絕對不會放過她。
  
  若是後院之中一邊掃地一邊拿著掃帚在地上畫圈圈的連送,知道她師父抱著手懶懶靠在廊上,面上平靜無波,心中卻暗流洶湧地注視著她,該如何想。
  
  他考慮的很周到,避開所有人的耳目,私下與她相處,這樣就算他將來提出要帶她走,也不會引起別人過多的猜疑。
  
  那一年多來,他以教導武功為名,帶她逛遍了傲岸山,在山頂陪她看雲海,在築忘峰陪她看星星。就算在旖旎情思翻湧最濃烈的時候,他仍克己守禮,不曾對她有一絲逾越。可讓他著急的是,她仍然當他是好師父,好長輩。
  
  好似情人間鬧彆扭,他又惱了她,撂下冷冰冰的話不見她。她卻還是不明所以,用笨拙的方式討好他——半夜翻過他院子,為他抓走樹上好夢正酣的知了。
  
  練武的人,耳力和目力都比常人清明。他坐在榻上,看她抓完知了,站在門口欲言又止躊躇不定煩惱萬千地嘀咕什麼「男人心海底針」的樣子,忍不住樂了,氣也消了。
  
  他把她叫進來。那天是她及笄的日子,他為她梳了髮髻,告誡她若是別人問起就說是她自己梳的。她被他調教的很好,馬上點頭答應。
  
  他又送了她兩隻紅色耳釘,是他當年做相國公子時,從一堆番國貢品裏挑選出的稀罕之物。小巧玲瓏紅潤欲滴,與女兒家的紅唇相配肯定很美。
  
  她戴上耳釘,更稱的她膚白唇紅,加上他親手梳的簪花髻,整個人都似六月陽光下的繁花般明亮起來。他大為滿意,問她如何報答他。
  
  她說他也來為師父束發。
  
  他們深夜相見,他早就撤了發巾,頭髮披散,拿她當親密之人,就不怎麼在意。她要為他束發,恐怕不是因為當他做親密之人,只是小孩子喜拿大人的頭髮玩耍。
  
  罷了,隨她。
  
  她的動作輕柔仔細,亦很嫺熟,他倒是沒有想到。梳到一半,她竟吟起家鄉喜婆的唱詞來:「纏頭錦,願得常稱心……」
  
  如果她抬頭,她一定會從鏡子裏,他幽深而脈脈的目光之中,讀懂點什麼。
  
  梳好之後,他看著鏡子,面皮僵硬。他徹底懂了,懂了為何她一直都他不動心。
  
  ——她給他梳了個溫柔婉約的流雲髮髻。
  
  「我在家常常為娘親梳頭呢。」她心滿意足地在邊上欣賞。
  
  原來如此。
  
  他的外表比尋常男子陰柔,所以她把他當成了她娘。
  
  第一次,他嘗到了失落的滋味,心也涼了。
  
  門在鼻尖無情碰上的一刻,連送再度感歎:男人心,海底針。
  
  這丫頭,什麼相公、夫君、男人心的,說起來一溜溜,其實這些名詞兒在她心裏跟花兒啊鳥兒啊大紅棗兒啊,無異。
  
  他要等到幾時才能抓到那一丁點的蛛絲馬跡呢。
  
  然而命運是不會等他的。
  
  身在武林,平靜的日子裏總是暗藏危機。某日的早課上,玄宗門被復仇而來的魔教教主軒轅不破設了圈套,上上下下千餘人,全都中了幼凡之毒。
  
  幼凡,實則誘凡。顧名思義,就算是神仙聞到了,也會甘願墮入凡塵。它能勾起人心底裏最隱秘的欲念。不管是權欲、名欲、淫欲,統統以最直接的方式暴露於人前。
  
  除非有極深的內力控制,不然就會像那些個弟子一樣,瘋瘋癲癲喊打喊打,甚至脫光了衣服做出不堪入目之舉。實難忍受如此侮辱,幾位上師提了劍斬殺了被欲念控制的弟子,而他們消耗了內力,也到了理智即將失守的最後關頭。就連被封為武林一代宗師的鴻慕,也是自身難保。
  
  在今日朗動手之前,連送不知從哪里跳了出來,用劍指著軒轅不破逼他交出解藥。縱橫江湖三十年的軒轅不破怎會被一個孩子要脅,他耐心與她虛與委蛇只是因為驚異。
  
  這世上能夠不受幼凡控制的只有三種人,一種是吃瞭解藥的,一種是內力極其深厚的,最後一種也是最不可能的一種——心思纖塵不染純淨如水的。
  
  居然有這種人,殺了豈不可惜。他扣住她手腕打下她的劍,再探了探她的氣海穴,蒼天有眼,居然讓他找到了傳說中的真陽童子。
  
  他要帶她走。
  
  今日朗怎會坐視不管。
  
  二人對峙之時,軒轅不破仰天大笑:沒想到,一顆幼凡竟讓我找到武林中真正的高手。今日一戰,當流傳千古!
  
  中間種種精彩激烈不必細說,最終,軒轅不破與今日朗打了個平手,卻敗在偷襲而出的鴻慕的元陰五帝掌之下。鴻慕宗師以玄宗門獨創的元陰五帝掌擊敗軒轅不破,從此又是一段武林皆知的佳話。
  
  軒轅不破笑稱自己有九條命,他說對了。重傷之下的他,被教徒救走,再也無法興風作浪。
  
  而那憤怒的教徒,在臨走之前,向鴻慕射出一支毒鏢。鴻慕不察,今日朗閃身為他接下,但誰都沒有想到,還有第二鏢。
  
  那孩子,撲到他面前,不顧一切地保護他,好像他是她此生最珍貴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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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11:26 AM

017 舊日重現(四)

  這世上有取之不盡用之不完的毒藥,幾乎同人類的欲望等量。
  
  連送中的那一種,叫做蝕骨。
  
  它不會讓人立刻死去,它是隱秘而纏綿的。戲文裏常常唱到,癡情書生們魂縈夢繞著幽魂鬼魅,天亮之時,鬼魅饜足散去,書生枯竭枉死。
  
  這名叫蝕骨的「鬼魅」狡詐陰險,一碰到肉身便躲進骨髓。今日朗傾盡全力為她運動逼毒,但為時晚矣。
  
  「送兒……」
  
  他這一聲,雖不至於撕心裂肺,但關心緊張無可隱藏。
  
  嬌小綿軟的身軀倒在他懷裏,他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他恨這種無能為力。
  
  「師父,很痛。」連送糾結著眉頭,嘴唇咬的發白。
  
  他點了她幾處大穴,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
  
  人一慌亂便很容易出破綻,他悉心藏好的感情,終究被看出了端倪。
  
  在朝不保夕的武林之中,鴻慕幾乎活了別人的兩輩子,他閱盡世事,怎會看不出那緊握的雙手之中包含著怎樣的情意。
  
  他要扼殺這股情意,決不能讓他滋長。
  
  師父房中,今日朗被狠狠訓斥。
  
  師父問他,你可知悔改。
  
  他說無法可改。
  
  師父震怒,要殺了那淫賤的妖女。
  
  他說,恐怕師父殺不了。
  
  鴻慕這才意識到,他最器重的弟子,早已不是那個十幾年前恭敬跟隨在身後的文弱少爺。他比他所知的還要強大數倍,卻故意隱藏了實力。心機深沉,絲毫不亞于他這個師父。
  
  可喜可賀。
  
  鴻慕忽然洪聲大笑,看來他玄宗門又要出一位名揚四海的非凡人物,一統武林指日可待!
  
  「日朗,你也看到,我幾個徒弟之中,只有你不受幼凡之毒,你若殺了我,也只有你最有資格做這個掌門。」鴻慕唱完白臉唱紅臉,「他們中了幼凡,醒來後便如宿醉之人,昨日之事全不記得。除了我,沒有人會知曉你與那妖女之間的孽債。一朝行將踏錯,你仍有補救的機會。老天眷顧你至此,你還不珍惜?」
  
  「請恕弟子志不在此。」他斷然拒絕。
  
  「若我告訴你,我有蝕骨草的解藥呢?」鴻慕到這個年紀,也不是白活。
  
  今日朗果然遲疑。
  
  連送中了蝕骨之後,每到太陽落山,便如同被扔進十八層地獄,刀山火海全部經歷一遍,直到第二天早上第一絲曙光露出才停歇。
  
  疼痛纏綿了數天,絲毫不見好轉。臉頰圓潤的姑娘,瘦到見骨。
  
  他不得不用鬼門十三針封住她的穴道,掩了她的痛覺。可痛覺雖沒有了,毒依然在蔓延。況且鬼門十三針是極損元神的偏門針法,連送一個肉體凡胎的弱質姑娘,如何能夠抵擋。
  
  今日朗翻遍了汲典閣,找出一味克制蝕骨草的靈藥——焚心花。這種花亦是兇殘的毒物,隨著五十年前五毒教的滅亡而絕跡。
  
  鴻慕二十歲便遊歷天下,那時五毒教尚且興盛,他持有一株半株焚心花也不是沒有可能。
  
  「請容我考慮過後,再作答復。」
  
  他這樣回答。
  
  他不信他找不到第二株焚心花,只要給他時間。
  
  推開房門,面色凝重。
  
  若是真的沒有第二株呢?若是待他找到她已氣絕身亡了呢?他該如何打算。
  
  揉了揉眉心,他什麼時候變得這樣患得患失猶豫不定。
  
  走了兩步,看到一襲綠色春衫的小姑娘向他跑過來,方才暗淡的景色頓時有了光彩。
  
  「師父。」連送連喘帶笑。
  
  「下次別跑這麼急。」他微微擰眉。自從這丫頭沒了痛覺,就又成了一尾活魚,完全不把中毒的事放在心上。他也不想把她當病人關在房裏,不但別人起疑,她活潑好動的性子也不會開心。索性讓她和往常一樣。
  
  可是已經不可能和往常一樣。現在的她,稍微跑上兩步就氣喘吁吁。
  
  「師父,徒兒想問師父……」她斷斷續續好不容易把氣喘順,「想問師父有沒有和這一樣的耳釘了?」
  
  她指指自己小巧的耳垂。
  
  他笑著問:「你要同樣的耳釘做什麼?」
  
  「譚佳師叔說很中意我的耳釘,想打一副一樣的,可又看不出來是什麼材料做的。弟子捨不得送把自己的送她,」她吐吐舌頭,「所以想問問師父還有沒有一樣的了?」
  
  他認真看著她道:「沒有了。天下間只此一副,再也沒有了。」
  
  「啊……」她失望,又為難,「那我只能把自己的送給她了。」
  
  笑容在臉上凝結,緩緩收了,他冷冷道:「你要送,便送吧。」
  
  他為她費盡心思,為她拋卻清淨,為她墮入凡塵俗世的愛怨憎會不得超生。而她,竟然什麼都不懂。是她真的不懂,還是故意不去領會!枉他一片真心,被她如此看輕。真是多情總被無情惱。
  
  連送不懂為何師父忽然變了臉色,丟下她一人消失在門廊盡頭。她解下耳釘,望著師父離去的方向,納罕道:「不能送嗎?」
  
  轉眼,三五七日過去。今日朗完全尋不到第二株焚心花的蹤跡。連送越發憔悴了,卻還絲毫無覺。
  
  幾經煎熬的今日朗,終於找到鴻慕。而鴻慕一見他進來,便露出了然微笑。
  
  他們和平詳商,各取所需。他給他解藥。他在他死後做一派掌門,志潔行芳,德隆望尊,受萬人敬仰。而他對她逾越的感情,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污點,被時光掩埋。
  
  第二次推開門,物是人非。
  
  原來,很多事,不是你爭就能爭得到。也許父親說的對,不覓不求,才沒有覓不到求不得,才不會失望痛苦。
  
  人世間的愛戀,也不過是鏡花水月。
  
  他行走在師父門前的石子道上,心中寧靜空茫。
  
  這一次,他又看到了她。
  
  她正低頭尋找著什麼。已是半夜了,她若再不好好休息,怕是等他用焚心花提煉成解藥之前,她已沒了半條命。
  
  「還不回房休息,在這亂轉什麼?」他停在她面前。
  
  她目光閃躲,肯定做錯事。
  
  「我把耳釘弄丟了一隻。」她老實交代。
  
  他空茫的心有了一絲漣漪,閉了眼,再睜開,漣漪散盡。
  
  「丟了就丟了吧。」他語氣平淡。
  
  「可那是師父送的。」她焦急。
  
  「以後會有人送給你更好的。你還年輕,還有大好的時光。無需介懷這一時的得失。」他與她說話,把自己當成她的長輩諄諄善誘。
  
  連送明顯感覺出師父的不同,想多問兩句,但師父已經走了,像朗月裏的仙子一般消失在她凡塵的視線之中。
  
  而他走到僻靜無人處便像失了力般,靠在冰冷牆壁上。月光映出他模糊的輪廓,他低頭看著自己緩緩攤開的掌心,小巧耳釘如一滴血凝在他眸中。
  
  第二日,她下了山。
  
  她就是放不下,她就是介懷一時的得失。她一定要找到同樣的耳釘不然她死不瞑目。
  
  是的,她知道自己快死了。
  
  市集上熱熱鬧鬧,與她小時的記憶一樣。她專找賣首飾的攤子,一個個看過去,但都沒看到。有個好心的攤主叫住她說:「小姑娘,你買什麼要問哪,你光看怎麼找的著,萬一你要買的東西我們雖有但沒出貨呢?」
  
  她想想也是,便拿出了剩下的一顆耳釘給攤主看。攤主左右看了半天,撇撇嘴:「就是這個啊,又不是什麼稀罕物,還虧你找了半條街。」
  
  「你仔細看看,怎麼不是稀罕物了?」連送把耳釘舉到攤主鼻尖。師父說這耳釘世上只有一副,她雖抱了希望能找到第二副,可讓一個小小攤主這麼看不上眼,她有點不痛快。
  
  「你一小丫頭當然瞧不出來,我這走遍大江南北的馮三通可比你識貨。」攤主仰著下巴,眼睛望天,「告訴你吧,那金環裏鑲嵌的不是染紅的珍珠也不是紅色的寶石,就是一顆豆子。」
  
  「豆子?」
  
  這回不僅是連送,周圍擺攤的逛街的,都湊過來看。
  
  對面正給人稱玉米的大娘吼了一句:「我賣五穀雜糧十幾年,怎麼從沒瞧過這種豆子啊。」
  
  「你當然不知道了。這叫相思豆。只有西域才有。有首詩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聽過沒有?」攤主得意拿起攤前的扇子扇了扇說,「十幾年前這紅豆可是專門進貢給皇帝的,稀罕的很,我有親戚在京城當官,跟著他後面見過一次。不過現在嘛,咱們中原也會種了,雖然少,但也沒那麼珍貴。」
  
  「哦——」眾人恍然大悟。
  
  攤主顯擺夠了,瞥了眼連送:「丫頭,你要是想要啊,明兒我帶十顆八顆給你,你只要給我一兩銀子。你要不要啊,哎?嫌貴?那就五錢。五錢,要不要啊,哎哎,不要就不要,你跑什麼啊,喂……」
  
  連送連滾帶爬跑上了山,邊跑邊哭邊重複著:「師父,我懂了,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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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11:47 AM

018 舊日重現(五)

  連送找到今日朗時,他正在書房對著一本書沉思。陽光透過窗子在他停頓的手指上照著,依戀不止。
  
  她知道依他的作風,沉思無異於發呆。
  
  望著盡在咫尺的他,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裏憋得慌,不是氣悶,而是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悅夾雜著心酸堵在胸口。
  
  她怪自己怎麼到現在才明白。師父等了那麼久,等她好不容易開竅,她卻又命不久矣。
  
  又不是傻子,還能不清楚自己的身體,她怕是活不長了。夜深人靜時,也恐懼也焦急,但她不想讓師父擔心所以從不表露。她很善於安慰自己,反正最壞的結果就是一死,能絲毫沒有痛苦的死,也是一種福氣。或許是老天垂憐,臨死之前讓她知道了師父的心意 ,無論怎樣,不管她是今天死還是明天死,她一定要讓師父知道他的心思不是白費。她死而無憾。
  
  仿佛過了幾百年,她才叫出聲:「師父。」
  
  師父不知道神游到哪片遙遠的仙境去了,隔了很久才回過神,看到門外的她,目光竟是有些迷蒙的。
  
  「師父!」她又喚了他一聲,迫不及地等他喚她進去。今天「師父」這兩個字從嘴裏叫出來好似在撒嬌,她自己聽了臉紅。
  
  今日朗看她臉頰通紅額上都是汗,歎口氣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下意識地拉過袖子為她擦汗,還想故意擺起臉責怪她幾句。但是手抬到一半又落下去,責怪的話亦沒有說出口。他後退了一步道:「去裏邊坐吧。」
  
  「嗯。」連送兀自喜悅著,緊張著,盤算應該如何同師父說。
  
  師父給她倒了杯水,她伸手去接,兩人不小心觸到,她心兒一縮,趕緊蒙頭喝水。
  
  師父又掏出帕子給她,問:「找我何事?」
  
  她放了杯子拿了帕子,這回沒碰上師父的手指,但帕子上都是師父的香味,心又是猛縮。她非常留戀師父的味道,她真怕她死了就再也聞不到了。
  
  「師父,這帕子可不可以送我?」她抬頭看他。
  
  今日朗正要合上桌上的書,聽到她的話,他頓了頓,緩緩轉過身。他從三尺開外的距離,漠然地看著她。
  
  她沒想到他會沉默以對。以往她說什麼,他就算不贊同也會悉心告知原因。
  
  她亂了陣腳,但很快便穩住。死前就這一個願望,還捨得退縮?
  
  「師父送我帕子,我便以荷包相贈,好不好?」她托著一顆大紅的荷包,雙手奉上。
  
  她曾對他說過,這荷包是娘撐著病弱的身子一針一線做了給她,囑咐她要是看中哪家好兒郎,定要厚著臉皮塞他懷中。
  
  等了很久,期待和信心像燃盡的香灰一點一點剝落,在徹底熄滅之前,他接了過去。驚喜仍停在臉上,她卻看到平展的荷包在他手中被揉得不成形狀,似跟他有萬般仇恨。
  
  「為什麼是現在?」
  
  他聲音輕柔,卻無端聽得她一身寒意。
  
  「是我太笨,太不細心,一直不懂師父的心意,浪費了那麼多日子。」她急急地說,「現在我懂了,我真的懂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他笑了,從鼻中發出冷冷笑聲。那樣子,連送很陌生。
  
  「太遲了。」他把荷包丟棄在她腳邊。「出去。」背過身補充一句。
  
  連送撿起荷包,一點一點撫平褶皺,下一刻卻又被自己揉皺了。她用盡全力笑著:「師父,我知道太遲了。雖然太遲,我還是要讓師父知道,我對師父,也是一樣的。師父對我的垂愛,今生怕是報答不了了,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再多說一個字,眼淚就要掉下來,她不想在他面前哭。
  
  「你先出去。」他不願看她。
  
  她深吸一口氣,對他後背行禮,大步走出。
  
  他聽到身後腳步聲遠去,壓抑的怒氣上湧,抬手所觸之物盡數掃落在地。
  
  瓷器綻裂四濺,驚得幾案上抖落無數微塵。
  
  天意弄人!
  
  桌面上,只剩一本舊書,翻到方才看的那一頁,由碎片拼湊而成的泛黃宣紙上,赫然寫著:焚心,亦為焚情,與蝕骨同用,則焚心蝕骨,更得涅槃。五毒聖女服之,斷情絲,絕情緣,淨身淨智,永若處子,是以永生供奉我五毒神明。
  
  他終於明白,他接過焚心花之時,鴻慕臉上何以綻出微妙笑容。他高明的師父默不作聲旁觀以待,待他自己發現命運的玄妙,讓他自己去體會什麼叫天地不容。
  
  事已至此,懂了又如何,動心了又如何?
  
  「斷情絲,絕情緣,更得涅槃。最終,你涅槃而去,一身清淨。而我……呵呵……」
  
  他從未真的恨過,但此時此刻,這陌生的情緒在心底滋長,似要鑽破他的血肉。
  
  但他很快平靜下來。打坐,念咒,真氣運行二十四周天,衝破所有凝固不化地糾結。二十多年的清淨心,怎能在一夕之間淪喪。
  
  他要保留清醒理智,為她熬制解藥,可笑的是,對於他人來說,這卻是一顆毒藥。
  
  在那最後的幾天裏,他不曾與她好好相處。既然結局已經註定,何必再牽連不斷,徒增傷感。
  
  而他忘記了,他有足夠的閱歷和定力去克制一份無妄的情緣。但她卻沒有。
  
  她懵懂的世界在他的點化之下,逐漸染上色彩,而他是最亮的那一抹雲霞。她每日坐在他門前發呆,只等他出門看他一眼。真的看到了,卻哪能一眼就滿足。他走,她的魂魄也跟著走。別人與她說話,她不言不語,竟似癡了。看不到師父的時候,就回憶他們相處的時光,以前不明白的地方,全都有了答案。她吃著飯,也會忽然傻笑。
  
  異常的舉止很快引起議論,議論傳到他的耳中。他不再猶豫。
  
  「連送!」他嚴肅地喚她。
  
  正望著師父發呆的連送驚一跳,左右看看,完全想不起什麼時候跟著師父走到築忘崖。
  
  「別再跟著我。」他說。
  
  她聽不明白,怔怔地看著他。
  
  他走到她跟前,抬手捂了她的眼,輕歎道:「也別再這麼看著我。」
  
  她感受著他微涼的掌心,也感受到他對她的一絲不舍,她決定問個明白:「師父,你送了送兒相思紅豆,還說過要和送兒歡好,師父還記得嗎?」
  
  「記得。」他望著遠山輕嵐,思緒飄遠。
  
  「師父可願兌現?」
  
  說了如此大膽的話,她緊張激動,嘴角抑制不住翹起,卻不知道,他永遠不可能給她答案。
  
  他松了手,對著她晶瑩的雙眼說:「師父找到瞭解藥。」
  
  她大喜,懸著的一顆心放下,說:「太好了,謝謝師父!」
  
  「謝什麼,這毒是你為我擋的。」他常帶微笑的面容,此刻連勾一勾嘴角都費力,「有一點師父不想瞞你。這解藥吃下去,你會失去武功,也會……忘記所有情緣,不再為情所困。是師父引你墮落,現在,我還給你從前單純清淨的日子,可好?」
  
  「失去武功不要緊,可師父後半句是什麼意思?」連送琢磨他的話,不確定道,「師父是說,這解藥如同王母娘娘的朱釵,會剜人情根?」
  
  他苦笑,點頭。
  
  連送轉喜為驚:「世上怎麼會有這種東西。不,我不吃。我寧願死,也不要忘記師父。」
  
  「生死攸關之事,豈能兒戲!」他呵斥。
  
  「我不是兒戲。」她滿眼的委屈,「在活命和師父之間,我只選擇師父。」
  
  早在她飛身為他擋住毒鏢的時候,她就選擇了。
  
  「師父,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他們告訴我,人生在世不在於活的長久,只在於活的有所寄託。我不知道用幾輩子的福氣才換到今生能遇到師父。我很滿足。我寧願帶著對師父的想念去死,也不願漠漠然活著!」
  
  她站在他面前,身子發抖,執迷不悟,無怨無悔。
  
  他只能強忍著心痛,譏她一句:「小丫頭,你懂什麼?」然後趁她不備,點了她的穴道,把解藥放入她口中逼她吞服。
  
  你懂不懂,這世上,有人比你自己更在乎你的生死。
  
  小丫頭,你要懂的事情還有很多,那麼多大好年華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
  
  「師父,不要……」
  
  「我不要忘記你……」
  
  「求你……」
  
  「你忘記不要緊,師父記得就好。」
  
  他哄著她,在她背後運功,催化藥力。
  
  她的頭腦越發昏沉,如溺水的人般,抓著師父的衣袖不肯鬆手。
  
  一切無可挽回。
  
  「師父,如果我真的忘記你了,求師父再費些心思提醒我。」她如同交代遺言,口齒不清地懇求,「我一定會想起來。我一定會重新喜歡上師父。到時,我們離開傲岸山,離開武林,一起去江邊打漁,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他泫然欲泣,猛地抱緊她:「好,師父答應你。」
  
  她掛著一個哀傷的笑容靜靜睡去。
  
  他抱著她,寂靜罩滿山谷,落日殘陽。
  
  歡好無常,燦若煙花……
  
  這築忘崖竟好像專為他而設。
  
  他為她築一忘字,從此,一人飛升,一人永墮凡塵。
  
  只不過,天人永隔是神話,他們終究是凡夫俗子,每日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穿行交錯,相見不識。
  
  她依舊活的瀟灑,熱鬧,歡歡喜喜地與他擦身而過。
  
  而他繼續做著玄宗門尊貴的上師。只是偶然間挽發的手會停住——那昔日言笑晏晏的鏡前,如今只剩他一人。再度凝望鏡中,只見一朵桃花在額間含苞待放。
  
  這留芳真是個雅物,即便走火入魔,也是豔麗之相。
  
  為了不至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他於深夜離開。等到她十八歲,他再回來,他會親自為她選一個好夫婿,親手為她披上嫁衣,送她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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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11:50 AM

019 得而復失(一)

  當她再次從天而降落在他面前時,他清楚聽到心中魔障蘇醒的聲音。而當她站在他門前窺望時,魔障已在他背後升起,籠罩她背影。
  
  往事說盡。
  
  命運一個鬆懈,讓他們再度相逢,這次就算老天反悔,他也不再相讓。
  
  「師父,你說要等我十八歲再回來,為什麼後來又提前回來了?」
  
  「你師尊飛鴿傳書給我,他早已察覺魔教蠢蠢欲動,命我回來探查玄宗門內的奸細。」
  
  「你在後山遇到了他們?」
  
  「是,也遇到了你。」
  
  黑暗之中,說話聲停歇,寂靜片刻,傳來衣物摩擦的窸窣聲音。
  
  如水的月光照了窗前滿地,卻照不到床邊相擁的二人身上。
  
  門外不時有急匆匆的弟子走過,鴻慕師尊的屍體還沒有找到,玄宗門此刻人人自危,風雨飄搖。然而,在這紛亂的時刻,他們仍是顧忌彼此身份,只在深夜相聚,連燈都不敢點一盞。
  
  連送臥床三日,如今仍然頭暈昏沉。催英那一掌並不輕,如果不是師父用內力及時為她續命,她早就歸西。額上纏了塊布,師父不准她取下來,弄得她像個產後虛弱的小婦人。
  
  她當然知道師父是關心她,她抱著師父的腰,頭埋在師父的衣襟裏靜靜享受相聚的歡愉。她失憶之時仿佛眼耳口鼻五感六覺都是死的,即使每天聞著師父的香味也從不動容,現下恢復記憶了,這味道無論如何都聞不夠。她慶倖催英打了她一掌,她不要再像塊木頭似的活著,就算長命百歲也索然。
  
  「師父,萬一我永遠都想不起來怎麼辦?要是沒有莫淩煙和殷思庭在前,我恐怕永遠也不會明白自己是喜歡師父的,怎麼辦?」
  
  連送想想就後怕。
  
  「師父也這樣擔心過,你頑固的跟石頭一樣。」他捏捏她的耳垂,「我曾打算,若是你再這麼頑固下去,就帶你走,把你關在一個荒山野嶺的屋子裏,一輩子隻對著我一個人,還怕你不就範。」
  
  連送退出他懷抱目光複雜地望著他,她知道師父又惱她又珍惜她,心中甜蜜夾雜著苦澀。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在開始就告訴我真相,要那樣……那樣捉弄我。」想起來那些親密,還有「纏綿」,連送耳根發燙。
  
  「捉弄?師父不過是抱抱你聊表相思。太出格的,可一點沒敢讓你領教。」今日朗笑起來一副謙謙君子的摸樣。
  
  一幅幅被師父擁抱的畫面躍入腦中,連送脖子都發燙了。只是抱抱就那麼讓人血液沸騰,那「太出格」的還不要人命。
  
  「你明明可以先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懷疑他是故意。
  
  他失了笑容。心緒越是波動的時候聲音越是清淡,他說:「我偏要你自己悟出來,才甘心。」
  
  連送笑:「讓我失憶的是你,不甘心的也是你。」
  
  望著師父逐漸寒下的臉,她立馬乖乖貼上去說:「我知道師父是為了救我。是我太兒戲了,不知輕重。師父別生氣。」
  
  師父溫雅摸樣的總是讓她忘記,他其實是個多麼驕傲的人。
  
  「你這丫頭,恢復記憶之後,越發大膽了。」
  
  「之前是因為不記得師父,以為跟師父不熟嘛。」
  
  連送見師父有了笑容,自己也放心笑起來,摸摸師父的頭髮,師父的臉,師父的手,感慨說:「真像是做夢啊,好像活了人家的兩輩子,回頭發現原來師父一直都在身邊,一點都沒變。」
  
  聽了她的話,今日朗也頗為感歎:「你就當活了人家的兩輩子吧。現如今就好比有兩世的相思刻在你心上,若是再有下次,你還能忘了師父嗎?」
  
  「忘不了了!」連送拍拍胸脯。不知是不是拍重了,胸口泛起疼痛。兩輩子的相思,對她是一晃而過,對師父,是不是如同百年?她凝望師父的雙眼,看到很多陌生的愁緒。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不然師父就不客氣了。」
  
  這小丫好像能看到他心裏。今日朗打斷她的注視,湊近她,揚起的嘴角大咧咧寫著「捉弄」二字,等著她臉紅躲開。
  
  她眨了眨眼,忽然迎上去,在他唇上親了一口。
  
  「捉弄」變成了「怔愣」,又變成了「歡喜」,一種身心舒暢的歡喜。
  
  被子掀起來蓋住全身,連送背朝師父,縮成一個蠶蛹。「我、我頭痛,想睡會兒。」聲音從被子裏傳出來。
  
  今日朗咳一聲,拍拍蠶蛹的頭:「你別悶著。為師先出去了。」
  
  關上門,他撫上自己的唇,無論如何抑制不住笑容。現在這樣子,不能回出雲殿,那裏還擺著鴻慕的靈堂。獨自站在院中樹下,他抬頭望月,長呼口氣,臉上笑容方才舒緩。
  
  鴻慕出關那天,他也是這樣站在院中,對著月亮祭酒。他祭酒感謝蒼天。
  
  其實,萬千里不愧千面佛的稱號,若不是那一點無人能料的破綻,他根本辨不出他的偽裝。
  
  袁滄州不瞭解內情 ,讓他收連送為入室弟子用心培養。他推脫不掉,只好先應著,等鴻慕出關時向他說了這事。就算他不說,以鴻慕為人,肯定也不會放任。卻沒想到,鴻慕聽說了他收徒經過,不但不阻止,還對袁滄州的決定大加讚賞。他當下起疑,強調了那是名女弟子,名為連送。他卻怪他不該拘泥於男女之分。
  
  他當下便知,這個人絕不是鴻慕。
  
  而真正的鴻慕怕是凶多吉少。那一瞬間,他不可不說是百感交集。
  
  有悲痛。鴻慕畢竟是他恩師,傳授他武功。
  
  有惋惜。想他鴻慕德高望重半輩子,最後卻連屍骨都下落不明。
  
  也有慶倖。在經歷了種種之後,他看清了鴻慕的貪婪、狠毒、虛偽,他甚至直接或間接傷害過他視為親人的兄弟和最愛的女子。師徒情誼慢慢在他心中磨盡。他是唯一知道他與連送關係的人,他死了,除了天地,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誓約。他有無數藉口可以帶連送離開。
  
  可是,鴻慕是鴻慕,玄宗門是玄宗門,他不能只顧兒女私情,不顧玄宗門的存亡。識破萬千里後,他沒有立刻帶連送走,而是選擇按兵不動。武林大會上,他重挫了魔教,保住了中原武林。至於往後的事情,他不想也無力再去管。
  
  眼下,他只剩幾件事要做,一是找到鴻慕屍骨將他安葬。二是守護玄宗門直到新任掌門接位。三是帶連送徹底遠離江湖。他用計謀騙過萬千里。萬千里雖沒認出連送是真陽童子,但他們抓了曾寧,是真是假一試便知。他真希望自己愛上的只是尋常的姑娘,不懂武功,也不懂女紅,大大咧咧地只知捕魚做湯給自己的相公。
  
  偏偏他喜歡了一個不平凡的姑娘,就算老天不允,他也消受定了!
  
  幾天後,鴻慕的屍體在後山枯木林中找到,已腐爛見骨。袁滄州作為首徒,對師父感情最深,他親自為師父撿骨不准任何人插手,安葬師父之後 ,把自己關在師父房中一天一夜。
  
  身處武林,又是門派之長,袁滄州不得不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收斂個人的感情。山不可一日無主,他召集了幾位師弟商討立掌門之事。
  
  想當年,鴻慕在位之時,出雲殿上弟子如雲齊聲稱頌,輝煌景象記憶猶新。如今死的死,傷的傷,入目的皆是慘澹空曠。袁滄州坐在出雲殿的主位上,不忍抬首觀望。
  
  依長幼尊卑,掌門之位自然屬於袁滄州。但他只肯做代掌門。
  
  「我不瞞你們,萬千里那一掌讓我元氣大傷,恐怕沒多少時日了。」袁滄州閉目搖頭。
  
  「師兄,你的醫術出神入化,玄宗門裏又有那麼多珍奇藥草供你研製,慢慢調養肯定會好。切莫說這不吉利的話。」斯放關切地安慰袁滄州。
  
  今日朗看斯放一眼,每到眾人議事,他總是最先開口,也是說的最多的,卻想不起來玄宗門危機之時這人去了哪里。
  
  「正因我懂醫術,再沒人比我更瞭解自己的情況。」袁滄州深吸了口氣,「那一掌正中我罩門,已無藥可醫了。」
  
  笑意從眼中一閃而過,斯放換上痛心的神色,責怪今日朗道:「師弟,你既然知道萬千里偽裝成師父,為何不早早通知我們,若是大師兄知曉萬千里的奸計,也不會毫無防備挨他那一掌。」
  
  今日朗歉然道:「越多人知道怕萬千里起疑。沒及時攔下他,是我疏忽了。」
  
  「師弟不必自責,」袁滄州擺擺手,「你的考慮是對的。也許是天意難違,我們都豁達些吧。鑄道被那殷思庭所傷,全身殘廢臥床不起,也只能怪他技不如人。如今玄宗門只剩你二人能獨當一面,我想,這掌門……」
  
  「掌門!」
  
  袁滄州的話說到一半,門外沖進一弟子撲在座前道:「掌門,今晨幾個師弟下山巡視一直未回,我帶了人去尋。卻遇到魔教一夥人,他們把曾甯師妹的屍體扔在山門前,又抓走了很多師兄弟,還留下書信,說、說……」
  
  「說什麼?」袁滄州嘩的站起,不等小弟稟告,抽了他手中的書信攤開。
  
  信中寫:玄宗門一十七名弟子在手,倘若一日不交出真陽童子,便殺一人,兩日不交出便殺兩人。殺光為止,暴屍城門!望玄宗掌門三思,切莫貽笑武林。
  
  「卑鄙!」斯放斥駡。
  
  「真陽童子……」袁滄州沉思,想起當日萬千里說真陽童子是名女徒,他望向今日朗道,「可是你門下的弟子,連送?」
  
  今日朗不承認也不否認。
  
  斯放問:「真陽童子有何特殊,他們為什麼一定要她?」
  
  袁滄州把真陽童子的由來告知斯放。斯放驚異說:「既然如此,就算是殺了也不能交給他們。若是讓軒轅不破重出江湖,中原將永無寧日。」
  
  今日朗目光一凜,聲音從齒間發出:「她無心害人,你若殺她豈不是濫殺無辜?」
  
  「為了整個武林,殺一個女子有何不可。怪只怪她命不好。」
  
  「命不好?」今日朗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斯放被今日朗的目光懾住,退了一步,冷笑道:「莫非你想維護她?」
  
  今日朗反問:「她是我的弟子,難道不能維護?」
  
  「你……」斯放沒想到今日朗會和他正面交鋒。以往,他這位師弟總是謙讓有加。他最看不慣的就是他什麼都比他優秀,卻好像絲毫不在意的樣子。他曾有意挑釁,卻從激不起他的憤怒。這讓他很挫敗。今天這是怎麼了?
  
  袁滄州也看出今日朗的過度反應,他心中斟酌了一番,說:「二位師弟說的都有道理。有時為了大義犧牲兩三小我也是不得已。不過,若是殺了那孩子,其餘一十七名弟子一樣保不住。連門下弟子都無法保全,以後還有誰敢投靠我們玄宗門。當務之急,是找到魔教藏身之處救回那幾名弟子。」
  
  今日朗忽然說:「師兄,魔教亦不愚蠢,怕是沒那麼容易找到。」
  
  斯放橫插一句:「那師弟有何高見?」
  
  今日朗道:「交出連送。」
  
  「這……」袁滄州不解,「這豈不正中魔教下懷。」
  
  「人交出去,可以再奪回來。」
  
  「奪回來?」斯放挑眉,「你也說魔教並不愚蠢,豈容你來去隨便?」
  
  今日朗並不理會,對袁滄州道:「此事了結之後,望師兄放連送歸隱,以免魔教再來騷擾。」
  
  袁滄州沉默半晌,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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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32 PM

020 得而復失(二)

  連送在床上憋了幾天,早就憋壞了。她扯了頭圍,換了衣裳,出門逛了逛。這一逛就逛出個冤家路窄。
  
  一向冷漠清高的徐鉉竟然在臨水照花人。是,整個傲岸山除了她師父,就屬這位徐師兄皮相最好,可是也不必自戀到如此境界吧。
  
  連送朝池子裏探了探腦袋,瞧他那樣子,愁容滿面的難不成在走神?水面上,靜止的倒影發現了她。她和他目光對上,慘痛記憶遲鈍地敲響警鈴。她立刻跳遠三步,交叉雙掌擋在臉前。
  
  怕了你了。
  
  徐鉉見她反應,愣了一下,堆滿愁緒的臉松了松。總有個人,讓他一見就心喜,但又不知如何表達這心喜,說出口的話依舊冷冰冰:「現在玄宗門內憂外患,你還有心思閒逛。」
  
  「內憂外患?出什麼事了?」連送放下雙手。這幾天她被師父慣的兩耳不聞窗外事。
  
  愁緒又堆上眉間,徐鉉說:「曾寧被魔教殺了扔在門外。另有十七名師兄弟被魔教抓走,要脅我們交出真陽童子。我猜真陽童子……應該是你。」
  
  連送一陣吃驚。自從恢復記憶,她想起的過去的事都是有關師父,對自己倒沒有關心太多。那什麼真陽童子早就被拋到腦後。除此以外,她甚至還忽略了一個人——曾寧,這位話不多又溫柔的師姐,她代替她被魔教抓去了。現在,又被殺了。
  
  「該死。」
  
  她著急懊惱往回疾奔,完全不顧身後人的欲言又止。
  
  徐鉉過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凝望連送背影,他狠狠抽回目光,再度望向水面,耳邊響起師父的話。方才他去請求師父不要交出連送以免她有去無回。師父洞悉他心思,語重心長地說:「徐鉉,人生有無數艱難抉擇,你所遇到的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種。若是連這一關都過不了,師父如何放心把玄宗大業交付於你。」
  
  他握緊了拳。一隻蜻蜓自他視線裏劃過,輕點水面,振翅而飛,撇下細微漣漪掙扎蕩了兩圈,最終歸於死般的寂靜。
  
  連送四處尋找師父,在袁滄州院門外與師父撞個滿懷。
  
  今日朗揉她額頭脫口嗔道:「你總是自投羅網。」親昵舉止引來身後弟子多瞧了幾眼,他警覺收手,把她帶到無人處。
  
  「我正好也要去找你……」他不知如何對她開口。口口聲聲說最珍視她,卻要把她典當給魔教。他什麼還沒說呢,卻見她眼睛紅了。
  
  「師父,曾甯師姐死了,是不是?」她抓住他的衣袖。
  
  他抓住她的手:「是。」
  
  「師父你早知道魔教會再來尋我,就以‘纏綿》為藉口暗中給我輸入真氣,讓他們以為我武功高強,把武功最差的曾師姐當成了真陽童子。你明知道曾師姐被他們抓了肯定必死無疑。師父這麼做,我如何能夠心安?」一口氣說完,她才發覺自己在用質問的語氣對師父說話,心虛地低下頭,可一想到師父的做法,心下難平,又抬起頭等他給她一個解釋。
  
  換做他時,他根本不屑為自己做任何辯解,可面對連送,他只得暫時放棄堅持。「我不願讓你涉險,所以誤導魔教的人抓住曾寧,他們肯定帶她往軒轅不破藏身之處,只要我及時尾隨而去,便能把他們一網打盡,從此了結此事。可惜世事難料,催英打了你一掌,我心神俱亂,根本無心再去追查。」
  
  又是因為她。連送自責。
  
  今日朗無奈回歸師父的角色,放開她的手對她正色道:「這本不是你的錯,你無須自責。人生在世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求得心安。我問你 ,倘若將來師父遭遇不測,你可以救師父,但必須殺死無辜的人,你如何選擇?」
  
  「我……」連送難以抉擇,她從未遇到師父所說的情況,也從未殺過人。
  
  她回答的越遲,今日朗的心越複雜。如果不是為了她,他亦不願傷害任何一個無辜的人。他可以為她承擔殺人罪名,下地獄也甘願。而她呢。
  
  「我不願傷害無辜的人,」連送道,「可是如果危及到師父性命,我寧願用自己一死換師父平安。」
  
  聽了這話,他開心不起來,想怒,又不忍,冷聲道:「我費那麼大的心思保住你性命,你竟說棄就棄。你如何對得起我?」
  
  「我,可是我……能活著誰願意去死呢。」連送委屈,「師父出的題太難了。」
  
  「那麼,師父同你一樣面對這道難題時,你是否也希望師父不傷無辜的人,用自己的命換你的命?」
  
  連送怔住。
  
  他歎息,展袖擁住她:「你可體會到‘不得已》這三個字?我們將來必定要面對諸多的‘不得已》,你這樣宅心仁厚,讓我如何放心。」
  
  連送更加抱緊了師父。
  
  又抱了她一會兒,他方才告知她此次的決定:「我和你袁師伯決定,用你去交換那十七名弟子。我想,你必定願意。」他苦笑。
  
  她用力點頭道:「就算師父不提,我也應這樣做的。」
  
  「你放心,那十七名弟子一旦安全,師父立刻把你救出來。」
  
  「我相信師父。」
  
  她對師父無條件地信任。
  
  今日朗卻不那麼自信。他不是不自信救不出她,而是不自信她對他的感情。
  
  畢竟她年歲小他那麼多,又失憶那麼久,年輕人的感情總是輕浮異變的。若是放她離開自己視線,外面的花花世界不知會對她造成何種的潛移默化。
  
  畢竟,是他先勾引了她,用了那麼多手段才讓她開了竅。而她失憶之時居然因師徒之分抗拒過他。雖然是他心急,沒能再花數年時間慢慢敲碎她這塊石頭。可如果心中不曾對師徒相戀有過一絲顧慮,她又怎麼在失憶之時如此抗拒。再說莫淩煙和殷思庭的死,雖刺激了她讓她明白對他的感情,可難道她從不曾擔憂過,自己會和他們有同樣悲慘的結局?
  
  就算現在恢復記憶柳暗花明了,那些動搖過她的一樁樁一件件,也始終留在她心裏。
  
  他如何放心得下。
  
  連送成行的前一晚,今日朗在床榻上翻來覆去竟一夜沒能合眼。
  
  而即將被送入虎穴的人,卻一覺無夢到天明。
  
  未免被看出破綻殃及連送性命,今日朗不敢在她身上放任何引路之物,一切行動全憑自己武功學識。
  
  出發之前,玄宗門所有人來為連送送行。出雲殿前的雲梯上,站滿了整裝肅穆的人,他們迎著朝陽齊齊定睛望她。連送第一次受到如此待遇,迎著眾人期盼目光,心中升起一股悲壯之情。她怎知,眾人只盼她這無關緊要的人快快去送死,好換回自己的兄弟手足。
  
  她的師姐丁折柔甚至不耐說了一句:「快滾吧。」有人聽到,點頭贊同:「就是因為她,惹了這麼多勞神事。好像自從她來到傲岸山,咱們玄宗門就沒太平過。」又有人嗤鼻道:「就是。難怪她們家要給她取名連送,估計她父母也是她克死的。這瘟神趕快送走吧。」
  
  這些話,她沒聽到。但她心裏明白,數百人裏,只有一人真切為她擔心。她一眼便從人群中看到了他,他們目光交錯,不敢停留。
  
  依禮辭別眾人,今日朗、袁滄州、斯放以及十幾名弟子,一起陪連送到約定的後山樹林。
  
  一處開闊空地上,十七名弟子一字排開,懸於樹幹之上。林子裏響起尖利的聲音說:「讓她自己走過來。」
  
  聲音近在耳邊,但連送左右觀察看不到人,想必對方一定內力極為深厚,藏身在遠處。
  
  今日朗拍拍連送肩膀。連送感受到師父掌上的力量,心中增了份勇氣。舉步之前,她轉身對袁滄州道:「袁師伯,若是我能夠活著回來,你別忘了答應我師父的事。到時要放我下山打漁去。」
  
  袁滄州沒想到這孩子到現在還惦記這事,又看她毫無畏懼神色,想是還沒明白此去的兇險,再是鐵石心腸也多了點同情,他鄭重說道:「師伯答應你的事,絕不會反悔。」
  
  得到了保證,連送很快瞥了師父一眼。這一眼,望的今日朗心中一痛。即便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們也不能像普通戀人般依依不捨,反要刻意壓抑感情,假裝冷漠。
  
  他望著連送一步步向樹林深處走去的背影,暗暗發誓:總有一天,你我可以光明正大行走在朗朗晴天之下。
  
  隨著連送腳步漸遠,繩子一根根斷裂,樹上的弟子慘叫著落在地上,他們手腳都被綁住,螞蚱一樣前赴後繼從連送身邊跳過。惹得原本緊張的連送心情頓時好轉,忍不住撲哧一笑。正笑的歡生,面前忽然飛來一隻手,點住她穴道,抓住她肩膀把她扔到馬背上。一條繩子把她和騎馬的人纏住。
  
  她來不及叫一聲,只聽到天外又飄來剛才那人的聲音,近了些,他說:「算你們識相!人我帶走,你們那些軟腳弟子我們不屑的碰,一十七個如數奉還。咱們商天教和你玄宗門,後會有期,不死不休!」
  
  聽他說完最後一個字,連送才真切知道自己這回真要捨身涉險了,一個不小心怕是小命難保。那股悲壯之情再次升起,她抓住最後一點時間望向漸離漸遠的師父。
  
  師父在她視線裏顛簸不定,似乎正緩緩抬手把什麼東西放至唇邊親吻,她眯眼用力細看,那喜氣洋洋的紅色,垂著金色絲線的流蘇,正是自己以為早已丟失的定情荷包。
  
  師父親吻著她的荷包,與她兩兩相望,終至不見,一時間,她竟有了天荒地老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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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43 PM

021 得而復失(三)

  太陽一會兒西斜,一會兒東走,連送被顛的七葷八素辨不清方向,原本坐著的人,最後歪倒在馬背上。腹中的食物翻江倒海吐了一路。到了傍晚,昏昏沉沉地睜眼。馬蹄踏起的沙子漸了她一臉。

  耳邊有熟悉的海浪聲。她被人從馬背上抱了下來。猛吸了口氣,這股味道她熟悉,是魚蝦們的洗澡水。娘說只要這股味道飄近了,爹就快回來了。

  感覺有一雙臂膀接住了她。她意識不清地叫了一聲:「爹……」

  抱著她的人,手臂一頓,接著,不知聽到什麼樂事,四周人全都笑得前仰後合,如雷笑聲震的她不得不再睜眼瞧瞧。

  迷迷糊糊感覺到自己在晃蕩,不知是真的在晃還是她頭腦眩暈的錯覺。定睛看了看,她竟然是在船艙裏。船?那她就是出海了?出了海豈不是離傲岸山已經很遠!她立刻清醒,猛的坐起。邊上一個紫衣少年似乎被她嚇了一跳,以為她要暗算他,氣勢攝人地捏住她脖子。

  那人只用了三分力,她能夠呼吸,但是動彈不得,只能驚怒瞪他。一瞪才發現,這人身形如少年,面孔卻已是個垂暮之人。

  「老裘哥哥,你也太草木皆兵了,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也怕呀。」

  一隻絨毛粗膀子伸過來。

  捏住自己脖子的人是兇惡,但連送想那柔情似水的絨毛膀子更兇惡,他一來,那老裘整個汗毛豎立,一根針似的飛起,直直戳到艙門邊。

  絨毛膀子一點也不在意,收回手,撫了撫手背上一層毛,捏著嗓子說:「我說你們啊,對小姑娘也不溫柔點兒。上回那個發現是個假的,放回去得了,愣是把人家一掌打碎頭蓋骨。慘的呦。」他說著,居然搖起了蘭花指,與他壯碩發達的外形極不相襯,「你們不曉得姑娘家都是花兒麼,要憐香惜玉。」

  連送想起來了,這尖細的聲音和林中的一摸一樣,就是這個人把她抓到馬背上顛簸了一路。害的她把胃都快吐出來,肋骨都要斷了,這還憐香惜玉?她揉著脖子拿眼角瞥他。

  「呦,」他怪叫一聲,「這丫頭拿小眼神兒勾我。她准是看上我了!」

  連送抽抽嘴角。

  絨毛膀子提起衣擺款款走近。

  連送臉僵,慢慢繃起身子曲起腳,一旦他的毛手碰到她,她便豁出去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到她的鼻子,而她的腿即將不受控制之際,一個聲音不冷不熱地說:「老姚啊,你看,人家姑娘都嫌得準備把你踹下海了。我看也別勞煩這小姑娘了,咱們來商量商量,要不你繼續發騷,我把你扔海裏,要不你正經點兒,我讓你坐我的椅子?」

  終於有人出來阻止。這人一身藍色儒衫,腰間插一摺扇,舉止文雅,說出的話倒不見得有多文雅。

  老姚咂咂嘴權衡了一下,收回欲摸上連送臉頰的毛手,一溜煙坐上藍衣人方才坐的籐椅,一雙腿擱在椅把上愜意地晃著。纖弱的籐椅被他壓的嘎嘎作響。

  藍衣人隨手抽出摺扇,展開扇面扇了兩下對連送道:「你這丫頭不哭不鬧,倒是稀奇。最好別起什麼心眼兒,我們雖然不殺你,但保不齊一個不高興砍你幾根手指。」

  他說完,繼續扇著扇子等著連送驚嚇求饒,可頭髮都扇亂了,只等到一句——

  「這位先生,我顛簸了一陣,現下腹中空虛,不知道你們管不管飯?」

  連送不是不怕,但見這人書生打扮——她對書生樣的男子頗有好感——又是幾個人裏最面善的一個,便壯著膽子為五臟廟討吃的。她答應師父不管什麼情況都要好好照顧自己。

  藍衣人停了扇子,不可置信地和門邊的老裘相視一笑。那邊的老姚笑的花枝亂顫:「這姑娘好,我喜歡。」他笑完,放下一隻腿,腳尖點了點籐椅下面,「小蘇,人家好歹叫你一聲爹,你給人家弄點吃的去嘛。」

  原來籐椅下還藏了一個人。是個黑衣男人,他先伸出一雙筆直長腿,接著兩隻手臂從籐椅兩邊展出,伸了個懶腰才不甘不願地從椅子下面出來。

  他蜷在裏面,連送以為是個孩子,等他站起來才發覺這人身材修長,和她師父差不多高但比她師父苗條。她師父穿著寬袍時斯斯文文看不出什麼,可是脫了衣服就……她心兒一跳,阻止自己細想。

  總之,這個「小蘇」身形偏瘦弱了些,不過穿一身黑色又慵懶的樣子,倒自有一股神秘的風流,可這年紀,絕對比她師父還年輕,她剛剛竟然叫這人作爹?任她再不拘小節,也尷尬臉紅了。

  老姚見她臉紅,捂嘴笑著湊過來道:「又看上他啦?他可是咱們商天教一棵頂好的苗苗,至今未娶。將將雙十年華,江南人士,姓蘇名潮生。你有意的話,我就送瓶‘王母娘娘也思春》給你……」

  「姚金,我看……」蘇潮生用手掩著打個呵欠說,「也不勞煩天寒兄了,我和裘兄搭把手,把你扔海裏去如何?」

  姚金切一聲,憤憤坐回椅子上。籐椅頓時矮了一半。

  連送總結出來,這個姚金第一怕藍衣人,第二怕蘇潮生,而那個老裘麼,看不出來什麼。

  蘇潮生對若有所思的連送道:「想吃什麼儘管說,我們不會虧待你。」

  「什麼都成。」連送笑道。

  蘇潮生揚了揚眉毛,轉身時嘀咕,這是來做客呢……

  喝著香噴噴的魚湯,連送滿足的像只流浪的小貓。腦子不知怎麼的就又想起師父,他說等這次事情了結,他要和她一起去打漁,開一家魚湯店。她一開始心裏還有些打鼓,可是師父親吻荷包的畫面猶在眼前,她忽然就充滿了無限的信心和期待。

  「這魚湯這麼好喝嗎,瞧她美的。」姚金的毛手撐著腮幫子,另一隻手揉揉身旁的蘇潮生道,「給我也來一碗嘛。」

  「沒了。」蘇潮生撣了撣被他揉過的地方,打著呵欠去替連送收碗。連送猶沉浸在對師父的思念裏,連說謝謝都透著甜蜜。蘇潮生不小心觸到她熱乎乎的目光,打到高潮的呵欠硬是給歇回去。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們為什麼要抓你?」姚金忍不住問。

  「知道。用我來為你們教主練功。」連送答。

  「那你又知不知道,練好了,你就如同被人吸掉精氣一樣,未老先衰而死。練不好,我們肯定先保自己人,你就倒楣死翹翹了。」姚金在眼前撐開雙手,「一旦真氣控制不住,嘭的一聲,你就會炸的娘老子都認不出你。」

  「知道。」連送點頭,師父早就把所有可能面對的情況都告訴過她。

  「那你不怕?」

  她搖頭。她堅信,師父一定會來救自己。臉上又漾起了花兒般的笑容。

  「我知道了。」姚金點著食指,轉頭對臨天寒道,「這丫頭原來是個傻子。」

  臨天寒看著連送一舉一動,手裏的扇子越搖越慢。

  幾個大男人和一個姑娘家同在一個船艙裏,畢竟不方便。連送本想忍忍,跟一群傳說中的大魔頭在一起,她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以免被他們看出什麼。到了晚上,臨天寒竟細心為她扯了塊布幔。她微微詫異。從為她煮那碗魚湯開始,她便覺得魔教也不完全像武林正派人士口中說的那麼冷血無情。

  夜深了,船身輕晃,載她入夢。夢裏的師父站在桃花樹下,衣袂飄飄,笑語嫣然,他說:「送兒,師父姓今日,名朗,你夢裏喚我時,可別叫錯我名字。」

  「今日……朗……」

  她唇齒蠕合,無聲默念,輕輕攥起手指,像是抓住了師父的衣角。嘴角含笑,她幽幽睜眼,半夢半醒。

  「放,是不放?」

  有人闖進她夢裏嚷嚷。

  「不放!萬一有個好歹,咱教主唯一的希望就沒了,我這心呦可承受不起。」

  「一定要放。不然我難以安心。」

  「哎,我說你們這些人。一個小姑娘,你們怕什麼?」

  「你吃小姑娘的虧吃的還不夠?」

  「你你你,你揭人傷疤,哼!」

  連送的神智清醒了五分,聽到那四個魔頭在艙外商議什麼放不放的事,又聽他們說小姑娘,定是與自己有關。神智立刻十分清醒,她屏息靜氣聽著。

  那平平的語調,沒什麼感情的聲音,應該是喜搖扇子的臨天寒,他說:「你們仔細想想,玄宗門能這麼輕易就把人送出來?這丫頭被我們擒了,不哭不鬧,還很自在。按中原武林那些迂腐的教義,一個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可能甘心情願為魔教左右。性子烈的當場自盡,性子弱些的,也該像之前那個,一哭二鬧三上吊,想著方兒的要逃走。」

  姚金婉轉的聲音說:「她就是個傻的嘛。」

  「不管真傻還是假傻,都必須放。」

  這聲音連送聽的陌生。四人裏面唯一沒聽過聲的是紫衣的老裘,八成就是他了。

  「老裘,你總跟我作對。」姚金生氣跺腳,連送感覺床板都震了震,他接著道,「小蘇,你來評評,到底該不該放。」

  靜了一會兒,懶洋洋的聲音說:「真陽之軀不難找,無暇乾淨的心識卻比天山雪蓮還難尋。若放了,不知她會不會有所改變呢。」

  又靜了一會兒,臨天寒說:「再觀察些時日吧。」

  沒有聽到異議,此次談話應是暫時有了定奪。

  連送沒聽到前因,雲裏霧裏,暗討:他們開始懷疑她了。她該顯露出懼意嗎。不,前後不一他們反而會更起疑。師父說要以不變應萬變。她還是不變為妙。可是他們到底要放什麼,難道是放她走?

  事實證明,她果然太樂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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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47 PM

022 得而復失(四)

  船在大海上浮蕩了兩個晝夜。

  中原人在海上常辨不清方向,可是連送幾乎是在漁船上長大的,她觀察了兩天的日行和風向,知他們是往南去。聽說魔教在南方的蠻荒之地,比她的家鄉還要往南一些。此行不知能不能路過她的家鄉呢?

  連送坐在船頭望著海面出神。

  「是天地玄黃,不是天玄地黃,你個老不死的跟我爭了十幾年,你還不甘休!你不看看你那半生不熟的小身板兒,有什麼資格排在我前面!」

  「放屁。」

  「你敢說老娘放屁!老娘今天就要打的你連屁都放不出一個!」

  「哼。」

  甲板上,姚金和裘海又打起來了。這是他們兩天來第四次打架,連送從一開始的驚訝,到現在也能學著臨天寒和蘇潮生一樣氣定神閑。只要他們倆不把船掀翻了,魔教奇異玄妙的武功還是很有觀賞價值的。

  天、地、玄、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教四聖使。自從軒轅不破重傷昏迷,左右二位翼王一死一走,魔教便由四位聖使掌管。沒想到,為了抓她一個小小連送,居然出動了魔教的中流砥柱。更沒想到,叱吒風雲十幾年的人物,居然都這麼年輕,那位黃位的聖使蘇潮生,才二十。看來江湖上臥虎藏龍的少年英雄不在少數。她常年居住傲岸山,眼界太窄。

  視線裏,飛來飛去的兩個人影比皮影戲還精彩。連送津津有味地看著,忽然飛來一隻四翼巨頭怪直沖她的鼻尖,她身子一側,手臂看似綿軟實則盡力劃一個半弧,飛蟲被她變化的手勢擋住,正要再次尋找出路,卻被她一個翻手收入掌中。

  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徒手抓住一隻飛蟲,她驚喜地展開手掌想再確認,那飛蟲鑽個空隙,昏天黑地地從她眼前逃了。

  「蜜蜂?」臨天寒皺著眉望著飛蟲出逃的方向。

  蘇潮生和退了戰局的裘海皆抬頭疑思。

  眾人沉默之時,姚金突然叫出來:「你居然學會了我的弱柳扶風手!」

  連送表示一下疑惑的時間也沒有,被姚金一把扯過。

  「說,你怎麼會的!」

  「我……」

  她只知道油抄手鹹豬手,哪聽過什麼弱柳扶風手。

  「難不成我眼花?」姚金說著,又使出弱柳扶風手試探她。

  連送看到軟綿綿的毛手襲到她的胸前,她本能地交叉雙臂去擋,這一交叉自然鎖住姚金的手,再一翻轉,原本的攻勢反撤回去。若是力道強勁一些,姚金恐怕躲不過。

  「你竟然還學會了裘老不死的殘花敗柳式。那可是他自創的渾招,專門用來對付我,從不外傳!」姚金有些驚訝,有些得意。

  裘海一言不發地走到莫名其妙的連送身邊,攥住她的手腕,又摸了摸她的腦後,被皺紋擠垮的雙眼猛然一睜,垂墜的嘴角似笑非笑,說:「我收你為徒。」

  連送還未來得及提出異議,姚金又沖過來把她往邊上拽,嘴裏喊著:「是我先發現的。我告訴你,今兒這塊寶貝我是要定了,死都不會讓給你的。哈哈,找了這多年都沒找到個心儀的傳人,沒想到出來這一趟,倒讓我碰上了,真是踏破鐵鞋……」

  「我不做你的徒弟。」連送甩開姚金的手。

  「你說什麼?」姚金眼睜的銅鈴大,「你可知道我是誰?我是商天教堂堂地位聖使,有多少人求著我要做我的徒弟我還不收呢。」

  「你?哼。」裘海不屑用更多的辭彙表達他的不屑,他轉頭對連送道,「做我的徒弟,你想殺誰就殺誰。」

  「我不想殺誰。我已經有師父了,我發過誓,一輩子隻認他一個師父。」連送眼望大海,想起發誓那一日。

  隔日便走,師父喚了她對她交代了好些事情,其中一樣便是要她立誓。

  她抬手指天:「我連送此生只得今日朗一個師父,對他一心一意,生死不離。如若違背誓言……」

  說到此處,師父忽然握住她的手,一把抱住她,在她耳邊沉沉道:「若你違背誓言,便讓為師天打雷劈、萬劫不復。」

  那一刻的震撼至今仍敲打著她的心壁。她無論如何不能違誓。

  「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商天教?」姚金叉著腰,拿指尖點連送腦門兒,「小丫頭,你那所謂的師父,既不教你武功又把你拿來當交換的籌碼。你死心塌地又得到了什麼?你別被名門正派的虛偽光輝迷了眼。我們商天教雖然殺人不眨眼,狗屁混賬的事也做了不少,但我們有情有義愛恨分明。你若是做了我的徒弟,我就是沒了這條命也會保護你!」

  「多謝,不用。」

  連送背過身,迎面撞上另一含蓄期盼目光。

  「我的武功,天下無敵。」裘海一字一頓地說。

  「啊呸,」姚金越過連送,擠到裘海面前,「臉老皮厚的,你幾時打贏過我?」

  裘海橫眉怒目。眼看著兩個人又要動起手,大有你死我亡的架勢。

  連送在裝魚的竹筐上盤腿一坐,沉吟半晌說:「你二位老比武功,傷筋動骨的不太好。這樣吧,船上太冷清了,你們唱首歌來聽聽。誰唱的好,姑娘我高興了,說不定就改主意啦。」

  她歪著脖子撐著下巴,微笑以待。

  正亮出招式的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隻不知打哪兒來的小蟲悠閒地從二人之間逛過。

  不管了。姚金一跺腳,為了天降奇才的徒弟,這粉挖玉鑿的臉皮他不要了。

  胸脯一挺,姚金昂頭唱道:「嘿哎——嘿咿呀喂,緊打鼓來慢打鑼哦,嘿咿呀喂。聽我唱過十八摸呦,嘿咿呀喂。伸手摸姐面邊絲,烏雲飛了半天邊哦——」

  連送聽他唱十八摸,又臉紅又好笑。說實話,姚金的聲音是真難聽,海裏的魚都跳起來幾隻,想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把他們龍王嚇得滾下龍床。

  姚金越唱越響亮。唱到一半,他的淫詞豔曲逐漸被一個穩穩而起的聲音蓋過。

  「大海鹹水深又深,龍王點將在龍宮,蝦兵蝦將騎海馬,鯉魚出世鬧花燈……」

  嘩的一聲,簾子掀起,一直在船艙裏瞌睡的蘇潮生舉著簾子,目瞪口呆。連送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除了懶散以外的其他表情。

  冷血無情的魔教長老在唱童歌兒?蘇潮生望望慷慨高歌的裘海,又望望臨天寒。豈止是他,那處事不亂的魔扇書生連扇子都忘了扇。

  「唱的好,唱的好!」連送連贊帶拍手,樂得東倒西歪。若不是蘇潮生眼疾手快拎住她,她險些摔下海去。

  裘海一張老臉居然紅了。姚金見狀,又撿了一首豔歌唱起來。裘海也不示弱,唱起另一首童歌。

  兩個人鬥歌鬥得極為認真。姚金又唱又跳,裘海原地起舞,任誰都不相信他們是殺人如麻的大魔頭。

  連送被他們認真的樣子逗笑了,蘇潮生依著門框也微笑著欣賞難得的景象。臨天寒的扇子又扇了起來,含笑的嘴角有一絲無奈。

  驕陽在海面灑下一層金燦燦的鱗光。在歌聲和笑聲中,船緩緩靠岸。

  岸邊的集市聚滿了人。連送一跳下船便跑到眾人前面好奇四望。突地,她膝蓋一痛狠摔在地,吃痛地看看劃破的手,一襲藍衣停在她身側,冷冷說:「這是教訓你。我商天教的聖使,豈容你來戲耍。」

  連送盯著他背影,同樣穿著儒衫,那藍色怎麼看怎麼不如白色的溫雅。

  蘇潮生遞給她一塊帕子,說:「起吧,還要趕路呢。」

  連送說了聲謝謝,沒要他的帕子。她自懷裏掏出塊白色錦帕擦手,一看帕子上沾了血跡變髒,便捨不得用了,小心翼翼地塞回懷裏。

  蘇潮生瞥一眼,那錦帕並無特殊,也不知她愛惜個什麼。雙手交於袖中,他打一個呵欠跟上臨天寒。

  一行人,兩個在前,兩個在後,連送被夾在中間。她左邊看看香粉,右邊看看摺扇,好奇個沒完。臨天寒要發怒,姚金和裘海難得統一陣線雙雙護著。臨天寒摺扇一收,只得憤憤轉身。這麼著走了半天,還沒出城。

  中午時,大家都餓了。隨意在路邊買兩個番薯。連送大口大口地吃,樂得合不攏嘴:「我小時候在家鄉,最喜歡吃巷子口的劉伯烤的番薯了。」

  姚金用小指頭扣扣粘在嘴角的薯泥,問:「小送兒的家鄉在哪兒?」

  連送忍著頭皮麻兮兮的感覺說:「離這兒不遠,在湖州。」

  「湖州?」姚金彈彈指甲,「那你聽沒聽過一個叫宋墨華的人?」

  連送想了想說:「沒有。我們那沒有宋的。」

  「老姚,你就別打聽了。」蘇潮生說,「就算他在湖州,也早就改名換姓了。」

  「也是。」姚金扔掉番薯皮。

  眼看著番薯皮就要落到路邊一人的腦袋上,那人腦後像是長了眼睛,旋身一掌打飛了出去。

  那人出了手,臉上立刻露出後悔的表情。

  魔教四人默契一眼,蘇潮生拉住連送往後退,其他三人各自取出武器。

  霎時,集市上彎腰駝背斜眼歪腿的人都不見了,撕了偽裝,白衣少俠們自各處飛出。連送仔細看臉,竟全都認識。

  最後一人從屋頂上瀟灑飛身而下。寶石鑲的冠子,金絲繡的外袍,腰邊佩劍上的一顆龍眼大的明珠在陽光下折射出華貴的光。

  「如此富貴榮華,想必是玄宗門的斯放斯大俠了。」姚金輕佻不屑。

  「幸會。聽說你四人神功蓋世,但是向來行蹤詭秘,想一見,很難吶。難得有此機會,我倒要來討教討教。」斯放手放劍柄。

  臨天寒走上一步。他的扇子似乎認人的,遇見不喜的人,便白一眼,自顧自閑閑搖著。他問:「你如何發現我們。我們同時備了三匹馬往不同方向而去,又在不同方向安排了三組人往不同去處。今日即便一戰,也請說清楚,好讓我們長個經驗。」

  「就你們那點伎倆,妄想誆騙於我?」斯放抽出長劍,並不打算說明。

  「憑你幾個,也妄想把人搶回去?」姚金挖挖耳朵。

  斯放冷笑一聲。

  「哼,」姚金彈出一粒耳屎給斯放,道,「你笑裏藏刀,凡事說半句,留半句,定是個小人!」

  嗆嗆幾聲,紛紛亮劍。

  劍拔弩張之際,一個修長翩逸身影踩著淩亂街道而來。他一席春日長袍,外罩著月白蟬翼紗。姚金看傻,以為是恰好路過,看不慣他們作惡特意顯靈的神仙。

  等人走近了,再定睛一看,他認出說:「那不是今日朗嗎?」當初他在林子裏劫了連送,玄宗門那一群鳥人裏,他唯一多看了幾眼的就是今日朗。

  「師父!」連送驚喜叫道。可驚喜沒持續多久,待她看清向來纖塵不染的師父,衣擺下有些髒汙,月白的蟬翼紗仍留著水漬,臉上難掩疲憊之色,她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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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50 PM

023 得而復失(五)

  來的真快。斯放暗道。他在連送身上放了線索,一路追來至此。而今日朗並不知曉。排除魔教設下的種種疑障,毫無線索之下,他未免來的太過神速。

  「師弟來的正好。」斯放改臉笑道,「今天你我兄弟聯手把他們一網打盡。」

  今日朗于人群中匆匆瞥了連送一眼,確認她無事,方才道:「放下她,我便讓你們走。」語氣溫和,但是不留餘地。

  「師弟不可。」斯放急欲阻止。他來時,袁滄州吩咐他,連送能救便救,不能救便殺。他主張殺,瞻前顧後只會兩頭皆空。

  姚金指著今日朗道:「你這小子太過傲慢。我知你武功高強,但你未免也太小瞧我們商天教。」

  商天教幾個,早已從萬千里那聽得,這今日朗不同凡響,絕不可輕視。他們也不是沒聽過今日朗的名頭,玄宗門留芳公子,誰不知道。只是今日朗行事低調,他們與他只有數面之緣,留下的印象僅只是對方有個好皮相。今日一見,武功沒看出什麼,皮相倒是越發秀麗,惹得姚金心中一跳,對他的警惕和忌憚也就減了不少。

  今日朗對姚金道:「你們定要一戰麼?」

  姚金被他看了,一陣熱血上湧,吼道:「不拼個你死我活不痛快!」

  今日朗露出一絲厭色。

  他不喜殺人,更不喜在連送面前殺人。這丫頭一直當他是神仙一樣崇拜,若是讓她看到他把人砍得腸穿肚爛,不知該如何失望。

  失望便失望吧,人得先救回來。待他們相聚了,遠離了紛爭,失望可以慢慢彌補,希望也可以重新建立。

  「不必與他們多說,上。」斯放一揮手,身後弟子齊發。

  兩方對仗,兵見兵,王見王。

  刀光劍影之中,臨天寒緩緩合上摺扇道:「拔你的劍。」

  今日朗看一眼握在手中的劍,淡淡道:「師祖有令,此生不得拔出此劍。」

  「難道你從來只用劍鞘殺人?」臨天寒感覺到危險。

  今日朗點頭:「所以,這劍是黑的。」

  一切不必多說,臨天寒已知他遇到絕頂高手。

  絕頂高手亦有軟肋。他不是軒轅不破,重傷昏迷之前仍大笑不止,只因遭遇此生唯一對手。哪怕用下乘手段,他亦要保住同伴性命。

  交手之時,怕的不是對方武功強于自己,而是對方精神壓倒自己。誰是高手,或者誰將成為高手,從目光之中便能看出。真正的高手,目光反而不是最專注的。他們可以顧此地而不失他處。

  而今日朗的「他處」則是……連送!

  在今日朗淩厲的攻勢之下,臨天寒找到唯一一次喘息機會,他甚至來不及指向任何人,便叫道:「帶她走!」

  眾人皆是一愣。

  蘇潮生耳聰目明,踢開糾纏的人,抓了連送便躍上牆頭。

  今日朗果然不再戀戰,急追而去。

  臨天寒知這只是緩兵之計,唯有集合眾人之力才能對抗今日朗。「老姚、老裘,跟我走!」他喊一聲。

  姚金和裘海立刻會意,舍了戰場而去。

  魔教四使並非浪得虛名。他們武功路數邪氣,往往一招未盡,又一招灌來。修習正統武學的玄宗門哪見過這樣的打法,紛紛敗下陣。魔教四人離去,他們沒去追,反松一口氣。斯放見今日朗一人追去了,心中升起一計:以他一人敵四人,敗多勝少,若就此送命,那掌門之位……

  斯放負手而立,目放遠處,只見在屋頂上飛馳的幾人,漸漸沒了蹤影。

  今日朗追那四人到了城外荒郊,于一片樹林之中落定。

  一落定,臨天寒便旋身大笑:「你今日來送死,可怪不了我們。」

  他一招手,另外三人圍聚在旁擺出陣勢。

  被點穴扔在樹下的連送見此情景,著急不已,恨不得立刻起來擋在師父面前。無奈她手腳怎麼也使不上力,只得傾身慌叫:「師父!」

  今日朗持劍肅穆以待,聽到她叫他,肅穆表情頓時生柔,他抬起食指放在唇邊,微笑望她。

  她立刻明白他含義,儘管著急也再不開口惹師父分心。

  早已擺好絕佳姿勢的姚金氣的跳腳,嗔怒道:「好你個今日朗,我們欲拿性命與你相拼,你竟在這關頭與你徒弟眉目傳情!也太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各位兄弟,我們與他拼了!」

  姚金一聲暴呵,眾人屏息運氣。

  今日朗單手舉劍至身前,他不知他們要使出什麼絕招,便不輕舉妄動,暗把內力調至全身各處,一觸即發。

  裘海於真氣運行中勉強觀察對手一眼,旦見他氣度沉雄,不動如泰山,真真是高手才有的姿態。他即刻閉眼,發足全力,置之死地而後生。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四人齊出口訣,聲如洪鐘。四道金光在頭頂彙聚,似有滅世之神自金光之中生出擎天大掌。

  掌風掀起驚濤駭浪,林中參天樹木走不得避不得,只能顫抖著枝葉樹條蒙頭挺立。

  飛沙走石迎面刮過,連送眯起眼睛努力看她師父。

  只見那四人端坐四個方位把今日朗圍在當中,他以內力抵禦四方掌勢來襲,掌風相接時,衣袍薄紗翻飛如羽翼。

  現在情形,不管他攻擊哪一方,總有破綻留出。以他深厚內力只取得暫時平衡。

  這天地宇宙洪荒陣,由商天教開教長老東海丈人所創。近七十年前,東海丈人偷入玄宗門汲典閣,藏身書海十餘年,將汲典閣內武學典籍融會貫通,又偶得一本《太玄經》,不是武功秘笈,講的是天地萬物更生交替之理。由此,他悟出一套陣法,用的是互補互化從而迴圈相生源源不絕的萬物法則,威力無窮。被困於陣中之人,即便能以內力相抗,但內力總有竭盡之時,恰如人與天鬥,哪有不敗之理。

  「你還不出劍嗎?」臨天寒寒森森地笑著。與人交戰之時,對方只肯用劍鞘,著實大傷他魔教聖使的自尊。現在,這今日朗已成困籠之獸,仍要端著名門正派的架子為了一句師祖之命而不肯出劍嗎?

  今日朗身形極快,劍法與掌法交替迭變。若不是他的劍未出鞘,若不是有同伴支撐,四人早就傷痕累累。

  臨天寒雖驚異於今日朗的應變之快速精准,但每次交手間都能覺察出他勁力逐減,得勝在望,他下手更加兇狠,掌掌擊他要害。奈何被他次次擋住。他一急,偷變了招式,今日朗果然不及應對。正以為要得手之時,手腕大穴忽被扣住,四兩撥千斤的力氣帶他往前撞去,送到今日朗推出的掌上,胸口立刻如中千斤大石,骨裂魂飛。

  而今日朗為了等他這一招破綻,背後亦被蘇潮生等人連連擊中。制住臨天寒,天地玄黃陣頃刻不復。他轉身勉力揮出一劍,鈍重劍鞘硬生生劃破三人皮肉。

  那三人因痛本能後退。今日朗使出留芳裏的一招落英劍法,枯黃落葉隨他劍氣而動,旋轉翻湧,似有了生命。鋪天蓋地花蝶亂舞,看的人贊一番美景,身至其中的人卻如入迷障。今日朗冷眼看他們掙扎,足下一點,穿過漫天飛花以驚鴻之姿在連送面前落下。

  連送看呆看傻。今日朗幫她解了穴,她仍像是被定住,好久說出一句:「師父,你好威武。」

  被在意之人稱讚,劇痛加身,他依舊露出一笑:「這還用你說?」

  這一笑,牽動全身,他只覺背心、兩肩撕裂般疼痛。連吃了幾掌,都是出自當世高手,他筋骨未斷已是難得。多耽誤一分便多一分危險。他握住連送的手欲帶她走。

  「慢著!」臨天寒大喝一聲。他捂著胸口,方才的大喝幾乎要震碎他已然破亂的內臟。

  今日朗護連送在身後,平靜問道:「這一戰我勝了,你們還有何要賜教?」他臉上看不出一絲急迫之意。

  臨天寒支撐著問他:「你怎知天地宇宙洪荒陣法的弱項?」

  他們的陣法雖厲害,但不是完全沒有破綻。四人互補使功力迴圈不息,但四人不可能完全平衡,定有一人需其他幾人補償更多,此時,攻擊這最弱之人,便能取勝。只是,攻擊之時,也要承受另幾人的反攻。此乃破釜沉舟之法。沒有絕對把握無人敢試。

  坐在滿地落葉中打坐調息的姚金,聽到臨天寒問題,嚷道:「我說臨老弟,咱們輸了就是輸了。你什麼事都要搞個究竟,煩不煩?」

  今日朗等他嚷完,平常答道:「汲典閣的藏書,我十二歲便已通覽。」

  這個不難猜,臨天寒緊接著問:「你又怎知那個弱項便是我?在商天教四聖使排位之中,我可是最高的天位。出入江湖,我也是走在前頭,你到底如何看出?」

  今日朗緩緩吐納忍下劇痛,道:「你不是天位,他才是。你們常年互換身份只因怕人看出你是那塊短板。」他望向閉目運氣的蘇潮生。

  蘇潮生猛然睜眼,大笑出聲。

  連送看他乖張笑容,哪點像那個總是氣力不濟懶洋洋的沉默青年。

  「哈哈,今日朗啊今日朗,」蘇潮生滿面遺憾,「你這樣的人才,不入我商天教真是可惜。」

  今日朗等他笑完,拉過連送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不待他們答應,他摟著連送躍上樹梢,再一輕點,白練劃過長空,悠然不見。

  「可惜可惜。」蘇潮生一掌震地,臉上儘是憤然之色。可惜今日朗不屬商天教,可惜他們不能把他殺了,可惜到手的人又飛走。

  臨天寒忽然笑出來,笑聲陰冷。

  姚金問:「你笑什麼,被打傻了?」

  臨天寒意猶未盡地抹去嘴邊鮮血,腦中浮現方才那二人十指交纏緊緊相扣的雙手,冷笑道:「他們還會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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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52 PM

024 情深不壽(一)

  今日朗攜了連送,在荒山野嶺之間穿行。連送耳邊是疾風,眼前是師父與魔教群雄激戰之時散下的一縷頭髮。她用力抱住師父的腰。他來救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師父生長于高門之中,雖看著溫雅隨和,私下裏其實有很多與眾不同之處,只是從不言說。比如,他的衣袍無須華美,但必定得清潔,而且每日一換。

  她看師父這一身,該有兩三天沒換了。緊貼著師父胸口,她真巴不得此刻是自己帶著師父在飛。她不要他這麼受累。正想著,師父忽然落了地,兩人踉蹌了一步險些摔倒。

  站定後,師父放開她道:「你想勒死我麼。」

  她臉上一訕,見師父轉身便走,以為他嫌她粗魯而討厭她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師父走了幾步,又回頭道:「還不跟上?」他對她伸出手,她這才確定師父不是在討厭,高高興興地牽上師父的手。

  師父的手有些冰涼。

  分別了好幾日,竟像幾年不見。她有好多話要同師父說。

  「師父你怎麼找到我的?」

  「跟著便到了。」

  「我照師父的吩咐,以不變應萬變,他們沒有對我起疑。」

  「甚好。」

  「我每天都在想念師父。這次咱們回去,師伯是不是會依照約定提前放我下山了?」

  「興許吧。」

  「……」

  對別人如何她不知道,師父面對她的時候可是很健談的。他曾在築忘崖上對她連講了三日的奇人異事。怎麼這會兒話變少了,還有些冷淡。

  她吐吐舌頭問:「師父,你是不是還在嫌我剛才太粗魯了啊。」想想,師父連對魔教的人都彬彬有禮,像她這麼大咧咧的姑娘,師父怎麼就看得慣呢?是不是幾日不見,忽然拍著腦門兒想通了,就變心了?

  不,師父連她的荷包都收了,還……親了,他不會變心的。

  在她百轉千回胡思亂想之時,今日朗那讓人安心的溫潤聲音道:「你若矜持起來,就不是師父心心念念的那個連送了。」

  連送心喜,她就說師父不會變心的嘛。她心中一寬,拉著師父開始講幾日來的見聞。一路說著,由荒郊到港口的路程很快便走完,直到上了船也沒有發覺她師父眼中的隱忍。

  出了荒山,今日朗已用盡全力,他極力撐著不想讓連送發覺。徒步了數裏路,自覺不支,他不再硬挺,上船以後便坐在船頭運功。對連送,只說方才一戰消耗了不少元氣,需靜坐修養。

  血氣通行之後,身上似沒有一處完好,熱火燒灼一般的痛楚。索性他體質特殊,外冷內熱,沒讓連送發覺什麼。

  雖沒發覺什麼,但知道師父身體不適,連送還是擔心。今日朗閉眼時看到她蹲在他身側,睜眼時看到她還是蹲在他身側,只不過由左側換到右側,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好像怕一個眨眼他就會飛走。

  「入夜了,外頭冷,」他輕聲道,「你穿的單薄,回艙裏去休息吧。」

  連送撐著臉說:「師父也穿的單薄,還是師父去船艙裏吧。」

  怕魔教追來,他們匆匆購一條小船,船艙狹窄且只有一床被子。時間又緊迫,就不曾再做其他準備。順風的話,不消兩天便到了,忍忍無妨。

  「師父是男子,耐得住寒氣。」今日朗道,「快進去。」

  「可是師父受傷了。」連送昂著頭不答應,手指在下麵摸啊摸,摸上師父的手,立刻理直氣壯,「吶,師父的手比我涼的多了。」

  今日朗正色道:「你不聽師父的話?」

  師父板起臉還是很有威嚴的。連送不敢造次。不甘不願地起身進船艙。躺在榻上的時候,她想,師父以後是要做她的相公的。要個如此威嚴的相公壓著自己,可有悖她當初選夫的初衷。怎麼想怎麼不對,她乾脆起身,學著師父靜息打坐,看能不能提升一點內力。連師父都說她不矜持了,將來舉案齊眉的日子肯定無緣,要是打起來……她怎麼可能打得過師父嘛。剛聚起的內力,一下就泄了。

  今日朗休憩了大半日,元氣恢復不少。傷處依然痛著,但已能夠忍耐。耳力目力皆已恢復,他清楚聽到身後一個躡手躡腳湊過來的聲音。

  「送兒,」他略帶責怪,「你要為師把你扔回床上嗎?」

  「不要不要,」連送跳開幾步,「我只想陪著師父。」

  「跟你說了外頭冷,你若著涼怎麼辦。」他無奈睜眼,卻看到一個春捲立在旁邊。

  「我裹了被子啦。」連送只露出一張臉對他笑。

  他想氣又氣不了。

  春捲吃定他對她縱容,奔奔跳跳過來,在他身邊折了三折坐下。

  他不理她。她也識相地安靜無話。

  靠的如此近,連彼此的呼吸都能聽到。

  黑沉的海面,忽然變的柔軟。船身輕晃,帶著他們的身子不時碰在一起。

  心已動,再運功怕是不行了。今日朗散去繚繞的真氣,只靜靜坐著,靜靜陪著一隻春捲,讓海風將自己涼透,將自己的欲念涼透。

  也不知坐了多久,連送有一搭沒一搭地撿些話和師父閒聊。

  「師父,我們為什麼不跟斯放師伯他們一起走?」

  「你想嗎?」

  「……不想。」

  無際的夜空上,星子團聚無數。茫茫的大海中,卻只得他們兩個。

  此刻,就算她想親師父,也不會憑空跳出個人來指責吧。不過這事,她只敢想想。

  只想了想,身上卻熱了起來,瞥見師父閉著眼睛,以為他還在專心調息,她悄悄把手從被子裏伸出。師父沒動。她膽子大了些,把被子放了。

  「送兒。」不悅聲音響起。

  師父腦門上長了眼睛嗎。

  她靠近端詳師父英俊的側臉。船身又晃蕩起來,她緊挨了師父一下,差點跌進師父懷裏。

  師父睜眼。她慌忙坐正。手摸了摸挨著師父的地方,皮膚似變得非常敏感,殘留著師父身上的涼意。

  「師父身上好冰。」她聲音拖了拖,「我……來幫你暖手吧。」

  她一把握住師父的手,竊笑著拉近自己。失憶的時候,他不也這麼幫她暖過嗎。她這個徒弟學得不賴吧。

  師父的手指好長,她兩隻手勉強把他一隻手包住。師父在她的手掌心裏,嘻嘻。

  「師父,我已經琢磨出運功暖手的門道了!」她機靈一笑,把師父的手像寶貝一樣抱在胸前。「你瞧著啊。」閉上眼睛,她開始全神貫注地發功,似乎還稀裏糊塗念了段咒語。

  他靜靜看著她,等她睜眼,若她及時醒覺,那這一次便饒過她。

  可是她太用心了,絲毫不覺她的唇,她的氣息,已被他包圍。

  「真的熱了,師父……」

  她驚喜地睜開眼睛。

  但是太晚。

  後面的話全被堵住。

  是船在搖晃嗎,為什麼她連坐都坐不穩了。

  被侵佔的唇舌,滿是師父的味道。師父的吻細緻而溫柔,一遍遍地撚轉,似要把這味道刻進她的靈魂。連帶滿船的微風和漫天的星斗,全都刻進去。

  纏綿的親吻逐漸停下,今日朗離開她的唇瓣,在她耳邊說:「呼吸。」

  她這才猛提一口氣,飛散的魂魄歸位。

  師父的一隻手仍然被自己握著,握的死死的,都出了汗。她連忙放開。師父用那只手,撫上她的嘴唇,為她擦去殘留的濕意。

  她呆呆盯著他的臉看。

  他不閃不避,任她看著。

  他眨眨眼睛,她便也跟著眨一下,眨兩下,眨三下,她低頭嫣然一笑。

  「師父,那不算,我們再來一次。」她紅著臉耍賴要求。

  這是她和師父第一次親吻呢,她的表現太糟糕了。

  天真的,直白的勾引。今日朗被她弄的紅了臉,作為懲罰,他把她狠狠按進懷裏,警告道:「再來一次怕你連骨頭都不剩。」

  連送把臉擱在師父的肩膀上,左臉捂熱了換右臉,換來換去。

  等臉上燒退了,天已濛濛發亮。

  遠處再不是平坦的海天連線,半隱在雲霧中的連綿山峰起伏跌宕,橫亙在眼前。

  「師父,到了傲岸山,我們還可以一起看星星嗎?」連送與她師父背靠背坐著,她不想望那岸邊。

  今日朗坐直身子,讓身後的人靠的舒適。他微微一笑說:「傲岸山不可以,總有別處可以。」

  連送想笑,可身體莫名竄起一陣寒意,剎住了她的笑容。

  「怎麼了?」今日朗感覺到她的顫抖。

  「沒什麼。風太涼了。」她隨口解釋。

  船終究靠了岸。

  走下甲板的一刻,她的膝蓋忽然抽筋。他抱她下船,為她按摩穴位,但絲毫沒有好轉。她疼的直冒冷汗。顧不得男女之妨,他檢查她膝蓋處的皮膚,血液暫態凝固。

  一顆銀色月牙落入眼中。

  迷仙,怎會是迷仙蠱?!

  連送瞧了一眼,她也認識那月牙。

  她又中毒了嗎,這一回是誰下的手,為何她全無印象。

  難道……

  樹林中,一抹冷笑讓姚金心中不安。他真氣也不調了,跑到臨天寒身邊拍拍他問:「哎,你說清楚,他們為什麼會再回來。」

  臨天寒大方道出實情:「我在那丫頭身上放了迷仙蠱。」

  「什麼,你真的放了?」姚金大吃一驚。

  「是,我從在船上看到引路蜂便懷疑那丫頭。以防萬一,下船時我用蠱種擊中她膝蓋。呵呵,」臨天寒哼笑兩聲,「看來我的決定是對的。」

  「可憐的丫頭。」姚金搖搖頭,複又責怪道,「臨老弟,她只是個小姑娘,你怎麼下那麼重的手。教主還要靠她救呢。」

  臨天寒道:「反正用她也只是一試,未必就能成功。就算成功她也是死。你們何必婦人之仁。」

  「既然都是死,又何必再折磨她。」

  姚金喃喃自語,轉頭時,與裘海目光對上,二人雙雙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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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54 PM

025 情深不壽(二)

  「師叔。」

  「師叔。」

  「師叔回來了!」

  自傲岸山一路上來,人人都恭敬叫他師叔。他臉上掛著與往常一樣的笑容,逐一應答。

  只有一人知道,此刻他正心如刀絞。而那個人,跟在他身後,毫不在乎地迎上每一個經過身邊的人投來的異樣目光。

  「她居然回得來。」有人議論。

  連送真想大笑三聲。如果不是最最敬愛的師父在此,她才不願回來。

  玄宗門對她這樣毫無野心的人來說好比牢籠。她曾對師父如此抱怨。結果師父偏頭沉思一會兒對她道:「你未出現之前,玄宗門可是為師的安樂所。」

  她未出現之前,他根本不知道得失有多麼重要。愛染著,別離苦,他一一承受。本已要升仙的人,硬生生被她牽纏了雙足,拉回人間。

  不,是拉向煉獄。

  朗風院的風總好似跟別處不一樣的。連送推開門,深吸了一口氣。

  今日朗為她撥了撥吹亂的頭髮,問:「膝蓋還疼嗎?」

  她先去關了院門,繼而答道:「不疼了,師父別擔心。就算要擔心,也要等到月圓之夜再說。」

  今日朗望著緊閉的院門,眼中一痛。

  「你去歇著。我去見你袁師伯。」他衣服都不及換。

  「誒,師父。」她叫住他,「我也應去拜見一下,不然太不合禮數。」

  「你不用去。」

  「可是……」

  「送兒,你可知,為一人牽腸掛肚已很難受,你莫再讓我擔憂。」

  從來隨喜自在的師父,臉上居然有了痛苦的神色。連送不解問:「師父總是為我擔憂嗎?」

  今日朗緩了緩心緒,道:「你生性太過達觀開朗,常常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這也沒什麼不好,我自然希望你天天過的快活,而你的來日憂,便由師父為你憂。」

  他說這番話,本意是希望她對自身多注意些,看顧好自己一些。卻沒想到,會引來那樣的後果。

  原來情深不壽,當真是一句讖。

  他走出院子之前,她笑著堅定地對他說:「師父,我不會死的。」

  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說著寧願死也不願漠漠然活著的連送了。

  死多容易,她解脫了,留師父一個人傷心。想想那時的自己,多麼自私。

  關門的剎那,他望著院中她的笑臉,有一瞬間的念頭閃過他腦中:如果這個笑臉自他生命中消失,他會如何?

  無法想像。

  來到袁滄州院中,等了許久才等到他從岐黃藥林挪步回來。數日之間,袁滄州仿若蒼老二十歲,不到五十的人,走路要用拐杖。果然如他自己所說,他時日已無多。

  今日朗素來清楚這位大師兄的為人,他公正嚴明理智清醒,過多虛假安慰的話不必說。他直截了當地問:「師兄可有交代我的事?」

  袁滄州緩緩道:「我知你這麼快來見我,必定有刻不容緩之事,你先說。」

  「好,我有一事相求。」今日朗毫不推讓。

  「相求?」袁滄州抬起眼,「你從不求人。」

  今日朗自知大意失言。但此時顧不了那麼多,他道:「幾年前,師父親自焚毀迷仙蠱蠱種,但近段時間,不斷有人中迷仙蠱,江湖中人心惶惶。大師兄是除了師父以外,最為精通醫術之人。不知大師兄這裏,可有研製出解藥?」

  「你要解藥,為了救誰?」

  「我的弟子,連送。」

  聽到「連送」二字,袁滄州的頭困難地點了點:「究竟還是她。」

  「她……咳咳。」心太急,血翻湧,傷處受了刺激,今日朗咳嗽兩聲。

  袁滄州聽了道:「你的傷不輕。」

  「無妨。」今日朗止了咳嗽,「迷仙的蠱毒太過毒辣。那孩子之前已經受過一次苦,我不希望她再遭此劫難。我這個做師父的實在對不住她。若師兄有解藥,或者師兄知道配解藥的方子,請一定相告。」

  「你為她是否付出太多?」袁滄州沙啞的聲音中夾雜著歎息。

  今日朗克制了又克制,方做出厭倦神色:「是操心了些,可總不能扔下不管,放她自生自滅。畢竟是我唯一留下的徒弟。」

  袁滄州垂首閉目,良久說道:「好吧。我稍後取了方子給你。但現在,我亦有一件事相求。」

  今日朗聽有方子,心中放心不少,接下去又聽袁滄州對他亦用了「求」字,放下的心再度懸起。他先一步說道:「除了讓我做掌門,其他的事只要師兄說出,我定幫你辦到。」

  袁滄州一字一字吐出:「我求你之事,正是要你代我坐掌門之位。」

  袁滄州態度強硬。一時間,今日朗說不出半個字。

  這是他早料到的結果,但並不是沒有迴旋餘地。

  他考慮了片刻說:「我確實志不在此。除我以外,還有五師兄可接任,或者也可從師兄門下挑選一位得力的弟子。」

  「日朗,臨死之前,我所有的精力都用來考慮此事。你還需質疑我的決策?沒有人比你更適合當這個掌門。你是玄宗門下的人,你有責任擔當起玄宗門的大業。」

  袁滄州苦口勸說。

  今日朗道:「我心意已決。」

  「日朗,你讓師父泉下如何能夠瞑目?」

  「那七師弟和八師弟,又如何瞑目。」

  說到痛處,今日朗與袁滄州相對沉默。

  袁滄州將一口氣分了幾次才完全吸入肺中,他歎一聲道:「世事無常。有人求不得,有人得之卻不受。世間紛紛擾擾便由此間起。」

  「師兄……」

  今日朗想說什麼,被袁滄州打斷,他輕搖頭道:「我已知你意。如此,我們便來做個交換吧。我給你迷仙蠱的藥方,你代我接任掌門。」

  今日朗握緊拳。人生在世,一旦有了沉迷之物,便容易受制於人。他從前清心寡欲可以做到來去自如。然現在有了惦念之人,便永失了自由身。

  可是,他甘願。

  但絕不盲目受制。

  他笑一聲道:「師兄未免太高看我了。一個弟子在我心中抵不了掌門的價值。」

  「若是代掌門呢。」袁滄州退一步道,「你只需接任三年,三年後,交由下一輩資歷和武功都堪能匹配的弟子接任。」

  三年,連送會願意等他嗎。今日朗腦中浮現出連送堅定目光,以他對她的瞭解,她會。

  袁滄州下完最後一步棋,屏息靜待,終於在力竭之前等到今日朗的一聲「好」。

  他只剩力氣點了點頭,便坐著昏睡過去。

  候在一旁的徐鉉取出早已備好的藥方交與今日朗,轉告袁滄州的話道:「藥方上的藥有幾位極難找,我一人恐怕找不齊。還要勞煩師叔。」

  「交給我。」今日朗匆匆流覽一遍,收入懷中。

  「這藥方還是當初從魔教手中奪來,」徐鉉接著道,「年代久遠,有些草藥記的已模糊了,劑量也寫的不清。必須交由我師父親自調配才行。可是師父他……」

  今日朗只是淡泊,並不是涼薄之人,他對徐鉉道:「好好照顧你師父,我下山找些固本補元的草藥一併帶回。」

  回了朗風院,他告知連送已有藥方。連送得了希望,喜不自勝。

  他囑咐她:「好好休息。不要亂跑。」

  她道:「我知道了。每次都要勞煩師父,徒兒真的很內疚。」

  他渾不在意地說一句:「那就以身相許吧。」

  說完,他笑著往山下走,留她原地呆愣。

  誰知,她竟追過來,氣喘吁吁地喊:「我答應!」

  經過路人皆狐疑看著他們師徒。

  他轉過身來,以口型對她說:「你等我。」

  她鄭重點頭。

  望著他身影遠去,她心中空落。回朗風院外,恍惚見到師父。走近了,才知是徐鉉。這幾年,徐鉉拔高不少,穿上白衣,與師父有七八分神似。

  她不免心生親切,笑著走過去問:「徐師兄找我嗎?」

  徐鉉冷漠搖頭:「找你的,是我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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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56 PM

026 情深不壽(三)

  「師父,究竟船上那一場是夢,還是現在這一場是夢?」

  蒼白的姑娘,抱著膝蓋坐在窗邊。外頭陽光正好,無風亦無雨。

  「要是那船永遠不靠岸該多好。」

  屋子裏只有她一人。香爐裏幽幽一縷青煙艱難飄散。

  「送兒!」

  愉悅的聲音進了院子。

  她暗淡的眸子染上一層光彩。

  「師父。」

  看到那人,她幾步沖過去,一把抱住他。

  一向不動如山的師父竟被她震的微微退了一步。

  他笑:「幾日不見,你可好?」

  「我很好,只是極為想念師父。」她窩在他肩窩裏。

  「不用想,以後包你天天都見著。」今日朗分開連送,「方子裏的藥都找全交給你師伯了。我先去一趟,看有無可以幫忙的。你幫我燒些水。為師稍後回來沐浴。」

  連送點頭。今日朗一身風塵僕僕,來不及換衣,見過連送一面便匆匆走了。

  連送忍了又忍才沒有叫住他。

  水熱了又冷,燒開三次,師父還是沒有回來。連送扶在木桶邊站著,手握一隻白瓷瓶往水中倒幾滴花露,思緒在水波中飄散開來。

  想起跟師父這麼多年,竟然是第一次為他打洗澡水。

  而師父為她做了那麼多事。

  「你可知,你師父為救你身受重傷。」

  袁滄州沉緩暗啞的聲音遊蕩在耳邊。

  「我在你鴻慕師尊房中,發現了一封遺書,上頭清清楚楚交代了你與你師父不倫之事。沒想到竟是我一手造就你二人再續前緣……」

  自袁滄州身上飄出的苦澀藥味將黑暗的房中淹出一股陳舊之色,她站在他面前,微微窒息。

  「你師父清心寡欲與物無競,方才能練得那留芳神功。你若真心待他,就莫再勾引他蠱惑他,非要他墮入魔道,你才心滿意足?」

  「你並未勾引他?難不成是他勾引於你?」

  「真心?你的真心會毀了他!」

  「你可知他生性內斂,不喜顯露。但居你師尊所說,留芳功他實已練到第九層。留芳功的創始者千陽上人練到第八層後發現江湖上再無敵手,便心灰意冷永居古墓之中,即便他練到第十層也無人知曉。所以,沒有人能預測留芳功的威力。也沒有人能預測留芳功走火入魔後的威力。」

  「你可知現在正是玄宗門生死存亡時刻,若他離開,不止是魔教,恐怕連少林和丐幫,以及長期居於下風的八大門派會一起攻上傲岸山,欺我門下弱小,搶奪我汲典閣內的驚世藏書。且不說保衛玄宗門這項責任,你們師徒相戀,你師父定被眾人唾棄,連累我玄宗門也聲名不保。再說你有真陽之軀,以為魔教會放過你嗎。你師父保得了你一時,保不了你一世。現如今他只是為你傷了筋骨,往後呢,難道要他為你送命?」

  「你以為你們真能夠離開武林超然物外?」

  「他文達廟堂,武冠江湖。你願讓他白白浪費天資陪你粗茶淡飯庸碌一生?」

  「你放過他吧。」

  啪,瓶子自手中滑落,墜入幽暗桶底。

  「送兒。」

  額頭上一絲冰涼。

  連送抬眼,是師父用手指輕點她的額頭。

  「我喚你幾次了,在發什麼呆呢?」

  連送愣了愣,訝道:「瓶子掉進去了。」

  她伸手去撿,奈何木桶太高,她根本夠不著。

  「我來吧。」今日朗拉起她,道,「你把滿瓶花露倒進去,待會兒師父沐浴完畢,連院門都不得出了。」

  「為何?」

  「你師兄師弟們定要被我熏的頭暈。」

  「為什麼我沒頭暈?我很喜歡師父身上的香氣。」

  「那還不是因為……」

  微笑如花葉輕顫,他點上她的鼻尖。

  「那還不是因為你寵我。」

  「我寵師父?」

  連送摸摸涼涼的鼻尖。

  「快出去,師父要換衣了。」

  他背過身,不讓她看他的臉。

  鼻尖很快捂熱了,奇熱無比。原來這是師父的一句情話,連送心兒怦怦跳。

  轉眼師父撤了發冠,脫的只剩一件底衣。他轉過頭,發絲在他頸間彎曲成一個嬌媚的弧度,他說:「還不走?」

  連送落荒而逃。

  走到門邊時,她有意停了下來。屏風的間隙之中,絲質底衣正從師父的肩頭褪下,露出比蠶絲更光潔的後背,而肩胛之上,卻有數個沉黑掌印。那掌印刻在他皮肉,卻撕咬著她的心。

  遠處,夕陽西下,夏天的傍晚吹起微風,濛濛的飛絮不知是來自哪片失落的林子,飄停在她掌心。

  身後的門被推開,今日朗著一件薄衣,頭髮濕著披散。

  風亦被香氣浸濕了。

  他們相視一笑,他在她身旁坐下。

  一身清爽,人也舒心,他笑著說:「自你來傲岸山,四季交疊,這已經是第六個夏了。」

  「是啊。」她輕歎。

  他為她拿下沾在發上的飛絮,柔聲問:「你可覺日子過的慢?」

  她想了想說:「與師父共處之前,從不記得日子,也不知道是快是慢。但是只要與師父在一起就覺時光飛逝如流水,想抓也抓不住。」

  他眸中沉了沉,話在心中潤了幾番才說:「送兒,本該這次回來就讓你下山。但現在你師伯身子不大好,師父不能陪你一起走。你可願……等我三年?」

  溫柔小心的眼神,投進連送心裏。她忍住心酸笑道:「又是三年啊。」

  他握住她的手:「師父答應過你很多次,但,這絕對是最後一次。」

  剛沐浴過後,又是盛夏,全身應暖的才是,但師父的手卻涼透骨。她反握住他的手幫他暖,不願再談那個話題,她轉而問他:「你受傷了怎麼不告訴我。」

  「不用擔心,」他抽回手,「我身子一向是冷的。」頓了頓,他低聲說:「你又不是不知道。」

  憂愁中,連送聽到師父的話竟泛起一股異樣的甜蜜,但她依舊擔心。

  「我明明看到你肩上的有傷。」她湊近他,「你讓我瞧瞧。」

  「你這丫頭。」他離她遠些,捂住領子,「你又不是大夫,平白瞧男人身子,真不害臊。」

  想到曾經師父對她的作為,她很想說,不害臊的是師父才對。可她沒那個膽子。師父挪一下,她也挪一下,一本正經地說:「徒兒擔心師父的傷。師父讓我瞧瞧吧,就瞧一眼,就一眼。」

  她伸到師父領口的魔爪,被師父一把扣住,動彈不得。

  「師父不要小氣嘛,讓我……」

  因師父縱容而逐漸長肥的膽子在撞上師父目光的一刻,縮水了。

  師父的眼睛如同深不可測的潭水。他輕輕把她的手放下,語氣充滿魅惑道:「三年之後,若你還想看,師父這身子每天都讓你看個夠。」

  熱氣湧上雙頰,接著湧上雙眼,她用開懷大笑掩住悲傷,笑了好一陣道:「這樣的話,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我也等!」

  「嗯。」他凝視她的笑顏道,「你別忘了。」

  她怎麼會忘呢。他們在一起,他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她雖成天歡歡喜喜,晃來晃去好似對什麼都全不在意,但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她清清楚楚。她已經不是孩子。

  但師父卻還是把她當成孩子,總以為孩子最是沒心沒肺的,一會兒哭轉臉就笑,一會兒許下承諾轉頭便忘了。

  如果可以,她也想賴在他身邊做一輩子沒心沒肺的孩子。可她已經讓師父承擔太多,往後的日子,所有的痛苦,要擔當的就讓她來當,要拼命的就讓她來拼。

  正想到這裏,院門被人重重拍了幾下。

  他們警覺,門早已拴上。那人進不來,急忙說道:「師叔在嗎?掌門不行了,請師叔快去看看。」

  今日朗聽到掌門不行了,心中一跳。他整理好儀容,讓連送進自己的屋子,方去開門。

  門外的弟子無心顧及行禮,慌道:「方才掌門在爐旁煉藥,忽然就倒了下去,這會兒怎麼也叫不醒……」

  今日朗沒等他說完,忙提了步往袁滄州處行。

  院子裏亂做一團。弟子們紛紛跪在門前哀哀叫著師父。他越過眾人進了屋子,屋內只有徐鉉和斯放兩人,見他來了,斯放對他搖搖頭。

  他坐到床邊,替袁滄州把了把脈,又探他的鼻息,皆是微弱。

  「師兄。」他叫一聲。

  袁滄州牙關緊閉,氣若遊絲。眾人都以為他行將燈滅之時,他倏然睜眼,乾枯地手抖了一下。今日朗握住他的手,沉默不語。

  緩了許久,袁滄州的聲音出奇的清晰,他說:「今日朗,我把玄宗門託付給你。你曾在師父面前發過的誓……不要忘記……」

  今日朗震驚抬頭。他怎知!

  「師兄!」

  斯放見袁滄州目光一瞬間渙散,叫著撲到床邊,他大哭出聲,猛地把出神怔愣的今日朗推開,指著他罵道:「是你!是你強要師兄為你的寶貝徒弟配藥,師兄耗光了心神,累極而去。是你害了師兄!你給我滾出玄宗門,滾出傲岸山!」

  今日朗一語不發。

  徐鉉忍著大痛,站到二人之間,顫著聲道:「師叔,師父臨死前已立下遺命,由今師叔繼位掌門。望師叔節哀順變,以大局為重。」

  「什麼,由他來任掌門!」斯放眼淚收住,悲哀立刻變為憤怒,「他有什麼資格!論武功輩分,我都排在他前面。為何是他!」

  「這是師父親自手書的遺命。」徐鉉自袖中取出錦帛,展開在斯放面前。

  白錦上黑字清清楚楚。斯放無以辯駁,他失望退一步,咬牙恨恨望著今日朗。為何他處處比不過他!

  徐鉉收了錦帛,迅速撫去眼角淚水,又取出掌門權杖雙手奉至今日朗面前道:「請師叔即刻繼位。」

  斯放盯著權杖目眥欲裂。

  今日朗垂目淡淡望著,問:「藥可曾配好。」

  徐鉉雙臂一僵。這時,他竟還沒忘掉她的藥?他難掩悲憤道:「師父心力交瘁,還未來得及添上最後一味藥便倒下了。藥沒配成。請師叔儘快接任掌門之位,以慰師父他在天之靈!」

  今日朗久久不接,忽然笑一聲垂下頭去,抬起時臉上一片平靜。

  他接過權杖,指尖摩挲。權杖上「玄宗」二字往外冒著寒沉幽冷的光。

  踏出門去,門外弟子如雲,看到他手握掌門令,皆齊齊跪拜洪聲稱頌

  出雲大殿之上,衣冠勝雪,漫天的霞雲皆在他腳下。他展袍旋身,整個傲岸山似被他遮蓋。

  天已年八月初九,玄宗門第十七代掌門繼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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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3:59 PM

027 情深不壽(四)

  短短數日連遭慘禍,玄宗門關門謝客拒人來賀。

  今日朗搬至掌門所住的上華院。連送住在上華院的偏院。她作為掌門唯一弟子,一時間地位急升。以往欺負過她的人,紛紛來討好。她很不習慣,遂很少外出。

  她不外出,今日朗也不外出。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今日朗這位新繼位的掌門卻整日沉湎於汲典閣的書海之中毫無動作,下面弟子竊竊私語,說他與書為伍缺乏鐵腕氣魄,不是掌權的料。他對此無動於衷。

  「送兒,你放心,我肯定會找到解藥。」

  自今日朗說完這句話,已過去五日。迷仙蠱的毒月圓之夜發作,如今已是八月十四。但他翻遍了汲典閣,始終找不到解毒的方法。袁滄州臨去之時,他手中的藥方已被爐火燒毀,先前煉的藥已不能再用,即便能用,最後一味「無名子」,也不知是放一錢還是三兩,是炒制還是水煎。

  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上頭,其他皆暫放一邊。弟子來報有客上來,他拒之不見。弟子多說一些,他面上沒有不悅,但態度冷淡,靈敏些的弟子便不敢再言。

  若不是徐鉉和斯放撐著,玄宗門怕是沒幾日就要分崩離析了。

  而他殫精竭慮並不是一無所獲。

  若不能殺蠱,便引蠱出來。

  有救!

  他心中狂喜,把連送帶至房內,對她說:「褪下衣物。」

  連送不明所以。

  他乾脆自己動手。她驚訝反抗。他輕鬆握住她雙腕,抽下她的腰帶。

  外袍敞開,胸前一涼,她倒抽口氣:「師父要做什麼?」

  他剝下她外衣:「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她紅著臉,木偶一樣立著。反正此刻師父真要做什麼,她也反抗不了。

  他總愛逗逗她,欺負她不經世事。而此刻,她對他的靠近不閃不躲,竟像是在縱容。

  「要做什麼也得等你把身子養好。」說完,他輕咳一聲,沙啞的聲音恢復了清潤,「去榻上坐著,我為你療毒。」

  「去榻上?大白天的……」她往窗外看看。

  「沒人會進來。如今你師父是一山之主,沒我允許,哪個敢隨意進出。」他聲音傲然但輕飄。

  她知他不屑這掌門之位。天下人皆愛名愛利愛權勢,偏就她師父不同。她好奇道:「師父,如果可以選擇,你希望下一世能成為什麼樣的人?」

  他自櫃中取出幾味草藥放入紗布,隨口答道:「若有來世,你師父我只希望做個舊宅大院裏的閒散子弟,每天泡一壺茶坐於老樹之下,由幾株閑花陪著,曬兩本書。」

  微微用力,棉布滲上一層藥汁。他把藥汁塗抹在她肩上,抽出短柄尖刀,道:「有些痛,你忍著。」

  感覺皮肉被割開一道口子,肩上果然火辣辣。師父的掌敷在傷口上,一股熱勁送入她體內,輪轉一圈又往外掙出。傷口像被人剝開撕扯,她額上冒汗,疼痛難擋。為了轉移注意力,她逼迫自己想些別的事,卻不料又有那股苦澀藥味鑽出來。

  「連送。你的毒沒有解藥。我騙了你師父……」

  背上竄出股冷汗,她亂了心神,四肢止不住發顫。

  「送兒,專心。」

  今日朗推掌,將連送微躬的身子推直。

  她吶吶說:「師父,沒用的。」

  「專心。」他警告。

  體內,東風西風狂卷而肆,誰都壓不倒誰,只感覺五臟六腑都要被狂風吹散。口中有了腥甜之意,她咬牙一壓再壓。已壓到極處,忽然後背一松,衝力使她向前栽倒。她扶著床沿,猛見一口鮮血噴在她手邊。

  「師父!」她驚痛撲到今日朗身邊。他臉色蒼白,額上汗涔涔的,鮮血沿著嘴角緩緩流下。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他凝視自己掌心,全然不相信自己會失敗。

  連送見他掌心一處刀口,這才知道師父是為她以身引蠱。

  她又慶倖又心痛。幸好沒有成功。

  今日朗不甘心,自出生以來,他從未在任何事上失敗。偏這件最不能敗的事,他卻無可奈何了,怎麼甘心?他推她肩膀又要再試。

  她抓他的手,抓不住,用盡力氣把他半個手臂纏在懷中,仍是纏不住。最後只得抱著,用整個身子去抱著,幾近哀求道:「師父你別試了,沒用的,沒用的……」

  寬大僵硬的身軀逐漸在懷中平靜,她感受到他胸口劇烈起伏,重重的呼吸變得遲緩。仰面看他,無論何時都光彩照人的昳麗男子,臉上竟有了頹然之色。他這神色比他身上的傷還要讓她痛心。她用指尖為他抹去唇上鮮血,拉起中衣的袖子為他擦去額頭的汗。

  此刻,他們不是師徒。

  他是她失意的夫君,她是他善解人意的妻子。冷漠寒涼的世事包圍,她是他唯一慰藉。

  眼含痛楚他把她擁入懷中。天地間只剩他們兩個。

  門外卻有破裂之聲響起,狠狠劈開他們。

  今日朗猛然回頭,目光冷冽。門外的弟子端著顫抖的託盤驚恐萬分。

  連送欲抓住今日朗衣袖,但他身形迅疾,待她伸出手時,他已提著劍走至門外。她跳下床追了幾步方意識到自己衣服半褪著,整個肩膀露在外面。她慌著手邊攏衣衫邊奔出門外。

  隱秘之事被人撞破,但凡是個男人都會惱羞成怒。但師父寬和自製,絕不會輕易傷人性命,所以,在她閃身擋在那名偷窺的弟子面前時,她不能相信眼前寒意逼人的狠戾男子會是她的師父。

  「讓開。」他面無表情,薄唇輕啟。

  言語仿佛也能殺人,那名弟子像被刺了幾刀,連滾帶爬地後退,卻又虛軟無力爬不了多遠,哀叫著:「別殺我!」

  那弟子連送認識,是袁滄州門下,徐鉉的師弟,名喚孫九,平時膽小怕事,但心地不壞。

  「師父別殺他,」連送死死握著他的劍,「他是無心的!」

  「不管有心無心,他看見了,就必須死。」他捏她腕上麻穴,目光冷冷瞥向孫九。

  「我不會說的不會說的!掌門,求你放過我。我立刻下山!」孫九跪地求饒,額頭磕出血。

  「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趁連送腕上吃痛,他拿開她的手,向孫九步步逼進。

  「師父!」連送顧不得疼,撲過身去抱住他的腰,帶了哭腔道,「你不是最痛恨殺戮嗎,難道你要為我殺死一個無辜的人嗎?」

  劍在半空遲疑。正準備揮臂擋劍的孫九嚇得面無人色。

  見喚回他一絲理智,她對地上的孫九大叫:「還不快走!」

  孫九三魂七魄已離體,花了好些力氣才聚回來,他正抬腿往外沖,今日朗鬼魅的聲音再度殺向他。

  「慢著。」他道,語氣依舊冰冷。

  孫九原地撲通跪下。

  「師父?」連送觀察他神色。

  他面色已平靜,不慍不怒說道:「若留下他,後患無窮。」

  「可他也有父母親人。」連送記得這位孫九師兄是家中獨子,凡有下山探親的機會,他必定回去。

  他不發話。孫九瑟瑟抖著不敢妄動。她固執擋在他身前。

  擦幹她面上淚水,他歎息道:「師父怎舍拂了你意,但只有這一次。」他望向孫九,眼中寒光重聚:「你留在玄宗門內,不得擅自離開。若讓我聽到任何風言風語,第一個拿你開刀。」

  「弟子絕不敢!弟子遵命!」孫九重重磕幾個頭,額上青紫。

  今日朗卻還不放他走:「你這樣慌張從我這裏出去,旁人怎可能看不出蹊蹺。稍靜片刻,心神定了再走。」

  「是是……」孫九喏喏答應。又是撫胸,又是大喘,直至自己探脈覺著平穩些了才起步離開。走之前,朝連送投去感激一眼。

  連送像以往一樣將院門關上,只是上華院的門比朗風院的門更重了些。

  終於只剩他們兩個。

  空氣裏似乎還留著一絲肅殺味道。

  在她開口之前,他道:「送兒,這樣的事,有一還會有二。」

  連送苦笑問:「師父要為我變成殺人的魔王嗎?」

  他反問:「若是我成了殺人的魔王,你會棄我而去嗎?」

  她微微一愕。她看不出師父無波的面容下是何情緒,但她知道,這題決不能答錯。

  「師父若變魔王,徒兒就算變作厲鬼也要陪你!」

  師父我回答的對嗎?她在心底問。在感情這條路上,她是走的慢了些,但她已在趕了。總有一天她要趕到師父身前,為師父擋下所有風雨。

  今日朗聽到她的回答,難掩動容之色,微笑溢滿唇邊,笑出聲了,血也隨之湧到喉頭。他悶咳起來。

  連送覺出他的異樣,想他本就有傷在身,半刻前還為她強行運功,肯定傷勢加重。可她只能幹著急。若是她武功高強,現在就能為師父運功療傷了。

  今日朗見她擔憂,止了咳嗽對她搖搖手。搖晃的手忽然放至她唇上,她關心的話停在嘴邊,漸漸聽得門外傳來紛繁的腳步聲。

  腳步聲越來越近,沒有停下的意思,直撞到門前。厚重院門被人一腳踢開。

  斯放、徐鉉帶著一眾弟子,還有兩位少林方丈亦在其中,一行人神色各異堵在門前。

  在他們踹門之前,今日朗與連送已有默契,二人分開站遠。但這些人來的太過意外,他們確實有些措手不及。

  斯放走出一步,冷笑一聲道:「你師徒二人大白天關著門,在做什麼?」

  今日朗抬起手緩慢擦去唇角血跡,對斯放的挑釁不作回應。

  「斯師叔。」徐鉉把斯放拉過一邊道,「今師叔如今是掌門,又有外人在場,你該對他尊重些。」

  斯放瞪徐鉉一眼,揮開手。如今玄宗門除了今日朗就屬他最大,他會聽一個後備輩教訓?

  踱至今日朗面前,他佯行個禮道:「師弟如今是一派掌門,掌門要做什麼,我們下面的自然不敢多問。但今日有少林方丈在此,你不出來相迎,倒和女弟子躲在這院子裏,不知是有何要事呢?」

  兩位少林方丈空釋和空淨對看一眼,決定作壁上觀。他二人素來與玄宗門交好,跟今日朗亦是忘年之交,聽說玄宗門逢遭大變,今日朗一蹶不振,便來探個究竟。看現在這番情形,定是牽扯到了他們門派內部爭鬥。他們是客,不便插手。

  「你們若有要事,不妨說出來大夥聽聽,也好給你們出個主意。」斯放如同饑餓野獸,在今日朗身旁逡巡打轉。

  連番遭到挑釁,今日朗均隱忍不發。空釋和空淨不禁相信傳聞所說,這今日朗確實綿弱不爭。玄宗門交到他手上,江河日下是必然。

  連送已被交代不要開口,對斯放只好忍著。徐鉉看不過去,把斯放往後拉了拉道:「師叔,我們稍後再議吧。」

  「稍後再議?我看不需要。」斯放沒遇到阻力,料今日朗是心虛了,氣焰越發高漲道,「難不成你們師徒二人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才要躲著商議嗎?這秘密是關於武功,還是關於別的什麼?比如……兒女私情?」

  「這話可不能亂說。」空釋向來心地寬厚,今日朗又是他看好的後生,忍不住為他說了一句。

  「我可不是亂說。」斯放陰險一笑,抬手道,「把人帶上來!」

  聲音落下,兩個弟子推著一人上前。連送雙目大張,那人是剛被放走的孫九。

  孫九閉著眼跪下,心中呻吟自己時運不濟。出了上華院後,他沒命地跑,結果一頭撞上斯放。斯放如何狡猾之人,一眼看穿他的託辭。他受不了他的威嚇,又沒那聰明資質編出圓潤假話,只得說出實情先保眼前。至於今日朗那裏如何過去,他顧不了了。

  其實斯放一早懷疑今日朗和連送有鬼,得了孫九這個人證,他大喜過望,立刻叫了徐鉉當旁證,正碰上徐鉉和少林方丈喝茶,便一起叫過來。這一次,他一定要逼今日朗交出掌門權杖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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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4:02 PM

028 情深不壽(五)

  已是傍晚時分,幽藍的天空湧來一片厚雲遮了夕陽,在各人臉上投了一層陰。

  「說,你在這院子裏見到了什麼?」

  斯放手放在孫九肩上施加壓力。

  孫九不敢抬頭,閉著眼牙一咬說:「我、我見到掌門和連師妹,衣、衣衫不整,抱在一起……」

  眾人譁然。

  「你們聽到沒有?」斯放高聲叫道,走過今日朗身旁又說,「師弟可曾聽到?你還有何狡辯?如此敗壞我門風之事你也做得出,有何資格當我玄宗掌門?」

  今日朗直視他道:「我沒有資格,那誰有資格?」

  斯放冷笑:「誰都比你有資格。」他攤開手,「交出掌門令。」

  今日朗看了看他的手,慢慢地自腰間取下權杖。

  連送和徐鉉皆驚詫。空釋和空淨面面相覷,難不成玄宗門就要在他們面前易主?

  今日朗將權杖舉至斯放面前,斯放兩眼放光,立刻看不見其他。他伸手去拿,忽覺眼前一花,面頰火辣。頭未回過,後背吃了一掌。他以手撐地,腹部又是一痛,翻了天,向後飛離幾步,仰面摔在地上。

  他捂著胸口爬起來,不可置信地看著今日朗。

  今日朗收了掌,面容冷峻,一步步向他走過來。

  溫文爾雅的人像是忽然被天神附身,他冷眼藐視著斯放說道:「你以下犯上,目無尊卑,現竟串通弟子想妄圖篡位。狼子野心,你還有何狡辯?」

  「你誣衊我!」斯放指著今日朗叫道,「明明是你和弟子有私情,我撞破你的好事,你就來誣衊於我!」

  「我有沒有誣衊你,眾人都看著。方才是誰伸手向我要掌門權杖?」

  沒想到被人殺了個回馬槍,腦中惡血翻湧,斯放抽了劍廝殺上去。

  今日朗以未出鞘之劍抵擋他淩厲攻勢。斯放招招陰毒,處處殺意,看的空釋直搖頭。劍在今日朗手中飛舞,斯放攻了幾招下來,近不了他的身,自己身上卻中了好幾劍。若不是劍未出鞘,他早已斷手斷腳。

  一劍抵於胸前,雖未穿破皮肉,但強勁內力震得斯放口噴鮮血,輕功來不及使出人重重摔落地面,全身骨頭都似碎裂。

  今日朗道:「念在我們同門之誼,今天此事作罷。你勿再行差踏錯。」轉向弟子們,「將他帶下去。」

  他鮮有這麼嚴肅的語氣說話,弟子們都愣了愣。徐鉉第一個反應過來,上前扶起斯放。

  斯放怒極反笑:「哈哈,今日朗,沒想到你心機如此之深。在師父面前裝作不爭,其實真正狼子野心的是你!你做出那苟且之事,又如此顛倒是非黑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下場!」

  「師叔,別說了。」徐鉉深怕面如寒霜的今日朗一劍砍了他。玄宗門這一代的上師所剩無幾,若再死一個定會元氣大傷。

  斯放一路罵罵咧咧。今日朗雙手負於身後大度地讓他罵著。這一對比,眾人都覺今日朗身正,而斯放理歪。

  這一鬧,天將黑。連送暗自歎氣,總算躲過一劫。抬頭見眾人依舊擁在院子裏,她的心又提了提。綿密的疼痛自胸口傳來,她以為是錯覺。那邊師父正和少林方丈們說著什麼,傳到她耳中斷斷續續。疼痛越來越明顯,她擰眉俯□,猛然意識到什麼,抬起頭,果見墨藍天空之上掛著一輪新出的圓月。

  迷仙蠱發作了。她用尚存的意識想無聲退開。眾人對今日朗的疑慮並未消除,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出岔子。

  可師父的眼睛幾乎是不離她的。在她支撐不住將觸到地面之時,一雙有力臂膀接住她。

  他點她幾個大穴。但毫無用處。她全身痛如臠割,牙齒都要咬碎。

  他緊擁著渾身顫抖的她,手指放入她口中以防她咬斷自己的舌頭。

  眾目睽睽之下,他過於緊張關切的行為使得眾人剛剛放下的疑慮又再提起。已走到門外的斯放推開兩名弟子折了回來,指著他二人,幸災樂禍道:「老天助我!你還不承認你二人有私情?」

  連送抓著今日朗的手,幾乎扣進他肉裏。她很想讓他不要這麼做,放她自生自滅。這種痛她不是沒經歷過,之前中了蝕骨,她不也忍了下來。

  然這迷仙和蝕骨不同。蝕骨是真正侵蝕到血肉,迷仙卻是從心中引發出痛楚,皮肉無傷,但心靈之痛比之皮肉更加難以抵擋。

  今日朗毫無辦法,只能沒命地抱住她。連送堅決不准自己呻吟出聲,她強忍著強忍著,不斷在心中告訴自己:將來要和師父去打漁……

  「今日朗,難道你……」空釋欲言又止。他雖不解情愛,但男女之間毫無避諱地相擁相抱,不管在何種情形下都大為不妥。更何況,他們是師徒。

  「你終究是為這個丫頭敗露了,哈哈哈……」斯放狂笑不止。

  徐鉉忽插進來對眾人道:「我們掌門潔身自好,定是連送這個妖女勾引他!來人,把這妖女拿下!」

  「徐鉉!」今日朗寒目射向他。

  連送聽到他們說話,強睜開眼道:「是……是我勾引的師父……你們別、別怪他……」

  徐鉉眼中一痛,對眾弟子喊道:「還不動手?」

  眾人紛紛躍上前去,徐鉉腦中閃過袁滄州的話——徐鉉,你師叔對他那丫頭癡迷,將來定會釀成大錯。若有萬一,你記住,保你師叔,把一切罪責推倒連送身上。這也是為了玄宗門。

  弟子們圍著今日朗,無人敢靠近。

  徐鉉道:「掌門,你放下這妖女,不要再受她迷惑!」

  空釋也老好人道:「今賢弟,你一世英明,不要毀在一個丫頭手上。」

  一旁的空淨審度了形勢。現下玄宗門大亂,他若介入為他們擺平,以後再與玄宗門談判便更有利。

  「看來這事我要管上一管。」空淨飛身到今日朗面前,一掌劈向連送。

  今日朗抱著連送避過他掌風。斯放又從後方攻來。眾弟子見有人上前,也拔劍攻上去。一時間,今日朗被亂劍圍住。他既要護著連送,又要抵擋來勢洶洶的攻擊,極為吃力。

  少林武功名不虛傳,今日朗每接到空淨一掌便覺內力少了一分。未受傷之前他有把握能贏過,但重傷在身,連送蠱毒又發作,他與他們交手時間越長對自己就越不利。

  他急欲脫身。正在此時,屋頂傳來一聲笑,慵懶的聲音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你們名門正派也會自相殘殺,正是讓我們這些魔教開眼了。」

  眾人停了打鬥。

  屋頂上,一人持劍而立,黑色衣袍融在墨色背景之下,只看清蒼白的臉和手,詭異非常。

  「大膽狂徒,」徐鉉喝道,「竟敢擅闖我玄宗門!」

  「那又如何,我來來去去又不是第一次了。」蘇潮生微微一笑。他算准了月圓之夜前來,連送毒發,讓她嘗過迷仙的滋味,她不可能不跟他走。但沒想到,竟讓他欣賞了一場棒打鴛鴦的戲碼。

  眾人注視之下,他縱身跳入劍陣之中。方落定,眾人以為他要加入打鬥,他卻又是一躍,向今日朗出手。

  眾人愣住,不知攔還是不攔。不料,蘇潮生與今日朗目光交接,二人同時使輕功飛身躍出。一黑一白迅速隱沒在黑夜之中。

  「還不快追!」斯放惱恨大吼。

  一席人跟著追出。空釋與空淨互看道:「難不成今日朗和魔教也與勾結。」二人決定去看個究竟。

  今日朗和蘇潮生一前一後在林中飛躍,轉眼與玄宗門已相距幾十裏。

  蘇潮生驚歎今日朗傷重,輕功依然不輸他。

  到了一片密林,二人停下。今日朗一落地便支撐不住半跪下來。懷中的連送早已痛到暈厥。

  「在那麼緊要的關頭,你怎會相信我?」蘇潮生問。方才兩人目光交接之時,他有意讓他跟他走,他居然領會並且同意了。

  今日朗道:「若有其他選擇,我也不會信你。」說話時,心中有一把火在燒,真氣逐漸蒸散。

  蘇潮生大笑:「夠坦白。今日朗,我敬你是位英雄好漢,若你現在加入我們商天教,我定敞開大門歡迎你。」

  「不必。」他雖不留戀玄宗門,亦絕不會背叛。

  「難道你想回玄宗門?他們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

  「這與你無關。」

  「你加入我商天教,我請教主封你為右翼明王,到時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就算你要和你徒弟光明正大在一起,有誰敢說半個不字?」

  「……」

  今日朗聽到連送細微呻吟,抓住蘇潮生前襟道:「給我解藥!」

  「解藥可以給你。」蘇潮生任他抓著,「但你必須跟我回去加入我們商天教。」

  今日朗露出一笑說:「我不答應你,你就不救她嗎?你要威脅我,也要找個更可靠的藉口。」

  「師父……」連送迷蒙醒了過來。一轉醒,疼痛又襲來。她連咬牙的力氣都沒有。

  「解藥!」今日朗催道。

  蘇潮生不囉嗦,拿出一顆解藥放入連送口中。連送吃瞭解藥,疼痛大減。但全身仍舊無力,握著師父衣袖的手也松了松。

  蘇潮生道:「解藥給你了,把人給我。」

  今日朗戀戀不捨地撫上連送面頰。這樣的生離他們已經歷過兩次,為何這樣艱難。就因他是她師父,而她是他徒弟?他有放不掉的責任,所以她必須遷就他。可她是無辜的,為何每次的苦果都由她來承擔?

  難道他真的錯了嗎?

  「你想反悔?」蘇潮生眯起眼睛。

  地面有震動。蘇潮生立即感覺到了。他對今日朗伸出手道:「他們追來了,要麼跟我走,要麼把人給我!」

  此次上傲岸山,怕人多不便,只來了蘇潮生一個。玄宗門的人武功都不弱,又有兩個臭和尚在此,他不自信帶著一個孱弱連送能輕易走人。

  今日朗不再遲疑,他把連送交付給蘇潮生道:「若她死了,我定血洗你商天教。」

  蘇潮生絲毫不懷疑他的話,但他不懼,笑道:「等我們教主重出江湖,還不知是誰血洗誰。」

  腳步聲越來越近,來的不少。蘇潮生緊張起來。

  今日朗提起劍道:「我去擋住他們。你快走吧。」

  他們分開兩個方向,正要轉身,今日朗的衣袖被人拖住。

  連送所剩的力氣全部用來抓住師父的衣袖,眼淚滾滾而下。這一別又是多久?

  「你等著,我總能把你搶回來。」今日朗輕鬆笑著。

  連送搖頭,死死抓著師父的衣袖不肯鬆手。

  今日朗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神色極溫柔地說:「別任性。好好照顧自己。下回搶到你時,我娶你過門。」

  手,從衣袖上分開。

  連送不死心地朝他伸著手,哭出聲來:「師父……」

  今日朗在她指尖輕吻一下,微笑轉身,如一抹輕盈雲霞在她的視線中飄遠。

  蘇潮生歎息一聲,微微動容,抱著連掙扎都無力的連送,迅速朝下山的路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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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兒水中漂 發表於 2015-12-8 04:02 PM

029 走火入魔(一)

  姚金等人等在山下,見到遠處有黑影,以為是玄宗門發現他們行蹤,個個備戰。看清是蘇潮生回來了,姚金驚訝道:「你怎麼回來的這麼快!」他以為蘇潮生偷偷潛進去定要費好一番周折才能搶到人。

  「別多說,快走。」蘇潮生把連送扔進馬車。一行人裝成商旅,趕著馬車疾馳而去。

  裘海身形小,裝成童僕在外趕馬。

  車裏有姚金、蘇潮生和連送三人。

  連送軟靠著車窗,一臉泫然。

  姚金笑嘻嘻地說:「丫頭,我們又見面啦。」

  連送抽抽鼻子,不答。

  「怎麼了?」

  姚金納悶,這丫頭時常帶笑,無牽無掛的樣子,怎麼今天就不同了。

  蘇潮生把在玄宗門見到的事告訴姚金。

  姚金眼睛濕了,道:「那今日朗真是有情有義。」

  聽到師父的名字,連送悶聲哭出來。

  「哎,你別哭啊,」姚金安慰道,「你師父回去也不一定會死。」

  連送哭的更加厲害。

  姚金自打嘴巴。

  「別說了。」蘇潮生悠閒翹起腿,「這麼個沒心沒肺的小丫頭懂什麼,等她哭夠了,就忘了。」

  馬車載著連送哭聲在蒼涼荒道上飛馳,玄宗門的旗幟逐漸隱沒在山的另一邊。

  商天教的老巢在江南。

  和平的市集,淳樸的人民,一點看不出這普通的一座城裏隱藏了一個令武林聞風喪膽的魔教組織。

  往城邊上走,有一處山水頗佳的地方,遠遠便看到一座宅院。

  姚金問:「要不要蒙她的眼?」

  蘇潮生低頭看看連送道:「她中了迷仙蠱,每月還得靠我們的解藥過活,量她也沒那個膽子。」

  連送不說話,也不見笑。

  三人帶了連送行進宅院。裏頭庭院深深大有乾坤。

  萬千里在大廳裏等。看到人終於回來了,高興地迎上來。他的臉依舊白得嚇人吐出猙獰血絲。連送面對他時卻並不害怕。

  「原來是你。」萬千里獰笑著看著連送。

  連送與他對視。

  「你不怕我?」萬千里笑,「終於有個小丫頭不怕我了。是不是我最近變得英俊了?」

  姚金嫌棄地聳聳鼻子:「就一張千年不變的醜臉還談英俊?我告訴你,這丫頭就是個傻的。」

  「傻的?」萬千里左右看看連送,道,「傻的倒是可惜了。不過,只要能治好教主,管她傻不傻。」

  「教主怎麼樣了?」蘇潮生問。

  萬千里道:「還是一樣。能睜眼,能進食,但就是聚不起內力。」

  「那我們事不宜遲,明日就來試試。」蘇潮生叫來一個童僕,指了指連送道:「你把她帶下去,好好安頓。」

  童僕依言帶了連送下去。

  從傲岸山到江南,連送做夢一般。童僕把她帶進一間廂房,留她一人。她一坐下就到天黑。腦中始終是師父絕然而去的身影。

  第一日,商天教四聖使聚齊,輪流在她體內注入真氣。四股真氣在她體內很快相容。他們問她:「如何?」

  她答:「不如何。」

  幾個人詫異。蘇潮生感到好笑。換做其他人,不同真氣灌入體內定要相互殺伐一番才會安定,而這個小丫頭卻全無感覺。果真老天爺是偏心的,賜她天賦異稟,連他們這些大老爺們兒都羨慕。又可惜。天賦給了一個毫不會利用的丫頭,真浪費。

  連送將真氣輸給軒轅不破後便體力不支回房了。軒轅不破得了內力,又吃了乾坤丹,很快便能下床走動。

  第二日,真氣繼續輸入。連送仍是毫無感覺。只是晚間回到房裏,會自行運功打坐。凡見過別人使的招式,她皆記在腦中,借著體內真氣運行,一推掌,蠟燭斷了半根。她凝視自己的掌心,漸漸握成拳。

  第三日,連送見到軒轅不破。

  幾年前他們曾見過一面。那時軒轅不破滿面刺青,身形威猛,她看了以為是哪里來的妖獸。現在再見,他臉上刺青已洗去,身形消瘦不少。但那股子區別於正統的魔氣仍在。

  他坐在大廳之上,大廳立刻變得狹窄。

  「你就是四年前那個孩子?叫什麼?」軒轅不破問。他剛能下床,精神仍舊不佳,眯著眼。

  她不疾不徐地答:「連送。祁連山的連,送君千里的送。」

  軒轅不破猛然瞪大雙眼。他的眸子是妖異的琥珀色。

  「你娘叫什麼?」他的嗓子好像忽然啞了。

  「徐柳。」她答。她記得娘曾說過,她不喜歡自己的名字,一聽就是薄命的人。不知是不是有關聯,娘二十六歲便去了。

  「徐柳……」軒轅不破默念,忽然抬頭笑了一聲,「柳絮。真的是你們。」

  靜立在旁的臨天寒搖著扇子若有所思說:「祁連山上,送君千里。我怎麼沒想到。」

  蘇潮生問:「何事沒有想到?」

  臨天寒道:「你入教晚所以不知。在你之前的天位聖使叫宋墨華,你總該知道。」

  「我知道。」

  「他與教主是刎勁之交,一起出生入死關係親如手足。二十年前,有一日,他們一同出海尋人,卻遇到了鴻慕。那時鴻慕在外遊歷,遇見魔教統領自然是一番領教。

  「宋墨華為了保護教主被鴻慕打下海。幸而,他被一位官宦人家的小姐所救。也就是柳絮柳姑娘。才子佳人,自然芳心暗許。不過,柳小姐家人不允他們來往,他們想把柳小姐嫁給刺史的兒子。

  「教主聽說此事,便和宋墨華雙雙扮作貴族公子上門提親。柳老爺果然被騙了,答應把女兒許配給宋墨華。不過……」

  臨天寒說到這裏,看了看軒轅不破的臉色。

  軒轅不破喝了口茶,對連送道:「不過,我也看上了你娘。於是我問你爹,能不能把你娘讓給我。你爹不肯。我便約他去祁連山上決鬥。其實我本來對你娘並未動心,我只是生氣,我想陪我出生入死的兄弟,竟然要為一個女子舍我而去,我恨不得一掌弊了他。墨華的武功不及我,我那時又氣昏了頭,險些打死他。可最致命的那一掌卻打在你娘身上。她忽然沖出來,我來不及撤手。」

  他巨大的身軀站起來,踱步到門口,對著陽光歎了口氣,繼續道:「我縱橫一生,從未有哪個女子讓我動心過。但你娘擋下我那一掌的時候,她那眼神……我形容不出來那眼神……」

  他轉身看看連送,想從她身上看到一點柳絮的影子。

  「你的眼睛真像她。」他讚歎。又是一聲長歎,他道:「是我親自送你娘和你爹離開。他們離開了,卻留給我半輩子的牽念。你娘……她的身體一直不好吧。」

  連送陷在對爹娘的回憶裏。原來他們二人,一個是魔教使者,一個是千金小姐。難怪對她的教導總和別家不同。如此懸殊的二人,相處起來與普通夫妻無異,一直都和和美美。

  那麼她與師父,肯定也有這一天的。

  她過了很久才回過神道:「是,我娘身子一直不太好。」

  軒轅不破俯首閉目,懊恨不已。

  旋刻,他恢復如常,健臂握住連送手腕,道:「你一定是他們送來讓我還債的。」忽的大笑起來,「老天待我不薄。我此生唯一遺憾竟能讓我彌補!」

  笑完,他低頭惡狠狠地問連送:「說,你有什麼願望。只要你說的出,我一個不漏地為你實現!」

  連送唯一的願望是和師父離開傲岸山去海邊打漁。不過,她不想把她和師父的私事告訴別人。她搖搖頭道:「我沒什麼願望。等你們用完我了,儘快放我走,我要去找我師父。」

  「用完你?」軒轅不破失笑。他差點忘記他們為什麼要抓她回來。

  他對廳內其他幾人道:「把迷仙蠱的解藥給她。讓她走吧。」

  「教主!」臨天寒拍上扇子,皺眉道,「我們為了抓她費了百般功夫。就算要放她走,也要讓她為您灌送真氣恢復內力。」

  軒轅不破搖頭道:「我這一生,已足夠精彩。就連以為永遠不會遇到的對手都已碰上。就算四年前死在出雲殿,我也了無遺憾。這些年,你們非得托著我讓我不得好死……」

  「教主。」眾人倍感委屈。他們為了保住軒轅不破的命不知多辛苦。

  「我知你們忠心。只是我這一代梟雄,難道不配痛痛快快地死一次嗎,活成個糟老頭子有什麼好。」

  裘海聽他這樣說,眉頭跳了跳。

  軒轅不破踱回椅邊坐下,吃力地擺擺手道:「不必為我這個半死不活的人拖累了人家閨女。讓她走吧。」

  「可是我們真氣都輸給她了。」姚金想到自己練了幾年的真氣都輸給那丫頭了,一百個心疼。

  軒轅不破不悅地瞟了眼姚金,姚金背上毛都豎了起來。

  「給了就給了。剛好,若再成就個玉機子出來,你也能在江湖史上翻身。」

  姚金嘀咕:「他們在江湖史冊上怎麼罵我我才不在乎。」

  眾人都沒有異議。軒轅不破對連送揮手:「走吧,丫頭。」

  連送卻遲疑了。軒轅不破念在她爹娘的面子上放她走,可見是個重情義的人,又不要吸幹她的內力療傷,可見也很有風範。他們雖是魔教中人,但並不是她所想的壞人。

  「你真的放我走,不反悔?」連送問。

  姚金白她一眼道:「咱們教主的話一言九鼎。」

  連送點了點頭,又問:「要不要我走之前分些內力給你?」

  姚金撲哧一聲笑出來。裘海彎著嘴,唇上鬍子一顫一顫。

  軒轅不破胸口震動,笑著說:「你爹娘那麼靈透的人,怎麼把你教成了個實心兒的。」

  連送有些不好意思。她原本是打算偷偷保存內力,留著練功去救師父。現在他們白白送給了她,她不踏實。

  眾人正笑著,門外來了一個紫衣的教徒說有要事稟報。

  見有外人在,他用眼神請示軒轅不破。軒轅不破道:「但說無妨。」

  那教徒道:「剛接到密探消息,玄宗門掌門昨日又易主了。新教主是斯放。」

  「那今日朗呢?」「我師父呢?」

  姚金和連送同時問。

  教徒看了看他們道:「今日朗被關進地牢之中囚禁起來,說他和魔教有染。」

  連送心中一震。

  「有染個屁!」姚金罵道,轉而神色溫柔起來,「我連他手都沒摸過。」

  教徒繼續道:「玄宗門還放話說,今日朗門下弟子連送,不僅勾引師父,還和魔教勾結,他們要抓她回玄宗門處死。」

  連送完全沒把處死自己的事聽進去。她腦中徘徊著師父受傷的樣子,心痛難抑。她轉身便跑。

  姚金攔住她道:「你別去送死。」

  「不行,我一定要救我師父。」連送掙扎。

  軒轅不破望著他二人生離死別似的你拉我拽,挑眉道:「難不成,這丫頭真的去勾引了她師父?」

  蘇潮生想起當日樹林裏的一幕幕,道:「他們師徒確實感情深厚。」

  軒轅不破哦一聲道:「原來是師徒相戀。我就說麼,墨華和柳絮的孩子,怎可能是實心兒的。原來心眼兒都用在她師父身上了。」

  誰能想到,是師父去勾引的徒弟。

  連送掙脫不開姚金的阻攔,思來想去,重回到大廳裏。她面對軒轅不破,也不知該怎麼稱呼他,想了許久說:「老伯伯,你剛才問我有什麼願望。我現在想到一條,只有這一條,我要去搶回我師父,你們別攔我。」

  其他人聽她叫威鎮寰宇的軒轅不破老伯伯,差點笑出來。臨天寒用扇子趕緊掩了。

  軒轅不破用手搓搓自己的臉,記不得自己今兒歎了多少次。他道:「憑你一個人怎麼搶回你師父?」

  「搶不回也要搶!」連送擲地有聲。

  軒轅不破朗聲大笑:「好好好,不愧是墨華的孩子。」他停了笑聲,臉上顯現出閒置許久的霸氣之色,他抬手:「眾教徒聽令。」

  眾人心頭一熱,仿佛昔日的教主又回來了,他們趕上前去俯首聽令。

  「明日你們與連送一同啟程,咱們大鬧傲岸山,搶回今日朗!」

  「是!」眾人摩拳擦掌。他們與傲岸山結了太多梁子,而教主昏迷之時,他們隱匿了太長時間,難得有事可做,又是痛快之事,他們義不容辭。

  連送插進來道:「你們一同去可以,但不要殺人。」

  姚金跳出來:「不殺人?不殺人怎麼痛快。」

  連送心裏也明白,他們跟她不同,殺人是家常便飯,連師父都說過,不得已時他會下殺手。

  「能不殺儘量不殺吧。」連送只能如此希望。多個人,她救回師父的機會也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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