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我想吃肉 -【鳳還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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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9:18 AM

第30章 都有一本賬

  會親的氣氛很怪。不算太大的屋子裡擠得滿滿當當,人多了,要麼就是熱鬧活潑,要麼就是躁熱緊張。眼下明顯是第二種。

  羅太太強作歡顏,只想套出小姑子一家與王侍郎的關係。

  她的兒子們因讀書,略有些文人的骨氣,心底那一絲「是不是有好東西給」的僥倖被「姑媽大老遠過來親媽居然不讓去接」的愧疚壓著,很是尷尬。而兒媳婦們大多是如羅大奶奶般更想知道這南邊兒來的親戚能帶什麼東西給她們。羅家的孫子都讀書去了,孫女兒們卻是神色各異,有羞于母親、祖母的盤算的,也有在鬧彆扭的——這賀家表親每次來,也有禮物相贈,卻是忒煩,父母總要她陪笑臉兒,顯得低人一等。

  羅老安人倒是興致勃勃,少小離家老大回,重聞鄉音,如何不喜?賀敬文卻不甚開心,往年上京,舅舅訓導兩句也便罷了,表兄表弟倒是親熱,這舅母就……以賀敬文之呆,都能發現她臉上冒著酸氣。賀敬文是個不會掩蓋情緒的人,他的臉也冷了下來。聽羅太太問:「這回要住多久?什麼時候回?」居然福至心靈地察覺到了她的意思,這舅母是想趕他們走啊!賀敬文身上開始發出黑氣來。

  賀瑤芳動了動耳朵,與長姐握在一起的手緊了一緊,就擔心賀麗芳看出什麼來暴起。賀麗芳以為她在緊張,也回捏了一下。賀麗芳也有那麼一絲絲緊張,蓋因在船上,羅老安人一直念叨著京師繁華,叫她們不要露了怯。姐妹倆一上一下對望一眼,又都垂下眼來。賀瑤芳盤算著要怎麼樣跟張老先生聊聊,請張老先生代為督促賀敬文早早謀個外放走人——寧可多花些錢。

  兩處人相見,竟只有羅老安人一個是真心實意地開心的。時候一長,總聽著嫂子將話兒往王侍郎身上繞,羅老安人回家的熱情也漸漸褪去了——她又不是真個傻。一旦冷靜下來,便發現了更多可疑之處,譬如侄孫女兒們的表情不大對頭,又譬如,侄媳婦兒們強忍著綠光的眼睛。

  羅老安人不痛快了起來,然而到了京城,還是要倚靠娘家的,不好即時便翻臉。她猶記得,這條胡同裡住的,初時都是與她父親當年差不多身份的官員。左鄰右舍都是官兒,她只是個外命婦,兒子也沒中進士,與鄰居說話都要矮三分,須得借著哥哥的勢才好。強壓下心中的不快,笑道:「路遠長程的,人手也有限,也帶不了什麼東西,些許禮物,嫂子不要嫌棄才好。」

  羅太太在心理上對小姑子有些優勢——她有丈夫,丈夫還是個進士,羅老安人的丈夫只是個舉人還早早死了,總覺得自己過得比小姑子要好些的,不想一打照面兒,小姑子活像比她小了一輩兒的人。她的心氣便有些兒不順,再看小姑子出手大方,更刺痛了她的心。眼下唯可稱道的,便是:「哎喲,來就來了,還帶什麼東西呢?你也不容易,唉,哥兒還沒個兄弟,顧好自己就成啦,還想著我們做什麼呢?」

  羅老安人最擔心的就是家裡人丁不旺,再聽嫂子這話說得怪異,又看侄子侄孫一大堆,自己心裡也歎氣了,勉強道:「我想著自己哥哥,有什麼應該不應該的呢?哎喲,瞧我,家裡還沒安頓住下呢。一應的集市商鋪,都還在老地方罷?」

  羅二奶奶見婆婆快要把姑婆往死裡得罪了,忙說:「米市菜市,幾十年沒動地方呢。」

  羅老安人笑道:「那便好。等哥哥從部裡回來,我再來看哥哥。嫂子,借我個侄媳婦兒罷,與我分說一下這京裡還有什麼變故,免得我買東西找不著地方兒。」

  羅太太亦有些顧慮,順勢便指二兒媳婦道:「你們既答上話了,老二家的,便侍奉你姑太太走一遭吧。」

  羅老安人道:「那敢情好,我就在家裡等著侄媳婦兒啦。」說罷,命人將禮物一放,拉著孫子就往自家宅子裡走。

  賀瑤芳跟在後面,一面走一面想,我原以為這些斯文人家的太太有些涵養的,沒想到,這跟大雜院兒裡的潑婦也差不很遠——心都是一樣的,差別就是說出來的話略斯文些罷了。賀麗芳卻扣緊了妹妹的手,硬拽著她,拼命使眼色:不要說話!阿婆在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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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老安人是有理由生氣的,熱炭團兒一樣的一顆熱心,備了厚禮上京,還要被嫂子酸!兜頭一盆冷水,「嗤」一聲,火滅了,全剩煙了!

  羅老安人也是氣得冒了煙兒,在外面不好發火,恐惹人圍觀恥笑,一回到家裡便命人栓門:「將門關上,老爺安置在外頭書房,請張先生與老爺比鄰居住。我自住後面,俊哥且與我同住,就安置在我那裡的廂房裡。姐兒們擠一擠,西小院兒裡住著罷。快些將行李卸了,都歸置好了。打理灶下,看劈柴有沒有……宋家的,你們多跑跑。宋平,取老爺的帖子,往這裡本家和容尚書、王侍郎兩處去。」

  賀瑤芳聽到「本家」二字,心頭一動。這本家,其實是遠房的親戚了,血緣頗遠,遠到當年柳氏都不知道有這麼戶人家,當然,賀瑤芳也是不知道的。倒是容老夫人依稀記得有這麼回事兒,尋到了,便是將她權寄到這家裡名下的。

  賀麗芳察覺妹妹走神兒,又捏了一下妹妹手,小聲說:「你靈醒著點兒,阿婆和爹正不開心呢。」

  賀瑤芳也小聲說:「我留神著呢。」

  冷不防羅老安人道:「你們兩個咬什麼耳朵?」

  賀瑤芳揚聲道:「正說著,還不知道羅家姐兒們叫什麼呢。」可不是淨聽著長輩打機鋒了,連親都還沒認全呢。羅老安人聽了,火氣更盛,罵道:「管她們是誰!她們自己個兒的祖母都不提了,咱們操的什麼心吶!都去洗臉,換身兒鬆快的衣裳歇歇罷。可憐見的,路遠長程的過來,可是累壞了吧?要學會自個兒心疼自個兒,你自己不心疼自己,也沒有人心疼你。」

  這指桑駡槐的,直讓落後趕過來的羅二奶奶一陣冒汗。命個陪侍的小丫頭叫開了門,就聽到這麼一通報怨,羅二奶奶心裡也怨婆婆不會來事兒。她自己還要陪著笑,跟羅老安人問好。

  羅老安人將兒孫都打發了走,握著羅二奶奶的手,語氣卻煞是親熱:「可生受你了。」

  羅二奶奶忙說不敢。羅老安人親親密密握著她的手,一道進屋子一道說:「我幾十年沒回來了,京城就什麼什麼都變了樣兒,兩眼一抹黑,不指望你們,還指望誰呢?」將羅二奶奶的手執起,細看她腕上的一對金鐲子:「這是京裡今年時興的樣式?還有衣裳,與南邊兒也不一樣。」

  羅二奶奶有些個羞,哪是今年的樣式呢?衣裳或還要添一添,首飾可就難了。過個幾年,將些個實在不能將就的首飾拿去融了重打,還要有火耗。虧得這京城首飾並不是一年一大變,否則也只好不去追那個新花樣兒了。羅二奶奶含羞道:「家裡家風淳厚,太太勤儉持家,並不在意年年換新。」

  羅老安人便說:「我黃土埋半截了的人,尚且怕人說我土氣,何況你們年輕人?勤儉是一回事兒,也別太苛刻了。」便命取二兩金子,給羅二奶奶「拿去打對鐲子戴,也是你幫我一回忙。不好以老賣老,白支使小輩兒。」

  話說到這麼個份兒上,羅二奶奶亦有所求,痛快接了金子,便將所知之事,一一說與羅老安人。如何家裡人丁興旺,老爺做了郎中,丈夫弟兄幾個都中了秀才。自新帝登基,朝上就有些不穩,這雞爪胡同也與往年有些不同,有人搬走了、有人搬進來。「原先趙家、王家、孫家、白家都走了,趙家是外放,王家是黜了,孫家是獲罪,白家卻是高升了,換了大宅子,不住這裡了……又搬來了江家、陳家、何家……他們人口都沒咱家多,咳咳,住得寬敞些。」

  羅老安人道:「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

  羅二奶奶說了這一回話,又得了羅老安人的東西,視羅老安人便又親近幾分,聽老安人這麼說,便忍不住抱怨道:「已經很下了,家裡不過是面兒上看著像個樣子罷了。人口太多了。都是一樣的郎中,那江家……闔家上下不過十來口人,花用比咱家少多啦。陳家原就家境富裕,還有族裡幫襯哩。只有咱們家……」說著,眼圈兒都紅了。

  羅老安人道:「會好起來的。」心裡倒對娘家有了數兒——指望不上啦。

  羅二奶奶親娘死得早,在家裡有苦也沒地兒訴,好容易遇上了老安人,便將能說的、不能說的,都說了出來。一不留神說漏了嘴:「哪是那麼容易的呢?人多得都住不下了,時不時還要往這裡來住一住,您來了,我們太太不得不搬回去,正慪著氣呢。胡同口兒那兩家房子,依舊賃給人住,可家裡沒那閒錢去租來住,只得擠著。太太又好強,那何家太太陪嫁又多,年紀輕卻不將我們太太放在眼裡,尋常無事且要爭執。又禁著不許孩子們一處玩耍,您看這胡同裡住的都是斯文人家?背地裡也不斯文呢。」

  羅老安人的心情也壞了起來。

  兩人殷殷切切說了許多,羅老安人命宋婆子:「糕餅買回來了麼?給老二家的帶去,哄孩子耍。」

  羅二奶奶揣好了金子,命小丫環提著糕餅,一步一挪回了羅家——真不想回去!這裡多麼清淨寬敞呀!越往回走,越覺得腳下發沉,真不想回去了。等等!

  羅二奶奶眼前一亮:這姑太太家裡,家境殷實,要是能夠親上做親,那是再好不過啦!只恨她女兒比賀家小哥兒大太多,不過……她還有兒子呀!不求兒媳婦兒陪地陪宅子,多陪一些細軟,自家的私房再添進來,分家共買一處小宅院住著,也是極好的。反正,家裡已經再塞不進人了,等孩子們略大些兒,要婚娶的時候,太太也得愁著怎麼將人分出去!

  【就再忍這幾年。】羅二奶奶的腳步重又輕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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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老安人一等侄媳婦兒出了門兒,就氣得哭了出來:「這都是什麼倒楣娘家?!我爹娘在世時,多麼的紅火?到了他們手裡,竟窮酸了起來!」

  宋婆子陪笑道:「好歹是娘家啊,舅爺是您親哥哥,這家,還是他老人家在當不是?」

  羅老安人才回轉了顏色,對宋婆子道:「方才我又想起一件事兒來了,你去取十兩金子、二十兩銀子,尋原先那家鋪子,照時興的樣式,打些首飾來。哥兒姐兒漸大了,原先的鐲子就小了,不好戴了,須得換新的。還有那個孽障,給他換副金五事兒。再略打幾根銀簪子、鐲子,我好給那處的哥兒姐兒。」

  宋婆子心裡算了一回,一副鐲子二兩沉已算不得小了。老安人須得兩副鐲子,髹髻上的頭面倒是不用換新的,各處的樣式大同小異,再配幾根家常帶的簪子,還能剩些兒給姐兒們一人一副輕些的金鐲子。哥兒姐兒們頭先在家便有金鎖,不須重打,姐兒們又小,不須什麼頭面,也不過是些鐲子墜子罷了,無論金銀,都還有剩。等等!

  宋婆子提醒道:「安人,二姐兒、三姐兒還沒紮耳眼兒呢。這耳墜子?」

  羅老安人道:「都多打些兒罷,天氣再暖和些,就給她們都紮上。」

  宋婆子道:「金銀夠使了,依著我看,有剩的,也不必全打了,不如就手略買些珠子、寶石一類,小個兒的,也不貴,鑲上去也好看。」

  「你看著辦罷。叫那個孽障安置好了,換身兒衣裳見舅舅。哥兒姐兒們都打扮起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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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婆子估量著輕重急緩,先通知賀敬文等準備羅郎中回來。到了姐妹們住的小院兒的時候,裡面正熱鬧。小院頗窄,姐妹仨住一塊兒。麗芳是長姐,住正房,兩個妹妹住兩側廂房。正房更大些,正中的明間兒就是姐妹們聚集玩耍之地。

  汀芳比瑤芳小不多少,卻不如瑤芳能支持,回來之後便無精打采,洪姨娘忙將她領去洗臉換衣裳歇息了。賀瑤芳便與長姐一處說話,看丫環、乳母們放東西,冷不丁對賀麗芳道:「我看那家人家不大好相處。」

  賀麗芳也有此感,口裡卻嘲弄道:「你又知道了?」

  「她們都不會笑的。」

  「那你也少說,叫人聽著了,不好。她們人又多,咱們雖不怕她,也不要生事。等爹考中了,咱們就要走了,不要平白得罪人。」

  賀瑤芳感動得都要哭了,大姐,你知道不要平白得罪人就行!我就怕你那嘴不饒人吶!

  賀麗芳初到京城,到底是新鮮,又說起南北之不同來,又說:「不知道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宋婆子恰聽到這一句,便介面道:「城北的老君觀、城西的慈光寺,都是好地方,景兒也好,簽兒也靈。」

  賀麗芳想起她是老安人的陪房,一面讓她坐著說話,一面問她:「老舅爺家,究竟是怎麼回事呢?看著忒肅穆了,倒顯得不大熱情了。人那麼多,都沒幾個能說話兒的。」

  宋婆子微笑道:「老舅爺家裡人多,這個,擁擠些。房子就這麼大,各人住的地方就小了,住的狹窄了,自然就要心情不好。」

  賀麗芳頗有感觸地道:「是憋氣。那也不能給客人臉子看呀,這必有古怪的。」

  賀瑤芳扯扯她衣角,賀麗芳又抿了嘴,暗惱自己嘴又快了。【最後一句不要說出來。】她妹妹一定是這個意思。

  賀瑤芳卻聽出了很多,人多,家裡收入就這麼些兒,日子自然緊巴。有句老話兒「窮煎餓吵」,說的就是這貧苦人家。羅家不算貧苦,卻也不甚富裕,許多事情便由此而生。想到這裡,不由便歎了一口氣。

  宋婆子聽了,笑問:「姐兒歎什麼氣呢?」

  賀瑤芳道:「好累呀。」

  宋婆子傾著身子道:「等見過了舅老爺,晚間便能好好歇歇啦。京裡好玩的地方兒多著呢。」

  賀瑤芳含糊地答應了,忽地又靈光一閃:這羅家不好相處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若是住得舒服了,在京城裡,又沒了李家的騷擾,她爹就這麼紮根考試,再考不上,再把自己氣死了,怎麼辦?頂好住得近了,兩家煎吵,逼得她爹不得不謀外放才好!

  【我怎麼總指望著我爹遇人不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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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9:22 AM

第31章 沒有變的事

    羅郎中名煥,年輕時好個風雅,於仕途上並不太上心。待人到中年,才發現家里人口實在太多,多到無法維持體面的生活,才著急上火的往上鑽營,終於做到了個郎中。欲待再進一步,又登天無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所謂「成名須趁早」,做官也是一樣,你若不是做「隱士」、「名家」養望,就頂好早早踩進去,好趟一條路出來。二十歲的七品和四十歲的七品,看在人的眼中是不一樣的,上峯也樂得去栽培那年輕的好託個孤什麼的。

    眼見得到了要退下來的年紀,兒子們又不爭氣,羅煥再顧不得年輕時的風雅,整日裏也是滿頭包。故而妹子回京裏來,他與妻子爭執了幾場,妻子意志堅決,他也實在是沒力氣再與妻子吵鬧。傳聞部裏要換新尚書,他且要四下打探鑽營哩。

    萬萬沒想到,纔在部裏得了個半準不準的消息,回家就聽兒子說,姑太太家是被王侍郎府上的人送到雞爪衚衕裏來的。

    晴天霹靂!

    羅煥自家養不起轎伕,如許多沒錢又要些體面的窮京官一樣,是僱的轎子,講定了價,每月與他們多少錢,過來接送他。每天除開接送之外,轎伕往旁處攬活計,他自是不能攔的——不耽誤了他每日去部裏與回家便是。這雞爪衚衕,倒有一大半兒的人家是這般省錢的。

    這日回了家,看妻子一臉尷尬地迎了來,還頗爲殷勤地忙上忙下服侍他換下官袍穿上件醬色氅衣,又爲他戴上東坡巾、拿來雙闊口的布鞋換下了官靴。裏裏外外一收拾,還給他掛上個新荷包。

    羅煥才與妻子吵完,回來便受此禮遇,有些受寵若驚。待要問一句「夫人爲何如此?」羅太太已經說:「妹妹回來了,已經安頓下了,我叫他們往外頭訂桌席面來,總要招待招待他們的。」

    羅煥道:「一桌哪裏夠?」

    羅太太道:「還要多少人麼?小孩兒不用上桌兒,也就母子二人,又沒有個外甥媳婦兒需得內裏招待,一桌外頭的酒席,儘夠啦。」

    羅煥嘆了一口氣:「也好。」

    羅太太趕緊道:「那我去張羅了。」說罷,對立在一旁的兒子使了個眼色。

    羅大秀才險些被親孃坑死:這是要我頂缸呀?沒奈何,只得挨挨蹭蹭地上前,輕聲道:「爹,姑媽是王侍郎家的人給送過來的。」

    彼時羅煥手里正託著個小小的紫砂壺,將將吸了一口茶。聞得此言,「噗」一聲就噴了兒子一個滿臉花:「你說什麼?咳咳!」

    幾個兒子一擁而上,捶背的、擦臉的、擦衣裳的,七嘴八舌,將今天的事兒說了出來。羅三秀才道:「爹,賀家表弟還遞了帖子來。」說便取了來。

    羅煥臉都青了,連連跺腳道:「一羣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請你們姑媽過來?」又罵妻子,「怪道躲得比兔子還快!」

    不一時,羅大秀才便請來了羅老安人並賀敬文。賀敬文看舅舅,還是頗有敬意的——舅舅是進士。兄妹倆抱頭痛哭一回,各各收淚分賓主坐下。羅煥問道:「一路可還順利?」

    羅老安人道:「還算順當,你外甥也北上過幾回,路倒是都認得的。」

    羅煥道:「那便好。你怎地突然要上京來了?信裏也說不很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幾十年了都不回來,突然說要陪兒子來考試?你逗我?

    羅老安人便將如何親家不良,柳推官又爲惡之事說了。羅煥拍案道:「世上竟有這般惡人?!你且在京中住下,待外甥考中進士之後,看誰還敢欺辱於你!——則南邊兒的家業,你怎麼處置的?」

    羅老安人道:「著幾個家人看著收租罷了。」

    羅煥又問在京之生計,羅老安人道:「往年家裏太爺在京中做官,有遠房親戚來投靠,他們在京中安了家,一應產業都有人看顧,一家子嚼用總還是有的。」

    羅煥鬆了一口氣。若是妹妹外甥落難而來,於情於理,他都該幫扶的。可自家也過得緊巴巴,再騰不出更多的手來了。今見妹妹一卻能夠自理,他也好放心:「不說這些啦,用飯、用飯!你離家幾十年,也不知道還吃不吃得慣家鄉菜?」指賀敬文道:「他便吃不很慣,連喝的湯水也與人口味不同。」

    一面開了席,酒過三巡,羅煥才問起王侍郎的事兒:「聽說今天是侍郎府的人送你們過來的?外甥大考在即,認識些貴人是好事,卻不好牽涉太深,免得一朝高中,有人說閒話兒。」

    羅老安人本已微醺,覺得親哥哥可比嫂子體貼多了,待羅煥提起她兒子,她馬上清醒了過來:「哥哥說的是。他父親死得早,也沒個指點的人,全靠哥哥給他說說啦。」

    羅煥便細問王侍郎之事,聽說了謝秀才如何如何。撫掌道:「原來如此!」

    羅太太一直不敢吭氣兒,此時湊來問:「怎麼?」

    羅煥道:「你往常不也常見的?便是妹妹,小時候兒在京裏,也不是沒遇到過——大概是忘了罷?前人栽樹、後人乘涼,王夫人之福廕竟不能惠及親生女兒,可悲可嘆。誰叫她生的那位大姑奶奶,生得太早,王侍郎彼時還沒發跡呢?自然嫁不著高門了。王侍郎後來納的幾個妾,生的女兒倒是嫁得如意,不止結姻進士之家,最小的那一個,前年還叫王侍郎搶了個青年才俊做女婿哩。」

    羅老安人也跟著嘆了一回,自嘲道:「我們又不圖他家什麼,幫她的時候也不知道她是侍郎的閨女。」

    羅煥道:「就快要是尚書的閨女啦。」小聲說了這王侍郎將要做這戶部尚書的事兒。

    賀敬文道:「那謝秀才,比我還大著幾歲,至今還是個秀才。且看著不通事務,也沒個什麼用。我要是他岳父,也看不上他。」羅太太聽了,心說,你就是個棒槌!還說看不上別人吶!我要是你岳母,早早叫我閨女改嫁。

    羅煥嚴肅道:「我纔要說你哩!你就是這般直腸子!」湊近了妹妹道,「他呀!呆!這樣的性子,中了進士做了官,也未必比我混得好,」坐直了繼續罵外甥,「傻樣兒!你便是救了侍郎的親兒子,他也不會給你官兒做!除非你救了皇帝的兒子!」

    羅太太忙說:「你有酒了!怎麼這般說聖上哩?」

    羅煥壓低了聲音道:「凡事,開頭兒看運氣、靠緣分,接下來就不能再靠這些啦,得用心!譬如謝秀才,只是個引子而已,能將你引到侍郎面前,到了侍郎面前,要怎麼做,能從侍郎那裏得到什麼,那纔是看本事的時候。有本事的人,連這引子,都能設計得出來——算了,你比我還傻,這事兒你辦不得。見了侍郎,不要仰面朝人!謙遜些……」

    賀敬文灌了兩耳朵不以爲然的官場老油子的經,回到家裏又被母親唸叨:「那是你親舅舅,不會害你的!有什麼事兒,多問問你舅舅。哎~你要應付不了王侍郎,叫你舅舅陪你,怎麼樣?」

    賀敬文有些心煩,不耐煩地道:「萍水相逢的交情,哪裏用帶個舅舅巴巴地趕過去?我是來趕考的,又不是來拜門子的,等見過了尚書、侍郎,再看看老叔。我便要閉門溫書了!在家那麼亂,書都荒廢了。」

    羅老安人不敢再煩他,亦心存僥倖:萬一中了呢?

    由著他去了。

    於是賀敬文今天見容尚書,明天見王侍郎,後天見那位本家的老叔。三人見完,閉門讀書去了,將羅煥看了個目瞪口呆——我哪裏來得這麼呆的外甥?!羅老安人卻接到了容尚書夫人的帖子,請她過府一敘。

    卻是賀敬文容尚書處呆得久些,說了攜家上京的事兒。然容尚書也忙,不多會兒來了好幾拔人,賀敬文再沒眼色,也看出不便來了,主動告辭。容尚書心道,可算是長進些兒了,心裏也有疑惑:怎麼闔家進京了?有空得讓夫人跟羅家老安人見個面兒,問個明白。好賴是故人家,出了事兒可不能不管。

    ————————————————————————————————

    家中長輩各有各的事情忙,在這京城,賀瑤芳雖前世居住了幾十年,眼下卻是什麼熟人也不在身邊兒的,年紀又小,老安人還不許她們亂跑「瘋瘋癲癲不成樣子,沒的叫人笑話了。」兼之賀敬文要讀書,家裏禁吵鬧,賀瑤芳也生不出事兒,只得乖乖跟著張老先生讀書。

    豈料樹欲靜而風不止,她這裏讀著書,羅家那邊又生出些事兒來。羅二奶奶與丈夫商議過了之後,都覺得這親上做親極好。便是羅煥,聽了兒子的彙報,口上說:「孩子都還小,你們急的什麼?你表弟正在溫書,哪有心思管這些個?一切等他考完了再說。」卻也不是不動心的。

    羅二奶奶既有此意,行事便很熱絡。她得了老安人與的二兩金子,自打了一副鐲子戴,還餘著些兒,她也不留著,都兌了錢,買了些新布,照著京中時興的樣式,給賀麗芳姐妹幾個各做了一身兒襖裙。小孩子的衣裳做得快,不幾日做成了,便拿過來串門兒。此後又時常拿些京中的點心細果來,每每用慈祥的眼神兒看著姐妹幾個,看得賀瑤芳心頭起疑、看得汀芳心裏發毛,看得賀麗芳很想翻臉。

    因姐妹幾個幼年喪母,平素沒少被人用憐憫的眼神兒看著,背後小聲說「沒孃的孩子,可憐」一類的話。姐妹幾個最心煩的,就是有人拿這個說事兒,最討厭欲言又止的悲憫表情。賀麗芳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憐了,再可憐,也可憐不過羅家姐妹幾個一季只有一件新衣,她家姐妹好歹一季能添兩、三套衣裳,全新的首飾說打就打了呢。

    羅家其他幾位奶奶看羅二奶奶沾上了賀家這財主,一道眼紅、一道不屑。羅四奶奶忍不住對羅大奶奶道:「瞧二房的那個,熱炭團兒的心思,還道旁人看不出來吶?!她怕是想親上做親,相中人家閨女了!姑太太的孫女兒們,生得那般好,家境又殷實,能看上她?」

    賊的心思、賊最明白,羅四奶奶能猜著二嫂的心思,蓋因她也是這麼想的。她的女兒倒是與賀成章年紀相仿,她是很想將女兒嫁給賀成章的——獨子,家境殷實,多好!然而沒道理賀家的孩子必得每個都與羅家結婚罷?你得我不得的事兒,羅四奶奶如何甘心呢?

    只不敢鬧開了,一拍兩散,誰都得不到,故爾在背後說說,琢磨著暗中使手段。大奶奶也有私心,她也是想沾這姑太太家一些好處的,卻又不想妯娌們來分薄了好處。羅家日子緊巴,不就是因爲分的人太多了麼?羅大奶奶巴不得妯娌們都不沾賀家的邊兒,就她跟姑太太好,便也說:「她也不想想,那家的孩子,早早死了娘,有娘養、無娘教,怎麼能好?別說講究人家看到沒孃的女孩子不敢娶,就是沒孃的男孩子,與全活的好人家也不大一樣呢。沒孃的孩子,總是古古怪怪的,可看好了哥兒姐兒們,別叫總往那處跑,也學得古怪了。」背後拼命說賀家的不好,就爲了打消妯娌們相處的心。

    妯娌們說得投機,不料這家里人實在太多,又不留意小孩子,竟叫羅家七姐、八姐兩個聽了去,日後又惹一場口舌是非。

    當然,這麻煩現在還沒出現。整個京城眼下最關心的,還是春闈。賀、羅兩家也不便外,都眼盯著賀敬文。心焦地看著賀敬文穿著單衣、提著籃子入了場,一氣等了九天,才見宋平將個兩眼呆滯、面黃脣青的人接了回來。

    賀敬文一回家,洗了臉、喝了粥倒頭便睡,到次日中午才起牀。起來哪裏也不去,賀瑤芳蹲在他面前,他也只當看不見,擡腳繞著閨女轉圈子,一圈又一圈。賀瑤芳又不起猛站起來,怕他魂不守舍地踩著自己。她現在的小身板兒,可不撐這麼個大男人一腳。

    好容易賀敬文轉得頭昏了,賀瑤芳也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連抱怨的力氣都沒了。她早已經「知道」賀敬文必是考不中的,不但今年這恩科考不中,明天那一科,他還是落榜的,倒不像別人那麼關心成績,卻對親爹的小命提心吊膽。賀敬文還不能死!死得太早,老安人年老,兄姐年幼,家裏又有幾個錢,這是一塊噴香的肥肉吊在狗眼前,招搶呢。有這麼個男人在,甭管有用沒用,至少能震懾住一些人。想死也要到賀成章長大了再死!

    賀敬文頗爲焦躁,他已經幾次不中了,越發不肯接受失敗。發榜前,不定什麼事兒便會惹他不快。往年只有自己,只好忍了,今年全家都在,便再也不必忍了。連待江家的狗多叫了幾聲,都被他罵了半晌。瑤芳姐妹幾個裁了新衣裳,戴了新首飾,也不敢跑到他跟前兒來顯擺。賀成章乾脆被老安人拘到了面前,不讓他單獨見父親,就怕被遷怒了。

    如此直到放榜。宋平擠去看榜,從前往後看,並沒有賀敬文的名字,再從後往前找,也是沒的。羅煥用了點關係,從禮部抄出單子來,休說賀敬文三個字了,連個賀字都沒有。

    賀敬文聽到消息,頹喪地將身體拋進一張交椅裏,椅子晃了幾下,險些將他摔到地上。不但是他,全家都跟著泄了氣,獨賀瑤芳於失望之中居然生出一種「果然如此」的心情,提起裙角,悄悄去張老先生那裏:「先生,還請先生再出一回手。」

    豈料張先生皺著眉說:「今番頗難,恐有周折。」

    賀瑤芳忍不住道:「再周折,他就要死了呀!到死都恨自己沒考中,不能叫他再考了。」撐不過五年!就因爲連敗了數場,抑鬱而終了。這還是在柳氏進門,很會哄他的時候兒,就這麼撒手去了。

    張先生反問道:「既然是至死不忘的遺憾,強不令考,難道不怕勢得其反?」

    賀瑤芳果斷地道:「趁著敗的次數沒那麼多,執念沒那麼深,還好掰回來。他就是看不透,還有僥倖,把他的夢打碎了,弄醒他就行了。」

    張先生猶豫再三,終於問道:「小娘子便如此篤定令尊必是考不上的?今離了家鄉煩擾之事,安心溫書,或可一試。」越來越覺得這小女學生邏輯成問題。且張老先生對於科考,也有一種嚮往,倒也理解賀敬文。

    賀瑤芳道:「我也想家父能中,可……文以載道,言爲心聲。我在文章上並不精通,卻知道,那些個考官,無一不是人精兒。縱使考官看走了眼,」賀瑤芳切齒道,「終是要殿試的,金鑾殿上的那一位,最好猜度人心,講個微言大義。又自負聰明,以爲人人都比他笨,卻又不喜歡笨人。這裏頭的度,不好把握。家父……演戲可不行,我不敢拿親爹的性命去試。」

    賀敬文不是學得不夠好,也不是爲人不夠端正——朝上沒節操的官兒多了去了——毀就毀在不會做人上了,他看不透。

    張先生再次被說服了,不去問賀瑤芳爲何對今上性情如此篤定,卻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小娘子既知令尊性情,還覺得令尊適合做官麼?」

    賀瑤芳又被雷給劈了一回——你娘!就那個破脾氣入了官場,能不能留個全屍啊?!

    前太妃一口氣沒提上來,撲通一跪,對張老先生道:「先生,聽說您是祖傳的師爺?收女徒嗎?」

    不然還能怎麼辦啊?不管他考不考,最後做了官兒,都是被人玩死的苗子,總得有人幫襯著啊。張老先生多大年紀了?能幫幾年啊?肯不肯幫這爛泥扶不上牆的貨啊?那還有什麼辦法?只好自己家里人上了。前太妃就不明白了,怎麼自家的事兒,比哄個皇帝還要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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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9:43 AM

第32章

  要是諸葛孔明哪一天想不開了,說他要想搶了張三爺的丈八蛇矛親自上陣去捅了曹操……劉玄德他得嚇得耳長過膝!

  張老先生現在就是被嚇著的那個大耳賊。

  張老先生聽這小女學生這般說來,還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也不摸鬍鬚了,也不笑了。驚異地道:「不是,小娘子,你這說真的?」這畫風變的,張老妖精都不敢認了。

  且不說這女人學當師爺,本來就是沒先例的事兒——多新鮮吶,女師爺,誰雇呀?這小女學生她給張老先生的印象就不是這樣兒的啊!明明是一個喜歡有事兒躲幕後動手腳,哪怕沖上前臺了,也要做得無聲無息的主兒啊。

  賀瑤芳悲憤地道:「我算是明白孔明看阿斗的心了。」

  張老先生瞬間明白了這女學生的意思,既然親爹這般靠不住,然則一家孤兒寡母又要指望他,那就……扶個阿斗,自己再做個鞠躬盡瘁的孔明罷了。若只是輔佐自家父兄,女孩子學也就學了。張老先生心裡許完了她,又猛地一驚:我怎地會想答應了呢?簡直又能寫進《志怪錄》裡了。唉,《志怪錄》都有好兩個月沒再動筆了。真是上了賊船了!入戲太深吶~~~

  張老先生感慨完了,終於沒有改主意。雖是學的刑名,其實做這個勾當的次數並不多,心底還是將自己當做個傳道授業關心學生的好夫子。拔腳就走,再將東家的秘事寫進《志怪錄》廣為宣揚這等事,他且做不出來。

  賀瑤芳話一出口,也覺得有些異想天開,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再回味一下,也覺得多學些東西總不是壞事,用來打發時間也是好的。聽張老先生允了,賀瑤芳大喜:「多謝先生。」

  張老先生頭現在的心情,大概就是「好奇害死貓」,苦笑了一下,又覺得這女學生有點可憐:「先別急著謝,小娘子字倒是識得不少,書也讀了一些,也能看明白些兒事理。這些都明白了,卻未必能學得好我的看家本事。」

  賀瑤芳既虛心求學,想學這保命的本事,自然耐心受教,請教個中緣由。張先生道:「中進士的也有不少,你看通這刑名的又有幾個?蓋因皆是做文章上來的,做八股文章許是一把好手,旁的可就不行了。以小娘子之智,洞悉事理不在話下,卻要先讀些書。萬丈高樓平地起,靠的是地基。」

  這般分析聽起來極清楚分明,很是在理,賀瑤芳痛快地道:「我該讀何書?還請先生明示。」

  張老先生漸漸適應了她頂著一張童稚的面龐說著這些大人的話,痛快地給她列了書單,不特賀成章在讀的四書五經要有,還要讀《大陳律》,若有餘力,不不不,若想學有所成,連史書都要一併讀了。再有,若弄得到,還要看看許多案例。

  賀瑤芳呆立當場。

  張老先生在這小女學生手裡,吃了好幾回悶虧,見她露出這等呆相,心底泛起一絲絲快意來:「小娘子這是什麼表情?」

  賀瑤芳把驚掉的下巴又給裝了回去,認真地道:「先生這是講真的?有這本事,還不自個兒考科舉去了?」

  張老先生沉痛地道:「那是要做八股文章的——這倒也還罷了,還要會作詩,會填詞。琴棋書畫,種種愛好,總要會一點。迎來送往,上下打點,禮物可以有人代送,見面應酬總是要自己出面的……」

  賀瑤芳痛苦地道:「先生不要再說了,我知道我爹不是那個材料兒。」

  人一旦破了戒,墮落得就相當快,張老先生自確認自己上了賊船,便由一個對於學生有事不跟長輩說便皺眉的老師,飛快地變成了同謀。現在聽學生公然詆毀生父,居然眉毛都沒動一下——有這樣的爹,也真是前世不修。

  張老先生問明賀瑤芳經史俱是讀過,詫異之餘便加考校,發現這小女學生居然已通數經,又取五千言《道德經》來,對她說:「此中有深意,與佛經頗不同。你如今這樣,還是年幼的,習經史還罷了,叫你看《大陳律》,只怕令尊令祖母要找我的麻煩了。且緩二年再看那個罷。」

  賀瑤芳道:「為何刑名上的事兒,還要讀經史?」

  張老先生道:「凡斷案,依據有三。其一,律,其二,禮,其三,例。律,即律令格式典,是律條。禮,小娘子可知春秋決獄?多有法官以聖人言斷案的。例,是前輩判下來的成例。」

  賀瑤芳道:「讀經史,便是說的禮了?《道德經》我早會背了,先生有何指點,不如與我直說。」

  張老先生奇道:「何時背的?」

  賀瑤芳抿緊了嘴,雙手成拳,不自覺地顫了顫,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送了他一個白眼。張老先生頓悟,又是上輩子的事兒。清清嗓子,便說:「看悟性囉,先背經史罷。我看小娘子看東西,有些東西知道的深,有些卻知道得淺,少不得要通講一番的。」

  自此,一老一少,狼狽為奸。數年之間,賀瑤芳隨這位先生遍誦經史,又誦律法條例——這是後話了。

  ————————————————————————————————

  卻說當下,賀瑤芳請張先生出一策,督促著賀敬文早早謀一外放的差使,哪怕窮鄉僻壤的貧瘠之地,勝在人少事少。只等熬到賀成章長大成人,考取功名。便是賀成章沒有考運,只消十幾年潛移默化,也要他變得有擔當些,不要像賀敬文,樣樣提不起來。

  張老先生道:「恐怕他還是要再試一年的。再者,小娘子知道麼?京城補官,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便是令尊下定了決心,肯花銀子走門路,一年半載的能補上就是燒了高香了。」

  賀瑤芳道:「容尚書與我家是舊識,只是要勞動這位大人,恐怕還要祖母出面。祖母自離鄉之後,未嘗不是心存僥倖。」

  張老先生道:「卻也未必,這京中,府上尊親,可不好找交道。令祖母……養尊處優得久了,有些事情便看不透,即使看透了,也忘了要怎麼應付了。受不了,自然會問計於我。再者,我看令尊這幾日樣子很不好,這才信了你說的,他會栽在這科考不得志上頭。」

  賀瑤芳有些著急,問道:「那要如何是好?」

  張老先生道:「且讓他再吃一年的苦頭,」頓了一頓,「趁著這一年,令尊也該續弦啦。」

  賀瑤芳怔道:「這般急?」

  張老先生道:「不算早啦,看府上這個樣子,總不好一直沒個女主人罷?須知按律,外放的主官,在任上,是不許在本地婚娶的。便是謀了一個在京的缺兒,應酬更多,這家裡老老少少的,如何應付得來?若是洪姨娘能立起來,使她代掌家務也未嘗不可。然我觀她不像是個能頂用的人。你姐妹雖有成算,奈何年紀小。世間好後母是少,卻不是沒有。也不求一個聖人,只消能理家,作不了亂,不就行了?」

  賀瑤芳道:「我原也沒想著家父就這麼一直鰥居的。依先生這見,要什麼樣的人合適呢?」

  張老先生微笑道:「必得六親斷絕了的才好。」

  賀瑤芳嚇了一跳:「要這麼命硬的人?」

  張老先生續道:「還要家中無人,上無叔伯舅姨,下無兄弟姐妹。頂好還要家貧一些,卻又能壓得住父母的。窮秀才的女兒,最好了。」

  賀瑤芳睜大了眼睛:「什麼?哦!好!真有這樣的一個人,待家父謀了官職,管他外放不外放的,也都使得了。」家貧,就得倚靠夫家。沒有親戚,就沒有人配合著作亂。窮秀才的閨女,又識一點字。能壓得住父母,那就是有主見。以賀敬文的本事,也做不了什麼大官兒,撐死了熬資歷能熬上五品,那就是老天瞎了眼。這樣的一個老婆,盡夠用了。

  張老先生道:「如此,靜觀幾日吧,我看令尊要頂不住了。令祖母必然是要著急的,到時候推上一把,足矣,」說完,又提點一句,「從來幕僚,刑名第一,錢谷第二,統籌謀劃,都要綜觀大局。」

  賀瑤芳點頭受教。

  而賀敬文果如張老先生所料,有些頂不住了。他這次的挫敗感尤重。往年是自己面對不利的消息,然後一路回家,心情也平復了。這一回,是當著母親 、子女的面兒,第一時間知道不同,他的臉上就覺得掛不大住。

  男人一鬱悶了,常做的就是吃酒。正好,羅家五個表兄弟,平素手頭緊,與人吃酒並不多。今來了一個冤大頭,又在悶間,引他去吃酒玩耍,自己解了饞,他也解了悶,兩下便宜,何樂而不為?更有甚者,羅五年輕,還欲引賀敬文去青樓玩耍,花銷往賀敬文賬上掛去。

  豈料賀敬文卻有些迂腐,少年時家中也不過一妻一妾,妻子亡故,只餘一個木訥的妾,他居然也不再納。被引去了青樓,他居然怫然作色:「讀書人,怎麼能到這等地方來?」

  氣恘恘地回來了,弄得羅五一臉的尷尬,背後被窯姐兒老鴇指指點點,大茶壺還在他背後潑了好大一碗殘茶水。他還發作不得,一路跟在賀敬文身後陪不是——兩人連轎子都沒雇,就步行回來。

  賀敬文聽了他說了半路的好話,什麼:「看你鬱悶,給你解悶。」云云。終於緩了顏色:「你我讀聖賢書,又有功名,萬不可做這等事。國家有律法,官員人等不可進入青樓楚館,生員亦然。雖則大家睜一眼閉一眼,卻要明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做到問心無愧。」

  羅五暗罵他是個傻缺,口上還要答應著,央他別說與父母妻子知道。賀敬文倒也答應了。羅五放下心來,一路再陪著好話,說城外老君觀十分清幽,今上又喜道而不喜佛,道觀愈發整潔,明日邀賀敬文同往。

  賀敬文卻正鬱悶,張口道:「那有什麼好去的?」

  說話間,兩人已行到了巷口,卻聽到一陣囂鬧,一個童聲道:「你有娘養無娘教的,果然潑辣討厭,可知什麼是三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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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9:56 AM

第33章 心底的秘密

  「大將軍怕讖語」,聞則心驚。一個人,關心什麼,便會被這件事兒驚心。賀敬文驚心的頭一樣,乃是他屢試不中。除此而外,倒也記得幾個孩子沒娘。至於他少年喪父,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現在已經算不得瘡疤了。

  現聽得有人說什麼「五不娶」、「有娘養無娘教」,無論說的是不是他家的事兒,他的耳朵都豎了起來。心裡一萬個不樂意是說他家的事兒,孩子還小,聽這個話會是會記一輩子的。

  豈料賀敬文這輩子的運氣就沒好過,才聽完那一句,緊接著便有一個極耳熟的聲音冒了出來。熟到即使氣得變了調兒,他還能聽得出來是他閨女。

  只聽賀麗芳的嗓子瞬間變了調了,大罵道:「呸!小叫花子好不害羞,人口齊全地討飯去吧!」

  先前那把聲音便回一句:「你才討飯!你全家都討飯!討到京裡來了。」

  羅五一聽,便知要壞,忙與賀敬文快走過去,待要分開這些孩子。豈料那邊賀瑤芳的聲音又響起:「呵呵,聽口音你是西邊兒來的吧?你是京裡人麼?究竟誰討飯討到京裡來還未可知!」

  前太妃平生有幾句話是聽不得的,她自己自嘲可以,旁人說了,誰說她記恨誰。一曰「有娘養無娘教」,二曰「討飯」,三曰「討債鬼」,都是前世繼母柳氏留下的病根兒。龍有逆鱗,觸之即怒。原本想著這條街上住的都是官宦人家,是個官兒都比她爹身份高,並不想惹事的。成年人比孩童,總是會審時度勢一些的。況且,她自矜身份,又以活了兩世,不必與小孩子一般見識,勝之不武。故爾本是勸阻長姐,要拉她回家的。

  豈料聽到了對方不解她一片苦心,說了她最聽不得的幾句話兒,賀麗芳或者對「五不娶」不甚瞭解,賀瑤芳卻是明白的。上輩子,她們姐妹,統統沒有那個命格兒去「婚嫁」,這又是前太妃心中一恨事!便是她能忍,她姐已經氣得掉淚了。

  聞得此言,養尊處憂二十餘載的太妃之魂怒了。登時開口,陰惻惻地將對家底細戳穿了。

  童聲本就尖細,話語更是刻薄:「看到點子首飾眼珠子都不會轉了,真是眼皮子淺,還說是大家閨秀?大家閨秀身邊兒丫鬟都沒這麼不值錢。」

  羅五聽了,登時腿軟。

  這雞爪胡同裡住的並不是全積年的老街坊,過不多少年,便有調任的搬進搬出,是以不像老街坊那般和諧。更兼都是做官兒的人,你是這個侍郎的學生、我是那個尚書的擁躉,又或者都爭同一個向上的機會,彼此有嫌隙的時候也不少。卻又顧著些兒面子,多是暗諷,並不會如市井潑婦般站在街上叫駡。

  哪想到,這賀家搬來不到三個月,這就吵上了,還幾乎撕破了面皮。快步走到跟前兒,各家大門也都打開了。雞爪胡同住的,原就不是深宅大院的人家,外面鬧成這樣,自然是要看上一看的。

  各家先將孩子拉回家裡細問,待家裡當家的男人回來了,再作區處。這一回,鬧得卻是有些大了。

  賀敬文回到家裡,虎著臉問:「究竟怎麼回事兒?」

  賀瑤芳抽了抽鼻子,賀麗芳聽到這聲音,福至心靈,跟著哭了起來,她一哭,小妹汀芳也跟著哭了。賀成章聽了,先說賀麗芳:「姐,別顧著哭,先將正事辦完再哭。二娘,你也別哭。」又讓洪姨娘哄汀芳。

  賀瑤芳抬起頭,給她爹看了她的黑臉:【誰哭了啊?】

  賀成章一噎。你沒哭抽抽什麼啊?

  賀瑤芳聞到了脂粉味兒!這味兒還不怎麼好聞,一聞就是廉價的、濃郁的,不是什麼正經人搽的。【你娘!兒女在家裡被欺負,你去喝花酒啊?!】

  這卻是冤枉了賀敬文。賀敬文臉比她還黑,對她道:「二姐兒,怎麼回事?」

  賀瑤芳口齒伶俐,偏偏語速不快,吸一下鼻子,顫聲道:「我們一處玩,江家的看著我們的鐲子好,必要看。阿姐原要給她看的,哪知陳家的說江家的‘看了也戴不起,何苦為難自己?’江家的就生起氣來,兩下吵了起來。我怎麼知道她們就說到我們身上了?說我們縱有了好東西……也沒什麼好羨慕的……嗚嗚……後來她們就說了些個也不知道是誰教的混帳話……我想忍來的,實在忍不下了。」

  小孩子吵架,能有什麼章法?原本有章法的,人多嘴雜,也要失了分寸。話趕話,就越說越難聽了。

  賀敬文自己深受無父輿論之苦,很是感同身受。羅老安人卻很擔心,怕得罪了做官的街坊,于賀敬文有許多不便。眼見孩子哭得慘,也不好再罰,命乳母將人帶下去洗臉。孩子還沒回來,羅五來了,卻是奉了父命,請幾家人一處坐坐,將此事了結。

  都是街坊,哪怕相處不甚愉快,也不好因小女孩子幾句話結仇。何況羅煥以為,外甥還要在此久居,總要和氣生財。以羅煥的意思,他給賀敬文出頭,再請何家從中調解,又有江、陳二家也有矛盾,將此事糊弄過去便罷。各家將孩子喚了來,父母長輩發一句話,小孩子能懂什麼,依舊玩到一處去。也算將此事揭過。

  羅老安人道:「就是這個意思。宋家的,叫姐兒們也跟著過去罷。」

  賀敬文只得不情不願地隨羅五走,路上,羅五還說些寬慰的話,又將這胡同裡的一些情報告訴他:「江、陳在爭一個外放的肥缺,鹽道上的,是以鬧得更厲害了,侄女兒們,真是遭了池魚之殃。」

  賀敬文發狠道:「總是看我不是官身,才這般放肆,欺辱我女。」

  羅五陪笑道:「小聲些兒,只當是孩子們的事兒,你要再鬧起來,就是大人間的事兒了。」

  賀敬文這才收聲。

  到了羅家,往羅煥下手一坐,問過舅舅好,向羅煥講了女兒所述之事。羅煥道:「小孩子口角,童言無忌,說得難聽。不過,你也是該張羅門親事啦,不然這家裡沒人管沒人問的,像個什麼樣子呢?」

  賀敬文沉默不語,他亦有此心,卻又忌憚著繼妻,怕如柳家一般難纏。羅煥已經習慣這個外甥在人事場上的棒槌了,也不催他,只說:「等會兒千萬不要生氣,你順著我說就是。」

  賀敬文答應了。

  羅煥以為此事不過喝杯茶便能了結,豈料那江家卻將孩子帶了來,聽那江家姐兒說:「做甚麼怨我?分明是他羅家七姐說的!」話音一落,她父親江郎中的臉就仰了起來,對羅煥道:「府上孫小姐真是好算計,見小女爽直,就推小女出來當槍使呢!」

  賀敬文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這江家姐兒,將小女孩子看得哭了:「就是她說的!說不過是一家南蠻子,有點錢罷了。有新鐲子又有甚用?還不是……唔唔。」剩下的話被她爹捂在了口裡。江郎中一手鉗著閨女,一手撐著椅子站了起來,揪著女兒往外走,口裡道:「你們的家事,我們不便管了。告辭。」

  賀敬文便看羅煥。羅煥臉上掛不住了,轉看孫女兒。兩個小女孩子才開始讀書,膽子也不甚大,心眼兒還沒長太多,吃祖父一瞪,又有父親作勢要打,反口將親娘給招了出來。往常有事,總是尋母親來解決的,這一回,自然也是請母親收場了。一聲聲的「娘」,叫得賀敬文眼冒金星:「有娘的孩子,可真好呢!」

  說完,領著兩個女兒回家了。連羅煥在外面叫他,都當沒聽到。

  賀瑤芳的臉黑如鍋底,她比賀敬文更恨。上輩子上京,她就沒見著羅家的人!親妹子死了,親外甥沒了,也不見他們尋一尋遺孤,真是讓人齒冷。她原是以為羅家寒微,沒有門道,找尋不到。現在看來,竟是心裡也不怎麼親近的。不親近便罷了,竟然這樣背後惡語傷人。

  ————————————————————————————————

  賀家父女回到家裡,賀敬文命女兒去休息,自見了老安人,如此這般一說。老安人原就對嫂子有些不滿,冷靜下來更發現哥哥雖然有些親近之心,實則更重羅家。再聽兒子這般說,已是信了十分:「才多大點的孩子,沒有大人教,她哪裡知道這些事?我這麼多銀子,竟是喂不熟這白眼狼!」

  賀敬文切齒道:「我今再不踏上他家門的!說我兩句便罷了,如何背後說幾個孩子說得這般難聽?」

  羅老安人哭道:「在家時,我還罵李家不是東西,哪知道自己娘家也不是好人!長此以往,怕還有更壞的事兒呢,」哭了一陣兒,又說,「現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又與虎狼為鄰,不可不慎。且先忍著,含糊著,咱們好歹弄個官兒,赴任去罷。」

  賀敬文還是想再考一科的,進士的誘惑,委實太大。然而家裡老的老、小的小,又讓他難以捨下。羅老安人見他猶豫,便說:「尚書侍郎雖欠你些許人情,卻不可一再麻煩人家。不到萬不得己不好輕動,不若請張先生來商議。」

  賀敬文道:「正是,正是。」

  張老狐狸已經從小女學生那裡知道了始末,師生二人已經商議過了。賀瑤芳以為「未必他是便是舅爺的意思,然則那家人多心不齊,有人生心陰暗,也未可知。卻正好借此機會,早早絕了科考這路,謀個外放罷了。」

  張老先生深以為然。

  見了羅老安人母子,只當什麼消息都沒聽到,又重聽了一回賀敬文的憤憤轉述。待賀敬文說:「我今舉目無親,無人可倚,所賴者唯有先生,還望先生教我。」

  張老先生道:「雖說疏不間親,還請東翁恕我直言。東翁可先靜想,尊舅是否可信,是不是要再聽他辯解、信他辯解。若信不過尊舅,東翁還有何處可去?府上本家的人,是否可倚?還是如尊舅一般,久不走動便疏遠了?若兩處不可信,東翁不若去同鄉會館看一看,若搬離此處,他們是如何生活的。」

  他知道賀敬文還是想科考的,然而若離了此處,若是小女學生當家,許還好生活,這母子二人,只怕會有畏懼的。而兩處親戚,嫌隙已種,當此之時,以賀敬文的直脾氣,怕是不想與他們相處的。

  母子二人聽著在理,賀敬文打定主意,次日一早便去同鄉會館——他果然是信不過這兩處親戚的。

  賀敬文才走,羅太太便親自登門來解釋。且將兩個兒媳並兩個孫女兒帶來,命她們磕頭請罪。羅老安人暗忖,眼下一切未定,鄰居裡又有仇人,還須倚著兄嫂鎮一鎮人。待兒子定下來要走了,便將此處宅子一鎖,謀個官兒,遠遠上任去。老家不能呆了,京城也不好住了,還不如謀個官兒走呢。

  於是一個是真心請罪,一個是假意原諒,也算是和氣。羅太太以為此事揭過,也沒臉再留下來,帶著兒媳婦們走了。羅老安人卻被張老先生一句話問住了:「這不過是小孩子口角,等小娘子們長大了,說親時被人詬病,可如何是好?」若是高門大戶,親爹有能耐,有沒有娘教養,又能怎樣?賀家的門第卻又不高,難免要被人挑剔的。

  羅老安人也愁。張老先生便說:「總有一份師生之誼,我如何忍心?」因說了擇一家貧能幹之女,既能彌補賀敬文之不足,又不致虐待前妻子女。

  羅老安人眼前一亮,連連稱善,忽又憶起一事來:「既這樣,我帶上二姐兒去求個簽兒!不不不,將孩子們都帶上,也是散散心。白生了一回悶氣,何妨去佛祖面前清淨清淨?小孩子手靈的。」

  張老先生一笑。

  當天後半晌,賀敬文從同鄉會館回來,臉是陰的,眉是皺的。回來一臉死灰,對老安人道:「京城米貴,居大不易。然若以舉人補官,卻要排老長的隊,有數年無功而返者。」

  老安人此時卻有了決斷:「那便先排上號兒,能授便授,到明年再試一場,興許明年就中了呢?」哪怕不中,也排了一年的隊了,至少往前排了一些,並不耽誤時間。又說自己已經接受了羅太太的歉意,拖住了羅家,暫時居住在這裡還是無礙的——只要江家不要太找麻煩便好。

  又說了續弦之事。

  賀敬文此時的心裡左右搖擺,一邊中心灰意冷、身負家計不如補官去做官去,強如在這裡受氣,另一邊是三十年來受到的「中進士、登閣拜相」的期許,于續弦之事,卻懶待去管了。聽老安人說:「這張先生真是奇人,能者無所不能……」講了這樣的條件。賀敬文也覺得娶進這樣一個女子,那是很不錯的。且京城這地方,富貴者極富貴,貧者亦是不少,窮秀才更是比旁處多些兒,這樣的岳父,好找。便說:「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竟是允了。

  羅老安人道:「舊年在家裡,我去為你的姻緣求籤,帶上了二姐兒,小孩子手氣極好的。抽的那個簽兒,再看看那推官的人品,豈不是靈?」

  賀敬文等文人之流雖「敬鬼神而遠之」,卻有一種「奉母命權作道場」的情懷,悚然而驚:「是極!是極!咦?聽說城外老君觀很是不錯,今上又崇道,不如去那裡。」

  老安人是信佛的,但是聽說皇帝也是通道,又想這是天子腳下,興許道觀更靈驗呢?下令叫孫子孫女兒都裝束了,又邀了張老先生,明日往老君觀去踏青。

  ————————————————————————————————

  賀瑤芳不大喜歡道家,她對《道德經》與《逍遙遊》極熟,也是為了哄那位皇帝的,與那位天子沾了邊兒的東西,她都不喜歡。然而此時不是慪氣的時候,還是得陪著羅老安人去求籤兒。

  一路出城,走到了地頭兒上,才發覺這老君觀的占地頗廣,自山腳一路逶迤而至山頂。今上崇道,又最喜此處,有傳聞今上或微服至此,真武大殿裡至今還供著個黃紗罩起的蒲團——是今上坐過的。是以老君觀香火鼎盛,尋常人想乘轎上去也難。

  賀敬文張望了一下道:「這一路像是有些房舍,走一陣兒,歇一陣兒,也便上去了。」

  一行人只得下車緩行,羅老安人扶著小丫環的肩膀,還不忘對宋婆子說:「打聽一下兒,這裡這般大,要到何處燒香求籤最靈。」宋婆子去不多時便回來說:「這裡無論正殿偏殿,皆借著神仙星君,都是靈的。要論起來,自然是要到最後的老君殿才好。」

  羅老安人道:「那便去罷!」於是摻的摻、抱的抱,賀瑤芳伏在胡媽媽背上,被背到山上去。路雖長些,勝在走不多遠即有一處殿宇,老羅人見神便拜,走走停停,也不是很累。到得老君殿,老君觀果然是香火鼎盛,人挨著人,求籤的也是極多的。羅老安人命上了供奉,卻還要排號兒。

  正在等著,卻聽著個小道士對一個年輕女子打招呼:「善人來了,前面請。」

  羅老安人很是詫異:怎地此地可以插隊?若是個前呼後擁的,她也還能理解,為何這女子布衣荊釵,年不過二十上下,還背著個頭髮花白的婦人,居然也能插隊來?

  一個眼色下去,宋婆子便去打聽了來:卻是這女子父親早亡,母親受了刺激,幾欲瘋癲。虧得信了道,漸次好轉,旬日即來上香求籤。子女家貧,不特要操持家業,奉養母親,還要背著母親登高求籤來,三、四年間,風雨無阻。老君觀裡的老神仙偶然遇著了,感其純孝,特許了她的。

  賀瑤芳聽到老神仙,心頭一動:這老神仙是受今上推崇的,她只聞其名,未見其人。蓋因她入宮時,此老便以百二之壽,羽化登仙了。娘娘常識,若這老神仙還活著,興許那皇帝不會這麼難纏。賀瑤芳到了老君觀,猛地被勾起了心事,便極見他一見。只是想也知道,那等老神仙,不同于小廟住持,胡亂捐幾個香油錢便能見的。真真是遺憾。

  正思忖間,四周似有攘動,老大一片陰影兜頭罩了下來。賀瑤芳驚愕抬頭,卻見一襲灰袍裹著個鬚髮皆白的清臒道人,道人葛衣布冠,持一柄拂塵,微笑問道:「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益有餘。小善人,是欲行天道麼?」

  賀瑤芳臉上血色褪盡!她重生以來,曾發願,誓要護著家人到底,自己卻又不肯為帝王妾。卻不是舍了潑天富貴,太妃尊榮,而換一家平安麼?

  這老神仙看出了什麼?又……有什麼看出而沒說的麼?

  譬如……兩世都壓在心底,再不能提起的……殺夫弒君!

  前太妃的瞳仁縮成了針尖兒大小,直直地射向這老神仙仙氣十足的臉上。老神仙微笑不語,似在等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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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9:56 AM

第34章 偏不告訴你

  長夜漫漫,萬籟俱寂。

  全家都進入了夢鄉。

  忽地,青紗帳內,架子床上,錦被裡一個小小的身軀猛地一抖,倏地坐了起來。輕而長緩地舒了一口氣,眨眨眼睛,賀瑤芳側耳細聽,何媽媽和綠萼母女倆在外間一深一淺交替的呼吸聲穩穩的傳了過來——她們都睡著了。

  賀瑤芳沒有叫人,輕輕揭開被子,趿了鞋子,到窗戶下麵的小榻上坐了。推窗向外,初夏微涼,月上中天,賀瑤芳怔怔地看著月亮,頗有種物是人非之感。上輩子,她晚上無眠,也喜歡看著這廣闊天空上的月亮,很有一種直要乘風歸去之感,仿佛能忘了一切憂煩。

  人吶,就得學會了讓自己看得開,將煩惱從心裡挪開了,才能冷靜地面對。

  老君觀裡見著的那個老神仙,將她的許多回憶都勾了起來。原本以為都沉在心底,不會再浮起來的情緒,又統統泛了上來。她以為可以忘卻的前塵,可以不再提起的舊事,又擺在了眼前。她以為此生不至遇到那樣的威壓兇險,可以裝成一個和氣可人、老成持重,為了全家安樂殫精竭慮的好人,可以披上層層的偽裝,忘了手上的血腥。

  一見那位仙長,自己在便在心裡將這一層層的掩飾剝去,直面自己的本性。

  仔細想來,她真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只不過時日久了,學會裝了、知道作戲了而已。哪怕是上輩子,家道中落之前,縱是繼母也沒有翻臉,相反,是好好地供著她、慣著她的,竟將她頗養出了一絲絲嬌貴小姐的脾氣來。情勢比人強的時候,還能勉強忍著,一旦有得了喘息的機會,她就要作起亂來。

  那位天子,在外人眼裡,對她可真不壞,能容她在帝后詭異的夫妻相處中間左右逢源,讓她生下皇子,還頗為抬舉她的兒子。

  最恨便是這份「抬舉」!中宮有嫡,偏要抬舉她的兒子來敲打太子,對著十歲的孩子使這等下作的手段,簡直不知所謂!她本是與人做妾的,平日裡將她當作未馴的馬、不服的貓來調弄她便忍了,誰叫她不是人正經老婆呢?可要動她兒子,離間了她與娘娘,卻是萬萬不能忍的!拉一個打一個,再轉手調過來重玩一回,對朝臣是這樣,對後宮是這樣,對親兒子還是這樣!這是想讓手足相殘,還是想要她和娘娘反目?旁的本事沒了,就拿孩子來做伐子,真是沒了一絲人味兒!簡直禽獸不如!

  她從不後悔動了手!我們有了兒子,還要你做甚?!治國之道,娘娘比你熟多啦!

  最快意不過是一位瀕死時費力吐出來的話:「為什麼?」

  呵呵,為什麼?你還覺得對人很好麼?

  我偏不告訴你!

  一個字不吐地悶死他,讓他帶著永世的不解而去,可真是痛快!你不是喜歡「敲打」、「暗示」,喜歡叫人提心吊膽,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猜著你的心情,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麼?不是喜歡「高深莫測」麼?今番也叫你試一試這滋味罷!

  稚嫩的臉上浮現出令人驚駭的笑意,賀瑤芳在榻上站了起來,對月吞吐。許久,才緩緩下了榻,重又登床,放下帳子。陰暗的光線裡,口角含笑:哎,當年那般脾氣,其實也挺好的,何苦壓抑?眼前情勢,只恐己方用力不夠,何須再將本事藏著掖著呢?只是不曉得張夫子是不是又要嚇一跳了。

  閉目養神,前太妃不久又沉入了夢鄉。

  ————————————————————————————————

  賀瑤芳雖中途驚醒,想通了事兒,複又沉沉睡去,此後無夢,睡得竟是出奇的好。不被舊事所擾的人卻是輾轉反側。

  羅老安人年高,心裡又存著事兒,覺便少,一遍一遍地回憶著白天的情形。看著個道人與她孫女兒答話的時候,她是擔心的,她又不認得這麼個道人,很用幾分看人販子的眼神兒看這個道士。還是那引路的小道士一句「仙師」,將她驚醒。

  這仙師說話,總是叫人半懂不懂的,但是孫女兒的話她是聽明白了:「我若有餘,情願損與骨肉血親。」這些年總算沒有白疼她。只她那個兒子,實在是讓人無言以對。總在最不該說話的時候插嘴,一老一少話還沒完,他便說:「我怎麼能折兒女的福壽來換自己的風光?」

  翻了一個身兒,老安人踢踢被子,被窩裡進了一絲涼氣,緩了身上的燥熱。那仙師說得也令人放心:「君有此心,必有福報。」話一出口,大家才松了一口氣。

  還是有些煩躁,老安人索性推開被子坐起身來,外面守夜的小丫環似乎驚醒了,迷迷糊糊叫一聲:「安人?」

  羅老安人不吱聲,丫環又睡下了。羅老安人怔怔地想,若是有福報,則那仙師為何又看著她的兒子搖頭皺眉呢?為何追問又不答,只對孫女兒說:「順其自然,從心而為。」

  可是作怪!

  哎,也不知若是求到了簽,會是吉還是凶?當時瑤芳竟不敢再求籤了。羅老安人自己頗信鬼神之說,見她不動,也不強求,便是自己,也不敢求籤,損了些香油錢,一家人便匆匆回去了。

  此時輾轉難眠,又想起簽來了——好歹給個信兒,也好叫人不那麼提心吊膽吶!

  一樣睡不著的還有張老先生,老先生對鬼神之說,半信半不信的。聽了那老神仙的話兒,又有賀瑤芳自己的話做佐證,已是猜著幾分。只是不知道這重活一回,前頭的變了,後面又能變成什麼樣子呢?所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以後會有怎樣的精彩呢?

  張老先生越想越睡不著,爬起來點上了燈,打開了《志怪錄》一遍又一遍地看了起來。

  ————————————————————————————————

  次日一早,賀瑤芳活蹦亂跳地起來了,先給羅老安人請安,得了一句:「昨兒你從山上下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今兒又跟入了水的蝦子似的,精神這麼好了?」

  賀瑤芳笑道:「是啊,跟又活過來了似的。」

  羅老安人:……

  頓了一頓,羅老安人小心地問道:「二姐兒,今兒還出門與她們一道玩耍麼?」

  賀瑤芳抬頭一看,見羅老安人頰上已經有些下垂的皮膚僵硬地微動了一下,不必想便知她這是有後話。她們姐妹才與街坊家慪過一回氣,連羅家人都不肯理了,還要出去玩個大頭?!多半是要借著「五不娶」說事兒,後娘要進門了。

  於是賀瑤芳故意道:「我還要跟著先生讀書呢。」

  羅老安人咳嗽一聲:「也是,去罷。」卻又命宋婆子先一步去張老先生那裡,央他細講「七出三不去五不娶」,借機讓孩子們「明白些事理」,不要哭著鬧著不要繼母。這回就算再哭鬧,那也是必得有新人進門兒的。

  豈料這一次,連賀麗芳這等直脾氣都沒有暴起反對。大約是街坊間拌嘴的事兒,給她的印象太深。賀瑤芳是希望有一個後母進門的,照著張老先生的建議來說,只要仔細篩選一個合適的人,那就很好。

  羅老安人得了回復,緊趕慢趕,命人去尋了媒人來,講明瞭條件,許了事成之後另有重賞,這才略放下半顆心來。另半顆,須得等到賀敬文拿定了主意,去掛名排號,以舉人身份等外放才好。

  賀敬文十分猶豫,極不願意放棄科考之路。一直猶豫未定,羅老安人勸他時,他覺得補官也是不差的,一回頭,又想再試。至今猶吊著羅老安人的心。羅老安人情知這讀書人認死理兒,她的丈夫,當年屢試不中,棄了科考之路,哀歎了好幾年才漸漸緩過來。她也不願意兒子再受同樣的罪。奈何形勢不好,拖家帶口的又沒倚仗,那老君觀的張仙師看賀敬文的表情也是羅老安人心病。

  賀瑤芳卻輕輕鬆松去上張老先生的課去了。師生見面,都不再提什麼續弦、外放的事兒,做先生的頂著兩隻黑眼圈只問:「那位張真人?」

  賀瑤芳道:「我以前沒見過的,他現在已過百齡了吧。據說,某次天子要請他時,他已羽化,有人不信,悄悄地開了棺去看,棺內只有一隻鞋子。」

  張先生訝然道:「居然是真的?」

  賀瑤芳道:「傳聞而已,我亦不曾親見。」張老先生忍而又忍,賀瑤芳只當沒看見,並不主動說明什麼前世之事。難道要告訴他,上輩子她弄死了皇帝?張老先生總覺得,打從老君觀回來,這小女學生身上的氣質又為之一變,愈發地深不可測了。想了想,還是咽下了,反正他定主意跟著賀家看熱鬧了,張真人那等神仙他盯不住,賀家這一畝三分地兒盯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重又拿起書本,考起賀瑤芳的功課來。

  如果又匆匆過了七天,羅老安人忍不住再問賀敬文之時,京城忽地攘動了起來。順天府的衙役與錦衣衛等四下出動,禁人口亂走,又有許多禁忌,連炒豆子都不許了。賀家消息不甚靈通,還是羅煥派人來說:「京城有時疫,宮裡大公主都染上了。」

  羅老安人不安了起來,怕家裡孩子也染上病,下令閉門不出每日只派兩人出門採買。所買必要鮮魚水菜,外面整治的食物一應不要,唯恐帶進病症來。連賀敬文也不許他出門吃酒,更不須他外出打探什麼消息,只要人安全了就好。羅老安人甚至動念,若是時疫太過,回京也可,總好過丟了性命。

  哪知好的不靈壞不靈,到得五月初,汀芳竟然一病不起。羅老安人急得了不得,一面將麗芳、瑤芳姐妹倆挪到了自己房裡看著,一面延請大夫,且在供奉的白衣大士面前許了重諾。

  瑤芳心神不寧,拜在菩薩面前,連經都念不動了——這位大公主,乃是皇后所出,不幸夭折。娘娘因此傷心,又與皇帝有隙,竟致要到十餘年後,才再育一子。這位大公主要是去了,不知道娘得有多傷心呢。她倒不甚擔心汀芳,上輩子,汀芳可是活到了十二歲上,才慘死在了柳氏手裡。眼下柳氏自身難保,自然是害不到汀芳了。

  麗芳卻急得不得,手下木魚幾乎要被她敲碎了:「菩薩,只要我妹妹平安渡了這一劫,我抄百遍經文。」

  許是菩薩心疼她,竟不讓她這般勞累抄寫,五月末,大公主薨逝,六月初,這層陰霾還未散去,汀芳也步了大公主的後塵。

  賀瑤芳傻了:「這不可能!」

  賀麗芳哭到一半兒,聽妹妹這麼說,慌得丟下了死的那一個,抱著活的這一個說:「你醒醒啊,她已經去了,你別再傻了,你別嚇我啊!」

  雞飛狗跳!

  羅老安人滿頭包,還要張羅著小孫女兒的喪事兒,還要命人看好洪姨娘,休要讓她過份哭鬧。這嚎得四鄰不得安,像什麼話兒呢?得虧這街上還有幾家也有人過世,一家是陳家一個老僕,另一個則是江家的媳婦兒,羅大奶奶也染上了病,前後腳的功夫,也去了。

  一場時疫,京城去了不少人。

  汀芳幼年夭折,不可大辦,然遠在京城,墓地便是件麻煩事兒,要與在京城的本家協商。羅老安人又要操持自己家的事兒,又要往哥哥那裡安慰,還要給街坊鄰居道惱,忙得像個陀螺,再次恨起沒個幫手。

  賀瑤芳畢竟不同常人,初時驚訝過後,很快恢復了心神。對著不樂往羅家去的賀麗芳道:「還是去磕個頭罷,這世上,死了的都是好人。」

  賀麗芳沒聽清楚,反問道:「難道壞人就不死了?」

  賀瑤芳道:「死,死了就是好人了。走罷。」

  賀成章聽著姐妹們對話,眉頭一皺。弔唁回來便扯過妹妹來:「往後當著外人的面兒,不要說那樣的話。叫人聽著不好。不要問我為什麼不好,我現在也說不上來,但是聽著不舒坦。」

  【……你操心得也太多啦。】

  賀瑤芳無奈地伸手捏捏哥哥的臉:「知道啦。」

  賀成章小俊臉兒一紅,揮手,沒打,輕輕拿下妹妹白嫩嫩的爪子:「不要動手動腳的。」

  說話間,賀麗芳跑了過來:「不得了,我方才聽到媒人來給阿婆回話了。」

  賀成章不喜道:「這個時候?」

  賀瑤芳道:「沒有為了兒女誤了父母的事的。」

  賀麗芳一翹唇角:「哼,快別提啦!說的是個……命硬……唔,我這不是跟你們說麼?還要不要我告訴你們消啦?」

  一弟一妹這才無奈地放下手來,聽賀瑤芳說:「說是個原就六親死得只剩親娘的人,這場時疫,她親娘也死啦。因家貧,要下葬……」

  明白了,就差「賣身葬母了」。熱孝裡成婚,須在百日內過門兒。這個當口兒,辦這件事,賀瑤芳有點同情這個或許能做她繼母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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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5:35 PM

第35章 後娘娶進門

  家裡要添新主母了,京城小小的賀宅裡,居然有了幾分暗潮洶湧的味道。賀瑤芳耳聽了幾句傳言,便不再多管,只要新娶進來的繼母身世沒有突變,她就難以翻身。除非是個瘋子,嫁過來就是為了謀害夫家全家。賀瑤芳很放心地跟著張老先生繼續讀書去了。她的兄姐則暫時放下了幼妹夭折的難過,緊張地繼續關注著未來繼母的消息。

  闔家上去對這件事情都比較重視,羅老安人不顧時疫尚未過去,親自去了女家看了一回。因著女家著急要將母親下葬,一切談得都很快。老安人取中這姑娘乾脆俐落,毫不拖泥帶水,以其性情正好可以彌補賀敬文之不足。美中不足的是,這姑娘真個命硬,老安人很怕她克夫。

  老君觀的簽兒,上回沒求成,心裡總是不塌實。老安人又不辭辛苦,往老君觀再去了一回,這一回誰都沒帶,也沒再遇上張仙師。反正,等賀瑤芳知道的時候,她已經下了決定,通知大家:「都拾掇起來,就是這韓家姑娘了。」

  賀麗芳姐弟倆的心情很複雜,一是曉得眼下是需要一個繼母,二又不很希望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嫁進來。賀瑤芳卻沒有什麼大感覺,依舊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賀麗芳今年九歲了,這幾日被老安人帶到身邊,說她該看一看這些事情,學著些了,天天累得像條狗,才沒功夫管「妹妹表現得太平淡」這件事兒。

  賀瑤芳仗著「年紀小」,自汀芳亡後,她就是家裡最小的一個了,老安人怕她也有個好歹,對她的要求就只有一樣——老老實實呆家裡,天天給菩薩上香,然後跟張老先生讀書。賀瑤芳也就樂得清淨,鎮日裡往張老先生書齋裡一坐,一老一少,一人一本書,張老先生與她串講。

  見小女學生平心靜氣那份安閒勁兒,張老先生也只有佩服:「小娘子早知令妹要老去?」

  賀瑤芳沒抬頭,手指在書頁上劃過:「我不知,她不該此時走的。也許,有些事情變了,」許是聽出老先生語氣中的嘲諷,又輕描淡寫了一句,「我見過的死人太多了。」

  輕輕一句,換了一個熱血年輕人,怕要暴起。也是飽經離喪的張老先生卻聽出了其中無限蒼涼,輕聲問道:「小娘子不擔心再來一個柳氏?」

  賀瑤芳微動了動嘴唇:「她還有個做推官的父親不成?」

  張老先生道:「我可從不敢小看女人的。便是小娘子,沒了父親,不也?」

  「嗯?」

  張老先生道:「我看小娘子前世不一般。」

  賀瑤芳笑了:「我自是不一般的。」張老先生心頭一動,難道要說了?卻聽她續道:「一般人能再重活一回麼?」

  張老先生簡直要吐血。

  賀瑤芳沒有抬眼,翻了一頁書,自言自語地道:「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可有人認真數上一數,真個熬出頭來的人,有幾個是寒門?以為書上寫一個陳涉,個個農夫便都能稱王了?算過陳涉手下揭竿而起的農夫死了多少麼?都成了墊腳的了。」

  張老先生被雷劈了!這道理他是隱約懂得的,不說旁的,單說這科舉,似乎只要是讀書人,有天份有能耐便能成,爹厲害的,兒子不開竅兒,照樣做不了進士。實則不然。讀書要有人教的,束脩是一筆(好老師與一般酸丁的差價還沒算進去),筆紙書本的開銷又是一筆,讀書便不能做旁的賺錢反要家人供奉,裡外少了一番的錢,趕考也要花錢,與文人之交友比鄉民的交際花費更多……

  有錢的,一應都供奉得起,沒錢的,呵呵,那得多高的天賦,才能彌補這先天的不足?更不要提進了官場之後的林林總總,有人脈和沒人脈是不同的,有關係和沒關係也是不同的,關係哪兒來?至少有一半兒靠走動。一動便要花錢。

  再往小處說,家境好的,生得白淨體面,一見就令人覺得是個「人上人」,自然會順服些。那面黃肌瘦賣相不好的,看了不能讓人心悅,前程也要受阻。吏部選官,長得好看的,得優差,賊眉鼠眼的,排八百輩子未必能排個不入流的小官兒。哪怕鍾馗的故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朝廷以貌取人的心還是歷數百年而不變。

  張先生地道:「那……也不是要坐以待斃的。」

  賀瑤芳道:「這是自然。我可沒要等死,真要等死,我早就死了。我只是說,不要太擔心了。」

  張先生將她仔細打量了一陣,忽然道:「小娘子……變了很多。」

  賀瑤芳抬起頭來,微一笑:「先生面前,我裝什麼好人吶!橫豎嚇不著您。倒是這屋子外頭的人,我怕嚇著他們。」

  合著就我一人兒受你折騰啊!為看熱鬧跟過來,還出了許多力的張老先生覺得,有點虧。

  賀瑤芳道:「除非一把毒藥將家裡人都藥死了,否則,她要收伏這個家,」伸出一個手掌,「五年。韓家家貧,我看她連件兒像樣的嫁衣都湊不齊,連首飾箱籠,怕都得咱們家貼補呢。丫環自然也是沒有的了,想要做事,一個人怎麼行?她的底子,比柳氏差太多了。先生向阿婆說要一貧家女,不也是打的這個主意麼?我如今,只擔心給她磕頭的時候,她拿不出像樣兒的見面禮,壓不住家下僕婦,那可怎麼好?」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于這些事務上……頗熟。」

  低頭又翻了一頁書,賀瑤芳笑道:「只要是婦人,都熟,只在願不願意、用不用在這上頭花心思罷了,」輕籲了一口氣,「我們,還有什麼好操心的呢?不過是看著這四方天四方地,做一世的囚徒罷了。」

  張老先生不言聲了。他原也覺得,女子還是相夫教子的好,若聰慧些兒,做一賢內助,管家理財,也是不錯的。今日突然覺得,「囚徒」二字,莫名錐心。

  ————————————————————————————————

  且不說這師徒二人鬧中取靜,悠閒讀書。單說賀敬文還記著鬼神之說,見許願的這個沒死,死了另一個,他心下惴惴,極不願女兒因此出事。汀芳下葬後,便往吏部那裡掛一個名兒,謀一外放。

  回來皺著眉向羅老安人彙報:「我前頭還排著好些個人呢,也不知道要排到猴年馬月去了。」羅老安人聽了,半是失落半是解脫地道:「先排著罷。唉……都是命啊。」

  賀敬文愈發地憂鬱了。

  羅老安人故意拿些事情與他商量,欲分其心,不令再想科考之事。因說:「韓家家貧,連個陪嫁丫頭都沒有,送嫁的人更不要說了,她的嫁妝,能湊身兒嫁衣就不錯了。我看了,料子也很不好。說不得,咱們要給她買個丫頭,再置辦些行頭了。」

  賀敬文卻不耐煩這些個事兒,對羅老安人道:「娘看著辦就是,我哪裡懂這些?我去尋張先生說話。」

  羅老安人心道,張先生人情練達,或可開解一二。再者,真要補上了官兒,以賀敬文這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少不得需要勞動張先生代為打點,多相處一下,兩人相是,也是好的。便說:「正是,這些時日你忙裡心外的,也該關心關心張先生的。」

  其實張先生在賀家待遇極好,吃得紅光滿面,養得油光水滑,賀敬文少來煩他些,他反而更自在。

  賀敬文到書齋的時候,裡面只有賀瑤芳一個學生,賀敬文與張老先生見了禮,先問賀瑤芳:「俊哥呢?」麗芳隨老安人學習些家務,這個他是知道的,但是,兒子呢?

  張先生答道:「我叫他習字去了。」

  賀敬文倒不干預張老先生的授課,蓋知張老先生教學生上很有一套。也不當著老師的面兒考學生,卻又讓賀瑤芳:「你歇著罷。」想與張先生獨自談談。

  張先生心道,我看你要跟你閨女談談,興許比跟我聊天兒更有效。卻也只能在賀瑤芳「自求多福」的眼神兒裡接下這差使。賀瑤芳慢悠悠走了出去,不用聽都知道賀敬文要說什麼——不是婚事,就是功名。

  要讓一個讀書人在而立之年放棄考進士的機會,那是很難的。與之相比,婚姻倒不算是件大事了。既然母親又覺得不錯,兒女又不鬧,更兼韓氏有孝女之名,那娶便娶了。有了柳家作比,什麼樣的女人能比柳家更惡?

  賀敬文開口,說的依舊是科考的事。雖故作輕鬆,張先生還是聽出了其中的懊喪:「今日去吏部掛了號兒了,只等有缺輪到我。」

  張先生道:「東翁還是有登鼇頂之心。」

  賀敬文咬牙道:「這是自然。」

  張先生道:「東翁欲登鼇頂,是為了什麼呢?若是為了上為君王分憂,下安黎庶,則如今補官亦可。若是為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恕我直言,這上人千千萬,閣老也不過那麼五、七人而已。若為求學,則學海無涯,何處不可學?東翁著相了。」

  賀敬文心裡略略有那麼一絲寬慰,執念卻不是那般容易放下的。又不好對張老先生表現出自己的不豁達,生硬地轉了話題:「俊哥近來功課可還認真?」

  張老先生道:「很好。」與賀敬文說了半天賀成章功課的事兒,末了,才說:「舉人出身,也不過是入不了閣而已。三年百余進士,能入閣者有幾許?看開些。東翁如今,也不過是情勢所逼,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賀敬文似是受教而去。張老先生卻極不放心,等賀瑤芳回來,便將方才之事一一說了。賀瑤芳道:「不礙的。」

  張先生卻說:「不可掉以輕心,鬱結未解呢。」

  賀瑤芳道:「老君觀並不遠。再者,先生說的雖有道理,可家父要的,不是道理。他是心氣兒不順,你得叫他知道,他這是‘犧牲’,值得景仰。看我的。」

  看著小女學生眼睛裡的慈悲,張老先生一陣無言。

  不就是要有一點寄託麼?沒有功名就要有情懷!懂了!但是這究竟要怎麼做呢?張老先生不恥下問。

  賀瑤芳果斷地、認真地說:「爹這麼做,都是為了我們呀,都是為了這個家,他才委屈得自己。我們一定要爭氣懂事兒,不給他丟臉,不能叫他這番辛苦白廢,不能令他白白失了這大好的機會。」

  張老先生差點給她跪了。得,你上輩子是專職哄閻王出身的吧?!

  過不兩天,張老先生就眼看著賀敬文腳下生風,春風拂面,眼睛裡的光芒跟佛祖似的,快能普照蒼生了。摸摸鼻子,張老先生果斷地趁他心情好,向他申請了買書的款項——買它兩套《大陳律》!再買它兩箱子雜書奇談、前人筆記!史書也來一套!鬥心機……你贏了,讀書,你還是老實聽我的吧!

  ————————————————————————————————

  賀瑤芳並不以讀書為苦,卻又不得不與新娘周旋。

  韓氏果如她所料,進門兒的箱籠都是羅老安人在外頭訂好了,搬到韓家做做樣子再抬到賀家來的。韓家也沒有什麼陪送的人,還是羅老安人向羅家借了羅二奶奶過去幫的忙。她身邊的兩個丫頭,一個叫花兒,一個叫果兒,皆是羅老安人先買的。先被牙婆領到賀家過了眼,才送到韓家去的。

  算來算去,這新娘子就來了一個光人兒。知道內情的人頗多,不免有些議論。消息傳到賀麗芳的耳朵裡,惹她生了好一回的氣:「再嚼舌頭,都拔了鹵成口條!」惹得賀瑤芳暗笑不已。

  賀麗芳也不是很想維護這個新來的娘,只是不肯失了家裡的臉面,亦不肯讓僕人養成非議嘲笑主人的習慣而已。見妹妹居然在偷笑,伸手將她揪了過來,恨聲道:「你要死!還笑!小心些,先不要與這個新來的走太近啦。先看看她是不是好人!」

  賀瑤芳笑道:「是不是好人,都要叫她娘了,如何能不近?不是叫人說不孝順、不懂事兒麼?」越不是好人,你越要待她好呀。

  賀麗芳似乎受到了什麼觸動,小聲道:「你別犯傻。嗐,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你才多大呀?又懂得什麼?明天過後,你要麼跟著先生讀書,要麼跟著我。我要不得閑了,你就跟著先生!誰叫你,你都說要讀書。」

  賀瑤芳含笑答應了。當天晚上,賀成章在外頭宴客,她就鑽進新房裡看這新來的後娘了。

  守門兒的也不攔著她,花兒、果兒兩個知道她是這家的姐兒,還忙不迭地將她往裡領。裡頭坐了好些個羅家的家眷,除了羅大奶奶的兒女因守母孝不好出來,旁的忽忽拉拉來得不少,全然看不出便是這家裡不合,傳出了賀家的閒話兒的。

  賀瑤芳進來的時候就聽著羅二奶奶說:「哎呀,雖是倉促行事,如今有了你,可是四角俱全了。」說完,眾人便是一陣兒笑。羅四奶奶推一把羅二奶奶:「瞧你,怎麼看著沒人護持著,就欺負起新娘子來啦?」

  嘖!賀瑤芳心裡一陣不屑,這幾位這是來給下馬威的麼?卻又好奇,不知這後娘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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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5:36 PM

第36章 命定的相見

  前太妃心裡是猶豫的,她聽得出來,這羅家的女眷們對她這後娘充滿了羨慕嫉妒恨。這個時候正是繼母最艱難的時候,釋放一些善意,助她渡過難關,更能拉近與她的感情。可她又想看看繼母究竟有幾分本事,能不能撐起這個家,怎麼辦?

  就在她猶豫的當口兒,那邊兒繼母已經又經歷了一番攻擊。卻是羅二奶奶聽了羅四奶奶的話,反唇相譏,偏還是笑吟吟地說出來:「哪個說我欺負新娘子來。咱們叫新娘子說說,我欺負她了沒有?」看似回擊妯娌,實則又將韓氏給拉過來擋箭。

  韓燕娘的拳頭在袖子裡捏了捏,真想把這一群三姑六婆打成肉餅!韓燕娘與前世的太妃有一個共同點,都是讀書人家的閨女,小時候過過一段不錯的日子,識得些文字,後來家道中落,接觸了許多三教九流,罵起人的時候既有市井之潑辣又具文人之陰損——她們還六親斷絕,沒啥好顧慮的。

  然而在自己新婚的日子裡,又是熱孝裡成婚,還沒個娘家好倚靠,委實不好就這麼對婆家親戚翻臉——尤其是對婆婆的娘家親戚翻臉。是以羅家妯娌便撿回了半條命。她們自詡是官宦人家的女眷,也是斯文人,說起話來咬文嚼字,粗人們聽不懂。哪知這一位是真的能聽得懂。

  韓燕娘放又捏了捏拳頭,抬起頭來,露出一個深刻的笑來:「二嫂子說的是,在我的家裡,誰能欺負了我去?」弄死了她們不要緊,自己也得賠命,她雖然死了爹娘,還想好好地活出個人樣兒來呢,可不能把自己填到一群賤人挖的坑裡去,那就太不值得了。

  賀瑤芳舒心地笑了,這個繼母,有點兒意思。再抬眼看羅家妯娌幾個,一個個都是被熱豆腐塞喉嚨的表情,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羅大姐兒在身後滿面尷尬地扯了扯羅二奶奶的袖子,羅二奶奶頭也不回地伸手抹下了女兒的手。不自在地扭一扭頭,正好看到賀瑤芳來了,忙抬高了調子招呼她:「哎呀~我們二姐兒來了,是來看新娘子麼?你家添了口人兒啦。可算有了娘了,要不要來叫人啊?」

  賀瑤芳心裡翻她一個白眼,五歲的孩子,也是到了懂得一些事情的時候兒了。略精明一些,就該知道後娘是個什麼樣恐怖的存在了。聽了這話兒,十個裡頭得有八個要翻臉。

  賀瑤芳就是那兩個裡頭的一個。她邁著個四方步,慢悠悠地走到了婚床前。此時已撒完了帳,床上地上都落了些穀豆棗果,還有一些被踩壞了,大約是賀敬文出去的時候踩的。賀瑤芳人小腳小,踩到這硬硬的桂圓核桃一類的堅果上磣得慌,又怕走快了跌跤,一路哢吱哢吱走完了。

  奔婚床就爬到韓氏的膝蓋上去了。

  羅家N奶奶:……

  韓氏的蓋頭已經取下了,燭光下一張年輕的臉,清秀又堅毅,賀瑤芳一看這張臉就喜歡上她了。相由心生,不在美醜,看不明白的,大約是閱歷太淺。韓氏並不頂美,卻像是春日裡抖落了一身積雪的松柏,看著就挺拔舒坦。

  「松柏」將她一攬,扶正了個姿勢坐好了,小聲說:「這樣坐穩些,別咯著了。」賀瑤芳仰頭看她,笑得純真極了。羅二奶奶還要說什麼,韓燕娘伸手捏了個核桃放到賀瑤芳面前,輕聲哄著:「姐兒吃核桃麼?」

  她在出門子之前就跟媒人打聽過了,這賀家有三個姐兒一個哥兒,最小的那個姐兒才夭折了,目下只有頭前生的一子二女。度其稱呼年紀,這當是二姐兒。然恐這小女孩子是賀客家的孩子,故而含糊稱呼一句「姐兒」。

  賀瑤芳不知道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卻也樂得順著她演下去,一點頭:「好的呀。」

  「哢嚓!」核桃就這麼碎了。

  賀瑤芳:=囗=!

  在前太妃前世今生加起來四十多年的人生歷程裡,從來沒見過這等女壯士!前世落魄的時候,跟著柳氏住的地方,街坊四鄰做粗活的婦人也有,入宮之後,特特挑的健壯宮女也不少,徒手捏破核桃的,沒人!

  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縱然心裡已經很驚訝了,賀瑤芳面上還能裝成個天真可愛的小朋友,輕呼一句:「呀!開了,能吃了麼?」

  羅家幾位奶奶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驚訝地一瞅,見這位新娘子笑看著她們,又捏了倆硬殼核桃!賀瑤芳發誓,她聽到了好幾聲響亮的咽口水的聲音。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舔舔嘴唇,前太妃就著新後媽攤開的手掌,揀核桃肉吃。唔,沒去皮,有點苦……

  賀瑤芳只是嘴巴裡有點苦,羅家幾個奶奶就是心裡苦了。秀才最怕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說急了她揍你一頓,你縱日後找補回來,這頓皮肉苦也先吃了。於是從羅二奶奶開頭,娘子軍們一面說:「哎呀,要開席了,我們到前頭熱鬧熱鬧去,鄰居們都來了,沒個幫襯的不好,不能叫姑太太一個人張羅呀~」一溜兒都倉皇地跑了。

  留下賀瑤芳和新來的後媽大眼兒瞪小眼兒。

  【這要怎麼辦?我爹那不討喜的性子,不會被她打死吧?!】賀瑤芳如是想。

  【這孩子長得怪好看的,可就這麼跑生人腿上坐著,能行麼?】這是已經開始操心的後媽。因著第一次見面出現得時機太巧,表現得太暖,兼之生得太可愛,一個心黑手狠的前太妃,在後娘眼裡成了個要時刻留意,不令吃虧的軟妹子。哪怕後來賀瑤芳無法無天,苦主跑過來跟「家長」哭訴,韓燕娘只道這告狀的傢伙太奸狡!要是說長女脾氣暴一點,她還信,這小棉襖多乖多單純多懂事兒啊!

  這是後話了。

  反正,這會兒,這後娘已經給閨女操上心了。張老先生與前太妃選的人這個人是真的不錯,將條件限定死了,這無親無故,只有賀家是親人的、好人家出身的媳婦兒,自然就要跟夫家一條心了。真能狠起心來作天作地的,十個裡也遇不著一個。還好,這回韓燕娘並不是例外。

  因韓燕娘是熱孝裡從權成婚,這房是圓不了了,賀敬文娶了個媳婦兒,也就是家裡暫時多了個管家婆,兒女有人管了、老娘有人陪了、家務有人安排了……而已。韓燕娘呢,得了個棲身之地,不會因為兩間半舊房裡只有她一個人住而受到額外的不公正待遇。

  韓燕娘見亂人走了,才輕聲兒一句一句地抱著個軟軟暖暖的小閨女問她的話:「晚飯吃了麼?喜歡吃什麼?幾歲啦?生日過了沒有?開始讀書了麼?」

  賀瑤芳聽到她問讀書,心裡先點了頭,能想到讀書的人,見識就比尋常人要高些。她便也認真回答,家裡人口,張先生之地位一類。韓燕娘聽到張老先生「幫」賀敬文參謀事情,就覺得有些不對,究竟何處不對,她的經歷有限,且猜不出來,暫時放下不提。

  其次才是打聽家裡人的愛好,再問賀瑤芳住在哪裡,晚間怎麼睡,要不要問問老安人,跟她住一處。賀瑤芳笑道:「好的呀。」遇上個合意的後娘,比投胎遇到個封侯拜相的爹還不容易呢,自然要好好相處。一家人過日子,自然要互相體諒和和氣氣的才好。

  ————————————————————————————————

  這裡頭新出爐的兩母女情意綿綿,外頭賀麗芳找她妹子快要急瘋了,她不過去廚房看了看茶水,妹子就不見了!恨得她險些將茶潑到有些微醉的親爹的臉上,壓著火氣,賀麗芳道:「二姐兒找不見啦!添什麼人口啊?添一個丟一個!」

  將賀敬文嚇得酒也醒了。兩人皆不曾想到,賀瑤芳已經在新房裡了。

  還是羅五奶奶于女眷席上嚷了一句:「二姐兒與新娘子可真是投了緣兒了,正一處說話呢。」叫賀麗芳聽到了,事情才沒有鬧大。賀敬文瞪了長女一眼,正要擰她的耳朵,外面又來客了——容老夫人打發人送了賀禮來,夾著一張容尚書的帖子。

  老安人命將禮物抬進,又賞了兩吊錢。來人並不久留,道是須得回去覆命。賀敬文命宋平將人送出門外,自捏著帖子,回書房去拆了。見上面除了賀詞,又說了不能親來的原因——朝中多事,脫不開身。

  羅老安人本是擔心這幾個孩子與繼母相處不好,聽說瑤芳與韓氏相談甚歡,又打發何媽媽來問能不能留宿,欣然允諾。賀麗芳不放心妹子,盯著弟弟去休息了,也要去新房「韓」繼母。羅老安人道:「去便去,只是人多了,不許吵鬧。」

  賀麗芳答應得極快,一道煙也跑了。弄得羅老安人心底十分不安:早先要給她們尋後娘,一個一個尋死覓活不答應,如今雖然是情勢所迫,不得不接納了。可這臉也變得忒快了!

  姐妹倆並不知道老安人的疑惑,此時都坐在床上,看著韓燕娘卸首飾。

  有娘跟沒娘,那是真不一樣,用心跟不用心,也是兩樣兒。比如柳氏,一輩子就沒給賀瑤芳梳過一次頭,韓燕娘就做了。木梳輕觸頭皮的觸感,讓一陣酥麻從頭頂流到腳底,賀瑤芳得承認,自己的心,是真的開始軟了。賀麗芳似乎也被「收買」了,臉色已經沒有一開始的警惕了。

  人要是投了緣兒,一切都很簡單。

  韓燕娘見姐妹倆都生得乾淨漂亮,言談間也頗為懂事,自不會與孩子計較。尤其是見著賀麗芳眼睛不錯地看著妹妹,生怕妹妹吃虧的小母老虎的樣兒,不由會心一笑:「你別盯她太緊了,她得自己個兒立起來才行。」真是謝天謝地啊,要是這家裡有倆不知人間疾苦的憨貨,她真的要上吊了!

  賀麗芳將這後娘一打量,看著倒是順眼的。話卻是不敢苟同的:「她立不立的沒事兒,我們看著她就行了。」

  韓燕娘將姐妹倆一看,簇新衣衫金項圈兒,圓肚兒的金手鐲子,耳朵上還掛著嵌米珠的小墜子,一樣的粉雕玉琢,不由歎道:「你們的命好些,能少知道些辛苦,也是福氣了。你要護著她呀,就得多操心,早長大。」

  賀麗芳一想,也是這麼回事兒,一點頭:「嗯。」

  前太妃:……喂!明明是我操心比較多好嗎?!

  ————————————————————————————————

  第二天一早,見著韓燕娘一手一個領著倆孫女兒過來,羅老安人眼珠子掉地上了。

  請安奉茶不在話下,姐妹們等韓燕娘問過安,在賀敬文對面坐下了,宋婆子在韓燕娘面前擺上拜墊,才與賀成章一道磕頭,正式認了這個繼母。韓燕娘家貧,實也拿不出金銀珠玉這般見面禮,她卻心細,早早做了些針線,倒顯得情深意重。三個孩子人人有份兒,也不是衣裳,只是些筆袋書囊又或荷包一類。省下的錢,用來給洪姨娘並家下僕婦發一回賞,居然也不顯寒酸。唯有對這張老先生,實在無物可贈,將壓箱底兒一塊兒硯臺送了去。

  羅老安人見她周到,又擔心起她若心思太縝密,藏了奸也看不出來。也不好當著新媳婦兒的面問孫女兒這後媽好不好。只說了容家賀禮的事情,見到韓燕娘臉上掩不住的驚訝,才教訓道:「不要擺出那個樣子來,尚書家與我們家是故交。只是他們不以富貴淩人,我等也不攀附,這交情才好延續下來。」

  韓燕娘受教。

  一時見畢,又不好意思看賀敬文。羅老安人亦知其意,只拿孩子說事兒,問兩個孫女兒鬧沒鬧。韓燕娘道:「我很喜歡她們。她們很是斯文有理。」

  羅老安人道:「那便好。往後這家裡的事兒,你也要掌起來,且先跟我學學。」又說賀敬文要謀個外補的官兒一類。

  韓燕娘道:「安人和老爺定下的事兒,自是比我見識高的。我只管看著學著就是了。」

  賀瑤芳見這幾個人都有一些生疏,索性打了個圓場,問賀敬文:「爹,帖子是尚書親自寫的麼?字兒怎麼樣啊?」

  賀敬文自去吏部掛了號兒,心裡便隱隱有些個失落,連提這建議的張老先生,都看得有些淡了。整個人都沒精打采的,只覺得在這新婚妻子這裡,無可炫耀之處。聽女兒問起,精神一振,便說起容尚書來:「先是大公主夭……哦,這不是大事兒。尚書在為了宗室裡的事兒忙呢。」說話間,臉已經朝老安人轉了。又留拿從餘光裡留意著韓燕娘,見她也聽著,越發目不斜視了。

  賀瑤芳聽這皇帝為宗室的事兒犯愁,一陣的暢意。哪怕是皇家,也不能免俗。都說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此言不虛,其實皇帝家的窮親戚何止三門?都是高祖的子孫,高祖登基,只恐自家血脈不豐,定了多少規矩優待,就為了宗室們生生生生生。

  到了今上這裡,好有六、七代了,單高祖就有七子活到成婚生育,七個人裡,最少的生了倆兒子,多的生了十幾個。再往下來,越生越多。合著高祖的堂兄弟們的後裔,旁的不問,只管生育。如今數以近十萬。這還只是兒子!再加上兒媳婦兒、閨女、女婿!

  如此龐大的人口,親王、郡王世子、國公一類的,俸祿多得驚人。再往下的,錢米也少不了發。還都要依品級給田宅奴僕……快要養不起這些貨了!頂尖兒有爵位的,日子還能過,還時不時要犯個法。底下的,又顧著面子,又不令他們去操持賤役或者讀書做官。簡直沒法兒活了!

  是以皇帝出了好多錢養親戚,親戚裡還有吃不飽、餓不死,吊著一口氣兒的。

  容尚書他們,就是在愁這件事兒。

  賀瑤芳還知道,最後的解決辦法,乃是明令了:生可以,但不是誰都能生的。妻妾可生,每人依品級有一妻、若干妾,這些人生的,國家承認,按律給爵、給供奉。若是不三不四、見女人就上,那生下來的,也就發個口糧,爵也沒有,地位也沒有。又,為了不令宗室底層被養廢了,凡自覺學有所長的,著宗正錄名,考核,酌其能而授官。做官的,那份子的宗室俸祿,就不發了。

  因此一事,又引出許多麻煩。仕子以為宗室搶了他們的飯碗,頗有些不喜。宗室內有俊彥做了官兒,又不安份,十數年後,因著這便宜,有掌兵或主政者,受了本支王府的攛掇,還跟著造反來。

  這些都是後話了。

  此時,全家聽著賀敬文高談闊論,只當此事離自己很遠。羅老安人等兒子說完了,拍板道:「既如此,你也回個帖子,總要謝謝人家的。過幾日,咱們去老君觀,還個願。」又對韓燕娘解釋了一回老君觀見著了張仙師,說是一切安順之語。

  韓燕娘道:「我承仙師照顧,也想去拜一拜呢。」

  於是定下後天去老君觀。

  ————————————————————————————————

  賀瑤芳對道家並不十分虔誠,然自見了張仙師,又生出些帶著敬畏的好奇。竟十分渴望能再去老君觀一回,心道,管他看沒看得明白,先前不說破,這回沒有說破的道理。便是唐太宗,也沒有殺了武媚娘呀。我這回能攤上什麼大事兒?

  她就跟著老安人一道往老君觀去了。還琢磨著自己會不會有仙緣,待家裡一切平安康泰之後,索性做個道姑也不壞。

  車行出城門時還不覺得,到了山腳下,卻被攔住了——皇后因愛女夭折,往老君觀去祈福,為女兒求來世安泰。

  帝后出後,淨街封路,那是常儀。老君觀早十天就接了宮裡的旨意,打掃起來。三日前就出了告示,尋常香客不得于此日上山,待娘娘從山上下來,走了,才許官民人等上山。

  羅老安人聽了宋婆子的彙報,笑道:「怪道我覺著這路上與往常不同,擠了好些人,原來是為了圍觀鳳駕。既這麼著,咱們也下來,也是開了眼了。」皇后也不常出來蹓躂,能看到她的儀仗的次數可比見到皇帝的次數還要少,可不要圍觀麼?

  賀瑤芳整個人是飄下車的,手腳都不由自由地顫抖著。何媽媽擔憂地問:「二姐兒,怎麼了?」賀瑤芳一震,大聲說:「我要看,將我抱高些!」

  何媽媽將她抱起,她猶嫌不夠高。韓燕娘道:「給我吧,」輕輕將她拎起,小聲囑咐,「要低頭的!不可直視娘娘。我帶你到車兒上去,借著車子掩著,你看,不許出聲兒。」

  賀瑤芳緊咬著牙,點點頭,不敢吭聲,唯恐一張口便要落下淚來。

  豈料這禁軍與錦衣衛實在是周密,車輛不許造著路邊兒,唯恐裡面藏了刺客。韓燕娘只得帶著賀瑤芳又回來了,見她低著頭不說話,安慰道:「只有娘娘過的時候才不能抬頭,等鳳駕過了,你再仔細看就是了。不耽誤什麼的。快,低頭。」

  【我要這些破車破馬爛旗子做什麼?】賀瑤芳心中無限悲憤!

  趁著長輩們低頭參拜,她悄悄地半曲著膝蓋站起了身兒來,年紀小,旁人跪著她站著,也不是很顯眼。明知道娘娘的性子,坐在車裡輕易也不會往外張望,便是要看外頭,也不會伸出頭臉來,可就是忍不住睜大了眼睛死盯著那一方小小的車窗。

  葉皇后端坐車中,心中一片沉寂,她止此一女,竟然早夭,宮裡宮外,丈夫妃嬪,無一省心。出來老君觀,半是為了女兒,半也是因為皇帝通道。從張真人那裡也只得了一句:「宅心仁厚,福緣不淺。」她也唯有苦笑了。什麼福啊緣的……

  忽地,心頭一動,就像車子外頭有什麼非看不可的東西似的,葉皇后伸出手來,掀開了車簾一角。女官忙湊上來:「娘娘,不可。」

  「怕什麼,兩邊兒人的脖子能叫禁軍把脖子壓斷,誰個會來看我?」

  兩個人,一坐一立,七丈,四目相交。葉皇后心道,這孩子真是,像是前世見過的一般。女官戰戰兢兢順著看了一眼,暗道,這娘娘大約是痛失愛女,觸景生情了罷。

  賀瑤芳眼見著葉皇后的眼睛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張一張口,發現自己一個音也發不出來。直到車行漸遠,她猶怔怔站立:見著了呢。我還認得你,你不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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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5:37 PM

第37章 淘氣的真人

    四周聲響漸起,賀瑤芳果斷擰回了頭。人已經看不見了,還望著一路煙塵做什麼呢?沒的叫人起疑,給自己找麻煩。家裡人都只將她當作個略聰明懂事些的幼童來看的。甚而至於,在老安人等人的眼裡,她固然比長姐穩重些,卻比她有擔當些。要是叫人瞧見自己這麼癡癡看著皇后鳳駕出神兒,說她小孩子圖沒見過世面還好,要覺得她有什麼「大丈夫生當如是也」的志向來,那可真是要冤死她了。

    她回神得正是時候。

    韓燕娘也不知怎麼的,對這個小閨女有種特別的喜愛。大約是自己吃過許多苦頭,一朝不須為生存發愁,心底的柔軟與母性便都暴發起來了。賀麗芳不是個軟和的姑娘,不那麼討人喜歡,賀成章又是個小大人兒式的男孩子。全家上下,最招人疼的就是小閨女了。韓燕娘恨不得把滿腔母愛都傾倒在她身上,一等皇后的車駕過了,就來看這小閨女。

    賀瑤芳臉上的表情還沒全收回來,韓燕娘摸摸她的頭,輕聲哄著她:「過去啦,咱們去觀裡上香去。萬歲和娘娘雖然出來得並不多,一年總也出來那麼幾回的,只要咱們在京裡,總能見著的。」

    前太妃心裡就淚奔了,他們出來幾回頂什麼用啊?咱家留不留在京裡還是兩說呢。等等,這繼母還不知道我爹要謀外放吧?

    坑了大爹了!

    雖然韓燕娘孤身一人嫁到了賀家來,什麼援手都沒有,就算賀敬文要把她給賣了,她除了逃命也沒旁的辦法能躲過一劫。可賀瑤芳要個後娘是想好生過日子的,並不想讓這繼母打一開頭就跟家裡有什麼隔閡。回去還得跟張老先生通個氣兒,讓他跟父親或者祖母說一聲兒。這等事兒,賀瑤芳告訴了繼母是沒什麼用的,必得一家之主又或者是老安人通知了她,才是正理。

    賀瑤芳肚裡打著主意,沒留神兒,韓燕娘將她抱起了。老安人對這新兒媳婦越看越滿意,要她幹什麼的?不就是照家裡人的麼?能對頭前孩子好,那這個繼母就算是合格了一大半兒了。至於賀敬文,看著韓燕娘這個樣子,也是滿意的。賀麗芳分一隻眼睛盯著弟弟,另一隻眼睛看著妹妹,心裡升起一股怪怪的感覺來:這後娘也忒好了吧?好像有點古怪。

    一家人各懷著心事,看著洶湧的人潮,老安人又有些不滿了起來,對韓燕娘道:「往後這些事兒,你來籌畫安排。到了山門下,安排人看車……」要是給兒子續個士紳人家的女兒,哪裡用她再教兒媳婦呢?老安人肚裡暗歎,生出不少遺憾。

    韓燕娘抱著小閨女,臉上一紅,低聲應了個「是」字,倒叫賀敬文有些不忍心了——想這後妻家境並不好,平素哪有什麼使喚人的機會?根本就沒有這麼個習慣,倒也不算是她大意。只是母親發話了,他卻不能為了新娶的妻子去頂撞母親的。轉念一想,母親上了年紀了,後妻須得早早擔負起責任來,經過這樣的敲打,早點成熟起來也是好事。他又心安理得地上前攙扶著母親:「娘,人多,慢著些兒。」

    四周不特有來求神的,還有來圍觀皇后的,待皇后過去了,再想都已經過來了,不如順便再上去求個簽、上個香什麼的,設若能遇到張真人,那就是意外之喜了。於是不管原本有沒有打算的,都往山上擠,賀家老的老、小的小,正在壯年的那個還是個弱書生,只得暫時避讓。

    韓燕娘對這一帶頗熟,張目遠望了一下,對老安人道:「安人,我記得那邊兒有個亭子,咱們往那裡略歇一歇罷。」

    羅老安人見這許多人,也有些怵,欣然同意了。韓燕娘抱著小閨女的手臂緊了緊,心裡一陣苦笑,她又不是傻子,家裡人是什麼想法兒,總是能猜到幾分的。天底下覺得婆婆好相處的兒媳婦,真是鳳毛麟角,孩子對後娘的戒心,那也是再正常不過了,她都明白,也都不怨。可這丈夫,居然也這麼裝聾作啞,真是讓人寒心。真是個靠不住的人吶!長得再好,那也是白搭。

    心裡想著事兒,腳下卻不停,韓燕娘逕自走到前面領路。忽地臉上一溫,韓燕娘一驚,低頭看去,卻是她那新認識的小閨女伸手摸她的臉。看著小閨女一雙大眼睛水光粼粼地看著她,眼睛裡居然透著一種愛憐,再細看時,那雙眼睛又恢復了純真。將臉頰在那雙柔軟的小手上蹭了蹭,韓燕娘對小閨女笑了笑:「就快到了。」

    賀瑤芳將頭靠在了韓燕娘的肩膀上,心裡生出一絲悔意來:這麼樣的一個人,哪怕父母雙亡一貧如洗,單論人品,配她爹就有些可惜。

    涼亭並不遠,不幾步路便到了。韓燕娘將小閨女放下了,再要招呼宋婆子往石凳上放墊子。冷不防發現通往山上的小徑盡頭轉過兩個人來,一人藤冠葛衣,扶著支手杖,一人藍袍黑巾,拿著柄拂塵。

    那藍袍的賀瑤芳倒是認識,上輩子見過的——他正是此地觀主,平素也是一副目下無塵的神仙樣兒,也曾往宮中講道,也曾往王府駐足。此時卻一臉苦哈哈的樣子,彎著腰,跟在那藤冠老者的身後,一把聲音很是鬱悶地道:「師尊,師尊,師尊,您別走啊!弟子知錯了,不再攔著您種豆芽了,您想種多少種多少,就當給觀里加菜了。」

    那藤冠的老者,正是前番將賀瑤芳嚇了好大一跳的張真人,也不管這「孽徒」如何賠禮,硬是不肯回頭,口裡還說:「種豆芽怎麼啦?誰個說豆子只能用來撒豆成兵的?你會?你灑了能成兵啊?還不如種豆芽呢!」

    觀主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這位師尊會有這等奇葩的愛好,每每想請他老人家克制一點,便讓這位師尊不開心。明明有若大的名頭,支撐了這道家半邊天,上了年紀後卻越發不喜與權貴扯上關係。這關係,是你想斷就能斷的麼?道家也是家大業大的,徒子徒孫也要混口飯吃吶!

    「師尊,您就這麼下山,也不帶些銀兩,也不帶人服侍,徒兒我不放心吶!」

    「呸!出家人,要什麼銀兩要什麼侍從?滾滾滾,滾回去做你的觀主去!我出去走走,死前必會回來的。」

    觀主就差跪下來抱著張真人的大腿嚎了:「師尊,您都過了百歲大壽了,怎麼還……」

    「懂屁!」張真人頭一昂,大步走了過來,然後就站住了。

    觀主跟在後面還要求呢,見他師尊站住了,也分點神往前面瞅。一看之下,他也驚呆了。=囗=!臥槽!好像被人聽到了!這條小路不是沒什麼人走的麼?師尊的形象!我的威嚴!師尊,腫麼破?!qaq

    【你娘!這個真的是張仙師?不是什麼妖怪變的吧?個喜歡種豆芽的老頭兒,能看破我是重活一回的?】前太妃傻了。

    韓燕娘也有點懵,這位張真人平日裡表現得仙風道骨又平易近人,十分和藹可親,又憐貧惜弱。萬沒想到,他居然是個居然種豆芽的傲嬌!

    要不說仙師就是仙師呢,張真人跟沒事兒人似的,慢悠悠地扶杖走了過來,將韓燕娘上下一打量,點頭道:「唔唔,還好,人吶,向前看。」

    韓燕娘傻乎乎地點了點頭,還是不太能接受這位眼前神仙樣兒的老道人就是剛才鬧著不讓種豆芽就要離家出走的老傲嬌。

    張真人又彎腰看了看賀瑤芳,笑道:「如願以償,開心麼?」

    賀瑤芳回神兒可比繼母快多了,仰著小臉兒,甜甜地笑道:「也祝您四海逍遙。」看著這老道士眼睛的那一瞬,她突然就明白了這真人為什麼非要離開老君觀不可了。老道士現在總有百多歲了,徒孫都熬死了三個,更不要說徒弟了,這觀主,賀瑤芳是知道,乃是張真人第九個弟子——前頭八個師兄都被師尊給熬死了。

    再呆下去,有甚意思?看著一個個凋零麼?不如出去散心。

    張真人歎一口氣,伸手摸摸她的腦袋,直起身來就看到賀家人都過來了,微笑道:「也是緣份。你既願折福壽以補不足,往後,都會順遂的。」

    說完,也不管那觀主在身上呼喚,從從容容下山去了,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裡賣豆芽。

    他說的最後一句話,賀家是都聽著了,前面的話,卻是隱隱約約的,聽得並不很真切。此時賀敬文領著張老先生去與觀主敘話,羅老安人便問孫女兒方才都聽到了什麼。那觀主耳朵豎得老高,眼睛瞪得渾圓,就怕童言無忌說出他師尊是個愛種豆芽的怪老頭兒。

    只聽那小姑娘說:「真人說了,照著原本的算盤,沒有不好的,不要貪心。」

    「貪心」二字,直中羅老安人與賀敬文的心病,兩人雖說要以舉人補官,到底是存了考進士的念頭。麻煩多的時候想補官兒,麻煩過了想考試,如此反復,不知道改了幾十回的主意了——聽了都訕訕的。

    觀主卻驚訝:師尊並沒有這樣說呀……強忍著看了小姑娘好幾眼,只見這跟仙童似的小姑娘一點兒撒謊之後的不安都沒有,他也只有閉嘴了——太他媽怪了!

    經此一事,賀敬文也不想去拜神了,與觀主辭別,徑回了家裡來,雖怏怏不快,卻又安心——這可不是我不想考,也是得了神仙的話兒的。嗯!就是這樣!賀敬文又安慰了自己一回,伸手拿出今天新買來的邸報,打開了看,眼睛登時瞪大了,嘴巴也咧開了!

    抓著邸報就出了書房,跑去羅老安人那裡:「娘!柳推官被參了!」

    羅老安人聽了也高興:「這是好消息,宋家的,去跟太太說,今天廚房加菜!」

    宋婆子去尋韓燕娘的時候,韓燕娘正在房裡琢磨:原來仙師「貪心」是這麼個意思。完全就沒留意,貪心不是張真人說的。

    ——卻是羅老安人將賀敬文要謀官的事兒,回來告訴了她。

    韓燕娘一陣的發愁,不是她瞧不起這個丈夫,雖然與她一天不過說三、五句話,也不住在一起,可她看得出來,這真不是個能立起來的貨。不行!得收拾!不把他收拾得服貼了,逼他有點樣子,這個官兒,他做不好,還要連累全家!韓燕娘畢竟是京城人士,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官兒和關於官員的八卦流言,什麼樣的傻缺官兒辦了什麼蠢事兒,不多久,就能傳得滿城都是,怎麼做好官兒,她不知道,可傻官兒能犯什麼樣的傻,她是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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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5:39 PM

第38章 繼母心很累

    前太妃這一天,心情大起大落,連涼絲絲的綠豆沙都不能讓她冷靜。從要去老君觀前的緊張期待,到遇見葉皇后時的驚喜惆悵,最後全被豆芽真人給揮散了——這都叫什麼事兒啊?!覺得感情受到了傷害的前太妃急需找個人說道說道,緩緩心情,哪怕不說,有一個知根知底兒的人在眼眉前兒了,也能平復一下心情。

    張老先生一瞧這小女學生來了,整個人就有點不好。今天賀瑤芳掩飾得雖好,他還是瞧出一絲端倪來。不知底細的人看她,就是小女孩兒看熱鬧入了神,張老先生卻難免疑神疑鬼的,已經懷疑到了:她上輩子莫不是與中宮有些瓜葛?

    見賀瑤芳來了,再看她雖說破了來歷,依舊一絲不苟地行禮,愈發覺得小女學生上輩子很不簡單。無奈賀瑤芳口風極緊,除了要他幫忙時自報來歷,餘者一字不吐,將個想看熱鬧的張老先生心裡塞了二十五隻老鼠。越接近真相就越是心癢難耐。

    心情不好了,語氣就有一點沖:「令祖母不是說今天出了趟遠門兒,都乏了,今日功課免了麼?明天我也不查功課,你來做什麼哩?」

    賀瑤芳直勾勾地看著他,看得張老先生一直發瘮,才說:「哦,看看您。看著您的臉,就覺得平靜了。」

    張老先生:……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等功效!好吧好吧,你拿我當冰盤兒使,總得給點兒好處吧?張老先生也不客氣地說:「貪心?」

    賀瑤芳笑笑:「可不是貪心麼?能做到、做成了事兒的,那就叫上進心,做不到、做不成卻只空想的,還不是貪心?」

    張老先生皺眉道:「只看結果,看不到別人努力,也不是好事兒。一件事兒,做之前,誰知道成與不成呢?唐太宗也不知道玄武門就能成啊。」

    賀瑤芳道:「我敬陳涉。」

    張老先生還要說什麼,外面就響起賀敬文大笑的聲音了,師生二人一頓,一齊豎起耳朵來聽。賀敬文要是有什麼優點的話,大概就是會裝個相兒,想要做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高深莫測」、「沉穩持重」的樣子來,能讓他開心成這事,必不是什麼小事了。

    兩人都住了口,對望一眼,決定先聽聽消息。京城的這座宅子不大,真是阡陌相通雞犬相聞,略走幾步,就能聽到賀敬文在老安人房裡的聲音了。不多會兒,兩人就聽明白了來龍去脈。

    師生面面相覷,張老先生抹了一把臉:「什麼都別說了,做人不要太貪心。」

    被參了而已啊!你知道是因為什麼被參的就這麼高興?還沒判下來是革職還是降職還是調任又或是永不敘用還是怎麼的,你怎麼知道他再也爬不起來了?這麼高興你……還混個屁的官場啊?張老先生覺得心好累。

    敏銳如他已覺出賀敬文的冷淡,卻也並不在意——賀敬文做官兒,必需要個人緊跟著指點並應付一切雜事,這樣的人在京城可不大好找。他只要能跟著賀家廝混下去就行,也不需要賀敬文多麼地親近他。真要親近了,張老先生反而要受不了了。可面對這麼一個難調理的貨,張老先生完全沒辦法開心起來呢。

    賀瑤芳親爹這麼「淺顯易懂」,也沒了嘲笑張老先生世界觀的心情,難師難徒一個耷拉著腦袋回書齋,一個耷拉著腦袋回房。沒走兩步,又聽到賀麗芳那兒丫頭阿春的聲音:「大姐兒熱了要吃冰,怎麼了?!你們這是仗了誰的膽?就敢這麼公然克扣姐兒?」

    【你娘!】前太妃很想揍死在這個時候添亂的人!提起裙子,她就奔廚房去了。現在的廚房,是韓燕娘在宋婆子的「襄助」下在管理啊!可千萬別出什麼麼蛾子才好。

    ————————————————————————————————

    韓燕娘是個有行動力的人。

    多年生活養成的習慣,家裡窮啊,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不趕緊地去劃拉倆錢兒,下一頓就沒得吃,想不雷厲風行起來都不行。由此及彼,她做起什麼事兒都很果斷。不出意外,她得在賀家過一輩子,丈夫要總是這麼一副阿斗樣兒,可怎麼行?豈不是一輩子惹不完的氣?必須得收拾!

    打定了主意,韓燕娘便很快地琢磨好了計畫。果斷並不意味著不過腦子,作為一個父母雙亡,自己又不是讓丈夫一見鍾情的填房窮姑娘,想要把丈夫收拾得服貼了,可不是光憑一雙拳頭把所有人揍服就行了的。

    這年頭,世道壞得很,老公打老婆,外人頂多搖搖頭,說這丈夫性情暴烈,差一點的,就說這女人該打。要是反過來,這老婆怕要被人背後戳脊樑骨戳到死。悍婦不是沒有,卻是連妻子帶丈夫都成別人的談資笑料。韓燕娘是要將日子過好的,不是來給人當笑話看的。

    針對賀敬文本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難,容易的話,揍到他聽話為止。要是他犯了強,那也簡單,將他周圍的助力都攏了來,他這麼個……的人,還能反了天不成?就那個人,洗衣做飯得傭人動手,交際往來要靠親娘提點,大事決斷據說還要問一問張老先生。離了旁人,他還真是寸步難行。架空了他,他就什麼也做不成了罷?

    韓燕娘要應付的,也就是這麼些人。

    這卻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得到的,好在她還有大把的時間。舉人補官,向來是很難的,哪怕賀敬文的賣相不錯,那也得有缺兒給他填,別說舉人了,這京裡等著個好差使的進士、丁憂或是因為種種原因丟了官兒謀起複的……

    既有時間,便不須激進。想要得人敬重,須得彎下腰來做些實事。實打實的做事兒,還是只出一張巧嘴兒,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對頭前的孩子要盡心,對婆婆要盡力,對家下人等要盡責。

    是以韓燕娘回來便往廚房裡去,安排晚飯,又檢查瞭解暑的冷飲,特別囑咐:「太陽快下山了,再熱也有限。老安人上了年紀了,哥兒年紀還小,冰不可多食。姐兒們那裡,屋裡擺了冰盆了,就不要上冰鎮的酸梅湯了,拿井裡的綠豆沙給她們。」

    賀麗芳累得要命,天又熱,很想喝冰飲,不想只有綠豆沙,還不帶冰,十分不過癮,就命阿春去廚房要冰鎮酸梅湯喝。阿春原本還算個靦腆的姑娘,自跟了賀麗芳這麼個直脾氣的人,她的脾氣也見長。常聽人說後娘種種不好,也為麗芳擔心,打定主意,要來個先聲奪人。令老安人與老爺警醒,也是敲打一下新太太,在大家心裡留這麼個底子,好令新太太即使有什麼壞心眼兒,也不好施展,縱施展了,旁人也知道是她不好。

    豈料韓燕娘卻是好心,以女人的身體,本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毛病不好治,最慘不過宮寒之症,打小兒就得留神。宮寒的起因很多,這食冷太過也是一條。賀家雖不大富大貴,孩子也是嬌養,不比外頭窮人家孩子胡摔亂打的耐磨。賀麗芳今年九歲了,得開始注意了。

    吩咐完了,再跟宋婆子打聽賀敬文的喜好,又接見洪姨娘,安撫她喪女之痛,順便套取點情報。洪姨娘正在六神無主之時,見主母對她和顏悅色,心下大安,將知道的都說與韓燕娘。才說到一半,阿春在外面鬧了起來。

    洪姨娘忙說:「太太還是去看看吧,這家裡哥兒姐兒都是極好的,這個阿春是大姐兒身邊的丫頭。大姐兒是長姊,操心的事兒多,脾氣直些兒,人卻是很好的,很是照顧弟妹們。」

    韓燕娘笑道:「我知道哥兒姐兒們都是好的。」

    洪姨娘放下心來,全然不知韓燕娘的意思全在沒出來的下半句,「最恨有人在中間作亂」。

    韓燕娘往廚房裡去,見阿春正在叉腰與廚娘拌嘴,深悔自己沒有先在老安人那裡報備一下。若是先與老安人說了計畫,此時哪用她再多費事來管這阿春?眼下倒也好辦,韓燕娘也不與阿春答話,只盯著地上被踢翻了的水桶一眼,便對果兒道:「叫宋媽媽帶人過來。捆了這丫頭,交給大姐兒處置。」

    阿春面上露出一絲得意,她是為大姐兒爭口氣的,回到了大姐兒那裡,又能怎麼樣?這新太太怯了,以後姐兒們就不用受她轄制了,大家的日子也就鬆快了!

    韓燕娘看在眼裡,冷笑不已。她雖是個填房,好歹是這家主母,賣個把丫頭跟玩兒似的——不過尋常人不會玩這個打發時間罷了。宋婆子遠遠聽著聲音不對,趕過來時就遇著這麼個境況,二話沒說,聽了韓燕娘的吩咐就照著辦了。一時間將人都帶到了羅老安人處。

    賀瑤芳趕到廚房,正遇著個尾巴——什麼收拾善後的事兒也都來不及了。從來奴才就是代表主子的,奴才犯事兒,他死了,主子也要擔個「指使」的嫌疑。哪怕你說是奴才擅作主張,主子也有一個管教不嚴之責。這才幾天吶,就開始要鬧不合了?

    韓燕娘見她過來,伸手一撈,將她抱起:「天快黑了,你往這裡跑做什麼?天黑後不要往黑燈瞎火的地方兒鑽,大家姑娘,自己小心著些兒。」

    賀瑤芳摸摸她的臉,韓燕娘歎口氣:「走吧,你也學著點兒。」

    到了羅老安人房裡,賀敬文的興奮勁兒還沒過,也沒留意外面吵鬧。直到老婆孩子都過來了,才問:「出了什麼事兒?」

    韓燕娘道:「家裡的一些小事兒,不用爺們兒費力的。是大姐兒的丫頭不好,交還給大姐兒處置就是了。她也大了,很該學著管一管丫頭們的嘴了,沒的給主人家惹麻煩。」

    到了羅老安人跟前,阿春不敢說話了。還是賀麗芳大著膽子說:「天熱,我不耐煩吃綠豆沙,叫她去叫點冰的來吃,她怎麼了?」

    韓燕娘卻又不自己說,只讓廚娘回話。廚娘委屈得要死,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幹她什麼事兒啊?現在好了,她不但要做飯,還要去收拾爛攤子,真想把這些人都掃出去!廚娘也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如何太太吩咐,如何阿春來鬧。

    羅老安人聽了韓燕娘的安排,倒不覺得不對,便對賀麗芳道:「阿春脾氣很不好,可要管一管了。」

    阿春傻了,不敢相信老安人是向著新太太的,再眼巴巴看著賀麗芳。賀麗芳也有氣,她就是想吃冰了,成與不成的,也不在這一碗冰鎮酸梅湯上,居然鬧得這麼大!氣道:「她這說的是什麼話?!我不管她了!」

    羅老安人歎氣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來教吧。這丫頭,或打或賣,隨你。」

    韓燕娘又接回了皮球,對賀麗芳道:「既入了這個家門,便都是一家人了,也不用避諱什麼。跟家裡人不說,再與誰個剖白心跡去?」因解釋了不令女孩子食冰飲的緣故,引得抱著手在邊兒看的賀敬文點頭不已。又對賀麗芳道:「你的丫頭,在外頭說話做事,就是在替你說、替你做。她不給你長臉,就是打你的臉。好生管教。」

    賀麗芳被阿春搞了一回沒臉,氣得要命,見阿春瑟瑟發抖,怒道:「你方才不是很威風麼?!」阿春的膽氣,全是因跟著賀麗芳而來,實不曾經過什麼大事兒,此時話都不會說了,哭都不會哭了。賀麗芳更是生氣,險些要將她發賣,卻又說不出口這等絕情的話。只好低頭請教韓燕娘。

    韓燕娘卻命將她罰去做粗使,叫她自己在家裡挑個稱手的丫頭「好生調教」。

    羅老安人微一笑,對這新兒媳婦頗為滿意。只知道哭那是沒決斷,不行,出手就整治了阿春,太狠,太不拿自己當外人了,也不行。這樣正好。賀敬文於俗務並不精通,只知道這新娶的娘子對他兒女頗為愛護,這也便夠了。

    韓燕娘當晚又尋了賀麗芳,與她將話講開:「我是你們繼母,外頭管這叫後娘,你們原就不是我生的,相處自然不一樣。這要是親娘這般吩咐,今天會鬧得起來麼?我也不要你們待我親近到忘了親娘,忘了親娘的,那是畜牲都不如。不過既是一家人,誰也不想窩裡鬥,搞得外人看笑話兒不是?你要覺著彆扭,就且當我是家裡客人,咱們都客客氣氣的,沒的慪氣傷著了自己。我也與你開誠佈公地說,今兒這事兒,是阿春沒用,你卻不好說出‘不管她了’,她好歹服侍你一回,你不管她了,豈不讓人寒心?就算事兒是她鬧出來的,你也只有咬牙頂上了,事後喊打喊殺,再隨你。」

    又開解了許多,賀麗芳心裡雖存著事兒,也得說這後娘說得有道理。

    ————————————————————————————————

    阿春起了個引子,事沒鬧事,反成全了韓燕娘。弄得張老先生唏噓不已,再看小女學生,愈發覺得她點評「貪心」,頗有深意。細論起來,不過「自知之明」四字而已。

    經此一事,家中僕婦人們還不覺如何,知老安人往下,卻對韓燕娘愈發親切發起來。便是賀麗芳,雖惱自己丟了一回臉,卻也哼哼唧唧承認,韓燕娘確實是個細心妥貼的人。賀敬文聽長女也誇了繼妻,深覺有理,這日出門,別來便帶了一整付的銀絲鬏髻回來。

    弄得韓燕娘心頭尷尬:才要收拾他呢,他又一副體貼樣兒了。

    這整付的頭面很快便派上了用場——八月裡,容尚書好容易得了點閑,下貼子來請賀家人過府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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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5 05:41 PM

第39章 坑爹的運氣

    容家會有人請,賀瑤芳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容家是厚道人家,絕不至於賀家入京了,只派人送了幾回東西就算完了。也是不湊巧,今年是改元頭一年,朝中又連生變故,這才拖到的現在。

    事實也差不多,容尚書終於忙了這新舊交替的一干事務,過了春闈,又應付完了京城的時疫與中宮所出公主夭折之事。騰出手來想要關照一下賀敬文的時候,這才發現,這貨跑到吏部去掛了個名兒,他要以舉人的身份求個官職。

    容尚書當時的心情,可以用五雷轟頂來描述!

    容尚書是個有良心的人,得人恩果千年記,何況是這等求他全家與危難之時的大恩?恩人的後人不爭氣,他也就不讓賀敬文懷抱千金過鬧市了,既然進了京,那就認真讀書。

    容尚書略一動腦筋,就把賀敬文將來的路給安排好了:京城師資好,蹭個課什麼,竟或將籍貫改在京城也行,日後就在京城考試。反正賀敬文還年輕,再考個十年中了進士,也不算老。然後就到翰林院或者旁的清閒又好聽的地方貓著,哪怕不通俗務,也能說一聲天真清貴。賀成章倒是個好孩子,十年後也能進場了,待考個秀才。剩下的路,就看他們自己了。方便的時候拉一把也行,不方便,容尚書也覺得自己是仁至義盡了。

    哪知道這「報恩」的任務還沒完成,就在他忙得腳打後腦勺的時候,這個不靠譜的貨他要去謀外放。親,你那小腦子應付得了外面的事兒麼?知道地方上的水有多深麼?有多少禦史下去就上不來了?容尚書一口老血卡在嗓子眼兒裡,沒叫陸閣老整死,先要被賀敬文氣死了。

    急匆匆請吏部尚書先把賀敬文的名單掛起,他自己下貼子把賀家人弄到家裡來,問一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吧!對了,他母親像是有些主見的樣子,請老夫人問一下,怎麼剛娶了媳婦兒像是要安家的樣子,眨眼就要丟了科考的路去做他不擅長的事情了?

    容尚書一道帖子下來,賀家全家都忙碌了起來。這全家主僕加起來,也就賀瑤芳一人出入過尚書府這樣的地方,其他人不免有些惴惴,生恐有人笑他們村。賀敬文去過一次,還好些,羅老安人雖繃著勁兒,心裡也打著鼓。韓燕娘生長在京城,接觸的卻都是些平民百姓,撐死是她爹同年的秀才家。

    一個一個,緊緊張張地打扮起來。韓燕娘又擔心自己是熱孝裡成的親,這會兒實則未出孝,會不會有忌諱。特意去請示羅老安人,羅老安人並不犯愁,拿帖子與她看:「上頭也說了要你去哩。」

    韓燕娘又不好戴著孝髻去做客,也不能如尋常新嫁婦一般穿得過於鮮豔,她首飾也少,還是成婚的時候婆家給貼補的。只得翻出賀敬文給帶回來的銀絲鬏髻,又尋放定時給青蓮褙子與雪青馬面裙,裡頭系個銀五事兒算完。又去看兩個閨女,穿得也不鮮豔——她們也還沒出母孝哩。又是一陣同病相憐。還要給姐妹倆打氣:「雖是尚書府,要處處小心,不要惹事,卻也不必太卑躬屈膝了,你越點頭哈腰的,人越看不起你。你們爹也是舉人,祖上也出過進士,不好沾沾自喜,也不用妄自菲薄。」

    這話兒賀麗芳愛聽,笑著點頭:「太太放心,容尚書家與我們家是老鄰居啦。他們家老夫人可和氣了,不用怕的。」賀瑤芳也說:「容老夫人與容夫人都是赤誠待人,他們家都是實在人。」一個直脾氣,一個小天真,她們說的話,越發地讓人有些不放心了。

    韓燕娘打定主意,領好閨女,跟緊婆婆,先聽聽風聲兒再說。

    ————————————————————————————————

    容家聽了容尚書的情況通報,也頗無語。容老夫人道:「人各有志,強擰不得。能幫便幫,不能幫,就等著撈吧。」

    容尚書與其弟容翰林垂手稱是,容翰林仗著是親生兒子,特意為哥哥打抱個不平,在親娘面前嘀咕:「知恩圖報是好,可哪有這樣磨人的恩人?」被容老夫人聽了,險些親手揍他。容尚書拉著容翰林,威風地瞪一眼躲在屏風後面、廊柱旁邊偷窺的子侄,弟兄倆抱頭逃躥。

    容翰林不想見賀敬文,對容尚書道:「哥,聖人終於有心聽經筵日講了,我雖不是講官,也得預備著……」

    容尚書笑駡:「就你鬼主意多!留你在這兒板著張臉得罪人,還不如別露面兒了。」

    容翰林翻個白眼兒,一摸鬍子,溜了,很沒義氣地將老哥哥留在家裡接待不討他喜歡的傢伙。賀敬文過來的時候,便只遇到了容尚書。

    容尚書還是一團和氣,關照一回他的功課,見賀敬文雖然臉上黑了,口裡卻還應答得體,竟絲毫不提這謀官的事兒。容尚書心裡將他罵個半死,心說你這會兒又死要什麼豬臉?覺得不考進士沒面子了?那你謀的什麼官兒啊?一旦這事兒定了,你就再也沒有參加春闈的機會了你知道不知道?你還給我裝!

    賀敬文那點作戲的本事,在容尚書眼裡就跟扒光了一樣,容尚書好容易收拾完了朝上的爛攤子,火氣還沒降下來,也不跟他兜圈子了,直截了當地問:「我怎地在吏部見到你要謀一官職?你可知這是自絕了科場之路?我先將你那一份兒檔抽了出來,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容尚書看來,賀家又不缺錢,急等著謀個官兒養家糊口,那當然是名聲臉面更重要了。賀敬文人傻點,考試倒是不太笨的。

    賀敬文在這事上是有些心虛的,對容尚書的感觀尚可,見容尚書怒而責問,他也好聲好氣地解釋:「上有老下有小,等不得。再者……」他一急,還忘詞兒了。

    這要是自己兒子,容尚書都揍死他,免得丟人現眼。只得輕聲誘哄:「可是有什麼難處?你我兩家世交,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便不為自己,也要為老母幼子想一想吶。」

    賀敬文的心劇烈地搖擺著,幾乎要脫口而出「我再考一年」,終於克制住了,小聲道:「是攤上了些事兒。」

    容尚書詫異道:「那柳某人的事情你不用擔心,俱已妥當了。你只管安心讀書便是。」也是舉手之勞,順口在皇帝面前趁勢一提,今上聰慧異常,又不喜陸閣老,更討厭有人在他面前耍小聰明。一聽一猜,這追查柳官的旨意,今天白天就發出去了。

    賀敬文差點給他跪了,他心裡特別想考,猛又想起舅家那一攤子爛事兒,又頭疼了起來,吱吱唔唔,終於覺得這容尚書比親舅靠譜,小聲將舅家也不好的事兒說了。容尚書心很累:「男人丈夫,怎麼能遇事就躲呢?親娘舅家,那是躲得開的麼?他們不過是嚼嚼舌頭,已經算好的啦。你連這些事情都應付不了,還怎麼當家作主、頂門定居?」算了,知道你的腦子辦不了這樣的事情。

    容尚書愁得要死!最後還是說:「你再想想,再去溫書,明天還有一科,考不上了,我再與你安排。放心,如今缺兒多。」

    賀敬文磨磨蹭蹭接了家眷走了,將容尚書留下來生悶氣:我掙扎得出人頭地,就是為了不與這等貨色為伍,哪知道還欠了這麼個人情,又得操這份兒閒心?

    回來跟容老夫人一說,容老夫人道:「世上有多少人?中進士的有人多少?國家有多少進士?能做到尚書的有多少?何必因為自己有能耐,就瞧不起不如你的人呢?他就只有這樣的本事,你叫七郎穿你的衣裳,他也穿不起來。還是穿自己的吧。倒是你,安排他,難不難?」

    容尚書老實答道:「他還真是好命!一朝一天子一朝臣,自上而下,漸次要換許多官員。缺兒有,他生得又好,」媽的,真是命好,「他自己活動一二,我再添一兩句話兒,尋個穩妥地方是不愁的。我愁的是,他人不穩妥。」

    容老夫人笑道:「這個你倒不須擔心,他家老安人卻才說的,當地一極好的師爺,現在他家裡。」

    容尚書道:「既這麼著,我也不管那麼多了,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為他尋個穩妥的地方罷了。也算了了一樁心事。」

    容老夫人道:「孩子學走路,你要總扶著他,他就學得慢。自己跌兩跤,就會走啦。不是叫你不管他,也須得放手叫他自己做些事兒。等他花了力氣,曉得官場的事兒不大好辦,長點兒心了,你再幫個忙。」

    容尚書道:「還是娘英明。就是這樣。也好叫他明白些裡頭的事,不像他想的那般容易。」

    ————————————————————————————————

    容家母子有商有量,賀家母子也有話說。老安人與賀敬文通了消息,又都有些意動,想再考一科。老安人猶豫道:「可我已經向老夫人說了,你要謀官的。」

    兩人猶豫不決,還是要請張老先生來拿下主意。

    張老先生也想給賀敬文跪一跪,你這麼能作,你爹知道麼?我也不想你做官兒啊,你做官,我受累。可你不做官兒,我看我也不輕鬆!還是早早謀個官兒,你就沒別的念想了,混吃等死算了。反正你京裡有靠山,尋常人弄不死你!

    耐著性子道:「機會難得。當今天子才登基,是要陸續換一批人的,缺兒多些。再等,哪怕中了進士,機會都不如現在多。」

    這是大實話,在容尚書那裡聽了一回,張老先生又分析了一次。最終,賀敬文咬牙:「求容尚書給通融通融罷。」

    張老先生感激涕零:難得東翁您還知道要走關係送禮!

    羅老安人狠一狠心,將能動用的銀兩拿出來一半兒,抽了兩千兩銀子出來置辦給容家的禮物。又準備了五百銀子,以備吏部上下走動打點之用。一切議定,張老先生辭去,賀敬文才問羅老安人:「孩子們呢?」

    羅老安人道:「二姐兒衣裳濕了,燕娘帶她換衣裳去了。」

    賀敬文漫應一聲,也回去安歇了。

    賀瑤芳正跟母姐在韓燕娘的大床上窩著呢,賀麗芳還說:「這尚書府的衣裳,料子比咱們的好像也好不了多少。」

    韓燕娘道:「尚書府裡,人看著是不錯的。好人自然是樣樣好,也不過份奢侈。」

    賀瑤芳心說,那是試探你呢,潑我胳膊上的水,那都是不冷不熱的,顯是算好了的。帶我進去換他們家衣裳的時候,那倆人眼睛往我胳膊上瞄,是些女人下手容易擰的地方。這是擔心後娘不賢。

    賀麗芳還在那兒問:「太太怎麼知道他們是好人的呢?」她猶有一點以容家為榮的意思,自家不大值得誇耀的時候,與一個值得誇耀的人認識,那也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韓燕娘笑笑:「他們家人,對不如自己的人有耐性。」

    前太妃呆了一呆,心道,可不是麼,哪怕是裝的,肯對身份不如自己的人一直這麼裝下去,那也是有些悲天憫人的氣度的。這樣的人路只會越走越寬,越來越得人心。這繼母真是一針見血。

    「好啦,不說他們家了,咱們睡吧。入秋了,有些涼了,叫你們奶媽媽給你們再抱條被子來。」

    這會兒覺得容尚書真是個好人的前太妃並不知道,倆月後,「好人」給她劈了又一道驚雷。

    冬至過後,容尚書就給賀敬文活動了一個不肥不瘦的缺兒——太肥招人眼紅應付不了,太瘦又太苦,尚書不忍心——湘州府轄下的寧鄉縣的知縣。

    前太妃死了丈夫都沒這麼六神無主過,跑到張老先生那裡就流下了眼淚來:「那裡是楚王的地界兒!楚王他……過不多久就要反了啊!這不是要人命麼?朝廷平亂之後,可是連頭二十年在他封地上做官的人都追究過啊!」

    這還不能不去赴任!不說容尚書的面子搭在裡面,也不說現在提出來「數年後的楚王」(那時的楚王是現在楚王的兒子)要造反有沒有會信,就說這朝廷威嚴,能允許你一個舉人,上躥下跳謀了官兒,然後又不去了嗎?

    這死皇帝記仇的功夫一流!日後俊哥登科,至少要報父祖三代官職姓名籍貫。被他翻騰出來是個逗朝廷玩兒的,一家子幾代都別想翻身了。不翻身還是好的,誰知道他會不會折騰出別的事情來?

    張老先生也驚呆了:「小娘子莫不是在開玩笑?此事不可戲言!」

    「這事兒比珍珠還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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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8:56 AM

第40章

    張老先生深深地覺得,好奇心真不是個好東西!別人瞅個坑兒都繞開走,他不但趴坑邊兒上伸頭往裡看,還一時想不開跳進去了!真是捶胸頓足悔不當初啊!可到了這麼個份兒上,臨陣逃脫好像又不太對。

    況且:「不對呀,楚王是個老實人!」

    是的,全天下都知道,楚王很老實,不是假老實,是真老實。因為他……腦子不大夠用。

    現楚王是今上的叔叔,當年還在京裡沒就藩的時候,大家就知道他是個傻子。他出生的時候是難產,腦袋卡親娘肚子裡好久才拔出來,大概是憋太久了,也不知是進水了還是怎麼的,反正腦子就一直不大靈光。別說他有沒有腦子造反了,他有個腦子娶媳婦兒生娃,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你說他會造反?別是你腦子也進水了吧?

    前太妃只好跟張老先生解釋:「不是現在這個,是他兒子啊。」

    那就更不對了。張老先生皺眉道:「楚王世子?他也是個實誠人啊。」

    對,楚王世子,有個傻爹,真個沒人教他造反這一套。因為爹傻,所以不管是他爺爺還是他大伯都比較關心他,他小的時候接宮裡養著,大一點要去封地找他爹了,還給他打包了好幾個大儒帶過去當老師。去年侍奉他爹來哭靈,大家都傳說,這真的是一個好(xiao)少(dai)年(zi)。

    就算他不好吧,你想啊,他爹是個傻子,沒法兒理事。那王府裡、封地上的屬官,都是朝廷給安排的,到如今楚王府經歷了三代皇帝了,誰也沒必要跟自家傻親戚費那個神,都留著當牌坊顯示大度呢。一個個的想把楚王府跟朝廷做成個君臣典範,吃多了撐的攛掇楚王府造反。誰特麼傻啊?跟個傻王爺造反?

    賀瑤芳這回是真的要哭了:「這都什麼事兒啊?那小子是真的要反啊!」當你藏著掖著的時候,人家當你是真的,當你開誠佈公的時候,大家居然當你是在逗樂。世上最悲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

    張老先生見她這表情,還有幾分信了,很和氣地道:「不是我不信,小娘子要讓我信,總要拿出點證據,或是能說服我吧?楚王父子這個樣子,縱是說給曹操聽,他也不會懷疑吧?要不,您給說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多新鮮吶!誰會以為司馬衷是個明君啊?

    賀瑤芳深吸了一口氣,自己先斟了一杯茶灌下去,才說:「他們父子,原本好好兒的,悼哀王不消說,是個傻子。這反了的那一個,一向也是個老實人。可誰知道傻子死了,老實人發起瘋來比瘋子還要厲害。朝廷近來不是因為宗室人多,費了無數心思麼?」

    張老先生猜這「悼哀王」便是諡號了,也不點破,一點頭:「總不至於削藩。」

    賀瑤芳一臉的慘不忍睹:「真要為了削藩還就好了!他要是敢因削藩造反,我敬他是高祖的種,有血性!今番議定,不過是定了婢妾的名額,額妾之外,皆為冒妾濫妾,冒妾濫妾所出之子女,皆不予爵發俸、止給口糧、不得襲爵,是為庶人。有冒充額妾所出而請封得爵者,一經發覺,悉追奪。此外又有花生子【1】,也是這般。這是為人口過多計。開國之初,為繁衍計,是不限這些的。然而為正風氣,只限一樣——娼妓舞樂之流,不許狎近。」

    這些事情張老先生自是熟知的,捋須點頭:「這是正理。略要臉的人家,也是這般的,何況皇室當為天下表率?」

    「天下表率?」賀瑤芳嗤笑一聲,最不講究的事兒就發生在他們家好嗎?「就是這天下表率之家,今上的好堂弟,不知道哪根筋不對了,迷上了個婊子!」

    頂著小孩子的嫩殼子說出這等詞句來,張老先生聽來有些不自在,問道:「這個,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也是有的,何至於因此而反?」

    「呵呵,一想到這小畜牲,我就覺得我爹真是個好人!那個小畜牲,看上就看上了,無論是先帝中宗皇帝,還是今上,都覺得他可憐,也是要拿他做臉,等閒小事,也都容了他。先生是知道的,悼哀王是傻子,這世子成婚之事,他辦不來,兩年後,直著悼哀王病危的時候,今上親自為他定的婚事兒,好叫悼哀王走得放心。妃是先帝朝賢臣胡閣老的孫女兒,胡閣老家教頗為嚴明,胡氏亦是賢良淑女。今上很少對人這麼好過……」

    張老先生乍聞這等秘辛,兩隻老耳朵都豎了起來:「然後呢?寵妾滅妻?不能夠啊!」

    「什麼寵妾滅妻啊?這邊兒放了定,那邊兒婊子鬧,要做正頭夫妻,」賀瑤芳一如天下所有正常的人一樣,提到這個就想笑,「不讓她做王妃,那就一拍兩散,這世子也就別去找她了。」

    張老先生還有一絲絲文人脾性,那便是對雅妓心存愛憐,中肯地點評道:「某妓固是貪心不安份,卻也可歎可憐。願做婢妾,也是有心氣的明白人。她是命不好,若生在百姓家,未嘗不能如願以償。」

    「呸!高祖定制,擺那兒好有一百年了,她頭一天知道?」賀瑤芳卻怒啐了一聲,「可憐的人多了去了!她可憐,那已定了婚的胡氏就該了死了?我竟不知,人家好好兒地良家婦女,招誰惹誰了要被人說不如個妓。最後為證清白,為保母家不受株連,自縊而死。

    那行院出來的賤人,轉臉兒又勾搭上一個宗室子,這頭還不肯放手,吊著那個小畜牲的胃口。最後攛掇著小畜牲造反,小畜牲要是反成了,不就是皇帝了麼?不就說話算數兒了麼?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要滿朝文武拜個妓,不就行了麼?為了這個小畜牲造反,天下多少人受牽累!」

    前太妃生平與種種有心計的女人纏鬥無數,卻不像傻男人這般天真,這些人一定不知道「欲迎還拒」四個字是怎麼寫的。更不曉得「欲擒故縱」不止是兵法。

    張老先生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一個妓女竟有這等宏圖大志:「竟有這等事?小娘子如何得知內幕來?」

    賀瑤芳痛陳一段荒唐史,氣兒也消了一些,擺擺手,又斟一杯茶灌下,手絹兒壓了壓唇角,才說:「此事太過離奇,經過那一段兒的,茶餘飯後沒有不說的。最傻是另一個孤老,舍了臉面,冒著險些被爹娘打死的風險,別置外室,將她接了去好生侍奉。結果小畜牧一起兵,就將她接了去,她居然不但自己做‘皇后’去了,還能誘得這傻子為了她的榮華富貴附逆了!他爹娘真是欠了他十八輩子的債!這家是吳王一脈,連吳王家都受了牽連,嘿嘿。」

    嗯,最後吳王的封地便宜給了她的兒子。想想還真是要謝謝這個造反的傻貨啊。只是當時將皇帝氣得夠嗆,朝上還要繃著,回到後宮就破口大駡,用詞十分精彩,信息量很是驚人,每天他看完了供詞,後宮就有新話本子聽。

    一段離奇史,聽得張老先生目眩神迷,咂巴了下嘴,回味了一陣兒,才問:「縱我信了,小娘子要如何取信於人?聽說過風流天子李三郎,不愛江山愛美人,沒聽說過為了給妓女名份而造反的人呀!況且,那世子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斷不會如此糊塗,」壓低了聲音道,「縱要反,也是為了宏圖大業吧?」

    賀瑤芳一怔,輕聲道:「誰知道呢?興許那女人就是個幌子,他受不了旁人看傻子似的看他。楊妃不也是叫明皇下令勒死在馬嵬坡了麼?可那個幌子,不甘心吶!以楚王父子之智,如何能瞞得了人,做下這等事來?誰肯為他做呢?教唆他往京中送禮,教唆他招徠流亡編為部伍的,又是誰?我只是知道,盜匪因之而起,燒殺搶掠。百姓流離,江水為赤。後來那片地界兒上的官兒,要不就是反逆伊始,不從逆被殺了,要不就是從逆了,平叛後被正法。能守城保民、傳訊京師的……十無一二。」

    張老先生驚呆了!只知有紅玉擊鼓,不造有妓女當軍師造反啊!喃喃地道:「小娘子很該先說後頭那一段,那才是大義所在。至於什麼香豔緋聞,卻不必太義憤了。只是,要如何說服令尊令祖母?」

    賀瑤芳無力地道:「那張真人也下山了,難不成我還要假借祖宗托夢?」

    張老先生道:「不妥,不妥。子不語怪亂力神,他們寧願相信扶乩請神,也不會相信你。要說楚王謀反,連蛛絲馬跡都沒有,誰信?要不小娘子就坦白了說,自己是重活過來的?小娘子可知,舉人謀了官又不去做,又無宗族幫襯,也不是元勳閣老文宗之後,會是個什麼下場?究竟值不值得冒這風險?」

    賀瑤芳擔心的就是這個!最後還是有些不忍心,對張老先生猶豫地道:「要不我試試?」

    張老先生有些悲憫地道:「或可一試,可千萬小心著點兒。我看難!」

    ————————————————————————————————

    第二日上,韓燕娘起得早,起身後給兩個閨女掖了掖被子,讓她們繼續睡。賀瑤芳便故作驚醒,將韓燕娘嚇了一跳,問道:「怎麼驚著了?」

    賀瑤芳這才發現,問題有點嚴重——要怎麼樣才像個小孩子說話?最後冒出一句:「楚王要造反!」

    韓燕娘樂了:「楚王怎麼可能反嘛!你又睡前聽了什麼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了,時候還早,你多睡會兒。小孩子睡得少不長個兒,別吵著大姐兒。」

    賀瑤芳:……全家最難哄的人原來是你!

    她猶不死心,到老安人那裡又說了一回:「我今天做了個夢,跟重活過一遍一樣……」

    韓燕娘滿眼無奈:「你是魘著了吧?這樣的話也能亂說?」

    羅老安人初聽時還覺得有趣,聽到後來不免心驚,跳起來先往菩薩面前上一炷香,再念念有詞好一陣兒。轉過身兒來對韓燕娘道:「你還愣著做什麼?她這必是小孩子太乾淨,被髒東西盯上了!快!與我一同求碗符水來給她喝了!」

    賀瑤芳:……=囗=!親,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親!

    一直躲在不遠處圍觀的張老先生樂了,難得看到這位每每一副「智珠在握」的小娘子這麼慘!心情真是太爽了!

    看了一出好戲,張老先生心情大好,在羅老安人張羅符水的時候,才施施然上前解救:「聽到喧鬧,不知出了何事?」

    前太妃聽著她阿婆她後娘她姐姐三個人一齊請張老先生分析分析,這是不是中了邪了,要喝什麼口味的符水比較好,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張老先生是個厚道人,出言解救了她。慢條斯理地道:「子不語怪亂力神,符水無用的,不如誦讀《大陳律》,其內自有正氣在,鬼祟不侵。」

    前太妃目瞪口呆,萬沒想到他老人家居然能借題發揮,將學律法的事兒就這麼過了明路了!

    羅老安人一想,雙手一合:「著啊!就這麼辦!刑律之書煞氣大,辟邪!」

    前太妃:……

    張老先生打蛇隨棍上,又申請了一些歷代卷宗一類,羅老安人也欣然應允了。

    自以不笨的前太妃又被張老狐狸上了課,人生在世,要學的東西,還真是多啊!

    賀敬文這一日是出去道謝的,容尚書為他出了力,事情辦成了,自然要鄭重道一回謝。等回到家裡,外出的衣裳還沒脫,到羅老安人那裡問安的時候,就聽羅老安人半是憂心半是說笑地講了賀瑤芳的事兒。

    賀敬文聽了,一扭身一低頭,見小閨女正擱那兒嘟著個嘴,悶悶不樂呢。不由笑了:「楚王是個,」一指自己的太陽穴,「你小孩子家不懂的。縱是有難,我輩又豈能退縮?」

    從來不知道自己爹還是個慷慨悲歌之士的賀瑤芳真想給他跪了,你去是送人頭,不是去平事兒啊!換個能平事兒的去不好嗎?

    韓燕娘被他的話閃瞎了眼,心道,他居然還是個有擔當的人?

    真是放心得太早了!賀敬文跟羅老安人這兒說完了話,取笑了小女兒一回,拎著兒子去檢查功課,不忘對老婆說一句:「不日便要啟程了,收拾行裝的事情,你看著辦吧。」

    【窩去!你這就不管了啊?!】韓燕娘欲哭無淚。家裡的事兒,她能辦得了,哪怕是雇車雇人、跟京城的本家聯繫了,叫他們來看宅子,這也不是難事兒。可這一路上要注意什麼事情,你指望這輩子沒走出走京城五十裡的人去準備妥當?萬一有個不妥貼,這一家子老的老小、小的小,撂路上怎麼辦?

    羅老安人卻是習慣了,對兒媳婦道:「這個並不是很急,還要到部裡辦交割。那邊交上了印來,這裡到部裡領了文書印信。還要再拜訪些個親友,他們或有盤纏饋贈。歸置行囊安排車輛的時候,也要將這些空出來。」

    韓燕娘壓下了無力感,用心跟婆婆學著,恨恨地想:這爛泥糊不上牆的貨,還是得收拾!口裡答應著婆婆:「是。這一路不知道是走旱路還是水路?需要帶什麼人去?我年輕,沒經過這些事兒,還得請您多指點。」這不應該是男人操心的麼?!

    羅老安人終於有了一點「有了兒媳婦,我果然能夠輕鬆一點了」的感覺了,雖然還是不太放心新媳婦獨自操辦,好歹有了跑腿兒的人了。經過這段時間的觀察,韓燕娘管廚房也頭頭是道,處置人際關係也頗為周全。

    老安人年輕的時候,丈夫也曾做過官兒,也曾帶著家人回老家,經驗自是比韓燕娘要豐富得多,從中指點一二,韓燕娘便受益匪淺。羅老安人自己動手的時候兒不多,倒是宋婆子,上一回是全程陪同的,老安人便命她去「襄助太太」。韓燕娘這才知道油衣油布等還要備齊,放在伸手能夠得到的地方,又要準備些小零嘴,再買點深色的布,略縫上了邊兒,以備路上方便時用。林林總總,忙進忙出。

    韓燕娘忙了數日,待到賀敬文從部裡領了文書印信,才陪著羅老安人往羅府去一趟,告知要遠行的事兒。

    因先前的事兒,兩家如今是淡淡的。羅太太心裡尷尬,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平平靜靜接待了小姑子婆媳倆。羅老安人對這嫂子有氣,以為侄媳婦嘴巴不好,必有嫂子的縱容。走過來不過是因為這裡是娘家,不好斷絕往來罷了。今見嫂子一副淡淡的模樣兒,心說,我這就要遠行了,這把年紀,下回還不知道見不見得著了,你就這樣!

    張口便說:「那宅子,就空在那裡了,交給他叔給照看著,別當是進了賊。」

    羅太太坐不住了,身子半起來,又壓回了椅子裡。蓋因這宅子一直是交她家照看的,為的是賀敬文入京趕考有個舒服的落腳地兒,三年用一回,一回撐死了三、四個月,餘下的時候,都是她在使。以為小姑子再遠行,不托給她,又能托給誰?托人照看,可不得好聲好氣兒麼?

    豈料人家不托給她了!

    羅太太怔怔地說:「那是你的陪嫁宅子。」

    羅老安人道:「是呀,所以我處置得,又不是要胡亂發賣了。嗯,租出去收幾個房錢,也好貼補些家用。我兒做了官兒,應酬多呢。」

    羅太太啞口無言,又不好意思叫嚷出來,還沒到窮得急眼了的時候,不好意思丟下「體面人家」的面子。只得怏怏地道:「他們家如今有能照應的人麼?這一帶都是官宦人家,照應得過來?」

    羅老安人本不想以勢壓人,此時也賭氣道:「容尚書那裡,我留了話兒了。」

    羅太太這才想起來,原來小姑子還有這門貴交,不得不偃旗息鼓。等晚間卻向羅煥抱怨:「她這什麼意思?現成的親哥哥家在這裡,陪嫁的宅子不交與咱們來打理,倒要交給出了五服的本家!這是恨毒了你呢。」

    羅煥心煩道:「你懂個p!」這是近年來少有的嚴厲的口氣了,將羅太太氣得不輕:「你說什麼?!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為了你?這一大家子人,都要我操心,你都做了什麼了?」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

    羅煥想抽這個傻媳婦兒,一甩手,怒道:「你嚎的什麼?將有孫媳婦的人了,還這般撒潑,要臉不要?你有腦子沒有?你生的這些兒子,有一個有出息的麼?想過他們要怎麼辦麼?」

    羅太太一直嚶嚶嚶,丈夫的話也只聽了個模糊,直覺得比較重要的時候,才止了聲音,一擦眼淚:「怎麼?」

    「外甥再如何,背靠著尚書府,又補了外放的官兒,你生的兒子,年紀比外甥大,卻連個舉人都沒撈上,以後何以立足?說不得要靠人家提攜呢!你倒好,好好的親戚叫你攪得要不上門了!」

    羅太太一陣恍惚:「就你那外甥?」一直以來,賀敬文在她的心裡,那就是個不會來事兒的棒槌,走了狗屎運考中了舉人,其餘一事無成。不以為賀敬文會有什麼出息,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尊敬。猛聽丈夫這麼一說,她還轉不過彎兒來呢。

    羅煥左手遮眼,右手連擺:「你讓我靜靜,叫外頭不要吵鬧!收拾些盤費禮物,好生送妹妹和外甥!自己想想,一個生員、一個縣令,哪個貴重?縣令可定本縣生員前程!」

    羅太太一驚:「哦。」

    羅煥覺得,這老婆比他外甥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打定主意,要跟妹妹好好聊一聊。外甥是個棒槌,說了他也不聽,反招他煩,不如與妹妹講。只要妹妹說兩句好話,外甥總是要聽進去一二的。

    這羅老安人接待完了哥哥,又接收了羅二奶奶帶人送來的盤費,略揭開上蓋的綢布一瞄,便說:「家裡日子也緊巴巴的,又來送這個做什麼?」

    羅二奶奶陪笑道:「總是家裡一番心意,姑太太別嫌少。這裡有這麼一份兒念想,路上也多一分兒太平。這幾塊皮子,路上蓋腿使。」

    羅老安人順手撚了一塊銀子給她:「都不容易,天冷了,做點熱湯水吃。」

    羅二奶奶開開心心地回去了,羅老安人喃喃地對兒媳婦道:「看見了麼?還是做官兒好。兒子做了官兒,就不受人欺負啦。等老爺回來了,叫他來見我。見識了這樣的人情冷暖,他總該用心將官做好了吧?」

    韓燕娘唯唯,低聲請示:「那這些皮子,要怎麼收拾?現在做怕來不及了。」

    羅家送來的皮子,羅老安人還真沒大瞧上,做衣裳也來不及,也不夠好,不如掛車裡擋風了。至於家裡人穿的皮襖袍子斗篷,她早命人去置辦了,她年輕在京的時候,婆家娘家都富裕,眼界自然是高的。

    容尚書府那裡,也送了些製成的斗篷過來,做工可比尋常裁縫強多了。羅老安人就打算出京那天,全家都穿容家送的斗篷,圖個吉利。

    韓燕娘聽了這吩咐,也覺得沒有問題,答應了一聲,卻又吩咐花兒、果兒兩個:「跟宋大娘請教請教,皮子上頭縫幾個扣兒,好往車裡頭掛。再看看哥兒姐兒們的行李收拾齊全了沒有?一應的鋪蓋、衣裳、首飾、書本子,都造冊,叫他們的奶媽媽守著,要的時候不許出紕漏。」

    花兒果兒兩個卻是不識字的,要造冊,又是一種麻煩事。好在家裡還有幾個識字的僕婦,方解了這一時之憂。韓燕娘愈發立意,等閒下來要調教丫頭們識字懂事兒。

    賀瑤芳對此並不以為意,比起她上輩子的行頭,小孩子能有幾件東西?全在她腦子裡。見屋裡亂,便命綠萼拿了個拜墊,悄悄往屋後僻靜處放下了,對著禁宮遙拜了三拜:【此去不知何時能再見,願娘娘保佑,妾全家平安,也為娘娘了卻一樁麻煩事。】

    綠萼看著,也不問,也不說話,只管等她拜完了,扶她起來,再將拜墊收起。主僕二人沒事兒人一般又回去了,旁人竟不及察覺。回來再往張老先生處說話,張老先生正在收拾書本,一樣一樣的安排好了,命小廝看著。

    見她來了,就忍不住想她差點喝符水的倒楣相兒,胖老頭兒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小娘子,這又是要說什麼?」

    賀瑤芳白了他一眼:「您這會兒還笑得這麼開心!」

    胖老頭兒蹲下來就是個大肉墩子,依舊笑吟吟地道:「那有什麼辦呢?總不好我現在逃回原籍吧?你們可怎麼辦呢?」

    賀瑤芳啞然,張老先生能跑,她家全家是跑不了的。除非她想法子打斷她爹的腿!張老先生又占一回上風,心情大好,道:「與其想那沒邊的事兒,不如想想眼下,令尊要怎麼辦?」

    賀瑤芳乾脆也蹲了下來:「想好了。」兩宿沒睡好覺,終於叫她想出個辦法來了。

    「願聞其詳!」

    「本來就傻,那就傻到大家都知道唄。他棒槌,就說他天真;他不近情理,就說他只認律法;他不通俗務,就說他性喜文雅。」一句話,給他樹立起一個天真爛漫的好人形象!傻貨也要包裝成蠢萌,就這麼簡單!

    張老先生笑道:「高!」

    「這個他自己做不來,得咱們給他鼓吹。」

    「老朽就知道,跟著小娘子,總是能開眼界的。則楚王之事?現在揭出來,眾人只會當你比楚王還傻。反之前揭出來,令尊還在楚王封地上,怕要被報復。」

    賀瑤芳心很累地道:「走一步算一步,不是還有容尚書麼?我記著日子,大約在元和十年前後,咱們提前上書得了。成與不成,總是報備了。到了地方再看有沒有逃匿的辦法。頭一條要緊的,是千萬不要與楚王攪在一起。」師爺不就是幹這事兒的麼?即使主官不樂意做,一個師爺、一個親閨女,也是很容易在這中間搗鬼的。

    張老先生悠然地道:「如此看來,也不是很難。有生之年,能阻一場大禍事,也不枉此生了,不是麼?」

    賀瑤芳一怔:「我早先只想不要再家破人亡便好,想幫過我的人也渡過災劫便罷。我或死或遁入空門,也不枉有這番奇遇了。確是不曾想過有先生說的這般抱負的。」

    張老先生抖抖腳:「造化弄人。時勢造英雄,事情來了,躲也躲不過,不如迎頭痛擊。」

    賀瑤芳也覺得腳麻了,撐著肉墩子站了起來,跺跺腳:「拼了!」

    「哎哎哎,拉我一把,你摁著我算怎麼回事兒啊?對了,先給東翁順順毛再說吧。」

    剛升起了普救眾生的偉大志向的前太妃,瞬間蔫了。

    ————————————————————————————————

    也不知道羅老安人與兒子說了什麼,此後,賀敬文一直精神奕奕,待人也有了些笑臉兒,胸脯兒也挺了起來。弄得羅太太暗罵他「小人得志」,暗地裡還得攛掇著小兒子羅五跟他「好」。

    羅五近來被賀敬文冷落,還不想去。被羅太太催促著:「凡要搬遷的,在舊宅裡總有些物事是帶不走的,或是發賣或是送人。你姑媽家死要面子,發賣她怕是做不出,與其放在那裡生蛆,不如你弄了來使。少囉嗦!你們弟兄五個,我縱偏疼你,也不好多做什麼,家裡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呢!現有的機會,我指點你,你還不快去?你那表兄,傻,可比他娘好哄多啦。」

    羅五只得挨挨蹭蹭過去了,賀敬文心情正好,也與他一道吃酒,也與他閒話,就是想不起也送他東西!反是羅二奶奶,因往賀家走得近,很得了一些好處。羅五只得暗歎晦氣,臘月裡,賀敬文的官袍做好,再也拖不得,只得頂風冒雪地上路,羅五還被父親催逼著去送行。

    到了城外一瞧,容尚書家還真的來人了。來的是容翰林,他比他哥閑,又心疼他哥一把年紀還要還祖宗欠下的債,索性代哥哥跑這一回,反正就受這一回的堵,忍忍也就過去了。哪知賀敬文對他很是恭敬客氣,驚得容翰林抬頭望天,以為天上飄的不是雪,是迷魂藥。

    因為同情孩子,容翰林還特別問了一句:「真不叫俊哥留在京裡?你我這樣人家,孩子總要走科場路的,京裡學問人多。托大說一句兒,我家裡教導亦好。總好過離京千里的地方不是?」他是真心疼容家的孩子,有這麼個爹,說壞不壞,可也僅限於不嫖不賭了。女兒還好,聽說這賀家後妻本份俐落,這兒子要是跟著個不靠譜的爹,那日後麻煩大了。容翰林很喜歡賀成章少年老成的樣子,見過兩次面,很想逗這小子。

    賀敬文卻以為兒子是自己的責任,既授了官兒,又不好再多麻煩容家,兒子須得老子教導著才好,婉言謝絕了:「老母捨不得孫兒。」老安人也是捨不得七歲的孫子孤身人一在京裡。那句話兒是怎麼說的?梁園雖好,不是久居之處啊。

    容翰林遺憾地道:「那也還罷了。記著家兄與你說的話兒,到了地頭,先找個穩妥的師爺。」

    賀敬文也痛快地答應了。

    已做了尚書的王侍郎家卻不曾再派人來,零零星星來的幾個人,都是賀敬文得了張老先生指點,往同鄉會館裡跑的時候認識的幾個人。天忒冷,一群書生經不住凍,溫酒的小火爐都像要結冰了一樣,眾人只得吃一杯冷酒,匆匆告別。

    羅五郎白受一回凍,也沒撈著什麼,只知道容尚書他兄弟過來了一回,回去不免又被羅太太一通埋怨。灰頭土臉鑽回房裡,跟媳婦兒抱怨去了。

    ————————————————————————————————

    終於告別完了,賀敬文原本還想騎馬高歌出京城,享受一下羅老安人所言之為官的風光。在他心裡,做官當然是要上為君下為民的,等赴任了,就得將一切小心思收起,做個旁人挑不出毛病來的好官,這一路上麼……還不興他高興高興?

    可老天爺不賞臉吶!小風吹著,小雪下著,冷嗖嗖的!手都快拉不住韁繩了,還唱個鬼!賀敬文只得萬分遺憾地下了馬,鑽進了兒子的車裡。

    賀家這一回出行,大半細軟都帶上了,依舊是一行十輛大車。羅老安人自乘一輛,韓燕娘帶著女兒們乘一輛,賀成章就與張老先生一輛車。三個乳母並洪姨娘一輛車,捎帶著綠萼。宋婆子帶著個小丫頭在老安人車上伺候著,其餘僕婦一輛車。又有一輛車,給隨行的男僕們歇腳。其餘便都是裝載的細軟了。

    賀瑤芳懷裡揣著手爐子,被韓燕娘裹在張狼皮褥子裡,褥子裡還放了個湯婆子,整個人暖烘烘的。韓燕娘還是覺得她無精打采的,柔聲哄她:「下雪了多好看吶,等到了前面驛站裡頭,咱們賞雪唄。我小的時候,爹娘也帶我賞雪來。到了後來,可再沒賞雪的心情啦。」

    賀麗芳奇道:「為什麼?」

    韓燕娘給她也扯扯皮褥子,囑咐她拿好了手爐子,不要叫火星子燎了皮子浪費了東西,才說:「煩心的事兒多啊。我幼年喪父,愁吃的都來不急,哪裡還有心情管別的?」這麼一想,現在這日子,煩是煩了些兒,這丈夫面是面了些,對她還說,還算是出了苦海了的,「我現在過得,還真是不錯了。總得知足啊……我也是讀書人家的女兒,哪能想到還有要賣力氣養活母親的時候呢……光靠爹,也太不牢靠了……」

    賀麗芳見這繼母眼神兒也飄了,手上也停了,出神兒想事情去了,心裡也生出一些淡淡的惆悵來,又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她妹妹卻十分明白繼母的心,世事無常,令人歎息。打起精神來,賀瑤芳擠出絲笑來,正待要說:【總要自己不放棄,才會有好日子。】

    韓燕娘揉揉她們的腦袋:「記好了,哪怕遇著再難的事兒,你們自己也得挺住了。自己都挺不住,就熬不過有好日子的時候了。我要不盡力侍奉母親,誰個說我是孝順能幹?哪能叫保媒的人說給你們家來使奴喚婢?」

    賀瑤芳深以為然,心裡覺得與這繼母更親近了幾分。賀麗芳道:「太太現在只管安坐,且有福享呢。爹做了官了,俊哥將來出息更大,自然要孝敬父母的。」

    韓燕娘笑道:「那我就等著啦。」

    娘兒仨倒是一路說笑,韓燕娘年輕,還記得小時候的一些遊戲,翻個花繩兒,講個故事,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時候。每到一地,卻又得迅速下車,看賀敬文命宋平取了文書,住進驛館裡,她便要安置房舍的分配,關照老老小小的飲食,一路竟不出錯,頗得上下歡心。

    僕役因其痛快,不像老安人繁瑣糾結,也不象賀敬文甩手不管還要嫌做得不好。老安人等因其妥當周到,都覺順心。一路行來,竟比在家裡那幾個月還能得人愛敬。便是宋婆子,在京裡時,韓燕娘總覺得她叫「太太」時有些皮笑肉不笑,等出了直隸地界兒,這婆子的聲兒已經摻了絲蜜了。

    原本以為這已經是這次行程最大的收穫了,萬沒想到一行人踏進楚王封地沒多久,就來了一件更令人對韓燕娘刮目相看的事情。

    他們遇到流寇了。

    彼時正值寒冬,賀敬文的說法是:「快些趕路,到了寧鄉好過年。」因走得急,也就沒留神四周,等聽到一陣嗚哩哇啦的時候,十幾號餓飲服已經沖到車前邊兒了。也有兩個執砍刀的,餘者皆舉著木棍。上來先砍翻了賀敬文坐車的車夫,接著便配合默契,認准了,要不把車夫砍了,要不將人一棍打到車底。

    賀敬文從車窗裡滾了出來,也不知他哪裡來的力氣,將車窗的欞子都撐破了。連滾帶爬地跑出來,一面說:「我是朝廷命官!」一面滾去羅老安人的車邊兒上要救他老娘。

    賀麗芳膽子雖大,也嚇得不輕,拽著她妹妹往角落裡縮,一面跟韓燕娘說:「你幹嘛呢?一塊兒扯皮褥子蓋身上。」

    賀瑤芳咬牙道:「把細軟拿出來丟到外面,要他們搶去!娘會駕車麼?往前沖,驛館不遠了。」

    韓燕娘卻頗為鎮定,先將姐妹倆蓋好了,順手撈起撥木炭的火筷子,撩開簾子就捅翻了一個才將車夫打下車的流寇。

    前太妃&太妃她姐:=囗=!

    真是萬萬沒想到啊!#我的後娘是位女壯士#

    接下來就瞅著韓燕娘真大殺四方,捅翻了一個流寇,搶了他手裡的木棍,虎虎生風地抽飛了一個要砍賀敬文的匪首,還不忘吼丈夫:「將咱們的人集中在一處!我看不過這麼多的來!」

    再把兒子從車裡拖出來,跟女兒扔作一堆。流寇大冷天的出來搶,也是餓得極了的,見個女人出來攔著他們發財,很快被激怒了。很於是丟下旁人,來要先弄死她。

    有韓燕娘吸引火力,其他人得以喘息,也有僕婦惜命跑了的,也有留下來的。張老先生定了神兒,戳一下賀敬文,將他嚇得小小叫了一聲。張老先生黑線地出主意:「快,將人集起來,幫太太吶!他們人少,趕緊的!叫個女人面在前面做甚?咱們這裡壯丁也有六、七個了,瞅准了,逮著一個人往死裡打!打死換下一個!」

    前太妃抱著姐姐、靠著哥哥,欲哭無淚:我這是走了什麼黴運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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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8:57 AM

第41章 形勢比人強

    流寇襲來的時候,羅老安人正在打瞌睡。半夢半醒聽到喧嘩,因對兒媳婦漸漸放心,她只皺一下眉,等兒媳婦處理了事情,還她一片清淨。宋婆子陪著她,卻不很敢打盹兒,將車簾子小心撩開一道縫兒往外瞧。一看不打緊,一聲尖叫卡在了嗓子裡,急得去推羅老安人。

    車上主僕才發覺事情有些不妙,羅老安人喊道:「快看你們老爺在哪裡,他可不能出事兒!」

    讓老安人欣慰的是,兒子也想著她,正灰頭土臉的往她這兒爬呢。

    羅老安人此生,對「生了個兒子」這件事情分外感激的情況只有兩次:一、丈夫死了;二、就是現在。

    第一次,她抱著兒子,免于改嫁、免于將家業交給賀家本家族人,覺得這兒子沒有白生。第二次,兒子這麼危險的時候能想到自己,她便覺得這個兒子沒有白養。羅老安人滿心感動地抱著兒子的胳膊:「我沒事兒……」母子倆還互相安慰了兩句。

    可有時候,感動是當不了飯吃,也不能擋災的。場面太亂,賀敬文將身掩在母親身上擋著,眼瞅著一根大棍劈了下來,不死也要脫去半條命。賀敬文閉緊了眼睛,心裡哀自己壯志未酬身先死。羅老安人不由驚聲尖叫:「救人——呃……」

    卻是兒媳婦隔著三丈遠甩了一支鐵筷子來,將那持棍的賊人給捅翻了。老安人的尖叫啞火了,賀敬文猶緊閉雙目,等了一陣兒身上不見疼,才睜開一眼。一看,頓時嚇得雙腿一軟——「娘娘娘娘娘娘,死死死死,死人了啊!」

    可不是,這一下兒忒巧,叫韓燕娘特意鏢她都不帶這麼准的,好死不死戳人太陽穴裡了。賀敬文沒兩眼一翻厥過去已經是表現出色了,哆嗦著爬了起來,扶著羅老安人,也不知道往哪裡躲,忽然又想起來:臥槽!我兒子閨女呢?

    等一番忙亂過後,老婆已經穩住了局勢,賀敬文整個過程的表情都是「=囗=」這樣的。張老先生過來給他支招,他也渾渾噩噩地照辦,老安人催他找兒女,他也跌跌撞撞去行動。

    賀瑤芳看著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個眼熟的腦袋,很想哭給他看。哪家遇到了土匪,是老婆在外面開片,老公在後面哆嗦的啊?!啊?!賀麗芳已經撲過去抱著親爹的腦袋哭了起來:「爹啊——」剛才要端大姐的架子安撫弟妹,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可算是見著家長了,眼淚嘩嘩地往下掉。

    被長姐一哭,賀瑤芳想起重生以來種種倒楣,繃不住也撲上去哭了,父子四人哭作一團。

    還是賀成章比較靠譜一點,哭了一陣兒,爬起來抹抹眼睛,推推他爹:「爹,別把娘一個人扔下邊兒啊。」

    賀麗芳反應得很快:「對對對!爹,你不是做官了麼?叫人弄死這起賊子!快救娘去!」

    賀瑤芳拿手絹兒自擦了臉,又往賀敬文手裡一塞,遞手絹兒的功夫就看到賀敬文的表情有那麼一絲的不自在。當場便說:「阿婆呢?」

    賀敬文搶過手絹兒就奔羅老安人去了,賀麗芳嗔道:「你要s……嗐,那位剛救了大家,你不叫爹去看她?爹從阿婆車裡過來的。」賀成章悶聲道:「二娘還小,你嚇著她。二娘,你一向對娘親近的,不要害怕,娘,咳咳,打人是凶了點,那打的不都是惡人麼?」

    賀瑤芳又是感動,又想抽他們:我知道她是好人,知道她對我們好,我沒嚇著啊!被嚇著的是咱爹好嗎?你們沒有發現嗎?他那劫後餘生的小表情,拽了我的手絹兒就跑,跟後面有狼攆著似的!不把他支開了,再從後娘這裡下功夫,特麼你信不信他這輩子對著這老婆就硬不起來了啊?

    有本事的男人呢,不怕老婆厲害,胸襟寬廣的男人呢,還喜歡老婆有能耐。越是不自信的男人,就越想拘著老婆,壓著、踩著,得將她的傲氣滅了,傲骨折了,才肯甘心,生怕被她壓了一頭去。那沒本事的男人呢,看到有本事的老婆,他都不敢親近!

    前太妃對男人習性頗有研究,上輩子靠研究皇帝吃飯,那皇帝又是個典型的神經病,是以對這類男人一看一個准。賀敬文達不到這皇帝那麼討厭、想叫人弄死的程度,可見到這麼個能殺人不眨眼的老婆,他必然得怵啊!韓燕娘還年輕呢,人又好,總不能一輩子這麼相敬如「冰」,叫後娘守空房吧?好歹養個自己的孩子啊!

    思及此,賀瑤芳看那邊兒韓燕娘已經收了手,留給幾個健僕拿繩子捆人,揚聲慘叫:「娘啊——」

    韓燕娘本欲去向老安人問安,看老太太嚇著了沒有,要是驚著了,那就得輕車簡從,奔最近的驛站去請大夫看病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賀敬文沒上任就得丁憂!猛聽得小閨女叫她,還叫得極慘,看丈夫守著婆婆,她自己便奔小閨女那兒去了。將人抱起,顧不得額頭亂髮還被血糊在腦門兒上,就笑著哄她:「怎麼啦?咱們二姐兒怎麼哭啦?小臉兒哭得跟花貓兒似的。好了好了,沒事兒了。」說著,還伸手擋了一下小閨女的視線,不令她看到血腥的畫面。

    這要真是個孩子得嚇死!賀瑤芳由衷感謝上輩子的繼母柳氏,因為她,自己很過了一陣兒苦日子,撕打罵人的本事也總結了很多,打男人不行,等閒跟相仿的女子幹架,鮮有敗績——她腦子好使,總結出了一套捏麻筋的法門兒。現在人小,捏韓燕娘這位女俠有難度,不過她被韓燕娘抱著,踢人倒方便!人腳上的力氣總是比手上大的。

    賀瑤芳蹬蹬腿兒,「不小心」就踹到韓燕娘的手肘上。韓燕娘冷不防挨了這一下,手一松,見小閨女就要被她失手扔地上了,自己先嚇了個半死,忙曲著身子接她。賀瑤芳故作驚惶,又加一把勁兒,踩她膝上了。韓燕娘再站不穩,還要顧著小閨女的安全,倒地上猶抱緊了女兒,拿身子給女兒墊著。

    就聽賀瑤芳哭叫:「娘,娘,娘你怎麼了?快來人啊!我娘嚇昏了!」

    【我不是嚇的……】韓燕娘剛剛跟人幹完架,氣還沒喘勻,胸口又壓了個還沒褪了奶膘的小胖妹,沒翻白眼已經不錯了,完全說不出話來了。竟是真的要被壓得閉氣了。

    賀敬文那邊安慰著母親,羅老安人感動完了,見他沒事兒,又不搭理他了:「去看你媳婦兒,這回多虧了她了。還有,俊哥和她們姐妹,你這做爹的還不去安撫?這裡收拾善後的事兒有我呢!咱們緊著些,往驛館去,再拿你的名帖,投到這裡的衛所,請他們派人護送,就手將這起賊子交給他們。」

    賀敬文定下神來就回想起老婆殺人的英姿,又不好意思說自己對女俠太「敬畏」,被親娘催著還不肯動。搞得老安人方才的感動又被他這麼粘乎乎的性子給粘沒了,怒道:「你磨蹭什麼呢?等下一撥土匪吶?!」

    賀瑤芳的哭聲就是這會兒傳來的,沒哭兩聲,就變成了三重奏。縱是有戒心的賀麗芳,也覺得後娘是個捨己救人,救大家於危難的好人,聽說她昏倒了,跳下來就撲了過去:「娘!」

    賀成章比姐姐矮,慢了半拍也過來了,哭了一聲,覺得不對味兒,伸手把妹妹給抻了起來——擦!不會是你給壓的吧?揚聲叫:「花兒、果兒呢?」花兒跑了,果兒還在,顫巍巍過來要攙。賀瑤芳在哥哥手裡又叫了一聲:「爹——」

    張老先生圍觀了一陣兒,跑回車上,將茶窠子裡的茶壺拎起來晃晃,還有半壺溫茶水沒有灑,尋了個沒破的杯子,倒了一杯,遞給賀瑤芳:「壓壓,累著了吧?」

    前太妃:快累死了。

    ————————————————————————————————

    賀敬文這回來得倒快,看韓燕娘倒地上,氣還沒順過來,搶過去將她的腦袋放在自己膝上,一面為她順氣,一面喚她:「燕娘,燕娘……」

    賀成章把妹子從繼母身上抻起來的時候,韓燕娘就好受多了,聽說花兒跑了,又氣了一回,剛才砍人太用力,有些脫力,索性不起來了,等果兒扶她起來。待賀敬文過來了,她心中一動:原來如此!你什麼時候能爭點氣啊!小閨女還真是我的福星啊!

    一瞬間,韓燕娘就想通了很多事情。心好累,隨他獻殷勤吧。

    果然,還是前太妃這樣的熟練工對付各種男人有辦法,此後幾十裡地,賀敬文跑上跑下,籲寒問暖,直到投宿。

    賀敬文正經的官身,帶著文書住進驛館,自然有驛丞比照著他的品級給他安排應有的待遇。見著這一行人的時候,又黑又矮的驛丞居然沒覺得驚嚇:「喲,您也遇上啦~」他這官話說得還帶著口音,又要學著京裡的用詞,聽起來不倫不類的。

    賀敬文也沒空與他計較,回頭一看,老娘已經累癱了,老婆也脫力躺那兒不能動了(其實是氣的,不想動了),只叫他:「燒了熱湯來洗漱,再安排下熱茶熱飯。」賀敬文自己又彆彆扭扭地指揮著清點人口——跑了五個僕婦,還要安排房舍等等。他並不擅長這等事,口令也下得顛三倒四,上一句叫宋婆子「伏侍安人歇息」,下一句又說:「宋媽媽去廚下看看,將家裡忌口的說與廚子。」宋媽媽才攙著老安人沒走出三步遠呢!

    賀麗芳依舊是拽著一弟一妹,正吩咐著胡媽媽:「要些熱水給太太。」見這實在是不成樣子,自己跳了出來:「爹,我來吧。」

    賀敬文很想就這麼不管了,可一看閨女那身高,又默默將話咽了:「你小孩子家……」

    【小孩子在這些事情上也比你頂用!】賀瑤芳心底默默吐槽,堅定地站到了姐姐一邊,對賀敬文道:「爹,阿婆不是叫你寫帖子麼?」

    韓燕娘又放心不下孩子,更放心不下賀敬文寫帖子,介面道:「老爺帖子不好寫,仔細斟酌,我還行。」說著還大喘幾口氣。這戲她會做,她母親生前身體不好,依樣畫葫蘆學一學就是了。

    賀敬文道:「帖子不用你擔心,我會寫的。」

    韓燕娘道:「老爺不知,這天下衛所,就沒有不吃空餉的。軍戶還要種田呢,能抽出來的人手不多。您得跟當地的指揮好好兒說,才能通融一二——您又不是他上司,怎麼能隨意調動人手?」

    賀敬文奇道:「你怎知道的?」

    韓燕娘歎道:「我嫁你之前家裡沒有親戚幫襯,乃是因為與舅家斷了聯繫。我舅舅是世襲的百戶啊……這裡頭的事兒,不少。」

    賀敬文聽便信了,發怒道:「豈有此理!竟吃空餉!我要參他!」

    韓燕娘這回是真的氣得喘了:「使不得!」

    張老先生也忍不住了,對賀敬文道:「東翁,你今天參了,明天他就能把人頭補齊。娘子說的是,你們不相統屬,遇著了事兒,他是該派人護送,可護送的人用不用心,就不好說了。不管您信誰的理兒,事實就在眼前。要說太平盛世,不該有流寇,可偏叫東翁遇上了不是?」

    賀敬文勉強被說服了,張老先生架著他去寫帖子去了。韓燕娘對長女招手道:「大姐兒,你來,我教你怎麼吩咐他們做事兒。」

    若是沒有波折,韓燕娘想收伏這家裡上上下下,且得再磨個一年半載。遇上了這等事兒,正是建立威信的大好時機。她的命令,經賀麗芳的口傳達下去,雖少了幾個人,做起來居然出奇的高效。

    一切整頓完畢,不過花了小半個時辰。賀瑤芳已經抓了荷包裡一把銅錢,叫何媽媽跟驛卒換了一壺好茶來,連幾個杯子一併拿了來,給韓燕娘斟上了解渴。心裡卻想,衛所如此敗壞,怨不得當年楚王能鬧那麼大的事兒。

    ————————————————————————————————

    衛所那裡來人倒是極快,這附近正有一個千戶所,千戶帶著親隨,連夜趕了過來。賀敬文一行人又驚又累,匆匆用了些飯,安頓下來便睡下了。將將睡著,就聽到有人砸門!

    賀敬文是帶著起床氣去見客的。

    張老先生人聽到聲音,也披衣而起,聽說賀敬文要見千戶,忙穿了衣裳跟著出來。頂頭遇到了賀敬文,賀敬文心情雖差,還挺關照老人家:「老先生也被吵醒了?鬧了一天也夠累的了,去歇著吧,我來應付。」

    張老先生忙說:「東翁此言差矣,我既是東翁幕僚,理應陪伴的。官場上的交涉,頂好再帶一個人,配合著來。東翁不好說的,我來說,我挑破了,東翁再接著說。這些都是師爺該做的,不然要師爺何用?」

    賀敬文氣昏了頭才有幹勁兒沖去見人,實際上,聽說要見武夫,他就有些不好。韓燕娘的母親跟舅舅斷絕來往,除了不可說的是非之外,也少不了文武之間的嫌隙。總是文人瞧不起武夫粗俗,武人看文人頭疼。

    有人陪著,那可真是好!賀敬文客氣一句:「有勞。」與張老先生一同去見這千戶。

    千戶姓李,被人從被窩裡挖出來的時候,差點要抽刀砍人。後聽說文士出身的朝廷命官差點一家都填坑裡了,嚇得連夜跑了過來——科場出來的就是一群瘋狗,還是一群會抱團的瘋狗,平時自己掐得火熱,一遇到武人,又特麼共禦「外侮」了。簡直莫名其妙!

    李千戶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事兒抹了去,否則不但湘州府知府要倒楣,他這個守衛的千戶也要吃瓜落。

    一見賀敬文他就樂了:嘿!這是個棒槌!

    老官油子走路是什麼樣兒?不急不緩,卻又將什麼都收在眼底。菜鳥是什麼樣兒?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前者整死你都不知道怎麼死的,後者死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死。

    張老先生歎息一聲,攔下了聽著個千戶陪禮道歉允諾派兵護送之後就樂得大手一揮,要將幾個流寇交給李千戶的「東翁」。

    李千戶就怕這精明師爺說話,雖然這師爺看起來,不大像旁的師爺那麼精明外露,反像李千戶小時候最怕的那個私塾先生。私塾先生說了:「還請千戶立個字據。」你把我們的人提走了,必寫回條,這是官場的規矩呀。

    李千戶眼見這事兒要留個把柄在人手裡,只得暗叫倒楣,他看到了,那個菜鳥愣頭青一臉的恍然大悟,像是要找他理論。在不能一刀劈了他們的時候,當兵的最怕跟讀書人「理論」了。李千戶一拍腦門兒:「瞧我!才睡下就聽說這裡出了事兒,趕得急了,腦子都轉不過來了。不是老先生提醒,險些誤事。」

    寫好了條子領了人,一應都是張老先生在辦。賀敬文放下心來,覺得這師爺請得真是划算極了。

    李千戶寫完了條子,十分之不開心,忍不住攛掇了賀敬文一句:「今日這事,您得跟本地汪知府通個氣兒。估摸著是流民,沒了田地,不得不……咳咳。」

    張老先生想咬死他!

    賀敬文卻認了真:「是極,待我到縣裡辦了交割,便去拜訪府台大人。」

    李千戶帶著人,開心地走了,總不能他一個人被這棒槌膈應吧?!那位汪府台,也是進士出身,自己踢斛淋尖、多收火耗、題匾收潤筆,撈錢的買賣一樣沒落下,還串通著暗中加捐賦,又收孝敬,偏偏裝個君子樣兒,說他們大頭兵粗魯野蠻,還嘲諷他「喝兵血」。

    誰還不知道誰啊?

    為了讓這個死棒槌去捶捶這老對頭,李千戶也要讓這棒槌安全抵達嘍!回去就點了一彪人馬,護送了賀家一行人往甯鄉去了。

    ————————————————————————————————

    此地離寧鄉不過兩日路程,走得急些,一天能到。時間既短,又沒什麼功夫跟小女學生交流,張老先生一路都在打盹兒。到了地頭兒,才抖擻了精神下車來,聽果兒奉了太太的命給那衛所領隊的百戶包紅包。忽聽一聲:「先生。」

    他就蹓躂到了小女學生那裡,聽小女學生悄悄地說:「好機會!」

    她所謂的好機會,乃是賀家路上遇險,此事不能壓著,必要上報一下。至少是通報了這地方並不太平,別遮著掩著。哪怕汪知府給小鞋穿,鞋小不過是擠腳磨水泡,總比一床被掩了,日後被砍頭強。當年多少地方官兒,就是因為這個,每每上報朝廷「楚地太平」,一等出了事兒,朝廷發現怎麼這麼多匪類被招攬了?

    往上一數,頭先二十年裡報喜不報憂的都被翻出來秋後算帳了。

    張老先生深以為然,趁著賀敬文還沒見汪知府的功夫,先給他下迷藥:「東翁為政一方,怎麼能欺瞞朝廷呢?」

    賀敬文道:「正是!我要具本!」

    張老先生就怕他胡說八道,同一個道理,你叫不同的人作文章,寫出來的會是千差萬別。這就是為什麼有人當狀元,有人一輩子做童生。在寫這官樣文章上頭,賀敬文就是個萬年老童生。張老先生便兜攬了這生意:「我是東翁師爺,理當為東翁分憂。東翁這幾日會有許多事的!見知府前,且要將本縣主簿等人見上一見,還要再聘一錢谷師爺……」

    賀敬文倒信這張先生,忙說:「有勞先生了。」又讓小廝去跟老安人和太太講,給老先生的份便以後多加一道肉菜。

    張老先生欣然接受了!

    前太妃卻有些不好!

    第二日,賀敬文送走了衛所的護送的百戶與兵丁,在衙裡接見縣丞、主簿等人。羅老安人與韓燕娘便見這些人家的娘子,那彭縣丞的娘子三十來歲年紀,戴著銀絲的鬏髻,因將過年,穿得很是喜慶,玫瑰紫團花的立領褙子,還吊著灰鼠領子,襯著面如滿月。

    說話也很痛快:「太太的敕命快也得過了年才能下來,要隨縣父母去王府拜見,怕是不及著品裝了。就穿正經的大衣裳,戴髻子就行了。那王府很是和氣的,又得宮裡看顧,能走得近些且有好處呢。前頭調走的那位張父母,可不就是事王頗謹慎?」

    賀瑤芳被繼母帶在身邊兒,猛聽得這句話,不由悲憤萬分:【你娘!到了藩王封地上做縣令,當然要拜一拜地頭蛇啦!反王是那麼好拜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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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9:00 AM

第42章 官場呆菜鳥

    前太妃目下最怕的就是聽到「楚王」二字,可偏偏「楚王」兩個字就是不放過她。她想的是,「如何躲開與楚王的關係」,現實卻是,她爹娘必得往楚王那裡走一遭不可。朝廷官員,是不須與藩王如何親厚,甚至與藩王太親厚了,反會有嫌疑。

    可楚王他不一樣!

    你要對楚王不夠恭敬了,皇帝臉上還不太好看,保不齊要記你筆小帳,說你給他丟臉了。賀敬文還有一樁短處——他是舉人出身,若是進士出身,還要更牛氣些,給不給楚王面子,都不好拿他怎麼樣。若是舉人出身,天生就比進士矮一截兒,有些事情上頭,就沒有那麼多人愛幫他說話了。

    說穿了,一句話,這回他是拜也得拜,不拜也得拜。

    賀瑤芳原本在韓燕娘腿上坐著的,聽了彭家娘子這一聲兒,整個人都萎了。韓燕娘見她沒了精神,只道是小孩子長途跋涉還沒有緩過勁兒來,告一聲罪,向老安人請示了一下,便命何媽媽將她帶下去,又說賀麗芳:「大姐兒也去歇著罷,看著二姐兒一些兒。」

    賀瑤芳:=囗=!娘,我不累啊!讓我再聽一會兒啊!

    然後就被何媽媽給領走了!

    #心好累##從重生以來就沒有什麼如意的事情發生#

    此後韓燕娘、老安人與彭娘子等人說的事兒,她就一概不知了,她得應付一下親姐姐的關心。賀大姐本來就生了一副愛操心的肚腸,又有亡母臨終囑託,平素雖然表現得張牙舞爪,心裡其實住著一隻老母雞。前幾日路上遇險,更覺得世界真是太危險了,越發要珍惜眼下,關愛家人。

    扳著指頭一數,最需要擔心的就是這個妹妹了——全家數這妹妹年紀最小。

    賀瑤芳默默地被何媽媽領到自己的小院兒裡,一言不發,準備睡一覺解解悶。她姐卻過來「騷擾」她:「你怎麼啦?是冷了還是餓了?還是覺得比家裡悶?我瞧著比京裡好很多啦,京裡宅子窄裡。喂!別睡了,大冷的天兒,這會兒眯上了,一會兒吃不下午飯,晚上又睡不著了。」

    賀瑤芳正在往床上爬,聞言,也不回頭,蹬掉了鞋子,鑽進了被窩:「冷。你不回你院兒裡麼?」

    自打到了寧鄉縣,闔家上下便都搬進了縣衙裡居住。前面是衙門,有大堂、押簽房、馬房等處,後面便是賀家一家居住的地方了。過了二門,正房是韓燕娘居住,正房後頭一進院子,乃是羅老安人的居所,還帶一個小小的佛堂。東邊兒三個小跨院兒,盡南邊兒是張老先生的地盤,次後是賀敬文的書房——他現在住在書房裡,最後是賀成章的院子。西邊兒三個院子,最南邊兒的空了出來做客房,後面便是姐妹倆一人一個院子了。是以賀瑤芳說,這裡比京裡寬敞。

    賀麗芳搖頭道:「這會兒回去做什麼?剛到地方,夫子也忙呢,又沒有功課,我也懶得去看書。我又不是俊哥,以後還要考狀元。你怎麼了?是……路上嚇著了?」最後一句還說得小心翼翼的。

    賀瑤芳打起精神道:「並沒有,就是覺得沒意思,彭娘子說的話兒,半懂不懂的。」到了這兒,她才想起一件事兒來——人生地不熟的,這地方的方言,他們這一行人,就沒一個聽得懂的!哪怕是張老先生,這位老先生這輩子也沒來過這麼遠的地方。會說官話的,連蒙加猜的倒還好,本地鄉民的話……全聽不懂!連買菜都不會還價啊。

    賀麗芳道:「多聽聽就行啦,她們也會說官話的。」又笑彭娘子官話講得不好。

    賀瑤芳道:「別笑啦,聽不懂旁人說什麼,耳朵就白長了。」

    她姐姐卻不以為意:「她們總是要學官話的。不會說官話的人,到了你面前,也得慢慢兒學著呢。你以為什麼人都能到你跟前兒了麼?爹如今是知縣,這甯鄉縣裡,就他最大,你少擔心啦。聽她們說話,縣丞家、教諭家都有與咱們年紀相仿的小娘子,等混熟了,就好了。」

    賀瑤芳還在擔心著楚王的事情,依舊沒什麼精神。賀麗芳看著實在不行,對何媽媽道:「給她把熏籠抬上來靠著,拿被兒掩了,綠萼呢?也叫來,我們一道玩兒。」

    何媽媽答應一聲,跑去招呼人抬熏籠,賀瑤芳問道:「玩什麼呀?」

    「什麼不能玩?九連環、翻花繩、抽籤兒……你要不喜歡玩,咱們看小畫書。」

    賀瑤芳想了一想:「那行。」張老先生還忙著,也沒辦法跟他商量事兒。只得心不在焉地跟姐姐玩了一會兒,賀麗芳也不管她魂不守舍的樣兒,反正只要拖著她別這會兒睡著了就是功德圓滿了。

    到得晌午,一家人用過了午飯,賀敬文便說明日要啟程去往王府。韓燕娘忙問:「那須得準備些什麼呢?」她這個是真沒準備過,別說是她了,連羅老安人也不知道要準備些什麼。

    賀敬文道:「這還用準備什麼?我是朝廷命官啊!」

    韓燕娘張張嘴,想要說什麼,可她也不知道要奉上什麼。只得說:「你……哪怕是去串個門兒,也得帶點兒手信吧?」

    賀瑤芳頭一回覺得她爹這麼迂真是太可愛了!對!不要給他家送什麼禮物!這樣就很好!

    賀敬文只有在這種事情上才不負她所望,果斷地拒絕了韓燕娘:「這算什麼呢?不好結交藩王的。」

    前太妃感動得快要哭了,就是這樣!

    韓燕娘也快哭了,怎麼就攤上這麼個丈夫了呢?眼巴巴地望向了婆婆,只見婆婆手裡捏著筷子,半晌都沒動一下,看她望了過來,還對她使眼色,那意思:你勸一勸。

    【這還要我勸吶?!您老做娘的都沒轍,我還能怎麼樣呢?】勸了,丈夫不喜,攔不住,婆婆又要不開心。韓燕娘夾在中間沒辦法,只得試著說:「老爺帶張夫子去麼?」

    賀敬文道:「嗯。」

    羅老安人坐不住了:「張先生也說不用帶禮?」

    賀敬文覺得莫名其妙:「當然啦~」

    哦,那就行了,張老先生應該不會看錯的。一桌子老弱婦孺都放下心來,開始吃飯。

    賀敬文:好像有哪裡不對,又不知道哪裡不對。

    ————————————————————————————————

    拜見藩王又不是去親戚家串門兒,賀家三個孩子都沒資格去,韓燕娘便將他們都託付給了洪氏,又命乳母們好生看顧。賀敬文囑咐兒子認真臨帖,回來要交他十張大字,對女兒們卻沒有什麼吩咐,見母親和妻子打扮好了,一甩袖兒,就下令開拔。

    賀瑤芳這一天心神不寧,萬沒有藩王見你還許你帶師爺的,別說藩王了,就是京裡一個侍郎家裡,等閒小官兒自己能進門就不錯了,跟隨的都得在外頭等著。真不知道這親爹見了楚王家的小呆子會不會看對了眼,跟人家相見恨晚,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表了什麼不該表的情,那可就壞大了!

    直等到傍晚,才聽到門上回報:「老爺回來了!」

    賀瑤芳與兄姐一道奔到了二門上等候,不多會兒,就見賀敬文與韓燕娘一左一右,摻著羅老安人回來了。

    賀敬文穿著官袍、帶著烏紗帽兒、腳上粉底小朝靴,扮相上佳,只是精神很差,差到那那烏紗帽的兩翅都像要耷拉下來的樣子,腳步也分外沉重,臉上滿是憤憤之色。羅老安人一臉的疲倦,韓燕娘的腳步也沒有平常的輕便了。

    賀麗芳見長輩們情緒不佳,左手扯一下弟弟、右手扯一下妹妹,一齊來請安。除了問好,一個字也不多說。老安人無力地道:「罷了,進去說話吧。弄點兒熱湯水來吃。」

    韓燕娘忙答應了:「我這便去廚下看看。」連頭上的髻子也不及摘,還穿著大衣裳就去了後廚。賀瑤芳抬眼見張老先生沒跟了來,輕聲問道:「夫子呢?」

    羅老安人道:「他先回去啦。」

    賀瑤芳就知道沒什麼急事兒,不然這老先生早想辦法來通氣兒了。老先生的院子,正門是沖前面衙門辦事兒的地方開的,又有一側門與賀敬文的書房相通而已。學生們上課下課,都要借道賀敬文書房所在的院子。估計以後為避嫌疑,等閒他都不會往後宅那裡去了。

    賀麗芳頂了韓燕娘的位子,一路扶著老安人往後堂歇自己。賀瑤芳陪著賀敬文說話:「爹累了吧?有茶呢。」

    賀敬文忍不住嘀咕一聲:「還喝茶呢,越喝越餓。」

    原來,他們去王府,根本就沒吃午飯!早起在衙裡用了些早點,一路晃蕩得近午才到王府。王府也有自己的事情,王爺也不是一個知縣遞了拜帖說見就見的。虧得這王爺傻,極少有事兒要他決斷,他早上起得晚,才吃完了早飯,正玩兒呢,誰都沒辦將他拉出來見人。楚王世子可暫代父職,卻又不敢如此托大。一拖二拖,賀家母子婆媳等到了午後,還沒見著正主兒。

    王府裡有茶點,三人皆不敢用,老安人與韓燕娘略咬了半塊梅花糕就放下了,賀敬文倒是喝了一盞杯,不夠還續了一盞。結果等兩盞茶迫不及待想要重見天日,才有王府內官來傳話,道是王府終於有空兒了。

    王府長史一看賀敬文的黑臉,自己也很不好意思,解釋道:「殿下就是,咳咳。」#你懂的#

    賀敬文自然是懂的,可他的的膀胱不懂,他現在走路都是夾緊了腿走的,又死要面子,不肯開口問王府「五穀輪回之所」在哪裡。等見到楚王的時候,他的臉還是黑的,腿還是夾得緊緊的。楚王見客,必得人陪,自從兒子十二歲上學成歸來,這個任務就歸了他兒子。

    楚王世子是個極斯文又乖巧的少年,身世使然,既有清貴之氣,又帶著些「我爹是傻子」的尷尬敏感。原本晾了賀敬文這麼久,他是有些過意不去的,心底卻又有一個聲音告訴他:凡來這裡的,就該知道我父是何等樣人,早該有準備的。

    一看賀敬文滿臉的不高興,再看自己親爹,還在那裡傻笑,大概是看賀敬文長得不錯,還要伸手摸這知縣的小白臉。小白臉的臉色,更難看了。楚王世子也不開心了起來,一惱親爹不體面,二惱這知縣到王府裡來擺臉子。還要代父答話。王府長史見此情況,忙對王府的宦官頭領使了個眼色。

    那老宦官扯起了嗓門兒,拖著長調子:「退————」

    這就算是拜過山門了。

    賀敬文又夾著腿出來了,在門口直跺腳地等老娘老婆。哪知這二位合了王妃的意,多聊了一會兒,等她們出來時,賀敬文已經急得頭皮發麻了。婆媳倆在王妃那裡感覺還算不錯,出來被他嚇了一跳。羅老安人就問:「你怎麼了?」

    賀敬文聲音裡帶著焦慮:「快出去說。」一手拖著一個,飛快地奔出了王府。門房那裡,張老先生正坐著跟侍衛們擺龍門陣,他見多識廣,官話也講得好,將《志怪錄》裡的見聞隨便擇了一些講來,侍衛們聽得心馳神往,還有人主動給他包了份午飯帶來:「我們當差,不能飲酒,先生多擔待。」

    張老先生吃飯喝足,講兩個故事,再關心一下侍衛們的日常生活,旁敲側擊一下王府主人的習慣,尤其感歎:「為人父母不易,為人子女亦不易。」便引得侍衛說了不少世子的事兒。譬如「千歲有這麼個兒子,真真好命,又知禮,又懂事。」、「每見王爺……咳咳,愁得跟什麼似的。」、「小時候,見著那樣兒,小臉都漲紅了。」、「聽說,以前急得直哭。」

    張老先生接觸得最多的,便是這樣的小孩子,聽了幾句,暗暗分析這是哪一類。有些人,平時老實不吭氣兒,那不是真的性情平和,是壓著呢。不知道什麼事兒挑破了口子,他做出來的事兒,一般人想都不敢想。尤其在世子這麼個年紀,十幾二十歲,正是誰說都不聽的時候。要這麼看,真有個心頭好,他為這個發瘋,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跟著附和幾句,張老先生再討碗水喝,問:「我家東翁這般,早該出來了罷?該不會投了緣了吧?」

    侍衛們便笑道:「怕是在等著呢,王爺的事情,沒個準頭兒。好在你們不用常來。」

    張老先生:……挺好的,我那傻東家肯定不會樂意再來!

    傻東家正在發誓,除非必要,半步也不踏進這王府裡來。他這會兒是實在忍不住了——出城的路還長呢,尿褲子上怎麼辦?扯著一位侍衛,央人家領他去個僻靜地方方便方便。

    張老先生聽到了聲音,出來解救了他。看老先生面子上,一年輕侍衛領他到了自己等人方便之處,看他著急的樣兒,還扭頭笑了幾聲。賀敬文先是被尿憋得臉紅紅的,現在是羞得滿臉通紅。匆匆放完水,還差點濕了鞋面。

    這樣回來,要是臉色能好看,那就怪了。

    不管怎麼樣,對楚王府繞著走,那就是件好事兒。無論是前太妃,還是現師爺,對此都樂見其成。

    張老先生心情一好,便催著賀敬文去聘個錢谷師爺來。賀敬文對寧鄉兩眼一摸黑,問道:「錢谷師爺要到哪裡去尋去?先生能兼麼?薪俸好說。」

    張老先生解釋道:「錢谷師爺不止是看賬管賬那麼簡單,做慣了本地錢谷師爺的人,自有一本暗賬,比這裡縣丞主簿們對官倉都熟。」

    賀敬文大吃一驚,繼而怒道:「豈有此理!朝廷財賦等事,怎麼能落於私人之手?」

    張老先生的心情瞬間落到穀底:「噤聲!天潢貴胄還要英明神武呢,現楚王是個什麼樣子?便是東翁,會算帳?讀書人,心思在這上頭有幾個啊?」

    賀敬文勉強接受了這個可惡的現實——他是個數死早,做八股文章沒少寫一股,那就不錯了。甩手將此事交給了張老先生去辦,請他「掌掌眼,尋個合用的、憨厚的錢谷師爺來。」

    張老先生那種「虧本了」的情緒又泛了上來,當天下午拖著學生們上課,趁機對小女學生抱怨:「令尊……上輩子也這樣?」

    前太妃踮起腳尖,拍拍蹲在地上的肉墩子:「您說呢?」

    【沒反出家門你真是好修養!】

    肉墩子抹了一把臉:「明天還要去州府見府台大人呢。那府台,怎麼樣?」

    賀瑤芳苦笑道:「我哪知道這麼多?不像王府那位鬧出事兒來,我是不會知道的。還請先生多多費心。」

    【虧大發了!】肉墩子心裡嘟囔著,【再這麼操心下去,我非得瘦成竹竿兒不可。】

    賀瑤芳察顏觀色小聲說:「不是說,要救百姓于水火的麼?」

    「靠令尊麼?」肉墩子嚴肅地問。

    賀瑤芳尷尬地道:「要不,您還有旁的辦法?要是我……咱叫他落個馬,傷重回家休養也就成了,總比丟了命強。」

    對親爹下得去如此狠手,張老先生默默點了個贊,這真的是一個好辦法!他已經快想要掐死這個老闆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摸摸小女學生的頭頂:「還是,再看看吧。你,不要這麼重的戾氣,那是你父親,莫要自己後悔。再說了,你才多大?事兒還不是得我幹?終究不忍心將這一片地方丟給亂匪啊!」

    這一「看看」,就看出了一件更糟心的事兒來了——賀敬文要參他的頂頭上司汪知府!

    ————————————————————————————————

    賀瑤芳因覺得此地官員十個裡面有九個半是倒楣鬼,加上一個反逆楚王,賀敬文那人憎鬼厭狗都不待見的脾氣,放這兒正合適。沒交好的人才好呢,有好朋友,萬一跟楚王有什麼關係,那就是坑死全家。所以觀察完賀敬文的王府之行後,她就很放心地不再戳著張老先生盯緊賀敬文去拜見上官的事情。

    張老先生也是這般想的。

    萬沒想到,這上司下屬見了面兒,開始還好,獻了禮物,汪知府臉上還堆出一朵笑來。這會兒,師爺們倒是都能在場了。汪知府身邊兒跟著兩個師爺,賀敬文也帶著張先生與新聘的那位谷師爺。師爺們交換了個眼色,彼此心領神會。老闆們卻在寒暄過後抬上了杠。

    汪知府與那李千戶有些不對付,因賀敬文將流寇交給了李千戶,李千戶以此邀功。李千戶的功,便是汪知府的過。汪知府如何能快活?便說這下屬「急躁啦,怎麼能交給軍戶們呢?本府內發生的事情,當然要交給地方來辦。」

    賀敬文辯解道:「當時緊急。」

    「越緊急,腦子越不能糊塗!」

    賀敬文是個認真的人:「我並沒有糊塗!我赴任來,又沒有衙役相隨,如何拿得住匪人?」

    汪知府本是個有城府的人,卻因不曾被下屬這般頂撞過,更因賀敬文隱隱指責是他治理不力,也動了肝火。張老先生連叫八聲:「東翁!」都沒能將賀敬文的話給截斷,捂嘴又捂不上,急得借著體重的優勢,將賀敬文給壓趴在了府衙的青磚地上,抬起頭來一抹汗,還要說:「我家東翁脾氣直,在京裡容尚書也說他不像他祖父,他就是改不了。」

    這才壓住了汪知府想陰死賀敬文的心——卻也在心裡種下了仇,想著怎麼打聽著他與容尚書的關係,想辦法讓他出個大醜,在這裡呆不下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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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9:05 AM

第43章 倒楣的菜鳥

    卻說張老先生與谷師爺兩個,拖著被壓趴下的賀敬文,將他帶回了車上,賀敬文被這胖子泰山壓頂,此時覺得腰都快要斷了,還恨聲道:「我要參他!」

    張老先生頭一回覺得,小女學生的戾氣,不是沒有緣由的,他也想打斷這老闆的一雙狗腿!怎麼做舉人時只是迂腐木訥了一點,一旦做了官,就這麼傻得讓人想掐死了呢?

    谷師爺見過呆官,沒見過這麼棒槌的,用一種「我搶救過他了、我盡力了」的心態勸道:「東翁,世間少有下官參上官的。流民之弊,由來已久,並不全顧汪府台。那李千戶,也不是什麼好人。您別摻和進去。」

    賀敬文不聽,以自己做了官兒,見到不平事,如何能不鳴?必要參的。

    張老先生懶得與他理論,心說,現在在外頭不好辦,回去我再找人商量著治你!張老先生心目中合適的人選,並不是面皮嫩裡子老的女學生,而是賀家新來的主母韓燕娘。至於羅老安人,根本就不在他考慮的人選裡。親爹死了,學問是老師教的,做人的道理得看親娘,這麼多年了,老安人就把兒子給慣出這麼個德行來,以後也不用指望她了。男學生穩重有腦子,年紀太小,女學生神神叨叨的,年紀更小。

    這家人家,多虧有了這麼個新主母。

    打定了主意,張老先生還要用眼神安撫谷師爺:稍安毋躁。

    谷師爺咽了口唾沫,蔫頭耷腦地縮在了車廂的一角。他的體型與張老先生恰是個對照組,又黑又瘦,師爺算是個肥稱差使,那薪水也沒能把他養得白胖了——長得很有一點本地窮苦人的特色。他身上穿一件褐色的直綴,戴一頂黑色萬字巾,一身都是暗身,愈發顯得小小的一隻。心裡想:如果下一任縣太爺跟這位一樣大方就好了。

    賀敬文還在呻吟,因是被張老先生的體重給壓趴下的,上了車之後,雖則張老先生肉厚體軟靠起來舒坦,也要離他遠遠的。車子統共那麼大,遠了張就近了穀。谷師爺的臉更苦了,也回張老先生一個眼色:晚上找你詳談。

    兩個人精兒的眼神交流只在一瞬,快得賀敬文來不及察覺,猶自恨恨:「這樣的人居然是兩榜出身、朝廷命官!君子行裡怎麼混進這等小人來了?我必要剔他出去。」

    谷師爺隱諱地翻了個白眼,心說,朝廷上君子也不少,可惜沒一個像你這麼傻的。真以為傻子能當君子吶?!傻子活不到能當君子就被人弄死了你知道嗎?還踢人呢,你個舉人出身的,要幹進士?你知道自己的斤兩麼?

    再看張先生一眼:就這還能挽救?

    張老先生閉目搖頭:等著吧。不讓他吃點兒苦頭,對不起我這陣子受的罪!又擔心賀敬文叫嚷得人盡皆知,還要哄他:「古之賢臣,上疏君王,從未有叫嚷得人盡皆以邀名的。與君議事,皆密之。」好容易堵得他不叫嚷了,又覺得腰疼,呻吟不止。

    一路便在這「東翁」哼唧,師爺無聲交流中度過。到了寧鄉縣,天色已晚,谷師爺在此地安家,自回家吃飯去了。臨行前,張老先生握了一下他的手,谷師爺悄聲回了一句:「用過晚飯我尋前輩說話去。」

    張老先生道:「那我就備酒等著了。」

    「茶,有茶就行,喝酒說不清。」

    一時分別。

    張老先生回來之後,將人扔到書房,派人請醫生診治。自己卻請宋婆子傳話:「求見老安人與太太。」

    羅老安人與韓燕娘掐著點兒,帶著孩子等賀敬文回來開飯,猛聽說請了大夫來,都擔心不已。聞得張老先生求見,羅老安人也不撚數珠兒了,忙說:「快請。」待見著了張老先生,也不等問好,先問她兒子怎麼了。

    張老先生裝作十分焦急的樣子,進來也不提賀敬文是被他給壓壞的,只說:「安人,令郎傷是小事,另一件才是大禍事。」

    羅老安人嚇了一跳,數珠兒落在了膝上:「什麼?他?他能闖多大的禍?」羅老安人理智上對兒子有著相當客觀的評價:不頂用。既然沒什麼大用,自然就闖不出什麼大禍來。

    張老先生一五一十將事兒說了,對老安人道:「參奏上官,原本就是一件忌諱的事兒。哪怕處置得宜,也要留下話柄來,依我之見,東翁此事,未必能處置得宜。」就差直說你兒子那腦子沒辦法善後了。

    老安人拍了兩下膝蓋:「我怎麼說?我怎麼說?他就是一根筋!先生,可有辦法?」

    張老先生道:「奏本還不曾寫好,如今東翁扭傷了腰,倒是件好事了。養傷的時候,總能安份一點。還請安人勸一勸,讓他不要魯莽。」揭露醜惡的事情是好事兒,張老先生也會支持的,前提是——賀敬文的智商能夠處理這件事情,否則就等著被汪知府以及汪知府抱團的那些人掐死吧!

    羅老安人道:「他那個強種,現又做了官,我有什麼辦法?!」

    張老先生深吸一口氣,並不接這茬,只說:「我們做師爺的,聽命行事,東翁有事要辦,我們給他出主意,將事辦好。今日之事,若非覺得不妥,我也不該說與安人聽來的。還有谷師爺那裡,我晚些時候還需要安撫。外面的事情,我可辦理,府上的事情,還要您拿主意。」

    老安人是個有辦法的人,客客氣氣地對張老先生道:「谷師爺那裡,委實有勞了,要酒食還是禮物,只管跟宋平說。」

    張老先生道:「不妨,有晚飯、有茶即可。若沒有旁的事,我先回去了。」半個字也沒提到韓燕娘。

    羅老安人此時才發現,孫子孫女都還在屋裡呢!原本就是聚在一起等著賀敬文回來見羅老安人,然後開飯的。忙說:「今天的事情,誰都不許說出去,聽到沒有?」三人唯唯。

    賀瑤芳心道,這老先生說了這麼多,還要與谷師爺講話,並不像是要撒手不管的樣子,他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阿婆未必管得了爹呀!這男人成了家、做了官兒,覺得腰杆兒硬了,大事兒上是再難聽母親的話的。家裡的事情倒是……等等!該不會是……也許……還真是!

    羅老安人下麵的舉動,證實的她的猜測,老安人自打給兒子續了弦兒,就多了個跑腿兒的。這回也是:「這個孽障!燕娘啊,你去看看他,看郎中來了沒有,要開什麼方子抓什麼藥,怎麼熬怎麼吃。看他心情好了,勸一勸,可不能犯渾吶!」

    韓燕娘:……我就知道沒好事兒!

    賀麗芳直覺得有些不安,往下瞄了一眼弟弟和妹妹,沒吱聲。賀成章過完年就八歲了,頗為曉事,只覺得這裡面有門道,卻又一時猜不出來,預備明天問一問老師。賀瑤芳卻站了出來,還沒開口就被她姐姐抓住了袖子,賀瑤芳呶著嘴掙開了:「阿婆,我也想跟娘去看看爹,怪擔心的。」

    賀麗芳暗罵一句:死巧嘴兒,這個時候往前湊什麼?這是找不自在麼?沒看著阿婆和太太臉都不是個臉兒了麼?一定有什麼古怪!

    老安人道:「哦哦,那都去看看吧。」

    韓燕娘無奈,只得帶著他們三個出去了,還要囑咐:「到了不要多言語,見了郎中不要吵鬧。」

    三人都答應了。

    ————————————————————————————————

    到了書房那裡,郎中還沒來,賀敬文還在呻吟,韓燕娘叫一聲:「老爺。」孩子們叫「爹」。賀敬文呲牙咧嘴擠出一絲笑來:「張先生也是,還叫你們過來做什麼?娘呢?」

    韓燕娘道:「娘擔心,去誦經了。」

    賀敬文故作無事地道:「我貼兩貼膏藥就好了,你們去吃飯吧。」

    還知道讓我去吃飯呢,你還真是不賴!韓燕娘道:「你那腰,我來看看。」說便上前揭開了他身上的被子,一看,青了一大片。伸手戳戳,滾燙。賀敬文直抽氣:「皮、皮外傷。」

    韓燕娘點頭道:「是呢,發出來了,那就不是內傷,將養些時日就好了。」

    說話間,郎中也到了,韓燕娘忙攬了兒女往屏風後頭躲了,由宋平引了郎中來。那郎中本地人,並不會官話,說的話兒宋平半懂不懂的,兩人都急了一頭汗。韓燕娘命果兒出去說:「請郎中開個方子不就結了?」又記下來,必要買雇兩個聽得懂官話的本地丫頭僕婦才好。

    郎中開的方子也都在理,皆是活血化淤的。韓燕娘家裡有個久病成瘋的老娘,父親也是病故,於醫理上是粗通,掃了一眼見沒什麼問題,對宋平道:「快過年了,藥不好配。看家裡有常備的藥,合用的拿來配了,不合用的再去外頭藥鋪子裡抓。」

    又對賀敬文道:「我先將孩子們送去吃晚飯,大冷的天兒,他們還小,禁不得凍餓。命廚下給老爺做些熱湯水。」

    賀麗芳心道:可是奇怪,如何不勸?

    賀瑤芳卻為親爹擔心:被婆婆算計了出頭來當惡人,又見丈夫這麼個樣子,心裡憋著火兒呢。越憋,火氣只會越大,不會憋熄掉,不知道發作起來會是個什麼樣子?娘,求饒爹一命!

    到底是前太妃的生活經驗豐富,準確地猜到了幾個人的心思。寡婦只有一個兒子,那是萬萬不能讓自己成為兒子眼裡的惡人的。哪怕兒子有錯,她也不能說得過份了,得哄著。可這錯是不能犯的,就得找個惡人來整治。張老先生估計就是猜著了這一點,才什麼都不提,只要袖手旁觀,這事就得落到韓燕娘的頭上。看來,老狐狸是打定了主意,要讓東家老實當傀儡了。

    至於老安人,賀瑤芳並不覺得她老人家的如意算盤能夠打響。做事就是在立威,韓燕娘惡人做得久了,威信自然就能樹起來。賀瑤芳可不相信這位後娘是會哭哭啼啼擺忠臣臉死諫,旁的什麼都不做的小媳婦兒。

    正好!賀家需要這樣一個人。

    仰著頭,就著燈籠與微弱的星光,恰看到韓燕娘線條變得漸漸硬朗的下頜。又想為親爹討條命了==!

    韓燕娘並沒有在兒女面前發作,好聲好氣將人送去吃飯,看著俊哥回房去睡。自己向老安人說:「傷勢看起來嚇人,其實並不嚴重,看他的樣子,今天不敢深勸,明日繼續說他。」

    老安人道:「別拖太久了,夜長夢多。」

    韓燕娘恭恭敬敬地答應了,又親自送女兒回去休息。整個過程如行雲流水,一絲兒也不見錯,賀瑤芳幾乎要以為方才只是自己看錯了。直到韓燕娘親自給她擦臉,何媽媽有些惶恐地顫著手欲上來接手巾。

    韓燕娘道:「沒事,我心裡悶,你不用管。」

    賀瑤芳很懂事地問:「娘怎麼了?不高興?」不高興是一樣的啊,你要怎麼弄我爹,告訴我一聲,成不?

    韓燕娘笑著給她擦了臉,解了頭繩梳了頭,手在被窩裡從上摸到下,一面給她脫皮襖,一面說:「沒有。就是悶了。」手上不住,動作雖輕,卻是越來越快。終於將小閨女給扒得只剩中衣,將人塞進被窩裡,掖好了被子,才長出一口氣,俯身道:「你還小呀。」

    「是呀。」

    韓燕娘一樂:「我小的時候,聽我爹念白樂天的詩,還不以為意。長大了,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現在是全明白了。」

    前太妃的知識體系十分混亂,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知道這首詩,便問:「是什麼詩呀?」

    韓燕娘一怔:「人生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也罷,你們總有我呢,總不叫你們像我這般命苦……嗐,竟是叫你們倚著我了麼?還是要‘由他人’。」

    要真是個孩子,自然是不懂這句話的,因為不懂,過不幾天大概也就忘了。賀瑤芳卻不是個真孩童,對此言感觸極深,頗憐這繼母嫁了個奇怪的丈夫又遇著了這麼個精明的婆婆。再想自己,也是遇人不淑,好在她最後……

    頭一回這麼地明晰,將自己的心意理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並不想苦樂由人,誰折騰我了,我就讓他去死。我、不、認、命!上輩子沒認,這輩子也不會認!

    從被窩裡伸出兩隻胖手來,抱住了繼母的一條胳膊,前太妃:「娘——」

    「哎~」

    「娘最好了,娘一定行的。」

    韓燕娘微微一笑,將兩隻小手合在自己手裡,親了一口:「你們別怨我狠就行了。」

    「o?」賀瑤芳睜大了兩隻眼睛,神色之間十分無辜。

    韓燕娘將小閨女的胳膊塞回了被窩,摸摸她的大腦門兒:「好了,睡吧。」

    賀瑤芳默默地給她加了個油,十分期待她的行動。

    ————————————————————————————————

    這一晚,有心事的不止是韓燕娘。

    張老先生才吃完飯,飯後半盞茶還沒喝完,谷師爺就來了。張先生挑挑眉,心道,你對這縣衙可是真孰!按律,到這個時候該是宵禁的。別說縣衙裡了,就是大街上,也不能給人隨便走,偏這谷師爺就在這時候跑到縣衙裡來了。張先生立時便決定:必要將這谷師爺留下來!他在這裡就是地頭蛇!如果有可能,再問一下,原本的刑名師爺是誰,好好地將人再聘了來才好。

    至於他自己,那就更好辦了,他還是賀家的西席呢。

    兩人坐定,谷師爺也不兜圈子了,很是為難地問:「前輩……一直在東翁府裡?東翁一向如此?這般性情,可不大適合啊。」

    張老先生笑道:「適不適合,得看咱們怎麼做。」

    谷先生道:「做幕僚的好比做先生,手段高的,將那淘氣的學生也能調弄得懂事了。然而,若是天生不開竅,憑你手眼通天,也是不成的。武鄉侯,誰能說他笨呢?偏偏遇上了劉阿斗不是?」

    張老先生連連擺手:「聰明有聰明的辦法,笨有笨的辦法,誰叫咱們是吃這碗飯的呢?哪怕先主有遺言,武鄉侯又真的能取而代之麼?還不是要鞠躬盡瘁?」

    「前輩此言差矣,我是天子之臣,不過吃著這行師爺的飯而已。」谷師爺並不看好賀敬文,認為他熬不過多久,甚至想勸張前輩也準備好後路。

    張老先生也不喜歡這位東家,卻又觸動了一份情懷,必要留下來,將這叛亂的火苗掐熄了才好。若是自己現在逃了,日後真有生靈塗炭的事情發生,他是會良心不安的。是以極力勸陰谷師爺:「世上最難勸的,反而是聰明人。且留一月,如何?」

    谷師爺將身子傾向張前輩,微晃著腦袋道:「前輩這麼有把握?」

    「你我打個賭,如何?」

    「賭什麼?」

    張老先生笑得像個彌勒:「到來看龍抬頭,東翁沒再惹禍,你便依舊與我做同僚,唔,添個彩頭,我出十兩棺材本兒。若惹了禍,隨你走。」

    谷師爺在本地做慣了師爺的,也不想挪地方,張前輩能事情辦圓了,他也樂見其成。反正他是按月拿錢,多呆兩個月也不吃虧。谷師爺道:「也罷,我賺兩個錢好過年。」

    兩人擊掌為誓。張老先生便問刑名師爺。谷師爺道:「他呀,被先前那位帶走了。」

    張先生只得惋惜作罷,又留谷師爺住宿。谷師爺果然說:「晚了,我還是回去罷。」張先生笑道:「這麼冷的天,一個人走夜路怪孤單的,我尋個人陪你去。」因命自己的小廝送谷師爺回家,小廝回來,將谷師爺一路遇的什麼人,認得的告訴名兒,不認得的說其職守長相,張先生一一記下了。

    谷師爺尚不知張先生探著他的底,對他如此熟門熟路能摸進縣衙已經有些戒備了。只想等著看這先生如何擺佈這新知縣。

    不幸第二天他早早趕到了縣衙,卻被告知新縣令「水土不服」。

    ————————————————————————————————

    賀瑤芳還沒吃早飯,就聽說「老爺病了」,還怔了一下:不是傷了麼?哪裡來的病了?旋即領悟:這是要被軟禁了吧?

    悄悄看一眼韓燕娘,只見她面色如常,再看羅老安人,她雖皺著眉,也是默認了。賀瑤芳心裡搖頭,已經能猜著這兩人的角色分工了,無非是韓燕娘扮黑臉兒,壓著賀敬文不令他自由行動,更不令他寫奏本。羅老安人扮白臉,必得是一臉的不忍與無奈:你媳婦兒,我管不了。

    這樣老安人頂多是一個「軟弱慈母」,韓燕娘就是個悍婦。若真是韓燕娘要轄制這母子二人,眼下她光憑弄死幾個流寇的威信也是做不到的,母子二人總有一二忠僕,可悄悄傳遞消息。估計是羅老安人暗中縱容,令僕婦們以為老安人也怕著太太。這樣,事情做成了,韓燕娘受其謗,老安人享其利。這算盤真是絕了。

    只可惜,這戲一開鑼,怎麼演就由不得班主了,得看那唱戲的想唱成什麼樣兒。老安人示弱了,僕婦最會看人臉色,一旦叫他們覺得「太太不好惹」,日後別人在這家裡說話,可就沒有太太說話管用了。

    也不知道韓燕娘跟老安人是怎麼講的,老安人又答應了什麼,賀瑤芳只知道,這兩個女人口徑一致:「你爹病了,要靜養。」

    這是軟禁吶!

    賀瑤芳不免有些擔心。賀敬文這樣的人,撐到了最後,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要像容尚書那等高人,哄著他,怎麼哄他就怎麼聽話。要如汪知府那般壓著他,怎麼壓他怎麼反抗,打掉他滿嘴的牙,他都不帶改口的。就怕韓燕娘這一手觸了賀敬文的逆鱗,賀敬文越發強了起來,他是知縣,總不能一直不露面兒。一旦叫他得了機會,怕會作得再厲害。

    為此,她找上了張老先生,說了自己的擔憂。張老先生笑道:「小娘子既猜著了令堂要做什麼,又默許了,眼下就不要再攔著了。不要小瞧了令堂。」

    賀瑤芳憂心忡忡道:「我不是小瞧她,只是怕她小瞧了我爹的性子。說起來,哄著他說,未必不成,可誰也不能總這麼哄著,一時不慎,沒在眼眉前兒沒哄著,就要出事兒。是得下狠手來掰,我是怕她開罪了我爹,以後日子難熬。」

    張老先生道:「小娘子對令尊頗多不滿,對令堂卻是真心實意。」

    「那不一樣的,」賀瑤芳搖搖頭,「我這繼母,招人疼。你、我、我阿婆,都是在利用人家。不好。得,我這兒貓哭耗子做什麼?真個沒事兒?」

    「真個沒事兒,叫令尊靜養著就是了。」

    這一養,就養了小兩個月。

    姐弟幾個初幾天上課的時候還能偶爾聽到書房裡那裡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賀瑤芳心裡有數,覺得那是她爹在哀嚎。賀成章就住在書房的後面,聽著聲音覺得不對,有心去看看,卻被遷到了羅老安人那裡管束居住。

    到了過年的時候,賀敬文可是出現了,扶著腰,青著臉,兒女給他拜年,他也不開臉,縣丞、教諭等人來拜年,他也不開臉。縣丞問他什麼時候去州府見上官,他便推說自己「病了」,弄得縣丞、教諭都覺得他有點兒作。

    過年露了幾回面兒,他又神隱了,據說是「水土不服」還沒好,又在縣衙裡沒了消息,連生日都沒做,白收了縣丞等人許多壽禮。出了正月,要準備春耕的時候,他卻又露面了。一張臉嚴肅得緊,走路還一瘸一拐的,看得賀瑤芳都替他疼。

    可是再也沒說什麼要參誰的話了。只賀成章偶爾聽過一句:「我才不是捨本逐末,沽名釣譽。」猜之不透,拿去請教張先生。

    張先生笑道:「你先看令尊接下來會做什麼,看完了,我再與你分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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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ing9146 發表於 2015-10-16 09:07 AM

第44章 實誠的縣令

    谷師爺近來一直在擔心。他與張前輩打賭,十兩銀子在尋常百姓家算是一筆鉅款,對谷師爺來說,卻不算太肉痛。他比較關心的是賭局的結果。這位東翁如果能被調教好了,他自然是留下來最划算。打心眼兒裡,他是希望不要再有波折的。可是理智告訴他,懸!

    待見到知縣老爺,谷師爺的擔心就更嚴重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雖然不大討人喜歡,看起來還是個健康的人,現在倒像是被誰打斷了腿、養傷又沒養好了一般。谷師爺是萬萬想不到縣太爺被老婆給揍了的,猜不到原因,就只有歸因於「這個知縣不可靠」了。

    谷師爺皺著眉,向張前輩使了一個眼色:這就是您老說的成果?

    張前輩回了一個稍安毋躁的眼色:看下去。

    谷師爺心道,若是再沒什麼起色,我就不幹了,趁早尋一個有前程的官兒去。官員與師爺也是一體,官員升遷了,能帶著師爺更進一步。做知縣的師爺與做知府的師爺,身份地位也是不一樣的。前朝有位師爺,有本事而無考運,選對了東家,那東家正是前朝賢臣,平叛有功。師爺也隨著大大的有名,凱旋之後經東翁表奏,得了個同進士的出身哩。谷師爺不求那麼風光,至少求個財路通達、擴一擴人脈。現在這個不可靠的……還是算了吧。

    「不可靠」的知縣並不知道新聘的師爺正想著走人,還認真地拖著傷殘之軀出席春耕的儀式。盤算著儀式之後,將師爺們召集起來,商議著境內事宜呢。卻是賀敬文這些日子思來想去,發現自己對庶務真是一竅不通,想支使人都不知道要支使別人幹什麼去——故而有此一會。

    一年之計在於春,春耕的儀式是極熱鬧隆重的,承載了官民人等對豐收的期望。作為知縣,賀敬文須得率眾跟在紙紮的牛、犁後面,一路熱熱鬧鬧地繞城一周,至城隍廟前拜禱。再往專門演示耕種的田地裡去,扶著犁跟在春牛後頭走兩步,表示春耕開始了。次後再回到縣衙,對著早經備好的泥牛,打下敲碎它的第一鞭。等眾人一齊動手,將泥牛擊碎,圍觀的農夫一擁而上,搶去大小不等的泥牛碎片之後,再焚了紙牛,這儀式才算完。

    若是會做人的知縣,會將下屬們召集起來吃一次酒。對此,許多人都不報希望,只求他快一點放人,自己好回家吃飯。谷師爺也是這般想的。萬萬沒想到,知縣大人又一次讓他們失望了。賀敬文一正衣冠,清清嗓子:「這些日子,本縣抱恙,縣內諸事,有勞諸位了。本縣現今痊癒,正借此機會,略置薄酒,遍邀賓客,聊表謝意。」

    跟你吃飯都怕肚子疼啊!眾人牙疼地哼唧著,表示了贊同。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雖一身官袍襯得這新知縣一張小白臉兒格外俊俏,可這活似被人暴打一頓的樣子,情況真說不上是好。

    唯谷師爺滿眼詫異,悄悄問張前輩:「東翁頗曉事理了啊,這是怎麼辦到的?」

    張前輩含笑不答,反問道:「我那十兩,不用付給你了吧?」

    谷師爺道:「晚間略備薄酒,還請往寒舍一敘。」

    張前輩微笑著答允了。

    ————————————————————————————————

    因新年衙內沒有擺酒,賀敬文也不曾出來招待屬下,這一回的酒就擺得頗為豐盛。賀家頗為殷實,在京中活動跑官時花去一筆鉅資,到了寧鄉還剩下不少。這頭一回的宴席,就要辦得體面些兒。

    原本不甚樂意的縣丞、教諭等人,見這席面豐盛,也先將不滿熄了幾分。彼此使了一個眼色,教諭悄聲道:「看起來這位上峰,倒是有幾分底蘊。府台怕是要失算。」

    這幾人因長官到任不久即臥病不見人,心裡沒底,而汪知府久在此地為官,便趁著過年,齊往汪知府那裡拜年。順便討些主意,探探口風。汪知府對賀敬文正在不滿,表情便有些怪異。縣丞還有幾分猶豫,教諭已經明瞭,那位棒槌知縣怕是得罪了上官。再瞧汪知府身邊那一位刑名師爺的神情也頗有深意,教諭便遞了一眼色與師爺,待退出去之後,奉一份年禮,套幾句內情。

    這師爺也十分爽快,將賀敬文如何迂腐可厭,如何在州府跌跤摔傷,一一說了。末了意味深長地道:「府台近來有些不快,並不是對你們。」教諭迂回地道:「許是我們這位新知縣天真爛漫,家裡將他養得太好了,並非故意。」

    師爺笑著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府台正在打聽呢。」

    兩人聽了師爺的話,也明白了,若是這賀知縣沒有背景,那就等著被汪知府坑死吧。

    這湘州府的地界,算是汪知府的地盤了,內裡許多事情,都要他來牽頭。本朝開國至今已曆百年,俸祿還是國初時定的,彼時高祖固沒有刻薄百官,百多年下來,承平盛世,錢越發不值錢了。這做官兒的人,尤其是地方官兒,還要往京中送孝敬,還要養這一大群的幕僚等。若是沒有家中補貼,就得另尋門路撈點外快。此事大家心照不宣,漸成定制。所有踢斛淋尖、加收火耗、題字潤筆等,皆是尋常手段。而汪知府不愧是兩榜出身,於此三者之外,又想出許多求財的法門,在湘州全境施行。寧鄉縣在全國算不上是個上等縣,在湘州府裡,卻是個比較肥的地方。要撈錢,少了不它。這種位置上放上這麼一個人,汪知府怕是不會甘心。

    兩人聽了師爺透露出來的消息,相約不再提及此事,且看汪知府下一步要怎麼做。兩人也不是笨人,並不想上趕著為汪知府去試探賀知縣。萬一賀知縣真有背景,先倒楣的還是他們。

    今日一見,至少這賀知縣家底子厚,遇著事兒上下打點也方便,不是那麼輕易會倒的——還是再看看吧。

    彭縣丞小聲對教諭道:「這麼說,這位大人是在府台那裡扭傷了腰,不好意思說,這才偽稱‘水土不服’的?也是呆。」

    教諭皺眉道:「傷個腰,要養這許久?至今還一拐一拐的,像沒養好的樣子。有古怪!他正在壯年,有什麼傷病也好得快,莫不是又出了什麼事?」

    彭縣丞有點猥瑣地笑道:「壯年哦~沒有不傷腰的。」

    教諭也一掃深思的模樣,吃吃地笑了起來。兩個老男人湊到一塊兒笑了一陣兒,一齊抬頭看那歪在主座上的上峰。

    ————————————————————————————————

    賀敬文在主座坐定,舒服得幾乎要呻吟起來,他扭傷的腰是早就好了,可別的傷還沒好呢,又忙碌了這一上午,骨頭都要散架了。直覺得能坐下來喝一口熱茶,已是三十餘年來最幸福的事情了。

    坐正之後,賀敬文理一理官袍,正一正官帽,挺一挺腰,待要說什麼,忽然抽了抽嘴角。直起來的腰一塌,將手伸到桌子底下,揉了揉大腿——這死婆娘下手忒狠!我當初怎麼就會覺得她樸實能幹,會是一賢妻呢?哪家賢妻會囚禁丈夫,不許丈夫上疏?

    【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將角軸誥命甩她臉上!】賀敬文惡狠狠地想。

    他是怕了這個媳婦兒了。那個婆娘能殺人啊!不對,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賀敬文打不過她。雖則老安人也不贊成他衝動,卻無法將他如何,縱然下令了,自從他中了秀才,也沒有一個僕役敢於將他關到房裡不放出來。韓燕娘則不同,沒有僕人動手,她可以自己動手。

    一個是全家頂棟柱的官老爺,一個是手刃數賊的凶太太,聽哪一個的是啊?更有老安人從中默許,僕人哪怕聽到了呼救聲,也都抱著手只當沒聽到。反正太太不會弄死老爺,老爺既無性命之憂,大家大可不必擔心。

    賀敬文因此吃了許多皮肉之苦,老實說,被打得有些怕了。然而夫綱不可不振,威武亦不能屈。這個呆子渾身上下,就剩這麼點子優點——風骨。死扛著就是不肯答應韓燕娘「別闖禍」,反倒振振有詞,說自己這是上報君王、下安黎庶,指責韓燕娘婦道人家,空有蠻力卻恃勇行兇。

    哪裡知道,韓燕娘厲害的不止是拳腳力氣,還有嘴皮子。韓燕娘的一張嘴,是在無數市井廝罵裡練出來的,現在沉默寡言,只因戰無敵手。她不但精通市井語言,還跟著做秀才的爹讀過幾年書,腦子比賀敬文靈光多了。直戳了文人最脆弱的內心、最深切的渴望:「一絲實事不肯去做,只知道舞文弄墨,與訟棍有甚區別?他貪錢?你貪名!比他更壞!你要真是個好人,那就做出些實事來,叫大家看看,你是真的有本事,再參他!」

    賀敬文總覺得這話有哪裡不對,卻又想不出哪裡不對來,只氣得全身發抖,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韓燕娘猶不放過他:「做不到就說別人沒道理,你可真行啊!我算見識到了。我說我爹怎麼到死也沒混上個舉人呢,原來是沒你這般只耍嘴皮子不做正事兒吶!」

    賀敬文怒道:「胡說!胡說!」

    韓燕娘便問他:「我哪裡胡說啦?你不胡說,你講出個道理來呀!喲,聖上叫你來做縣令,叫你做禦史了麼?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婦道人家都懂的道理,你不知道吶!」

    賀敬文首次舌戰含恨敗北!

    此後數日,他總是被韓燕娘關在房裡,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叫個以前服侍的小廝都沒人答應。每日裡與韓燕娘唇槍舌箭,卻總是吵不過人家。磨得原本不大靈光的腦袋更鈍了。可更恨是,每次吵不過老婆,他要拍桌打凳,老婆便要打他。

    韓燕娘咬死了賀敬文是「做事還要挑肥揀瘦,從來做實事難、求虛名易,沽名釣譽,人所不齒。」又說「若嫌他治理得不好,你倒是將寧鄉做出個榜樣來再說他,避實就虛,算個什麼本事?你是禦史?」、「也是做爹的人了,不知道給孩子做個榜樣,要是俊哥自家不讀書,卻整日裡說某秀才學問不好、某舉人鎮日吃酒,你樂意?自己做不好,還有臉說別人吶您?」

    賀敬文總是詭辯不過她,卻又找不到自己的道理。某一日,終於在韓燕娘說:「你有本事,給我掙一軸誥命來,我才算服你。」他才算是找到回嘴的地方了,他至今猶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做個五品官兒是不成問題的!頭腦一熱,答道:「做就做,我先做了五品,再參那個汪某!」

    此語正中韓燕娘下懷,當即便說:「你我擊掌為誓!你當真能造福一方,我與你洗手做羹湯!」

    賀敬文道:「休說擊掌,便是立字據也可!」

    擊掌畢,立了字據,賀敬文終於得以解放。月餘以來頭一回出了書房的門兒,初春的陽光灑在臉上,讓他感激涕零,從來沒覺得陽光是如此的美好。憤憤回頭瞪向韓燕娘,卻悚然發現,這老婆長得還挺俊的!以前覺得她靦腆木訥,現在看來,居然是靈動鮮活!

    【真是見了鬼了,我一定是被關得久了腦子壞了!】賀敬文一瘸一倒,後面有鬼追著似的跑去見他娘,就怕他娘擔心他。羅老安人也是確實擔心他,見到他這模樣,嚇了一跳:「你這是怎麼了?」

    賀敬文雖被軟禁,吃喝不缺,卻漸漸懶得打理自己,鬍子拉茬,蓬頭垢面,衣服也皺皺巴巴,活似蹲了十天八天的大牢。見母親這樣問,又羞于說被老婆打了,十分硬氣地說:「兒無恙,極好!」此後兒女來問,他也是說「我很好!」男人的自尊心,有時候就是這麼奇妙。

    以上,便是賀敬文被老婆推到坑裡的全過程。

    只是賀敬文並不肯承認自己是被老婆坑了的,只肯說老婆見識少,他一定要用事實來教育老婆。這麼想著,賀敬文收回了手,再次挺直了腰,開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宴請下屬官吏的活動。

    十分不幸的是,他的運氣似乎並不是很好。開頭的氣氛是熱烈的,他是上官,再不討人喜歡,總有人奉承著。賀敬文有一樣好處,只要他開心了,也就很好說話。一時賓主盡歡。

    酒過三巡,卻是韓燕娘擔心他身上有傷(她揍的),怕他飲酒太過傷身,使了果兒來說:「老爺,太太說,您病才好,毋多飲酒,恐傷身。」

    賀敬文酒壯慫人膽,乜眼兒道:「婦道人家,懂什麼?!叫她少管……」聲音越來越低,終至不可聞。滿室也隨著他開口而安靜了下來,大家安靜了,他的聲音也小了,最後擠出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不喝不喝。」

    然後就命人將酒給撤了下來。

    彭縣丞等人都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改相信上司就這樣結束了酒宴!在他們的心裡,以賀敬文之迂腐,怎麼會妻子說什麼就聽什麼呢?酒宴上讓男人少喝酒,多掃面子的一件事?難道知縣也是個悍內的人?

    同樣的猜測在許多人心裡發酵著,並且越傳越離譜。

    已對賀敬文有些改觀的谷師爺卻不開心了,懼內不算是一件太壞的事情,只要男人大事不糊塗就行了。然而觀賀敬文行事,其實是有些糊塗的,糊塗又懼內,這就很不好了。悶頭喝了一口酒,谷師爺扯了扯張前輩的袖子。

    張前輩微笑道:「何如見了東翁再想其他?」

    「前輩到現在信前程光明?」谷師爺以為張前輩是個明白人,不至於做出這樣錯誤的判斷。

    張前輩索性將谷師爺扯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裡,一人一盞清茶,也不須往谷師爺家去喝酒,就先將一些底牌露給他。

    ————————————————————————————————

    谷師爺自進了張前輩的住處,眼睛就有些不夠使。單瞧這住處,說張前輩是賀知縣他爹,都有人信。賀家待張前輩委實不薄,張前輩肯出此大力,也是情理之中。可這並不是說服谷師爺的理由。

    張前輩也不賣關子,直言道:「東翁與京中容尚書家乃是世交,東翁祖上有恩于容氏。」

    谷師爺一顆心放到了肚裡,一拍桌子:「幹了!」拍完又訕訕地問,「怎麼做?便是容尚書的親兒子,若是冥頑不靈,仕途上恐也難有進益的。」

    張前輩低聲道:「不就是迂腐麼?迂腐也好,至少,不會做一些犯法的事兒,也不會有損私德。這兩樣,但凡犯了的,只要有人想整你,就沒法兒剖白了。」

    谷師爺看著張前輩紅光滿面的一張臉,十分不明白,遇上這麼個糟心的東家,他怎麼還能保持這般圓潤的狀態?「可要是人太傻,沒人坑他,他自己就能坑死自己。」

    這可真是大實話!張老先生深以為然,面上卻還要作高人狀,捋一捋鬍鬚:「遇著錯事就攔,未免太累。若是只叫他做對的事兒,不就行了?譬如說,春耕開始了,千頭百緒,只令他做這一件,不讓他有閒心做旁的,不就免得闖禍了?」

    谷師爺一思即明,點頭道:「也是,既然他呆,那就叫大家都知道他呆!是個只會辦實事兒的好呆子!說的人多了,他也就以為自己也是這樣的人了。」

    張老先生終於找到了一個深知衙門內情,又腦子沒進水的同謀,喜道:「某以茶代酒,與老弟先慶他日。」

    谷師爺道:「茶且慢喝,容我多問一句。東翁家的公子……可類其父?」

    張老先生以袖掩面,假哭兩聲:「子不類父,何其悲哉!」

    谷師爺放心了:「那便好!凡做官的,再蠢,總不想丟官,這便是有了軟肋,好調弄。最怕那等不懂事的衙內,前輩是知道的,兒子坑起爹來,那是真的要了命了!」

    張老先生道:「這個你卻放心,府上公子頗聰穎,又懂事。我是他啟蒙夫子,很知道他的脾性,沉穩有度,不戲笑,不喜遊樂。老安人鎮日理佛,太太只管家務,府上女公子也極懂事。」

    谷師爺道:「幸虧幸虧!再來一個,憑前輩說得天花亂墜,我也不敢留了。」

    張老先生聽了,打鐵趁熱,舉杯示意。谷師爺亦舉杯。兩人以茶代酒,慶祝合作愉快。

    兩人才商定事情,後面便傳出話來,道是老爺有請。兩人對望一眼,互相讓了一回,還是張老先生走在前面,谷師爺落後半步,一齊往賀敬文的書房裡去「議事」。

    賀敬文已經換了一身直綴,頭上只帶著網巾,並不著帽。閒適地坐在一張交椅上,指著下手兩張椅子對兩人道:「二位請坐。」兩人謝了座兒,張老先生先問:「東翁喚我二人來,不知有何事?」

    賀敬文拔下頭上的金簪子來搔搔頭:「我初做官,不知道這官兒……要怎麼做?」

    谷師爺一口茶險些噴了出來,張老先生已經從容地答道:「認真做。一件一件來麼。往來公文等,自有人收發,報與東翁。東翁以為教諭、縣丞等是用來做什麼?還有我二人,也願為東翁效力。」

    賀敬文舒了一口氣,又問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做出看得見的成績來呢?」

    谷師爺慌道:「東翁已為府台不喜,萬不可冒進,弄虛作假。」

    賀敬文道:「這是哪裡話?我自然是要做實事的。」

    谷師爺想了想:「那就疏一疏河道吧,本該是初冬農閒的時候,徵發了人來挖渠通河的。只是上一任知縣秋後即卸任了,這件事情就擱置了。眼下春天還好,到了夏天,管道不通,可是不妙。只有一樣不好——錢少。」

    賀敬文便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兒?」

    谷師爺道:「這裡頭的門道多,一句話兒——您走不通汪府台的路子,撥給您的錢就少,您還要照顧手下這些人,不夠使。別說參汪府台的話了,人家那兒都是有帳本兒,包管不是您能查出來的。他還得跟上頭打官司呢,譬如往戶部討這錢,戶部就能推說某處受災急用,將這筆款子拖下來。某處也確受災了,參都不好參。他拿一樣的理由搪塞你,旁的縣管道壞的比你更厲害,別人理應多分,東翁能耐他何?」

    賀敬文沉默了:「你就告訴我,現在要怎麼辦吧。」

    谷師爺心說,你要幹正事兒,好辦啊!「盯著工地吧!」

    賀敬文道:「難道我盯著工地就能變出錢來不成?」

    谷師爺道:「能叫人少克扣些。」谷師爺已經對賀敬文有了一個評估:有來歷的人。難怪這麼天真!

    既然是有來歷的人,只消做出政績來,上頭便有人提拔他。不像後臺不硬或者沒有後硬的人,需要協調各方面的關係,這個不能得罪,那個也要討好,還要顯得和光同塵。

    賀敬文也沒別的辦法,只得照著谷師爺說的做。當然,眼下還在春耕,抽不出許多人手來。他只得從頭開始,跟著谷師爺等人先勘察河道溝渠,一步步將縣內之水路都走了個遍。

    可奇異地,賀敬文居然在這裡站穩了腳跟,還頗受百姓好評。本地百姓讀書識字的少,見識高的就更少。少見縣太爺還這般勤懇的,真像是話本子裡說的好官兒。又見他生得白皙英俊,更覺得他是個好人。口耳相傳,都說他是個為官解憂的清官兒。天曉得賀敬文還什麼都沒做呢。

    然而寧鄉縣與湘州府的上層,卻漸漸傳出一些奇怪的消息來:甯鄉縣賀縣令家,夫呆、妻悍、子怪,真是吉祥的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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