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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10 AM

水合 -【五蠹】《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8-22 10:59 PM 編輯

【書名】:五蠹(五重緣)

【作者】:水合

【內容簡介】:

  五蠹,原意為蛀蟲。

  當大亂天下的外族退居關外,遺居中原的胡人備受歧視。

  美貌卻身份卑賤的胡女安眉,在意外得到槐鬼贈送的五只蠹蟲後,人生竟由此遽變。

  當名滿洛陽的苻氏長公子與一名胡女定情,這位桀驁的貴公子才明白,他與她的緣分,真是半點都不由人……

  如果短暫的一生,可以有機會體驗這五種截然不同的身份,你是否會欣然向往?

  善良美好的女子安眉自賣給別人為妻後,受盡欺凌,正欲離家出走,竟意外邂逅村中的槐樹之神,得到了他贈送的五只蠹蟲精。

  據說,這五只蠹蟲精正是韓非子所言的五種有害國家的人群象征。遇到困難時,吞下一隻便能脫離困境。

  於是,在漫漫尋夫路上,安眉借助那些蠹蟲的力量,一次次完成性格上的蛻變,度過難關,也一次次實現地位上的跨越,直至遇見命定的男子——風流刺史苻長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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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22 AM

楔子

  “槐鬼,要打一個賭麼?”

  “哎?什麼賭?賭什麼?”

  “賭信仰的淺薄、賭所謂虔誠的虛假。誰輸了,就用誰的原形做棺材。”

  “呵,拿千年神木做棺材,老柳你好大的……屍體?”

  “少說冷笑話。來吧……”



第一章

  秦州始平郡扶風縣西南的小澤村裡,安眉正趁著傍晚的片刻閒暇,將滿是傷痕的手臂泡進冰涼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勢緩和處繞了一灣清泓,正倒映出她愁苦的面龐。

  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膚色像嫩白的羊酪,五官深邃而精致;尤其是額發下一雙烏亮的眉,好似細長的新月,斜尾又微微上挑,在凝脂般嫩薄的額角流轉著青色光采——然而這樣一雙風流的眉此刻竟蹙著,眉下黝黑的眼珠猶在濃密的睫毛中惶惶發顫。

  “我要去找他……”

  喘息了半晌之後,安眉癡望著碧藍溪底流淌過的大片火燒雲,惶懼而又堅定地自言自語。

  安眉姓安,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在西域安息州的安國。

  秦地俗諺有雲:“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這裡的“狐”,也就是“胡”。這條諺語含沙射影地反映出當今漢人對胡人的仇視——從現如今的大魏朝向上追溯,中原好幾百年盡是外族橫行,二十年前天下由漢族邵氏一統,才算結束了戎狄亂華的局面。飽受欺凌的漢人在揚眉吐氣之後,對待胡人的態度就難免過激。

  就如同這句諺語——姓白姓康的胡人定居在中原,千年之後即使改姓了趙與張,他們依然還是胡人。低賤的血統,是甫一出生即被打上的標簽。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安眉的夫君,在新婚當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陽修築大興渠的徐珍。

  自二十年前入侵中原的胡人退居關外以來,大批胡商每年都會從西域的女市購入胡人少女,再千裡迢迢販到中原——貌美價廉的胡女向來是窮人家買妻的首選。

  安眉十二歲時被徐家從扶風縣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錢買下,四年來徐家老少一直拿她當勞力使喚,直到去年十六歲上,才替她開了臉與徐珍完婚。誰料抓壯丁的官差在安眉成親那天忽然降臨,結果安眉梳了頭嫁了人,卻仍舊是處子之身。這場橫禍讓脾氣古怪的婆婆深受打擊,毫無道理的將整件事也算在安眉頭上,從此更是變本加厲地使喚她。

  “討個胡女就是不吉利,”婆婆徐王氏在盯著安眉做活時,經常轉著發亮的眼珠,歪著嘴咧咧,“生辰八字又沒有,誰知是不是克喪命,尖臉薄腮狐媚眼,越長越不安分……”

  安眉逆來順受慣了,也不分辯,只任勞任怨,一心盼著徐珍能早些回來。誰知等了一年都不見音訊,只聽說大興渠上勞役是一批接一批地死,不死也因為成天泡在水裡下肢都長了蛆,多數會落個殘廢。時間一長徐王氏便料想大兒子八成已難活命,就琢磨著將安眉改配給小兒子徐寶——小叔徐寶今年才十四歲,安眉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言行中難免透露出一點來,結果一不留神頂撞了徐王氏,自然要討得一頓毒打。

  即使丈夫徐珍在離家前從沒給過她任何關愛,安眉也不願改嫁。她並不清楚自己心裡想要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她不想乖乖認命。興許尋到洛陽大興渠去,就能夠找到丈夫;哪怕要留在當地陪丈夫繼續服役,或者就近找些縫補漿洗的活做生計,日子總要好過現在罷?

  心頭一旦拿定主意,安眉便彷彿看見些微希望。她興沖沖跑下一道緩坡,迎著金秋晚風從飛舞的白荻間穿過,一口氣沖到村頭大槐樹下,虔誠地跪在樹前祈禱——那是一株千年槐樹,當它枝繁葉茂時,曾經是村中無上的神物,鄉民每年都會在樹下舉行社祭。

  去年秋天,一場怪雷將參天大樹整棵劈焦,直到今天也沒抽出新芽。村中長老認為神樹是遭了天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樹下的祭壇長幡。取消祭祀後村人也漸漸不將這棵槐樹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將枯死的大樹劈了做柴燒,平日路過哪裡肯多看一眼。村中只有安眉還惦記著這棵槐樹,時常會悄悄來跪拜禱告一番,有時挑水路過還會不死心地給樹澆點水,指望它有一天還能活過來。

  “槐神保佑,保佑我去洛陽能找到夫君;保佑我今夜出行順利……”安眉雙掌合什正念念有詞,卻見周遭天光一黯,蒼穹中無邊無際的火燒雲在剎那間湮滅,冰冷的暮色倏然而降——安眉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嚇住,好半天不敢動彈。

  就聽枯死的槐樹後突然響起一聲悅耳的笑,接著是腳步聲窸窸窣窣,似乎一個人正踏著淺草向安眉走來:“從前七嘴八舌圍著我吵,我都懶得理;如今就剩下一個信徒,我倒有興趣聽聽她求什麼了。”

  安眉瞪著從槐樹後繞出來的青衣男子,張口結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著安眉一徑地笑,安慰她道:“你別怕,我就是這棵槐樹。”

  雖然那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張口就是怪力亂神,安眉首先害怕得卻是他聽見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跟著她發現這人面相陌生並非本村人,說話聲又親切,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哎?嚇傻了麼?”

  安眉搖搖頭,方才想起剛剛這男子所說的話,一雙黑眼睛便倏然睜大,將信將疑地打量起面前男子——只見他容說﹠得清貴難言,風流神態正應了傳說中的仙人之姿,一身縐紗青衫竟找不到一絲衣縫,心中便不由又相信了幾分。

  “您是……槐神?”安眉戰戰兢兢小聲問。

  “嗯,算是吧。”那男子微微咳了一聲才點頭,“去年我跟人打了一個賭,所以原形被雷劈焦,一直在假死。說起來還要謝謝你,自從我的原形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只有你還在真心信奉我……”

  安眉怔怔囁嚅:“那……那些都是本分,應該的……”

  “哎,本大爺向來知恩圖報,你使我得了好處,我自然也會幫你。”青衣男子笑瞇瞇說罷,輕輕朝安眉吹了一口氣。

  安眉只覺得手臂一癢,低頭看時發現身上傷口盡數消失,這才徹底信服,不禁心中歡喜,惶惶向槐神一拜:“謝謝神仙大恩。小女想前往洛陽尋找夫君,還請神仙指點。”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艱險。這樣罷,我就用點道行幫你,”聽人喊神仙果然會上癮,“槐神”便轉身從假死的槐樹上扒下一塊焦黑皴裂的樹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給我出來!”

  安眉看著那槐神在樹干上撓了半天,從蛀洞裡抓出幾只蛀蟲,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樹枝,一並遞到她面前。

  “這是我身上的蠹蟲,知道什麼是五蠹麼?”

  安眉盯著槐神手中不斷蠕動的肥白蟲子,搖搖頭。

  那“槐神”便笑起來:“昔日韓非子以蠹蟲作喻,諷邦國中不事耕戰的五種敗類,分別是學者、游俠、縱橫家、患御者、工商之民。我手裡這五只蟲子,便是匯聚了這五種人的精氣,修了三百年才得個蟲身。”

  安眉不識字,也聽不懂槐神的解釋,睜眼瞎子一般茫然問道:“這些蟲子能派什麼用呢?”

  “槐神”將五只蠹蟲倒在那半截樹枝上,等它們鑽入木頭後才把樹枝遞進安眉手中:“我把這五只蟲子交給你,你平日就拿這截樹枝餵養著,若遇上不可化解的危難,就取出一隻蠹蟲來——只是用法有點惡心,你得把蟲子生吞下去。”

  說罷便有點促狹地盯著安眉眨了眨眼睛,誰料安眉卻神色不變地點點頭:“謝神仙指點。其實惡心倒也還好,三年前災荒時,我們都從柳樹上抓蝤蠐烤來吃的。”

  蝤蠐是天牛的幼蟲,沿河的楊柳樹裡長了許多,樣子肥嫩鮮白圓滾滾,也不知被哪個才子最先拿來形容美人的頸項,卻也是饑荒時災民的充饑之物。

  “柳……柳樹?!真他媽地惡心!”卻見那“槐神”臉色一白,大驚失色地捂嘴轉身,扶著槐樹顫巍巍消失在空氣裡。

  安眉捧著樹枝怔怔看著眼前的槐樹,好半天回不過神來。最後她恍恍惚惚對著槐樹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怔忡地離開。

  稍後卻聽見槐樹後響起一句涼涼地嘲諷:“你身上的蟲子叫‘有點惡心’,輪我就是‘真他媽地惡心’?被人當成神仙就是不一樣啊,是吧槐神?”

  “少,少囉嗦!”還躲在樹洞裡的槐鬼碎碎念道,“我身上的歸我身上的,可聽見有人把你肚子裡的蛔蟲烤來吃了,我就……嘔……”

  “不是蛔蟲,是蝤蠐,比你身上那些蠹蟲不知風雅了多少。說起來那些蟲子明明是自己修煉成精,你也好意思對那凡人誇口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憑它們能修煉成精?白吃白住那麼多年,當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強詞奪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氣不過我打賭打贏了呢,也不想想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蘭竹菊鴛鴦雙喜,花樣隨你挑!”

  “我就喜歡聽你說冷笑話,”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鴛鴦雙喜紋樣的。”

  “……”槐鬼相當無語。

  “對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我沒事該往哪裡晃蕩去呢?”

  這倒是槐鬼事先沒料到的狀況,然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口棺,那棺材是絕對、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看見我頭頂上那根樹杈杈沒?借你蹲。”

  “行。”勉為其難地輕輕一聲應,尾調裡竟含了點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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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24 AM

第二章

  陳留郡,崔府。

  為門生講解《春秋》直至夜半帶來的疲倦,並不能使崔太守放在心上。此刻他正趁著天光未晞,躡手躡腳穿過滿是晨露的草叢,悄悄潛入一間下人住的耳房——那裡睡著前不久剛被崔府雇傭的小廝。

  悄悄闔上門扉,崔太守的嘴角若有似無地浮起一抹笑意。借著拂曉的微光,他定睛凝視著躺在寒酸臥榻上的年輕人,悄無聲息地走上前掀起衾被一角,俯在那熟睡人的耳邊輕聲喚道:“長卿,長卿……”

  “嗯?”睡夢中的人厭煩被打擾,張開惺忪睡眼不悅地咕噥,“叫我作甚?”

  咕噥完才發現,半個月來的偽裝,已然露餡。

  苻長卿睡意頓消,懊惱地皺著眉翻身坐起,橫了崔太守一眼。崔太守毫無意外地捋著長髯,得意洋洋地笑道:“門生說府中新來的小廝常在間壁偷聽我講解〈春秋〉,又愛與他們敘論長短,每每有驚人語。我聽了他們的形容,就猜到是你,名滿洛陽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

  “崔大人與在下素未謀面,竟能將在下認出來,真是好眼力。”苻長卿披衣下地,開始動手穿衣服,手指碰上素葛夾衣時一頓,干脆將樸素的衣裳拋下,轉身從枕邊拽過一個包袱抖開,活—內裡的光華璀璨——精白團花繡紈褲、玉色花綀衫袍、秋香色紗縠裓衣,香囊佩玉纏作一團,件件都是洛陽最精美的式樣。

  苻長卿只管旁若無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點惱怒道:“苻公子隱姓埋名寄身於我門下,竊聽我論說〈春秋〉,委實狷介。”

  “對,”苻長卿揚指彈彈紗冠,回首沖崔太守一笑,“委實狷介。”

  崔太守聞言一怔,無奈地瞥了眼面前才剛弱冠的青年,老臉便有點掛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著結交之意而來,你這般使我難堪,又是什麼意思?”

  “崔大人,”苻長卿穿戴已畢,芝蘭玉樹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著晨光的笑容裡帶了點冷淡,竟似這窗外的秋陽般乍暖還寒,“您能識破我的喬裝,就該清楚,我並非抱著結交之心而來。”

  話中的坦然回絕使崔太守面色一變,氣得聲音發顫:“好,好,人道苻氏長公子精於謀算、孤高自許,崔某今日算是見識了。我原本還以為,你是個愛學問的人……”

  “在下慕名而來、盡興而去,何必結交?”苻長卿一邊談笑,一邊用右手比出個拈花的手勢,瞇著一隻眼送到崔太守面前,“何況大人您對〈春秋〉的理解,還是差了那麼點兒……”

  於是這個清晨,門生三千、在當代解詁《春秋》上擁有至高地位的崔太守,顏面碎了一地……

  留鶴山通向洛陽的唯一一條山道上,洛陽苻府的小廝、苻長公子的書童阿檀正駕著馬車信馬由韁,他歪著腦袋托著腮,嘟著嘴問躺在身後車廂中的自家公子:“少爺,您明明挺喜歡那崔太守講解的〈春秋〉,卻為何不願與他結交呢?”

  苻長卿在晃動的車廂裡掩上書卷,睨著書童腦袋上的總角淡淡笑道:“崔太守一代鴻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為官卻只做到區區一個陳留郡太守,你道是為何?”

  “因為他不羨慕世俗名利,只愛做學問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稱贊他這點,少爺難道還嫌棄他官小?”

  雖說少爺是豫州刺史,但俸祿還及不上二千石的陳留太守咧!

  “世人都稱贊他,我就要跟著稱贊了?”苻長卿嗤笑一聲,越發覺得阿檀的腦袋像頭羊羔,“因為他荒疏公事才不得仕進,現在卻要推崇他淡泊明志,我看世人才是糊塗。成天豢養一幫逃避兵役的門客幫閒、清談誤國,前朝的教訓難道還不夠慘痛麼?這樣的人說難聽點就是邦國之蠹,我肯扮作小廝去他那裡旁聽,便算是對他學問的仰慕了,至於結交——免談。”

  阿檀眨巴著眼睛拼命點頭——哎呀呀,他怎麼能忘了自家少爺的脾性呢?

  ……

  當風塵僕僕的安眉站在滎陽縣城門口的時候,她按著腰間最後三文錢,心頭隱隱浮動不安。自從逃出徐家半個多月以來,自己連趕路帶打聽,找到洛陽大興渠時並沒能見到丈夫。聽說扶風縣征來的勞役負責開鑿滎陽至陳留郡一段,她不敢遲疑立即趕往這裡,只是才剛到城門口,便已是山窮水盡。

  如今為了走動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作男兒打扮,她身上穿著小叔徐寶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額頭和雙眉,乍一看還真是個俊俏小郎。跟著清早趕豬進城的小販一道混進城門,安眉空著肚子不敢買吃食,想著該尋點活計先賺到錢,才好繼續尋找丈夫。

  天色漸漸亮起來,早市也越來越熱鬧,饑腸轆轆的安眉穿梭在人群之中,滿臉菜色的蹙眉張望,一副尋求出路的愁苦模樣全寫在臉上。

  冷不防一隻手拽住了她的褲腳,安眉嚇了一跳,慌忙停下腳步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在擺攤。

  “小爺,要玩賭骰子麼,三文錢一次。”

  安眉連忙搖搖頭:“我身上沒幾個錢,我不玩。”

  擺攤的年輕人目光一動,笑道:“小爺,只要三文錢,而且贏面很大,運氣好能賺十幾文回去呢。”

  安眉聽見能賺錢,面上略一猶豫,那擺攤少年便將骰子遞到安眉面前給她看:“你瞧,這骰子上一共六個點數,只要投出三點以上,你都是按點數贏錢。如果投出三點,就不算輸贏;投出一點和兩點,是我按點數贏錢。一次三把,你是不是贏面很大?你只要出三文錢作賭注,如果最後算下來我只贏你一個點數,還會退給你兩文錢。”

  安眉默默算著,只要投出四五六都是自己贏錢,心裡早就活動了,嘴上卻還猶豫道:“我的贏面那麼大,你還擺攤做什麼?”

  “哎,賭錢就是玩玩麼,圖個樂子,輸贏隨意。”少年聳聳肩,無害地朝安眉笑著,露出兩顆閃亮的虎牙。

  安眉咬咬下唇,便蹲著身子將僅存的三文錢送進了少年的手裡。

  “好唻!一次三把,輸贏不悔咧!”少年賊眼晶亮地將骰子在賭盅裡搖得嘩嘩作響,須臾後賭盅一開,竟是個兩點。

  安眉心中咯登一聲,臉色便灰暗了一分,誰知之後的兩把竟還是二點,安眉便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了:“這……這……”

  “輸贏不悔,小爺,祝你下次鴻運當頭財源廣開啊,”少年將手往安眉面前一攤,“給錢吧,你還欠著我三文呢。”

  “我,”安眉隱隱覺得上當,卻只能氣勢怯懦地告饒,“我沒錢,我身上統共只有這三文錢……”

  “騙誰呢?”少年把眼一瞪,扯住安眉身上的包裹作勢要打,“你出遠門身上會沒錢?”

  “別——別——我真的沒錢,”寒酸的包袱在一拉一扯中被拽開,幾件打著補丁的衣褲滑落在地上,當中還裹著些說不清用場的布帶、草紙、枯樹枝,卻的確沒有半點值錢的東西,安眉臊紅了一張臉,手忙腳亂地將地上衣物搶進懷裡,還在不停地囁嚅,“我真的沒錢,真的沒錢……”

  少年看著安眉手足無措泫然欲泣的窘樣,也只得相信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罷了罷了,晦氣的窮酸鄉巴佬!小爺我今天放你一馬,快滾吧!”

  安眉忍住啜泣,趕緊將包袱收拾了摟在懷裡,惶惶往後直退。這時她身後恰好有一輛馬車正在起行,趕車的少年慌忙勒馬吆喝道:“哎哎——你留點神!”

  安眉急忙側臉告了一聲罪,轉身沖進人群中跑遠。

  苻長卿正坐在車中啃著滾燙的餡餅,因為馬車驟然的停頓被燙到了嘴唇。他慍怒地皺起眉,掀簾看時,卻只見一個腦袋上扎著靛藍色一字巾的少年倉惶跑遠。因他生平最厭惡靛藍色,苻長卿便在心中留了印象,不悅問道:“怎麼回事?”

  “少爺,我剛都看見了,那人被走江湖的騙光了錢,還真是可憐。”阿檀沖安眉的背影努努嘴,“不過擲骰子的伎倆也騙不了幾個錢,雕蟲小技。”

  “為了蠅頭小利都會選擇作惡,可見執法鬆懈到何等地步——滎陽郡的刁民也早該被整治了,”苻長卿目光中滑過一絲陰狠,若有所思地重新啃起餡餅,低聲吩咐道,“這樣罷,今天我不出城,在滎陽多留一天。”

  阿檀自然聽命,抖動韁繩駕車緩緩離開。

  ……

  當白天的光景結束,夜幕悄然降臨,安眉縮在死巷的牆角裡躲避巡夜的官差,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她一整天都沒找到賺錢的活計,此刻身無分文、饑寒交迫,該是走投無路了吧?

  流浪的日子每一天都這樣漫長,安眉已覺得無法再忍受。當雙腳被深秋的夜寒凍僵,她終於不再遲疑,從包袱裡摸出槐神給的樹枝,瑟瑟發抖地捧到耳邊——樹枝中正隱隱發出沙沙的聲響,是蠹蟲在啃食木頭麼?

  安眉吸了吸鼻子,橫下心,攥緊樹枝往地上敲了兩下。借著明亮的月色,她看見一隻蠹蟲很快從樹枝中掉了出來,正落在地上蜷曲扭動。

  槐神是不會騙她的!安眉這樣想著,便將肥白翻扭的蠹蟲用指尖捏起,直著脖子吞進了喉嚨。她睜大眼睛瞪住夜空,感受著一隻活物一點點滑過自己的食道,死命咬著嘴唇壓制住干嘔的欲望……吞下去!吞下去!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槐神不會騙她……

  翌日朝食之後,即將離開滎陽的苻長卿正在車中閉目冥思,勻速前行的馬車卻再次被人驚擾。他的身子向前一沖,才剛剛扶穩憑幾,便聽見自家的書童已在車外揚聲大罵。苻長卿皺皺眉,望著車簾問道:“阿檀,發生什麼事了?”

  “少爺!我駕車駕得好好的,這個人忽然撞上來,又沒受什麼傷,還賴著不肯走……”

  苻長卿挑挑眉,揚手掀開車簾,只能看見坐在馬蹄間的無賴露出半個腦袋,腦袋上還繫著條靛藍色的一字巾。他心中一動,絕佳的記性便已從腦海中翻出同樣一條少見的靛藍頭巾,不禁冷笑道:“滎陽郡的刁民,真該好好整治了——阿檀,鞭子在手裡麼?”

  正與無賴糾纏不休的阿檀忽然聽見少爺在車中問話,心中就是一緊,怔忡地應了一聲:“在。”

  話音未落,一貫錢便從車廂中拋出來,嘩啦啦正落在阿檀腳邊。

  “因受騙而行騙最可恨,抽他十鞭子,記得最後一鞭須落在臉上,好令他人提防——這叫罰莫如重而必。為求生鋌而走險也算可憐,打完了再將錢給他——這叫賞莫如厚而信。”

  “是,少爺,阿檀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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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26 AM

第三章

  安眉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團柔軟的雲霧裡,她懶洋洋翻了個身,膝蓋磕上一大包硬梆梆的物事,這才痛得清醒了點。

  她只記得自己吞下了一隻蠹蟲,然後……發,發生什麼事了?安眉霍然坐起身,驚愕地看著自己遍體綾羅,覆在身上的衾被又軟又輕,也不知內裡絮得是什麼材料。

  “我,我這是在哪裡?”安眉磕磕巴巴自語,掀開被子看見放在自己腿邊的氈布包裹,好奇地打開一看,差點沒嚇昏過去。

  氈包裡是一錠一錠的銀塊,間或還夾著幾塊馬蹄金,成貫的銅錢像蛇一樣盤成一堆,安眉做夢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她看得兩眼發直,渾身篩糠般發抖,顫著手摸了摸耀眼的財寶,一顆心跳得直堵住嗓子眼兒——她,她身邊哪來這麼多錢?

  雖然眼前光怪陸離目不暇給,安眉卻驀然想起一事,她趕緊起身四下尋找,卻遍尋不見自己原先的包袱;跟著她在床榻邊發現另一隻陌生的氈包,打開看見內裡除了些精細的衣物,還有槐神給她的槐樹枝,這才鬆下一口氣。安眉將樹枝緊緊貼在心口抱住,開始謹慎地往四周打量。

  此刻她正處身於一間驛棧的客房,這個安眉可以從驛棧統一配給的銅盆銅壺上判斷出來,只是這樣舒適的客房安眉從來都住不起。那麼,自她吞下蠹蟲到醒來的期間,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安眉低下頭,再次細看自己身上的衣料。她扯開襟口,發現用來束胸的布條已被換成細軟的白綾,不禁滿足地微微一笑——看來在自己昏睡的時候,蠹蟲將她照料得很好。可是……不對!

  安眉怔怔拉下衣襟,瞪著自己肩膀上刺目的鞭痕,驚疑自語道:“哎?這是怎麼回事?”

  她飛快地檢視周身,在背上又摸到幾條未愈合的傷痕,跟著照鏡子發現自己額角上也落下道黑紅猙獰的傷疤,著實唬了一跳——好好地傷成這樣,身邊這些錢,別是不義之財吧?

  安眉不識字,早記不得當日槐神告知自己的話,什麼五蠹不五蠹的。她只知道自己走投無路時吃下了一隻蠹蟲,而那只蠹蟲確實幫自己度過了難關,眼下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靠自己小心打聽才是。想到此安眉便趕緊起身穿好衣裳,又將沉甸甸的金銀分作幾包藏好,這才貼身裝了一吊錢,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

  此刻朝食剛開,驛棧的灶房裡正是白汽騰騰,棧中小廝看見了安眉,連忙笑著招呼道:“公子這麼早就起身啦?昨天睡得不好?今天要吃點什麼?”

  安眉戰戰兢兢坐在席上張望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道:“我,我要一份熱湯面……”

  卻聽那小廝笑道:“唷,公子今天胃口不好?點得可真素淨。”

  安眉立刻漲紅了一張臉——她一年當中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湯面,剛還為這份奢侈竊喜呢,看來真是有錢都治不好的窮酸病。羞赧歸羞赧,當熱乎乎的湯面送到面前時,安眉還是憨憨地笑起來。她就著碗口吮著香濃的雞湯,不停地攪動筷子與充滿韌勁的蕎麥面條纏斗,真是越吃越開心。

  吃飽喝足後安眉走出驛棧,沿街買了點干棗杏脯,故意找了個面善的老嫗搭話:“婆婆,我生病睡了兩天,有些糊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正在曬太陽的老嫗很高興有零嘴吃,對著安眉呵呵笑道:“唷,年紀輕輕身體可要保重。今天是九月十二乙酉日吶。”

  安眉心中一算,不禁駭然。她是乙亥日夜裡吞下蠹蟲的,算來竟已過了十天!這十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安眉心不在焉地將零食送給老嫗,自己心思重重地走回驛棧,取出一小包銀錠放在榻上端詳。

  許多事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但安眉篤定槐神不會騙她——饑寒交迫的危機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所以接下來自己只要安心尋找丈夫就好,至於想不通的地方,就別再多想了吧。

  安眉低頭敲敲腦勺,才放下心事渾身一鬆,剛要吁出一口氣,卻聽門外轟然一聲巨響——幾名官差破門而入,沖上前繳下榻上的銀錠,凶神惡煞地將安眉架住:“小爺,麻煩你走一趟縣衙,有人告你呢!”

  安眉嚇得臉煞白,雙腿軟在地上直劃拉,只能被官差架著胳膊押走。她拖著哭腔一路淒淒惶惶,淚眼巴巴望著五大三粗的官差語無倫次道:“小人知罪了、小人知罪了……小人犯了什麼罪?”

  一路疾趨到縣衙,安眉不明所以地被人往堂中一丟,整個人畏縮在森森高堂中篩糠般發抖。胖乎乎的滎陽縣姜縣令在堂上一拍醒木,高聲喝道:“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安眉。”安眉結結巴巴回話。

  “你可知罪?”姜縣令不審不問,上來便是這麼一句。

  “知罪,知……什麼罪?”安眉心裡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罪可多了——比如私自逃出徐家、女扮男裝,又不明不白得了許多錢財,但不知是哪一樣讓她被逮進縣衙。

  “有人告你當街聚賭、侮辱他人,制假販假、欺謾斂財,你認是不認?”姜縣令看著安眉目瞪口呆的傻樣,才又補充了一句,“你看看告你的人,你可認識?”

  安眉聽了這話,才意識到身旁還跪著一個人,慌忙側過臉一看,竟然是當日在早市上騙去她三文錢的少年。安眉在震驚之餘委屈地低呼:“你怎麼惡人先告狀呢?”

  那少年也斜雙眼哼了一聲:“老子不告死你,誓不為人!”

  安眉渾身一顫,想不透這人為何如此刻毒。這時堂上姜縣令拍著醒木發話:“被告者安眉,還不從實招來!”

  “大人,小民不曾做過這些壞事,只是十日前小民在街市上,曾被原告人騙去三文錢,之後就不曾有過往來,小人不知他為何要告我……”

  “胡說!”那少年噌一下跳將起來,又慌忙跪下爭辯道,“你只說十日前的事,那八天前發生的事,你怎麼不說?!”

  “我……”安眉張口結舌。她委實不知八天前發生了什麼事,還能怎麼說?

  “大人,”原告少年聲淚俱下,抽抽搭搭對堂上嚷道,“您要為草民做主啊!”

  “嗯,”姜縣令點點頭,吩咐央︻道,“上物證。”

  一名官差立即把收繳來的贓物——安眉的包袱和當時從榻上繳獲的財物當堂打開,只見十來錠銀子亮晃晃引人注目,而裹在衣服裡的槐樹枝卻恰好被抖落在地上,骨碌碌一直滾到安眉腿邊。安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將槐樹枝拾起塞進了袖管。姜縣令一連看了銀錠好幾眼,才把眼珠移開問安眉道:“這些銀錠,你從哪裡得來的?”

  實際上這些銀錠只是“贓款”中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被安眉藏得極好,除非將客房拆得底朝天,否則絕無可能盡數起獲。安眉也不知道這些錢的確切來歷,支支吾吾了半晌都是在磨蹭時間:“這……這……”

  姜縣令認定安眉在賴賬,拍了醒木道:“帶人證。”

  就見堂外碎步跑進來一個人,惶惶跪地拜道:“草民荀保叩見大人。”

  “嗯,荀保,你且把你當日所見所聞,詳實道來,若有半點弄虛作假,嚴懲不貸!”

  “是。”那證人又是一拜,這才繪聲繪影、有聲有色地,將如今早已街知巷聞的樂事又描述了一遍,“草民是早市上賣鹿肉餡餅的,生意遠近有名、向來興隆。這位原告的小爺呢,從前一直占著我攤子前的一小片地方,專靠擲骰子誑騙些初進城的孱頭,混幾個小錢。八天前,這位被告的小爺卷著個包袱,拎了一貫錢找上了原告,要拿這整整一貫錢來與他擲骰子賭錢……”

  這時跪在一旁的少年惡聲惡氣插口:“我就打眼一瞧,好麼,原來是前兩天被我耍過的人又找上門來了,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知道他沒安好心你還與他賭?”姜縣令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不是因為我有把握贏嘛,”少年諂笑道,“小爺我也不是吃素的呀,那骰子做過手腳,注過水銀噠……”

  姜縣令將醒木一拍、虎目一瞪,提醒堂下原告別得意忘形。那少年趕緊收斂了嘴臉,正色道:“大人,此事一碼歸一碼,草民行騙不過是騙幾個糊口的小錢,哪裡像他這般趕盡殺絕!草民在這裡承認行騙,也是為了使大人知道,草民遭人設計、被人迫害得有多慘,大人明鑒!”

  姜縣令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望著堂下證人道:“你,繼續說。”

  賣鹿肉餡餅的荀保這才繼續道:“一般說來,這原告小爺的骰子不管怎麼丟,都只能擲出二點。所以呢,原告人都是誑那些受騙的,說投出四五六算他們贏,投出三點不論輸贏,投出一二點就算原告人贏;一文錢投一次,最後按點數算錢。然後那天,這位被告的小爺拿了一貫錢,也就是一千文,叫這位原告人當場投了一千次……”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撲在地上大喊道,“千古奇冤正在此!那天我投了一千次,次次都是六啊!大人,邪門啊!那骰子明明是注過水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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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28 AM

第四章

  “一千次都是六,確實挺邪門兒,”那姜縣令點點頭,又問安眉,“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安眉也傻眼了,喃喃搖頭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還裝傻?!你這分明是妖術!”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伸手指著安眉嚷道,“你眼珠子發紅,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術!”

  “不——”安眉驚得渾身一跳,矢口否認,“我不是!”

  如今在大魏朝鬧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翻身可就難了!好在姜縣令倒無意糾纏這點,只問安眉道:“有證人在此,訟狀上說你當街聚賭,你可認罪?”

  “……”安眉實在沒法認,只好默認。

  姜縣令小筆一勾,點著訟狀道:“至於侮辱他人,荀保,你繼續往下說。”

  “是,”荀保欣然應命,老實巴交的臉上竟也擠出一絲怪笑,“這被告的小爺贏了六千點,算下來也就是贏了六貫錢。原告當眾拿不出錢來,便罵被告人耍詐,被告的小爺就說了:‘願賭服輸!無憑無據,豈有輸了就賴人耍詐的道理?何況這骰子是你的,擲也是你擲的,我一根手指沒動,如何耍詐?再者說了,你要是斷定我耍詐,能在這裡由著我耍一千次麼?還是你心裡根本就有數,只要這骰子能擲出六點,其中就必然有古怪?你覺得擲出什麼點數才是沒耍詐?二麼?’說罷這小爺就拿起了骰子,對圍觀的眾人說:‘各位鄉親父老、鄰裡街坊,在下雖與諸位素不相識,但這位仁兄恐怕大家都面熟,他的骰子裡到底有沒有古怪,大家良心上各自有數,今日在下只是要他領個教訓——什麼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姜縣令聽到這裡,不禁接話道:“這被告人說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時證人荀保已興奮得顧不上尊卑,只顧搶話道:“大人且聽草民往下說,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處,也的確算好事一樁,缺德就缺德在,他要原告人要麼當眾掏錢,要麼就脫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聲‘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則就見官,大家都是證人。”

  原告少年這時淒然哀嚎一聲:“大人——您都不知道當時街上圍了多少人!”

  “嗯,既然沒見官,你又不會隨身帶六貫錢,看來是脫了,”姜縣令興致勃勃地想像當日情景,樂呵呵瞪了央一兩眼,“以後鬧那麼大事,要及時報知本官,知道麼?本官是一縣之長,豈能坐視?”

  ——看來真是好久沒出府與民同樂了,失察失察。姜縣令又拿起小筆一勾,對著訟狀道:“看來侮辱他人也已坐實,被告人安眉,你還有什麼話說?”

  安眉壓根沒料到蠹蟲會那樣惡作劇,已是漲紅了一張臉,結結巴巴道:“沒……沒有……”

  “那麼制假販假呢?荀保你繼續。”姜縣令很自覺地催促道。

  “這草民倒是不知,不過後來麼,”荀保仍舊興味盎然地往下說,“那時候整條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沒被擲骰子吸引過來的人,也因為看到有人脫衣服,全都聚上來了,差點沒掀翻草民的餡餅爐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後,舉起袖子嚷道:‘鄉親們,你們別笑,其實我是在痛心啊!在這爾虞我詐的世間,人與人之間坦誠相見,真是比這樣脫光衣服還要新奇少見!但是,在下深信——以誠待人,方能走遍天下,這裡我要給大家看樣東西!’說罷打開了隨身帶的包袱,裡面竟是許多人參!”

  “這人參又有什麼用?”姜縣令問道。

  “呵,這可就是這位小爺的高明之處了。原來這位爺,竟是個賣人參養榮丸的!”荀保一談及生意經,雙目便炯炯有神,“當時他亮出一張祖傳秘方,問草民借了爐子,又找了口鍋,現做了五百丸人參養榮丸,當場就賣光了!”

  “嗯,小伙子很會做生意啊,”姜縣令故作高深地沖安眉點點頭,又問荀保道,“現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販假,當時你們看出來了麼?”

  “大人,草民倒覺得那藥丸不會有假,因為被告人當時聲稱,他已經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這些也都有藥鋪老板當場作證的。”荀保又補充了一句,“不然藥丸也不會賣那麼快,草民當時還買了兩顆呢。”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又嚷嚷起來,“問題就出在這買斷人參上!”

  “這又怎麼說?”姜縣令忙問。

  “大人,就如證人所言,這人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當場做出五百顆藥丸拋售一空。可事後草民找幾個藥鋪老板都打聽過,滎陽縣城統共也沒多少人參,說是買斷,其實也只夠他當天做五百顆藥丸的分量!可是事後這人又賣了三天藥丸,天天都賣出一千多顆,試問他賣得又是什麼東西?!”那少年說著便從懷裡掏出個紙包來,打開呈給一旁的差役,“這是草民從旁人手中購得的人參養榮丸,大人請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頭擔保,這裡面半點人參都沒有!”

  坐在下首的師爺將人參養榮丸呈上,姜縣令拈起一顆嗅了嗅,中肯評價道:“味道挺像人參的。”

  “大人,味道都不像,還會有人上當麼?”一旁師爺悄聲提醒道。

  姜縣令瞪了師爺一眼,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內堂簾幃後有女子輕輕一咳。姜縣令當即虎軀一震,將驚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團未解,今日暫且退堂,明日再審!”

  可憐安眉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便已被人系進獄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審。她生平膽小怕事,頭一次吃上官司,已是嚇得失魂落魄坐立難安。惶惶捱過一夜,次日開堂問案,安眉才剛跪下,就見昨日還算和顏悅色的姜縣令突然狠狠一拍醒木,疾言厲色道:“大膽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驚,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問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著滎陽郡太守之母過七十大壽,跑到毗盧寺嘩眾取寵,假稱要為病父消災祈福,不但甘願受十鞭之苦,還傾家蕩產印了一百卷〈地藏經〉布施,結果惹得老夫人當場掉淚,收下你一卷〈地藏經〉,反倒又布施給你一貫錢?”姜縣令氣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經》,令師爺捧著送到安眉面前,“這〈地藏經〉是你從安陽書坊買的吧?我已派人查實,這一卷經文原價只值十文,結果當日老夫人一感動,在場的官家女眷也都紛紛布施,起碼五百文換你一卷〈地藏經〉。好麼,一貫錢的本錢讓你賺了少說五十貫,你這哪裡是布施,分明就是搶錢,難怪有本錢買斷滎陽縣的人參!還有這假藥,本官夫人也買了,拿水泡出來盡是屑屑渣渣,確鑿是假藥無疑。”

  安眉跪在堂下聽得滿頭冷汗,已是渾身噤若寒蟬。姜縣令將供狀一丟,狠拍醒木道:“還不趕緊認罪畫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痞笑,安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狀上,冤屈得當場抽噎起來。然而案子並沒有審結,姜縣令待安眉畫押之後,又是一拍醒木道:“鑒於嫌犯安眉行蹤可疑、手段狡詐,本官懷疑近幾年在河南滎陽一帶販賣私鹽的販子與你有暗中往來,你且從實招來,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興渠附近,都做了些什麼?!”

  “不,我沒有!”安眉驚駭得腦中嗡嗡作響——她再不濟事,也知道販賣私鹽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麼可能與私鹽販子勾結?!再說姜縣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過大興渠……她去過大興渠麼?!

  安眉心中驀然一動,一股暖流便無法扼制地滑過心田——蠹蟲去大興渠,一定是想幫她尋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會騙她,只可恨自己不爭氣,不但什麼都做不到,還將十天當中發生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安眉咬咬牙,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認下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窮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販賣了假藥,但小民從不曾與私鹽販子勾結,還請大人明察!”

  “這……”姜縣令瞥了師爺一眼,一時也拿不出證據令安眉招認。原來他們只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經去過大興渠,至於販賣私鹽一說,的確是姜縣令想嫁禍於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現,十足像一個軟柿子隨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鹽買賣的風聲特別緊,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餘,姜縣令惟恐東窗事發,才會被師爺一攛掇,想著不如將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時給刺史送點好處,再去洛陽找大舅子幫幫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師爺回望了姜縣令一眼,微微一捻翹須,目光往姜縣令手邊的簽筒上一溜,姜縣令當即心領神會,抽出兩支黑簽便扔了出去:“刁民頑固不化、咆哮公堂,給我打!”

  兩支黑簽便是十杖,衙役當即將笞杖一叉,安眉驚駭地發覺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動手褫她下裳。她面無血色的拽住褻褲,迭聲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卻在安眉掙扎時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兩眼發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後有人在安眉耳邊大聲喊話:“招是不招?”

  安眉只覺得冷汗順著額角淌進眼窩,她瞪著眼張著嘴,嘶嘶呻吟道:“我……我沒勾結……”

  “再打!”

  笞杖接二連三落下,幾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褻衣,十杖之後,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動彈不得。按律一次問審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過了今日。姜縣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著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經過哪裡時,一句私語恰巧飄進了安眉嗡嗡低鳴的耳中:“待會兒換囚衣時,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動,藏在袖中的槐樹枝便輕輕摩擦過她的肌膚,像一個隱約的暗示。

  當牢門嘩嘩落鎖,安眉趴在稻草堆裡昂起腦袋,懨懨向獄卒問道:“大哥,販賣私鹽會怎麼判?”

  “那得看你販多少,一石就夠死罪了!”獄卒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沒好氣道,“若是定了罪,起碼也要判個流放吧!”

  安眉兩眼無神地跌回草堆,緩緩從袖中摸出槐樹枝,往地上輕敲了兩下。一隻滑膩膩的蠹蟲滾落在地,安眉氣喘吁吁地將之攥在掌心,艱難地送到嘴邊;刻意忽略從掌心傳來的陣陣酥癢,她一氣將蠹蟲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壓著努力咽下喉嚨……

  隨著神智逐漸渙散,心中卻是越來越恐慌,面對難以預知的未來,安眉只能靠不斷重復的囈語來尋求安慰——槐神不會騙她,槐神不會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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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30 AM

第五章

  當安眉再一次從茫然中醒來,她的整顆心都被陣陣無力感攫住。正如槐神的許諾,她又一次在蠹蟲的幫助下度過了無法克服的難關——此刻她正睡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裡,身裹著輕暖的被褥,之前的牢獄之災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可接下來,她要面對什麼呢?

  安眉心頭隱隱約約明白,三百年蠹蟲精的能力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所以每一次隨著問題的解決,她的生活都會被全盤推翻,好比攀爬一層復一層的高塔,每一次都會到達一個超出自己能力的、與過去截然不同的高度。

  然而她的能力與見識都屬於最底層,她力不從心。

  安眉頹然歎了口氣,起身穿戴漱洗妥當,推門走了出去。

  “早啊,安師爺。”

  縣衙小役的招呼聲令安眉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她還來不及好好消化這個嶄新的稱呼,縣衙中的差役們已經從各個角落湧上前,熱情似火地圍住安眉,堆滿笑意的臉上滿是親兄弟般地熟稔:“安師爺,我們今晚去哪裡快活啊?”

  “啊?啊……”安眉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眺望見縣衙高聳的簷角,終於搞清楚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她住進了縣衙後院!

  “安師爺你怎麼臉發白?身子不舒服麼?”一名差役關切問道。

  “唔……昨天夜裡被子沒蓋好,有點傷風……”安眉支支吾吾。

  “哪裡是被子沒蓋好,”另一名差役轉身狠搡了身邊人一把,罵道,“都怪你昨天拼命狠灌安師爺,你看你干得好事……”

  那人忙委屈辯解道:“誰說是因為我?!安師爺道行那麼高,哪次沒把我們放趴下……”

  安眉縮在門邊兀自強撐,聽得是滿臉苦笑,最後終於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時徹底破功,告了聲罪退回內室。

  回到屋中按住胸口深吁一口氣,安眉跑回榻邊翻箱倒櫃,順利找到了槐樹枝與不少銀兩,卻依舊是愁眉不展。她粗略算了算,也知道自己昏睡的這些天花銷龐大,第一隻蠹蟲賺到的錢竟耗去了七八成——而自己不但成了滎陽縣衙的師爺,就連幾天前還在打她板子的差役們竟也與她稱兄道弟!這第二只蠹蟲究竟做了些什麼?!

  正當惶惶不安之際,安眉卻聽見自己的房門被人篤篤敲響,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安師爺,姜大人有請。”

  安眉渾身一震,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磨磨蹭蹭打開房門小聲問:“姜大人……找我?”

  她愣了愣,看見房門外站著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笑瞇瞇望著她點頭:“是的,姜大人請安師爺過去一道用朝食呢。”

  安眉艱澀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饑餓也頓時沒了胃口,她只能無可奈何地跟著那和氣的年輕人走,甚至不知道這人該怎麼稱呼——蠹蟲趁她昏睡時打點好了一切,卻獨獨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過廊廡來到庭中,安眉將鞋子脫在堂外台階下,登堂前不安地回頭望了那和善的年輕男子一眼,怯怯問道:“你不一起進去麼?”

  那年輕人笑著搖搖頭,一雙眼睛細細掃過安眉緊張惶恐的臉,溫聲言道:“我就待在這庭中侍奉,安師爺快進去吧。”

  安眉聽了這話,也只得硬起頭皮,孤零零一個人轉身往裡走去。姜縣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見安眉來了,很高興地招呼道:“來來來,安師爺,快坐下用飯。”

  安眉心虛地低著頭,戰戰兢兢行過禮在姜縣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舉著食案上前伺候飲食。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縣令會問出自己答不上的話。好在姜縣令似乎只記掛著盤中的鰒魚干,寂然飯畢,才抬起頭來對安眉道:“安師爺,你隨我到內室來。”

  “是。”安眉自然拒絕不得,只好怯怯低應了一聲。

  姜縣令便引著安眉走進縣衙後堂的內室,安眉跟在他身後小心地四下打量,看著屋中沒有床,案上又堆滿了卷冊,就猜想這裡是一間很闊綽的書房。姜縣令讓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轉身在壁櫃中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出一隻錦盒遞到安眉面前。

  “安師爺,你看看這個。”姜縣令神色中頗有些賣弄的嫌疑,他將錦盒蓋子一揭,得意洋洋地聽著安眉倒抽冷氣的聲音。

  那錦盒中盛著十顆瑩白渾圓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細絨布中擺放得端端正正。安眉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寶貝,一時之間看得連眼睛都移不開。

  “這是進上的北海貢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門顯貴的親戚,哪裡能弄到這個,”姜縣令自顧自說道,“想來你也已經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誰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姜縣令的大舅子是誰,不過好在姜縣令並不在意安眉的神色,只是一徑往下囉皂:“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鴻臚卿季子昂,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嘛:‘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們二人,是近幾年洛陽最出風頭的人物,因為無論樣貌、才華、門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給你看的這些貢珠,便是要拿去送給這句話裡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長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姜縣令為何要對她說這些,但接下來,姜縣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長卿這個人,心機深沉、恃才自負,很不好相與。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滎陽發現了他的行蹤。唉,這個苻長卿,整治起人來可是半點不留情面,這些年本官一直沒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現在心虛得很。不過苻長卿這人雖為官嚴酷,生活上卻是個愛奢侈靡費的人,這次有這樣稀罕的禮物相贈,不信他不心動——但本官還是需要個極細心妥帖的人去辦這件事,安師爺,本官很器重你哦……”

  安眉聽到此處,驚得舌頭都大了:“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會讓盧師爺陪著你去,這一路往洛陽有他幫襯,只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狀態,不怕苻刺史不笑納。”姜縣令遙想當日安眉從獄中出來,對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馬,仍是忍不住嘖嘖贊歎。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原來拍馬屁也是一門藝術——這門藝術可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可以鞭辟入裡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聾發聵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聽乃至被徹底洗腦,那一份充斥身心地、奇妙地、落葉歸根式地飄飄然,真是天下至為醉人的享受啊……

  “安師爺,本官相信你,可以將這件事辦到最好!”姜縣令十分鄭重地拍了拍安眉的雙肩,又轉頭沖外面喊道,“叫盧師爺進來。”

  “盧燾升見過大人。”隨著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年輕的盧師爺恭謹地入室請安。安眉在旁暗暗高興,因為總算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和身份——原來他姓盧,與自己同樣是縣衙的師爺呢!

  盧師爺卻不看安眉,只認真記下姜縣令的吩咐,表示會恪盡職守侍奉安師爺之後,才與領了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無話,直到兩人穿過後堂的廊廡,才又重新開始交談。正當和和氣氣商量到各自要准備些什麼行李時,二人卻冷不防被沖上前的衙役們團團圍住。

  “安師爺,聽說你明天要去洛陽?!晚上兄弟們可一定要為你餞行嘿!”眾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萬莫推辭,要是你悄沒聲跑了,可就真不夠意思了!”

  安眉被擠在中心畏畏縮縮,半天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一旁的盧燾升便不著痕跡地笑著為她化解:“你們這些人,餞行是假,打秋風才是真吧?”

  “盧師爺這話說得好小氣,只怕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師爺的光,”眾人訕笑道,“晚上盧師爺也一道來吧,哎,我們去哪家吃酒?縣東頭的春風酒肆好不好?”

  眾人忙不迭叫好,盧燾升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客客氣氣婉拒告辭。安眉疑惑地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心頭有些莫名地難受,卻因被眾人簇擁不得脫身,也只得無可奈何地作罷。

  回房打點好行李,到了晚間,果然就有衙役前來叫門。安眉推脫不得,只好隨身帶了一貫錢,跟衙役們一同前往縣城東面的春風酒肆。那是一家賣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烹得鹵羊頭遠近有名,每日酒幌高挑、賓客如潮,正是鶯歌燕語美酒濃,胡姬當壚笑春風。

  縣衙裡十七八個差役要了一間包廂,請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餚依次擺開,眾人齊敬安眉一杯道:“今日眾弟兄為安師爺餞行,請安師爺先盡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說了些顛三倒四的場面話,便低頭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澀的葡萄酒嗆得她直咳,好在眾人紛紛忙著喝酒吃菜,一笑便罷,也沒人留意安眉與往日的不同。

  撇開蠹蟲上身時不算,安眉在記憶中從沒喝過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淺,反正有人敬酒就乖乖喝上一杯,沒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邊專心拆著鹵羊頭,一邊聽著同伴行酒,其實心底是很開心的。從前在徐家生活窮困,一年很少能吃到好飯菜,公婆也不允許自己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這般奇遇,她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場面。安眉想著想著嘴角就悄悄笑起來,這時卻聽一名衙役高聲喝道:“陪酒的女人呢?!還不快過來!小心大爺砸了你的店!”

  安眉放下筷子,皺眉小聲勸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麼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們出來喝酒沒個女人作陪,豈不無趣至極?”

  “正是正是,安師爺,這春風酒肆的胡姬可騷了,你見了就知道!”

  “是啊安師爺,你嘗過胡姬的滋味兒麼?那可真是過癮吶!”

  安眉手一顫,一時面色無比難堪,眾人卻沒有察覺到她的尷尬,只因目光全被出現在包廂門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艷,有著紅褐色的頭發和奶白色的皮膚,兩顆碧綠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鮮的葡萄。安眉怔怔望著那胡姬的面龐,心口是一陣陣地發緊……康,康古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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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32 AM

第六章

  “奴家碧珠見過諸位貴客。”胡姬臉上端著稔熟地笑容,徑自抱著琵琶與眾人行過禮,姍姍走入席間。

  眾人嘖嘖稱歎之後,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師爺身邊去,今天可是為他餞行,哎呀你們瞧安師爺,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連忙滿臉通紅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著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邊坐定後,卻仍舊不時偷眼打量。她確信自己認識身旁的這位胡姬,她應該叫康古爾,在七年前,與自己一同從龜茲的女市千裡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爾還認識她嗎?

  安眉悄悄歎了口氣,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氳。她回憶起自己與康古爾的過去,她們跟著駝隊翻越蔥嶺、跋涉過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饑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爾愛用一把紅柳木梳為她篦頭發,她愛對康古爾唱一首突厥的兒歌……

  這時碧珠的琵琶錚錚撥響,她當著滿座賓客,輕啟紅唇用突厥語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直坐得脊背僵直,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爾在唱歌,她的康古爾用突厥語唱出了只有她們才懂的歌謠,然而安眉的雙眼卻不敢與碧珠交集,她此刻正喬裝改扮,即使能察覺康古爾在試探自己,也沒有勇氣貿然相認。

  一般說來,一個十七歲的胡女打扮成漢家少年,只要是黑髮黑眼就很難被人揭穿,因為深邃立體的五官和瘦長的身材足夠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當她戴上一字巾,寬闊的布條恰好掩蓋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態頓減、憨氣橫生。也因此康古爾這邊無法很快確認,何況二人身份懸殊,在眾目睽睽之下相認只會惹來麻煩。

  安眉雙眼正發紅,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見了,便放下琵琶問道:“客人,您喝醉了麼?”

  “啊,沒有,沒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搖頭否認。

  一旁的衙役看見了,便起哄道:“你這姑娘好不會伺候人,還不快替安師爺飲一杯,快快快……”

  安眉尷尬得連連擺手,卻見那碧珠微微一笑,當真從安眉手裡拿過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後的碧珠雲鬢花腮,醉眼斜飛,當下眾人鬧得更歡,便有人趁機涎皮賴臉道:“碧珠姑娘,你看這屋裡忒熱,不如把外衫寬去飲酒吧……”

  “哈哈哈,對啊對啊……”

  眾人的調笑聲在安眉聽來格外刺耳,她捏緊了酒杯,怯懦的性子頭一次無法按捺怒火。也許是康古爾的眼神太無助,也許是葡萄酒太烈,當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時,安眉終於啪一聲摔下杯子,趁著酒意怒罵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麼?!”

  眾衙役一時全都驚愣住,從沒見過嘻嘻哈哈的安眉發這樣大的脾氣,好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急急忙忙開口打圓場道:“哎,弟兄們也是喝糊塗了。真是,老老實實喝酒吃肉不成麼,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今天咱們是為安師爺餞行,可不能惹安師爺不高興,來來來,安師爺,小弟我敬你一杯……”

  當下攆走了碧珠,包廂中再次推杯換盞不迭。安眉紅著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漸漸地火氣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後怕,因此心虛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勸,很快十幾名衙役便東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發脹臉皮發燙,神智卻十分清明。

  這時候安眉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腦中一轉,便想著打聽些自己昏睡時發生的事,因此拿著酒杯拽過身邊人來問道:“好兄弟,我問問你,那天我是怎麼從牢裡出來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著兩眼舌頭打結道,“那天……那天不是師爺你高麼,把個姜不要臉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說,咱們縣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個玩意兒……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處的,存心把師爺你往死裡整,還是師爺你高明,曉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麼黑吃黑?”安眉卻是聽糊塗了。

  “我們也不清楚,反正師爺你回了一趟驛棧,就送了姜不要臉好多銀錢,乖乖……不得了地多,而且姜不要臉後來特別喜歡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銷,還聘請你做了縣衙的師爺。”那衙役打了個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們一開始還不忿,因為安師爺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說你花錢脫罪也就完了,怎麼還把我們的刑名師爺給整進牢裡替你背罪呢?不過後來我們都知道還是師爺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個小氣的師爺,啐!撈了油水從來不帶我們分……這次你從刑名師爺那兒訛得銀子,嘿嘿,全拿來請我們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師爺,平素是個鷺鷥腿上剔肉的主兒,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貫錢才被放出來,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被氣歪了……”在旁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師爺平日缺德事也沒少做,這次輪到他認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皺了皺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見的那位師爺,正是鼻子上長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蟲的報復。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聽著眾人繼續聒噪,借著衙役們的你來我往,她早已將他們認得八九不離十,假以時日,與這幫心直口快小奸小壞的人稱兄道弟,應該也不是難事罷。

  在春風酒肆一直喝到亥時宵禁,眾人才盡興而散。此時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過酒錢,借著淡淡地月色將醉癱的同伴搬上馬車。當馬車夫得得吆喝著駕車離開,安眉轉過身,想回春風酒肆尋找康古爾,卻意外地看見盧師爺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巷口一閃而過。

  安眉輕輕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地跟上了盧師爺。那道巷口通著一條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內正有兩個人在說悄悄話。安眉躲在巷口往裡偷窺時,恰好看見盧師爺頎長的背影,站在他對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紅襯裡的雜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著。

  安眉很吃驚,沒有想到盧師爺與康古爾會有這層隱秘的關系。只見康古爾拉著盧燾升悄悄說了好一會兒話,又湊近一步靠進盧燾升懷中,正貼在他肩頭交頸呢喃時,碧綠的眼珠恰巧與安眉窺視的雙眼相對。

  摟抱在一起的兩人立刻分開,盧燾升回過身也發現了安眉,只盯著她不說話。安眉頓時尷尬無比,怔怔望著他倆連話都說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盧燾升的手與他告了別,走出巷口時又對安眉行了個禮,方才從容離開。

  “我,我是無意中看見……對,對不起……”安眉低頭囁嚅,看著盧燾升的腳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條地縫可鑽。

  “沒事,你別說出去就好,”半晌後盧燾升歎了口氣,才與安眉肩並肩往縣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識,脫離了表面的應酬,便一直暗地裡往來。”

  安眉低著頭,臉悄悄地發紅。盧燾升看著她不安的模樣,低低笑了一聲:“老實說,之前在下對安師爺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手段,能夠在短短十天打通縣衙所有的關節?在下冷眼旁觀,一直都覺得你為人圓滑、有欠誠懇,今日才知不然。盧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請安師爺原諒。”

  安眉聽著糊塗,不禁抬頭詫異地望著盧燾升,就見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隻荷包,輕輕遞進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圍的事,我都聽她說了,謝謝你。這個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說是小時候的玩意,是干淨東西,請你別嫌棄。”

  安眉將荷包打開,一把黯淡的紅柳木梳子從內裡滑出來,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舊物驀然重現眼前,就像多年前縈繞在戈壁灘上的遙遠歌聲:“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眼一熱,鼻中一陣陣地發酸……她的康古爾!

  “謝謝,哎……”安眉唏噓一聲,破涕為笑道,“碧珠贈我梳子,盧師爺不介意麼?”

  盧燾升像是聽到了一句極為好笑的話,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還沒長全呢。”

  十四五歲可以早慧到當師爺,但早慧到當情聖,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臉紅起來,攥著梳子乖乖跟隨盧燾升往縣衙走,看見巡夜的衙役便遠遠招呼一聲。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問盧燾升:“盧師爺,你和碧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和她?”盧燾升微微歎了一口氣,悵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裡不會允許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過且過,也許有一天,我可以瞞著家裡,悄悄和她生下一個孩子……”

  攥著梳子的手倏然收緊,梳齒扎進肉裡,傳來陣陣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艱澀地低喃道:“這樣好嗎……”

  “不好又能怎麼辦,無論我多愛她,胡人女子對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還不如的存在……”盧燾升低頭道,“安師爺,請你保守這個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樂地應了一聲。

  她能明白盧師爺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爾的苦心——康古爾不會告訴任何人她是一個胡女,連盧師爺都不會告訴。一如當年用木梳細心地呵護,她在保護她。她一定以為自己已經過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給她的生活制造一分一毫地妨害。豈知她不過是,不過是……

  安眉抬頭望了眼一臉認真的盧燾升,心頭不禁一陣陣揪緊——她原本會和康古爾走同樣一條路,然而十二歲時被酒肆老板轉賣,使她擺脫了當壚賣笑的命運。可是當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個老實木訥從來不會關心她的男人,心中卻也沒有任何歡喜。

  是否她們遠離故土來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無論作何選擇,幸福都不會降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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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35 AM

第七章

  涼州刺史苻公與夫人在老僕攙扶下,雙雙走出逼仄的鹿車。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邁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著洛陽城恢弘壯觀的門樓,悠悠長歎了一口氣。

  暌違了十幾年的風物都沒變,都沒變……苻公兩眼發酸地感慨著,一低頭看見站在城門下迎接的兒子們,臉色就立刻臭起來。倒是苻夫人異常激動地走上前受過三個兒子的大禮,將他們一個一個攙扶起來,最後才停在自己最心愛的長子面前唏噓不已。

  “長卿,長卿……”苻夫人摩挲著兒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著孔雀翎大氅,一身素淨的淺藍色長袍湖水一般從襟口直瀉到鞋尖,只在腰上繫著一圍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帶,於不經意間顯出貴氣逼人。

  苻夫人滿心驕傲地贊歎不已,跟在其後的苻公卻是一臉鄙夷,他嚴肅地掃過大兒子低調的奢侈、二兒子張揚跋扈的金線繡花錦衣、小兒子胸前金光燦燦的瓔珞鎖片,還有跟隨在兒子身後的數十騎侍從,無不是金轡銀鞍高冠錦衣;再回頭看看自己又舊又小的鹿車,還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熾。

  苻長卿見父親臉色不好,曉得他心裡膈應,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對父親恭立一揖:“從涼州到洛陽,父親一路辛苦了,若有什麼教訓的話,還請回府再敘。”

  “哼。”苻公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兒子一眼,拽過夫人回身登上鹿車,啪嗒一聲將車窗闔緊,便再也不言不語。

  苻長卿漫不經心地笑笑,招呼弟弟們上馬,轉身一揚手指,數十騎鮮衣怒馬的侍從便緩緩起步,跟隨著苻公的鹿車往城中苻府而去。

  ……

  “安師爺,進城後要先找個地方休息會兒麼?”盧燾升騎在馬上關切地問。

  安眉臉上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還是趕緊辦完才好。”

  從滎陽到洛陽一百九十多裡地,騎快馬剛好一天。安眉與盧燾升騎馬走了兩天,行程還算寬裕,卻仍是差點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時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馬上跑過,但時隔這麼多年,已是根本談不上任何騎技。因為害怕被人看出破綻逞強上馬,結果落得每天下馬時雙腿都邁不了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盧燾升便打點起精神,隨著紛紛人潮一起湧進了巍峨的洛陽。不同於前一次滿面塵灰地惶惶經過,這一刻當安眉坐在馬上,極目遠眺洛陽鱗次櫛比的局坊時,心中陡然漲滿的迷惘是一種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緒——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頓飯在哪裡,不用愁晚上該去哪裡落腳,可是心頭的焦慮卻比以往更沒有著落。

  “那個苻刺史,是青齊苻氏的長公子。當年戎狄亂華,漢室大族紛紛南渡,只有為數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塢堡集結軍隊,共同抗擊胡人。青齊苻氏便是其中一支,”盧燾升與安眉一路並轡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閒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夠建立大魏,青齊苻氏功不可沒,因此苻氏族長得封河內郡公,子孫後代世襲爵位。不過最難能可貴的是,當天下平定之後,身為大司馬的河內郡公將麾下五萬部曲自動入編官軍,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後,承繼了爵位、正當盛年的苻公卻不受央↙祿大夫之職,毅然前往涼州做了刺史,期間受封使持節都督涼朔二州諸軍事,又加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領兵整治邊疆抗擊戎狄十幾年……”

  安眉聽得一頭霧水,只能縮著肩膀歎息一聲:“好厲害……”

  盧燾升笑道:“何止厲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邊疆鞠躬盡瘁十幾年,一直都只有涼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祿。聽說他近日告老還鄉,還將積年所得分贈故舊,只攜夫人與家奴回洛陽,隨行惟一車一騾而已,涼州百姓自發聚於沿途驛館,哭送了一路。”

  安眉聽了這話便問道:“今日我們要去見的苻長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這位苻公的什麼人?”

  “既然是苻氏的長公子,那自然就是這位苻公的長子咯。”盧燾升笑道。

  “哎?父子倆是一樣的官位麼?”安眉吃驚道,“這樣好奇怪。”

  “呵呵,雖說一樣是刺史,其實可差遠了。豫州刺史又不領軍,只是巡行轄內各郡縣,所授職能不外乎‘省察治狀、黜陟能否、斷治冤獄’而已。不過做刺史一向比較有前途,因為直隸於中央的御史中丞,等於是天子親信,往往在任幾年就可擢升高官。從這點也能看出聖上對這位苻公子的厚愛,”盧燾升見安眉又開始面色緊繃,便轉而說些輕松的話題,“苻公子少好文學、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精通。今年才剛二十出頭,卻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樣貌也是英俊出眾,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長卿’之名……安師爺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緊,抬頭眺望。當看見苻府門前高大的牌樓,那朱門高戶、氣派的石獅和燙金的門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燒到了最高點。她捏著懷中的槐樹枝,奇跡般找到安慰。

  別怕……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她還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懷中的樹枝,卻並不打算再去咽下一隻蠹蟲——槐神給的蠹蟲已經耗費了兩隻,在沒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輕易使用了。眼下的狀況並不算什麼大危機,她只是要去求見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後送給他一件寶貝,並致以姜大人的問候,任務就是這樣沒錯罷?

  敲開偏門遞進名刺,安眉與盧燾升在門下等了好一會兒,就見苻府的張管家和和氣氣走出偏門來,對安眉笑道:“原來是滎陽縣府的安先生,一路多辛苦了,請隨我來。”

  安眉覺得一切進展得頗順利,心裡高興,不禁便與盧燾升相視一笑。二人跟著張管家從照壁下過,一路沿著廊廡走到偏院,時值深秋各房各戶都已打了簾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記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後張管家將二人引進一間院落,脫下鞋子登堂入室後,便張羅著下人打水給他們洗手洗臉。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腳,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來的銅盆中洗過臉和手。這時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來,安眉立刻發懵,慌忙向一旁的盧燾升求救。盧燾升安撫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著他的樣子做。安眉便有樣學樣地點了面脂和唇膏,又接過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裡加了杏仁酪和麥芽糖,安眉沒喝過這樣好的東西,忙又很土鱉地呷了一大口,這時張管家恰好走進來,對安眉笑了笑說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剛從任上回來,大公子一時不得閒,只怕要勞安先生久等了。一會兒我先預備下飯菜,二位用過晚飯再說吧。”

  安眉與盧燾升面面相覷,也只得聽從這安排。

  ……

  告老還鄉的苻公在內堂中咳了一聲,看著長子又換過一套衣服才來見自己,相當的不滿:“你那件孔雀翎大氅,還有羊脂玉腰帶,是哪裡來的?”

  “是御賜的。”苻長卿頗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淺嘗了一口。

  “嗯,這倒還罷了。不過平日還是要樸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祿,穿那樣豈不惹人側目?”苻公又抬頭看了兒子一眼,繼續教訓道,“還有仲卿和幼卿兩個,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們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國……”

  苻長卿放下茶碗,抬眼望著父親道:“父親,長卿以為,安邦定國當以法為本、以吏為師,乃至富國強兵,而不是靠臣子們衣著儉樸。”

  “你這是什麼話?”苻公難以置信地瞪著苻長卿,“難道杜絕奢縱、潔身自好,還有錯?”

  “錯倒談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淺、好逸惡勞,若是為國盡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貴,反倒讓雞鳴狗盜之輩鑽營得利,試問還有多少人會恪盡職守呢?”苻長卿笑了笑,對苻公道,“時世如此。父親您在涼州做得那些好榜樣,只怕表面上誇您的人,和背地裡嘲笑您的人一樣多呢。”

  “放肆!黃口小兒竟敢出言不遜,你還當我是父親嗎?!”苻公咬牙怒道。

  “父親,當年不正是您教育長卿,所謂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後父子麼?長卿以為,您剛剛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說話,怎麼轉眼又變成父親訓兒子了?”苻長卿又端起茶碗淺嘗了一口,閒閒道,“還是說,父親您當年嚴加管束,令夫子抽斷十幾根籐條,只是想教出個唯唯諾諾的兒子麼?”

  “好好好,十幾年不見,你倒翅膀長硬了!周管家呢?那個報喜不報憂的、屍位素餐的混賬,叫他過來!”苻公氣得面色鐵青,急需要找個冤大頭發洩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書信,只知道兒子出息了,卻沒想到竟出息成這樣,現在不找周管家罵一頓還能找誰!

  “那麼,長卿還要入內問候母親,請父親先允長卿告退。”苻長卿放下茶碗行禮告辭,一舉一動皆無可挑剔。

  “快去快去,別在這裡惹我上火。”

  苻長卿被轟到母親那廂,卻是被苻夫人極致關愛。做母親的越看兒子越滿意,抓著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長卿啊,你妻孝早就滿了,是不是該續弦了?”

  苻長卿不由自主地皺起眉,口中卻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太原郭氏……各家這幾年不都沒合適的麼。”

  “那平陽季氏呢?”

  苻長卿冷笑:“平陽季氏就更不合適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著兒子,半晌後才點點頭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來有主見。對了,前些天我和你父親特意繞了點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來路過滎陽,我在那裡買了些人參養榮丸,聽說可神了。”

  苻夫人說著便從箱籠裡翻出一盒藥丸來,遞到兒子手裡。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過那裡,卻沒聽說過什麼人參養榮丸,”苻長卿拈起一顆藥丸嗅了嗅,皺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對,還是別隨便亂吃才好……”

  “這個也是最近才出名的,聽說是個路過滎陽的名醫用貨真價實的人參做的,祖傳秘方,在滎陽也只賣了三四天,我還是從別人手裡高價求購的呢,”苻夫人替兒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饒地關愛道,“一共才得了幾顆,你快服一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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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38 AM

第八章

  “滎陽郡的刁民,真該好好整治了……”苻長卿白著臉從廁中出來,表情甚是狠戾。

  書童阿檀邊伺候他換衣服,邊嘟囔道:“少爺,為什麼您能跟老爺頂嘴,卻乖乖聽夫人的話亂吃藥呢?”

  苻長卿一雙吊梢眼斜睨下來,揚手敲敲阿檀腦袋道:“你懂什麼,我與父親雖有輩分之差,卻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爭;你卻要我與母親爭什麼?”

  “原來是這樣。”阿檀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苻長卿換過衣服,又走到香爐邊拿起香盒,仔細挑選熏香。這時張管家走到堂下求見,少頃又笑呵呵進堂稟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後滎陽縣衙的安師爺遞來拜帖,現下就在偏院等著求見您呢。”

  苻長卿雙眉一蹙,不悅低喃:“滎陽縣,滎陽縣,哼。”

  “大公子您看,見是不見?”張管家瞇眼看著自家公子生氣,兀自笑問。

  “見還是要見的,”苻長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沖張管家點頭,“待會兒你安排妥當了,叫他到我堂中來罷。”

  打發走張管家,苻長卿仍是懶懶歪在內室裡——雖然答應見客,也得等上好一會兒客人才能登堂。他趁著片刻閒暇,正好吩咐阿檀幫他收書,看著自家書童踮著腳在房裡蹦蹦跳跳,心裡就覺得有趣。這時堂內婢女卻在簾下低聲道:“大公子,馮姬來了。”

  “讓她進來。”苻長卿斜倚在榻上不動,看著自己的侍妾馮令媛捧著一盅湯水來到他身邊,於是漫不經心地一笑。

  這一笑卻讓馮令媛心花怒放,她舉案齊眉,將瓷盅送到苻長卿面前撒嬌道:“苻郎,你嘗嘗看,猜是燕窩、還是銀耳?”

  苻長卿便捧起湯盅認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銀耳。”

  “錯了,是燕窩。”馮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視著苻長卿。

  苻長卿這次倒真笑開了,又喝了幾口才將湯盅遞回去:“真不錯,難為你花那麼多心思。”

  馮姬收了湯盅,明眸微睞嬌笑道:“只為苻郎一笑耳。”

  苻長卿又笑了笑,對她的殷勤不置可否。待到馮令媛離開,書童阿檀才抱著書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爺啊,把燕窩燉成銀耳味有什麼意義?還不如直接喝銀耳呢,還便宜。”

  “你不懂,婦人可憐可愛之處,正在於鮮麗而無知。”苻長卿將目光淡淡收回,冷笑著展開手中書卷,卻是心不在焉。

  ……

  與此同時,安眉卻是攥緊了拳頭,結結巴巴望著張管家:“為,為什麼還要換衣服?”

  “安先生,您這一身風塵僕僕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興。”張管家樂呵呵地取過一套白色絹紗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們家公子乖戾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辦不成。呵呵呵,這話您可別告訴他噢!嗯,這件還是大了點兒……”

  哪有這樣講究的,安眉咋舌,卻仍是乖乖將外套換過。這時張管家又道:“哎,您這一字巾也換換吧,我們家公子最討厭靛藍色。”

  “為什麼?”安眉捂住額前的一字巾,心裡有些別扭。

  “呵呵呵,這說來話長,當年苻公請了洛陽最嚴厲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頭,那個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著靛藍色袍子。”

  “喔,”聽了這話,安眉只好將一字巾也摘了,卻忽然對張管家苦笑,“那個,我戴白色的一字巾,會不會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風趣了,”張管家聞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頂如今洛陽很時興的白紗帽給安眉戴上,贊歎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風流啊!”

  安眉頗不自在地將帽沿往下拉拉,盡量遮住點眉毛,望著張管家低聲道:“我可以去見苻大人了麼?”

  “當然當然,安先生請隨我來。”張管家樂呵呵地引著安眉往外走,盧燾升作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處吃茶等候。

  安眉懷揣著錦盒,跟在管家身後稀裡糊塗走了許久,漸漸地便聞見一陣清淡的香氣。她一路與許多美麗的婢女擦肩而過,那抹說不出來的香氣卻與婢女身上散發的香味截然不同。當香氣誘人步履加快,他們匆匆走過筆直的廊廡,終於進入一座非常氣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睜大眼睛細看,先是開闊的前庭種滿碧綠的竹子,跟著過了一道門進入內庭,便有大片鮮紅的槭樹映入眼簾;堂前是白色紋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綠水都被深紅色的落葉細細碎碎半掩住,不時有赤鱗鯽魚浮出水面吞吐著紅葉。

  此刻安眉心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慶幸自己已換過衣衫,否則就真的只能自慚形穢了。

  越往裡走香氣越濃,到了堂下,安眉跟隨管家脫下鞋子,小心翼翼地從白石台階西側登堂。堂中婢女看見他們,悄悄閃入簾內通報了一聲,片刻之後便由另一位衣著更華麗的婢女張開了錦簾,請安眉入內。

  “安先生,您進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張管家對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張擺明了等著看笑話的臉,緊張得喘不過氣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腳底發飄地走進堂中,終於找到那不知名香氣的來源——做成小獸形狀的銅香爐正從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輕煙,用來安神的濃郁香味卻令安眉緊張得想尖叫。她全身繃緊,僵硬地跟著婢女又穿過一道厚重的錦簾,便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總角少年正好奇地望著她。

  “你是滎陽縣衙的安師爺?”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對著安眉睜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詫異——那總角少年盯著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額角的傷疤,眼睛真毒呢。

  “喔,請隨我來吧……”那少年終於點了點頭,在爐中茶水汩汩地微沸聲中,領著安眉走向一座精美的山水屏風。

  當安眉戰戰兢兢地繞過那座屏風,她第一次見到了苻長卿。

  大字不識一個的安眉,終於在這一刻福至心靈,明白了何為“洛中英英”。她在香氣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並不是神——這樣的人竟是活生生的,整個人的神氣就像雨後掠過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著打扮,只知道有一雙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著她,目光是那樣深邃。

  安眉覺得姜大人錯了,這樣的男子,怎麼會稀罕幾顆珍珠呢?

  苻長卿心中再一次湧起不快,他終於可以確信滎陽縣令是個庸才,竟會派個兩眼發直的繡花枕頭來見自己。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微笑道:“這位是滎陽縣的安先生吧?果然風姿清雅,真是‘東海玉樹臨赤水,花開花落年復年’啊……”

  苻長卿借著《晏子春秋》來損安眉華而不實,安眉哪裡聽得出來,兀自傻傻一拜與他見禮:“小人安眉,見過大人。”

  “安眉?”苻長卿拈著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點點頭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安眉聽出苻長卿在誇獎自己,一顆心頓時怦怦直跳,她顫著手取出懷中錦盒,俯首呈至苻長卿面前:“這是,這是姜大人的一點心意。”

  苻長卿眉毛一挑,伸手接過錦盒打開,看著內裡十顆瑩白透亮的珍珠,默然無語。安眉不敢看他微揚開的玉色長袖,慌忙抬頭找話道:“姜大人說,這個是進上的北海貢珠,如果沒有門路很難得到的。”

  結結巴巴說這話時,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謫仙的男人雙目一亮,於是她緊張不已,滿心希望這禮物能討他歡心。苻長卿果然不負安眉的期望,緩緩地、開心地笑起來。他對安眉揚揚手中錦盒,頷首道:“既然是姜縣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謝謝你,這份厚禮我非常地,滿意。”

  安眉立刻長舒一口氣,當下開心不已地對著苻長卿又是一拜:“大人滿意就好!”

  “嗯,除了這份禮物,姜縣令可還托你帶話不曾?”苻長卿喚來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著寶貝一般托著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著姜縣令交代過的話,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嗯……姜大人也沒有說什麼,就是請您平日多照顧吧。”

  “呵呵,苻某豈能愧受姜縣令的厚禮,我已經明白,安先生放心。”苻長卿將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無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棄就在我府上將就一宿罷。阿檀,你領安先生去張管家那裡,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領了命,便引著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長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頭打量安眉,終是忍不住少年天性,問安眉道:“安先生,你還記得我嗎?”

  “嗯?什麼?”安眉摸不著頭腦,怔怔反問道,“我們有見過嗎?”

  阿檀皺起眉毛,眼珠子一轉復又笑道:“我們應該沒見過,是我記錯了。”

  安眉因為阿檀是在苻長卿身邊侍奉的人,所以發自內心地想要討好他,卻又因為不會其他籠絡手段,於是在阿檀交差臨去時偷偷塞給他一錠銀子:“這個給你,隨便買些糖吃……”

  阿檀滿臉歡喜地道了謝,又對安眉揚了揚手才轉身離開,只是剛回到內庭他便立即冷下臉,將銀錠信手往水潭裡一丟,拍著手走遠:“什麼玩意兒……好俗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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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45 AM

第九章

  “哎呀呀,這吃稻粱與吃糟糠長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回滎陽的路上,安眉騎在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長卿仍是魂不守捨地歎息,“哎,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盧燾升挽著韁繩,忍不住在一旁笑話她:“這一路都聽你贊了多少遍了,你倒說說,我是吃什麼長大的呢?”

  安眉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望著盧燾升道:“你是吃黍米長大的!”

  “哈哈哈……”盧燾升聞言大笑,沖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謝誇獎,謬贊謬贊!”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認真打馬前行。

  二人轉天回到滎陽向姜縣令復命,姜縣令仔細聽過安眉的描述,很是滿意:“呵呵呵,這麼說,苻刺史他很高興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著收下的,還說肯定會照顧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興。

  姜縣令當即賞了安眉一貫錢。當安眉領著賞錢從後堂出來,自然又被差役們團團圍住,沉甸甸的賞錢當晚就化作酒肉填進了各人的肚腸,正所謂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換來親兄弟。

  糊塗的安眉就這樣過了幾天逍遙日子。當初姜縣令收下“安眉”的賄賂,又因為被她捧得高興,於是聘請她做了滎陽縣衙的錢谷師爺。現如今做官離不開幕僚,當縣令的總得有五六個師爺才辦得好公事,師爺們分別在衙中領著刑名、錢谷、征比、掛號、書啟等職。安眉就是錢谷師爺,而盧燾升則負責撰寫書啟,是姜縣令的書啟師爺。

  錢谷師爺顧名思義,就是負責主管縣衙的錢糧會計。安眉從前跟著婆婆操持家計,算賬還是會的,在去洛陽辦事的來回路上她又請盧燾升教了點常用字和算術,如今遇到難題也靠他照顧,勉強算打發了師爺的差事。

  安眉一適應生活就開始往大興渠打聽,借著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勞役中找到了來自扶風縣的勞役頭目,順籐摸瓜如有天助,她順利見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當安眉在勞役們震天的號子聲裡走進大興渠,她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泥濘的土坡,把裝滿肉餡饅頭的白布包塞進徐珍手裡。她雙唇哆嗦著,跟隨丈夫進入無人的工棚後,立刻惶惶下跪流著淚承認:“我……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丈夫徐珍將饅頭放在一邊,歪頭吐出嘴中泥末,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臉上滿是干裂的泥漿,上半身穿著骯髒單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褲腿一直擼到膝蓋以上,露出傷痕累累精瘦的小腿。這一身的襤褸與衣著整潔的安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使她越發惶恐,一邊抽噎一邊為自己辯解:“是婆婆要將我改嫁給小叔,我不願意,就跑出來了。我是為了來找你的……”

  “嗯,”這時一直面無表情的徐珍終於開了腔,他雙眼直瞪瞪盯著安眉,卻很平靜地發話,“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識字又沒錢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這麼過著吧。”

  這一句話的效果堪比一顆定心丸,安眉總算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感激地朝丈夫點點頭:“我如今,我如今在縣衙裡有了差事,他們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錢了,一定會經常來送吃的給你,你跟同村的人說說,叫他們不要對外說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問安眉為何會有這樣的際遇,只是點點頭道:“你放心,我們都有分寸。”

  安眉沒想到丈夫會這樣順從自己,真是如同做夢一般,想想都要樂得笑出來。她覺得快樂,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幾乎每一天都是快樂。縣衙的活計做熟了就不難,還能撈到油水三五不時往大興渠那裡送;縣令很和氣同僚又熱情,凡事還有盧師爺幫她;隔段日子她會借著尋歡上春風酒肆,實則是掩護盧師爺與康古爾見面,在康古爾淙淙流水般的琵琶聲裡,安眉有時會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個被安眉鐫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經全然忘記他那些深奧的開場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記得他的神氣,像雨後滑過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樣的一個人,還能再見嗎?

  然而現實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與苻刺史見面了,並且距離初見不過短短一個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氣已至,北風朔朔夾著雪花,冰涼涼襲人臉面。午後安眉去渠上看過丈夫,剛要回縣衙,卻忽然被迎面來的兩名官差攔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從衣著上辨認出來,一臉詫異地望著他們問道:“二位大哥,有什麼事麼?”

  “您是縣衙的安師爺吧?趕緊跟我們走一趟郡府,上面來人問話了,”兩名官差客客氣氣說完便將安眉挾住,手下的力道卻極為狠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安師爺,得罪了。”

  安眉整個人被震懵住,當下只能稀裡糊塗跟著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將手勁一丟,她順勢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聽到身後有人報了一句:“滎陽縣衙錢谷師爺安眉帶到——”

  安眉一怔,跟著聽見一聲淒厲地慘叫,這才心驚膽顫地抬起頭。她發現自己身旁正立著四名官差,被官差圍在當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氣昂的縣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兩名官差狠狠收緊,她身後有兩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無法掙扎,只能渾身發顫地慘叫。姜縣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烏紗,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淚淌了一臉。

  安眉渾身一顫,這時便聽見堂上醒木一響,她趕緊掉轉過臉,恰恰看見苻長卿雙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不理解一個人怎麼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見如神仙般的人,怎麼會在這一刻冷酷得像數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後,一名官差如此問滿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卻是虛弱地搖頭,發白的嘴唇囁嚅道:“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哼,”堂上傳來一聲輕哼,接著是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安師爺,你來幫著季夫人認認,這個是什麼?”

  安眉怔怔抬頭,看著郡府的刑名師爺將一隻錦盒遞到自己面前,內裡是十顆光華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驚,立刻明白是出了什麼事——苻刺史來問罪了!

  安眉不知該站在什麼立場,惟有選擇老老實實回話:“這是……珍珠。”

  “還有呢?”苻長卿在堂上冷笑,“當日你說的,可不止這麼多吧?”

  “這是……進上的北海貢珠。”堂上人無情的聲音,使安眉不自覺眼中發熱——此刻她終於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個什麼意味。

  心中不知為何會莫名地難受,比直接遭人羞辱還要難受。

  苻長卿凝視著跪在堂下的人,沉聲發問:“姜縣令是如何得到這藩邦貢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個大舅子,在朝中有什麼門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鴻臚卿季大人?”和緩的嗓音幾乎是在誘導——他需要這個答案。

  “這……”安眉不知道鴻臚卿是什麼,一時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個……‘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長卿的唇角意味深長地勾起來。

  “對,就是那個。”安眉驀然想起姜縣令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怔怔點了點頭。“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這句話,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謊,他撒謊!”這時季夫人在一旁大聲叫嚷起來,“這人來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贓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贓陷害,還得問了才知道,”苻長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簽筒,指尖輕輕點過白、黑、紅,終於抽出一隻紅頭簽,拋在了堂下,“十杖,還是打姜季氏。”

  一支紅簽代表十杖,但力道會比兩支黑簽更狠,每一杖都會使人皮開肉綻、分筋錯骨。

  姜縣令立刻殺豬一樣叫起來:“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後不加杖’,這是規矩啊大人……”

  “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規矩早該破破了,”苻長卿冷冷瞥了眼還在猶豫的官差,慢條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內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縣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麼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麼?這理由找得還真不錯。”苻長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絕無虛言!大人請穩婆來一驗便知!”姜縣令對著苻長卿不停磕頭,哀哀告饒。

  “嗯,准了,”苻長卿點點頭,示意差役去找穩婆後,竟是話鋒一轉,“穩婆來之前,給我打。”

  兩名差役當即將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央一架,季夫人頓時絕望地哀嚎起來。面對冷硬無情的苻長卿姜縣令終於崩潰,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萬念俱灰後氣若游絲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滎陽縣令行賄事發,豫州刺史苻長卿親往訊問。縣令姜某於刑訊中供認自己貪污受賄、徇私枉法、勾結暗商販運私鹽,又牽出鴻臚卿季子昂瞞藏藩國貢品一事,數罪並罰,即判問斬,另有幕僚隨同涉案情節嚴重者,亦被問罪下獄、判罰流配。滎陽縣因此積弊一清,人鹹稱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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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48 AM

第十章

  安眉手腳冰涼地縮在牢房一隅,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自從那日過堂認罪後,她一直被單獨關押在一間號子裡,日日接受密集的審問已使她不堪應付。好在最後苻刺史終於認可她只在縣衙任事了一個月,問也問不出什麼來,這才放棄了對她的盤詰。安眉無法想像,為了將姜縣令的罪狀連根挖起,這幾天其他的師爺們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她憔悴地將身體蜷成一團,正想閉目小睡,忽然牢房盡頭卻傳來卡卡開鎖聲。安眉抬起頭,發現竟是康古爾前來探監,她慌忙爬起來湊到欄桿邊,目光閃亮地盯著康古爾蒼白的臉。

  康古爾,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著食盒無力地跌在地上,一雙碧綠的眼珠被淚水浸得濕亮,她痛苦地望著安眉喃喃道:“安眉……”

  這是康古爾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睜大眼,也第一次結結巴巴喚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爾。”

  在異鄉相逢相認,這一刻,兩人心中卻不存喜悅。康古爾哭著將手伸過木柵欄,絕望的眼中盡是悲涼:“安眉,安眉……”

  安眉見她哭得傷心,心裡也有點兒悚了,連忙抓了她的手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康古爾六神無主地看著安眉,含淚告訴她剛剛得到的消息:“安眉,我們該怎麼辦?你,還有盧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頓時一片茫然。她雙眼直愣愣目視前方,聽著康古爾細碎的哭訴緩緩念來:“我們該怎麼辦?安眉,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聚。還有盧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著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賤籍……安眉,我是不是應該逃走?”

  安眉怔怔回過神,盯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嬌美女子:“你想從酒肆逃走?被抓到會給打死的!”

  康古爾聞言卻驀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撫過安眉的鬢發,隔著柵欄用冰涼的腦門抵住她的額頭,接下來道出的話竟帶了一絲甜蜜:“安眉,我也許,已經有寶寶了。”

  安眉渾身一顫,驚愕地舌頭打結道:“那,那你,打算怎麼辦?你不能……”

  “安眉,這個孩子注定不會有父親,”康古爾仍在唏噓,語氣中卻透著一股突厥人的堅定,“但是,我至少要帶他去他父親所在的地方,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哪怕只能遠遠地躲著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話倏然掉淚,慌忙擦了擦臉深吸一口氣:“康古爾,我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康古爾看著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驚。

  “你設法到縣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裡面有一段槐樹枝,把那樹枝帶來給我。一定要帶來給我,要盡快,千萬別耽擱!”安眉吸吸鼻子,央︻張望著推推康古爾,悄聲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頭我都打過交道,他們沒有為難我們,也不會為難你的。”

  康古爾雖然納悶,卻仍是乖乖點了點頭,收拾了東西匆匆離開。安眉在她走後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爾帶來的饅頭狠狠塞進嘴裡,目光中第一次透出執拗。在她頭頂上方的那截木柵欄正巧被蟲給蛀了,她盯著那蛀洞喃喃自語道:“槐神,求你保佑……我從前吞了蠹蟲就什麼都不管,但這一次,我要我和盧師爺都不會被流放……蠹蟲,你一定要記得為我辦到……”

  ……

  “少爺,宮中送橙子來啦。”阿檀笑嘻嘻地闖進苻長卿的書房報喜,雪白的羅襪簌簌擦過花紋繁復的大食氈毯。

  苻長卿闔上案頭尺牘,抬起眼輕輕笑了笑。

  一筐鮮亮的紅橙帶著綠葉被家奴送到案頭,撲鼻的清香頓時在室內彌散開。阿檀喜滋滋跪在苻長卿跟前,與他附耳悄聲道:“來送橙子的公公說,十二月辰日臘祠清祀,聖上已經欽定苻貴嬪作陪了,真是個好兆頭,看那季淑妃以後還神氣什麼……”

  苻長卿正要揭開隨著橙子送來的灑金紅箋,聞言便拿挺括的箋紙敲了阿檀腦門一記,輕聲責備道:“多嘴多舌,還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頭,忙不迭轉身逃跑。苻長卿笑著睨了他一眼,低頭打開信箋:

  “阿兄,今日初嘗新橙,不勝歡悅,特特送與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癬藥方頗為靈驗,小兒麒麟今已蹣蹣學步,憨態可掬、足慰人懷。幸甚謝甚。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看罷微笑,彈彈箋紙低語道:“傻丫頭,又得意忘形。”

  闔上信箋,苻長卿特意起身熄滅爐中龍涎香,在清新的橙香裡靜靜沉思。苻道靈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宮,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貴嬪,與今年秋天剛誕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宮之位最適宜的人選。初嘗新橙——初償新成,當然是個好兆頭。

  苻長卿再次微笑起來,回到坐榻上打開先前看的尺牘,那是他的計吏今日送來的密信。按本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駐地,奏事可以派遣計吏代行,不必親自到洛陽御史中丞處奏報。苻長卿是豫州刺史,駐地正在洛陽,所以雖名為刺史,倒更像個天子腳下的京官。

  苻長卿展平尺牘,冷冷看著信中所奏:

  “查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徐家報走失人口,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國人氏。成婚當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興渠,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於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

  苻長卿饒有興味地冷笑起來,從案頭信札中抽出幾日前收到的密報,兩相比照著看:

  “滎陽縣錢谷師爺安眉,來歷不明,僅可查此人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冒名孝子於毗盧寺斂財五十餘貫;後買斷滎陽縣三家藥鋪所售人參,當街嘩眾取寵制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經人告發,被滎陽縣令緝拿審訊,於獄中賄賂縣令白銀二百兩,得聘滎陽縣錢谷師爺,期間阿諛奉迎,左右逢源,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闔上兩封信,苻長卿閉目沉思。

  七日前在滎陽,這位已判流放的師爺竟點名要求見自己,當時他抱著看笑話的態度前去,沒想到見面得到的第一句話竟是:“昔日蘇秦張儀同學鬼谷先生,辯說剖毫厘、變詐入無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傾聽。苻大人,您可想聽聽我能說些什麼?”

   一個身陷囹圄蓬頭垢面的人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坦白說的確令人吃驚。之前賄賂他時連話都說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後判若兩人?苻長卿百思不得其解,卻能夠確信一件事——這樣的一個人,他必須收歸己用。

  當今時局未穩,西北邊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剛即位六年,資質只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個和親的主意,要將親妹妹嫁到突厥去。這計劃早在年初便已擬定,和親前派往突厥談判的使臣卻遲遲沒有任命,苻長卿隱隱覺得這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而這只怕是朝中宿敵搞得鬼。畢竟他的父親在涼州做了十幾年的封疆大吏,這理由,真是比什麼都好使。

  前往突厥為和親談判,兩國使臣面對面坐下,聊聊歲幣、納貢、疆域劃分,再約好共同對付別的國家,連橫合縱寸土必爭,最後往可汗大帳裡送一個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長卿冷笑——他需要一個縱橫家來為自己做這些事,正為此發愁時,老天就為他送來了一個安師爺。於是他用了點手段將安眉從大牢裡撈出來,順帶一個人情,也應她要求放了一個叫盧燾升的師爺。

  苻長卿將安眉帶回了洛陽,暫時安置在苻府裡做他的幕僚。結束了滎陽一案後聖上必然會有所表態,苻長卿靜靜等待著接下來朝中的人事更迭。不論如何,這份等待已經比先前有底氣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呵呵,再幸甚至哉也不會頭腦發昏。

  任人或唯親或惟賢,苻長卿當然不會貿然信任來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幾天時間在滎陽查探安眉的身份,結果第一封信卻是個有點意思的謎團。他確信自己從“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這一處抽絲剝繭,派人往秦州扶風縣追查安眉的身份,這個方向十分正確,然而這第二封密信還是不足以解釋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來源於何處。會和西域安息國有關麼?不,斷斷不應該,一個女人,說到底不應該有這樣的能力。

  至此苻長卿決定先放一放這個疑問。他既然已確定要利用這個人,不如將計就計靜觀其變。

  正在這時,書童阿檀又將梳著總角的腦袋探進了書房,嘻嘻一笑:“少爺,老爺請您去他那裡呢!”

  苻長卿聞言立即皺了皺眉,卻還是淡淡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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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50 AM

第十一章

  苻公在堂中正襟危坐,嚴肅地下拉唇角,盯著長子來到自己面前。他微咳了一聲,等苻長卿行過禮坐定後才緩緩開腔道:“你知道麼,最近關於任命使節赴突厥談判一事,聖上已經擬定了人選。”

  “孩兒不知。”苻長卿淡然回答,不動聲色地接過婢女奉上的熱茶。

  苻公瞪了兒子一眼,沉聲道:“蒙聖上不棄,皇恩浩蕩,這重任將會安排給你。明日早朝時聖旨應該就會宣布,望你一路克已守道,不辱使命。”

  “只要不是明升暗貶就好。”苻長卿垂下眼,吹了吹碗中的茶羹。

  “怎麼會是明升暗貶?!”苻公被這說法氣得拍案大吼,“豎子不治節儉、專為奢縱,一味好逸惡勞!也不想想能往邊塞鄰國走一趟,是多好的歷練!”

  苻長卿看了一眼氣哼哼的父親,微微笑起來,放下茶碗抱歉:“是孩兒放肆了,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哼,你且好自為之罷,若是丟了苻家的臉,休怪我無情。”苻公厲聲斥完,才將一卷筆記丟到兒子面前,“這是我在涼州任職時所寫,裡面記錄了一些塞北的瑣事人情,你此去要跟胡人打交道,好好看看吧。”

  苻長卿弓身拾起父親的手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將手稿納入袖中,拜謝告退。

  信步離開父親所住的庭院,苻長卿半途經過一處偏院,偶然看見安眉正站在庭中擺弄一隻信鴿,便皺了皺眉走上前問道:“安先生在玩鴿子?”

  “呵呵,是啊,”安眉聞言笑著回過頭來,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中挺直了腰,對著苻長卿吹了聲口哨,“這鴿子可是個好東西,時常放它飛飛,我們人就算站在地上看著,也能跟著它游目騁懷、修身養性吶……”

  苻長卿負手而立,對安眉笑著點了點頭:“安先生真是妙人。苻某日日憂苦於案牘之間,竟不及足下這般通透,今日也想學學安先生,游目騁懷一番,不知安先生能否割愛?”

  “這有何不可,”安眉呵呵笑起來,不料指間一動,手中信鴿竟立即撲騰飛到半空,她忙不迭驚叫起來,“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她故作無奈的狡黠笑容浸在明媚的陽光裡,竟是分外光彩照人。

  苻長卿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卻不點破,只是仰首往空中淡淡一瞥,口中忽哨一聲,徑自伸手一揚,就看那見色忘義的信鴿竟然在空中轉了一圈,又撲稜稜落在苻長卿手中。安眉頓時啞口無言,只能干瞪著眼任苻長卿將鴿子收走,過了半晌方才無奈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扼腕罵道:“嗚呼嗚呼,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個不長眼的傻鳥,落在他手上,真是找死……”

  苻長卿得意洋洋地抓著信鴿走回自己的庭院,書童阿檀看見他手裡的鴿子,樂顛顛地跑上前左看右看:“哎呀少爺,這是老爺賞您的鴿子?”

  苻長卿一愣,覺得這話好笑,竟唬他道:“沒錯,正是他賞給我燉湯補身子的。”

  “哎?不是用來傳遞書信的?”阿檀歪著腦袋摸摸那信鴿腳上的銅環,憐惜道,“這可是一隻信鴿呀。”

  “呵呵,他何曾希望和我互通書信……”苻長卿嘴上說笑,目光卻黯然一沉,吩咐書童道,“去找把剪子來。”

  阿檀摸不清苻長卿要做什麼,緊趕著找婢女討了把剪子,乖乖地遞給苻長卿。卻見苻長卿卡嚓一聲揚起剪刀,將那信鴿翅膀上的翎毛齊刷刷剪光,跟著把它往院中一丟,讓那上好的信鴿只能像只鵪鶉一樣撲著翅膀到處跑。直讓阿檀瞧得咋舌不已:“少爺,你你你……”

  “我今天心情好,饒它一命,送你養著玩吧。”苻長卿漫不經心地說完,將剪刀還給婢女,轉身回內室找水洗手。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降旨,加封豫州刺史苻長卿為通議大夫,授八尺旄羽虎節杖出使突厥,賜隨同三十人。退朝後苻長卿回府准備了兩天,於十一月十五日午後啟程。安眉作為幕僚自然也登上了前往突厥的錦車,然而這個節骨眼上,她又一次好死不死地、別無選擇地、無可奈何地清醒了過來。

  十六日黎明天還沒亮,安眉在顛簸的馬車中搖搖晃晃地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她被流放了!跟著她發現蓋在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厚實又溫暖,馬車四壁在昏暗中閃爍著織錦細碎的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恐怕又被蠹蟲推上了一層新境界。安眉閉上眼無力地呻吟了一聲,認命地爬起來摸黑穿衣。

  車外呼嘯的北風凶猛地拍打著車壁,安眉好奇地掀起錦簾,拔下車窗上的搭扣,推開沉重的車窗悄悄向外張望了一眼。只見車外是黑壓壓一片曠野,間或有車輪、馬蹄、鑾鈴聲隨著寒風隱約傳來,點點雪花由縫隙竄入車廂,鑽進安眉的衣衿惹她直打寒噤。她趕緊關上車窗,裹著毛毯哆嗦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跟著她開始摸索自己的包裹,堆在車廂角落的大氈包裡有她的冬衣和零碎什物,她順利地在錢袋一旁摸到了粗糙的槐樹枝,這才安下一顆心。

  安眉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這段槐樹枝看作護身符了。她掏出樹枝,將它貼在耳邊細細地聽,裡面應當還有兩隻蠹蟲,卻很安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安眉心一緊,心想壞了,不會是天太冷蟲子凍壞了吧?不由得便緊張起來,干脆將那截樹枝塞進懷裡焐著。

  車外的天漸漸地亮起來,車廂中的人也陸續從睡夢中醒來,開始穿衣漱洗吆喝著做飯。日夜兼程的車隊暫時停駐,四名伙夫最先跳下馬車,在雪地中掃開一塊淨地,搭鍋生火燒早飯。昨日從炕℅手中買來的兩歲閹羊此刻被牽了來,當場捆住四蹄放血,剝皮去蹄洗淨內髒,卸成肉塊扔進鍋裡水煮。

  苻長卿一走下馬車,看著地上深厚的積雪,一股腥膻的羊肉味鑽進鼻子,雙眉就不禁狠狠皺起——這才往西走到澠池縣,還沒出自己的轄區豫州,他就已經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真是被人算計了。

  隨行的僕役們早燒開了雪水,殷勤地伺候苻長卿漱洗。苻長卿坐在臨時架起的胡床上淨過臉,一邊將冰涼的手指貼在臉上融開面脂,一邊呵著白氣眺望四野的荒山野嶺,相當地不滿:“車隊怎麼不去驛亭補給?”

  “公子,現在我們離最近的驛亭尚有八裡,車隊趕是趕得,只是那驛亭太小,恐怕一下子供不了幾十個人的口糧。不如中午趕到澠池縣,直接去縣裡補給,可好?”隨行的高管家跟了苻公十幾年,經驗豐富,因此被苻夫人指派給苻長卿隨同前往突厥。他在苻府是德高望重的老僕,說得話極有分量,就是孤傲如苻長卿者也會盡量聽從,因此苻長卿聽了高管家的話,當下也不再多言。

  與此同時,安眉這廂正扒拉在車窗縫隙上,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個被簇擁在雪地當中的人。沒見過這樣細雪蒙蒙中,令僕從撐著羅傘閒閒喝茶的貴公子,更遑論此刻這披著鶴氅的神仙中人,是個冷酷無情的酷吏。

  安眉只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恐懼得瑟瑟發抖,她她她,和苻刺史會扯上什麼關系?正在胡思亂想間,就聽到自己的車門被人拍了拍,車外有人高喊道:“安先生,還沒起身麼?朝食已備妥,下來吃飯吧。”

  安眉不敢讓人懷疑自己憊懶,慌忙應了一聲就來就來,卻怎麼也不敢下車與苻長卿照面。她靈機一動想了個餿主意,索性抓過風帽將自己盡量包裹得嚴實,畏畏縮縮蹭下了馬車。

  車外果然風大雪大,沒有僕從遮風擋雪的包圍,別說喝茶,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面剛接到手裡就飛了一層雪花。安眉趕緊躲到避風處吸溜面條,正想著狼吞虎咽快點吃完好躲回馬車裝死,卻有個苻家的隨從撐傘走到她面前道:“安先生,公子請您過去議事呢。”

  安眉被嗆了一下,一陣猛咳後故意暗啞了嗓子,喉嚨裡拉風箱一般沙啞道:“我昨夜傷了風,不好過去,可不能把病過給苻大人,咳咳,咳咳……”

  那隨從皺了皺眉,也只好寒暄了幾句回去復命。不大一會兒就見一位老先生背著藥箱走了來,親切地請安眉伸手把脈。安眉沒料到一隊人馬中還會有郎中,吃驚之餘連那郎中捏得是自己右手腕都沒反應過來。老郎中把過脈後沉吟了片刻,笑著對安眉道:“安先生,您先回車中躺躺,待會兒我送藥來。”

  安眉只好唯唯諾諾爬回車中,以為自己已經蒙混過關,驚魂未定之餘,哪能想到那郎中已經去了苻長卿車內復命:“苻大人,安姑娘脈象平穩,並沒有生什麼病。”

  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看書,聽了倒是嗤笑一聲:“姑娘?她還是姑娘麼?”

  “沒錯,是姑娘。”老郎中見苻長卿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於是又補了一句,“完璧處子,當然還是姑娘。”

  “嗯,”苻長卿皺了皺眉,頗不耐煩地又翻了一頁書,吩咐道,“不管是姑娘還是人婦,你記得別洩露她的身份。”

  “是,小人遵命。”老郎中低頭領命道。

  這時苻長卿卻是目中精光一閃,抬頭冷笑道:“不過這人一向詭計多端,今天我倒要她領個教訓。”

  說罷便從自己身後的箱籠裡掏出一隻壓箱底的錦盒,將之遞進郎中手裡,面色古怪地陰笑道:“這兩顆人參養榮丸是我母親特意為我備的,你送去給她吧,一定要親眼看著她服下。呵呵,說起來這藥丸,與她還頗有些淵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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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53 AM

第十二章

  安眉覺得自己挺遭報應,就因為扯了一個謊,結果郎中好心給自己吃的補藥,反而讓她腹瀉了整整一天。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著風雪離開車隊,一路哆嗦著小跑到遠處,在冰天雪地裡找一叢灌木解決問題,之後還得嗆著冷風追趕車隊,一來二去,倒真有點鼻塞聲重受了風寒。

  也許是三只蠹蟲多少使安眉有了點改變,或者在滎陽縣衙當師爺的日子使安眉開闊了眼界,總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終於比過去機靈了一點。比如說,當她想打聽車隊到底要去哪裡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扶著腦袋對伙夫喋喋抱怨:“哎唷,頭疼得厲害,這還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強的伙夫這時就會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撐著點兒,到烏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碼還要走一個多月呢。”

  當得知這個答案時安眉腦袋裡嗡了一聲,頭似乎真的開始疼了。

  接下來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這裡人人都稱呼她為“安先生”,連隊伍中備受愛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於是安眉便猜想,她會不會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師爺呢?

  事實雖不中亦不遠矣。

  當隊伍行進了三天到達雍州北地郡,安眉終於無路可退,在大冬天裡披著一身冷汗,軟腳蝦一般跌跌碰碰爬進了苻長卿的馬車。

  苻長卿的馬車是車隊中最豪華的一輛錦車,車內永遠在羊絨氈毯四角放著不會翻漏的臥褥香爐,裡面焚燒著名貴的龍涎香。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翻看著一卷手稿,當安眉在高管家的幫助下換了外衣脫了靴子鑽進車廂時,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皺起了眉:“怎麼頭發都是潮的?那邊熏籠上,找個手巾擦一擦。”

  在風雪中一路跑來,怎麼可能會不狼狽。安眉也不敢辯解,只在熏籠上揀了條看上去不那麼精巧名貴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頭發。這時靠在錦墊上的苻長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你倒識貨啊,曉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驚失色,一時捏著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擱也不是不擱也不是。苻長卿卻也沒再多說,只從奩盒裡抽了根銀簪子,用簪子尖將安眉手中那塊火浣布挑了,徑自揭開手爐撥旺炭火,將潮濕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只見原本沾著點污跡水漬的白布受了火立刻煥然一新,苻長卿這動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卻是越拘束。

  苻長卿燒干淨火浣布後,將那塊方巾又擱回熏籠上,這才靠回錦墊中說道:“安先生,大概一個月後我們就能到達突厥可汗庭,關於說服突厥與大魏聯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麼看法?你認為這次大魏與突厥在疆域劃分上,要不要做出讓步?我們應該將歲幣定在多少,才能保證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這一席話聽得安眉兩眼發直,腦袋裡嗡嗡作響。苻長卿見她面色發白,便不悅催促道:“說話啊?你平素的機敏,都跑哪裡去了?”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卻也變了,因為聯想到與安眉的初見,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只見安眉白著臉支支吾吾道:“對,對不起,小,小人最近傷風,腦子不大好使……”

  苻長卿緊緊盯著安眉,臉色卻已越來越難看,他冷冷道:“你那‘傷風’,用人參養榮丸大瀉一天,早就應該好了吧?”

  安眉一怔,蒼白的臉又開始發紅,她低頭攪著手指掙扎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早些認罪才好,因為就算蠹蟲的本事再高強,畢竟一星半點都不屬於她。於是安眉倉惶朝苻長卿一拜,腦門抵著厚實的氈毯坦言道:“對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其實……沒那些本事。”

  苻長卿手中一緊,差點想把懷中的手爐砸出去,他勉強按捺住怒氣,盯著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麼都不懂,大人說得那些高深的東西,小人連聽都沒聽過。”盡管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氣,車廂內壓抑的氣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蟬,但她還是緊閉著雙眼,鼓起勇氣道出了真相——她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白丁,一直都是。

  這時苻長卿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每一個字卻都像冰珠子一樣砸著安眉的脊背:“那麼,當日你所說的那些話呢?什麼‘佞言者諂而干忠;諛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決而干勇;戚言者權而干信……’這些又算什麼?”

  安眉根本聽不懂苻長卿在說什麼,只能牙齒打顫地繼續央告:“求苻大人寬恕,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膽……”

  “你騙我固然該死,但這些不是問題所在!”苻長卿心煩意亂地拂袖罵道,“當日你能將〈鬼谷子〉倒背如流,為何現在卻一問三不知?你腦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順著苻長卿的話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確腦子有毛病,而且總是一陣一陣的,發病時,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苻長卿氣結,因這話怒極反笑:“你這毛病倒是發作得好,讓我一個幫手沒找,就孤注一擲在你身上……果然是‘諛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還真拿你當了人才……”

  安眉無話可說,只能把蠹蟲種下的因果全認下——畢竟這些都是她自己求來的,她不能後悔:“求大人寬恕,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閉嘴,”苻長卿煩躁不堪地打斷安眉,沒好氣地對她頤指氣使道,“去把巾箱裡那本〈鬼谷子〉給我拿來。”

  事到如今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目不識丁的安眉只認識一個“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長卿,便乖乖打開巾箱翻找起來。一疊軟塌塌的巾箱本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凡是帶“子”字的書,打頭是被苻長卿翻爛的《韓非子》,接著往下是《公孫龍子》、《墨子》、《孟子》、《荀子》、《莊子》……

  《鬼谷子》因為一向受苻長卿冷遇,因此被壓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沒來及翻到《鬼谷子》,就想著苻長卿要的書名字是三個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氣就要看著解悶的,那麼必然就是最上面這一本了。於是安眉便將最上面的《韓非子》拿了出來,轉身交到苻長卿手裡。

  苻長卿看著手裡的《韓非子》,一張面如冠玉的臉已然青面獠牙,他不抱希望地最後問了一句:“你……不識字?”

  安眉渾身一顫,不得不承認道:“是……”

  苻長卿瞇起眼慢條斯理地磨牙,繼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說你腦子有毛病,那麼我倒要問問你,你現在的腦子,是好是壞?”

  現在的安眉當然再正常不過,但是比起說自己腦子有病時又識字又有學問,還是按常理回答比較好,於是她不大情願地回答道:“我現在,應該是在發病……”

  “嗯,很好,”苻長卿再一次笑起來,笑容裡總有點說不出的猙獰,“我收了一個病人做幕僚,為她專撥一輛馬車隨行,錦衣玉食地供著,我從小到大,還沒做過這麼仁慈的事呢。”

  總算知道了當冤大頭的滋味,很好,很好。

  “聽著,待會兒我會叫一個苻府家奴領你回去,你還是跟著那什麼姓盧的師爺一起流放去吧;不過這次要流放到什麼地方好呢?須得更遠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聽就慌了,趕緊不停給苻長卿磕頭道:“大人我錯了,您大人大量,饒過小人吧。請讓小人跟著您,也許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還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語,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隨行有翻譯,要你做什麼?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費車隊的柴米。”苻長卿無動於衷。

  “大人,您的隨從也不多我這一個,要麼您就留我幫傭,我什麼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發紅,她和盧師爺絕不能被流放,為此無論怎樣乞憐她都在所不惜。

  苻長卿聽到這裡反倒開始沉吟,因為此行任務重大,嚴肅的父親堅決不准他帶婢女同行,於是自己每天換下的貼身衣物只好讓聖上賜的內侍洗,真是怎麼想怎麼別扭。眼前這胡女雖然學問上一無是處,當個婢女卻還算堪用。

  想到此苻長卿便和緩了面色,當下也懶得多囑咐安眉,只對她發話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書童罷。”

  安眉如蒙大赦,連忙畢恭畢敬地對著苻長卿下拜叩首道:“多謝大人大恩大德。”

  苻長卿不耐煩地揮手令她退下,沒好氣道:“能把〈韓非子〉當〈鬼谷子〉拿給我的書童,天下也算少有了。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給我烹碗茶來,你在一旁學著點,以後這些事都要你來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領命起身,如釋重負地掀簾推開車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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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55 AM

第十三章

  回歸本位的安眉,過上了近來最舒心的日子。

  終於無需再提心吊膽地逞強,只要做一個會烹茶洗衣疊被的書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安眉足夠應付的清閒差事——她卻絲毫沒想到,自己這個書童干得活,卻跟一般的貼身婢女沒什麼不同。

  心滿意足的安眉日日跟著苻長卿,也明白了點這些富貴人的能耐。原來有地位並不是什麼享清福的事,鍾鳴鼎食也不是白來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刺史,每天從朝食後便開始看書,一直看到夜裡吹燈睡覺,真是十足辛苦的差事。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長卿都在搖晃的車廂裡攻讀《鬼谷子》。車外風寒雪大不能開窗,便只好點上油燈看書。盡管車內特制的舞女銅燈可以從水袖中吸納燈火的油煙,時間一長車壁上還是被熏黑了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隨著車輛顛簸不停跳動的火光也使人雙目酸澀,苻長卿每每才讀上半個時辰,墨黑的眼珠子便酸出一層薄淚,於是他只好擱下書卷,閉上眼回想方才所讀,細細揣摩書中捭闔縱橫的奧妙。

  安眉在為苻長卿端茶送水秉燭添香時常常想,如果她從小也像這樣每天都不用做活,只是盯著書本看,也一定會很有學問;但相較之下,她竟是情願做力氣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紙上蠅頭般大小的字,一個個長得都不一樣,要多早晚才能全部認識呢?

  安眉不能干擾苻長卿,窮極無聊地時候就會到處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讓她琢磨半天。比如上次被她用來擦頭發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發現原來那是苻長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後高管家都會用銅箸將沾了油漬的方巾直接撂進篝火裡,再煥然一新地拎出來——當然這個活現在也由安眉來做了,每次火洗時她想著曾用它擦過頭發,臉就有點紅。

  還有苻長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種更細更亮的材質,像白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青,杯底還鐫著一朵梅花。高管家說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窯裡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貴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於其他的什麼鎏金臥褥香爐啦,五色花雕漆彩繪坐幾啦,長沙窯粗獷的斗魚紋糖罐啦,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覺不自覺地,安眉逡巡的目光總會偷偷落在苻長卿身上,沒有辦法,誰讓整個車廂內最打眼的、每天都會在不同地方變換細節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見時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經冷靜了許多。畢竟再好看的臉天天面對著,久了也會習慣成自然。安眉發現表裡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個很講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裡嘀咕,他又換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卻情願時刻抱著個手爐也不穿綿,還要將貂皮裘敞開,露出內裡的碧紗夾袍,還有連綴在腰帶上的純金鏨刻臥鹿;一串白玉連環佩用蔥綠絲絛束著,鬆鬆搭在衣衩間,正壓著白紈合歡褲褶。

  安眉移開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麼會有那般可怕的心腸,就聽見一直埋首苦讀的苻長卿忽然開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麼?”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沒覺得自己比平時吃得少啊,卻還是順著他的話應道,“呃……好像是因為羊肉鹹了點,小人就沒怎麼吃。”

  苻長卿聞言忽然笑起來:“我也是這麼覺得,也不知這鹽是誰放的?”

  安眉立刻臉色一變,生怕苻長卿要懲罰誰,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實也還好啦……”

  “嗯,也許只是因為羊肉吃膩了,”苻長卿竟難得和顏悅色地問安眉道,“對了,你最喜歡吃什麼?”

  安眉沒想到挑剔的苻長卿這次竟然沒計較,還問自己喜歡吃什麼,一時高興便老實回答道:“喜歡牛肉!記得三年前我們村子裡有一頭耕牛老死,後來經族長同意,被全村人燒熟分著吃了,當時燉牛肉的香味飄滿了整個村子,小人也分到那麼一小塊。”

  回想起當日全村分牛肉的盛況,安眉仍是傻笑著神往不已。

  “真不錯,我也喜歡牛肉,”苻長卿將書卷一闔,對安眉笑道,“這樣吧,你先騎馬趕去三十裡外的那座驛亭,讓亭長把木柴准備好,等車隊到達後我們燉牛肉做晚飯如何?”

  安眉聞言立即興奮起來,飛快起身拜辭道:“多謝大人,小人這就去問高管家要馬。”

  苻長卿點點頭,看著安眉推開車門眨眼間就消失在風雪中,卻是一臉疲憊地丟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語道:“最低級的‘飛箝’術,要是突厥人也這麼好騙就好了……”

  他躺在錦褥中翻了個身,煩躁的目光逐漸冷卻,剛剛安享了片刻閒暇就聽見車窗被人敲響,於是他不耐煩道:“誰?”

  這時高管家在車窗外開口:“大公子,是我。”

  苻長卿只得翻身坐起,懶懶地挪了幾步推開車門,不悅問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剛剛問我要了一匹馬,騎著奔前頭跑了,”風雪中高管家將皮帽壓得很低,眉毛鬍子上還沾著點冰碴,“是不是我們再趕三十裡路,今晚就歇在驛亭吃燉牛肉?”

  “誰說的?”苻長卿低頭攏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竄進車內的冷風,“我討厭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對苻長卿道:“大公子,您怎麼書讀煩了又拿人解悶?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論學問,她還不如阿檀罷。”苻長卿不以為然地摸了摸懷中的手爐。

  “大公子,安先生哪裡不如阿檀?幫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說濾四遍就濾四遍,”高管家歎了口氣,對自家少爺古怪的脾性無可奈何,“安先生可是個老實人,這樣壞的天氣,您不該捉弄他冒雪跑那麼遠。”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沒有安先生做得認真?”苻長卿抬頭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後對他道,“我原也是一句戲言,因為恨她誤我大事,平日沒少刁難她。但按你這樣說,既然她有功,那麼就算疏賤也必當行賞,今晚我們就吃燉牛肉好了。”

  高管家聽了這話,卻仍是一臉苦笑:“我的大少爺,您說吃燉牛肉,就有燉牛肉了?牛肉本來就少,何況這時節……”

  苻長卿轉身從箱籠中拎出十貫錢來,對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還要吃新鮮的。叫幾個妥當和氣的人去沿途的村莊打聽,看哪家有小牛,拿雙倍的價格買,相信就算是這個時節,也會有人樂意的。”

  高管家嘖嘖咋舌,這才搖著頭笑起來。

  這日天色向晚,熱烘烘的驛亭裡柴火正辟辟剝剝燒得正旺,奔波了三十裡路後饑腸轆轆的安眉聞著久違的牛肉香,映著火光的臉頰迎著光笑得通紅。當嫩牛肉在豉鹽、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緩緩燉熟,口腹之欲終於在這一刻隨著牙齒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滿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長卿看在眼裡,使他不得不嗤之以鼻——真是小惠未遍,民弗從也,一點子牛肉就高興成這樣……

  在隨從們觥籌交錯的歡聲笑語中,苻長卿忽然覺得不快,相當地不快。這時候安眉卻端著食案向他走了過來,畢恭畢敬地跪下呈遞飲食,將一碗湯濃汁厚的燉牛肉和葵菜、面餅一起送到苻長卿面前,殷勤勸道:“大人,您還不用餐麼?”

  苻長卿皺眉斜睨安眉油亮的雙唇和發圓的下巴,忽然意識到她長胖了——在自己案牘勞形、心力交瘁地時候,這個扯他後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寬體胖?!

  “嗯,胃不舒服,”苻長卿懶懶答了一聲,本來不想理她,忽然又轉念歎道,“也許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淨……”

  “啊?”安眉睜大雙眼,很認真地望著苻長卿,憂心忡忡地焦急道,“怎麼會?雪水煮沸後小人明明過濾了四遍,怎麼辦,要麼小人以後再多過濾一遍吧?”

  “嗯,”苻長卿皺著眉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對安眉揮揮手,“你撤下去罷,我不吃……”

  “那怎麼行,空著胃不是更難受嗎?”安眉卻是真心實意地著了急,“小人去替大人做點湯面,大人稍稍清淡著吃點,好不好?”

  這句話正中苻長卿下懷,於是他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安眉轉身為自己忙碌。心情頓時就莫名地愉快起來,當苻長卿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奸笑時,他驀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在譎術方面天賦異稟,壓根就不用去鑽研什麼《鬼谷子》。

  當然,這之後勤儉節約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噴噴油汪汪的陽春面給苻長卿,將他氣得半死還不好發作的事,就是後話了。

  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長卿出使突厥的車隊一路穿過雍州、幽州、朔州;到達涼州時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熱情款待,並在重新啟程時由刺史撥駐軍一百人隨行護衛,從涼州武威郡出發,一路過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門關,終於在新的一年——大魏承興四年伊始之際,到達了突厥可汗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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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03e 發表於 2015-8-20 09:59 AM

第十四章

  烏山腳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著渾義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築城郭,面積雖不大,卻是連接東西交通要道的樞紐。城中遍布寺廟佛塔,百姓以畜牧為生。每年春夏水草豐美時,人們習慣分散到各地逐水草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體壯,才收起帳篷趕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長荒蕪的冬季集結成強大的騎兵四處掠奪。

  當苻長卿一行進入可汗庭時,馬隊並沒有受到料想中的熱情款待。苻長卿手執八尺旄羽虎節杖前往可汗金帳,回來時面色卻極為陰郁,他一回大帳就脫掉卿大夫的正服,壓不住怒火地低聲道:“我說怎麼敢這樣怠慢,原來是柔然狗已經餵了他們骨頭……”

  眾人面面相覷,陪同苻長卿面見可汗的高管家皺著眉擺擺手,悄聲道:“事情恐怕難辦了,我們在去的路上,遇見了柔然使者。”

  眾人一聽就急了,一名隨同的翻譯卻火上澆油道:“我看他們兩國言談甚歡,那柔然使者來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可怎麼辦……”

  大帳內一時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壓抑。這時卻見苻長卿已從屏風後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寒著臉將大家掃視了一圈,說出的話卻令人摸不著頭腦:“還能怎麼辦,不能一來就輸了氣勢,都跟著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應該有可汗為我們舉辦的接風宴麼?”一名隨從怯怯問道,卻被苻長卿一記眼風橫掃,嚇得噤若寒蟬。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讓安眉聽見的低音咕噥道:“沒個眼力見的,發那麼大脾氣,接風宴當然是被延後了,下馬威啊下馬威……”

  雖說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確能鼓舞士氣。略有沮喪的眾人在苻長卿揮金如土的排場之下,酒壯慫人膽,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瘋鬧起來。葡萄酒、石榴酒、馬乳酒潑濕了衣襟,烤全羊冒著騰騰熱氣,雪白的囊餅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點一樣灑滿氈毯……夠餵飽十個人的尋支瓜被長刀喀喀剖開,翻露出碧綠的瓜瓤,顯然苻長卿對甜瓜比較感興趣,捧著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頭問安眉道:“這個是什麼?”

  “尋支瓜。”安眉卻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開心。

  苻長卿瞧見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嘗嘗,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許多,便問道:“這個小瓜呢?”

  “卡波,突厥語甜瓜的意思,”因為已經許多年沒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來,“野外的狐狸最喜歡偷吃這種瓜,常常鑽進去吃個痛快,結果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呵呵呵……”

  她歡快愜意的笑容卻使苻長卿臉色一黯,於是他丟下甜瓜,懶懶坐在席上看著喧嘩的眾人觥籌交錯,雙目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願意娶一個漢族帝女,還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刻便老實巴交地回答,“應該是柔然公主吧?畢竟都是說一樣的話,能聽懂……”

  “不光是能聽懂,”苻長卿淡淡笑起來,“因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東西,用的東西,看過、觸摸過的東西,都一樣,這才叫作‘懂’。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聽著苻長卿說這些話,似懂非懂,心中卻不知為誰,隱隱有一塊地方在發疼。

  苻長卿又靜靜出了一會兒神,卻驀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麼想,我都要讓他心甘情願地,把大魏公主娶進牙帳……”

  安眉一愣,想問苻長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該如何”,卻忍在了心裡沒有開口。

  突厥可汗庭沒有宵禁,受慣拘束的漢人卻已不習慣徹夜狂歡,鬧到二更時酒意闌珊,醉飽的眾人便互相攙扶著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長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籠著一層淡淡的酒氣。走出酒肆時夜寒襲人,他低頭攏了攏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輕輕踩著衰草間的碎冰,喳喳作響。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邊,抬頭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氣,輕聲哼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這裡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鄉在更遠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銀白色的小路,能夠像現在這樣走上一走,已經足夠幸福。

  一旁的苻長卿低頭信步前行,聽見安眉的歌聲後卻留了神,等她唱完一節就開口問道:“怎麼不往下唱了?結束了?”

  “沒,其實下面還有一段的,但不會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時候隨便學的,後面的詞沒記住。”

  這首歌其實連康古爾都唱不全,當年她們只是在孩童時粗略地學了學,最後一段因為歌詞比較難,她們聽了也沒記住。

  苻長卿聞言剛要作罷,這時卻忽然聽見前方不遠處的鐵匠鋪裡傳出了歌聲:“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裸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屍布……”

  伴著那滄桑的歌聲響起的,是鐵匠鋪裡鐺鐺的打鐵聲,原來安眉的輕唱勾動了鋪子裡的鐵匠,讓他在打鐵時忍不住續完了安眉未盡的歌。安眉聽了便對苻長卿說道:“啊,大人您聽,後半段就是這個,可是沒想到竟是這樣悲傷的歌……”

  “如何悲傷?”苻長卿聽不懂突厥語,皺著眉問安眉道。

  安眉便將歌詞一句句翻譯出來,苻長卿靜靜聽完,又問安眉:“鍛奴是什麼意思?打鐵的奴隸?”

  “是的,”安眉點點頭道,“小人小時候聽長輩說過,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經被柔然征服,因為善於打鐵,所以被柔然人稱為‘鍛奴’。”

  苻長卿目光驀然一動,徑自走向幾步開外的鐵匠鋪,在那熊熊的爐火前停住腳步。深夜的鐵匠鋪裡仍然有鐵匠在打鐵,只見一位老嫗正坐在火爐旁拉著風箱,一位矍鑠的老翁竟光裸著上身掄著鐵錘,隨著高亢的歌聲一下一下落著錘頭,將砧石上赤紅的熱鐵塊鍛成長條狀。隨著那一次次的擊打起落,四濺的火星隨著夜風飄散,幾次都險險掠過苻長卿的髮梢。

  安眉見苻長卿獨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後忍不住小聲催促道:“大人,我們該回去了,不然高管家會著急的……”

  苻長卿竟不理會安眉,只是怔怔盯著那塊在鐵匠錘下不斷變形的鐵條,直到那暗紅色的鐵條被滋啦一聲淬進水裡,他才猛然回過神:“有辦法了。”

  “什,什麼?”安眉聽得一頭霧水,卻見苻長卿忽然自顧自地快步跑起來,當下也來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吶……”

  苻長卿跑回使臣大營時,醉倒的眾人早已各自回帳酣睡,只有值夜的侍衛和高管家還在等候。苻長卿衝進大帳前只來得及對高管家交代一句“夜裡有事處理”,便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案牘之中。

  高管家只得無奈地搖搖頭,將風燈交給後腳趕來的安眉道:“你進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這父子倆忙起來還真是像,只是我這把老骨頭,可伺候不起兩輩人了……”

  安眉接過燈火,掀簾走進大帳,只見苻長卿正翻著一卷手稿,這卷手稿安眉來時路上見過,苻長卿每天臨睡前都會翻看。她見帳內燈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風燈裡的蠟燭,將案頭鹿角燈台上的蠟燭一支支點燃,誰料正當湊近苻長卿時,微微傾斜的蠟燭竟滴下了一滴燭淚。

  眼見燭淚將將要滴在那卷攤開的手稿上,苻長卿急忙將手稿往後一撤,滾燙的蠟油竟剛好滴在他護著紙張的手背上。苻長卿抬起眼,一雙漆黑的眸子裡盡是怒色:“你怎麼做事的?”

  安眉頓時大驚失色,趕緊退後兩步伏在地上自責道:“小人該死,小人……”

  “行了別說了,”此刻苻長卿根本顧不上和安眉計較,他撣去凝在手背上的蠟油,復又低下頭翻看父親給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邊看著,也許我還有話要問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輕問,想做點什麼將功補過,誰知苻長卿竟再沒理她。

  翌日上午,當熬夜的安眉從睡夢中醒來,她愕然發現自己竟在苻長卿大帳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長卿這一夜壓根就沒闔眼。但是顯而易見的,苻長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換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時正執著節杖,精神奕奕地與侍從一同打點要獻給突厥可汗的禮物。

  這時他恰好回過身,看見褥子上剛醒來蓬頭垢面的安眉,於是對著她神采飛揚地一笑:“我有辦法了,待會兒跟我去鐵匠鋪。”

  安眉呆呆望著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剎那只覺得大帳內蓬蓽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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