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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0:55 AM

俺也試試 -【重生之將門弱女】《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5-7-19 02:30 PM 編輯

【書名】:重生之將門弱女

【作者】:俺也試試(俺也試試=笑聲=清水慢文=鄭良霄)

【內容簡介】:

  沈汶是將門裡格格不入的弱女子,羨慕那些文雅端莊的風範。父兄被殺,沈家軍覆滅,自己被指為獻出了父兄投敵證據的人,接著被丈夫勒死,沈汶才知道自己白活了這一世。她如此羞愧不甘,竟然在世間流連千年,直到有一天,她重歸此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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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所有的重生文宮鬥文宅鬥文致敬,算是我看得手癢,自己想寫著試試,所以放在了「俺也試試」名下。不能說是純粹的重生文,復仇文,甚至言情文。也許是因為怕虐,我寫不出那種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情感了,更多的,是細水長流,同甘共苦,是相互的包容。

  我依然很彆扭,總有自己的想法和教條。在我的世界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正義必勝,有情人終成眷屬,自然是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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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1:08 AM

第一章 重生

  繩索勒住脖子後,窒息的痛苦並沒有比心中已經體會的痛楚更加巨大,相反,沈汶有些欣喜地迎接這殘忍的死亡。她早已了無生趣:半年前,北戎突起戰火,實兵五十萬號稱百萬大軍橫掃北疆。她的父親鎮北侯沈勇領長子沈毅和次子沈堅率軍堅守抵抗,無糧無援,三月之中,各個要塞城池相繼淪陷。沈堅在與敵交鋒中戰死,鎮北侯在北方重鎮燕城城破時戰死,沈毅在突圍求援時戰死,二十萬沈家軍幾無倖存。

  北戎長驅直入內地,沈家在京城的幼子沈卓和有「將門虎女」之稱的沈家長女沈湘起私軍和義兵,隨同平遠侯張鎮掛帥、三皇子監軍的援軍北抗強敵。援軍與北戎主力交鋒後,陷入重圍,兩軍糾纏近二十餘日,平遠侯戰死,沈湘陷入敵中不能脫身,為免受辱,自戕身亡。

  為保持實力,三皇子和平遠侯長子張允銘及沈卓率殘部突圍,突出重圍後,南返中卻遭到朝廷所派精兵的伏擊,所餘軍士全部被殲,張允銘和沈卓護著三皇子退到一處山壁前,被萬箭穿身死在一處。

  蓋有證據指明鎮北侯和平遠侯與三皇子早有預謀,想勾結北戎入侵,讓三皇子乘機獲得軍權,好逼宮上位。可惜北戎強大,鎮北侯圖謀不遂卻玩火自焚,反丟了卿家性命。

  這個指控中最重要的證據是由鎮北侯出嫁的幼女沈汶提供的,她大義滅親,獻上了父兄通敵的書信。

  皇上得知了他們的詭計後,決定棄都南遷之際,號稱為死難將士民眾報仇,傾所餘軍事全力,剷除了三皇子這個心懷不軌引狼入室的逆子和鎮北侯平遠侯的餘孽,並發旨虢去鎮北侯平遠侯的爵位,沈家張家男丁一率處斬,女性販為官奴。念沈汶舉報亂臣賊子有功,免死,賜封慧德郡主之號,夫君官升一級。

  鎮北侯之母,老夫人顧氏聽聞消息後就撞死在了祖宗牌位前。為鎮北侯生了三子兩女的夫人楊氏,在侯府前痛斥了前來宣旨和緝拿人犯的官兵後,命人舉火,點燃了鎮北侯府中堆積的薪柴,自己走入了火中。長子之妻柳氏和次子之妻嚴氏相繼投繯自盡,有老護衛帶著柳氏七歲和五歲的兒子出逃,沒出城就被查獲,當場正法。

  如果不是出了件古怪的事,平遠侯府也大同小異:大多沒有死在戰場上的男子也死在了朝廷的刀下,女的或自盡或被殺,被賣為官奴的只是些年輕的。

  在這場殺戮中獨生的沈汶,從始至終沒有露面。她剛成親一年,嫁給了太子的幕僚、從五品的詹事府喻德洗馬鄭謙。

  沈汶雖生在武將之家,卻自幼喜靜不喜動,愛讀詩書,與從小習武、慣使一杆長槍的沈湘截然不同,和那三個天天舞刀弄劍的兄長就更有隔閡。侯府中老夫人和夫人也有武將家庭背景,都喜歡爽朗快捷的人,沈汶覺得她們行止粗俗,沒法與京城的那些文官的夫人相比。

  因此,沈汶在家裡就總覺得格格不入,十分嚮往早日嫁個文官,有自己的府邸,能按照那些書中的禮儀規範治家。

  沈湘癡迷武藝,遲遲不肯出嫁,讓夫人楊氏十分頭痛。沈汶十三四歲有人來求親時,沈汶就說自己會聽母親的,言外之意就是會儘早成親。夫人楊氏雖然覺得這個女兒過於軟弱,但是還是喜歡她的順從,就先為她張羅親事了。雖然長女未嫁,但沈湘的情況實在特殊,而且鎮遠侯是武官,沒那些文官那麼講究,小女兒先成婚,也算是喜事。

  說來,鄭謙還是沈汶自己心許的婚事,當初來求親的幾家,母親都帶她去相看了。她獨喜歡鄭謙的文人書生模樣,向母親多少表達了自己的意向。雖然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婚前男女雙方還是有花會宴席等機會見面,而父母也是會詢問一下兒女的意思,以免安排個兩看相厭的婚事。

  成親後,沈汶與鄭謙真的相敬如賓,兩個人從不爭執吵嘴,和公婆的交往也是十分禮貌客氣,家中安靜融洽,與鎮北侯府中的時常爆發的吵鬧大相徑庭,沈汶非常滿意。

  半年前,邊境不穩,沈汶開始為父親兄長的安危擔憂,接著噩耗接二連三地傳來,沈汶心憂膽戰。鄭謙卻因公事繁忙,常常幾夜不歸,回來了,也只是匆匆幾句,就又說戰事緊急,有要務要辦,沈汶只有在屋中獨自流淚。她幾次想回侯府,卻不被婆婆允許。說現在形勢不穩,還是不要多走動。

  一個多月前,她發現她不能出院子了,自己原來用的人都換了。身邊十幾個婆子,她的起臥坐立都有人盯著,而鄭謙也好,公婆也好,都再也不現身,她想去請安都不能。今日,她從下人口中知道了鎮北侯府的下場,其中竟然還說是自己提供了書信。她驚怒之餘,還不及大哭大鬧,就見兩個男子拿著繩子進了院子。她方詫異外男怎麼就進了內宅,三個婆子已經按住了她,兩個男子把繩子纏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汶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想見鄭謙嗎?有什麼可見的?這不是明擺著的嗎?用她的名義扳倒了鎮北侯,為掩蓋真相,她也得死。想問他當初為何娶她?這又有什麼意思呢?鄭謙是為太子幹事的,她現在這個下場不就解釋了所有嗎?想問他心裡是不是有她?這一年來,兩個人也算處得和睦,可他能讓兩個外男來勒死她,他的心思還用說嗎?……

  突然,疼痛消失了,沈汶從身體裡站起來,看著自己的脖子在兩個男子大力拉扯的繩套裡耷拉著。她「看」見人們的思緒和話語像煙霧般繚繞在他們的頭頂:「少夫人可真夠倒黴的……」「也夠傻的……」「這下官人可以娶那位了……」

  沈汶飄出院落,看著下人去向鄭謙回話,鄭謙吩咐他們把屍體投到亂墳崗,接著鄭謙去見他的父母,他們交談,對外宣稱沈汶病死,但是棺中不放屍骨,他們不願意沈汶葬入鄭家的祖墳……

  沈汶飄向燒成一片廢墟的侯府,遠遠地,她似乎看見有相識的影子在那裡遊蕩,她沒有向前,而是離開了。她無法去見她的母親和奶奶、給她操辦了婚事的嫂子們、還有那兩個她以前覺得鬧得人心煩的孩子。雖然她知道她沒有獻什麼書信,但是她害怕她們相信了……

  她飄向城外,掠過遍野的流民,向北,穿過北戎浩浩蕩蕩的馬隊,找到屍橫遍野的戰場。她不敢近前,怕碰上三哥,那個從小總嗤笑她又呆又笨的文武雙全的高傲青年。她尋尋覓覓,想找到沈湘死的地方,她也不敢見她,不敢對她說自己錯了,不該總笑她粗魯,不像個女子。她只想看看沈湘曾經拼殺過的地方。

  她到了北方,那片沈家軍用血肉浸透的邊界地帶。成團的靈魂飛升遠去,她不敢近前,怕遇到自己仰慕的父親,自己佩服的大哥,總是笑咪咪的二哥。……她不能面對他們……

  戰火和混亂中,朝廷棄都南下,同時以割讓半壁江山為代價求和。北戎人睏馬乏,也正想休息,雙方罷戰。皇帝在南方再建都城,求仙問藥,走火入魔而死。太子繼位,歌舞昇平中,鄭謙娶了皇后的表妹,官至二品。

  南方新帝不思圖強奮進,反而一味求和。對內則忌良妒賢,出爾反爾,政令混亂多變。不幾年,南方流民遍野,朝政腐敗。到處有盜匪橫行……南北戰火再起,北戎得勝,卻也不善治理。民不聊生中,各方擁戴王侯,又一輪混戰……

  這些,沈汶都不在意,她只是無窮無盡地在原來的侯府、那片戰場、北方的要塞等地徘徊。許多許多年,她不敢太靠近,以免碰上她親人的靈魂。漸漸地,她知道他們都離開了,她才仔細地在那些地方徜徉。

  物是人非,江山不同,但是沈汶卻被禁錮在了自己的持念裡。

  她一次次地尋找著那些不存在的痕跡,想重溫一下早已消失了的情景。她也曾旁聽了那些人的談論,知道了整個陷害侯府和三皇子陰謀的來龍去脈後,但是憤怒和怨氣都沒有她對自己的自責沉重,尤其是她看了那些害人的人生前和死後面對的痛苦,她只剩下了對自己的不容。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人們對那段歷史的談論少了,到最後只有偶爾在書中能見。沈汶漠然地看著城鄉一次次在戰火和和平中變化,有時她也會四處漫遊,可最長久地還是在那幾個親人死去的地點流連。她不知道如果按照塵世的時間衡量,她有時會在成為了交通樞紐的古戰場一站十年,無數車輛穿過她的影子;在塞北的山石上一坐三十年,久久地望著那片毫無往日荒涼的土地……

  也許是因為當她活著,她沒有明白自己,也沒有看清他人,所以她死後才要這麼長久地凝望,希望能看清楚這個世界。

  慢慢地,她不僅能「看」到人們的語言和片段思維,後來還能看「穿」物質,看出不同的東西其實是在以不同的頻率振動著的物體。又經過許多年月的凝視,她發現自己的意念能成為力量,進入那些頻率中,改變它們,由此改變物體。她開始試著挪動東西,為了檢查效果,還專門到有活人地方去動作。在人們的驚呼中,她知道自己成功地搬動了椅子等物品,而不是異想天開。

  能夠使用意念,讓沈汶滯留變得多彩了些。除了一如既往地在那幾個地方來回看之外,她還能讀書。她在藏書樓和後代的圖書館裡,閱讀人們對那段歷史的評價,為那些文字憤怒或者欣喜。無風自動的書頁曾讓人們驚叫著逃開。

  開始,如果有人寫了讓她生氣的東西,如果那人還活著,她還會找到作者家去搗亂。後來,她只是讀了,再回到那些地方去回想往昔。她一點一滴地回憶自己短暫的人生,恨不能把每一日都想清楚。她甚至畫畫,可惜意念掌握的畫筆怎麼也無法畫出她想要的畫面。雖然人們寫明白了那段歷史的前因後果,皇帝的猜忌,太子為自己掃平障礙等等,那些學習軍事的,還將戰役做成例子,講解其中的得失……沈汶卻覺得自己比他們知道的更多,他們永遠也寫不出來自己親人的音容和英姿,那些自己辜負了的愛……她怕自己忘記,有時也用筆寫下那段歷史的片段,作為佚名手稿留在書館中,任人閱讀。

  沈汶讀的書多了,意念力也越來越強,能如人的視力般伸展到遠方,還能同時操縱多種物體。她能「看」見人體中骨血經脈的景象,有時她遇見重病的人,如果有人長得像她以前的親人,她會用意念梳理病人凝滯的血脈,救人一命。可也有時,看對方不順眼,也會用意念扭曲對方身體裡的經脈,讓人苦痛一番。

  人類變化著,大地更改,天氣變幻,人們進入了太空。按照人間的計算,她已經留在這個不上不下的空間千年多,有關她的那個時代的痕跡大多泯滅無蹤,沈汶越來越珍惜所有有關那個時代的記錄。自從她學會用意念力操縱計算機,她就更細緻地搜索有關那個時代的一切信息。從野史雜文,小說詩詞,到奇人軼事,從圍棋國手的棋譜,書法大家的遺跡,從天災人禍,到市井雜物的記錄……

  在這個時空,沈汶不是唯一一個滯留的魂靈,可她卻是孤獨的。她不與任何影子接近,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許多次,她感到那些熟悉的影子前來尋找她,她用意念拒絕了他們的接近,封鎖了交流。她不想接觸他們,不想接受他們的原諒,她的羞恥是如此陰晦,她無法面對光明。

  千百年中,她也曾多次聆聽那些宗教教誨,知道只要自己放棄執念,就能離開這片土地,前往彼岸。如果照那些僧人所說,來世她還有機會討還欠了她的或者償還她欠的債。

  但是她不想,她怕她一旦離開了,自己的愚蠢和無能就不再這麼鮮明,親人的死難就不再這麼痛,自己滿懷的怨意就不再這麼深刻,所有的罪惡都會煙消雲散,她就會原諒了自己,逃避了她應該承受的愧疚。那是她無法接收的「不公」。她放不過自己,放不過深深的不甘。她不想讓那十七年的一世過去,就用自己永久的飄蕩來留住它。

  有關時空扭轉的研究被報導後,沈汶就時刻注意著這方面的消息。她找到了世界最大的物理試驗所,在龐大的試驗室和機械中穿梭。終於有一天,整個物理試驗所高度緊張,一次時空扭曲的試驗在眾多科學家的觀測中展開。沈汶看著大型密封的鋼罐裡,強大的引力改變了物質的振動頻率,讓時空停滯,她有了另一個執念——她要回去,回到自己無法釋懷的那一世去。

  這個念頭越來越強大,有幾次,她覺得自己周圍的頻率都因此有了改變。她知道造成那麼短暫的時空扭曲都要強大的能量,自己根本無法操縱。可她心性固執,既然能滯留千年,那就還能留萬年,十萬年……總有一天,她要尋找到回去的道路。她開始專注地提高自己的意念力,冥想到能自如地改變周圍物體的頻率,可還沒有等到她將力量修煉到更加強悍的地步,人類真的發明了時空機。

  沈汶知道如果自己還有身體的話,自己現在一定激動得亂抖,但現在自己周身只是聚滿了意識能量。她附身在那機器的核心上,「看」到巨大的能量凝滯了時空,歷史的平面彎曲,往昔撲面而來,自己像一個在平紙邊上的小爬蟲,因平紙的卷起,可以輕易地到達過去遙不可及的另一邊……

  紛紜而來的無窮人事,足以讓任何一個靈魂迷失無返,可沈汶千年的執念和凝望,卻讓她在無窮無盡的嘈雜中,抓到了宛如海中一粒沙子般細小的熟悉感:那是屬於自己這個靈魂的相應頻率,雖然極為微弱,幾不可聞,但沈汶的意識卻如一縷長絲,伸延而去,觸摸到了那個身體……片刻間,沈汶的魂魄就像被扯動一般,飛掠而去。

  瞬息中,時空能量平衡被打破,強大的能量將龐大的時空機碎成齏粉,歷史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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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1:24 AM

第二章 回家

  沈汶劇烈地咳嗽,咳出了卡在喉中的一粒東西,旁邊響起自己那麼熟悉卻已感陌生的聲音:「哎呦,可嚇死我了,你這個不省心的,是想要了我的命呀!」這是她的母親!她原來覺得粗暴俗氣的母親。沈汶眼淚橫流,放聲大哭,後背又是一通猛拍,沈汶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快被拍出來了,更哭得喘不過氣來。

  「來來,祖母看看,哎,你就別再拍了,孩子這麼小,拍壞了……」這是祖母顧氏。淚眼中沈汶覺得自己被抱起來,進入一個懷抱,依稀裡,祖母的鬢髮還沒有全白,沈汶又狂哭起來。

  她記得以前母親說過,她兩歲多時曾經因為吃一顆花生,咽得背過氣,差點死了,被母親倒放了身體,把花生拍了出來。而母親說自己那次算是因禍得福,從那以後開始講話了,其之前都是傻傻的,沈汶想自己以前的靈魂也是在此時進入這個身體,現在自己回來了,算是劃了一個圓圈,可是這次,她的生活將走出另一條路。

  在哭聲中,她聽見母親問責道:「三郎,你幹嘛餵小妹吃花生,看看,差點把她嗆死!」一個童音回答道:「娘,我沒給呀,是她自己從桌子上拿的……」一個女童音說道:「是呀,她墊著腳尖搆到的!」

  是沈卓和沈湘!夫人楊氏嫁給鎮北侯時才十五歲,可十六歲就誕下長子,取名沈毅,取有決斷之毅力,乃是為將者之首要素質。一年半後就生了次子沈堅,取堅定不移之意。再兩年,她不到二十歲,生了第三個兒子,取名沈卓,望其卓越超群,不讓兄長。三個兒子後,楊氏就一心想要個女兒,結果她二十三歲時,終於生下了個女兒,侯爺說是女兒就取水字邊,望其善良溫和,就取名沈湘。再過了兩年,二十五歲,生下了沈汶。

  此時,沈汶兩歲,姐姐沈湘四歲,三哥沈卓才七歲,二哥沈堅十歲,日後嚴厲穩健的長兄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孩童。沈汶想到自己死去時,沈湘還不到二十歲,沈卓二十二,才定了親,二哥也就二十四五,有了兩個兒子的大哥,剛過了二十六歲生日。她前世時,覺得他們都很大了,可在這千年的遊蕩中,她無數次覺得他們死時還那麼年輕!此時他們還這麼小,沈汶悲喜交加,哭得肝腸寸斷,嗓子都啞了。

  沈汶的悲哭裡,楊氏怒了:「她才多大?你們多大了?這麼多年的飯都白吃了?她去搆花生,你們不能擋住她嗎?!」

  那個男童的聲音:「可是母親沒說小妹不能吃花生呀,昨天母親還說小妹太瘦,該多餵她吃的。」

  女童附和著:「是呀是呀……」

  楊氏叫起來:「還敢頂嘴?!拿尺子來!」

  那個女童大聲哭了,沈汶使勁扭身,哭著對著楊氏的方向搖頭,老夫人顧氏笑著說:「小妹求情了,多好的乖女,話都不會說就知道向著哥哥姐姐了。」

  楊氏從老夫人手裡接過沈汶,一邊拍打著一邊說:「傻囡囡!就知道吃!」

  楊氏此時二十七,雖然生了五個孩子,腰身有些粗壯,可眉眼大方,只眼角有幾道淺紋。她的夫君鎮北侯沈勇今年三十三,五年前,老鎮北侯在邊境巡查時中伏身亡,因沈家軍由獨子沈勇掌控,聖上允平級襲爵,沈勇成為鎮北侯,其母顧氏被尊為老夫人,其實現今也不過五十歲。沈汶伏在母親肩上,繼續哭泣,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有這麼多淚,魂靈無法流淚,想來千年攢下了不少。

  楊氏一邊撫摸著沈汶的後背,一邊訓誡身前的兩個兒女:「你們以後可小心了,別給小妹吃小的東西,不僅是花生,就是棗子什麼的也不行。」

  男童的聲音:「我們不給,可她自己總找東西吃,她前天還撿了石子吃呢。」

  女童的聲音:「是呀是呀,她放在嘴裡又吐出來了。」

  楊氏說:「你們這是氣我呀!小妹身邊誰看著呢?!換人!」一片勸解聲……沈汶哭得累極,抽抽搭搭地睡著了。

  在醒來,沈汶發現自己是在乳母的懷裡,她的乳母何氏這時才二十來歲,日後作為陪房一起到了鄭家,侯爺出事時,她反覆安慰沈汶,可她只是個婦人,與沈汶一樣束手無策。自從沈汶被軟禁,就再也沒見到何氏。沈汶死後從下人的議論裡知道,自己被軟禁後,隨嫁的丫鬟陪房都被打死了,連他們的孩子都沒活下來。沈汶又眼淚汪汪。

  何氏小聲嘮叨著,說晚餐已經擺了,現在侯爺在京城,今晚侯爺回府,大家都一起吃飯,所以小娘子不能睡了。到了大廳,見大家都已經坐了,老夫人正笑著看著坐在楊氏身邊年輕而英武的父親,大哥和二哥稚氣未消的臉,三哥一副調皮搗蛋的神情,沈湘對著哥哥們滿臉敬仰地笑著。沈汶的眼淚流下來。

  楊氏示意乳母把沈汶遞過來,一邊說:「怎麼還在哭?」抱在懷裡拍著,鎮北侯沈勇對小女兒總有些偏愛,從楊氏手裡接過沈汶來,放在腿上一邊顛著一邊問:「這是怎麼啦?」沈汶扭頭使勁眨眼,想看清父親的樣子,雖然知道自己不該哭,可還是忍不住哭出聲。

  楊氏掃了一眼沈卓和沈湘,沈湘眼睛看地,有些害怕的樣子。

  沈卓小聲說:「小哭包!」

  鎮北侯嚴厲地看向沈卓:「你幹了什麼?」

  沈汶拼了命,結巴著:「爹……爹……」

  沈勇一愣,笑起來,「乖女叫爹了?」抱著沈汶到臉前親了一下。

  楊氏也愣了:「這麼久終於叫了!兩歲多了,當初大郎十個月就叫了。」她從鎮北侯手裡抱過沈汶,用絹子給沈汶擦著鼻眼,抱怨著說:「叫爹了,娘呢?誰今天給你拍過氣來的?」

  沈汶再接再厲,用不聽話的舌頭發音:「狼……」楊氏笑出聲,大聲誒道:「乖囡囡呢!」

  沈汶又哭了,這次沈湘在一邊學著沈卓口氣小聲說:「小哭包!」

  楊氏笑著斥責道:「別這麼說你妹妹,她還小呢……」

  沈汶抽泣著,瞪大腫泡泡的眼睛,來回看著桌邊的人。這是她的親人們,她千年的悔恨,她無法放下的歉疚。她回來了,她將改變未來。百川歸海,殊途同歸,人類總有一天會進化到後世,或早或晚地飛入太空,污染地球到毀滅自己,這些都不是她的責任。她只想在此世竭盡全力,保護住這些人,讓忠良不悔,讓陰謀不遂,自己萬死而不能辭,好讓自己死後良心能安,解脫那束縛了自己千年的沉重鎖鏈,容自己能與他們一道前往光明的彼岸。

  後面兩年,「小哭包」這個綽號在非正式的場合下,代替了沈汶的名字。

  沈湘五歲開始習武,沈汶被乳娘抱著觀看沈湘拜師的儀式。

  沈汶前世覺得沈湘高大健壯,現在想沈湘終究是一個女子,渾身能有幾斤肌肉?如何能和北戎那些虎狼之士拼搏?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子,沒有結婚生子,陷於敵陣中,死時會不會感到孤獨?想到這些,沈汶就開始哭。

  看著沈湘給一個中年女子跪拜,就哭著搖頭,張手讓沈湘抱。她不想讓沈湘習武,但是一個三歲孩子的眼淚自然沒什麼用,大家都說小哭包想姐姐了,沈湘完成了儀式後,才昂頭挺胸地過來抱了下沈汶,深覺自己與這個小哭包不在一個等級上了。

  沈毅十三歲在狩獵裡獵到了一隻鹿,得到皇帝的稱讚。皇帝賜了鹿肉,府中設了鹿肉席。沈汶見了肉,又哭了,心說前世自己家人與這隻鹿有何區別,都是受人宰割。人們見小娘子臨席流淚,猜想是不忍血腥,都說二小姐這個孩子心善,幾個孩子自然又把「小哭包」叫了十幾遍。

  沈卓十歲時寫了詩,沈汶流淚。

  沈堅得了騎射的頭名,沈汶抽泣。

  侯府後院的桃花開了,沈汶哭。秋天侯府桂花飄香,沈汶又哭了。……

  反正沈汶一直哭哭啼啼地長到了六歲,全府上下無人不知小小姐為人性軟如棉,見風落淚,對月傷懷,是武將府裡少見的柔弱女子。侯府裡兒女都學武藝,只有二小姐不碰兵器,不習拳腳,只稍微學了些輕功。

  習文方面,府中也請啟蒙先生,小小姐天資聰穎,認的字與三公子不相上下。可與平素引經據典動輒論兵述道的三公子不同的是,小小姐常常捧著本書長籲短歎,連讀個百家姓都能潸然淚下,讓先生苦笑不已。

  沒人看到,在黑暗的帳中,年僅幼童的沈汶長久地端坐在夜色裡,雙目緊閉,表情比成人還肅穆,她在籌劃著該如何避免未來的悲劇。

  重生後,沈汶發現自己還是能運用意識力,但是受這個身體的局限,意識力比過去她只有魂魄時要弱許多,她發覺是身體的振動阻礙了意識力的伸展。只有通過冥想和吐息,控制身體的振動,才能加強意識力。

  她每夜早早地上床,在丫鬟們出門後,打坐練習。她不需要老師,只參照意識力的增強或者減弱來調整呼吸。她還能內觀自己的經脈,用意念引導氣息遊轉四經八脈。她希望有一天與人對陣,她不需要用兵器拳腳,只需專注意識力,像過去自己是魂魄時那樣,能扭曲對方的經脈。而且,她的意識力現在不能像以前那樣達到遠處,不過能達周身三步而已。沈汶相信隨著自己的成長和練習,自己的意識力應該更強。

  沈汶曾經想到在自己意識力強大到一定程度時暗殺掉太子甚至皇上,但這並不是一條保險的道路。首先,她不知道自己的意識力要通過多長時間才能達到那麼強悍的地步,在這之前,太子也許就會下手了。即使暗殺成功,北戎的雄師依然會南下,沈家軍在沒有後援的情況下,還是會覆沒。其他參與那次血案的人都還在,他們完全可以擁立另一個主子,在沈汶沒有預見的地方算計沈家。沈汶不想喪失自己能預見的未來,這樣,在事情發生時,她能有相應對策。她想消滅掉想傷害自己家的全部主力,只能在對方暴露出全部實力後,再一一剪除。

  沈汶不願先下手還有其他考慮:她流連兩界千年,多少次看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人們在死後要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或者罪行,設身體會自己給他人帶來的苦難,點滴都不會遺漏。她雖然有報復的心,但卻不願用自己永恆的歸宿來交換。她希望自己能和家人一起,去往光明處,而不是歸於黑暗。所以,她必須後發制人,讓對方罪有應得,而不是在對方沒有犯罪時就先下了手,這樣,她才能和那些殺害無辜的罪犯有所區別。

  沈汶只能設下陷阱,她的第一步,就是讓自己成為侯府的弱點。前世,那些人以她的名義置侯府於不忠之地,是因為他們掌握了她。這一世,沈汶要表現得比上一世還軟弱而愚蠢,讓對方前來尋找她利用她。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就從一個小哭包做起吧。

  童年總是如飛而逝,沈汶剛剛把「小哭包」的印象建立起來,就已經六歲了。

  這年春天,十五歲的大哥沈毅議親,侯府在四月將舉辦個賞花會,邀請各家適齡的女孩子前來。無論前世或者現在,這都是她有生以來侯府最大的社交活動。前世時,沈汶就是在這場花會後開始厭惡侯府,疏遠家人。

  知道花會的日期後,沈汶開始準備要在花會上送人的香囊。她準備了兩種,一種是丫鬟們做的,繡了簡單的花裝了香料的小香囊,和其他人的香囊沒什麼大的區別。一種是她自己親自做的,一共六個。

  她不講究做工,針腳亂七八糟,邊緣縫得也是歪七扭八,外面也沒有什麼繡花,就是用單線繡了花會的年月日,字體自然也是像蜘蛛爬的一樣。還好,裡面的香料很是清香,而外面要麼縫了一顆碩大的珠子,要麼是一塊小玉環,都是沈汶能找到的最貴重的小玩意。在她單獨練字時,她寫了六個字條,趁著沒人看見時縫入了她親手做的香囊裡。這些香囊,是她要送給日後她要取得信任的人的。

  四月中,花會的前一天,侯府從大門入內,沿路都擺了一盆盆的花,沒有幾盆是真正栽培的,大多是從樹上折下插到土裡。

  楊氏的父親也是武將,只是級別遠低於鎮北侯。楊氏的父親曾經在老侯爺陷入敵軍圍困時,夜奔三百里前來增援,救了老侯爺。老侯爺在戰場上就定下了這門親事。老夫人得知後多少有些耿耿於懷,她原來也是武將出身,可門第與鎮北侯相當。雖然她的娘家後來因一門男子都死得七七八八,沒落了,她還是希望獨子沈勇娶個名門閨秀什麼的。後來得知楊氏從小舞刀弄棒,可卻除了大嗓門,沒學到多少武藝,就更不樂意。下聘前,老夫人還嘮叨了幾次,老侯爺氣憤:人家救了我的命,你還有什麼不高興的?有這麼忠義的爹,女兒肯定錯不了。

  成親後,雖然楊氏貌不驚人,但性情爽朗,與沈勇倒是處得來。而且,還沒等老夫人來得及擺些婆婆的架子來拿捏她,她就懷孕了,而且一生就是個大胖小子。侯府沈勇這代是一線單傳,老夫人其他的孩子都沒保下來,老侯爺還不納妾,現在突然就有了孫子,她立刻把自己對楊氏出身不夠高貴的不滿拋到了腦後,每天喜笑顏開地看孫子。小孫子剛到處跑,楊氏又生了一個!老夫人樂得不知道閉嘴了:兩個胖娃娃,這是她一直私心念著的。可喜事還沒完,小的還不到桌子高,楊氏生了第三個兒子。老夫人暗贊侯爺眼光真准,楊氏旺家旺室,侯府從這一代算是真的興旺了。

  侯爺死時,老夫人悲痛欲絕,但有三個小孫子在一旁陪著哭,楊氏又懷了一個,老夫人心中就有了指望,後面的日子不那麼難熬。

  楊氏生了三子兩女,底氣十足,丈夫無意娶妾,侯府裡全是自己當家做主,這些年不免養成了說一不二的作風。老夫人見楊氏天天趾高氣揚的,心裡有些不喜。她現在丈夫沒了,兒子又不在身邊,總覺的日子沒有意思,就指望楊氏再生幾個。可近年鎮北侯沈勇常年在外,楊氏自然無所出。雖然知道不是楊氏的問題,老夫人卻不講理地怨楊氏。

  侯府多年沒有舉辦什麼花會了,這次的花會以老夫人的眼光來看,楊氏的管理和自己年輕時幹的差遠了。她無心思管家,可時不常地挑個錯什麼的還是可以做到的。

  老夫人手拉著沈汶,跟著楊氏在府中院落裡走一圈,做最後的巡視。周圍丫鬟婆子跟著一大群,楊氏間或停下,一手插著腰,一手比劃著讓人調整花盆的位置,急了還喊兩嗓子。老夫人也沒閑著,這一句那一句,有時跟楊氏唱反調,讓下人們無所適從。

  楊氏皺眉:「這盆花別擺了,都蔫兒了。」

  老夫人指點著:「跟你說了要用盆栽的花,這麼插上,一個時辰都保不住。」

  楊氏不耐:「娘,現在說這些有何用?你們趕快給換一盆。」

  老夫人繼續念叨:「你明日可不能這麼大聲說話,現在那些夫人可精貴了,如果覺得你是個惡婆婆,誰都不會願意女兒嫁過來。」

  楊氏揮了下手:「我是誰大家都明白,裝模作樣的沒意思。這個花會就是一幫孩子來玩玩,互相看看誰順眼,又不是挑什麼花,她們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她們呢。」

  老夫人有些生氣:「你怎麼不聽勸呢?你看看別人府裡,婆婆講話可有媳婦不聽的?」

  楊氏有些急:「娘,我哪裡不聽您的話啦?現在再換盆栽真的來不及了,當初就是買不到那麼多盆栽的才用插的花……」

  老夫人也著急:「就是那個晚了,明天你說話能不能小點兒聲?」

  楊氏皺眉:「我儘量吧,那明天您多跟那些夫人們說說話,我少露面?」

  老夫人指著楊氏:「你還是不聽話!」

  那邊沈湘跑過來,大聲喊著:「娘!我今天把三哥打倒了!」

  後面沈卓氣哼哼地大步走跟著:「娘!根本沒有!我是故意坐倒讓著她的!」

  沈湘扭頭說:「才不是!我把你打倒了!」

  沈卓回嘴:「沒有!」

  沈湘停步:「就是打倒了!」

  沈卓在母親和祖母以及一大隊下人面前是怎麼也不會承認的:「就是沒有!你胡說!」

  沈湘急了,反身撲向沈卓:「你不認帳?!」

  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夾雜著些拳腳花樣。沈湘八歲,長得高大壯實,沈卓十一歲,雖是男孩子,也練武,但是他身形瘦,像個小豆芽菜,當著眾人的面,畢竟不能放開手腳,只能處於防守狀態,兩個人一時膠著。

  楊氏大喊:「三郎!你還有沒有當哥哥的樣子?!怎麼能和妹妹打?」

  沈卓說:「她想習武,自然要打……」下了個絆子,把沈湘扭倒在地。沈湘方才在練武場憑著巧勁兒終於贏了一把,現在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輸了,一時臉色通紅,大叫一聲跳起來,繼續和沈卓打在一處,也不講究什麼招數了,就跟一般孩子一樣胡亂捶打。

  楊氏又喊了幾句,看他們不聽,大聲一歎,領著眾人繞過他們,繼續巡查。老夫人也搖著頭,拉著沈汶跟上,小聲說:「囡囡最乖了,日後可不能這麼打架。」

  楊氏回頭說:「娘,他們這麼打打,日後身手好。」

  老夫人哼一聲:「你就只知道和我強嘴,他們學了你,才這麼不聽話……」

  兩個人一邊鬥嘴一邊走,沈汶扭身看遠處的沈湘和沈卓,兩個人還在那裡推推搡搡地。想起前世就是因為侯府時常爆發的這些小打小鬧,明日她看到那些文官夫人們被丫鬟扶著進來,弱柳扶風一般,步履緩慢而文雅時,才產生了強烈的自卑感,覺得侯府低人一等。

  這個時代,朝廷重文輕武,平素的國家大事一蓋由文官決定,武官毫無發言權。就連武官在疆場征戰後,最後的賞罰也是由文官們議定。平素裡,文官和武官的作風有明顯的區別。就從舉止而言,文官陣營裡,不僅夫人小姐身邊有丫鬟扶持著走路,講究裙擺都不能起伏,就連那些文官出門在外行走時,也要有兩個美婢攙著,慢慢地一步一步踱來,才顯得有風度。武官自己獨立行走毫無氣派就不說了,連帶著家中的女子也都健步如飛,讓文官的家屬們十分看不起。

  文官大多以科舉晉身,家中自然偏重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而武官講的是日後戰場上的廝殺,上陣父子兵,要的是從小練武,就是有點文的,也是為了熟讀兵書。兩方朝廷相見,談吐上立見高下,武官的行止和言辭都顯得粗糙無禮。可惜文官不上戰場,所以武官怎麼也找不回場子來,只能私下裡罵罵。

  武官府中辦的花會,在京城裡只屬三流,平常文官的家屬都不會光顧。只是鎮北侯現在手握重兵,威震北疆,是朝廷裡第一武將,侯府的花會自然也會吸引一些文官的夫人小姐。

  因為明日就是花會,楊氏告誡沈汶的丫鬟要讓沈汶早睡覺,沈汶卻再次確認她為次日準備的六個香囊。

  乳母何氏看著沈汶在那裡仔細檢查珠寶和香囊的邊緣是不是縫得緊密,手裡拿了線,有的地方還再三縫了幾趟,讓本來就亂七八糟的針腳更突出,可真是結結實實的,不禁苦笑著說:「小娘子為何不都讓丫鬟做?何必自己動手?」這不是糟蹋東西嗎?那麼好的寶貝配在這麼難看的香囊外面?丫鬟們的手藝肯定比沈汶強多了,到時候給人也不會拿不出去手。

  沈汶認真地說:「母親說過,自己做的才有心意呀,這些是我做給哥哥姐姐和朋友的。」

  何氏歎氣:「你現在還小,眼睛弱,兩年再做也不遲。」等你的手藝好點。

  沈汶笑:「我知道我繡的不好,所以我才把這麼好的珠寶放外面,他們就不會隨手扔掉了。而且,我做成這樣,他們日後才會記得這是我六歲送給他們的呀。嫲嫲幫我看著,別讓人拿走了。」

  何氏連連點頭:「好的,一共六個,我讓夏紅收好了,快睡覺吧。」

  沈汶應了一聲,夏紅忙過來服侍。沈汶指著四個淡綠色的香囊說:「這些是我明天要給哥哥姐姐的,別跟這兩個綠色的混了。」夏紅嗯了一聲,把香囊收拾了。夏紅已經十三歲了,並不是日後和沈汶出嫁的人,沈汶對她的記憶十分模糊,只記得她話很少,大多時間都是默默的。

  沈汶心中暗歎:她現在沒有人。這個丫鬟不會久留,何氏又是個軟性子。其他的丫鬟見自己愛哭,平素都不太親近自己。自己既然要偽裝軟弱,就不能拿出架勢來收服其他的人。而且鎮北侯在邊境,老母妻子都在京中,說不是人質誰信?府裡佈滿皇帝的眼線,她不敢隨便選擇心腹。許多她知道日後與侯府共存亡的人還都太小或者沒有出現,她只能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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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1:36 AM

第三章 香囊

  花會當日,沈汶天剛亮就被叫起來了。武將之家一個六歲的女童有什麼可打扮的?可是楊氏這次告訴丫鬟們好好裝扮兩個女孩子——這些來的人家裡可能有年紀相當的兒子,現在給對方留下個好印象,日後易於談婚論嫁。

  沈汶坐了鏡前,想到行將到來的一系列與人的周旋,神色有些懨懨,夏紅以為沈汶還沒有睡醒,手裡把用黃色的紗花箍了一邊髮髻,一邊微笑著說:「小娘子看看,多漂亮。」

  沈汶抬眼,看鏡子中的自己,她的面相與二哥都隨了老王妃,眼睛細長,可自己的兩頰怎麼這麼圓乎乎的?嘴唇厚的像要撅起來。她在漫長的孤獨裡看透了世態的變幻和虛妄,不喜什麼首飾和衣服,可唯獨對飲食很在意,也許是因為她在虛空中有時可以聞到食物的香氣。重生以來,一改前世她十分挑嘴的毛病,只要是吃的,她都喜歡嘗嘗,結果生出了比前世多了一倍嬰兒肥。

  她皺眉,暗自下決心不要吃那麼多東西了,日後成個小胖子可怎麼辦?與她要締造的林妹妹的形象太不符了。人說心寬體胖,她若再哭,人們很可能覺得是假的。想到此,更添愁懷,小眉毛微皺起來。

  夏紅一見,不敢說話了,怕這位又哭起來,一會兒還得去請安呢,她哭哭啼啼的,夫人又得換人。自己再做一年就能嫁人了,此時可要小心,善始善終,別被貶成個粗使丫鬟什麼的。

  當沈汶穿著淡黃綢子嫩綠紗條滾邊的衣服進了主廳時,發現哥哥姐姐都到齊了,夫人和老夫人還沒出來。今天是賞花會,想來楊氏把孩子們都叫過來,做最後的叮囑。

  沈毅板著臉,劍眉微蹙,緊抿著嘴唇,還是個十五歲的少年,卻想讓自己顯得有二十五歲才好。他穿了一身淡藍色的長衫,白色腰帶,在一幫孩子中間,顯得很超然。

  沈汶走到他面前,笑著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作為打招呼。沈毅勉強地笑了一下,輕輕地摸摸沈汶的頭頂。沈汶明白沈毅知道這次花會的目的,大概有些緊張。在沈毅身邊的沈堅比他小了一歲半,臉上總是笑咪咪的,微彎了身子,小聲對沈汶說:「別惹大哥,他正在害羞呢。」

  沈毅的臉一下子紅了,含怒看沈堅,沈堅揚了一邊眉毛,挑釁地回看沈毅。沈汶忙努力堆起笑臉,仰頭看看沈堅,也扯了他袖子一下。她的心智不是幼童,有時儘量少說話。

  旁邊的沈卓撇了下嘴說:「小妹,別求著人抱了,你現在這麼胖,像個小豬似的,誰也抱不動了。」武將家中男女大防不是那麼嚴重,但沈毅沈堅都是少年人,不怎麼抱沈汶了,倒不是因為她胖。沈汶努力瞪眼,做出憤怒的樣子看沈卓,沈卓對著她一通扭鼻子擠眼睛。

  沈卓旁邊的沈湘出手推了一下沈卓,斥道:「不許欺負小妹!」看來她還記著昨天與沈卓的打鬧。沈湘長得濃眉寬額,因為練武,兩眼有神,與大哥沈毅有些像,有種帶了英姿的美麗,她今天穿了一身桃紅色的騎服,窄袖短裙,顯得格外爽利。

  內間傳來腳步聲,看來老夫人和楊氏要出來了,幾個孩子都站直了些,沈卓一挪腳,踩在了沈湘的腳面上,沈湘哇地叫起來,然後對著沈卓一拳擊去,沈卓剛挨到拳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此時老夫人和楊氏正進了外間。楊氏先喊起來:「拿尺子來!今天是什麼日子?!我這兩天白說了?!」

  沈湘不服氣地也叫起來:「他踩了我的腳!」

  沈卓倒立眉毛成八字:「我不是有意的!」

  沈湘立刻反駁:「就是!他還欺負小妹!他叫小妹小豬!」

  沈卓坐在地上不起來:「你不也在叫?娘,她還推了我一下!」

  楊氏已經拿了尺子在手裡,對沈湘說:「伸出手來!」

  沈湘眼睛含淚了,她是楊氏生了三個兒子之後的第一個女兒,楊氏從小對她嬌寵有加,很少真的動手教訓,養成了個驕傲的性子,況且她現在覺得都是沈卓的錯,就更委屈了。

  沈汶前世最不耐這兩個孩子天天打來打去,可如今看著,就覺得可愛好玩。見楊氏真的要打沈湘,忙上去拉了楊氏的手,也不說什麼,就一滴一滴地落下淚來。她相信如果楊氏知道這兩個孩子日後的下場,肯定是捨不得打的。

  沈堅笑嘻嘻地說:「娘別生氣,今天花會,大妹妹的手如果腫了,可怎麼去接待那些小姐們?」

  沈毅也鄭重地說:「大妹妹與三弟只是在玩笑。」

  老夫人也開口道:「就是呀,顯得我們侯府沒有規矩,怎麼能在這見人的日子打手?」不滿意地看楊氏,好像都是她的錯。

  楊氏拿著尺子下不了臺,盯著沈湘說:「就打一下!」

  沈湘皺著眉慢慢地伸出手,楊氏啪地打了一戒尺,沈湘咬著牙縮回手,橫著眼睛看沈卓。楊氏也扭臉看沈卓,沈卓起身,拍拍衣服,到楊氏面前,一副不在乎的樣子伸出了手掌。楊氏粉面含霜,狠狠地打了一下,沈卓嗷地叫了一聲,抬手到了嘴前使勁吹,沈湘「撲哧」一下笑了,沈汶也笑了,眼淚還留在臉上。

  老夫人把沈汶拉到身邊,撫摸著沈汶的後背說:「汶兒就是心軟。」

  楊氏歎氣:「這孩子,天天哭,跟湘兒真不是一個性子。」

  老夫人又不樂意了:「都一個性子可哪成?龍還生九種呢。」

  楊氏撇嘴,對幾個孩子說:「今天府裡人多,你們都收著些性子,莫要惹人笑話。」她看了眼沈毅繼續說:「在一旁盯著,我要是叫你們來,就馬上過來,別拖拉。」

  沈毅垂眼點頭,沈堅嘻嘻一笑說:「一定一定,娘放心。」

  沈卓假裝不明白地問:「為何要馬上過來?是要見什麼人嗎?」

  沈毅側臉看沈卓:「三弟,我好久沒有指點你的武藝了,明早在校場等我。」

  沈卓馬上陪笑臉,「大哥對我真好,我好感激。」

  沈湘摩拳擦掌:「太好了大哥!我也去,好好教訓他!」

  沈卓湊到沈汶身邊:「妹妹也要來呦,看三哥和大哥習武,日後好保護妹妹,這是當兄長該做的。」他這話裡是提醒長兄要愛護自己,而且小妹最愛哭,一見自己被打了,一定哭,大哥看不得眼淚,自然就不會下狠手。

  沈湘也湊過來:「小妹,他方才還叫你小豬來著!」

  沈卓回嘴道:「我都不叫了,你叫了兩遍。」

  沈汶咬著食指,看沈卓,弱弱地問:「那你現在該叫我什麼呢?」

  沈卓一愣,看著沈汶還帶著淚的小腫眼睛,不可置信地眨了兩下眼,他如果現在服軟叫沈汶一聲好聽的,那麼在沈湘面前就有些掉價,顯得他當著長輩有另一套行事。如果不叫好聽的,母親和祖母就在眼前,大概討不了好。看著沈汶穿的嫩黃色的衣裙,胖乎乎的孩子臉,沈卓可不相信沈汶是在給他下套,少年人的心性占了上風,他正經地對沈汶說:「自然是小黃雞了,肥肥的小黃雞!」

  沈汶使勁閉了閉眼睛,擠出一滴眼淚,往下拉了兩個嘴角,扭頭看老夫人,老夫人指著沈卓氣道:「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汶兒這麼好的妹妹也欺負。」

  楊氏拿起尺子,對沈卓說:「你!過來!反正你也不用接待女客!」……在沈卓誇大的哀嚎和沈湘的咯咯笑中,沈汶也含了微笑。沈湘對沈卓從敬佩到爭鬥到長大後又重新敬佩,兩人其實是感情最好的一對兄妹,自己前世是嫉妒吧,所以才使勁看不慣他們。

  楊氏打了沈卓手板後,又叮囑了幾句,讓人上了早餐,大家安安靜靜地吃了早飯,楊氏要理府中的事宜,孩子們告辭出來。

  到了院子裡,春天的清晨輕風和緩,沈汶語氣甜糯地說:「哥哥姐姐們,今天是我見的第一個花會呢,我做了香囊,給哥哥姐姐做個念想。」說完,她示意夏紅,夏紅端來一個盤子,裡面放著四個一模一樣的香囊。

  沈汶挑揀了一個,雙手捧給了大哥沈毅。

  沈卓見到香囊,噗地笑出聲。

  沈汶怒視了他一眼,然後扭臉賠笑看大哥,說道:「大哥不用戴,只要掛在哪裡別扔了就行了。」

  沈毅低頭看看才到自己腰間胖胖的沈汶,又看了看醜醜的香囊,微笑著說:「小妹做的怎麼能不戴?」說完拿起香囊掛在了腰帶上,做工粗糙的香囊在沈毅繡工精美的腰帶下顯得格外不合適,

  沈汶目瞪口呆,有些結巴地說:「可是,我做的不好看……」

  沈毅一笑說:「小妹才六歲,做的已是很好了。」

  沈汶拉著沈毅的袖子:「戴一會兒就行,別讓人笑話,但是,大哥一定要留著!」

  沈毅點頭:「既然上面有今天的日子,就戴一天,然後我一定留著。」

  沈汶笑了,又拿起一個給沈堅,沈堅笑著接過來,也掛在了腰上,不等沈汶開口就說:「妹妹放心,我肯定不會丟了的,這上面的這塊玉可稀罕了。」

  沈卓用左手挑了一個,苦著臉說:「醜死了,他們帶了我也不能不帶,不然人家會以為我不是你哥哥了,這是什麼東西綴在上面,看著像個小石子,小胖鳥,你可害苦我了。」

  沈湘一把把他推開,拿了最後一個,邊往腰上掛邊說:「你真傻,那是瑪瑙,小妹別聽他的,你縫的比我好,還有這麼好的東西在上面。」

  沈汶笑了,又示意夏紅,夏紅遞過來兩個看起來與其他人一色的香囊,沈汶掛在了自己的身上,沈堅問:「小妹還給自己做了,怎麼要戴兩個?」

  沈汶認真地說:「如果遇上了要送禮的人,我會送出去。」見她一本正經的小大人樣子,幾個人都笑了。

  沈毅再次輕拍沈汶的頭頂,說道:「好的,小妹想得周到,也許這樣就能找到好朋友。」

  沈卓撇嘴:「大概會是一個和她一樣胖胖的。」

  沈汶露出哭樣,沈堅忙笑著說:「小妹別理三郎,我明天和大哥一起教教他武藝。」

  沈湘盯沈汶:「你不會有了手帕交就把我忘了吧?」

  沈汶對著沈湘使勁搖頭,「不會不會,你是我的姐姐,誰都替不了的。」

  沈湘滿意地笑,沈卓見狀說道:「你還是姐姐?哪像個女子,當哥哥得了。」

  沈湘立了眉毛,抬手便朝沈卓腫著的右手拍去,沈卓轉身就跑,邊跑邊說:「四弟!你別追了,再追也變不回去了……」沈湘追著跑過了。

  沈毅看著那兄妹兩個走遠了,就對沈堅說:「離人來大概還有段時間,我們去藏書閣吧。」

  沈汶馬上說:「我也去我也去。」藏書閣是沈汶最喜歡去的地方,沈毅自然同意,告知了楊氏的人三人的去向,三個人就去了不遠處侯府的藏書閣。

  其實所謂的藏書閣只有一層,而從藏書數量來說,也遠不及文官家的量。武將之家有個書房,就已經很風雅了。藏書閣裡收藏的大多是兵書或者史書,沈毅兄妹進了閣,沈毅找了本書,自己一邊坐了,就讀了起來。沈汶知道這位長兄並不是故意冷淡,只是平素不喜言談。沈堅卻是陪了沈汶在書架中間慢慢地走。

  這時的書籍都是平著擺放的,一摞一摞,要一本一本地翻。沈汶個子矮,只能看下面的兩層架子。沈堅平時多和大哥沈毅在一起,沒有時間和沈汶玩,今天有空陪著沈汶,覺得這個妹妹圓圓乎乎,性子柔弱,可愛得很,就翻著沈汶夠不到的架子上的書一本本告訴沈汶,沈汶如果說想看,就拿下來遞給沈汶。

  太陽高了些,屋子射入陽光,書架間的陽光裡有微微的浮塵,窗外鳥叫,空氣裡有春天的清香。沈汶的目光掠過書籍,瞥見專注地讀書的沈毅初現剛毅線條的側臉,聽著身邊沈堅帶著哄小孩的語氣說話的聲音,遠處隱約有沈湘的笑聲,只覺得這世間可以如此溫馨和美,她前世過得稀裡糊塗,從來沒有珍惜過這樣的日子。

  窗外有人稟告說平遠侯夫人帶著長子張允銘和兩位小姐來訪,已經見過了老夫人和夫人,張家的兩位小姐留在了那邊,張允銘過來見公子們。沈汶提起精神,這時雖然男女有別,但是她才六歲,按理應該沒有太多顧忌。果然,沈毅稍遲疑了一下,就站起來說請。

  一會兒,書僮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走進來。沈汶前世從來沒見過這位和沈卓、三皇子一起死的平遠侯長子,不由得注意地看他。

  張允銘此時應該才十三歲,端正的眉眼尚未長開,但行止明顯是在模仿文人的做派,步態緩慢,挺胸正頜,一隻手還拿著把扇子,手肘微曲地放在身側。沈汶知道他從小習武,對他這種做派不禁含笑。

  那邊張允銘與沈毅和沈堅見禮後,轉眼看到沈汶,沈毅就說道:「這是我家幼妹。」沈汶年幼,該先行禮,忙福了一下。她人矮小而微胖,顯得有些笨拙。

  張允銘笑著回禮說道:「小娘子不必多禮,吾與你家兄長們十分熟。」

  張允銘這話不是客套,兩家是世交,前輩曾在戰場上一同廝殺過,鎮北侯和平遠侯是一同長大的好友。只是平遠侯隨著自家侯爺在邊境上打殺了十幾年後,就以身有傷患為由交出了兵權。不像鎮遠侯手握著重兵,駐紮在邊境。平遠侯實際是個空頭王爺了,還娶了個被人輕看的商家之女李氏,在京城不問政事,過著奢華的生活。

  據說那個商人的女兒李氏極妒,仗著自己娘家是江南的首富,不許平遠侯娶妾室。平遠侯有張允銘這一個兒子,接著有了兩個女兒,大兒子都十歲了,才終於又得一子。大女兒常年生病,出來走動的是小女兒。沈汶知道這個張允銘日後會總去和文人們一起作詩吟賦,被人目為附庸風雅之人。

  前世,鎮北侯和長子身死,沈家軍覆滅後,一直明哲保身的平遠侯最終挺身而出,再領帥旗,他的夫人李氏傾盡家私為他籌備糧草,援軍才能在短時間內整頓而出,而他的長子請為先鋒。那時人們才知道這個平素文人打扮,還去考了個秀才的張公子,是個身懷武藝不打折扣的武人。

  沈汶甜甜地看著張允銘說:「既然公子與我家哥哥們相熟,那我也要和你家的姐妹們相熟才好,請問今天來的是哪位姐姐?」

  張允銘回答:「今天來的是我的堂妹,張二小姐和我的小妹,六小姐。」 平遠侯有兩個兄弟,沒有分家,看來這就是平遠侯兄弟的女兒和張氏自己的小女兒。

  沈汶故作不解地問:「那你的大妹妹呢?為何不來?我們府裡有好多花,可好玩了。」然後眨眨眼,唯恐自己不可愛。

  張允銘果然笑著說:「大妹妹病了,出不了門。」他說得十分熟練,可見已經多少次這麼對人說過。

  沈汶就等著這句話呢,忙蹙了眉真誠地說:「那可怎麼好?」童聲童氣。

  張允銘忙安慰道:「她一向身體不好,只要多休養就行。」

  沈汶故作難過,從腰上解下了一個香囊,遞給張允銘說:「請幫我把這個香囊送給大姐姐吧。」

  張允銘有些為難,看向沈毅,沈毅微笑:「是幼妹為了這次花會專門做的香囊,你看,上面還有今天的日子呢。」

  張允銘只好接過來,沈汶認真地說:「你可一定要給大姐姐呀,她生了病,不能來,心裡肯定不好受。你看,我這香囊上縫了塊玉佩,上面刻了祥雲,會給她好運氣的,也許她的病就好了呢。」

  沈堅笑了,對張允銘說:「你拿著給你大妹妹吧,小妹對她的香囊可看重了。」

  張允銘只好接了過來,沈汶又做出極度可愛的樣子乞求著:「你可要給她呀!改日我去看她,告訴她今天我們的花會都幹了什麼。」問問你給沒給。

  張允銘忙點頭:「肯定,我一定會給她,我在此先替我大妹妹謝過了。」

  沈汶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她走完了一步棋。

  前世皇帝遷都前,抄殺鎮北侯平遠侯兩府,平遠侯夫人李氏為護幼子一同被殺,因纏綿病榻還沒有出嫁的侯府長女與李府其他女子被收為奴。可當夜,這個長女手刃二十餘人闖出了官營,接著趁著城中遷都的混亂,糾集了平遠侯舊人,行刺太子,未遂後衝出了京城。人們這時才知道這位養在深閨平時閨名不露的病長女原來不是女子,而是個男子!名叫張允錚。

  在她剛死去迷茫的遊蕩中,沈汶沒有多注意這回事,只是後來她越來越關注人們對這段歷史的述說,她才知道了這個張允錚的身世。

  原來平遠侯曾在戰亂中救過一個道士,那個道士告訴他,他的次子要以女孩的身份養到二十二歲,那之後,再脫了女子身份娶妻生子不遲,若不如此,恐難活過二十二歲,就是成了婚,也會全家遭殃。平遠侯並不想這麼幹,可他的夫人李氏卻十分迷信,持意要如此。這個次子從小以女子身份養著,也就是張允銘口中那個總託病不出的「大妹妹」。前世平遠侯府事發時,離這個次子的二十二歲生日只差十來天。

  張允錚殺出京城後,就到處聯絡沈家和張家的舊部,揭露太子陷害忠良的陰謀。當時北戎已然橫掃北方,朝廷南逃。他無力抗爭北戎,就也到了南方。那之後,他一次次地帶人謀殺當時的太子也就是日後的皇帝,幾次刺殺不成,就到處行刺太子手下的人。有時得手,有時失手僅逃得性命,可卻沒完沒了。他殺了太子的兩個小妾、幾個幕僚、登基後皇帝身邊的太監、皇帝重用的官僚,最後還殺了一個年幼的皇子,被他傷過的人就多了。他在後面的二十多年中就沒有消停過,時不常就出來製造血案,簡直是後世所說的恐怖分子。

  朝廷多年對他通緝追殺,太子登基後更是對他恨之入骨,曾用他作為例子告誡手下「斬草一定要除根否則後患無窮」的道理。張允錚在四十多歲時被圍在一座山上,手下人都死光了,他餓著肚子與官兵整整周旋了七天七夜後被俘。皇帝命對之處以極刑,他受盡酷刑後,被活剮而死。他臨死時有人問他是否有悔意,他說自己求仁得仁,死不悔改。

  沈汶知道他死後也遭罪,必然要體會他殺的那些無辜者所感到恐懼和痛楚,但她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也諒解他的所作所為,那是作為倖存者的痛苦和絕望:如果無所作為就無法面對慘死的家人。自己在那漫長的孤寂中無法放下這一世,何嘗不是因為在生時沒有為家人盡過心力,負疚感如此沉重以致不能追隨他們離去。

  沈汶此世最想結交的就是這個人,可惜現在他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孩子。沈汶不知道如果不經家毀人亡的大變,這個人是不是還會煥發出那樣倔強的鬥志。但不管怎麼樣,此人心智堅韌,自己今天送香囊,就是為了日後見面埋下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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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2:00 PM

第四章 花會

  不多時,外面就有人來報說夫人讓他們都過去。幾個人走到正廳,夫人楊氏坐了上座,沈卓和沈湘已經貌似老實地站在了楊氏的身邊,楊氏旁邊的座位坐了一位和她年紀相仿的夫人,可面容極美,細長的柳葉眉,丹鳳眼,神態端莊,穿著非常講究。雖然在顏色上並不是亮色,但衣料暗花繁複衣邊的繡工精美異常,頭上的幾件首飾也是不可多見的寶物,看來這就是平遠侯娶的那位身家極富的商人之女。

  她身邊站了個七歲左右的女童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都表情恭順。十幾歲的女孩子的打扮是正常富貴人家的樣子,七歲女童的相貌並不如那位夫人美麗,可穿著從頭到腳都金玉耀眼,奢侈得過分。

  侯府的幾個孩子上去對著平遠侯夫人李氏行了禮。

  李氏忙說:「莫要多禮了,多好的孩子!」示意身後的丫鬟,丫鬟遞過來幾個荷包,李氏一一遞給了沈家的幾個孩子,又介紹身邊的兩個女孩說:「這是我府的二小姐和六小姐,快去見過禮。」

  沈汶知道平遠侯女兒的名字是張允錦,只不過這時女子的閨名不在外稱揚,外人只稱未嫁的女子某某小姐娘子或某氏,出嫁後就成了某氏某夫人了,從稱呼上就沒把女子當個獨立的人,連中國歷史上許多著名的女子都沒有全名。

  兩個女孩子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禮,連那個女童的姿勢都十分小心,不失分毫,明顯是經過很好的訓練的。

  楊氏歎息道:「看你府的女孩子們多有規矩,哪像我家的!」沈汶前世聽了這話都會心中不快,可此時知道這些是母親想讓李氏高興的話,母親對自己兩個女兒的愛沒少半分。但她可不能放棄這個締造自己形象的機會,馬上從袖中拿出手帕在手裡亂擰,臉上一副幽怨的神情,眼睛濕潤。

  李氏矜持地微笑,拉了沈汶到身邊,揉著沈汶胖乎乎的小手說:「多乖的囡囡,這麼招人愛。」忙又扭臉對沈湘說:「大小姐也是好的,會武藝,日後可以助父兄一力呢。」她說話圓潤,不想偏袒一方。

  楊氏歎息:「我可不指望她助什麼力,日後嫁個好人,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就行了。」沈湘臉騰地紅了,使勁皺眉,十分氣憤的樣子。

  李氏忙打圓場說:「誰不這麼想?對女兒家,平安是福。」

  正說著,外面報有多府的夫人攜小姐們到了。楊氏站起身,迎出廳門外。前院裡,一群麗人相繼行來。

  前世,沈汶頭一次見到這麼多舉止優雅話語溫和的婦人小姐,如同一場華美的演出,一個個出場的人物表演得都十分完美,滿院錦繡環佩,衣香花香彌漫,給了那時年幼的她足夠的震撼。

  現在,她看著那位以美貌聞名的二品武官夫人和身後嬌豔的兩個女兒,想的是這個夫人抓了個錯令人把丈夫的小妾打死後,還讓把那個妾室的眼睛挖出來。那個儀態端莊被兩個年輕丫鬟攙扶著的四品文官夫人,日後把庶女嫁給了一個年老的高官為繼室,十五歲的女孩子一年內就過世了,不知道她心中可有絲毫可惜?而那個說話慢悠悠咬文嚼字的才女,日後逢人就說沈湘如何粗魯不堪,侯府品味如何低劣。……原來不僅是自己,許多人都有偽裝。

  正想著,沈汶突然聽到下人的傳報:「秘書少監夫人孫氏攜大小姐,二小姐……」

  沈汶的眼睛聚焦了,前世她都不記得這些人來過。秘書少監只是個從四品的文官,但這個文官的姐姐嫁給了三代為相的呂家長房太傅呂言博的長子呂正操,生下的女兒就是日後的太子妃。太子妃成為皇后之後,自己前世的丈夫就娶了這個文官的二小姐。

  沈汶專注地看著走進來的孫氏和她身邊的兩個女孩子,孫氏該是三十多歲了,面容精緻,掛著得體的微笑。她身邊十幾歲的大女兒,細眉長畫過眼角,唇點朱紅,很是漂亮,只是神情有些驕傲。小女兒應該才五六歲,兩眉間畫了一顆鮮紅的朱砂痣,襯出膚色雪白,玉琢粉雕一般,可見長大後的豔麗。

  楊氏與孫氏明顯不熟,只是禮貌地交談了幾句,孩子們自然互見長輩再相互行禮。沈汶扭扭捏捏地走了這個過場,顯出上不了檯面的小家子氣。孫氏的笑容沒有改變,她身邊大的那個女孩子臉上有一絲不屑:她的表姐就要嫁入皇室,自己的身價自然也水漲船高地不同了。再看這些武將家中的女孩子,一個個都面目平庸。

  剛見完了禮,有人跑著進來說五公主來了,由三皇子護送著,快到了府門了。楊氏趕快讓人準備,自己親自去大門處迎接。這位五公主與楊氏有轉彎的親戚關係,今年八歲,原來說由著宮中的嫲嫲陪著來花會看看,可誰知三皇子會來?眾人都興高采烈起來,有個皇子參加,讓這場花會格調高了許多。

  周圍似乎突然降溫了,沈汶寒戰了一下。她前世糊裡糊塗,只顧著羨慕那些夫人小姐們的風度,就是知道三皇子來過這次花會,也沒放在心上。現在看來,在大難發生的十多年前,就出現了蛛絲馬跡。

  皇上曾有五位皇子,活著的有四位。

  大皇子的母親是當今皇后,可是已經失寵皇帝多年。

  去年底,大皇子與「一門三相」的呂府定了親事,娶呂太傅呂言博的嫡孫女為妻。雖然大皇子未來的老丈人呂秉操只是個政績平平的四等官,可他的父親太傅呂言博卻是門生故舊滿朝,比如,當朝的首輔就是呂言博的學生。大皇子這門婚事,表面上顯得平常,但後力無窮。明年,大皇子滿十八歲時,會被指為太子。

  二皇子七歲時得了天花,不久就沒了,其母梅賢妃不久也抑鬱而死。

  三皇子的母親陳貴妃長年聖寵不衰,十三歲的三皇子因學文習武甚是努力,幾次得了皇帝的讚賞。

  四皇子今年十一歲,去年夏天因墜馬而折了腿,醫好後還是瘸得厲害,不久,他的母親蔣淑妃病死了。沈汶死後才讀到,四皇子的腿是他的母親蔣淑妃指使人製造了落馬事故,然後趁機錘斷的。想來這位女子未雨綢繚,希望以此護住自己的兒子。但是後來太子登基,四皇子被幽禁,一直沒有留下子嗣,在太子重病時被毒死。可見就是斷了腿,也沒有過上好日子,不知道那位蔣淑妃是否後悔下了這樣的狠手。

  五皇子還不到三歲,據說連話都說不全。日後北戎南下時,這個十三歲的皇子在逃亡路上病死。

  此時,大皇子定了親事不過半年,他未婚妻的舅家就前來朝中第一武將府中參加為侯府長子議親籌辦的花會——大皇子的未來老丈人家已經為他在打點了。

  前世,侯府沒有選擇孫氏的長女,而這次三皇子來又與沈毅沈堅等見面,按照前世的發展,會成為好友,這是不是就已經註定了侯府日後滅亡的下場?

  沈汶此時六歲,如果是個正常的孩子,自然什麼都不懂。其他的孩子也沒好多少,侯府的長子沈毅方才十五歲,能有什麼政治的敏感?楊氏和老夫人都是性情直爽的婦人,而侯爺又長年在邊境秣馬厲兵地防範外敵,對朝政就是有心也沒有餘力。不管十三歲的三皇子是不是有意而來,但在此時此刻,侯府裡肯定沒有人會預見到這場花會埋下的惡果。

  幾年後侯爺大約是察覺了不妥,把大哥和二哥都帶到了邊境,也許想以示中允。可此舉於大局已是無補,侯府早就被劃入了三皇子的陣營。手握重兵又如何?自有境外的強敵來收拾你。對方以有心算無心,以有備算無備,自己的一家從一開始就處了下風。

  看著夫人楊氏帶著長子沈毅次子沈堅去往前院的背影,沈汶眯著眼睛,面露傷感,有點兒要哭的樣子。

  平遠侯的小女兒張允錦見了,挪了一步到了沈汶身邊,小聲問:「妹妹怎麼了?」

  沈湘也扭頭,見了沈汶的樣子,對張允錦嘀咕:「別在意,我妹妹就是這樣,時常要哭的,她可能是捨不得母親和兄長。」

  沈卓探過頭來:「不,她是因為餓了,你看,她那麼胖,就是因為總是要吃東西。」

  張允錦笑了,沈汶扁著嘴看沈卓,沈卓背手昂頭,不再看沈汶。

  張允錦笑著拉了沈汶的手,低聲說:「妹妹別哭,你一點都不胖。」

  在一旁的張允銘笑著拉了下沈卓:「你還不道歉?我要是說這話,可要被母親責備的。」

  沈卓伸出有些腫的右手:「只是責備?看見沒有?!我的手都成這樣了,不多說幾句不虧了?」

  沈湘小聲說:「你活該!」張允錦又低笑了一聲。

  沈汶低頭,前世,她一直盯著那些文官的女眷們,不愛搭理沈湘和沈卓,他們也不惹她。張允錦那時與沈湘和沈卓相熟,後來楊氏曾經想與平遠侯府結親,可對方沒有接這個茬。想來平遠侯立意遠離朝政,不願與重兵在手的鎮北侯有瓜葛,其實最後也沒逃過去。

  張允錦最後嫁給了她母親那邊的一個商家子弟,沈汶忘記了她後面的結局,而前世沈卓一直拖到了二十二歲才定了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張允錦。

  楊氏迎到了五公主和三皇子,一群人又回到院落中。那邊有人攙著「在後面禮佛」的老夫人出來了,眾人又一通見禮。其實沈汶知道老夫人只是懶得一個個地接見來賓,等人都到齊了,出來見一面就行了。楊氏接著請人帶著小姐們去園子裡玩,自己領著夫人們前往後廳,那裡支了牌架子,有各種小食,能讓夫人們談天休息。

  人群散開,沈卓沈湘帶著沈汶,引了張家的大公子張允銘、二小姐和六小姐張允錦往花園走。

  沈汶遠遠地看向三皇子,許多小姐們不遠不近地圍在他的左近。這個少年頭戴著皇子所佩的金環,眉目端正,身穿了一領淡黃色的長衫,玉帶纏腰,身材筆直,有種皇家人士特有的高高在上的氣質。五公主在一旁指劃著,沈毅和沈堅陪著他們說著話,忽然五公主指著沈毅腰帶,然後又指了沈堅的腰帶,沈堅轉身來回看,找到了沈汶這幫人,向他們招手,可不等他們過去,三皇子他們卻往這邊走來。

  兩群人走到一處,旁邊圍觀的人也儘量不動聲色地往這邊來。前世,沈汶沒有給香囊,自然沒有得到三皇子和五公主的注意。這位五公主比自己大兩歲,和沈湘一般大,十五歲時被和番嫁給了北戎大汗的二兒子,北戎大舉進犯邊境前死的。後世有記載說她實際是被殺死的,以示北戎的絕決——斷沒有去攻打人家還留著人女兒當老婆的道理,萬一有了兒子是誰的江山得以承繼?也有野史說她知道了北戎的計劃,想逃回來報信,可是中途被殺,該被收入烈女傳。

  沈汶躲向沈湘身後,一副膽怯的樣子。沈湘現在充大人了,一把緊緊握住沈汶的手,低聲說:「小妹莫怕,一會兒別說話就是了。」

  不一會兒三皇子一群人就到了面前,作為同母的親兄妹,五公主眉眼與三皇子很相像,只是多了分女子的柔美,沈卓沈湘和張家的小姐們都行了下禮,五公主笑著說:「沈家小妹做的香囊可是真有趣。」

  沈汶低著頭哼哼唧唧地說了聲:「多謝五公主。」

  三皇子看著面前紮了兩個女童髻的黑腦袋頂逗沈汶道:「你給哥哥們做的香囊好有趣,就也給我一個吧。」

  聽來只是少年哄小孩子,可沈汶滿心思都是陰謀詭計,自然懷疑其中蘊含的意思:他難道表示他就如自己的哥哥們嗎?這個十三歲的孩子是不是受了別人的叮囑來與侯府套近乎?正在思忖間,五公主說:「怎麼能只給三哥?要給也得給我才是。」

  沈汶抬頭,很真心地說:「那些都太難看了,我有好看的,可以給三皇子和五公主。」說完看夏紅,夏紅忙拿出幾個丫鬟們做的香囊,針線要好得多。

  三皇子搖頭說:「我不要那些,我要這種綴著珠寶的。」

  沈卓笑起來:「這不是財迷嗎?」

  沈毅對沈卓皺眉:「不許胡說。」

  三皇子擺手,笑著從腰上解下一顆大大的珠子遞向沈汶:「看,我用這個珠子和你換,這個珠子和你香囊上的差不多吧?」

  五公主不甘心地叫起來:「我也有!」也把腰間掛的珠子拿下來,沈汶眼睛亮亮地,看著五公主的珠子說:「這個大!」馬上解下腰間的香囊遞了過去,現在她只能做這麼多了。

  大家都笑起來,沈汶抬眼間見三皇子看她的眼睛,心中警惕,皇室的人都長了八個心眼,她可不能讓他看出她有意不給他香囊,忙接過五公主的珠子就往嘴裡放去,幾個人大叫起來,沈湘和張允錦幾乎是同時抓住了沈汶的手腕,張允錦笑著:「妹妹呀,這可是不能吃的!」

  沈卓得意地說:「看看,我說什麼來著?她是餓了。」

  張允錦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紙包打開,裡面是一塊雕刻精緻小兔子形狀的糖,沈汶面露喜色,一把拿過來吃了,幾個人又笑了。

  三皇子手裡的珠子也不收回去,就遞給沈毅說:「你的小妹妹真有趣,這珠子你替她拿了,做個釵子,別讓她吃了。」沈毅苦笑著接了,沈汶暗歎:還是沒躲過去。

  別人看他們在這裡談笑,漸漸地圍攏過來,間或有女孩子過來行禮,對著五公主但實際是三皇子自報家門,做出一系列微笑低頭等動作。沈湘拉了沈汶,慢慢地挪著步往人群外面走,沈卓看見了,也跟著他們撤退。

  張允錦拉了下二小姐,二小姐沒動,她就自己隨著他們走開。張允銘想走,卻被沈堅一把抓住,不讓他動,只能硬著頭皮和沈毅一起陪著三皇子和五公主。那邊三皇子見禮和問答間忽然扭頭看來,沈汶這些人已經離開了些。沈汶見三皇子目光掃來,忙靠緊沈湘,又是一副怕怕的樣子,沈湘卻是對著三皇子做了個笑臉,腳下不停,拉著沈汶走得更快了。

  幾個人一路走進花園,侯府的園子有個小湖,沿湖種了垂柳,鋪了石子小路,間或放置了假山,一處幾曲白玉小橋連著水中一個小亭子。

  沈湘領著大家到那個小亭子坐了,在亭中望著園中一片姹紫嫣紅,倒是分外有意趣。旁邊的丫鬟們過來奉上了茶水手巾,等幾人擦了手,就再捧上了幾碟點心放在了亭子裡的小石桌上。

  沈卓擠眉弄眼地對沈汶說:「這些夠嗎?用不用把湖邊那塊大石頭也搬過來?」

  張允錦又一下子笑了,沈湘抬手打了下沈卓,沈卓哎呦了一下,抱怨道:「我是好心哪!她這次當著皇子公主吃珠子,還貪了人家的糖果,肯定是餓極了,不填飽了她的肚子,她一會兒把這亭子吃了怎麼辦?太陽大了,會把妹妹曬黑的……哦,其實根本不用再曬了……」

  張允錦又笑了,她的長兄張允銘平時講究溫文爾雅,哪裡見過沈卓這樣愛說俏皮話的,一時忍不住連連發笑,讓沈卓大受鼓舞。

  沈湘對沈卓連推帶打,嘴裡說:「走開走開!別在這裡找打!」

  沈汶撅嘴皺眉,張允錦笑著安慰沈汶道:「妹妹別生氣,你三哥只是在逗你玩。」也是在安慰沈湘的意思,沈汶心說,他在逗你玩還差不多。

  沈卓被打得趴在桌子上,哀叫著:「當著人就這麼打我,你還要不要你的名聲了?」沈湘一通狠捶,叫著:「不要了不要了……」

  沈卓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起來,仰面朝天靠在椅子上,翻了白眼睛,舌頭伸了出來,含糊地說:「我不成了……」

  張允錦笑得掏出手絹掩了嘴,沈汶也忍不住皺著眉笑,她偷眼看張允錦,雖然才七歲,沒有她母親李氏的美貌,看來和張允銘一樣繼承了父親的相貌,可面容齊整眉眼舒展,特別是一副好教養的樣子,舉止極為規範,讓人另眼相待。

  沈卓看慣了奔放的沈湘和懦弱的沈汶,今天見了這位好容止的女孩就犯了人來瘋。

  沈湘打夠了,一推沈卓說:「一旁待著去!別礙事!」然後笑著對張允錦說:「讓妹妹笑話了。」

  張允錦微低頭,小聲說:「怎麼會?姐姐別這麼見外,你有如此兄長可以玩笑,本是好事。」

  沈卓又活了過來,瞪眼說:「對她是好事,對我可就不是了。」

  張允錦低頭又笑,也不抬頭說:「你明明……很歡喜的……」

  沈卓看著張允錦張口結舌,沈湘哈哈笑起來。水面上聲音傳得遠,她的笑聲讓在遠處的湖邊被沈毅引領著參觀園中花卉的三皇子張望過來,沈湘卻沒有注意到。

  沈湘笑完,問張允錦道:「你在家平常都幹什麼呀?」

  張允錦低著頭說:「沒什麼,不過是讀書、寫字、繡花什麼的。」

  沈卓馬上十分有興趣地問:「你讀了什麼書?」

  張允錦老實地說:「剛剛開始讀《論語》。」

  沈卓擺手:「那麼無趣,我跟你說,你要去讀《山海經》,或者《孫子兵法》。」

  張允錦遲疑著:「我母親,大概不會讓我讀。」

  沈卓出主意:「你爹是武將吧?你是武將之女吧?怎麼也得讀讀孫子兵法吧?你別跟你娘說,直接找你爹!這在兵法裡寫了,叫圍魏救趙!」他盯著張允錦,用食指摸下巴,做出很老謀深算的樣子。

  張允錦捂嘴笑,沈湘皺眉:「我怎麼覺得不對呢?你不是在騙我們吧?」

  沈卓翻眼睛:「你們都沒讀過,騙了你們,你們也不知道。不騙白不騙!」

  沈湘大喊一聲,又撲上去打沈卓,沈卓哎呀呀地叫著,對張允錦說:「你讀了就知道我說的對不對了。其實……你讀什麼都成……就是別練武……哎呦!哎呦!」

  春風和暖,花香柳綠,水中亭子裡的男孩子神采飛揚地叫喊,衣裝華美的女孩子矜持有禮地微笑……沈汶心裡琢磨著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青梅竹馬了,她現在已經很肯定沈卓前世為何那麼晚才定親。沈汶決定,這次重來,如果張允錦真的對三哥有意,就一定要成全他們,至於該怎麼辦,她現在還沒有主意!

  沈湘打夠了,他們又接著聊天。一會兒講到習武,一會兒講到書中的故事,完全不在意呆坐在一邊的沈汶。

  談性正高時,有人過來說三皇子和五公主要離府了,夫人說讓他們到府門處去送一送。沈卓有些勉強,但沈汶忙站了起來。前世她匆忙地到府前行了送別之禮,然後就回來了,沒有見到日後的沈毅娶的柳氏與沈毅和夫人碰面的情景,聽下人說,當日沈毅一見柳氏就留了意。

  柳氏出自書香門第,她的曾祖父是聞名的大儒,學子滿天下,還曾當過是先帝的老師。據說因為當初讚揚過當今皇帝的兄弟,恐被當今皇帝不喜,就在皇帝登基後致仕養老去了。為免是非,也不再教學生。柳氏的祖父早逝,父親中了進士後,在官途一直逡巡不進,只是個四等文官,柳家其他子弟也沒有什麼建樹,柳氏一門明顯沒落了。

  當初柳氏的曾祖父年輕時曾偶遇過老侯爺,兩人雖是忘年,還一文一武,卻交談甚歡。日後老侯爺名高權重時,兩個人反而再沒有什麼交往。但老夫人記得老侯爺曾經提過與柳老先生交往的事,老侯爺過世時,老夫人讓當時主辦喪事的楊氏給柳氏的祖父送過信。原來以為對方也就來個回信表達一下哀悼之情,可誰知柳氏的父親卻親自來侯府吊謁,這讓楊氏印象深刻,所以這次花會也給柳府發了一份帖子。

  楊氏實際並沒有考慮過柳氏,這點她就如當初的老夫人一樣,一門心思想給沈毅找個門第尊貴的女子。柳氏的祖父雖然清貴,但畢竟那是往日之事了。誰知一啄一飲,沈毅卻因為這次相遇看上了柳氏,屬意於她,楊氏雖然猶豫了一下,但是想到自己的過往,最後還是定了柳氏。

  現在沈汶到處都看到陰謀,柳氏的曾祖父曾經讚賞過現在皇帝的兄弟,侯府與他的孫女聯姻,是不是會被皇帝嫉恨?柳氏父親只是個低等的文官,這對侯府日後毫無助力,父母這麼決定是為了避嫌還是為了考慮大哥的喜好?這次沈汶想去看看他們的相見,好奇大哥怎麼一見柳氏就定了主意。

  在府門處,沈汶躲在沈湘身後對著三皇子和五公主行禮告別,她有種感覺,三皇子的目光總看向這邊。終於等他們上車上馬,被一群僕從宮人簇擁著走了,沈汶才敢抬眼左右觀望。

  在府門內的陰影中,站著幾個人。其中有一位少女,她的一襲淡藍色的衣裙襯得她的臉色白皙,細眉淺畫,面容清秀。沈汶知道她是柳氏才對她注意,大多人在送別了三皇子和五公主後的嘈雜中都沒有留意到這幾個人。

  見人都散開了,有人向楊氏示意柳氏,低聲介紹了,柳氏帶人走了過來向楊氏見禮。柳氏神態嫺靜,行止文雅端莊,和那些文官的女眷沒有太大區別,沈汶看著站在楊氏身邊的沈毅臉上也沒有什麼異色。楊氏與柳氏笑著客套了幾句後,就轉身要往回走,忽然間,也許是累了,腳下一軟,身子一晃。

  楊氏平時身體強健,根本不讓丫鬟隨身跟著,旁邊的沈毅手疾眼快地攙住了母親,才發現另一邊柳氏也已經伸出了手,停在了楊氏的胳膊邊。見楊氏沒有摔倒,柳氏收回了手,低身行禮道:「請夫人恕我無禮。」楊氏一笑,說道:「倒是多謝你。」

  幾人一同向府中走去,沈汶見沈毅看向柳氏的目光已是不同。沈汶撅嘴,大哥也太好糊弄了,柳氏表示要扶母親,他心裡就有了偏向。可又一想,人之性情多從細節昭示,柳氏能這麼快地伸手,顯示她平素為人親和,那些被人伺候的小姐們,不見得有這樣的眼力價。柳氏很可能平時照顧長輩,對別人多了一分體貼。接著又為柳氏操心:一伸手想做件好事,結果就嫁入了這個家。雖然婆媳相處的好,夫妻和美了幾年,還有了兩個兒子,但是下場悲慘,不知道柳氏是不是覺得值?

  她尚在惆悵中,張允銘卻帶著張二小姐來喚張允錦了,說日已過午,該同母親一起回家了。張允錦與沈湘沈汶告別,說會下帖子請她們過府來玩,又對沈卓施了一禮,臉上繃不住地笑。可沈卓臉上有些笑不出來了,眼巴巴地看著張允銘帶著姐妹兩個去見平遠侯夫人。

  後面的半天,沈卓沒了興趣,自己去了藏書閣。沈湘帶著沈汶在那些小姐之間遊蕩了幾個來回,沈湘一身戎裝,在片片七彩斑斕的裙衫中格格不入,沈汶記得前世她為沈湘感到尷尬,現在她卻自豪有這個任性驕傲的姐姐。她表情傻傻呼呼地跟著沈湘,在大庭廣眾下還絆了一跤,當眾哭起來,被沈湘拉著離開,十分丟份。

  當夜,沈汶冥想後躺在床上思緒萬千。她現在才發現她面臨的不是一場兩場大戰,而是對方日積月累編織的羅網。現在對方已經開始行動了,她也該動手建立防禦系統。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她根本不能指望她能說服父母或者長兄,只能隱晦地佈置,不引起人們的注目。這期間,她還得注意一下沈卓、沈湘的姻緣,簡直比父母還替他們操心……沈汶突然明白了一個頭兩個大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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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2:13 PM

第五章 教習

  不久,平遠侯府就送來了「大小姐」為沈汶送的香囊表示謝意的便簽和回禮,簽上字體清秀,明顯是女子手筆,回禮是一個繡工普通的荷包,大概不想讓沈汶為自己的繡功難堪,只是外面綴了連成梅花型的金珠,以示沒有佔便宜。

  楊氏好好休息了幾天,等到她再次底氣十足地指揮家事時,沈汶去向她提要求了。

  「什麼?!你要找個嫲嫲學禮儀?」楊氏詫異地問沈汶。這年月女孩子們雖然都要學規矩,但是哪個不是趕鴨子上架般被父母逼著去的。沈汶才六歲,性子綿軟,怎麼就這麼上趕著要學規矩了?

  她不知道花會後沈汶意識到時不我待,即使她現在如此年幼,也不能不加快步伐。一次花會,幾次朋友的交往,都不足以儘快把她軟弱無能的名聲傳播開去。最迅速的,倒是找個在各府走動的教養嫲嫲,來府中好好教教她,而後好對別人言說她的性情。她在親身行動前,一定要先做好偽裝,這樣日後就不會輕易引起懷疑。

  沈汶扭扭捏捏地說:「花會上,我摔了一跤,她們都笑話我……」

  楊氏忙安慰:「汶兒還小呀。」

  老夫人說道:「孩子要學規矩是好事呀,你怎麼還攔著?汶兒若是真學好了,也讓人說我們侯府的女孩子行止無缺。」言下之意是說沈湘的行止有問題。

  楊氏聽出了老夫人話裡的意思,心中有些不喜。沈湘是她盼來的女兒,自然覺得她做什麼都是好的。武將之家,習武也是應該的。但老夫人這麼暗示了,就說道:「那就讓湘兒也一起學學吧,你們兩個做個伴兒。」

  老夫人對沈汶說:「你可要用功啊,湘兒雖然武功好,這學規矩也不用力氣,你也許比湘兒還學得好呢。」老夫人覺得如果不時時表示一下與楊氏不同的立場,就無法顯示出自己的權威性。

  一般的女孩子聽了這話肯定冒了勁兒地努力了,可沈汶心裡對老夫人抱歉,知道自己必然要讓她失望了。

  二十來天後,楊氏才找到了一位願意來府中教導的嫲嫲。鎮北侯是朝中第一武將,人們都覺得武將暴戾,這樣家中的女子,肯定傲慢不馴,教得好教不好是一回事,弄不好自己被打一頓或者被砍一刀都有可能,多少錢也買不來性命。最後還是一位從宮中出來的資深嫲嫲,仗著以前和老夫人有些交往,確定沒有被傷害的危險,才應下了這個差事。

  上課的第一天已是初夏,天亮得早了。沈汶早上去請安,見沈湘一臉鬱悶地站在那裡,沈卓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見沈汶進來,沈湘扭頭不理她。沈毅見狀很嚴肅地對沈湘說:「女子學些規矩有諸多好處……」不等他說完,沈湘就打斷道:「誰想學誰學去!幹嗎要拉著我?!我每日的武習就要荒廢了!」

  沈汶當仁不讓,立刻眼淚汪汪,開始哽咽起來。老夫人和楊氏走進來,見此情景,楊氏不滿道:「誰又讓汶兒哭了?」沈卓馬上為沈湘打掩護:「妹妹今天要去見禮儀嫲嫲,嚇的!」

  老夫人忙把沈汶拉過來,好聲勸著:「汶兒既然愛學,肯定會學的很好,嫲嫲必然喜歡,不需慌張。」

  沈汶抽抽搭搭地,直到沈湘氣哼哼地對她說:「別哭啦!誰也沒欺負你!小哭包!」

  楊氏責備地看著沈湘,「不能這麼說妹妹!」沈湘一點兒都不怕,對著母親做了個鬼臉。前世,沈汶總覺的母親偏愛沈湘,沈湘欺負了自己母親也沒把她怎麼樣。現在看著,沈湘也不過是個孩子,孩子之間有什麼是非?母親其實根本沒有把這些吵鬧放在心上,有什麼偏心不偏心的?當初自己的心眼怎麼那麼小?可話說回來了,如果不是自己的心如此偏頗,也不會執意千年不能歸去。

  向老夫人和楊氏問安後出來,沈汶一臉巴結地跟著沈湘。沈湘看著她心煩得很,覺得這個妹妹真不可愛,既不喜練武,愛哭,還要學什麼規矩,純粹給自己找麻煩。

  到了課室,拜見了教養嫲嫲秦氏。秦氏五十歲了,滿臉鄭重。倨傲地受了她們的禮,客套幾句後,端著腔調說道:「為女子者,品格淑貞,不可懈怠,謙讓恭敬……」沈汶打了個哈欠。秦氏利眼看向沈汶,平著聲調問道:「二小姐,我方才講了什麼?」

  沈湘驚訝地看沈汶:她怎麼比自己還不耐?

  沈汶使勁眨眼,半張了嘴看著秦氏:「說……說了什麼?」

  秦氏嘴角出現了向下的線條:「這是第一堂課,我還沒講三句,二小姐已經聽不下去了?!」

  沈汶驚恐地搖頭:「怎麼會?是我向母親要求學習規矩的,怎麼敢聽不下去?」

  秦氏緩和了下,問道:「那我剛才講了什麼?」

  沈汶眨了下眼:「我……聽不懂。」

  沈湘有些奇怪地看沈汶,這個妹妹別的不好,可是識字卻早,三歲時已經認字了,現在讀書比自己都多,怎麼會聽不懂方才嫲嫲的話?

  秦氏耐心地講解:「女子當以柔和為美,女有四行,曰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婦德以謙讓恭順為德……」沈汶又打了個哈欠。秦氏真怒了,拿起戒尺來對沈汶說:「你竟然又打哈欠!」

  沈汶嚇得搖頭:「不打了不打了!」

  秦氏帶了怒氣繼續:「謙讓恭順是指女子要能忍讓他人,對一切事和物抱著順從之意……」沈汶用手捂嘴,但是明顯地又打了哈欠。

  秦氏喝道:「伸出手來!」

  沈汶哭了,沈湘這時說話了:「嫲嫲暫莫如此,我這位妹妹最是柔順,這些事不講也罷!」

  秦氏怒目沈湘:「你是教養嫲嫲還是我是?如此無禮,手伸出來!」

  沈汶忙哭著說:「是我不對,我實在忍不住,嫲嫲一講那些話,我耳朵裡就嗡嗡響,想睡覺……」

  秦氏更加惱怒:「這是連訓誡都聽不進去了?!回去將女戒抄上五十遍,不抄完不許吃飯!」

  沈湘拉了沈汶行了下禮,轉身就走,邊走邊小聲說:「抄就抄,有什麼了不起。」

  秦氏氣得對著她們背影揮尺子:「真是沒有教養之人!」

  一路回去,沈汶有些憂心地說:「五十遍女戒怎麼抄呀?」

  沈湘一揮手:「包在我身上!讓三哥的小廝幫著抄就是了!」

  秦氏當日就向老夫人抱怨沈湘不服管教、沈汶心不在焉。

  晚餐後,老夫人對兩個孫女兒說:「既然請了教養嫲嫲,湘兒就要留心一下。還有汶兒,如果聽不懂,就好好詢問,不要不專心。」

  沈汶使勁點頭,一副聽話的乖樣子。

  沈湘撇嘴,「憑什麼要女子謙讓恭順?如果男子是壞人呢?一味謙讓,不是讓壞人更加猖狂嗎?」

  楊氏點頭:「我們武將之家不講究那些什麼謙讓恭順,什麼都講究個理兒,可也不能一味讓著,不然還不讓人踩在頭上去了?」

  老夫人指責楊氏:「你這麼教,湘兒日後對誰都不讓,誰敢娶她?」

  沈湘臉紅:「我才不嫁呢,就守著奶奶和爹娘,一生習武!」

  楊氏斥責:「你講什麼呢?才幾歲就這麼胡說八道的!」

  老夫人看楊氏:「這就是你教的女兒!」……

  一場混戰又起,沈汶在一邊咬著嘴唇興致勃勃地看著。雖然現在沈湘顯得是個麻煩,但她有信心日後讓她們覺得自己才是最麻煩的那個。

  次日沈湘和沈汶去見秦氏,沈湘拉著沈汶的手,一副保護她的姿態,和前一日完全不一樣。

  進門行禮後,沈湘遞上了一疊紙,秦氏皺著眉頭接過來,才翻了幾頁就一把拿起尺子,沈汶又是要哭的樣子,沈湘立眉叫:「嫲嫲為何打我們?」

  秦氏咬牙道:「我讓你們抄女戒五十遍,為何這些紙上筆跡不一?!」

  沈湘理直氣壯地說:「你讓我們抄,我們讓別人幫著抄,自然筆跡不一!」

  秦氏被氣得呆了,停了片刻才說:「你怎麼竟敢讓別人抄?!」

  沈湘很不在乎地說:「當然敢!有什麼不敢的?!我真刀真槍都敢耍,讓別人幫著抄書又怎麼了?」

  秦氏忽然冷靜了,暗罵自己怎麼忘了這是什麼地方。鎮北侯從小就隨老侯爺征戰南北,殺人無數,他的長子一旦成親有子,也會去北疆助父一臂之力。這些女孩子在這樣的父兄教導下,尤其這個沈湘,急了就是看著老夫人的面子不傷害自己,打自己一通也是綽綽有餘。自己費心思教她們幹嗎?把錢掙到了就行了。

  想到此,秦氏放鬆了面頰,冷淡地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來背背女戒吧。我解說一段,兩位小姐好好讀,然後自行背誦。等你們記下了,我們再講下面的。」說完,就逐句講解了女戒開首的一段話。

  因為她講得清楚,沈湘想明白了,自己背誦了一會兒就記熟了。而沈汶在那裡看著非常用功,喃喃地嘟嘟囔囔。等到秦氏檢查時,沈湘一次過了,而沈汶結結巴巴,丟三落四地,怎麼也背不下來。

  秦氏讓她接著背,自己看著沈湘默寫。等到沈湘寫下來了,沈汶背得強差人意,還是不能每句都對。默寫就更別指望了,錯別字連篇。秦氏不得已,往下又教了一段。講得仔細生動,沈湘又背下來了,沈汶更背不下來,急得開始哭。

  看到天已過晌午,楊氏那邊有人來說小姐們該去吃飯了,想來是下人告訴了楊氏。秦氏也不勉強她們了,讓沈汶回去背這兩段,明日務必要背下來。

  次日來上課,沈汶還是背不下來,沈湘在旁邊有時還提個醒,沈汶不聽還好,聽了就會愣在那裡,更想不起來了。秦氏無奈,只好接著教沈湘,讓沈汶自己努力。等沈湘把女戒都背下來了,沈汶還是沒背下開頭。秦氏開始覺得沈汶肯定腦子有問題,蠢不可言!

  老夫人聽了,不但沒有責怪沈汶,反而向楊氏抱怨:「孩子這麼小就讓她背這些,不會把腦子弄壞了吧?」人老了,就喜歡那些小胳膊小腿的孩子。現在沈湘已經長大了,不那麼可愛了,就剩沈汶還是個真正的小孩子,她對這個小女兒很有些偏心。

  楊氏也覺得小女兒太柔弱,背不下來大概是被教養嫲嫲嚇的,心中有些後悔找了這個嫲嫲,但是那是老夫人認識的,也不好說這個嫲嫲的壞話,就說道:「還是請娘跟嫲嫲說說,孩子這麼小,教個舉止起坐什麼的就行了。那些女戒什麼的,以後讓教書先生教就是了。」老夫人見楊氏同意自己的看法,很高興媳婦的順從,就同秦氏打了個招呼,說少背書,多學點動作。

  秦氏聽了氣得半死,女子行止中的神韻來自性情的陶冶,如果不從心裡接受女戒之類的教誨,養成溫良恭順的德行,那麼舉止之中就無法達到真正的柔美。她心裡看不起這府裡的粗鄙,也不在意真把這兩個小姐給教出來了,就不再糾結女戒之類的教條,開始教舉止談吐。

  沈湘一向習武,動作中怎麼也表現不出那些優雅輕柔的味道,多被指導幾句她就很不耐煩。而沈汶倒是很認真,瞪著眼睛一副勤奮好學的表情,可是她又矮又胖的身材,總是把動作演繹得又蠢又笨,行個禮也不穩,秦氏動手矯正,沈汶能自己把自己絆倒在地。

  教到言談,明明平時沈汶說話好好的,一到咬文嚼字地說那些客套話,就結結巴巴,顛三倒四,說了前邊的忘了後面的,有時還流個口水之類的,常常說自己餓了,即使才吃了早飯不過一個時辰。秦氏雖然反復告誡自己不要在意,可看見這麼愚不可教的學生也時常氣得臉色沉鬱。

  沈湘看沈汶這個樣子,心中想沈汶雖然不習武,可她四歲武功啟蒙時也跟著師傅學了一年多的輕功。這些年自己忙於習武,根本沒關心過她的功夫,現在她這麼笨拙肯定是因為平時不好好練,於是下了課就把沈汶拉到練武場上讓她展示一下她練習的輕功。

  沈汶平時打坐時疏通經脈,於輕身有極大好處。夜裡如果能避過夏紅,她會出來在侯府空寂的習武場練習,知道自己在輕功上絕不輸人。可一旦在人前用輕功時肯定藏拙,從不顯示自己的真實水平。被沈湘拉到練武場上,見周圍有人,就放重步伐,搖搖擺擺地跑起來,像個小鴨子,把旁邊看著的沈卓沈堅逗得哈哈大笑。

  沈湘插了腰,指著他們道:「你們還笑?!妹妹這樣,日後可怎麼辦?有什麼事,她逃都逃不出去!」沈堅沈卓不笑了,很嚴肅地看沈汶,沈汶跑過來,喘息著,兩手相握,面露害怕的表情。

  沈堅心酸:「我回去好好翻翻武典,為妹妹編幾招拳法。管用的,能救命的。」

  沈卓拉起沈汶的手臂,把她胖乎乎的手伸到沈堅面前:「就這樣的肥手,什麼招數都沒有用!練了也只能是去抓吃的!」

  沈汶猛地抽回手臂,動作極快,沈卓從小練武,比沈汶大五歲,可手中竟然空了,不由一愣。沈汶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輕易地就把手收回來,忙「哇」地大張嘴哭了。

  沈湘把沈卓撞開,拉了沈汶說:「妹妹別哭,從今天起,每天早晨我跟你一起練輕功,至少你該跑快點兒!」

  沈汶叫苦,她難道也要像沈湘那樣早起了嗎?忙哭著說:「我起不來,下午吧……」

  沈湘氣得甩開沈汶的手臂:「你這個懶蟲!」

  沈卓接茬道:「是肥懶蟲,你忘了說『肥』了!」

  沈汶放了心,知道沈卓沒注意剛才的事兒,畢竟是個才十一歲的少年。心裡一放鬆就更加縱聲大哭起來:這麼多下人在旁邊看著,她可不能錯失讓人覺得她總受欺負的機會。

  從此,沈汶不僅要應付秦氏,還要應付沈湘。每天完成了教養嫲嫲的課後,沈湘就拉著沈汶傍晚在習武場上跑圈。沈汶還得注意不能真的輕身而起,總得行走笨拙,一個時辰下來也累得渾身是汗。

  時值盛夏,沈汶說淡色衣衫會透,就要穿一身深色的。楊氏想給她做紅色的,但沈汶說不想和沈湘一樣,要深藍色的。楊氏覺得這麼小的女孩子穿深藍太肅靜,就讓人在衣襟上繡上紅色花朵和大蝴蝶什麼的,弄得沈卓說沈汶跑起來像花瓢蟲。

  不久,沈堅也湊熱鬧,編出了一套近身搏擊的招式,教沈汶練習。他可和秦氏不一樣,無論沈汶怎麼裝笨,他從來不急,在一旁看著矮小的沈汶,穿得花花綠綠,胖手胖腳地比劃動作,只覺得很可愛。他認為這個妹妹太小,學得慢些沒什麼,於是能笑眯眯地哄著沈汶一個動作練上半個時辰,一個招式重複上百遍,真應了他的名字:沈堅,堅持不懈。

  但沈汶心中叫苦連天,她早就爛熟於心了,還得假裝學不會,時刻警惕著不能露出會的跡象,誰說當騙子容易,用後世的話就是壓力山大!

  沈汶原來只想學三個月,可是她總做出一副努力學習的樣子,讓秦氏常抱著期待:覺得多教幾次她也許就能開竅了呢,於是過了三個月秦氏表示還是該繼續。

  夏天過去,沈湘沈汶先後過了生日,沈湘九歲,沈汶七歲。

  沈汶估算著日子,開始了一次重大的行動:去找那個前世名動一時的女子。這是自己極為需要的一個人,找到了她,許多關鍵的步驟將事半功倍。

  深夜裡,等丫鬟們睡熟,沈汶穿上深色短裝,翻窗而出,輕身攀上屋脊。還好現在是夏天,有的窗戶整夜半開著,她不必擔心開關驚動了人。

  侯府的環境和警衛她自然熟悉,幾次穿行就出了府。前世她曾經多少次在這周圍徜徉不去,侯府周圍十幾里方圓的每一方寸都已了然於心。一出府,她就在屋脊民牆上飛奔,毫無遲疑。沒想到經歷了千年,她的記憶竟然還如此清晰,可見她深刻的執著。

  沈汶要去的是一個名叫萬花樓的春院。她前世就知道萬花樓曾是京城第一妓館,以女子的絕美嬌媚和多才多藝而著稱。可她只知道大致方向,從來沒有去過。此世她也沒法張口問任何人,身邊的夏紅又不貼心,只能自己去找。

  第一夜她只在市中的繁華地段走了兩三條街,雖然她行走如飛,身輕似燕,可架不住還是個七歲的孩子,體力有限,不能久留在外。回來休息了兩天後,她再次出府,這麼反覆,到第四夜終於找到了萬花樓。

  休息了幾天,沈汶又跑去萬花樓。她現在找到了最近的道路,飛奔兩刻鐘就到了。時近午夜,坐在屋頂的暗影裡,沈汶怡然地看著下面人來人往燈紅酒綠的繁忙景象。越是光明熱鬧的地方,黑暗就越深沉,沈汶很放鬆。

  她聽力過人,仔細聆聽著周圍人們的談話:「大爺最近……」「快去給飛燕閣端去……」「姑娘真是……」「公子莫要……」

  聽了近一個時辰,也沒聽到她想聽的東西,看著夜深沉了,沈汶起身在萬花樓的幾個主要樓閣上轉了轉。萬花樓號稱有十二美人閣,外帶各色小間偏舍,過二百多間房。沈汶決定每次來看幾處,不信不能把人找出來。

  她正在長身體時,常這麼夜裡在萬花園和侯府之間奔走,就是通過打坐能緩解疲乏,還是不能完全彌補缺覺後的疲憊,白天上課可真的睏得睜不開眼了。

  秦氏教了半年,從一開始還有些嚴厲,最後越來越鬆,沈湘經常說要習武就不來了,秦氏也不惱,只有沈汶還兢兢業業地學習,可惜天資太低,實在為難。但如此朽木不可雕的人,竟然越來越哈欠連天,明顯不尊師道,讓秦氏深覺受辱。最後她對沈汶的痛恨甚至超過了對桀驁不馴的沈湘的鄙夷,每每對沈汶說話都是咬牙切齒的。

  夏末秋初,秦氏終於放棄了,向老夫人辭了差事,離開了侯府。這以後,她再到別的府中教習,在夫人們謙虛地說自家的女兒不夠聰明時,總唏噓地說:「夫人可不能能這麼說,我原來教過一對姐妹,姐姐專愛那些刀劍棍棒粗魯得不得了,那個妹妹,哎,我就沒見過那麼蠢笨的人!書背不下來,默寫也寫不出來,行個禮能坐在地上,又胖又慢,天天就知道吃!跟豬沒什麼兩樣!連她的兄姊都看不起她!夫人的女兒可太好了……」

  雖然秦氏不會點出侯府的名字,但是大家誰不知道她曾為鎮北侯的女兒們教習。京城裡請得了秦氏的而家中有習武女子和一個胖胖的妹妹的,非鎮北侯莫屬。

  秦氏的評語如此惡毒,沈汶又胖又蠢的「美名」終於在京城的女眷中廣泛傳開了。人們想到肥胖和愚蠢時,總會想到醜陋,所以傳到後來,人都說鎮北侯的小女兒貌醜無顏,身段肥胖,心智低下,被鎮北侯全府上下嫌棄。

  後宅女子們幸災樂禍津津樂道中的沈汶在秦氏走後也沒鬆一口氣,沈湘要求上午也要練功,被沈汶斷然拒絕後,就把練功時間延長了一倍,沈汶覺得只有裝病才能休息幾天了。

  可還沒等沈汶裝病,沈卓就來挑釁了。他見沈堅親自教了沈汶近身搏擊之術,就覺得技癢,這天跑來纏著沈汶動手比劃。沈汶不能露出本領,只能讓自己被沈卓打翻在地。沈汶正是疲憊交加之際,索性哇哇大哭起來。

  老夫人聽說了,馬上把正在府裡的沈堅沈卓和沈湘沈汶都叫到了跟前。看著渾身是土、眼淚汪汪的沈汶,老夫人狠狠地訓斥沈卓道:「我聽人說你把小妹妹打倒在地,她幾歲你幾歲?!你對她逞什麼英雄?你看看你妹妹,被你打成了什麼樣子?!你可真能幹!」

  沈卓方要用以前對沈湘一樣的說辭分辨,轉目間看沈汶,突然發現沈汶明顯瘦了,立刻嚇了一跳,又仔細看了看,一時竟然很難過,低頭說:「是我不好。」

  滿屋子裡的人都愕然,沈湘原來虎視眈眈地準備和他鬥嘴,這時只盯著他。沈卓抬頭看了看大家,突然對這沈汶掬了一禮:「請妹妹恕我不懂事。」這一刻,他覺得自己長大了。

  沈汶也被沈卓的異常唬住,愣在那裡。沈卓又低頭說:「妹妹,我再也不欺負你了……你……趕快胖起來吧……」

  老夫人歎氣:「這才是好孩子。」又對沈汶說:「可憐的孩子,別怪你三哥……」

  沈汶忙借機打了哈欠說:「也不怪三哥,我最近總覺得睡不夠……」

  老夫人皺眉,提聲說:「快叫夫人來,汶兒這麼小,得找人看看。」

  楊氏不久到了,老夫人馬上對她嘮叨:「你看你,這段時間幹什麼了?汶兒說她天天沒精神,這要是傷了氣血就是一輩子的大事了!你怎麼當娘的,是親生的嗎……」

  楊氏聽了一肚子火,心說你不也和我一樣天天見她嗎?可一看到狼狽的沈汶,立刻心軟了,著急地問:「沒精神?!這可不成,該不是累著了吧,我馬上去請人來。」一時間楊氏十分懊悔,這個小女兒不像大女兒那麼彪悍,萬一傷了身體日後可怎麼辦?!女孩子就怕傷了身子骨,子息艱難。看來是她前段時間學規矩累著了,自己該早給找人看看。

  一個時辰後,侯府常請的郎中就進了府。沈汶「哼哼唧唧」地躺在床上,暗地裡放鬆了經絡。郎中聽下面丫鬟講了沈汶這半年又有教養嫲嫲又練武,就知道了大概。號了號脈,說小娘子是勞累了,要多休養,開了些溫補無傷的藥。

  楊氏就讓沈汶早上好好睡,不用每天都來問安,晚上一起吃飯就是了,還讓廚房給沈汶多加肉食。沈堅等都叮囑她多休息,他們從沈汶的院落告辭出來,碰見了回府的大哥,幾個人談論沈汶的狀況。

  沈堅搖頭道:「這段時間小妹很是刻苦,真是累著了。」

  沈毅板著臉說:「她和沈湘不一樣,日後你們就別總逼著她習武了。」

  沈卓也歎氣:「她那麼軟綿綿的,哪裡經得起這麼跑,你看她瘦成什麼樣子了……」

  沈湘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為了她好。」

  沈毅做決定般地說:「我們就不讓她練武了吧,反正她年紀最小,日後有什麼事,肯定輪不到她上場的。」

  其他幾個孩子都點頭同意,沈卓說:「她最好再長得胖胖的,像以前那樣。」大家又都點頭。

  沈毅去探望了沈汶,從此後,沈汶就不再被拉去練武場了。

  沈卓嘴裡「軟綿綿胖胖的」沈汶美美地睡了幾天懶覺後,覺得渾身是勁兒,不跑都不舒服,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真氣充沛的意思。既然沈湘不拉她去習武場,她就只能專心在夜裡狂奔了。她吃得好睡得好,不久就發現自己的輕功大有進步,速度和時間都提高很多。

  這夜,沈汶再次跑到了萬花樓,在一處偏院屋脊上輕走時,聽見院落裡有人說:「……不許給她吃飯!讓她頂一夜!以為自己是誰?看她長得漂亮抬舉她了,她就端著架子不放下了,得讓她吃些苦頭……」

  沈汶忙停步,仔細聽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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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2:30 PM

第六章 婉娘

  那個說話的婦女走出了院落,接著有人在屋中說:「紅鸞,還是向嫲嫲道歉吧,說你願意留下來。」屋裡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一個女子從房子裡走出來,也出了院子。

  仔細聆聽審視了周圍,沈汶從房頂跳下,如一片葉子落在了地上,她慢慢地走到門邊,從虛掩的門縫間往裡看。這間屋中除了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外,就沒有了別的家具。桌子上有一盞燈,還有疊在一起的幾個盤子。地上正直挺挺地跪著一個女孩子,該才有十來歲。

  她的膝蓋跪在豎起的鐵錐間,鐵錐有一尺高,這個女孩子不能坐下,也不能挪開,只能這麼直著跪著。她頭頂著一個盤子,雙手被綁在身後,腳上還有鐵鍊拴著。沈汶心說難怪她們可以放心地走開,門都不用鎖。

  沈汶微開了些門,自己還站在陰影裡。屋內的女孩子沒有動,眼睛看著地,沒有抬起。沈汶輕聲問:「你原來叫什麼名字?」她懷疑這就是她要找的那個女子。

  女孩子眼皮顫動,微抬眼,身子脖子都不動,轉動眼珠往這邊看來。微弱的燭火下,她的眸光流溢,麗質天成,有種驚心動魄的美,沈汶覺得自己找到人了。

  沈汶在暗影裡,女孩子看不清她,等了一會兒,問道:「你是誰?」她的聲音有些啞,可音調婉轉,平白有種動人的韻味。

  沈汶答道:「過路的。」

  沈汶才七歲,語氣再老練,也難掩女童稚嫩的嗓音。女孩子又垂了眼睛,無精打采地小聲說:「你還是快走吧,這不是好地方。」

  沈汶心想就是為了你這句話,你就不是我要找的人我也會救你了,接著問道:「我如果以後救你出了這裡,你能給我當丫鬟嗎?」

  女孩子沒說話,沈汶看她這個倔強的樣子,忙又說:「丫鬟只是名字啦,不然我就是救你出去了,你又能去哪裡?」

  女孩子的眼睛裡流下了一行淚,帶了哽咽的語氣說:「小妹妹,多謝你。你快走吧,一會兒有人來了你就會遭殃了。」

  沈汶總是自己哭,還很少看別人哭,忙安慰道: 「我知道當丫鬟委屈了你,你別哭,我把你當成姐妹,你先跟著我,等我日後長大了,能做主了,肯定讓你脫了奴籍……」

  女孩子的眼淚流得更多了,慢慢地平定了呼吸才說道:「小妹妹,如果你能救了我的母親和弟弟,不要說我可以為你為奴為僕,就是當牛做馬,我都願意。若是我不能脫身,那我一定儘快了結此世,好用來生還報你!」

  她說的如此悲慘,沈汶忙說:「你別這麼說,我只是想找個給我幫忙的人,沒想要你一輩子,更別說你的命了。咱們說好十年行不行?十年,你對我忠心,別背叛我。」

  人還沒逃出去呢,說這些有什麼用?女孩子現在覺得自己遇到了一個傻子,白感動半天,眼淚沒了,咬了下嘴唇,歎了口氣,小聲說:「小妹妹,這麼晚了,你家裡人大概在找你呢。」

  沈汶也歎了口氣:「看來你不答應,沒辦法,我會救你的,誰讓我喜歡你這個人呢……」童聲童音,可偏老氣橫秋的語氣。

  女孩子差點笑出來,忙梗住脖子,極緩慢地扭臉,可還是看不到暗影裡的沈汶,她放慢了語氣說:「小妹妹,多謝你,你記著,我叫蘇婉娘,不是什麼紅鸞綠鸞。我蘇家,男不為僕,女不為妾,就是死,也不能失了氣節和清白,這是我父親說的。他去世了,我就更不敢忘了。小妹妹,你快走吧,別再到這裡來了。」萬一這個孩子是那些人送來試探她的,她還是如以前一樣。

  沈汶高興:這正是她要找的人!她語氣裡就帶出來了快樂:「你平常住在哪間房?不是睡在這裡吧?」

  女孩子愣住,對沈汶這種快躍不解,有些遲疑地說:「我住在這西邊院子的北房裡。」

  沈汶點頭:「那我先走了,過些日子我來告訴你怎麼辦。這些天你可別受傷,你別這麼和她們硬頂著,得先緩緩。我來救你時,你要能跑動才行。」說完就走,黑影一閃上了簷壁,毫無聲息。屋子裡的女孩子不知該有希望還是該無視這次談話,一時悵然若失。

  沈汶輕鬆地往侯府奔去,心中為自己花了這麼多天終於找到人了而高興。

  蘇婉娘,前世京城的首席花魁,生在一個官宦之家。她父親為戶部之金部主事,蘇婉娘從小貌美聰穎,得父母鍾愛,琴棋書畫地養在深閨。這年的春天,她的父親因被參貪污而入獄,她的母親一病不起,她的弟弟才四歲,年紀將滿十歲的蘇婉娘接了家事,馬上變賣家產為父親斡旋,可不到一月,案子未斷她的父親就死在了獄中,接著家產被抄沒,全家被趕到了街上。

  父親的家族在南方,高堂已然過世,其他的親戚匆忙間連個送信的都找不到。蘇婉娘的母親潘氏本是個小官的女兒,她抱病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可娘家怕受連累,影響官途,連門都不敢讓他們進。無奈,母女兩人賣了頭上的首飾,租了一間小房,蘇婉娘的母親病勢更重,蘇婉娘靠著針黹維持生計。

  勉強過了兩個月,蘇婉娘一次上街買藥時,被萬花樓的老鴇看見了背影,就跟蹤了一路,找到了家裡。一見面,老鴇就說她天生稟異,身段風流,持意要買了她。蘇婉娘自然不肯,可老鴇次日就帶了人到了她家,當面強按了手印,把幾兩銀子扔給了她躺在床上的潘氏,硬搶了她。

  入了萬花樓後,蘇婉娘死活不從,逃跑了多次都被抓了回來。這年的秋天,潘氏病得更重,蘇婉娘逃回見了躺在床上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再被抓回來時,就從了老鴇,只有一個要求,讓她每月支了錢贍養家人。老鴇同意了,畢竟,每月兩貫錢對於夜入千金的萬花樓算不上什麼。

  蘇婉娘有了錢就找人給父親的親戚送信,想讓他們來人接走弟弟,還雇了一個婦人照顧母親和弟弟。被雇的婦人大包大攬地許了好話,但實際上卻嫌潘氏起不來床,拉撒很難伺候,四歲的孩子也幫不上什麼忙,心裡非常不耐。蘇婉娘每每讓人送了錢,中間的人層層抽了成兒,到了那個婦人手裡的也不算多,她就更不上心。

  這年秋天,潘氏病死,入冬時,蘇婉娘的弟弟染了傷寒,那個婦人不請郎中,小孩子燒了幾天就死了。可恨的是那個婦人為了繼續拿錢,竟然不告訴蘇婉娘,只讓人把死者胡亂地葬在了郊外。

  到了新年之際,蘇婉娘求了老鴇,終於能回家一次。她到了家門前,那個婦人隔窗見了,就從後窗跑了。蘇婉娘敲門不開,心中慌亂,找到鄰居,才知道母親和弟弟早就過世,而她還月月地付著錢給那個間接害死了他們的人。蘇婉娘當場就瘋了,砸開房門,撲進屋中,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痛哭失聲。

  後來,萬花樓的人找來了,蘇婉娘哭鬧著抱了母親和弟弟的遺物不想回去,但是她用了萬花樓的錢,告到官中都無禮,自然又被扯了回去。她再次天天折騰,不想學藝。不久,她父親的親屬到了京城,找到了蘇婉娘,痛斥她自甘墮落不孝母不護弟,為蘇家祖上丟臉,告訴她會被從族譜上除名。

  蘇婉娘這次沒有哭鬧,重新開始學藝,只是請求老鴇:她從此不用藝名,用她的真名。女子入了風塵,都唯恐會辱及先人,哪裡有用真名的?老鴇認為是蘇婉娘恨蘇家要將她除譜,以此報復蘇家。老鴇才不管這些,只要蘇婉娘聽話,加上她的真名也不錯,就同意了。

  從此,蘇婉娘苦學技藝,三年後,以能歌善舞而名,加之她貌美無匹,眼眸灼人,一曲歌舞,能讓人如癡如醉,不知故里。曾經有「婉娘一舞,十街九空」之說。十五歲時,她奪得京城花魁之名。萬花樓為了競賣她清倌人的初夜,安排了昂貴的歌舞之夜,蘇婉娘將連舞帶唱,盡顯其豔奪群芳的風采。這次晚宴成了富貴風流的象徵,連太子都慕名微服而來,被安排在了前排。

  這一夜,蘇婉娘一曲歌一曲舞,讓人們見識了只應天上有的絕美舞姿和動人心弦的歌聲。她幾次在太子的席前下腰弄姿,讓人們以為她定是對太子有意。老鴇也非常滿意,她告訴了蘇婉娘要多討好太子,蘇婉娘真的聽話了,這些年的培養終於有了回報。

  歌舞的高潮,蘇婉娘身著五彩紗裙在香霧繚繞裡飛速旋轉,她手臂上的玉環叮噹脆響,腳下是層層被她的舞裙旋風蕩起的鮮花,她仿佛是仙女在萬花中翩然徘徊。

  正當人們心醉神迷之際,蘇婉娘攜著一道亮光直撲太子。她雖然動作迅速,但畢竟是個舞者,沒有功夫,太子身邊的護衛用刀鞘一擋,她就失了準頭。太子側身一避,蘇婉娘的刀鋒只劃傷了太子的上臂。

  幾個人把蘇婉娘壓在地上,一片混亂中,蘇婉娘喘息著尖聲叫駡,她的聲音清脆銳利,似能斷金石。她說太子指使人誣陷她的父親,再於獄中殺人,然後大聲拜謝了老鴇的養育之恩,說深憾今生無以為報。她受過訓練,吐字清晰迅速,幾句話後就咬舌自盡,護衛都沒來得及堵她的嘴。

  太子大怒,命人立刻查抄萬花樓,老鴇人等緝拿入獄,嚴刑拷打,找出指使之人。滿堂權貴,人人屏氣不言。次日,蘇婉娘被裸屍示眾,然後棄屍荒野,不准收屍。……

  沈汶知道這時的大皇子,日後的太子在未來丈人的幫助下已經開始動作。蘇婉娘的父親在戶部,管金銀,很可能是大皇子要剔除的異己,被害也不奇怪。蘇婉娘能查出來,可見其慧。沈汶只是惋惜現在自己太小,根本無法染指朝政,找蘇婉娘都費了這麼大力氣,別說救她的父親了。

  按時間來說,現在的蘇婉娘剛剛被搶進了萬花樓,還沒有為了給母親治病養活弟弟而屈服,沈汶決定儘快動手。她沒法直接去要求楊氏把蘇婉娘從萬花樓裡贖出來,侯府裡人多口雜,蘇婉娘的父親如果是太子要除掉的人,侯府就更不能主動出面。她要救蘇婉娘只能偽裝成一次偶然。

  次日醒來,沈汶就趕緊地去請安了。她得向楊氏要求出府,一路走著,她在心裡編著各種理由,還想著怎麼把沈湘沈卓攛掇著一起出去才好。

  進了大廳,老夫人和楊氏都已經在坐。沈汶意識到自己晚了,可不等她道歉,楊氏高興地說:「汶兒今天來了?可是覺得好多了?」

  老夫人忙招手讓沈汶過來,關切地說:「汶兒多睡會兒才好,你看眼底下還是青的呢。」

  楊氏也看,皺眉對沈汶的丫鬟道:「明天讓二小姐多睡,別叫她起來。」

  沈汶忙說:「是我自己想過來請安的。」

  楊氏笑了,「汶兒真講規矩。」她轉頭拿過來兩封紙簡,說道:「平遠侯的小女兒張允錦發帖子請汶兒和湘兒過府,說知道教養嫲嫲走了,讓你們去賞菊。他們府大公子也給毅兒他們發了請柬,你們十七那天去吧。」

  沈汶想楊氏並沒有收到請柬,明顯是平遠侯府不想把這次邀請上升到成人間的社交地位,只定位在小兒女們的交往上。

  沈汶等著這份請帖等了好久,想到平遠侯府試試能不能見那個「大小姐」。沈湘與張允錦經常通個信什麼的,可沈汶自己一個七歲的孩子,實在沒有機會寫東西,只能有時向沈湘問起張允錦,表示自己因為那顆她給的糖果想念她。現在這帖子終於來了,沈汶也就不用編出府的理由了。

  楊氏又說:「你們到了人家府中可不能淘氣鬧事,別丟了侯府的臉。」

  幾個人孩子自然諾諾地應了。

  臨去平遠侯府的前夜,沈汶等著身邊的丫鬟們都睡熟了,再次出府。這次,她帶了包糕點和專門圍住臉的巾子。

  到了萬花樓,她來回跑了幾次,確定了她原來找出路線的環境沒有大變動。然後去了上次見到蘇婉娘的小院,裡面靜靜的,看來蘇婉娘今天沒挨罰。她往西邊的院落裡去,這裡明顯是下人的住處,院落和房間都很窄小。夜靜更深,別的院子裡面人聲喧嚷,這裡卻是靜悄悄的。

  沈汶從北房外側落下,湊到微開的窗下,側耳細聽,屋子裡有幾個人的呼吸聲。沈汶知道僕人的房門是不上閂的,就輕推了下門,果然沒有插上,她蒙了臉,微開了門,閃身進了屋中。

  沈汶在夜裡目力極佳,先看了第一個女孩,是個小丫頭。又看了一個,身材胖胖的。到第三個,看著眉眼像是蘇婉娘,就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肩頭。蘇婉娘睡得很不踏實,馬上就醒了,一睜眼,沈汶就用手遮住了她的嘴唇。

  蘇婉娘看著黑暗裡矮小的身影,馬上想到了那夜與她說話的女童。她這些天來想著那天夜裡聽得女童的話,不敢相信可又忍不住懷了期待。她對管教的嫲嫲說自己要好好想想,老鴇喜愛她的資質,覺得還是讓她甘心才好,就容她幾日,不再每天折磨她。

  蘇婉娘坐起來,沈汶對她附耳低聲說:「穿好,我帶你出去。」蘇婉娘確定了這是那個女孩,渾身一激靈,摸索著穿了衣服和鞋。

  沈汶拉著蘇婉娘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屋子。到了院子裡,蘇婉娘看著沈汶,明顯年紀不大,還不到自己的肩膀高,就停了腳步說:「小妹妹,別惹禍了,我跑了多次,他們人多,路也不好走,你快回去吧。」

  沈汶緊拉著她的手說:「你別怕,跟著我。」

  蘇婉娘覺得沈汶的手柔軟而溫暖,點了下頭,心想如果有機會逃走,拼著挨一頓打,也要試試。這孩子能在院落裡穿行,也許是哪個貴人的孩子,想來被抓著也不會被罰。

  沈汶拉在蘇婉娘在院子裡穿行,比她飛簷走壁費勁多了。好在她已經選好了路徑,無論路徑如何錯綜,都知道往哪裡走。有時在假山間躲一下,有時在陰影裡駐步,曲曲折折地到了後院一個緊鎖的小門前。

  蘇婉娘看到了小門,心裡激動,可上去一推,再摸了摸橫栓下的鐵鎖,心就涼了。這門久已不用,鎖都鏽了,兩邊高牆難越。她歎氣,低聲對沈汶說:「小妹妹,我們回去吧,多謝你了。」

  沈汶抬頭看蘇婉娘,小聲說:「我說過的話,你一定要好好地記著。」說完閉上眼睛,在意念中觀察鐵鎖,尋找到了早已銹蝕到酥脆的一點,集中意識力一擊,鐵鎖內部一聲微響,沈汶示意,蘇婉娘再次用力一掰,鐵鎖應聲而開。

  蘇婉娘倒抽了一口氣。

  沈汶完全可以事先撬開或者鋸開鐵鎖,但是她需要得到蘇婉娘的信任。蘇婉娘十歲,她才七歲,她得為自己樹立起可信性。

  蘇婉娘輕手輕腳取下鐵鎖,用力拉開了門栓,然後慢慢地開了門。門樞處的吱呀聲在夜中格外響,她嚇出了一身冷汗。沈汶又拉了她的手,在深夜的街道上快步行走。遇到有人或者有打更的人時,沈汶總能拉著她提前躲入門洞或者黑暗的犄角旮旯。

  走了三刻多鐘,蘇婉娘雖然受了些舞蹈的訓練,比平常的女孩子耐力好些,但也氣喘吁吁,腳步踉蹌了。沈汶停下來,可蘇婉娘喘息著說:「不能停……他們有狗……能追來……」

  沈汶點了下頭,小聲說:「來,我背你。」

  蘇婉娘看著沈汶矮小的身體,連連搖頭說:「不成,小妹妹,你背不動。」

  沈汶說:「我就背一會兒,而且,等天亮了,人多了,地上的氣息就不容易找了。我們不用走太遠。」

  蘇婉娘遲疑著趴在沈汶的背上,沈汶被壓得半彎了腰,用不了輕功,但腳步還算輕快。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處高樓的附近,沈汶放下蘇婉娘,拉著她躲到了小巷裡拐彎的陰影處。沈汶彎身,從地上抓了些土,遞給蘇婉娘說:「把臉塗花了吧。」

  蘇婉娘這次毫不遲疑,把土揉在臉上。沈汶指著那處高樓說:「那是賣點心的桂香園,今天未時末,我應該到那裡。你聽見了我的聲音就出來喊叫,說自己不願墮落春樓,求人搭救,記住,不能說你父親的事,還有,要裝作不認識我,有關我做的一切,不許對任何人說,你娘也不行。」

  沈汶的語氣成熟老練,與她短小的身材和幼稚的聲音非常不襯,可這時蘇婉娘才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真的有希望,不禁激動得渾身抖,連連點頭。

  沈汶接著說:「我應該今天來,但萬一我今天來不了,明天或者後天肯定來,你相信我嗎?」

  蘇婉娘堅定地點頭道:「我相信你,就是你明後天不來,當乞丐我也會等在這裡,只要他們沒抓著我。」

  沈汶拿出拿包糕點遞給了蘇婉娘,剛要走,又回頭問道:「你聽得出我的聲音嗎?我們用不用說定一個詞?」

  蘇婉娘看著沈汶說:「我能。」她拉了沈汶的手說:「小妹妹,你若是能把我從萬花樓裡贖出來,容我去安置我娘和我弟弟,我可以給你當一輩子丫鬟。」

  沈汶反握了蘇婉娘的手說:「我一定能把你贖出來,你在這之前可千萬不能回家,他們很可能就在家裡等著你呢。等你成了我的丫鬟,就能照顧他們了。而且,我也不要你當一輩子丫鬟,我只要你助我十年。」

  蘇婉娘點頭說:「我明白,要忠心,不背叛。你放心,就是現在我不是你的丫鬟,你來不了,他們抓到我了,我也不會賣了你。」

  沈汶看著蘇婉娘說:「若是他們抓了你,你賣不賣我都沒關係,反正你還不知道我是誰。我只是喜歡你,我還會帶你出來的,只是我不會讓你當我的丫鬟了。」

  蘇婉娘忍住眼淚,點頭說:「小姐快去吧,天亮了就不好了。」她改了稱呼。

  沈汶認真地說:「我說過,只是名義上的丫鬟。我把你當成姐妹,你還是叫我小妹妹吧。」

  蘇婉娘「嗯」了一聲:「小妹妹,你要……小心哪。」

  沈汶也低聲說:「你也小心躲好,我們今日下午見。」說完她轉身跑了。蘇婉娘捧著那包糕點,呆立在黑暗裡許久,才找了處殘破的牆洞,貓腰躲了進去。

  沈汶估計天真的快亮了,一路狂奔,趕在淩晨時分進了侯府,回到臥室裡匆忙地脫了衣服放好,才眯了片刻,丫鬟們就起來了。今天他們要去平遠侯府,沈汶不能睡懶覺。

  這是一個晴朗的秋日,天藍雲高,大雁南飛。沈湘和沈汶一輛馬車,三個男孩子都騎馬。鎮北侯府是武將之家,男兒從小就要熟習弓馬。沈湘非常想出去騎馬,可楊氏說她已經九歲了,要有些女孩子的樣子,還是坐車吧。

  這是沈汶重生以來第一次出府,以前楊氏都以她年紀太小不讓她出府,連那些燈會什麼的都不讓她去。沈汶的心已經不是一個孩子了,自然從來沒有吵鬧過。想來沈湘也只出過幾次門,在車廂裡,沈湘一次次地微微撩開車窗的簾子向外張望。同車的丫鬟們見沈汶竟然連一眼都不往外看,都覺得小小姐的規矩學得真好啊。

  沈汶知道過了年,沈湘武功少成,就開始使長槍,會常在習武場與沈卓他們馬來馬去地交鋒,出門自然不願再坐什麼車了。楊氏對沈湘從來順著,說過她幾次沈湘不聽,就由著沈湘去了。說來,以後她與沈湘這麼同車的機會並不多。前世也是,她們漸漸長大,漸漸分開……

  沈湘看著窗外說:「小妹你看,那邊有人在賣把戲呢……」沒聽見沈汶回答,扭頭一看,皺眉道:「你怎麼又哭了?我們就要去做客,哭紅了眼睛可怎麼好?」

  對面的夏紅不出聲,因為實在見慣了沈汶哭。沈湘不快地看了夏紅一眼:這個丫鬟怎麼也不哄哄小妹。沈湘的丫鬟春綠明白沈湘的意思,忙笑著問:「二小姐是不是想吃點什麼?」沈汶的好吃懶做已經全府聞名了。

  沈汶抽泣著看沈湘:「我害怕……」

  沈湘問:「你害怕什麼?我在這裡,大哥他們就在外面,還有我府四十多護衛隨行。」

  沈汶哽咽著:「我怕有一天你們都會離開我,不理我,不要我了……」

  沈湘哈哈笑著:「怎麼會?!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心想這個妹妹有些笨,自然軟弱,日後自己可得多照顧些,不要讓她這麼覺得會被人嫌棄,沈湘拉了沈汶胖乎乎的手,也不看外面了,問道:「我們好不容易出來一次,一定要高高興興的,不然母親就不讓咱們出來了。」

  沈汶使勁點頭,擦了眼淚說:「好,一定高興……」

  沈湘看著小妹帶著眼淚的圓乎乎的臉,母性大發,豪邁地說:「你什麼都不用怕!如果你練不好功夫,日後我就替你去打架!不管有誰欺負你,你只管告訴我,我絕不會饒了他!」

  沈汶雙手合攏,認真地握著沈湘的手說:「我一定會告訴姐姐的!」沈湘大聲笑,春綠和夏紅對視一眼,一個驕傲一個無奈。

  到了平遠侯府,張允銘迎了出來,領著他們進了府,到院子裡沈湘沈汶下了車,眾人先去拜見平遠侯夫人李氏。

  大廳外是兩片青竹,中間卻是用漢白玉鋪出了一條路。漢白玉石白色中夾雜著熒光,與綠色相映,給人格外清爽的感覺。廳門外站著兩排僕人,都垂首侍立,寂靜無聲,滿院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竹葉的沙沙聲響。沈汶心說平遠侯還是武將出身,雖然府中點綴奢華,但看樣子還是軍事管制,這些人比侯府下人平時散漫的舉止要規矩得多。

  沈汶現在明白,也不是侯府不會嚴厲管理,而是不能太嚴。手握重兵,府中還嚴得內言不出外言不入鐵桶一般的話,就會讓人因看不透而生疑。像現在這樣,鎮北侯府不鬆不緊,平常家裡人打打鬧鬧也不避下人,也許是侯爺和楊氏商量的策略。畢竟,如果侯府坦坦蕩蕩,誰的人都能在裡面看著,也許就能讓人相信鎮北侯無任何不軌之心。可惜,也許就是因為知道鎮北侯無私,才會被人置之死地——因為看清了鎮北侯沒有反手一擊的準備。

  進了大廳,地上鋪著絲綿織成的地毯,餘光可見兩邊多寶閣上陳列著各色古董,廳中香氣淡然。

  李氏微笑著和沈家的幾個孩子見了禮,她特意看了看沈汶,這個孩子可能慢了些,胖了點兒,哪裡有像人們說的那樣不堪?自己不愛出門,都從偶爾來訪的人嘴裡聽到了有關這個女孩的惡毒評論。丈夫反復叮嚀不能露出與鎮北侯府交往過密的樣子,更不能為他們說話,所以就是她聽見那些話時,也不能為沈家女兒們澄清。

  李氏十分慶倖自己在禮儀上從小嚴格要求子女,在外面絕對不能給平遠侯府丟了面子。如果自己的女兒遭到這樣的批評,她一定會羞憤難忍。鎮北侯夫人楊氏平素和自己一樣不愛與人交往,也不知道聽沒聽說那些對她女兒的非議。

  李氏沒說了幾句,馬上就讓他們自己去玩了,唯恐讓沈家的下人們覺得自己太過熱情。

  張允錦高興地拉了沈汶的手,引著她往後花園走,小聲說:「我讓人給妹妹準備了好多小點,酸的甜的,妹妹肯定會喜歡的。」 李氏不對張允錦說那些不好的話,張允錦剛八歲,還不常出府,自然也沒聽過什麼閒話,對沈汶還是如上次那樣那麼親切。

  沈汶聽說點心,出聲地咽了下口水,真心真意地說:「謝謝姐姐,如果張姐姐沒準備,我也會問姐姐要的。」沈卓嘿嘿一笑,可忍住沒說什麼,沈湘忙為沈汶遮掩地問張允錦:「你們後花園也有個小湖吧?」

  張允錦點頭說:「的確有,許多菊花就擺在湖邊,以水映菊花為景。」

  沈湘說:「那我們還是去湖邊吧,就像上次那樣。」

  沈卓聽了高興地說:「好好,就去就去!」

  沈毅見張允銘臉上稍微僵了一下,就笑著拉著沈卓說:「她們姐妹們去那裡,你跟著去幹嘛?我們隨大公子。」

  張允銘笑著說:「我帶你們先到處轉轉。」不動聲色地把男孩子和女孩子分開,沈汶看出平遠侯府的規矩比自己家講究多了。
  
  張允錦領著沈汶和沈湘往後面走去,沈汶用自己能努力到的最幼稚可愛的語氣問:「聽說姐姐還有個大姐姐,上次我府花會時病了,我托張大哥哥給她帶了香囊,她還回了禮,不知她現在好沒好?」

  張允錦馬上歎氣道:「我家大姐姐長年生病,並沒有好。」臉上毫無做偽的跡象,沈汶想平遠侯看來是瞞著自己的小女兒。

  沈汶搖著張允錦的手說:「我要去見大姐姐!我要去!」

  張允錦笑著說:「我家大姐姐自居一處,以便養病,不出來見人,我父母親也不讓人去打擾她。」

  沈汶大聲歎了口氣,小大人一樣。張允錦被逗笑了,握了握她的手說:「我一定告訴母親你問她好了。」沈汶明白這表示張允錦平時都見不到張允錚。

  三個人往後面走,張允錦遙遙地指了一方說:「我大姐姐就住那邊。」沈汶往那邊看,只能見一片濃密的楊柳,遮掩得密密實實。平遠侯能將這個秘密隱蔽了將近二十二年,可見其對府第的掌握之嚴謹。沈汶放棄現在藉故去看看的想法,以免打草驚蛇。

  到了湖邊,在一處小亭裡,有眾多人等著侍候。她們一走近,人們迅速而無聲地散開,端盤的端盤,持巾的持巾。等她們進了亭子坐下,馬上有人上前奉上水盆讓她們洗手,然後是從旁邊的小泥爐上取下茶壺給她們倒了茶,接著一串點心擺了上來。

  沈湘驚歎道:「哇,你們府裡可真好!」旁邊沈湘的丫鬟春綠忍不住低聲咳了一下,張允錦忙笑著說:「可不能這麼講,你府上也很好。」

  沈湘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如果說自己家不好,豈不是對母親不敬,忙說:「還是張妹妹周到,我們才經了教養嫲嫲的訓誡,還是不會說話。」

  張允錦也微歎了一下,小聲說:「教養嫲嫲哪裡是那麼容易應付的。」

  沈湘問:「你肯定是有過教養嫲嫲吧?」

  張允錦對周圍的人很嚴肅地說:「你們都下去吧。」旁邊的丫鬟婆子低聲應了,遠遠地退開了。沈湘見狀,就對兩個沈府的丫鬟說:「我們要說悄悄話,你們也都歇著吧。」春綠和夏紅點頭,也走開了。

  張允錦這才低聲說:「我兩歲就有了教養嫲嫲了,一直學到了七歲。」沈汶知道這府中規矩森嚴,張允錦絕不敢當著下人抱怨母親的,就是這樣的話也要支開人才能說。

  沈湘不由得感歎:「難怪你有如此好的儀態,你不是日後要當皇后吧?」

  張允錦忙捂沈湘的嘴,嘀咕著說:「你胡說什麼呀!讓人聽見怎麼辦?!」

  沈湘忙四周看,又小聲說:「你真受苦了!」

  張允錦從小被母親耳提面命地學規矩,讀女戒女訓,從來沒敢有過異議。可今天忽然有一個她私心仰慕的女孩說她受苦了,看著沈湘神采煥發的臉龐,略顯不整的鬢角,一如上次見面穿的窄袖短裝衣飾,再看看在桌前正專心地吃點心的胖沈汶,又想起上次見過的那個滿嘴俏皮話的少年,張允錦忽然發現人生有另一種活法,脫口道:「你們府上真好。」正是方才沈湘說的話,話語未落,兩個人都捂著嘴笑了。

  兩人開始講教養嫲嫲的瑣事,張允錦經常被沈湘的行徑驚得搖頭,還可憐沈汶的緩慢。

  沈汶吃得差不多了,喝了一肚子茶水,就要求去靜房。沈湘張允錦正說得高興,自然讓丫鬟陪著沈汶和夏紅去。沈汶從靜房出來,就貪看各色菊花,拉著沈府的丫鬟讓她到處轉轉,兜兜轉轉地沿湖繞了大半圈,遠遠地看見了張允銘和幾個兄長,沈汶就跑過去見他們。

  張允銘不好把沈汶轟走,只好與幾個人陪著她一同走回來見張允錦和沈湘。沈汶反客為主,引著他們進了小亭,大家坐了,丫鬟們又上來了茶點,沈卓精神頭大盛,一個勁兒說笑話,時常逗得張允錦和小丫鬟們都低頭笑。

  張允銘見狀忙讓人擺了棋盤,要和沈家兄弟對弈了幾局,沈卓被張允銘抓住殺得大敗,就安靜了許多。

  大家又談笑了一陣,沈毅帶著弟妹告辭。

  沈汶戀戀不捨地看眼桌子上空了盤子,帶著情感說:「張家姐姐的點心是天下最好吃的!」使勁說了「天下」和「最」幾個字。

  張允錦不明深淺,笑著說:「多謝妹妹誇獎。」

  張允銘大了些,聽出了不妥,他為人謹慎,馬上說:「可不能說是天下最好吃的,這京城裡有幾家點心樓,都做得更好。」

  沈汶眼睛使勁睜大:「叫什麼叫什麼?」

  張允銘笑著回答:「有城南的飄香閣,城中的萬家糕,北面的桂香園……」

  沈汶扭頭看沈毅:「大哥,我們回府時會路過哪個嗎?」

  沈毅想了下說:「應該是桂香園。」

  沈汶跳著腳說:「我要去我要去!」

  沈毅摸了下她的頭說:「別鬧,母親還在家等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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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12:48 PM

第七章 入府

  沈毅摸了下她的頭說:「別鬧,母親還在家等著呢。」

  沈汶閉了嘴,眼睛馬上蒙上了眼淚,細眉緊皺,幽怨地看大哥。

  沈毅歎息著說:「那我讓人去給你買……」

  沈汶馬上笑了,打斷說:「我要自己去自己去!我要自己挑!」

  沈毅猶豫了,沈汶一見,立馬不笑了,眼淚又湧出來,有一大顆將將地停在下眼睫邊,就要掉下來。

  沈卓見狀說:「大哥,我們就從那裡過一下吧。」

  沈湘也說:「我也想去挑幾樣點心,給母親和祖母。」

  沈堅低聲對沈毅說:「我們這麼多人,就買個點心,應該無事。」

  沈毅思索片刻,終於點頭,沈汶破涕為笑,拉了沈毅的袖子說:「謝謝大哥。」

  沈堅咳了一聲:「還有二哥呢……」

  「三哥呢……」

  「姐姐我呢……」

  張允銘也笑著說:「大概也應該謝謝我吧,不然你怎麼知道去哪裡?」

  沈汶捂了臉,扭著又養胖了些的身子:「你們笑我,壞啦……」

  張允錦來拉沈汶的手說:「不是不是呀……」

  幾個人說笑著走到了府門,兩家的孩子們對著行禮告別,沈湘和沈汶又上了馬車。這次,沈汶在車裡明顯坐立不安,一次次地問沈湘:「我們到了嗎?」

  沈湘笑著推她:「小饞貓。」丫鬟們心想沈汶還是沒過關,來的時候坐得住,有點心吃就露了真容了。

  不久,馬車停了,外面聽著像人們在下馬,沈汶激動地尖聲叫:「到了嗎?!」

  車外沈卓笑道:「到了,你別這麼叫,人家還以為起火了呢。」

  沈汶撅嘴說:「他說他不欺負我了。」沈湘笑:「這不叫欺負,這該叫提個醒兒。」

  丫鬟們在車下放了小凳,扶著沈汶下車。沈汶邊下邊急著說:「我要去挑,自己挑!」旁邊的沈卓和沈堅連聲說:「讓你挑讓你挑,別這麼急。」沈湘一下子就跳下了車,沈汶轉身拉了她,咯咯笑著說:「姐姐,我跟你去給母親她們挑一些。」

  沈卓及幾個護衛陪著兩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地進了店,店家看著門裡門外鎮北侯府裝束的護衛哪裡不敢好好招待,向她們展示各色點心,並讓她們試嘗,於是裡面經常傳來沈汶的驚歎:「我要這個!……還有這個!……啊!這個太好了!」

  沈毅和沈堅守在外面,相對苦笑,沈堅歎息道:「小妹這是第一次出府吧,看她高興的。」

  有一盞茶的功夫,沈汶才與沈湘戀戀不捨地出來了。沈汶滿臉笑得開花一樣,大聲對沈毅說:「大哥,我們還給你挑了點心呢!」護衛們大盒小盒地端著她們挑的點心。沈卓對著沈毅說:「快走快走,不然她們要把這店買下來。」

  丫鬟們擁著沈汶和沈湘往車上走,沈毅等人正要上馬,突然,一聲尖叫從旁邊圍觀的人群中傳來,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孩子撲到了護衛腳邊,大聲哭叫著:「救救我!救救我!」遠處幾個人見狀,匆匆地奔來。

  這個女孩子自然是蘇婉娘。她躲在附近牆根,灰頭土臉的,一直不惹人注目。她吃了那包點心,可是沒有水,但是怕錯過時辰,她根本不敢離開。眼看著時辰快過了,一隊彪悍的護衛行來,街上的人眾急忙躲避。在一片嘈雜中,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到了嗎?」

  蘇婉娘的心像被錐子紮了一下,她來了!看著那些強悍的護衛和他們簇擁著的三個衣著華美、神色高傲的少年,蘇婉娘終於信了那個女孩子的話:她一定能救自己出來!

  她悄悄地挪到接近護衛的地方,輕聲問觀望的人:「這些是什麼人呀?」

  一個人不回頭地說:「呵,是鎮北侯府,咱們朝裡武將頭一名……」

  「那是侯府的大公子吧?」

  「二公子也在……」

  「哎呦,今天是什麼日子?這麼興師動眾的?」

  「好像是那個小女兒要買點心……」

  「誒,我可聽說,那個侯府的小女兒是個小廢物呢……」

  蘇婉娘咬住牙,轉頭看,遠處有萬花樓的人來回觀望,看來是來抓她的人。店門外,人群鬆動,那個熟悉的聲音響處,她看到了一個圓乎乎笑眯眯的小女孩。蘇婉娘心中激蕩,那個孩子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一切,這是她求生的機會,現在就看她的了!她看准了人群的縫隙,縱身撲了出去。

  聽到女孩的叫聲,沈毅手扶上了腰間的劍柄,沈堅和沈卓馬上站到了沈汶和沈湘身邊,沈湘把沈汶拉到自己身後。沈汶好奇地往前面探腦袋,問道:「出了什麼事?什麼事呀?」

  蘇婉娘放聲哭叫起來:「救救我,我不想落入萬花樓!她們強買了我,我娘正病著,我弟弟才四歲啊!我不想在萬花樓!救救我吧!」她口齒清晰,幾句話就是全交待清楚了。這麼長時間沒喝水,她嘴唇乾裂,這番話後,口唇滲出鮮血,見者驚心。

  圍觀的人開始議論,那邊趕過來的幾個男子上來抓住了她的肩膀,蘇婉娘掙扎著:「救我啊!他們是萬花樓的人啊!要帶我回去!我不想回去!我娘還病著啊——」她哭得聲嘶力竭。

  沈毅皺著眉頭沒說話,沈汶好奇地問:「萬花樓是什麼地方呀?也是賣點心的嗎?」她稚氣的聲音在女孩子哭泣的空擋裡格外清晰。

  有人吭哧一笑:「賣點心?嘿嘿,是賣肉的……」

  人群裡嗡嗡議論,一個春樓,這個女孩子……大家立刻心裡有了感覺,側目萬花樓的人,當街這麼拉人,不是賣點心的,還這麼明目張膽的……

  沈堅看沈毅,沈毅說:「我們回府。」就要上馬,沈堅小聲說:「這是要逼良為娼,我們看著不管嗎?」

  沈汶聽見了,又清清脆脆地問:「什麼叫逼良為娼?」

  人們的議論聲更大了:「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官府也不管?」「人家有撐腰的。」「鎮北侯都不能……」

  護衛外邊,萬花樓過來的人開始拖著蘇婉娘走,有旁觀的人說了幾句什麼,來的人驕橫地說:「這是我們萬花樓逃出來的!有賣身契在,去了衙門我們都有禮!」

  蘇婉娘竭力哭訴著:「他們是搶了我來的!救命啊!你們會害了我一家啊!我娘重病在床,她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弟弟可怎麼辦啊!」

  沈汶聽了流眼淚了,哽著聲音說:「她好可憐,她娘親若是去了,那個小弟弟也活不了了……」說完,抽抽搭搭地哭出了聲。

  沈卓看不過,大聲叫道:「你們等等!光天化日下就這麼搶人?」

  蘇婉娘聽了,拼命往這邊掙扎,大聲喊著:「救我!我願為僕,也勝過流落娼門!」

  旁邊的人們議論起來,有什麼「鎮北侯……見死不救……不想惹事……」

  沈毅歎了口氣,示意護衛讓開些,走上前去。那些萬花樓的人見他過來,只好放開了蘇婉娘,對著沈毅行了個禮。蘇婉娘坐在地上哀哀哭著,滿臉是土,被淚花了臉,看不出容顏。

  沈汶掙開了沈湘的手,跟著沈毅走過去,沈堅沈卓和沈湘趕快跟上。萬花樓人中的一個剛剛對沈毅說道:「請公子見諒,吾等只是在追拿逃奴……」

  還沒等沈毅開口,沈汶抹著眼淚過去對女孩子說:「你別哭了,你願意當我的丫鬟嗎?」

  蘇婉娘馬上就勢俯身對著沈汶說:「我願意給小姐為僕為奴,當牛做馬!」

  沈汶臉上帶著淚痕轉頭對沈毅說:「大哥,你看她答應了,就讓她當我的丫鬟吧。」

  蘇婉娘放聲哭,對沈汶深深施禮。

  大庭廣眾下,沈毅只得壓住氣,冷著臉對萬花樓的人說:「我府買下她了。」扭頭對兩個護衛說:「隨他們去拿賣身契,然後領他們到侯府去拿銀子。」又對另兩個護衛說:「隨她回家,將她的母親和弟弟都帶到侯府。」

  萬花樓的男子說道:「萬花樓可不想賣了她!你這是強買……」

  話語未落,一個護衛揚手一個耳光把他煽倒在地,嘴裡斥道:「竟然敢罵鎮北侯的大公子,你這個奴才是活得不耐煩了。」

  另一個護衛拔出腰刀,刀面反射了一下日光,然後「哐噹」一聲猛地把刀插回鞘中。

  人們一片肅靜,鎮北侯是朝中持掌重兵的武將,這些護衛不是一般家中的家丁,都是曾經在戰場上征殺過的人。

  沈毅冷淡地對沈汶說:「回車上去吧。」

  沈汶臉上還掛著淚,小心地看著他,蚊子一樣說:「多謝大哥。」

  沈毅轉身沉聲說:「上馬回府!」

  一時間人們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一行人車馬轔轔而去。幾個如狼似虎的護衛分別陪著萬花樓的人和蘇婉娘離開了。

  沈汶知道事成了大半。

  蘇婉娘的性情極為剛烈,她謹遵父訓要保住清白。前世,如果太子那夜沒有去,她可能會隱忍而成為一代名妓,伺機色誘太子,找個單獨與太子相處之時再行刺。可是她清倌人的最後一夜,太子去了她的舞會,她有了個即能保全清白又能行刺太子的機會。她明知一擊必死,可還是挺身而出,不求刺死對方,只求傳名於世,敗壞太子的聲譽,可見她的絕決之心。

  這樣的人只要進了侯府,面對這個脫離萬花樓的一線生機,必然會全力以赴地留下來。自己只需注意她不要用太強烈的手段就是了……

  沈汶在車裡一副心神不安的樣子,兩隻手在身前幾乎把手帕給揉碎了。沈湘見不慣她這樣擔憂,大氣地說:「你別這麼膽小,不就買了個丫鬟嗎?你身邊的夏紅年紀也大了,前些日子母親還說該讓人牙子來了,這時買了有什麼不好?那個女孩子是自己願意的。」

  沈汶不出聲,只一個勁兒落淚,弄得沈湘鬱悶。

  沈湘也明白侯府這樣的地方,怎麼可能隨便就讓人來當丫鬟?除了家生的孩子,如果從外面買人,每次都有牙婆做保,把對方底細摸清了才會買來。這麼從街上就買了,連大哥都生氣了,更別說是母親了。可看到沈汶這麼可憐的樣子,暗自決定一會兒一定為沈汶去說情。

  車外,沈毅低聲對沈堅說:「你帶人去查那個女孩子的家世。」

  沈堅點頭,可也小聲說:「就一個女孩子,看著和大妹妹差不多。」

  沈毅歎氣:「父親不在,我們總是要小心些。」

  回府後,一行人馬上就去見楊氏。早有人飛馬回報他們回來了,還把路上的碰到的事兒說了。五個孩子一進大廳,只見楊氏面容嚴肅地端坐正中,老夫人也微皺著眉坐在另一邊。

  沈汶一見,馬上「嚶嚶」地哭起來,渾身抖著。

  楊氏沒說話,老夫人先軟了,開口道:「汶兒哭什麼?」

  沈汶抽搐著,幾個字一打嗝地說:「我……看她……可憐……她的娘……病了……弟弟……會不會死? ……我想讓她……當我的丫鬟……嗚……該來問了母親再說……是我不對……下次不了……我還給……母親和祖母……買了點心……很好吃……嗚……」

  沈毅說:「事出突然,妹妹只是心軟,我讓人買下了那個丫鬟,讓護衛去領她的母親和弟弟來府,看看她是不是說了實話,明日會去查她的身世。」

  楊氏皺眉道:「與青樓奪人,你不知道這麼做會有麻煩的嗎?傳出去,說我們看上了萬花樓的人,我們府的名聲怎麼辦?又是你出的面,你就要提親了,你的名聲怎麼辦?」

  沈汶更大聲哭了:「對不……起……是我……想要的……大哥……這可怎麼辦……哇!哇!」

  沈毅低頭說:「小妹妹看上……就是我府看上的人,怎麼能不奪來?」

  沈卓說道:「對呀,難道我們侯府還不如一個萬花樓?!」

  沈湘也開口說:「娘,妹妹不就想要個丫鬟嗎?又不是金山銀山天上的月亮什麼的,怎麼就不行呢?而且,是那個女孩子自己認了要當妹妹丫鬟的。」

  沈堅慢慢地說:「妹妹一向懂事明理,這助弱扶貧,本是美事……」

  楊氏斥道:「你們懂什麼?!你們父親臨走時,反復跟你們說不能惹是生非,你們難道忘了嗎?!」

  沈毅固執地說:「母親息怒,當時眾人圍觀著,我們如果見死不救,也會有損我府聲名。」

  老夫人本來就覺得楊氏譜兒太大了,當著她的面兒就這麼大喊大叫的,沒把她放在眼裡。此時對沈汶招手說:「汶兒,到祖母這裡來,有什麼事兒值得汶兒這麼哭!不就是個丫鬟嗎?竟然要汶兒的眼淚才買得到?鎮北侯府從來不是怕事兒的,汶兒不用哭,說句話就行了。」

  她掏出手帕給沈汶擦淚,「一會兒那女孩子的家人來了,咱們看看她是不是說了謊,若說了謊,就把她處置了也不能把人還給萬花樓。若是沒說謊,咱侯府幹了件好事,救了她,有什麼可擔心的!」說完長出了一口氣,還拿眼角很不屑地瞥了眼楊氏。

  楊氏氣苦,她這麼擔驚受怕又是為了誰?若只是考慮自己,她什麼不敢幹?可丈夫臨走時說把孩子們和老母都託付給了她,她只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平安安地。她已經隱約聽說有人說汶兒不好,現在萬一再有人傳言說鎮北侯府長子搶青樓的女孩子,日後聲望有損,怎麼服眾帶兵?她怎麼對得起丈夫?

  正說間,外面人傳將那個女孩子和她的家人帶來了。楊氏一揚下巴,示意幾個孩子都靠邊站著,開口道:「都帶進來吧!」語氣嚴厲,沈汶哆嗦了一下。

  老夫人不滿地看了楊氏一眼,伸手撫摸著沈汶的後背,小聲說:「祖母給你做主,你別怕。」

  屋裡正說著,幾個婆子帶著蘇婉娘進來,後面兩個人抬了一扇門板,上面躺著一個婦人。一個小男孩手拉著那個婦人的手,一同走了進來。

  蘇婉娘進了門,馬上跪在地上行禮道:「謝夫人救命之恩。」

  那個門板上的婦人掙扎著想坐起,嘴裡說著:「奴家……潘氏……」可實在起不來,只扯了扯那個男孩的手,嘶啞著聲音說:「去……謝……」

  沈汶看潘氏已經瘦得脫了形,可眉眼還留有美貌的痕跡。

  小男孩長得極俊秀,走上來規矩地行禮,稚聲稚氣地說:「我代我娘謝謝……」他停住,眨眼看蘇婉娘,蘇婉娘低聲說:「夫人。」小男孩點頭接著說:「謝謝夫人,救了我的姐姐。」

  老夫人大聲歎了口氣,扭臉不看楊氏。

  楊氏臉色緩和了,柔聲道:「你叫什麼?家中父兄可在?」

  蘇婉娘低頭說道:「我姓蘇名婉娘,無兄長。我父蘇長廷,原是戶部官吏,入獄而亡,家產被抄,我娘得了病。我被強買入萬花樓,如果不是府上救助,我娘和我弟弟凶多吉少。」

  楊氏的臉色再次陰下來了,這次老夫人也不說話了,沈毅眉頭微蹙。

  沈汶似乎沒有注意到,瞪圓眼睛搖了搖老夫人的手,問道:「她娘的確病了,她弟弟也很小,她沒有說謊,她能成我的丫鬟了吧?」

  屋裡安靜,連楊氏都沒有開口。最後,老夫人微歎了下,低聲說:「若是一般的人家也就算了,可她是犯官之女……」

  沈汶追問道:「什麼是犯官之女?」

  蘇婉娘抬頭看來,含淚說道:「我父雖死獄中,可並沒有判下罪名。我家被抄,只說是要搜羅證據,可到現在,也沒有給出個說法。我父自幼教導我清白守節,我不信他犯了罪。」

  楊氏也歎道:「話是這麼說……可是眾口鑠金,侯府不能……」

  沈汶又哭了:「可我以為……她已經是我的丫鬟了……」一副失望的痛苦狀。

  楊氏嚴肅地說:「她不能留在這裡,我們就把她的賣身契給她,讓她回家就是了。」

  沈汶哭著說:「那……那些……什麼花樓的人不會再去找她嗎?」

  楊氏說:「那就不是我府之事了。」

  沈卓小聲說:「那別人會不會說是我府怕了萬花樓……」

  沈湘不服氣地說:「是呀!別人還以為我們理虧了呢……」

  楊氏立眉道:「收犯官之女為家奴又會被別人如何說?!如果有人找侯府的麻煩……」

  蘇婉娘跪得筆直,再施禮道:「夫人!蘇婉娘謝過夫人、公子、小姐們相助之恩!望夫人日後暗中接濟下我娘和我弟弟,莫讓他們……」話未說完,猛地起身,往廳中的柱子上撞去!

  屋子裡的人都驚呼起來,沈汶早就防著她這麼幹,忙閉眼,用意識力點了下蘇婉娘的環跳穴,蘇婉娘腿一軟,力度大減。這時沈湘正飛身撲上,淩空抱住了蘇婉娘,兩個人一同滾落在地,打了幾個滾。

  沈汶睜了眼,馬上大聲哭,跑過去,叫著:「姐姐!」

  那個小男孩跑過來,也叫著「姐姐!姐姐呀!」

  兩個孩子一下撞在一處,倒地後都狼狽地往沈湘和蘇婉娘落地的地方爬去。

  門板上的潘氏滾落在地,然後就一動不動地昏過去了。

  沈毅大聲喊:「快去找郎中!」與沈堅和沈卓到了沈湘身邊連聲地說:「大妹可好?」「你傷到哪裡沒有?」「可是頭暈?」

  沈湘「哎呦」了一聲,坐了起來,搖動肩膀說:「還好,我沒傷著。」

  蘇婉娘一手支著身體要坐起來,那個男孩子撲到她的懷裡,哭著說:「姐姐!你要幹什麼呀?!」蘇婉娘抱著弟弟也哭了……

  沈汶哭著到沈湘身邊,拉了她的手,又去拉蘇婉娘,抽泣著說:「好……就好……不然我……也不活了……」這話就真重了。

  一屋子丫鬟婆子大亂,老夫人一拍桌子,人們的聲音小了些,只餘下幾個小孩子的哭泣聲。

  老夫人開口道:「當初老侯爺年輕時,曾親率一千餘眾,入敵身後,突襲北戎主帥之軍。那一戰,千餘將士,回不滿百,老侯爺身中三刀兩箭,僥倖得生。」她有些哽咽。滿屋的人都靜靜的,不明白在這節骨眼上,老夫人怎麼講起這話了。

  「我沈家兒郎,為國,不惜身,為民,不吝死。不懼強敵,致死不降,馬革裹屍也是英雄一場。」老夫人誰也不看,繼續說:「鎮北侯名威聲重,武將中無可匹敵,可就是我沈家未得爵位前,也從來沒有要讓一個女孩子自盡來保沈家聲譽、以免是非的先例!」

  老夫人說完了,慢慢起身,歎息道:「看把汶兒逼成什麼樣了……」自顧自地離開了。

  楊氏滿臉通紅,明明是老夫人也在意犯官之女,怎麼到最後全是她的不是了?她眼裡含淚,壓抑了半天才說:「汶兒,那是你的丫鬟,你看著安排。」也站了起來,沈汶馬上跑過來,哭著抱著楊氏說:「娘,別生氣,是我給娘惹麻煩了。」

  楊氏搖頭,摸著沈汶的腦袋說:「是娘糊塗了,你快帶著那孩子去收拾一下,也找人給她娘看病,咱府上給她付錢……」實在忍不住眼淚,推開沈汶急步走了。

  看著楊氏走了,沈汶回身,找到站在一邊的沈毅說:「大哥……我真沒惹禍嗎?」

  沈毅笑了一下,摸摸沈汶的頭:「小妹怎麼會惹禍?小妹是個好孩子。」

  至此,大事已成,沈汶真誠地表現出舒心的樣子,破涕笑了。

  就如沈汶事前的猜測,只要把蘇婉娘入了侯府的大門,她一定會竭力爭取,如果不能得救,她拼卻一死,也要讓侯府因負疚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這種強悍,心軟的老夫人和表面潑辣的楊氏根本無法匹敵,必然讓蘇婉娘如願以償。自己只需要確保蘇婉娘別真的死了就行了。

  現在塵埃落定,沈汶心中對方才利用自己親人的情感多少有些內疚,正想著該如何撒嬌彌補,沈湘已經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對蘇婉娘說:「你真糊塗,多跟我娘說說就行了。我有事的時候,一次不成,說上個三四次的肯定行。哪裡有自己要撞死自己的?」

  蘇婉娘心想那是你,你是夫人的女兒,當然說個三四次就行了。自己如果不這麼尋死,就會被送回去了。她當然無法說出來,只能低聲哭著不說話。

  沈汶看著沈湘現在在勸著蘇婉娘不要尋死,可她自己前世就是自盡,一時心中酸楚,方才心中湧起的那點歉意煙消雲散。

  她心情輕鬆了,看到蘇婉娘還抱著弟弟在抽泣,就到旁邊桌子上堆著的點心堆裡開了盒子,拿了塊點心,走到他們面前蹲下,把點心遞給了那個小男孩,說道:「來,吃點吧,算是……」她假裝皺眉想,沈卓過來也蹲下:「壓壓驚。」沈汶忙點頭。

  那個小男孩接了點心,看著蘇婉娘,給她遞了過去,蘇婉娘抽泣著搖頭,指了指小男孩的嘴,小男孩又扭頭找他的母親,一眼看見潘氏倒伏在地,又叫了一聲娘,蘇婉娘也抬頭看到了,也驚叫了一聲,兩個人撲到潘氏身邊,再次大哭……

  郎中來了,給潘氏看了病,開了藥。楊氏的管家婆子安排了屋子,帶了蘇婉娘的母親潘氏和弟弟過去休息,沈汶院子裡的丫鬟帶著蘇婉娘去了沈汶住的地方。

  這邊幾個孩子商量著,端了點心分別去見楊氏和老夫人,沈汶使出了渾身解數,賣萌撒嬌,就差滿地打滾了,好容易把兩個人都哄好了,都出來用了晚餐。

  老夫人也覺得今天的話重了,晚餐上就不再說什麼。楊氏默默地聽沈卓和沈湘彙報在平遠侯府的瑣事,偶爾地笑著應付幾句。飯後大家道了晚安,沈汶回院子梳洗了,天已經黑了。

  坐到床邊,沈汶感到疲憊不堪。她昨夜幾乎沒睡覺,今天早上去平遠候府,下午奪蘇婉娘,再去勸人,折騰了大半天,真恨不能馬上倒頭就睡。但是她知道有些事必須儘快安排,就對夏紅說:「我今天買的丫鬟呢?我想見見她。」

  夏紅雖然對沈汶不那麼上心,這時也不免有些吃味。她服侍沈汶七年,沈汶一直對她不那麼親熱,可現在竟然為了一個陌生的女孩這麼鬧,就說道:「天晚了,小姐先睡吧。」

  沈汶壓住不耐,撒嬌著說:「我就要見她呀,快讓她來吧!」

  夏紅無奈,出去說:「讓那個新來的來見小姐。」語氣裡帶著不快。

  蘇婉娘被帶到院子裡沐浴換了衣服,有院子裡的婆子把她當粗使丫鬟,對她吩咐了一系列的規矩。蘇婉娘在家也有丫鬟,自然明白裡面的程序。心中也許生出些感慨,但她在萬花樓比這更殘忍的折磨都受了,這時並不覺得鬱悶。那個孩子把她從萬花樓中救了出來,還讓母親能看病,粗使丫鬟又怎麼了?就安靜地答應了,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

  她來的這麼小半天,偶爾聽到丫鬟們對侯府這位小小姐沈汶的議論,大多是帶了些輕蔑。什麼「就知道哭哭啼啼的……」「惹了麻煩都不知道……」「遠不如大小姐……」

  她現在多少理解了沈汶要求她來當丫鬟的原因,看來這院子裡上上下下的,竟然沒有一個對沈汶在意的人。可這孩子為何費了這麼大力氣找自己,而不是從街上或者牙婆手裡買上幾個人從小調教,她就有些不解了。看這府裡的夫人和老夫人都不是刁鑽之人,對這個孩子不錯,她的兄長和姐姐明顯對她多有相護,怎麼她就不能大大方方地請求呢?她為何掩蔽自己的性情,做出這麼又笨又愛哭的樣子呢?蘇婉娘也有一大堆問題。

  聽到沈汶這麼快就要見她,蘇婉娘欣喜,忙跟著婆子去沈汶的上房,沿途時有丫鬟們的冷哼聲,蘇婉娘洗乾淨了臉,大家都看出她相貌美麗,立刻不喜。

  夏紅看到進來的蘇婉娘也一愣,沈汶立刻大叫道:「哎呀!你長得可真好看呀!」跳下床,趿拉著鞋,拉著蘇婉娘的手一起坐在了床邊,癡癡地看著她說:「你怎麼這麼好看呢?」

  蘇婉娘假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說:「小姐誇獎了。」

  夏紅咬了下嘴唇,勉強笑著說:「既然小姐喜歡她,那就給起她個名字吧。」

  沈湘沈汶院子裡的丫鬟是春、夏起頭,沈堅和沈卓院子裡是秋、冬,只有沈毅院子裡的是「青」字起頭,暗合沈家軍青色的軍衣。給新買的丫鬟起名字,有的人覺得是恩賜,可對原來有家世的人來說,卻是背祖棄宗之辱。這個女孩子是犯官之女,原來官宦之家出來的,當是有些傲氣才是。

  沈汶瞪大眼睛看蘇婉娘,笑著說:「我喜歡你的名字呀,還是叫你婉娘吧!」

  夏紅一愣,過了片刻才笑著說:「小姐,這不符規矩呢。」

  沈汶使勁眨眼,看夏紅說:「可娘說……讓我看著安排呀……」一副不解的樣子。

  蘇婉娘看不過夏紅這麼壓著沈汶,就說:「小姐,還是別破了規矩吧。」

  沈汶又看蘇婉娘,一副孩子氣地笑著:「那你想取什麼名字?」

  夏紅皺眉,竟然讓這個蘇婉娘自己取名字?蘇婉娘心中一熱,這和男子成人後自己取字一樣,根本沒了任何羞辱感,微低頭說:「小姐這裡是夏字起頭,就叫我夏婉可好?」

  夏紅搶著說:「後面該是個顏色才成。」

  沈汶卻有些不耐煩地搖手道:「就是夏婉啦,我喜歡這個名字呀!你這麼漂亮,就是要與其他人不同才好!」童言無忌,給蘇婉娘拉了一大堆仇恨。

  夏紅臉色不好,忍著氣說:「天晚了,小姐還是睡吧,不然明天夫人又要見怪。」言下之意不只是夫人會怪沈汶,更可能是怪罪下人,讓她們跟著受氣。

  蘇婉娘沉了臉,沒想到下人對沈汶說話這麼無禮,小姐這樣被欺負。沈汶卻無知無覺地笑著說:「婉娘姐姐,哦,夏婉姐姐和我一起睡!我有時忘記了,就叫你婉娘姐姐可好?」

  蘇婉娘說:「全聽小姐的。」口氣溫順。

  夏紅撇了下嘴,對蘇婉娘說:「那你就照顧著小姐吧!」說完轉身就走了,一副撂挑子的樣子。她反正就快嫁人了,誰願意為這個又蠢又傻的小姐操心!

  沈汶笑眯眯地說:「我們快上床呀,我都睏了。」說完自己滾到了床上。

  蘇婉娘點頭答應著:「我收拾一下,就來了。」起身去再次洗漱,又回來查看了門窗,見床裡的沈汶閉著眼睛,以為小孩子已經睡了,輕輕放下了帳子,小心地躺在了床外側。

  剛躺下,就發覺沈汶一隻手過來,拉了她的手,把她往裡面扯,蘇婉娘輕聲說:「我睡在外面就行。」

  沈汶發膩地說:「來嘛來嘛,我要和你說話。」

  蘇婉娘轉身緊握了沈汶的手,小聲說:「謝謝……」

  沈汶捏了下她的手,蘇婉娘停住,沈汶半天不說話,四外靜靜的。蘇婉娘再次以為沈汶要睡了,她也十分疲倦了,也不再說話,剛要合眼,就聽沈汶在耳邊極低聲地說:「婉娘姐姐,從今後,你是我的助手,我的左膀右臂。我們同進共退,不能相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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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01:04 PM

第八章 定盟

  蘇婉娘猛地清醒過來,想到這個小女孩的這番安排動作和院子外面那些丫鬟們對她的鄙視,以為她只是想要個對她忠心的人,也小聲說:「你放心,你救了我和我家人,我必好好照顧你,不讓你受欺負。」

  沈汶小聲說:「我不是為了讓你照顧我,而是幫助我,幫助我家。」

  蘇婉娘終於不解地問:「小姐想讓我做什麼?侯府手掌重兵,有誰會對你家不利?而且,我看你的兄長們都向著你,他們不比我更能幹?……小姐自己就有武藝,輕功上佳,內力驚人,加上心智過人,為何要這樣避著人?並不是我不想幫著小姐,只是我怕小姐要對我失望……」

  沈汶又安靜了片刻,才低聲說:「我這麼避著人,是因為侯府有強大的敵人。我就是有輕功,有內力,也無法抵禦幾十萬大軍,也無法防備身後的冷箭。十年後,害死了你父親的人,就會害死侯府滿門,連帶沈家軍上下二十多萬將士和萬千增援的軍民,更不要說戰火瀕及的眾多百姓……」

  蘇婉娘全身一抖,「騰」地坐了起來,被沈汶一把拉了回來,倒在了床上。蘇婉娘顫抖地說:「你說我父親真的是被害的?!他是冤枉的?!我就知道……」聲音雖然壓抑著,可已經帶了哭腔。她心裡開始信任沈汶,加上本來就有對父親案子的疑慮,沈汶一說她就信了。

  沈汶用手捂了她的嘴,在她耳邊說:「別哭!」蘇婉娘竭力壓抑,可還是低聲抽泣,沈汶繼續說:「不能哭出聲!我一會兒捏你手的時候,你一定要說你根本不知道你父親的事,現在既然進了侯府,生活有了依靠,就不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了,只想好好掙些錢,養活母親和弟弟,明白了嗎?」她聽力極好,已經聽到了慢慢地向這邊接近的腳步聲。

  蘇婉娘吞咽著自己的哭聲,嗯了一聲。沈汶又等了一會兒,捏了下蘇婉娘的手,用幼稚的語氣說:「我的大丫鬟夏紅跟了我好久了,但是她快嫁人了……嫁人是什麼?我問了姐姐,她笑話我……我娘說要給我挑丫鬟呢,你就當我的大丫鬟吧!」

  蘇婉娘有些哽咽地說:「小姐……你對我……太好了……」她知道這是有人到了外面,連她都能聽見窗外極細微的響動。她帶著哭腔,別人會以為她只是受寵若驚,畢竟,當丫鬟都是從下面一步步做上去,哪裡有立馬成貼身大丫鬟的。侯府小姐的貼身丫鬟簡直是半個主子,她真是走了大運,哭一鼻子也是可以理解的。

  沈汶又孩子氣地問:「哦,在大廳裡,我娘說什麼……犯官之女,這是什麼意思呀?什麼是犯官?是你父親嗎?他姓犯嗎?」

  黑暗裡,蘇婉娘淚如雨下,深吸了口,顫抖著聲音說:「他不姓犯,犯官,就是……哎,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什麼事都沒聽說,我父親就下了獄。我娘讓我賣東西去打點,可我一個女孩子,家門都沒出幾次,哪裡知道怎麼打點!接著就聽說我父親死了,有人來把我們趕出了家,什麼都不讓拿,我和娘只有頭上戴著的首飾。我娘病了,我弟弟還那麼小……幸好小姐買了我,我日後就全心靠著小姐了,掙幾個錢,養活我娘和弟弟……」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真聰明!我果然選對了人!沈汶歎氣:「好可憐,我可喜歡你弟弟了,比我還小呢,你經常帶他來玩兒吧,我可以給他點心吃。我姐姐也會喜歡他的,哦,也許我哥哥們還能教他武藝呢……我大哥特別嚴厲,還是不要向他學……」又說了幾句話,沈汶才住了嘴,過了一會兒,沈汶小聲說:「走了。」

  蘇婉娘低聲地哭著說:「小姐可知道那害我父親人的姓名?」

  沈汶小聲地說:「我說了,你也不會信。」

  蘇婉娘堅定地說:「你說,我信。」

  沈汶冷笑了一下:「如果有一天,有人來對你說害死你父親的人與侯府有關聯,讓你裡應外合,為父報仇。你是信我今天告訴你的,還是信那個人的?」

  蘇婉娘愣住,渾身冰冷,難道,這個孩子就是為了避免自己復仇,才設了這個局?!難道是侯府害了自己的父親,可是,那個夫人似乎根本不知道,侯爺又常年在外……

  沈汶歎氣:「你看,要人相信我有多難。」

  蘇婉娘想到昨夜自己還在萬花樓,想起沈汶對自己的說過的話,下定了決心:「我信你的!我父親不是侯府害的!請小姐告訴我內情,我必要為父報仇!」

  沈汶搖頭道:「你現在十歲,你弟弟才四歲,你娘重病,那邊的人勢力漸成,你就是想報仇,也絕不是現在,你明白嗎?」

  蘇婉娘點頭道:「我明白了,可我還是想知道這其中的內情,這樣等日後我和弟弟都長大了,才能為父伸冤。」

  沈汶回答:「你既然進了侯府,你父親的事就必須要查個水落石出,不然任何人都能拿來離間你。但是不是由我們來查,因為我們都不能出面,也不是由侯府來查,不然你總會有疑問……」

  蘇婉娘忙說:「不會……」

  沈汶握住了蘇婉娘的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雖然你嘴上說信了,可心裡總會有不信的時候。沒關係,我會請淮南大儒嚴敬的弟子、被稱為『當世弈秋』的季文昭為你來查這個案子,讓你明白始末,知道那人是怎麼幹的。」

  蘇婉娘驚訝地問:「『當世弈秋』季文昭?!那是聞名的奇人,你認識嗎?」

  弈秋是孟子提到的春秋時代的著名圍棋大師,被稱為當世弈秋的人,自然是博弈的奇才。據傳季文昭生於書香門第,四歲時,見人對弈,旁觀片刻就伸手放下一子,當場定了輸贏。從此後,開始與人解弈,銳氣逼人,每戰必勝,從無對手,名噪大江南北,在十二歲時就被尊為國手。

  他的父母不喜他沉溺棋藝,他八歲時,要求他讀書,結果天才就是天才,季文昭過目不忘揮筆成章,可就是不願科舉,說什麼那樣落了他的身段。他自覺高人一等,根本不屑與常人那樣去考什麼功名。無奈之下,他父母只好把他送到了著名的大儒嚴敬門下。

  嚴敬年過花甲,二十歲時以狀元之位入仕翰林。從政二十餘年後,致仕回鄉,寫作教書。致仕二十年後,嚴敬著作等身,又有從政的經驗,弟子滿朝野,倍受清流敬仰。季文昭的父母苦心積慮,日後如果季文昭想幹什麼,出自嚴敬的門下,他將無往而不利。

  沈汶說:「我不認識,但是我會讓他來見我的。」

  蘇婉娘好奇地問:「來見你幹嘛?」

  沈汶說:「他以弈棋出名,就讓他來找我問有關圍棋的事唄。」

  他還用來問你?蘇婉娘驚住,沈汶知她不信,也不多說,打了哈欠,蘇婉娘忙說:「你快睡了吧,別傷了身體。」

  沈汶躺好,小聲說:「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以後在人前,你要讓人們覺得你強我弱。這府裡滿是眼線,你不能讓我暴露了,明白嗎?」

  蘇婉娘心亂得很,問道:「小姐怎麼能知道這些事?」

  沈汶用了個大眾藉口:「我做了個夢。」總不能告訴你我是鬼魂還陽吧?你更不會信了。

  蘇婉娘不知道該信該疑,接著問:「若是你已知道誰將對你家不利,就是你覺得別人不信你,難道你不該告訴父母兄長,他們該信你呀。」

  沈汶低聲說:「若是你父親被害之前,你四歲的小弟弟對你父說他做了個夢,知道有人要害你父親,你父親會信嗎?」

  蘇婉娘無言,沈汶又問:「如果此時你四歲的小弟弟告訴你,他知道你的殺父仇人是誰,他從來沒出過門,沒見過別人,你相信他嗎?」

  沈汶再說道:「如果你只有一次機會能救你的家,要是走露了任何風聲,對方換個方式下手,你就會失去這個機會,家破人亡,你能冒這個險把事情告訴家人嗎?

  蘇婉娘想了想,小聲問道:「那小姐為何不展示心機?贏得家裡人的敬佩,也威懾對方,不讓他們敢輕易動手?」

  沈汶耐心地解釋道:「論勇武,我父掌著重兵,論沉穩,我大哥少年老成。我二哥心思縝密,我三哥日後必顯才華,我大姐是女中的俊傑……我沈家一門精英,可對方照樣會下手,只不過手段會更狠毒,針對我的各個家人,務必斬盡殺絕,以除後患。所以,我不用逞強,我要示弱。給對方一個侯府的弱點,日後讓他們從我這裡下手才好。」

  蘇婉娘想到沈汶不過是個七歲的女孩子,不禁從心底發怵,可又想到,也許這一切不過是沈汶在胡思亂想……

  正在此時,沈汶歎息道:「你看,我現在告訴了你這些,你還是我昨日親自帶出來的,口口聲聲地說你相信我,可你心裡也會忍不住疑慮——懷疑我說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個七歲孩子編織的謊話?畢竟,小孩子愛瞎想。」

  蘇婉娘一驚,如果沈汶這麼神經兮兮的,弄不好是有瘋病,但是自己是她救出來,就是她有病,自己也哄著她就是了。可憐的小孩子,也許因為幾個兄長姐姐都很優秀,自己覺得壓抑,就想找個人佩服自己……再又想到昨日在那後門前,生銹的鐵鎖莫名地斷開了……

  蘇婉娘再次喃喃地說:「我真的……相信你。」

  沈汶又一次打哈欠,小聲說:「這些都不是說就能說出來的。沒事,以後有時間我們慢慢地建立起信任。現在,你要把院子裡管起來,你就是這裡的主人,我是個無能的小姐。」

  蘇婉娘真心地點頭說:「我明白了,你放心。」

  沈汶帶了睡意說:「也不能滴水不漏,只要能在你掌握之中就行,不能讓別人覺得你太厲害了,得把你除去。」蘇婉娘打了個冷戰。

  沈汶接著說:「為了自保,你要有個弱點。」

  蘇婉娘問:「什麼弱點?」

  沈汶說:「你母親和弟弟就是你的弱點,你要贍養他們,自然需要錢,這就是你的短處。」

  蘇婉娘忙說:「小姐,我不會……」

  沈汶拉了下她的手說:「我知道你,你不會的。只是表面上,以弱示人也沒什麼。有人給你送錢,拿著就是了,不然,我們都不知道誰是……」

  蘇婉娘恍然道:「對,這樣,我們就知道了。」

  沈汶「嗯」了聲,很快睡著了。蘇婉娘雖然累極了,可卻是睡不著了。閉著眼睛,一會兒想到父親是被害的就淚流不至,一會兒又驚詫於一日夜間自己就已經跳出了火坑,到了這個掌握智珠的女孩子身邊,一會兒細想沈汶的告誡,明白侯府也不是個安逸的地方……只是淺眠了兩個時辰,天濛濛亮就起床了。

  蘇婉娘輕手輕腳出了門,往丫鬟的屋裡去。外面守夜的婆子見了,從鼻子裡出聲,小聲地說:「什麼東西……真是青樓裡的人……」

  蘇婉娘站住腳,冷冷地看著那個婆子,也小聲說道:「我若是得了小姐的歡心,第一件事就是把你踢出去!」

  那婆子本是夏紅的遠親,昨夜晚見夏紅出來臉色不快,接著聽她向丫鬟們抱怨那個新來的蘇婉娘狐狸精一樣,迷住了小姐,竟然和小姐同床睡了,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明天一定要向夫人抱怨一下。

  她現在見了蘇婉娘,晨光下,果然見她容色豔麗,已有絕色美人的雛形,想到小姐再喜歡她,她也不過是個新來的丫鬟,撐死了當個二等丫鬟。那婆子就「呸」了一聲說:「大話誰不會講,我就等著你呢!我要是不出去,就打你的臉!」

  蘇婉娘不再理她,回到自己屋裡洗漱了,給自己梳了一個丫環的雙髻頭,前額留了長長的劉海,擋去了小半個臉。然後再出來,聽見沈汶那邊說起床了,就主動上去詢問著哪裡擺著洗漱用品什麼的,要給沈汶送去。丫鬟們都不理她,自顧自地送了東西進去。

  蘇婉娘要往裡面去,有丫鬟擋住了她說:「喂,別瞎走,這可不是青樓,是有規矩的地方……」話還沒落,裡面沈汶叫:「婉娘姐姐呢?夏婉姐姐呢?婉娘姐姐!」

  蘇婉娘忙應聲走了進去,沈汶剛擦了臉,把巾子遞給夏紅,見了蘇婉娘就咧開了嘴笑,扭臉看夏紅說:「快開了匣子,給婉娘姐姐十兩銀子,她的娘病著,弟弟還小……」

  蘇婉娘剛要開口拒絕,又想起昨夜沈汶的話,活生生地停住,支吾著說:「小姐……不必……」

  夏紅站著不動,說道:「小姐,昨日夫人已經請了郎中了。」

  沈汶跺著腳說:「我要嘛我要嘛!」眼淚就下來了,剛進來的奶娘何氏忙說:「別讓小姐哭呀,這大早上的。」

  沈汶含著眼淚說:「快給她,我要帶著她去給娘和祖母請安呢。」

  眾人都皺眉頭,隨身同去請安的,一般都是貼身的大丫鬟,這蘇婉娘昨天才進了門,怎麼就把小姐迷成這樣?!

  夏紅耷拉著臉,打開了匣子,要從裡面取銀子,沈汶伸手說:「把匣子遞給我。」

  夏紅以為沈汶要自己找銀子,就遞了過來,沈汶接過上面還插著鑰匙的沉甸甸的銀匣子,向蘇婉娘招手,蘇婉娘上前,沈汶吃力地把匣子往蘇婉娘前面一送,笑著說:「你拿著吧,日後你娘有要錢的地方,就拿著去用好了。」

  滿屋人都驚得呼道:「小姐!」蘇婉娘滿眼是淚,夏紅氣哭了,說道:「我做了什麼,小姐這麼對我?我侍候了小姐七年!」

  沈汶有些驚訝地看夏紅,說道:「我怎麼你了?我沒覺得你不好呀?也沒有要你對賬什麼的。我聽她們說你等不及了想趕快嫁人,我只是幫著你呀,我做錯了嗎?嗚……」也哭了。

  夏紅說不出話來了,她的確多次對人說她想快離開,不願意守著這麼個天天哭的小姐身邊,總怕夫人的責備。看來是有人說了她的壞話。

  蘇婉娘抹了抹眼淚,對沈汶說:「我定不負小姐的託付,小姐快別哭了,還要去見夫人。」她竟然自稱「我」?這麼沒有規矩!眾人都對蘇婉娘怒目。

  沈汶卻乾脆地應了,蘇婉娘關了匣子,沈汶叫著:「婉娘姐姐,你還沒拿銀子呢!」

  蘇婉娘猶豫了下,打開匣子,從裡面拿出了五兩銀子放在袖中,然後關了匣子,抽出鑰匙,掛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屋裡的人都目露鄙夷,此時蘇婉娘若是拒絕拿銀子,肯定能給大家留下一個不愛財的印象。小姐對她這麼器重,連賬都不對就把匣子給了她,自己私下裡拿多少不行?偏等不及!真是小家子裡出來的,上不得檯面!

  蘇婉娘對著門外說道:「給小姐上點喝的。」

  這次,門外馬上有人端著茶盤進來,蘇婉娘端起茶水,滴在手腕上,試了下溫度才遞給沈汶,對著來人說道:「小姐才起,喝茶傷胃,你們明早準備些紅棗湯。」

  端著茶盤的丫鬟本想不答應,可沈汶笑著對蘇婉娘說:「婉娘姐姐真好,謝謝了。」端茶的丫鬟才忙應了。

  蘇婉娘幫著沈汶穿戴了,簡單地梳了下頭,沈汶就急著出門了。蘇婉娘跟在她身邊,夏紅在最後。夏紅看著前面走著的兩個人,聽著沈汶向蘇婉娘介紹著侯府裡的路徑和主人的方位,心情苦澀。

  她沒喜歡過這個小姐,覺得她愛哭得煩人。可這個小姐從來沒有難為過人,更沒有打過人。現在自己要走了,才突然發現,這個軟性子的小姐,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自己每夜不用起夜照顧,小姐從不挑食,什麼吃的都說好,衣服上也不講究,不逼著人做針線,現在人們看她對蘇婉娘就那麼交了錢匣子,其實這些年來,她也是這麼信任著自己。在金錢上隨自己做主,從來不過問。自己掌握著每月丫鬟們月例過年紅包的發放,得到大家的巴結,日子過得很滋潤。現在,對比那個蘇婉娘對小姐的態度,一下子就顯出了自己每月拿著大丫鬟的月例,其實沒有用心照顧過她……

  她們在屋中交匣子又哭又鬧,到了請安的正廳自然又晚了。沈汶拉著蘇婉娘小跑著進去,對著楊氏和老夫人行了禮。

  蘇婉娘雖然用劉海遮了前額,但她天生麗質難自棄,等行禮後抬頭,屋裡的人都愣了。老夫人和楊氏對視了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原來如此」的意思:難怪萬花樓要搶這個女孩子。

  沈汶像是唯恐大家沒注意到蘇婉娘的美麗,拉著她對楊氏說:「母親,她長得真好看呀!我好喜歡她,我要她當我的大丫鬟!」

  楊氏怔了一下,看沈汶後面的夏紅,夏紅躬身道:「小姐已經給了夏婉銀匣子。」這是告訴楊氏蘇婉娘已經得到了沈汶院子裡的財權。

  不等楊氏說什麼,沈汶搶著說:「是呀,我讓她要錢的話就隨便拿。她的娘病了,她給她的母親治病,是孝順呀。娘不是說要孝順老人嗎?」說完,得意地看楊氏和老夫人,臉上帶著「快表揚我吧」的表情。

  楊氏語塞,看老夫人,老夫人笑著讓沈汶到身邊,攬了沈汶到膝蓋邊說:「汶兒是心善的孩子。」嘴裡說著,眼光銳利地看向蘇婉娘。

  蘇婉娘深施了一禮,口齒清楚地說:「小姐如此對我,我蘇婉娘必對小姐忠心耿耿,萬死不辭!」

  楊氏看看表情堅定的蘇婉娘,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夏紅,歎了口氣,說道:「只要你真心護著小姐,我侯府絕不會虧待了你。」若是不真心,那麼自然是要「虧待」的了。

  蘇婉娘謝了。楊氏又說了幾句,就讓孩子們出去了。

  沈汶激動地一路向自己的兄長姐姐顯擺:「你們看我的婉娘姐姐好看不好看?」

  沈毅想到這個女孩子可能給侯府帶來的麻煩,心中暗歎,沈堅則想著怎麼去查查她父親犯案的緣由,兩個人都只是敷衍。沈卓滿腦子是張允錦那端莊的姿容,不禁說:「不和別人一樣嗎?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

  沈湘拉了蘇婉娘說:「你是長得太好看了,這可不行!」

  蘇婉娘嚇了一跳,瞪大眼,心想這是想讓我毀容嗎?

  沈湘嚴肅地說:「我昨天撲倒你,覺得你一點氣力也沒有,渾身軟綿綿的。我妹妹就已經軟得一塌糊塗了,你這麼漂亮,還沒有武功,日後你們兩個不都是只能惹禍而沒法避禍了嗎?你得練武!」

  蘇婉娘躬身就拜,說道:「求大小姐教我武藝。」

  見蘇婉娘正確地領會了自己意思,沈湘滿意地說:「好吧,你明天四更就到練武場來,我們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你這麼瘦,硬功夫學不了了,只能學些暗器和輕巧功夫,你都這麼大了,不下苦功可不行!」一副教導的口吻。

  沈汶忙求情說:「可是,她還要照顧我呀……」

  蘇婉娘卻激動地說:「我肯定準時就到!太謝謝大小姐了!」扭臉對沈汶說:「你多睡會兒,我練完了你再起床就好了。」

  沈湘與蘇婉娘兩個就開始講習武的準備,要什麼衣服,要什麼式樣,要什麼顏色,還要什麼鞋子……蘇婉娘都沒有,沈湘就說去她那裡,先穿她的。她們與幾個男孩子告別,情緒高漲地往沈湘的院子裡去了。

  大廳裡,楊氏和老夫人少見地默契,都坐著不動。

  楊氏皺著眉,輕聲地說:「娘,您怎麼看?」

  老夫人沉思半晌,說道:「那是個烈性的孩子,這樣的人不容易害人,除非被惹到了心頭上。汶兒性子太軟,如果這孩子真心感激汶兒,日後必一心護主,汶兒倒也需要這麼個人在身邊。那個夏紅年紀大了,急著嫁人,而且,我看這些年她也不那麼盡心。」

  楊氏點頭:「我讓我身邊的一個嫲嫲過去坐坐鎮,看她怎麼把院子接過來。這孩子原來也是官宦人家,看來是個有教養的。」

  說到蘇婉娘的背景,兩個人都半天沒說話。最後老夫人說:「毅兒的親事開始操辦了吧,雖然……」她歎氣。

  楊氏點頭說:「我明白娘的意思,柳氏是弱了些,可毅兒似乎喜歡她。我給侯爺寫信,說了幾家,侯爺最後挑的也是這家。說高嫁低娶,我們侯府已然惹眼,不能再與個權勢之家聯姻了。」

  老夫人點頭:「你看著辦吧,也借著這次成婚,給老二看看。他們哥兒倆年紀相近,婚事也別隔得太遠了。」

  楊氏有些惆悵地說:「孩子們,就這麼一個個地長大了啊。」

  老夫人笑了:「可不是嘛!我可等不及,他們趕緊成親,我好抱個重孫。」

  楊氏想到自己才三十多就要成祖母了,卻沒怎麼高興。

  與此同時,大皇子新開的府邸內書房裡,幾個人正輪流向大皇子報告著前日裡發生的事。從政事的安排,到皇帝新發的詔書,樁樁件件,有條有理。

  大皇子現在十七歲,長方臉,眉尾深重,眼睛陷了些,看起來很有氣勢,可也有些陰沉。他蓄了淡淡的上唇短鬚,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

  一個人說道:「昨日在後花園,皇上對貴妃說三皇子長得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貴妃掩唇而笑,沒有說什麼。」

  大皇子冷笑,另一人見勢說道:「不過是個妃子,就憑著討皇上的歡心才得寵而已,哪裡能比得上皇后。」

  一人說:「哦,昨日,鎮北侯府的孩子們回來的途中,從萬花樓逃出來的蘇長廷的女兒蘇婉娘撞了過去,哭訴說萬花樓強買,母親病重,弟弟年幼。那個鎮北侯的幼女心軟,當場說要讓她給自己當丫鬟,鎮北侯的長子沈毅就帶走了蘇婉娘,讓侯府護衛去萬花樓取了賣身契,還把蘇婉娘的母親和弟弟帶入了侯府。」

  大皇子皺眉:「蘇長廷?金部主管,春天被我們換下,在獄中死的那個?」

  有人回答:「正是,他不貪金銀,也不願歸順,還可能存了不利我們的證據,我們怎麼折騰他他也不說,後來抄他的家,也什麼都沒找到。」

  大皇子握了下拳,「鎮北侯……老三去了他們的花會後,就總說和那沈毅成了好友。這事,你們沒有好好查一下?他們不是有意買了蘇婉娘吧?」

  有人忙說:「查了,那個蘇婉娘從萬花樓已經逃跑了幾次,想去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都又被抓了回去。這次讓她找到了一個廢棄的後門,鎖生銹了,一掰就斷,沒有其他痕跡。她碰上了鎮北侯府的車駕應該是她的運氣好。那天鎮北侯府的車隊本是去拜訪平遠侯的,回府時根本沒有想從那裡走,就是因為那個鎮北侯的幼女想吃點心,離開平遠侯府時,才臨時改道,過了那個蘇婉娘藏身的地段。」

  大皇子皺眉了:「這麼巧?鎮北侯的幼女?她多大?」

  幕僚馬上說:「哦,那個幼女,今年才剛滿七歲,一向缺心眼,曾經教養過她的嫲嫲逢人就說,她天生愚笨,書都背不下來。我們侯府中的人也說,她自幼天天哭來哭去,軟弱無知,被兄姊看低。那天,她還是第一次出侯府,聽到蘇婉娘的哭訴,當著眾人面哭了,她平時沒事都哭一哭,這本是平常。可在大街上,見她哭,沈毅就落不了侯府的面子,只好把蘇婉娘買了下來。」

  大皇子還是不說話,看來疑慮未消。

  幕僚忙接著解釋:「蘇婉娘被帶進府中,楊氏聽說是犯官之女就說不要,讓把賣身契退給蘇婉娘。那個蘇婉娘當場撞柱自盡,被鎮北侯的大女兒救了下來,幼女嚇壞了,哭著說出了事她也要死了。老夫人看不過去,出面說話,才留了下了蘇婉娘。」

  大皇子終於點頭了,旁邊的人總結道:「這真的是巧合。若是楊氏或者鎮北侯的大女兒出面買下了蘇婉娘,都有可能是安排好的。可這個幼女,實在是個扶不上牆的爛泥。她自己長得不漂亮,看蘇婉娘長得好看,就喜歡得拉她一起睡。蘇婉娘也高興有了個落腳的地方,對幼女感激涕零,說能給她母親治病就行,並不想追究她父親的事。」

  大皇子淡淡地說:「她不想追究,就不追究了?找人安排下,如果哪天那個蘇婉娘想知道她父親的事,就讓她查出蘇長廷的死和侯府有關。殺父之仇,我就不信她不在乎。」

  一個幕僚擊掌道:「妙啊,這是又給侯府安排了一個釘子,還是他們自己收進去的。」

  大皇子嘴角上翹,但是沒有笑意:「父皇知道鎮北侯給長子挑的親事了嗎?」

  有人答道:「知道了,孫公公說,皇上說了句『鎮北侯還是那麼不知趣』。」

  大皇子哼了一聲,「父皇就是這麼放不開,明明不喜歡他們選了過去說過父皇壞話的柳家,可還不做什麼。」

  屋子裡沒人搭腔,一方面是不好說皇上什麼壞話,另一方面,鎮北侯守著北疆,皇上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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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01:52 PM

第九章 疑生

  已經被大皇子方預定下的「釘子」蘇婉娘次日天不亮就已經到了習武場,從蹲馬步開始學起。讓沈湘驚訝的是,這個身材窈窕的女孩子,看著嬌滴滴的,可愣是在那裡蹲了一個時辰的馬步,渾身是汗也沒有要求中間休息一下。

  天亮了,蘇婉娘覺得沈汶該起床了,就站起來,腿抖著向沈湘說:「我得回去侍候小姐了。」

  沈湘豪爽地拍了下蘇婉娘的肩膀說:「好吧,明早見!」就聽「噗通」一聲,蘇婉娘坐到了地上。

  沈堅正從旁邊走過,笑著說:「你們也別太心急了,哪有一天吃成個胖子的?」

  沈湘扶著蘇婉娘起來,蘇婉娘顫著聲音說:「大小姐,明早見。」

  沈湘扶著她走了幾步,讓她緩緩勁兒,嘴裡說:「你比我妹妹強多了,她蹲馬步最長只蹲了一刻鐘就掉眼淚了。」

  蘇婉娘說:「小姐是精貴人,豈是我能比的。」她說的是真心話,可別人都覺得她懂本分。蘇婉娘看自己的腿差不多了,就向沈湘告別,碎步往沈汶的院子去了。

  沈堅和沈湘看著她走遠,沈堅問沈湘:「你覺得她是什麼人?」

  沈湘說:「她挺對我的脾氣的,性子倔,又肯吃苦。」

  見沈湘答非所問,沈堅歎氣:「你是誰肯和你一起練武就都對你脾氣。」

  沈湘借機對沈堅說:「二哥好久沒和我過手了,快來試試,不然可就不對我脾氣了。」

  蘇婉娘到了院子裡,沈汶的屋裡還是靜靜的。蘇婉娘洗漱了,到了沈汶的屋外,夏紅等在門外,一臉不耐地說:「你去哪裡了?早上要在這裡守著懂不懂?」

  蘇婉娘也不多說話,就靜靜地站在門邊。

  夏紅不甘心,又開口道:「你這麼不守規矩……」

  蘇婉娘打斷她說:「你知道小姐已經選了我,你就要走了。你讓小姐高興點,她還能念念舊情,說不定多給你些東西。你要是不順著她的心意,主僕一場的,這麼不快地分了多不好。」

  夏紅哼了一聲說:「我跟了小姐七年,我還不知道她?她心軟,怎麼可能不對我好?」

  蘇婉娘冷笑:「你這是拿捏著她心軟呢!我該告訴你一聲,我心可不軟。現在我掌握著錢匣子,能不能多給你些,可得看我的心情呢。」

  夏紅咬牙:「你才來了一天,就這麼猖狂?!」

  蘇婉娘看入夏紅的眼:「對!我就這麼猖狂!小姐喜歡我,你最好放明白些!」

  夏紅氣得臉都紅了,裡面沈汶大聲地打哈欠,夏紅怒氣衝衝地進屋,對著剛從床上坐起來的沈汶說:「小姐!你沒聽蘇婉娘說……」

  蘇婉娘一步上去從床邊拿起一件衫子給沈汶披上,一邊說:「深秋了,小姐起來要慢一些,等著我進來給你穿上外衣,別凍著。」

  夏紅愣在那裡,沈汶順著蘇婉娘的手穿上衣服,甜甜地蘇婉娘笑著說:「婉娘姐姐對我真好!我得去告訴母親,讓她知道我沒挑錯人。」

  蘇婉娘也一笑:「我已經讓人給你煮了紅棗湯。」

  沈汶拍手:「太好了!」

  蘇婉娘撩開了被子,不等她扶,沈汶自己跳下了床,蘇婉娘又叫住她,讓她穿上襪子再穿繡鞋。

  沈汶去洗漱了,回來見桌子上擺了湯,端起來喝了,連聲說:「真好喝,如果酸點兒就更好了。」

  蘇婉娘寵溺地笑著說:「好,我明天讓她們放個梅子。」

  沈汶坐在梳粧檯前,蘇婉娘給她梳頭,沈汶像突然想起來什麼似得問夏紅:「哦,夏紅,你剛才一進來的時候要說什麼?」

  夏紅一直在一邊沒插上手,看著這一對主僕笑得舒暢的樣子,只覺得心頭氣悶,勉強笑著說:「沒什麼,只說夏婉還得多學學這院子裡的規矩。」

  沈汶被揪著頭髮,沒法點頭,就笑著說:「是呀,婉娘姐姐,你得把這院子管起來,得趕快熟悉了規矩。」夏紅嘴都驚得張開了。

  蘇婉娘像是沒注意到夏紅的樣子,笑著說:「夏紅姐姐是這個院子的老人了,哪裡輪得到我。」

  夏紅閉嘴咬牙:什麼叫「老人」?!我才多大年紀?

  沈汶說:「夏紅姐姐要嫁人了呀,我娘說成婚都是喜事,夏紅都等不及了。你要好好幫著她準備些東西,她服侍了我這麼多年,很辛苦的!」

  蘇婉娘忙點頭說:「我明白,小姐放心,我一定好好幫夏紅姐姐備嫁。」

  這兩人一唱一和,夏紅根本沒法插話。聽這話,竟然是真的讓蘇婉娘管著要給自己的錢了?!夏紅更加抑鬱。

  沈汶梳妝完畢去請安,還沒出門,就遇上了從楊氏那邊過來的錢嫲嫲。錢嫲嫲是楊氏的陪房,一直是楊氏的心腹。沈汶忙笑著叫:「錢嫲嫲好,我正要去給母親請安。」

  錢嫲嫲笑著對沈汶行禮道:「小姐儘管去,夫人只是讓我過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

  夏紅面露喜色,這是夫人對蘇婉娘不放心才派來的人吧。

  沈汶笑著說:「那太好啦!我已經讓婉娘姐姐管這個院子了,你來了正好幫幫她。」一下子就給來人定了位。

  錢嫲嫲沒惱,笑著對蘇婉娘說:「那我就幫著姑娘了。」

  蘇婉娘也行了一禮,笑著說:「什麼幫不幫的,我就是想替小姐理理院子,讓院子裡的都是對小姐好的人。」

  她這話一出,周圍人的眼裡都射出憤怒的光線,恨不能把她洞穿。難道現在院子裡的是對小姐不好的?

  蘇婉娘徹底無視,繼續說:「我覺得這院子有一半的人可以放出去,就如那個臉色那麼難看的婆子——」她指了一下那個昨天對她惡語,現在正猙獰地看著她們的婆子:「看著就不像是高興在這裡當差的樣子。她敢給小姐甩這樣臭的臉子,怎麼能讓府裡拿銀子養著她呢?」

  那個婆子剛想說不是對小姐甩臉子是對蘇婉娘,沈汶就像剛剛才看到了她一樣手壓了胸口說:「是呀,我才發現,她這副樣子像是要吃了我一樣,我可是哪裡得罪她了?」然後眼淚自然出現,典型的傷心表情。

  這時這個婆子再分辯也顯得是在找藉口了,錢嫲嫲點頭說:「小姐可以把要換的人理個單子,讓夫人看看。」

  沈汶立刻一副膽怯的樣子,拉了蘇婉娘的手說:「這麼麻煩呀,還要寫單子?婉娘姐姐,你看著寫吧,你寫了,我去交給母親就是了。」

  眾人雖然沒見過皇帝,但覺得歷史上那些被人唾駡的「昏君」大概就是沈汶這樣的人。同時,許多人看向蘇婉娘的目光立刻變了,從鄙夷和仇視,變成了討好和諂媚。

  蘇婉娘當仁不讓地說:「好,我就寫個單子。」她轉臉對錢嫲嫲說:「嫲嫲也幫我看看,如果真的對侯府有功的人的親戚,那可不好讓人走。其他的……看小姐的意思。」

  沈汶忙搖頭擺手說:「我不懂我不懂,這些年,我有些人都不認識。你看著辦吧。」

  眾人憤怒:好大的口氣!蘇婉娘是什麼人?她真成主子了?!大家都期待地看向錢嫲嫲,等她說阻止的話。

  可還沒等到錢嫲嫲張嘴,蘇婉娘笑著說:「小姐信任我,是我的福分,我一定好好挑那些真心對小姐好的人。」一下子,誰也別說話了:難道挑真心對小姐好的人有錯?

  這院子裡的人沒幾個對沈汶有好感的,誰不覺得這個小姐是個軟弱無能的哭包?誰沒說過她的壞話?聽了蘇婉娘的話都有些心虛。

  沈汶也不多耽誤了,對錢嫲嫲說:「勞駕嫲嫲先幫著看著院子吧,我們請安了就回來。」說要趕人走院子裡就不能沒有人看著了。

  錢嫲嫲點頭說好,看著沈汶帶著蘇婉娘和夏紅走了。轉頭對那個看門的婆子說:「你也聽見了,收拾東西,她們回來了你就隨我去管事那裡吧。」

  那個婆子大哭起來:「那個小賤人是哪裡來的?青樓!她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就敢這麼欺騙小姐?!……」

  錢嫲嫲想起楊氏在她來之前對她說:「汶兒喜歡那個蘇婉娘,持意要讓她當大丫鬟。這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肯定和現在院子裡的人處不好,就隨她趕一批人吧,要不然什麼都做不好反而會連累了汶兒。你在那裡待上段時間,仔細看著,那個丫頭如果對汶兒好,她怎麼折騰都沒關係。如果不好,馬上就告訴我。」

  錢嫲嫲看著這個婆子這麼鬧,倒是印證蘇婉娘做的對了,不由歎道:「你也別這麼說了,你要是真心向著小姐,就不會對她挑的人這麼罵了。小姐可憐她,當街流了眼淚,費了那麼大的勁兒把她帶進了院子,你們這麼擠兌她,不明擺著看不起小姐,不給小姐臉嗎?」

  一席話說得眾人臉上訕訕的,可不是?沈汶從街上挑了個青樓的女孩子做丫鬟,而且還馬上提成了大丫鬟,這不是犯傻是什麼?這種小姐怎麼能讓人看得起?

  等到蘇婉娘和沈汶請安回來,錢嫲嫲帶著那個婆子走了,滿院子的人對蘇婉娘的態度就不同了。

  沈汶要自己讀書,蘇婉娘守在門邊,間或就有丫鬟過來笑著說:「婉娘姐姐,這是我繡的荷包,婉娘姐姐如果不嫌棄,就先用著。」「婉娘姐姐,你看我打的這個絡子如何?小姐戴著可好看?」「婉娘姐姐,你真好看,這釵子是以前小姐給的,婉娘姐姐才配得上……」

  躲在裡面翻閱《易經》的沈汶很高興蘇婉娘能在這麼短時間就立了威,她找到了第一個能與自己共進退的人。可喜的是,兩個人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從此後,沈汶再也不用擔心她正在讀書或者寫字時有人闖進來,再也不用擔心她夜裡出去後,丫鬟突發奇想地來看看她睡的如何,結果發現床上被子裡是一堆枕頭而叫喚起來……

  蘇婉娘進來給沈汶遞茶時,沈汶拉了下蘇婉娘的手說:「謝謝姐姐。」

  蘇婉娘小聲說:「你有要留的人就告訴我。」

  沈汶聽了聽周圍,也小聲說:「除了乳母何氏,給你送錢的人要留下一兩個。」丫鬟之間送些小東西什麼很常見,但若是現在對蘇婉娘真金白銀地送錢,除非是真心喜歡她,可見其心術不正。

  蘇婉娘沉重地點頭,臉色陰下來。

  一個月後的一天,錢嫲嫲向夫人和老夫人彙報沈汶院子裡發生的事:「昨天牙婆帶著人去兒小姐的院子裡,二小姐左看右看,說拿不定主意,最後婉娘,哦,夏婉,幫著挑的人。」

  楊氏皺眉:「她竟然讓那個丫鬟挑人?」

  錢嫲嫲點頭:「二小姐對那個丫鬟很上心,雖然起了名字叫夏婉,可平時就『婉娘姐姐』『婉娘姐姐』地叫,什麼事都由著那丫鬟做。那丫鬟也是能幹,這一個月把院子裡七七八八的人都打發了,剩下的都分了工,掃地的抹窗的挑水的,每天都有人盯著看做了沒有。當班的人還有不同顏色的巾子紮在腕子上,讓人一看就知道誰是管什麼的。平時還不能在院子裡紮堆兒扯閑天兒,不能對外邊的人說院子裡的事兒,常還把人聚在一起說道說道。現在那院子裡乾乾淨淨的,平常安靜得很,丫鬟們可聽話了。」 錢嫲嫲自然不會知道這些是沈汶的主意。

  楊氏苦笑:「她竟是比汶兒還像個主人。」

  老夫人也點頭說:「這樣子,比湘兒那院子裡不差,湘兒那是照著軍中的樣子理的院子。」

  楊氏說:「我聽說她父親出事,是她掌了家,這麼能幹也不奇怪。」

  老夫人問道:「說到她的父親,你可是讓人去查過?」

  楊氏歎氣:「毅兒和堅兒去查了,可得到的信兒都是說她父親貪了錢財,有人證沒有物證,在獄裡就死了,可能是自殺呢。」

  老夫人皺眉:「這都是人云亦云的事兒,沒一樣兒是准的。你對毅兒說,動靜別太大,如果人家知道鎮北侯府為了自己的丫鬟查朝廷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嚼舌頭呢。」

  楊氏忙說:「還是別再多問了,只要那個丫鬟人好、對汶兒好就行。」她看向錢嫲嫲。

  錢嫲嫲趕緊說:「我看著那丫鬟對二小姐是好。平時管束著丫鬟們不准講小姐的壞話。說見著小姐就是不行禮也得笑笑,記著這是養活她們的人。天天對二小姐關心冷關心熱,衣服要怎麼相配還要暖和。吃的就更別說了,小姐喜歡吃的都記下來了,什麼湯水什麼點心什麼口味,寫得清清楚楚,交給了廚房。」

  老夫人點頭說:「看來是個知恩的孩子,汶兒有她是福氣。」

  楊氏有些猶豫,她抬眼看看周圍,其他站著的丫鬟看見她的眼色就退了下去。楊氏才低聲說:「那孩子的模樣那麼出挑,日後汶兒和她一比……」

  一般女孩子出嫁會有陪嫁,有些就成了夫婿的妾。雖然娶妻娶德、娶妾娶色,但如果妾太美貌,而主母又弱,日後難免會影響家庭穩定。

  錢嫲嫲也小聲說:「我聽那丫頭說蘇家『男不為僕女不為妾』,才讓小姐求了夫人讓她的母親和弟弟搬出了府。」

  楊氏恍然道:「哦,難怪,她這是怕他們一直住在下人的房子裡,被人看成了僕人。」

  錢嫲嫲繼續嘀咕說:「小姐說讓她的母親和弟弟去住客房,讓那丫頭攔住了,說別給侯府添麻煩了。」

  楊氏點頭:侯府以待客之禮對待犯官的家人,這可不行。

  錢嫲嫲說:「那丫頭給他們在侯府外面租了間小房子,小姐讓她時常去看看。那丫頭對小姐感恩戴德的,一說起來就眼淚汪汪,更下狠勁兒管院子。」

  老夫人說到:「既然她說家訓『女不為妾』,看她這性子又是個要強的,日後就別讓她當陪嫁,好好的給她找個人。」

  楊氏放心了,對錢嫲嫲說道:「這幾年就由著她吧,但是你時不常地過去看看,和汶兒說說話。」

  錢嫲嫲忙應了,又說道:「夏紅的父母前些日子過來說想讓夏紅年底回去,要準備她的親事了。」

  楊氏還在遲疑,老夫人搖頭:「你讓她去吧,這是打不過那個丫頭,想走了。」雖然不喜歡老夫人指手畫腳,可楊氏不好當著別人的面駁老夫人的話,只好點頭。

  錢嫲嫲應和著說:「那個丫頭說話不饒人,平時院子裡就對著何氏還親切,對其他人總橫眉立目的。明明長得漂亮,可讓人不敢小看。夏紅的確是爭不過她。」

  楊氏說:「我聽說她原來和湘兒早上習武?」

  錢嫲嫲說:「哪兒是原來?現在也是,從來沒停下。大小姐也歡喜,總讓人給她送練武的衣服,說不用她另做了,是自己的舊衣。可我看著,那都是新的!」
  
  楊氏苦笑:「湘兒總想收徒弟,汶兒不喜武,她還跟我念叨過讓我再給她生個弟妹,這下可隨了她的願了。」

  老夫人眼睛一亮,「哦,要說給湘兒再生個弟妹什麼的也不錯,侯爺不是快回來了嗎?」

  饒是楊氏三十幾了,也紅了臉,皺眉說:「您說什麼呀?侯爺說想回來參加毅兒的婚禮,那不得皇上同意才行?再說,就是皇上答應了,這至少也得一年半多呢!」

  老夫人「嘖」一聲:「你這麼數日子當然覺得慢。其實別太在意,日子就過得快了。一年半載的,一眨眼就過去了。」

  大概被說到心事,楊氏臉更紅了,錢嫲嫲趕快笑著湊趣說:「大公子的親事要走三媒六聘,男方聘請媒人,女方聘請媒人,然後還要有個中立的媒人。接著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婚禮的親迎。行聘的禮物,房屋的裝修等各色準備,都得動手啦。夫人肯定得盯著日子,可也一定忙得很,這一年半可不一眨眼就過去了?」

  老夫人笑著對錢嫲嫲說:「你倒兩邊都不得罪!」

  楊氏小聲說:「到時候可得請娘多幫著拿拿主意。」

  老夫人很舒心地笑了。這麼多的事要幹,兩個人的關係倒是比以前好了些。

  如果侯府的忙碌剛剛開始就話,大皇子的府邸已經忙了一段時間了。馬上就要過年了,過年後,新春三月就要迎娶新娘。這是皇上長子的親事,而對方是「一門三相」文貴之家,無論如何,婚事都得大操大辦。

  入夜了,大皇子的書房站了四五個人,他們輪流報告的卻都不是有關婚事的消息。等他們把該說的都說了,已經是接近子時了。

  大皇子疲憊地出了口氣,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脫口問道:「那次提到的……那個鎮北侯家二小姐……她買了個丫鬟……」他回憶著。

  一個幕僚忙說道:「哦,那丫鬟叫蘇婉娘。有信來說,鎮北侯的二小姐把她升成了大丫鬟,讓她管院子。結果不到一個月,她就把人趕出去了大半,裡面包括她剛到侯府出言諷刺她的婆子還有其他對她不善的丫鬟。我們的人送了銀子才留下來。那個二小姐對她言聽計從,連牙婆送來的人都讓她來挑。她在那院子裡成了真正的主子,下人們都說她恃寵而驕、公報私仇。」

  大皇子反而皺了眉頭:「那個幼女就這麼縱容她?」

  那人忙說:「鎮北侯家的二小姐一向軟弱,她的院子原來也是個大丫鬟管著的,可沒有像蘇婉娘這麼嚴。蘇婉娘一進來,就把原來的大丫鬟擠到一邊去了,聽說不久就要走了。」

  屋子裡另一個人說道:「這個蘇婉娘這麼厲害,奴強主弱,日後必亂。」

  還有一人說:「鎮北侯府看來失於管理,楊氏也許是圖省事。」

  大皇子沉吟了片刻,說道:「新年後,安排一下,我要見見她。」

  有人問:「蘇婉娘?」

  大皇子慢慢地搖了下頭:「是那個二小姐。」

  幾個幕僚對視了一眼:一個七歲的女孩子?大皇子大概知道他們的疑惑,解釋般的隨口說:「我只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真的能那麼蠢。」

  大家笑起來:「鎮北侯乃一員武將,顧氏和楊氏都不是世家出身,那個二小姐唯一的姐妹又是喜歡習武,她所受的家教有限。而且,那個曾經教養過她的婦人似乎說這個二小姐天生蠢鈍,腦子不好。」

  大皇子也一笑,手端向茶杯,眾人紛紛告辭。這件事再也不會被提起,大家雖覺得大皇子想親自去查看一個七歲的孩子純粹是多此一舉,可這也說明了大皇子事無巨細都會用心的謹慎。

  當然連大皇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人有對危險的直覺,只是這種感覺多偶爾才出現,而且一閃即逝,讓人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就如大皇子想見見沈汶,以為自己只是想看看她有多麼蠢,完全沒有想到他的直覺是在告誡他應該去看看她有多麼聰明。

  大皇子開了口,又沒有說不用了,該安排的還是得安排。不久,皇后娘家長樂侯府的當家夫人就給鎮北侯府發出了請柬,請兩位小姐前來參加長樂侯府的元宵燈會,與京城權貴之家的名媛小姐們共度佳節。

  楊氏雖然自己不喜交際,但沈湘已經快十歲了,也該與其他家的女孩子走動,況且這燈會只是傍晚時各家的女孩子來聚一下,猜幾個燈謎,做幾句詩詞,顯示一些才藝,然後再分頭回家或者去街上看燈,本也不會太長。楊氏讓人寫了回帖,謝過了邀請,告知長樂侯夫人屆時侯府兩位小姐都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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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02:06 PM

第十章 國士

  將近年關的一天下午,被人惦記上的沈汶,在閨房裡放下筆,向門口坐著繡花的蘇婉娘說:「好了,你來一下。」蘇婉娘向外看了看,院子裡沒有人,走過來,見書案上平攤著一幅白絹,上面畫著一盤黑白相間的棋局。

  沈汶拿起筆沾了墨遞給蘇婉娘說:「用左手寫,季文昭。」

  蘇婉娘毫不猶豫地接過筆,仔細而笨拙地寫了季文昭的名字。沈汶又指著棋盤的上部說:「這裡,寫『黑先,白活』。」

  蘇婉娘寫完了,沈汶吹開了墨,小心地把棋盤折疊了,與一把扇子放在一起,又拿出一個小紙條說:「寫幾句,跟他說四月初四,午時整,你在城南的香葉寺外的看月亭見他。」

  蘇婉娘想了想,提筆寫:「春末四月四,桃花剩幾支,若想逐春去,城南香葉寺。寺外看月亭,午時景正好,放眼天際邊,滿目皆綠草。」

  沈汶驚訝道說:「婉娘姐姐,你真是全才!」

  蘇婉娘端著架子說:「咱們怎麼也得有些格調。」

  沈汶把幾樣東西包了一個小包,遞給蘇婉娘說:「收好,十五我們出府就送到觀弈閣去。你去求那裡的東家把這棋局掛在牆上容人討論,如果季文昭去了,詢問東家這棋局是誰送的,就讓他把這扇子和這紙條給他。哦,你不能讓老闆知道你是鎮北侯府的人」

  蘇婉娘知道觀弈閣是一個茶樓,裡面定期設立棋局,是許多棋士下棋和觀棋的地方。她問道:「你怎麼知道那個東家會收下?」

  沈汶小聲說:「我在夜裡去了好幾個能擺棋局的茶樓,看來看去,就是這個觀弈閣最合適。這個茶樓的東家是個姓包的官人,長得胖胖的,臉上常帶著笑。平時總在茶樓裡,如果不是他母親和夫人天天讓人來催著,他寧可不回家。據說他愛棋如命,可卻下一手爛棋,輸了就不願停,還纏著人下,弄得大家都不喜和他對弈。但他並不悔棋。他就靠著這個茶樓引著名家來下棋,他能在一邊看看,有時還能蒙著誰和他下一盤。」

  蘇婉娘笑起來:「他倒有趣。」又問道:「就是他收下了,你肯定季文昭看了這個就會四月四去等我們?」

  沈汶說:「會。」這次卻沒有多解釋。

  季文昭既然是國手,必是對圍棋有著從心底的喜愛,無法拒絕有關圍棋的挑戰。沈汶畫下的棋譜是《發陽論》裡面的一道難題。

  《發陽論》(別名《不斷櫻》)是舉世公認的圍棋死活方面最高著作。此書成於1719,是當時日本棋界最高領袖、「井上家」 第四代家族首腦桑原道節,為了培養「井上家」的接班人而精心創作的高級教材。

  書成後,為了防範其他門派「盜」走這部「武林秘籍」,「井上家」實行了嚴格的保密制度:不但原作當作傳世之寶而秘藏不露,就連書中的內容,本家庭之中的一般弟子也無從窺其門徑。只有極少數年輕有為而又忠誠可靠的「候補接班人」,才得以在家族的親自傳授下,按部就班地修習書中的題目。

  桑原道節在這本書的跋文中說:「類似棋的配置、結構那樣的東西可以稱為『陰』,而棋形中所隱伏手段則可稱為是『陽』。」故此,「發陽」一詞,是從特定的棋形中去發現它的「陽」——即發現那隱伏的、行之有效的手段。

  這本書中有許多經典的難題,其驚人之處在於其在局部變化上的博大精深,吸引了幾個世代的中日頂級棋士來研究推敲,最終使其達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也顯示了圍棋的深奧屬人類所能達到智慧的高端。

  沈汶在漫長無邊的孤寂中,曾經觀看無數棋手的對局,畢竟,這是她的時代就有的活動。日月更迭,她能感到熟悉的東西越來越少,而圍棋卻是其中之一。她在那一次次的黑白對局中,有時會想像自己逆時光而返,在看著三哥和大哥或者二哥下棋。久而成精,沈汶就是自己無法下棋,也對圍棋中的各種佈局和戰略都十分熟悉,多種傳世的棋譜早熟記於心。

  她有了意識力之後,還試圖通過意念能量給棋手提個醒兒,就是集中意識,向對方的思考區域傳送自己意念中的圖像或者話語。有時,敏感的棋手能收到她的意念,忽發奇想地下一步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棋,進而得勝,快樂不以。沈汶也以此為樂,想像自己是給兄長們指了棋。

  沈汶知道季文昭這年的初春會到京城,前世,他馬上就到了觀弈閣橫掃了京城的棋手,立下了威名。只要這棋局掛在了牆上,沈汶不信季文昭看不出這其中的精妙,能抵抗住誘惑不去深究這棋局本身和其來源的神秘。尤其是這棋譜上寫了他的名字,他怎能不向老闆問個端詳?即使棋譜還不夠讓他動心赴約,那麼那把扇子也應該。

  那把扇子的扇面上簡單地繪了一卦,是易經的第四十九卦:革卦。

  史書記載,季文昭,字修明,自幼天資過人,廣博群書,自視甚高。他在棋壇上已鮮有對手,在嚴敬門下幾年,得到嚴敬的喜愛。嚴敬督促他投身仕途,於治國救民方面一展身手。季文昭也有淩雲之志,但他為人清高,不能決定是否該效力朝廷。為此他曾齋戒沐浴五日,虔心祝告,最後得到了革卦。此卦象有「利於變革」之意,他依此做出了決定,獨自入京。

  到京後,他先在觀弈閣揚名。其後不久,大皇子就派人前往拜問,邀他為幕僚。他見其他皇子尚未成年,大皇子必成太子,日後有掌事之任,他如作為幕僚必有用武之地,就同意了。

  後面的幾年,季文昭多次為太子獻出有關調整稅收、保護農人利益和精簡官僚方面的政策,其恰當及時之處,為皇上大為欣賞。季文昭精於博弈,著眼大局,能前瞻預見。而且,他的思維異常敏捷縝密,遇事瞬間能斷,斷而無誤,無數次為太子出謀劃策,救急補缺,是幫助太子在被冊立後迅速得到朝中眾臣肯定的得力助手。

  他的恩師嚴敬欣賞他的才華,把最喜歡的嫡孫女嫁給了他,也就等於向自己在朝經營多年的廣泛人脈表明了態度,誰日後都得賣季文昭幾分人情。

  季文昭能力卓越,又得了許多文官的支持,人們說太子登基後,他總有一天會成為宰相。

  可惜季文昭無論行了多少謀略,可卻並不是一個純粹的陰謀家。當三皇子年紀漸長,與鎮北侯府的兒子們交厚,太子日益將三皇子引以為患時,有人向太子出策:與北戎相謀,外引北戎軍入境,內斷軍援,裡應外合殲滅沈家軍,除去三皇子所依;再誣陷鎮北侯三皇子通敵,讓皇上誅殺二人,就可徹底掃平太子登基隱患時,一向以泰山崩前而不動自持的季文昭竟然破口大駡那人愚不可及,自毀江山而不知。

  可此計一出,就得到其他太子心腹的支持,有人說北戎與沈家軍兩敗俱傷,必無力南進,不會禍及江山。還有人雲,不行險計,不能成事。

  季文昭以種種推理陳述若沈家軍滅亡,北戎必然南進,避無可避,指對方禍國殃民,引狼入室,後果不堪設想。

  而對方則說季文昭過於謹慎,束手束腳。三皇子羽翼漸成,如不剪滅,對太子威脅太大。大家身為太子幕僚和東宮官吏,該全心護主,不能置之不理……

  季文昭力證三皇子只是與一武將交好,而以自己一人之力,就能號召半數群臣,更何況太子外家等諸多支持,皇帝也絕不會容三皇子取太子而代之……

  對方則說若鎮北侯策動重兵,多少文官也說不過刀槍劍戟……

  季文昭說鎮北侯忠心耿耿,就是他的兒子們與三皇子交厚,也不會因此起不臣之心……

  對方說人心叵測,不能想當然。史上曾多次出現兄弟叔侄兵變,爭奪皇位……

  雙方爭辯一夜,誰也說不服誰。

  季文昭見無法說服對方,就直言詢問太子,是否會考慮行此毒計。太子面沉如水,一言不發。

  季文昭大怒,拂袖告辭就往外走。眾人都目視太子,太子遲疑片刻,向門邊的侍衛做了個手勢,侍衛拔劍向季文昭背後刺去,當場將季文昭刺死於階下。

  據說當時太陽初升,季文昭眼望東方,死不瞑目。

  太子對外說有刺客行刺,季文昭為護主身亡。因所談之事太過機密,當夜的知情者後來多被滅口,倒是平遠侯逃出的次子張允錚追尋真相,找到了當時在場的一個,嚴刑下說出了經過。張允錚讓人將此事大肆宣揚,可惜那時鎮北侯平遠侯三皇子都已死,北戎近逼,大勢已去,於事無補。

  另一方面,太子也沒落下多大的好處。史書評價,太子登基後毫無作為,半壁江山也沒有守住,這與他成為皇帝後就不思進取、荒淫無道的人格缺陷有關,也與他身邊無治世良臣有關。日後他病死時已知北戎破了長江天險,不日就可達南都,而自己的孩子們都尚且年幼,根本無法與北戎抗衡,不知他是否後悔過殺了季文昭?可以說,他選擇放棄季文昭的那一刻,就註定了他也許能成功地登上皇位,但成為明君的希望渺茫。

  這一世,沈汶絕不會讓太子得到季文昭這個國士,不僅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季文昭。

  這些,蘇婉娘自然不知道,她藏了小包裹,心裡想的是對觀弈閣的東家說辭,還有,她雖然知道了正月十五她們肯定會出府,觀弈閣也正是臨著燈市,可怎麼才能正大光明地進去?她現在是沈汶的丫鬟,而沈汶肯定會和沈湘在一起,她怎麼才能離開他們單獨行動呢?

  一般來說,「小孩盼年,大人盼閑」,小孩子最是喜歡過年才對。老夫人和楊氏覺得沈汶是最小的孩子了,一定是孩子裡面最嚮往過年的了。所以臨到年關,對沈汶的關注最多。侯府裡上下都做了新衣,獨給沈汶的紅衣服上繡的花最大最豔,還給她配了同樣大朵的紅色頭花,覺得這樣才喜慶。

  結果合家過除夕,初一拜祖宗時,沈汶最惹眼,像個走動的大紅球,幾個孩子見了她就發笑,老夫人和楊氏更是高興得合不上嘴,給壓歲錢格外大方。沈汶用給老夫人和楊氏做的七扭八歪的護膝換來了沉甸甸的銀子和金首飾,心中覺得十分值得,讓大家笑笑也沒什麼了。

  她心裡惦記著那行將到來的長樂侯府裡的燈會。前世,她可不記得府裡收到過這樣的請柬。長樂侯府是當今皇后的娘家,是大皇子的外家。這燈會的請柬該是大皇子的意思。看來,接蘇婉娘入府還是引起了大皇子的注意,這燈會上大皇子一定會來查看一番的。

  正月初二合家人一些晚宴後,丫鬟們上了茶水,老夫人和楊氏與幾個大些的孩子們聊天時,沈汶從桌上拿了幾個果子,悄悄地用手絹包了放在了自己的袖子裡。她做得很小心,一副自以為沒有人看見的樣子。沈湘眼角看了,噗地笑了,小聲說:「你院子裡沒有嗎,要這個時候拿?」

  沈汶也小聲說:「我院子裡沒有這種的,我得拿些,到時候好給張家姐姐,她那次可給了我好的點心呢!」她嘴裡的張家姐姐,自然是平遠侯府的二小姐張允錦。

  沈卓一聽到這個名字,耳朵尖兒就豎起了,探了身子過來,小聲問:「你什麼時候要見張家姐姐了?我怎麼不知道?」

  沈汶無辜地瞪大眼睛:「我們不見她?這是過年了,她是我的手帕交,怎麼能不見?」理所當然的口氣。

  沈湘笑著推了沈汶一下:「什麼你的手帕交?你才幾歲?她是我的手帕交還差不多。」

  沈汶委屈地看沈湘:「怎麼不是我的卻是你的了?她可沒有給過你那麼多點心!」

  周圍的人都聽見了,哈哈笑起來。老夫人笑著說:「好吧,也是汶兒的手帕交,湘兒大方些。」

  沈汶馬上笑著看老夫人說:「那我能去見她嗎?再晚些我給她留的點心果子什麼的會壞的。」

  眾人又笑了。

  老夫人說:「汶兒又不是屬老鼠的,是怎麼知道屯東西的?」

  沈湘說:「你留了那麼多日子的點心還是別給她了!」

  沈汶焦急地說:「什麼叫那麼多日子?就這幾天的。那我們明天就去見她吧!」

  楊氏笑著搖頭說:「大過年的,不能亂跑,你們上次去打擾了人家,這回得下帖子讓他們來才好。」

  沈汶在椅子上扭著說:「我只想見張家姐姐,不想見別人。」

  楊氏裝著嚴肅斥道:「怎麼能這樣沒禮貌?得都邀請才好。上次你們去了,張家的大公子不也來陪著你們了。這次也要邀請他,另外,還得說他們帶誰來都可以,萬一你那張家姐姐想帶個女伴兒來呢?」

  沈汶撅嘴:「張家姐姐是我的!她只給我點心!」

  大家的笑聲中,楊氏笑斥道:「你這個小心眼的孩子,幾個點心就被買了去。」她扭臉對沈毅說:「你下帖子邀請那府的大公子,就定初八吧。」沈毅應了。

  楊氏又對沈湘說:「你請那府裡的小姐們,記住兩個小姐都要請,大小姐來不來是她的事,可我們這邊得有禮數。」又吩咐人說:「若是那府裡回了帖,你們那天要多做些點心小食招待客人,替汶兒回禮。」大家再次笑了。

  老夫人對站在沈汶身後的蘇婉娘說:「你可看著你們小姐,別讓她把那些過了日子的果子什麼的給了客人。」蘇婉娘笑著應了。

  沈汶哀歎道:「我都白留著了?」一副難過的樣子,大家又笑。

  回到院子裡,沈汶小聲對蘇婉娘說:「快把這兩天積攢的果子點心都給你的娘和弟弟送去,別等著壞了。」

  蘇婉娘也低聲說:「原來小姐這兩天使勁拿這些東西就是為了見張六小姐?」

  沈汶悄聲回答:「也不是,是為了給我們去觀弈閣找藉口。」蘇婉娘似有所悟。

  她包了東西,沈汶又持意讓她拿了五兩銀子,就出了侯府,去了一街之外的小院落。一進門,她的小弟弟就跑了過來,一把抱住了蘇婉娘的腿。正月裡不能哭,蘇婉娘忍了半天才忍下了眼淚,她笑著把手裡的小包遞給弟弟:「快打開,小姐給的,好多點心和果子。」

  小弟弟高興地接過來,跑到桌邊打開,歎了一聲,拿起來一個跑到床邊遞給正要坐起來的潘氏。蘇婉娘上去扶起母親,勉強笑著違心地說:「娘看起來好多了。」

  潘氏坐穩,接過了點心,笑著對小男孩說:「你也快去吃一個吧。」小男孩馬上跑到桌子邊,坐下拿起一個點心,慢慢地吃起來。

  潘氏悄悄把點心放回蘇婉娘的手中,小聲說:「我現在吃不下。年前,府裡何嫲嫲的侄女天天過來,幫著收拾屋子,買年貨。我要給銀子,她說何嫲嫲已經付了。」

  蘇婉娘想起過年前沈汶讓她給乳娘何氏額外的銀子,想來是這個意思。她與沈汶幾乎片刻不離,但沈汶還是能找到背著她的機會去託付何氏,怕當面讓她難堪,可見沈汶的用心。她一時感激,說道:「何嫲嫲是……」她把「是小姐的乳母,應該是小姐吩咐的。」咽下,改口道:「是個好心的人。」

  她在府裡這幾個月已經看清了沈汶的為人:明明是心機莫測的人,卻要在面上表現得毫無心機,蠢笨不堪。雖然有時還覺得一切都不過是沈汶的臆想,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她還要小心地維持沈汶的表像,不能辜負了沈汶對她的信任和恩情。

  想到沈汶說過有關她父親的話,蘇婉娘放低聲音問道:「娘,父親在出事前,有沒有和您說過什麼?」

  潘氏臉色一變,先微側臉看了下正在吃點心的小男孩,然後低眼,拉了蘇婉娘的手說:「哪裡說了什麼?他從不和我一個婦道人家談公事。」

  蘇婉娘手下一緊,剛要再問,潘氏抬眼看蘇婉娘說:「你好好在侯府,我能撐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哪天去了……」

  蘇婉娘打斷道:「娘,別說這樣的話!」

  潘氏繼續說下去:「你就把你弟弟帶入府中,別在意蘇家的什麼家訓,人活著才是最要緊的。他們家不來養活你弟弟,你就得給他找個活路。如果那府裡要個書僮什麼的,就讓你弟弟去吧。」

  蘇婉娘搖頭說:「娘,你肯定會好好的,我掙的錢夠養活你們了。我還給您雇了個婦人,過了年就能天天來幫襯一下。」

  潘氏歎氣道:「雇個人來,那要多少錢哪。」

  蘇婉娘忙說:「沒有多少,我的月銀足夠了。小姐……」她再次改口:「小姐讓我管著錢,要緊的時候也能接濟一下。」

  潘氏立刻瞪了眼睛,聚集了氣力厲聲說:「你可不能貪她的錢!你父親守著金銀,可從來沒有……」她停下,捂著嘴咳了起來。

  蘇婉娘忙給她撫胸,一個勁兒地說:「娘,你說什麼呀,我不會做壞事的,真要用錢了,也是借……」

  潘氏咳著說:「借……也不成!會落人口實……你不能……我寧願死了 ……」

  蘇婉娘使勁點頭:「不借,不借……」

  小男孩跑過來,也幫著給潘氏拍背,一邊說:「不借!我也能掙錢……」

  蘇婉娘含淚笑著斥道:「什麼掙錢?!一邊去!好好習字,我可是要看你功課的!」

  小男孩擺手道:「早做了,字都會寫了。」

  潘氏邊咳邊推蘇婉娘:「你去……教他字,我歇歇……」說完閉眼躺下了,不再看蘇婉娘。

  蘇婉娘給母親蓋了被子,到一邊看了弟弟的功課,又教了他幾個字,可心裡卻反覆想著她娘方才的幾句話:說到父親的事時,娘不看自己。講到錢,娘的意思是說父親沒有貪過錢。難道她娘知道她父親是冤枉的?只是不想告訴自己?讓弟弟進府是不是也是為了保護他的意思?……

  「姐姐,你在想什麼?」她的弟弟搖著蘇婉娘的胳膊,蘇婉娘一笑:「沒什麼,胡思亂想。」她現在有些理解沈汶為何要找自己了,有的話需要找人談談,不然只在心裡捉摸實在太累。

  夜裡,蘇婉娘把事情講了,又告訴了沈汶自己的疑問,沈汶想到蘇婉娘的母親前世死了,蘇婉娘作為一個青樓女子,線索必然有限,可最後她還是查到了太子身上,很可能她的父親或者母親留下了線索。沈汶小聲說:「你注意點兒,你母親可能知道些什麼,但是你和弟弟都還小,她大約還不想告訴你們。」

  蘇婉娘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握拳,沈汶把手放在蘇婉娘的手上說:「你別急,一年之內,季文昭應該能查出來是怎麼回事,那時去問你娘,你娘就該告訴你了。」

  蘇婉娘問:「你肯定季文昭會去查?」

  沈汶點頭:「當然。」蘇婉娘不語,沈汶笑了:「你至少比上次好些,我第一次說讓他來見我,你都不相信。」

  蘇婉娘不好意思:「小姐……」

  沈汶笑著說:「叫妹妹更有用……」兩個人嬉笑後,沈汶打坐,蘇婉娘睡了。

  正月初八早上,沈毅帶著弟弟們在前門外迎了平遠侯的大公子張允銘,又讓馬車進了前院,沈湘和沈汶迎接張允錦。張允錦下了車,眾人一起去見了楊氏,過了禮。

  出了正廳,幾個女孩子走在前面,沈汶問張允錦:「你的大姐姐病著不能來,可她年過得怎麼樣?吃年夜飯放鞭炮了嗎?」

  張允錦搖頭說:「她病得出不來院子,我父母去看了她。」看來連張允錦都沒有去看那個「大小姐」。

  沈湘歎氣道:「她可真可憐。」

  沈汶說:「我們家給你們準備了許多點心,你臨走時可要給她帶些。」

  沈卓從後面幾步湊過來說:「你沒聽見嗎?人病得都出不了門了,怎麼能隨便吃點心?萬一吃壞了怎麼辦?」

  沈汶心說怎麼可能吃壞,只有不夠吃才對。可表面惆悵道:「好可惜。」

  沈卓趁機對著張允錦說:「我妹妹從年底就開始存點心要給你了,可是你別擔心,我祖母說了,小妹存的那些日子太久了,今天給你們的都是新做的。」

  張允錦半低了頭笑著說:「多謝了。」

  沈卓馬上說:「沒什麼,我們到你府上吃了許多,哦,我們那天離開你們家,就去了桂香園,買了好多點心,其中……」

  走在後面的張允銘見狀,大聲說:「今日好不容易見到你們了,得好好與你們下幾盤棋。三弟,過來吧,我可不想落下你。」

  沈卓回頭說:「我不想下棋,讓大哥和二哥陪你。」

  張允銘上前來一把拉住了沈卓說:「三弟別這麼謙虛,上次我就看出你棋路很有靈性,這次我們再下幾盤。要知道博弈乃是兵家必知之技呀。」

  沈卓苦著臉,眼睜睜地看著張允錦和沈湘沈汶說著話走遠了。

  幾個女孩子到了沈湘的院子裡,丫鬟們上了點心小食,張允錦讓自己的丫鬟端上來食盒,打開卻是一格格的蜜餞果脯。沈汶歡呼了一聲,沈湘忙招呼丫鬟上熱水,大家洗了手,張允錦和沈湘開始談論些這幾個月幹了什麼,偶爾用小勺吃口東西,可沈汶根本不說話,只一個個地品嘗張允錦帶來的蜜餞果脯,說話時只是把蜜餞遞給身後的蘇婉娘,讓她嘗嘗,幫著自己記住這個味道,日後好去街上買。

  張允錦笑著問沈湘:「你妹妹這麼喜歡吃這些零食?」

  沈湘看一眼沈汶說:「她何止吃零食,吃什麼都香!你沒看我祖母,吃飯時如果沒有我妹妹在一邊,就說沒有胃口,偏要看著她津津有味地吃飯才好。」

  張允錦捂嘴笑:「這倒是好養活。」

  沈湘也笑:「我娘可高興了,總說這幾個孩子裡最不讓她操心的就是我妹妹,愛吃愛睡,還那麼軟的脾氣,是她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不像我,總惹她生氣……」

  沈汶低頭把一個蜜餞放在嘴裡,楊氏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些,楊氏是個粗線條的婦人,大聲說話,愛叉腰揮手……

  張允錦說:「我也看出來,你們兄妹都喜歡她。」

  沈湘哼一聲:「她最小,還總愛哭,我們幾個不都得護著她些?」

  沈汶儘量把眼淚憋回去,前世,她自己封閉了與親人的交流,總看大家不順眼。失去後才知道這些人在自己心裡的份量。現在,她就在他們中間,有時還覺得不夠近。她願意竭盡全力讓他們幸福,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他們。

  她們聊了半天,又把沈湘收藏的小玩意找出來,各種小巧的泥人兵勇車馬,可以列隊組合,三個人評價把玩了一番。

  一個多時辰後,門外有人說張大公子要小姐過去,說該回府了。他們出了門,到前面與男孩子們會合,沈汶見沈卓情緒低落,天真地問:「三哥下棋下得好嗎?」

  沈卓一轉臉不理沈汶,沈湘笑著說:「看著像是輸了。」

  沈卓皺著眉說:「我才剛學不久!」

  沈堅笑著說:「的確,三弟,有空我與你多下幾次。」

  張允銘也文雅地微笑說:「是呀,三公子有天賦,才不可量,日後我們見了,還要好好切磋。」

  沈卓臉色尷尬,不再理張允銘,對張允錦堆起笑容,問道:「六妹妹玩得可好?」

  張允錦微笑著點頭。

  沈卓馬上眼睛放光,對張允錦笑:「上次我們談到兵書,我找到了……」

  張允銘輕咳了一下,對沈毅說:「時間不早了,多謝相邀,我們就此告辭了。」

  沈毅與他客氣了兩句,張允銘看著張允錦上了馬車,就告別而去了。

  沈卓沒找到機會和張允錦說話,有些悶悶不樂,對沈毅和沈堅說:「我去書房。」說完,自己走了。

  沈毅看沈堅,沈堅笑著說:「肯定去找有關博弈的書去了。」兩個人相對一笑,然後和沈湘沈汶告別走了。

  然後,沈湘要去練練功,沈汶則回自己的院子。路上,蘇婉娘小聲說:「小姐肯定找到藉口了。」

  沈汶微笑點頭。前世,她只知道沈卓在十幾歲時突然喜歡上了圍棋,總拉著大哥和二哥一起下,下得越來越好。現在她才明白了原因:張允銘一定是在圍棋上把沈卓打得大敗,激起了沈卓的好勝心。既然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後面就好說了。

  她對蘇婉娘說:「我們去看燈的時候,你得了我的提醒,就這樣說……」

  蘇婉娘點頭,暗暗記下。

  現在就等著元宵節那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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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02:56 PM

第十一章 府會

  正月十五的下午,蘇婉娘在為要去長樂侯府燈會的沈汶梳妝打扮。不是往好看了去裝扮,而是……

  「把兩個臉蛋上塗上圓圓的紅胭脂,顏色要深紅,很濃重。……兩眉中間那個點要畫得大些,像個銅幣。……頭髮上插大朵的花,就像過年那樣……」

  蘇婉娘歎了口氣,看看周圍沒有人,小聲說:「小姐也不要把自己弄得這麼……」蠢!

  沈汶也小聲說:「對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成功的第一印象可以給對方留下難以改變的看法。其實每個人都很固執,如果想改變已經形成的看法,要有多次的失望或者驚訝才行。」

  蘇婉娘皺眉想:「你是說你要把自己這個糟糕的印象留給對方,以後對方就不容易改變對你的看法了,就能犯許多錯誤?」

  沈汶笑著:「我就知道婉娘姐姐最懂得我。」

  蘇婉娘翻白眼:你這是誇我呢還是誇自己呢?

  長樂侯府是皇后的娘家,楊氏和老夫人商量了,覺得還是別讓長子沈毅陪著去,以免顯得太正式,有結交的意思,沈堅快十五歲了,陪著去一個女孩子家的燈會有為自己挑老婆的嫌疑,就讓十二歲的沈卓帶了侯府的衛隊隨女兒們去。其他府裡的女孩子如果沒有兄弟,管事和嫲嫲也能領著人送,侯府既然有三個兒子,一個跟著去就行了。

  沈汶出了院子,見沈湘正往這邊走來。十歲的沈湘穿了深紅色帶雪白翻毛的斜襟窄袖襖,幾乎至膝,下面是鹿皮靴子,濃黑的頭髮上只簡單地插了支鑲了紅珊瑚的髮簪,顯得颯爽精神。而站在她面前的穿了大紅色厚厚的棉袍加同樣顏色及至腳面長裙的沈汶,就顯得臃腫而笨拙。加上臉畫得都是紅圈圈,更讓人哭笑不得。

  沈湘看了蘇婉娘一眼,蘇婉娘紅了臉,低頭喃喃地說:「小姐想要這身衣服……」

  沈汶笑著拉沈湘的手說:「是呀,姐姐看看,好看不好看?」她扭動了幾下身體。

  沈湘看著沈汶胖乎乎上下桶一樣的身材,加上臉上開心的笑,像個圓乎乎的寶寶,忽然覺得沈汶很可愛。

  沈湘毅然地握了沈汶的手說:「是,很好看!妹妹可愛,穿什麼都好看!」

  兩個人手拉著手去楊氏那裡道別,進門就看見老夫人也在。蘇婉娘還擔心她們會對沈汶的裝束說什麼,可老夫人笑著說:「汶兒好喜性的穿戴,這才是過年的樣子!真討人喜歡!」馬上把沈汶叫了過去,又掐臉蛋又捏胳膊地揉搓開了。

  蘇婉娘暗出了一口氣,老年人的看法可真不一樣。

  楊氏見狀馬上說:「湘兒穿得也漂亮,襯得眼睛都是亮的。」

  沈湘帶了些矜持地微笑著說:「謝謝母親誇我。」比還窩在老夫人懷裡賣萌的沈汶有風度多了,她現在長大了,不與沈汶一般見識。

  說了幾句話,沈卓也進來請安,他穿了湛藍的棉袍,因為要騎馬,還有披風和護膝。

  楊氏叮囑了幾句,就對沈卓說:「你帶著妹妹們去,如果散的早的話,就去看看燈,可也別往遠了走,亥時正可要回來。」這是說晚上十點前歸府。

  沈卓應道:「母親放心吧,我帶了五十多個人呢,還有老關也跟著我去,不會有事的。」

  老關是護衛隊的老領頭了,說是老關,其實也就三十四五。沈汶知道這個老關在侯府覆滅時,曾帶著大哥的兩個兒子出逃,卻沒有逃出京城,與兩個孩童一起被殺。

  楊氏點頭,孩子們行禮告辭,沈卓帶頭,沈湘示意沈汶過來,拉了沈汶手跟著沈卓出了門。

  沈汶聽著心裡計算著:冬日太陽落山得早,下午五點多天就黑了。她們到長樂侯府大約該是在四點多,正是傍晚。小姐們趁著餘暉寫幾句詩詞什麼的,就該點燈讓人猜謎了。在那府裡待上兩個小時足夠了,七點前告辭出來,晚上九點來鐘肯定到家了。只是如果大皇子想見自己,他不來時,肯定有人拖住她們不讓她們走。可自己得去觀弈閣,一定不能在長樂侯府多耽擱。但願大皇子來的不要太晚才好。

  他們一行人到了長樂侯府。一般來說,封侯的多是有軍功或者傑出的政績,但長樂侯賈慶封侯主要因為他的妹妹賈氏是當今的皇后。

  當初賈氏容貌出眾,豔麗奪人,皇帝被封為太子時,她是側妃。太子妃懷孕後,她也懷孕,只不過太子妃生下了個女兒,她生的是兒子。長子還沒有周歲,太子就登基了。當時就有傳言說這個兒子給皇帝帶來了好運,賈氏也因此深得皇帝寵愛,她生下的兒子成了大皇子,她後來又生下了四公主。

  太子妃成為皇后之後,就一直沒有再孕,女兒又出了天花死了,不久皇后也病故了。賈氏在先皇后病故後被封為后,其兄長也被封為長樂侯。當然皇帝也有梅妃、蔣妃,雲妃和聖寵不衰至今的陳妃。近年來,皇帝幾乎不再光顧皇后的殿所,但是這些都不能貶低賈皇后的地位,皇后手腕高強,維繫著後宮的穩定。雖然皇后的家族並不強大,但其他有了皇子的嬪妃,也不是出自名門望族。

  皇上的子息並不茂盛。

  皇后生的長公主死於天花後,二公主和三公主都沒有活過周歲,只有賈皇后所生的四公主和陳貴妃所生的五公主都還好。

  五個皇子中一個死了,一個還是個幼童。四皇子自從腿殘後,就深居簡出,除了皇帝詔喚,很少露面。健康的就剩下了大皇子和三皇子。皇上有些偏愛長相英俊鋒芒畢露的三皇子,但對給自己帶來過好運的大兒子也並不冷淡。大皇子這些年已經開始接觸政事,為皇上料理簡單的朝務,做事四平八穩,沒有紕漏,皇上經常表示很滿意。

  長樂侯賈慶今年四十二歲,有兩個嫡子一個嫡女,還有八個庶生的兒女,長子二十五歲,已經有了兒女,可算是子孫成群。長媳魏氏在府門前迎接著各府的女眷和兒女,左右逢迎,長袖善舞。按常理,沈卓才十二歲,可以跟著沈湘她們進院子裡觀燈。可是他們一進府,沈湘和沈汶剛被長樂侯府的一個庶女引著往裡面去,沈卓就被長樂侯的十七歲的幼子邀去書房少坐品茶,顯得格外正式。

  沈卓被張允銘幾次在棋盤上殺得落花流水,心中憤懣,這些日子狠狠地惡補了一通博弈的書籍後,就總想著和誰試試手。反正他對遊園猜謎沒興趣,就拉著這個比自己年長的少年下棋。

  這個賈家孩子的差事本來就是把沈卓和沈湘沈汶他們分開,何樂而不為?沈卓雖是初學,沒打過張允錦,可他聰明異常,長樂侯的幼子也沒在這方面花多少功夫,兩個人半斤八兩,坐下來就沒動過位子,一直下到了院子裡來人告急的時刻。

  沈汶見沈卓被別人領走,就知道自己猜測的不錯,大約不久沈湘也會被支開。她拉著沈湘的手,一副不能離開沈湘的緊張樣子。

  院子已經掛滿了各色燈籠,有些下面綴著燈謎。雖然天色還有些落日的餘光,大廳裡面已經掌了燈。

  大條案上擺放著碟碟果子點心,另有大書案,備了紙硯筆墨,還有一條條的紅紙,表示小姐們可以隨性賦詩作詞,還可以寫個燈謎。廳中衣香鬢影,滿是女孩子的嬉笑聲。

  沈湘帶著沈汶進門,裡面的人一開始沒注意到,間或到來的女眷絡繹不窮。等到隨同她們的女孩子向其他人解釋這是鎮北侯府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時,周圍的聲音就小了片刻,眾多女子的目光都看過來,大約是想看看這兩個名聲不好的女孩子。

  沈湘昂頭挺胸,根本不在意誰在看她。她天天習武弄劍,最近喜歡上了長兵器,想著哪天會去邊關相助父親,心裡看不起這幫嬌滴滴說話忸怩的女孩子,神情上就露出了些許傲氣,完全符合了大家聽聞的鎮北侯府長女傲慢無禮的形象。沈汶則半張了嘴,直著眼睛,左看右看,被人們立刻和那個傳言裡又蠢又笨的二小姐對上了號。

  廳中的女孩子們開始竊竊私語:「這就是那個……」「真的呀……」沈湘聽力過人,十分不耐,周圍看了看,也不想寫什麼詩詞,就要拉著沈汶離開,嘴裡說:「這裡真悶,我們去園子裡走走。」

  沈汶指著長案說:「等等,我拿點吃的。」

  沈湘臉上帶著無奈的微笑,帶著沈汶到了長案前。沈汶瞪大眼睛,伸手拿了兩個油炸果子就要放在袖子裡,後面蘇婉娘笑著說:「小心油了衣服,給我拿著吧。」不由分說,從沈汶手裡把果子拿過去了。沈湘和蘇婉娘一同練武,待她如姐妹,道她只是愛護妹妹,沒覺得什麼。其他人卻感到這個丫鬟對主人沒有什麼尊敬,怎麼能當著眾人的面這麼管教主人呢?

  沈汶像沒注意到,笑著說:「那我再拿兩個!」又去拿了兩個糕點放到蘇婉娘手裡。

  有女孩子冷笑著小聲說:「跟餓鬼似的。」

  有人譏笑著搭茬道:「鎮北侯府裡沒吃的嗎?」

  沈湘聽了,怒目瞪起,猛扭頭回顧,看誰在說。一屋子的人淡淡地笑著,沈湘想說什麼,但她可以在習武場上施展手腳,口舌上卻不俐落。

  沈汶懵懵懂懂地抬頭問道:「我聽見有人說鎮北侯府,她們在說什麼?」童音響亮,一屋子人都安靜了,想聽沈湘怎麼說,沈湘臉紅了,可怎麼也不能當著大家的面斥責沈汶。

  蘇婉娘溫溫柔柔地低聲說:「哦,小姐,我沒聽清說鎮北侯府什麼,但是我聽著倒是像有人不喜歡這府裡的吃食,說誰吃就是餓鬼。」她聲音雖然小,但是咬字清晰。一時,禍水東引,把餓鬼這個名字給了所有吃東西的人。

  原來說怪話的人目瞪口呆:譏諷人家吃東西,可不是也是在說這府裡的東西不好吃?

  沈湘後面的春綠反應過來,大聲說:「啊?!長樂侯府這是請的什麼白眼狼,好吃好喝地供著,卻有人攔著不讓客人吃東西?」

  陪著她們的長樂侯府的女孩子也臉紅了,不等方才說話的人出來辯解,沈汶好奇地問蘇婉娘:「怎麼會有這樣的人?」

  蘇婉娘歎氣道:「小姐是不知道,這林子大了什麼鳥沒有?有的人在家裡姥姥不疼娘不愛的,就喜歡到外面搬弄是非,引人注目。」諄諄教導的口氣,一點兒都沒有敵意,可這下,剛才想開口為自己澄清意思的人就站不出來了,誰是鳥?還要擔個姥姥不疼娘不愛的名?

  沈湘趁機拉沈汶說:「走吧,我可不想讓你學壞!」扯了沈汶就往門外走,沈汶逆來順受地被扯了出去,那個陪同的長樂侯府的女孩子也一起出來了。

  屋裡的方才說話的幾個人被氣得咬牙,見她們走了才「呸」道:「真沒教養!」

  「就是,丫鬟竟然接話頭,一點規矩都沒有!」

  「那就是青樓出來的人。」

  「難怪……」

  沈湘等人走到院落中,正迎上了張允錦走過來,張允錦見了她們忙笑著過來,行了個禮問道:「姐姐們這是要去哪裡?」

  沈湘鄙夷地瞥了眼大廳,說道:「裡面脂粉氣太重,出來到園子裡走走。」

  張允錦抬袖掩唇笑:「姐姐乃女中丈夫,自然不耐平常女兒們,我跟你們一起去。」

  長樂侯府的人笑著說:「那我們這就去園子裡看燈吧。」帶著幾個人往園子去。

  冬天日落後,天馬上就黑了下來。花園裡的樹枝上掛滿了各色的燈籠,下人們正忙著把一個個燈籠點亮。燈籠下的字條上是燈謎,長樂侯府的女孩子笑著介紹說:「如果猜出來了,就把條子取下來,再到大廳裡去對對,猜得多的,有彩頭呢。」

  沈湘笑著對張允錦說:「我可不怎麼會這些,看你的了。」

  張允錦也謙虛著:「我也不行,隨便玩玩唄,不用太認真。」

  沈汶放開了沈湘的手說:「我要自己猜。」

  沈湘笑著說:「好好,你自己猜。」 讓蘇婉娘跟著沈汶,她和張允錦兩個人一邊看燈一邊猜,說笑著往前走。那個庶女領著她們走了一條宛轉的小路,不久就把沈汶隔在了兩個拐角後。

  蘇婉娘拉了沈汶的手說:「小姐莫急,慢慢猜。」

  沈汶半天看一個,搖搖頭,接著再看一個,又不知道,還是搖頭。這麼一步一步地走著,等到看不見沈湘她們時,就停在一棵大樹下,枝幹間掛了有二十多個小燈籠。沈汶一副目不暇接的樣子,抬頭左看右看,最後找到了一個,盯著看半天,嘴裡念著:「四山縱橫,兩日……兩日什麼?」 同時,手裡捏了蘇婉娘幾下,她聽見了往這邊來的腳步聲,有幾個人,步履有力,該是成年男子。

  蘇婉娘面帶微笑,擺出很耐心的樣子說:「稠繆。」

  沈汶皺眉:「是什麼意思呀?」

  蘇婉娘說:「應該是緊緊挨著的意思。」

  沈汶點頭,可還是疑惑著,繼續念:「富由他起腳,累是他領頭。」臉上似乎有些明白了,對蘇婉娘說:「我想應該是……」手伸向那張燈謎,剛要扯下來……

  耳邊響起一個女孩子的聲音:「這個這麼好猜!是個『田』字,我來拿了!」一隻手伸過來,將沈汶剛要碰到的紙條扯了下來。這種動作很是無禮,一般人都會生氣,可是沈汶卻微笑著扭頭說:「姐姐也知道了?姐姐真聰明。」

  「也?」這就是說她不是唯一知道的人,即使是好話的那半句,也讓人覺得不對勁:被一個傻乎乎的孩子誇獎有什麼可驕傲的?

  站到了沈汶附近的女孩子該有十多歲,長得格外美麗,黛青長眉,雙眼皮的桃花眼,懸膽鼻,櫻桃小嘴,只是一邊腮下有一個黑色的綠豆大的痦子。就憑這顆痦子和她的裝束,沈汶就知道這是皇后所生的四公主,比五公主大一歲。比自己該大兩三歲,但並不準備表示自己知道對方的身份,只是感慨了下:難怪賈皇后當初能登上后位,看她的女兒就可知她當初的美麗。

  這女孩子的神情帶了絲蠻橫,這位四公主的殘暴宮外都有所聞。她平時性情暴躁,隨意鞭打宮人。此時她聽了沈汶的話,冷笑了一下,說道:「你是個什麼東西?也配誇我?!」

  沈汶臉上現出不解的表情,皺眉想了想,看著蘇婉娘說:「婉娘姐姐,我說錯話了嗎?」

  蘇婉娘嘴角微提:「這位小姐不高興,你當然說錯話了。」言外之意:你不該說她聰明。

  沈汶恍然地「哦」了一聲,馬上不再看四公主,拉著蘇婉娘說:「我們快走吧!」一副不準備再搭理對方的意思。

  見她們要離開,四公主喝道:「站住!見了皇室之人卻不行禮,這麼沒有規矩,是誰家的?找打嗎?!」

  沈汶茫然地看著她,然後看蘇婉娘,半張著嘴。蘇婉娘垂著眼睛,小聲說:「小姐,我是個丫鬟,她在和你說話,我就不好上前問話了。小姐得問問她是誰?如果是皇室的人,小姐要行個禮,不能失了禮數。」這話中說的是對方根本沒有介紹自己,怎麼能指望別人行禮?按理說公主的穿著和頭飾都有特徵,可沈汶這麼小,看不出來也是可以原諒的。

  沈汶再轉了眼睛,看著四公主說:「我是鎮北侯的幼女,請問你是誰?」語氣格外客氣,蘇婉娘在沈汶旁邊低聲說:「小姐真是有禮貌,這樣就對了,向對方介紹了自己,再等著她告訴你。」像是個知心大姐姐在告訴小妹妹該怎麼辦,但這話裡又指對方沒有禮貌。

  四公主自然聽得出來,咬著牙說:「我是四公主,你行禮吧!」

  沈汶看了她片刻,不確定地扭臉,慢吞吞地問蘇婉娘:「她說她是四公主,我該行禮嗎?」「說」字咬得很重,這意思是對方看著不像四公主,四公主氣得臉紅了。

  蘇婉娘皺眉了,也小聲地說:「我也沒見過。」

  沈汶看著四公主猙獰的臉,一副擔心的樣子:「會不會是這位姐姐生氣了,來和我開玩笑,想誑我行個禮?」

  蘇婉娘低聲說:「我是新來,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要不,我喊一聲,找個侯府的人過來吧?」說完,就抬頭大聲喊道:「有人沒有?來人呀!」

  她清亮的聲音一下子傳開,走遠了的沈湘立刻回身往這邊急步而來,到了園子裡的其他女孩子聽見了動靜,也往這邊走來。

  沈汶和蘇婉娘周圍馬上擁上了幾個人,四公主厲聲道:「你如此無禮,給我掌嘴!」

  沈汶還是一副無知的樣子說:「為何掌嘴?我娘都沒說過要掌我的嘴。」

  蘇婉娘也是一副焦灼的樣子:「小姐,這可怎麼好?如果她打了你,我可怎麼向夫人交代?怎麼向大公子他們交代?如果讓侯爺知道了,可怎麼好?」一句話,完全點出了後患:如果四公主打了沈汶,鎮北侯府能善罷甘休嗎?

  四公主看著越來越近的人們,氣得說:「你見了我不行禮,難道不該打?!」

  沈汶帶了些殷切的神情看著四公主,半天沒說話。旁邊的人都已經近了,四公主喝道:「你發什麼呆?!」

  沈汶眨眼:「我在想你像不像公主。」還是不認為她是公主?

  圍上來的人中有侯府的人大聲說:「這是四公主!哦,還有大皇子!」聽到的人都紛紛行禮。

  沈汶帶了驚訝說:「你真的是公主?」竟然還不相信?

  四公主剛要發作,沈汶說:「我給五公主姐姐行過禮呢!你看看,是不是這樣?」說完,極為笨拙地行了一禮。大家看著都覺得她很用心,但動作做出來顯得蠢得要命,扭曲得難看,一點都不恭敬。而且這話說的,倒像是在重複她給五公主行過的禮,而不是在給四公主行禮。

  沈湘到了,匆匆行了禮,一把拉起了沈汶的一隻手,微笑著看四公主:「我是鎮北侯的長女,這是我的妹妹,四公主有事?」沈湘習武,身才高挑筆直,雖然比四公主小些,卻比她還高些,在氣勢上一點不讓四公主。

  四公主冷哼道:「你的妹妹見到我不行禮,該掌嘴!」

  沈湘聞言眼睛一瞪,銳利的目光讓四公主一愣,沈汶卻搖著沈湘的手搶著說:「可是我不知道她是四公主呀。她來搶了我看的燈謎,說我是什麼東西,然後就讓我行禮,從來沒有說她是四公主呀!我還以為她是因為我說她聰明而生氣了,要騙我給她行禮呢。」周圍聽的人都忙低頭,以免看向四公主的目光裡洩露了心思。

  四公主盯著沈汶,惡狠狠地說:「你竟敢污蔑我?!」

  沈湘把沈汶往身後拉,可沈汶迎著四公主的目光清脆地說:「什麼叫污蔑呀?我說你聰明,你說我說錯了。我就沒再說什麼了呀……」完全是孩子話,可這簡直是在罵四公主,說她聰明竟然是錯了。旁邊的人都不敢說話,怕四公主就要發火。

  四公主果然氣得臉紅,剛要開口,沈汶突然往她身前湊了一步,瞪大眼睛壓低了些聲音說:「你臉上沒擦乾淨,有個大黑點……」一副好心好意的樣子。

  四公主最恨人說起她臉上的黑痣,平時有人看一眼她都要找茬整那人,可今天沈汶竟然當眾說出來。四公主暴怒間揚起手猛地向沈汶揮來,嘴裡說:「你好大膽!」

  沈湘怎麼可能讓她碰到沈汶,拉著沈汶一退,就讓開了。沈湘忍住笑,把沈汶拉到了身後,向四公主說道:「我家小妹年幼無知,請公主不要與她一般見識。」

  四公主氣得發抖,又要動手。可一見沈湘一手隨意放在身前的樣子,想到人們說鎮北侯的長女習武,就不敢自己動手,如果讓別人來,對方也是勳貴之女,怎麼也不會容下人動手的。她正氣悶中,沈汶身後的蘇婉娘帶了責備的口吻對沈汶說:「小姐怎麼能隨便說人家長臉上的東西?」

  沈汶帶了哭腔回答:「我原來以為是蒼蠅,想替她趕趕。後來見它不飛走,才以為是髒東西。誰知道是長在臉上的,我從來沒見過誰臉上有這東西……」這不還是在罵四公主嗎?這孩子是不怕死呀。只見沈汶再接再厲,拉了拉沈湘說:「我給她賠禮吧,說日後再不說她臉上的大黑點了行不行?」

  還「大」黑點?!四公主大叫一聲,要撲過來,被旁邊的大皇子拉住了。大皇子從陰影裡顯出身來,微笑著說:「四妹不要生氣,那只是個孩子,她懂什麼,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

  沈汶看著各色紙燈環映下的大皇子,臉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前世,她曾旁觀過眾多冤魂在他臨死時到他的身邊看他如何結束生命。那時他雖然才不過五十來歲,但因多年荒淫而病痛纏身,日夜無眠。每當他在極端的疲憊中要入睡時,他的意識會鬆懈下來,就能看到那些在他身邊環繞的靈魂,他每每驚得醒來。

  那些靈魂對他滿懷著仇恨,一次次攪擾他,問詢他為何幹下那等喪心病狂的事,不僅讓那麼多無辜的人喪命,還斷送了大好江山。等到他脫離了肉體,他的靈魂掙脫了眾多怨靈的圍繞,卻滯留在了一個需重新體會此世經歷的空間,要體會他給別人帶去的苦痛或者快樂。到最後,所有欠下的債,他都要用自己感受到的相同的痛或樂一一還了。

  見到他這樣的結局,眾多怨靈都完成了未盡的心願,輕鬆地離開了,只有沈汶繼續留了下來。

  她笑著看著大皇子,心中想對他說:其實追求皇位並沒有什麼,你忌憚你自己的兄弟與我家聯盟也是可以理解的。每人都有自己的渴望,有人想要錢,有人想要成名,有人想要當皇帝……這些都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不該運用邪惡的手段,不該那麼肆無忌憚地用別人的生命和鮮血為自己鋪路……其實,就是你這麼做了,也沒什麼,畢竟你要在死後償還一切。只是你不該無視卑微的靈魂,因為你不知道,表面懦弱無能的人,可能有一個執拗狹隘的靈魂。這個靈魂,因為無法放棄此世而流連了千年,直到有一天,她回到了陽間——那就是我。

  我今日一旦歸來,你今生所有的努力都將白費。你不必等到死後才會面對幻滅,你的有生之年,就會看到你的下場。可以不誇張地說,我是今生你的劫。這怎麼能不讓我倍感愉快?

  大皇子早就在一邊觀察了蘇婉娘,這女孩子的劉海垂到了眉毛以下,就剩下半邊臉,可看著還是很好看,難怪被青樓選中。又仔細看了沈汶紅紅的臉蛋,從心底不喜,有種想把這個帶著愚蠢笑容的臉拍扁的衝動。

  知道周圍的人都看著自己,大皇子帶著平靜的表情,居高臨下地看著沈湘身後的沈汶說:「你知道錯了嗎?」認錯了,這事就是沈汶的不是,如果不認錯,連大皇子都開口了說她錯了,就不就是以下犯上了嗎?

  沈湘皺眉,可沈汶一點怕的樣子都沒有,笑著問大皇子:「叔叔,請您告訴我,我哪裡錯了?我一定改。」

  叔叔?!大皇子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他才過十八歲,剛叫了四公主「四妹」,他如果成叔叔了,難道他像是和四公主隔代的人?而且,讓他說說沈汶怎麼錯了,這不是給他挖了個坑嗎?他說的情況如果不是事實,那就是偏袒自己的妹妹,如果是事實,四公主還真不占著理兒。大皇子盯著沈汶,不相信一個七歲的孩子會給自己下這樣的套子。

  沈汶迎著大皇子的目光,忽然有些對眼兒,帶著驚訝的口吻說:「叔叔,我發現,你的鼻孔,正在變大……」周圍被驚得倒抽一口冷氣:這孩子不僅罵四公主,連大皇子都敢說啊,真是吃了狼心豹膽!

  沈湘差點笑出來,忙低了頭,拉了沈汶一行禮說:「吾妹實在年幼,母親叮囑我們要及早回府,請容我們告退。」

  四公主氣得叫道:「不許她們走!」

  沈湘昂頭道:「請問公主為何不讓我們走?」

  四公主說道:「你妹妹出言不遜!」

  沈湘問:「請問如何出言不遜了?」

  四公主跳著腳說:「她說我臉上有黑點,說我皇兄鼻孔大!」周圍的人實在忍不住了,撲哧撲哧地笑出來。

  沈湘儘量繃了臉說:「公主也說了這些話,又當如何?」

  大皇子拉了四公主一下,對沈湘說道:「小孩子說話,的確沒有擋頭。你們該請個教養嫲嫲好好教教你的妹妹禮儀。」

  沈湘點頭應「是」,沈汶探頭出來說:「我有個教養嫲嫲,是秦嫲嫲,她可好了,從來不打我。」從此,秦氏的名頭就毀了。

  大皇子終於失去了冷靜,看著沈汶訓斥道:「你言語粗俗,可見管教不夠!」

  沈汶眨了下眼睛,只需稍微開啟那積攢了千年的惆悵悲愴,馬上就淚如泉湧。沈湘一見,趕快從袖子裡摸手帕,可沈汶已經「哇」地大聲哭起來。

  見識過沈汶的哭功,她身後的蘇婉娘,沈湘的丫鬟春綠也都掏手帕,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左近的人們面面相覷,覺得她們有些大驚小怪的。

  沈汶哭得悲切萬分,哭聲淒慘中還夾雜著自言自語:「我不知道我錯在哪兒了……那個姐姐過來搶了我的燈謎,我沒說她不禮貌呀……她說自己是公主,我沒說公主可不是這樣的,五公主姐姐多好呀……我沒說那個叔叔牙有些黃呀……嗚……我也沒說那個叔叔的眼睛看著很嚇人……嗚……我沒說我聞到那個姐姐嘴裡有臭味……為什麼說我……」

  大皇子和四公主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陰暗,旁邊聽的人們不敢笑,只能紛紛側臉:這叫「沒說」,這叫沒少說!

  沈湘蘇婉娘幾個輪流上陣,給沈汶擦眼淚擦鼻涕,一個個手帕換掉,沈汶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沈卓正在棋局中,就聽有腳步急匆匆地走來,他還沒來得及抬頭,就聽到有人說:「大小姐和二小姐在院子裡和大皇子四公主……」沈卓一下子起身,立眉道:「怎麼回事?」

  來人結結巴巴地說:「好像是四公主搶了二小姐的燈謎,然後兩個人說話不對勁,大小姐過去了,大皇子也站了出來,也不清楚怎麼回事……」

  沈卓對身邊的小廝說:「去跟老關說把車子準備好,府門處等著我們。」然後對還愣在桌子邊的長樂侯小兒子說:「快給我帶路!」

  沈汶已經哭濕了五條手帕,還用自己的袖子把臉都塗花了。沈卓大步走過來,看了看還在痛哭的沈汶,心中已然生怒,但表面冷靜,向臉色不善的大皇子和四公主行了禮,然後說道:「我是鎮北侯三子沈卓,舍幼妹年方七歲,幼稚無知。如有要事,請告知於我,我若不能解決,就回府呈報母親,若母親也不能,還可報與父親得知。請大皇子和四公主高抬貴手,莫詰難一個垂髫小童!」

  這話說的!指明大皇子和四公主在欺負一個小孩子。有什麼事不能跟大人講,卻要把一個孩子為難成這個樣子?

  大皇子焦躁揮了下手,勉強笑著說:「只是小孩子之間的玩笑,你妹妹太當真了。」說完,拉著四公主轉身走了。這邊沈湘拉了沈汶的手,也牽著她走。沈卓前面帶路,沈汶幾乎是閉著眼睛,一路哭一路走地穿過長樂侯府。

  人們紛紛避開,誰也不敢和她們搭訕:這個幼女簡直是闖禍精,大皇子日後肯定成為太子,她就這麼替鎮北侯府得罪人!

  沈卓匆忙地向長樂侯府的人告了辭,到府門處,鎮北侯的車駕已經都在等著了。

  心地早就壞啦壞啦的沈汶到了府門處,臨上車前對著沈卓哭道:「三哥……對不起……」

  沈卓歎氣:「也沒什麼啦,下回……別理他們就是了。」

  沈汶搖頭說:「是那個姐姐來和我說話的……」

  沈卓皺眉:四公主來找麻煩,難道皇家對鎮北侯府有不利之心了?回去得跟大哥他們說說。

  沈湘也說道:「我是該與妹妹在一起的。」

  沈汶終於止住了哭,眨著腫眼睛說:「姐姐是與張家姐姐在一起的,張家姐姐怎麼樣了?我沒來得及向她告別呢。」

  沈卓的耳朵豎了些,想到既然張允錦來了,不知道張允銘來沒來?他周圍看看,也沒見有人過來。也許是怕麻煩不敢過來了,這個不仗義的傢伙,沈卓對張允銘早就心生不滿,這下更看不慣了。

  沈湘回頭看看,說道:「現在不能回去找她了。她說這之後要看燈呢,也許我們到燈市去看看,能碰上她。」

  沈卓高興了一下,接著遲疑了:「出了這樣的事,我們還是馬上回府吧。」

  沈汶馬上說:「可我也想看燈!」

  沈卓看著沈汶:「你哭成這樣還想看燈?」

  沈汶說:「可我已經哭過了呀,可以看燈了。」

  沈卓看著沈汶滿臉紅紅的胭脂,可是含著笑的腫眼睛,不解地搖頭。

  沈湘笑著說:「你知道她,哭了就哭了。大過年的,讓她高興高興,我們看看燈吧。」

  沈卓點頭了,派了一個人先回府,把這裡的衝突向夫人彙報一下,再告訴楊氏他們再多一個時辰就能回去,然後帶著馬隊護送著兩輛馬車前往城中央的燈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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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03:13 PM

第十二章 燈市

  大皇子可根本沒有心緒再看燈,直接回了府。到了書房中,聽人說沈家兄妹竟然去看燈了,一時更生起氣來:那個熊孩子鬧也鬧了,哭也哭了,竟然還能接著去看燈,她是沒心沒肺還是有意和自己搗亂?

  見他皺眉沉思,一個幕僚問道:「殿下覺得那個幼女是怎麼回事?」

  大皇子只覺一陣深深的厭惡從胸中湧起,想起沈汶那一句句明明是孩子氣可處處讓四公主和他丟了面子的話語,氣得哼道:「一個蠢貨!讓人散出言論去,說她毫無教養,這麼小年紀就如同潑婦般,看她日後還怎麼嫁人!」

  人們很容易討厭讓自己丟了臉的人,這種討厭也會激起內心的抵制:把對方貶得一無是處。這就引導著人犯下另一個錯誤:低估自己的敵人。

  大皇子今晚帶著一向脾氣暴躁的四公主去,就是去給沈汶找麻煩的。他想看看沈汶的反應。在他的預見裡,沈汶可能保持住鎮定,從容應付或者驚慌失措,被四公主狠狠地羞辱,丟盡臉面。但他沒有預料到沈汶能撕破了臉,大哭大鬧起來。畢竟,一般權貴之家七歲的女童都有了禮儀教養,當著外人面時,連哭都不能出聲,笑都要掩唇,哪裡會像沈汶那樣無羞無恥,連清譽都不要了。

  也有一個瞬間,他曾想到,也許沈汶是有意地裝傻罵他和四公主,可馬上就否定了。有哪個聰明人會幹這樣的傻事?!他是大皇子,得罪了他對鎮北侯有什麼好處?但凡有些微頭腦的人,都會和他保持禮貌。沈汶才幾歲?她若真的聰明,豈能幹這樣的蠢事?她哪裡有這個膽子?!

  如果沈汶真的小心翼翼地冷靜應付,他還會猜忌沈汶有心計,可現在他想起沈汶那一身大紅的臃腫,猴屁股一樣的臉,就認定了沈汶是個愚蠢的、被慣壞了的、沒家教的孩子,把別的想法都拋開了。

  他哪裡想得到沈汶根本不顧忌自己的名聲,她知道如果北戎入犯,多少女孩子會被玷污而死,有個好名聲管什麼用?她這次歸來,承載了千年的等待,連命都可以不要,何止可以不要名聲?她能保持住底線已經不容易了。

  幕僚思考了片刻,說道:「殿下當著眾人訓斥了那個丫頭,日後這事必然傳到鎮北侯耳中,他又會如何看待殿下?」

  大皇子哼笑了一下:「父皇最不喜鎮北侯,當年老鎮北侯曾經與那姓柳的老頭號稱什麼『忘年交』,而姓柳的公開對皇伯讚不絕口,老鎮北侯又幾次說什麼『北疆有沈家軍就能保無憂』,這不是威脅嗎?如果沒有沈家軍,北疆就有憂了?父皇那時就懷疑皇伯與鎮北侯有瓜葛。皇伯死了,父皇繼位,老鎮北侯才不再做聲。現在鎮北侯又給他兒子娶柳氏,父皇都說他『不知趣』。我給鎮北侯下個臉子,父皇只有高興的,沒有不高興的。」

  幕僚放低聲音:「可鎮北侯手握重兵,萬一……」

  大皇子扯了一下嘴:「他們那種人總把什麼『忠君報國』掛嘴上,犯上作亂是肯定不敢的,頂多倚兵自重,想對朝政指手畫腳。他的兒子們和三弟走得近,大概又想玩老鎮北侯的那套把戲。想得美!」他語氣輕鬆,可幕僚心中卻是一寒。

  沈卓一行人到了燈市,就讓幾個人隨著自己跟著沈湘和沈汶步行,其他人在燈市外的街口等著。

  沈汶下了馬車,只見滿目華燈:街道兩旁的門戶上都掛了彩燈,沿街還有長長的竹竿或者繩子,上面也掛著燈。各色燈籠,爭奇鬥豔,不禁高興得說:「真太好看了!比方才長樂侯府的好看多了!三哥,你說是不是?你喜歡那府裡的?還是這街上的?」

  沈卓自然說:「我方才與人下棋來著,沒怎麼看那院子裡的燈。」

  沈汶瞪大眼睛問:「三哥可是贏了?」

  沈卓帶了些驕傲說:「各有勝負吧。」接著又說了一句:「他比我大四五歲呢。」

  沈汶拍手說:「哇,三哥真厲害,日後可以打敗所有的人了!」

  沈卓馬上正色道:「可不能這麼說,我只是讀了幾本書,勉強應付罷了,哪裡能打敗所有人?能打敗……」他把張允銘的名字咽下去。

  沈汶像沒注意到他只說了半句話,繼續激動地說:「三哥只讀了幾本書就這麼厲害了,那再讀幾本就行了,我們府裡有那麼多的書呢!」

  沈卓笑著說:「得是博弈的書才行,咱們府裡也沒有多少。」

  沈汶瞪了眼睛說:「那我們去買呀!婉娘姐姐,該去哪裡買下棋的書?」

  蘇婉娘一笑,按照兩個人早定下的話語說:「小姐你看,那邊的觀弈閣就是個下棋的地方,也許裡面有下棋的書賣呢。」

  沈汶搖著她的手說:「那你去看看吧,如果有我們就都過去給三哥挑挑。現在,我們先得在這裡找找張家姐姐。」

  蘇婉娘低頭應了一聲,對沈湘說:「大小姐,我去去就來。」

  沈湘說:「帶上個人跟著你,我們就在這附近。」

  蘇婉娘說:「不用了,就幾步路,我就去看一眼。護衛不多,還是留在小姐身邊吧。」

  沈卓也想去看看,但聽到沈汶說要在這裡找張允錦,就怕錯過了,就對蘇婉娘說:「有什麼事喊一聲就行。」

  蘇婉娘點頭,快步走向觀弈閣。

  到了觀弈閣前,見裡面燈火通明,蘇婉娘走進去,對著一個年輕的夥計行了禮,笑著問:「能不能見一下貴東主或者管家?」

  她容貌清麗,言行有禮,讓人喜歡。那個夥計馬上說:「請姑娘這邊來吧。」把她帶到了一個小偏間中。蘇婉娘就等了片刻,門簾一撩,一個胖胖的中年人進來,笑著問:「小娘子找我何事?」

  蘇婉娘行了一禮,問道:「可是包官人?」

  包官人笑著點了頭,蘇婉娘從袖中拿出小包打開,展開那副白絹上的棋局,遞給包官人。包官人接過來,一看就不錯眼了,半晌後,驚歎道:「這是季文昭出的局嗎?我根本走不出十步……八步啊!季文昭,國手啊!」

  蘇婉娘忙說道:「我家主人請包官人幫一個忙。」

  包官人不抬眼地問:「何事?」

  蘇婉娘說:「請官人將此局懸於壁上,容眾人觀賞捉摸。」

  包官人連連點頭說:「當然當然!此局必然精妙,非一人之力能解。」

  蘇婉娘又笑著遞過一把扇子和一封信,說道:「若是哪日季文昭先生親來,問起此局,請官人將此兩物傳遞給他。」

  包官人終於抬頭,更驚訝地說:「季文昭竟然會來?!那是國手啊!我之小小觀弈閣何德何能……」可馬上接了東西小心地放到懷裡。

  蘇婉娘笑著打斷,遞上了五兩銀子說:「此事煩勞官人守密,我家主人不欲眾人都知,請官人確定了季文昭身份後,再私下給他東西。些微銀兩,只是為了酬勞官人的麻煩。」當初沈汶說銀子不能給的多了,反而會引人猜疑。五兩正好,算是手續費。

  包官人忙推辭道:「何須銀兩?!如此棋局一出,我茶樓必然來者甚眾!其中盈利已是酬勞,請你家公子不必破費了!」又低頭看棋局。

  他自動將蘇婉娘嘴裡的主人想成了公子。蘇婉娘也不糾正,把銀子放在桌子上行禮道:「主人之命,我不敢違。官人之助,在此謝過了。」

  包官人像是沒聽見,嘴裡說著:「哪裡哪裡……」眼睛看著棋局,喃喃地說:「要是黑棋這麼走……得在棋盤上擺擺才行……」

  蘇婉娘笑著離開了,臨出門,見茶樓裡沒有什麼賣書的架子,可茶樓門口處卻有一個書攤,上面淨是《弈理》《談弈》之類的書,看來是專門面向到茶樓來下棋的棋士們的。蘇婉娘匆匆離開,回到了沈汶她們看燈的地方。遠遠地就看見張允錦和沈湘正在說話:「……你們走了不久,我大哥就到了,正好出來。」

  沈湘說:「我們一起看燈吧。」

  沈汶對著蘇婉娘說:「太好了,你回來了,正好一起走。」

  沈卓臉上一片笑意,雖然張允銘正擋在他和張允錦之間。沈卓見到蘇婉娘,臉上表情有些緊張,蘇婉娘知道他不想讓張允銘知道他在找博弈的書,低頭一笑,隨著沈汶跟著前面的沈湘和張允錦走了。

  街道上人來人往,不乏有衣裝富貴的男女。他們這一行人走在街上倒並不惹眼。在一團團溫暖的明亮裡,沈汶心情大好,拉了蘇婉娘的手說:「婉娘姐姐,我好高興啊!」

  蘇婉娘與沈汶相處了幾個月,已經大概摸清沈汶真的和假的笑,現在見沈汶哭過的臉的笑容,知道她是真的高興,心中有些發酸:自己沒見這個七歲的女孩子有幾次這麼開心,她天天費勁心機地籌劃,時常夜中出府,又是何必?有什麼事不能告訴父母兄長去做的?她雖然對沈汶言聽計從,但在心底還是存著疑問。她真有些等不及去見季文昭,去知道自己父親的死因,看是不是像沈汶說的那樣,是因人陷害。

  她們正走著,迎面來了幾個人,中間的少年衣衫格外華貴,銀線繡出的吉祥雲紋鑲嵌了深藍色錦緞做的衣服邊緣,在燈光下隱隱發亮,他一步步地走過來,周身似有璀璨的光線繚繞。他眉清眼亮,面容極為俊秀,只是神情陰鬱,眉頭微蹙,嘴緊抿著,像是在生氣。

  他一眼橫掃過來,前面正熱烈聊天的沈湘和張允錦沒有察覺,可沈汶卻覺得那眼神明晃晃的,亮如刀刃,她驚訝一個隻十來歲的少年能有這麼清厲的眼神,又覺得他長得有些眼熟,不由得盯著那個少年與自己擦身而過。

  那個少年帶著鄙夷瞥了沈汶一眼,然後狠狠地撞在了沈汶身後和沈卓並肩走著的張允銘身上,把張允銘撞得後退了兩步。那個少年揚了下臉:「抱歉了,這位公子。」語氣傲慢無禮,不等張允銘開口,竟然就繼續走了下去,頭也不回。

  他身後的幾個人一個勁兒作揖,嘴裡說著:「對不住,對不住了。」小跑著追著那個少年去了。

  沈卓雖然對張允銘看不慣,但見他被撞,也不由得說:「你怎麼樣?要不要我過去跟他說幾句?」幫平時看不上自己的人的感覺真好。

  張允銘晃了晃肩膀,笑著說:「不妨事,我也沒傷著。」

  沈卓又回頭看那個遠去的少年,張允銘卻說:「我們走了一條街了,家母說不能在燈市上久逛,我也該帶舍妹回府了。」

  沈卓皺眉看張允銘,心裡希望方才那個人把張允銘撞倒在地才好。

  張允銘對著沈卓一笑道:「可惜今日不能與三弟對弈,我們下次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說完就上去與已經停步回頭的張允錦說了幾句話,張允錦看了沈湘一眼,面露不捨,可她行止規矩,馬上就向沈家兄妹道別,正要離開,就聽有人說:「這不是沈三公子嗎?哦,張大公子也在,好巧。」街上一群人中站著便裝打扮的三皇子和五公主。

  沈汶上次見三皇子是去年春天的花會,相隔時間還不到一年,可三皇子長高了不止兩三寸,看來男孩子在十三四歲真躥個子。他今天雖然穿的是平民的服飾,但也是做工講究,式樣華麗,活脫脫一個正當青春的風流少年。

  沈卓和張允銘忙走過去,帶著女孩子們行了禮,三皇子笑著說:「別多禮了,大庭廣眾的。」

  五公主也回了禮,她與沈湘和張允錦歲數相近,和她們說了幾句話後,扭頭笑著對沈汶說:「這位妹妹可還記得我?」

  人說陳貴妃性情溫柔甜美,她的女兒五公主想來在模仿她的作態。雖然看得出刻意,但畢竟比四公主的蠻橫讓人喜歡,沈汶也笑著說:「記得,姐姐給了我珠子,今天也有嗎?」

  沈湘笑著一拉沈汶:「小財迷。」

  五公主卻是笑著從腰帶上解下了一個佩玉,玉下的絡子綴了一顆明珠,遞給沈汶說:「拿著吧,小妹妹喜歡就好。」皇室人物戴著的都是精貴之物,這塊玉在夜晚的燈籠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沈汶看沈卓,三皇子笑著對沈卓說:「莫要客氣,正月裡送禮或是得了彩頭,都是好兆頭。」

  沈卓點了下頭,沈汶喜滋滋地接了,遞給蘇婉娘說:「好好替我收著,我回去再給這位姐姐做個香囊。」

  沈湘笑:「你可千萬別做,這大半年也沒見你拿過針線,做出來說不定還比不上上次的。」大家都笑了:這買賣做的也太值了。

  沈汶嚴肅地把小胖食指放在臉上,思索著說:「可怎麼也得還了禮才好。」

  五公主學著大人的樣子大方地說:「小妹妹說什麼呀,這是姐姐給的,哪裡是什麼禮?你下次見到我還記得我就行了。」雖然才是個九歲的女孩子,可已經會說漂亮話了。也許她這麼做有母親的教導,也許如此行事是為了結好鎮北侯府,可沈汶是個氣量小的人,心想為了她今日的這一顆珠子,日後就不讓她嫁去北戎,把那個四公主嫁過去吧。

  三皇子問沈卓道:「沈大公子和沈二公子呢?我和他們年前一起打了次狐狸,過年就沒見著。」

  沈卓說:「我今天送著妹妹們看燈會,他們兩個也許自己出來看燈,也許在府裡,我還真不知道。」

  三皇子又問張允銘:「張大公子可有興趣騎獵?月底我和沈家公子們還要去城外山裡,可想一起去?」

  張允銘文縐縐地笑著說:「多謝……」

  三皇子說:「就叫我三公子吧。」

  張允銘語氣真誠地說:「多謝貴人相邀,可我的騎術拙劣,怕去了反添麻煩。」沈汶對著張允銘抿嘴笑:這個人撒謊不眨眼。他四歲騎馬五歲射箭,只是平遠侯從來不讓他在人前展露,這樣的掩飾真跟我有一比。

  張允銘餘光掠到沈汶的笑容有片刻恍惚,以為這個女孩子知道自己在說謊。好在三皇子明顯沒看穿,笑著說:「人們都說張大公子文章精彩,看來張大公子是要棄武從文了。」

  張允銘忙笑著答道:「我本來也沒什麼武,家父總說武將之位到他這輩就算了,讓我多讀書,今年先去考個秀才。」沈汶知道張允銘這是在替他父親遞話呢。

  三皇子鄭重地點頭說:「祝張大公子一路得中,日後也許是要在殿試上看到張大公子。」

  張允銘謙虛道:「我哪裡有那麼高的才學,家父說能中了秀才就是我家燒了高香了。」大家應景地笑了,張允銘馬上就又將原來的說辭拿出來,向眾人告別,行禮後帶著張允錦和僕人們走了。

  張允錦一離開,沈卓也趁機告辭,說妹妹們不可久留。他雖然年少,也知道在這樣的公共場所,還是不要與皇家的人過多交往。雙方又行了禮,三皇子笑著說:「替我向老夫人和夫人問好。」沈卓忙謝了。

  他們離開了三皇子一行人,張允銘兄妹也已經走遠。沈卓的神情有些鬱悶:那個張允銘就這麼帶著張允錦跑開了,竟然不等著我們。

  蘇婉娘這才對沈卓低聲說:「那觀弈閣外有賣有關博弈的書,還不少呢。」

  沈卓對身後的中年護衛說:「老關,你聽見了沒有?等她們回了車上,你讓人去給我買,每樣都買一本,我就不信……哼!」

  那個老關一副莊稼人的面孔,臉上有深深的皺紋,忙笑著應了。

  他們回了府,自然去見楊氏道晚安。到了正廳,發現老夫人也在座,顯然在等著她們。楊氏臉色嚴峻,對沈汶說:「你再把事情說一遍。」

  沈汶馬上露出可憐相,結巴著說:「我……我和婉娘姐姐正在看燈謎,那個,是那個……」眼淚就湧上了眼眶。老夫人又心軟了:「汶兒過來,有事慢慢說,別怕。」

  楊氏歎氣,看向蘇婉娘,蘇婉娘行禮,說道:「我和小姐正看著燈謎,小姐馬上就要猜出來了,那謎就被一人摘了去……」她口齒清晰,把事情來龍去脈好好地說了一遍。沈湘又把她到後發生的事補充了些,沈卓最後講了他見到的情形。

  楊氏聽了皺眉頭,問老夫人說:「母親怎麼看?」

  老夫人掃了下周圍,歎了口氣:「不過是孩子間的玩笑,不要當真。」這就是反話了。

  楊氏點了下頭,知道不能在這裡當著大家的面討論這事,就對沈汶說:「你日後可得好好學學規矩了,怎麼能這麼當著旁人的面哭呢?」

  沈汶眼淚流下來了,哭泣著說:「我什麼也沒做呀,幹嘛說我管教不夠?我明明是有過教養嫲嫲的……」

  楊氏咬牙,竟然說自己的女兒沒管教?!這話傳出去,不是在打侯府的臉嗎?自己的女兒日後怎麼做人?老夫人也面露怒意,但拍了拍沈汶的背,沒說什麼。

  楊氏強打起笑容,對沈汶說:「別哭了,也看了燈了,那些事就別想了,好好去睡覺吧。」

  沈汶馬上不哭了,抱了抱老夫人道了晚安,然後又跑來拉了楊氏的胳膊道了安。沈卓和沈湘都不屑這麼撒嬌,好好行了禮,三個孩子出去了。

  楊氏卻和老夫人繼續留在了廳中,楊氏對旁邊的人說:「去準備些夜宵,天晚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一會兒回來了,肯定會餓了。」

  看身邊的人都走開了,楊氏才低聲問老夫人:「母親,這是怎麼了?就是婉娘那個丫頭說話向著汶兒,但汶兒的性子咱們都知道,腦子慢,沒事就知道哭,肯定不會主動惹麻煩的。四公主為何要找汶兒的茬兒?」她平時和老夫人較勁,可真的有為難的事了,不找老夫人,她又能找誰商量?

  老夫人歎了口氣,低聲說:「把這事寫信讓侯爺知道,也別說什麼,就把四公主和大皇子說汶兒的話寫進去就成了。」然後起身,搖頭道:「老啦!我先去歇了。」

  楊氏躬身送走了老夫人,自己坐在位子上愣神兒。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想大皇子的位置,怎麼看都是會當太子的人。他如果對汶兒這麼不客氣,是不是說對鎮北侯府不客氣?那麼他的態度,是不是皇帝的態度?……越想越心虛,可自己出身中下等武官之家,只為丈夫守在京中管家,既不能聯繫朝官,又不能進宮活動,能幹什麼?

  有人報說大公子和二公子回來了,楊氏坐直了,等沈毅和沈堅一臉輕鬆地進來,楊氏看著他們還年輕的面孔,猶豫了一下,命人擺上了夜宵,看著兩個孩子用了,問了問燈會的事,沒有把這事告訴他們。反正沈卓會說給他們聽的,讓先他們過一個快樂的元宵節吧。

  十五一過,這年就徹底過去了。楊氏自己親自持筆,給鎮北侯寫了一封長信,裡面有長樂侯府的事,燈市遇見三皇子的事,等等,讓人送往北疆。

  信送出的次日,這封信的抄件就擺在了大皇子的書案上。大皇子讀了,只是笑笑。他喜事將近,心情很好。

  沈汶的心情也很不錯。她過了幾日後夜裡去了次觀弈閣,看見自己畫的那盤棋高掛在最大茶室的北牆上,周圍的茶桌上都擺放著棋盤,雖然已經入夜,許多人還在那裡對弈或者研討。那個包官人笑眯眯地走在茶桌間,有時指著棋盤說幾句自己的見解。雖然總被人嗤之以鼻,但他卻毫不以為意。

  沈汶回來告訴了蘇婉娘,現在只用等著季文昭入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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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03:27 PM

第十三章 探府

  三月春風正濃時,季文昭坐著馬車進入了京城的南城門。他從馬車的車窗向外觀看,京城裡街道寬大,人流不斷,比江南他居住過的城市都熱鬧不少。可他臉上帶了絲微笑,毫不把這繁華放在眼裡:他是逢時而至的應運者,他將在這裡開始一盤棋,一盤人生大棋,會涵蓋此世萬千民眾,他是持掌乾坤的棋手,落子無輸。

  半月後,在京城好好地休整後的季文昭,昂首挺胸地踏入了觀弈閣的大門。

  就如沈汶幹過的,他打聽了幾處供人設局的茶樓及其東主,發現觀弈閣的包官人最是大度而熱情,他的茶樓毫無門第之念,只要自稱是棋手,無論什麼樣的背景或身世,只須少量銀兩,就能在茶樓擺設棋盤邀人對局,甚至自辦擂臺。季文昭知道「國手」之名會給自己帶來許多方便,就準備見包官人,設一個「文昭台」,在下一個月內,名義是切磋,實際是挑戰京城乃至附近城市的棋手。

  他穿了件鉛灰底色織了淡灰雲紋的長衫,顯得穩重而奢華,應該立刻得到人們的敬仰。他二十來歲,相貌上乘,正是意氣風發之時,氣質瀟灑豁達,進門時,他期待人們該紛紛抬頭看他才對。

  可沒人抬頭。

  一進門是個隔間,按理應是夥計前來搭訕客人的寬敞的地方,但現在滿滿地擺了茶桌,每個茶桌上都擺了棋盤,看來下棋的人很多,大家都忙著。

  好吧,季文昭對自己說,這種氛圍也很好,方要開口問詢向他走過來的夥計哪位是東主包官人,就聽有人大聲說:「這季文昭真是欺人太甚!」

  季文昭一愣,轉目看去,一個中年人推盤而起,說道:「出這等艱深難解死活之局,就想貶低他人,抬高自己!」

  另一桌人說道:「老兄也不能這麼說,你看,我從眾位這月餘對此局的多種揣測中,得益匪淺,可以說季文昭此局開了一代先河,引人從難處著手,比平常對局更能讓人進步。」

  另一人道:「正是呀,你我平常下棋,不過爭一時輸贏,哪裡有過真的死裡求生之境?季文昭下棋求險不求穩,出如此死活之局,就看出他為人之淩厲,若是能解了,日後與他對局時,也有個準備。」……

  季文昭聽得莫名其妙,忙問到了身前的夥計:「他們所談『季文昭之局』是怎麼回事?」

  那個夥計打量了他一下,笑著說:「客人肯定是剛剛進京的,季國手的死活局已經在我們這兒掛了一個多月了,京城裡的棋手都來看過了……」

  季文昭更摸不到頭腦:「什麼?!季文昭的棋局就掛在你的茶樓?!我怎麼不知道?!」我還是季文昭呢!

  夥計帶了得意的神情:「當然掛在這茶樓裡!這是外茶室,原來算是過道,季國手的棋局就掛在裡面主茶廳的正牆上,裡面早就坐滿了人了,這才在外面都放了桌子……」

  季文昭聽了,越過夥計就往裡面走,夥計在他身後喊:「客官,裡面沒座位了!」

  季文昭不理,進了裡間,這才是一個大廳,盡頭正面的牆上,果然掛著一副棋盤。大廳裡滿是人,卻並不喧囂,大多人都是在靜靜地對弈,就是談論也很小聲。一個夥計小心地笑著低聲說:「對不住,客官,這裡滿了,要不,您到偏廳或者外面?……」

  季文昭搖搖頭,指裡面說:「我不喝茶,就想看看那盤棋。」

  那個夥計馬上點頭說:「當然當然,我領您過去。您可不是唯一一個這麼幹的,我們這裡每天都有人,就來看看棋局,可看了就走不了了,站半天,最後還要了桌子,在這兒邊喝茶邊下棋,還能結識許多棋友……」

  季文昭懶得理這個囉裡囉嗦的夥計,眼睛直盯著遠處的那盤棋,走到近前一看,當時火起,脫口道:「這是什麼爛字?!」

  囉嗦夥計立刻辯駁道:「您怎麼能計較這些細微末節呢?人家季國手是大才,天才!腦子都用在下棋那裡了,哪裡有時間練字?我小的時候就最煩練字了,一下午坐在那裡,寫不了幾個,我特別理解他……」

  季文昭惡狠狠地說:「你不理解他!」

  夥計馬上舉手說:「當然當然,人家是國手哇,我是什麼人?一個茶樓的夥計!你看看人家出的棋局,就是字寫得不好,不也一樣把大家震得一愣一愣的?」

  季文昭已經開始看棋局,但還是分心反駁道:「誰說他的字不好?!」他的字很不錯好不好?

  夥計像是看慣了季文昭這種馬上變主意的人,又附和說:「您看您,又說他字好了,這字,說實在的並不能真說好……」

  季文昭已經聽不見夥計在說什麼了,他看著這險惡的佈局,開始想如果黑先,白棋怎麼可能活,一步一步地,他在腦海裡演算著……不行,這樣不行,如果這樣……我得找個棋盤……

  他猛地抬頭,大廳裡還是滿的,那個囉嗦夥計遠遠地見他掃視周圍,忙小跑過來:「客官,累了吧?您說是『看看』,可是在這裡已經站了一個時辰了。好幾個人跟您說話您都不搭理人家,包括我們東家,可我們東家說您這樣的才是真的愛棋之人,他問您有空能不能跟他下盤棋?」他小心地問,以防對方憤然離去。

  季文昭回過神兒來,問道:「你們東家在哪裡?」

  那個夥計眼睛大亮:「您同意和他下棋了?!太好了,您跟我來!我們東家在那邊小側廳裡呢……」

  他領著季文昭出了大廳,到了一個偏廳前,在虛掩的門前高興地說:「東家,我給你找到了想和你下棋的人了!」

  「真的真的?!」門一開,一個胖乎乎的人笑著迎出來,對著季文昭舉手抱拳:「快請進快請進!在下姓包名軒字樂庭,不勝榮幸……」

  季文昭不說話,冷著臉進了屋,包官人也不計較,從袖中掏出幾個銅板給了夥計,夥計大聲地說了句「謝謝」跑開了。

  季文昭見這偏廳中間一張桌,桌子上有一盤下了一半的棋局,旁邊幾把椅子,牆邊條案上擺著茶水點心,馬上就覺得餓了。心中有求於人,臉上就放緩了些表情。

  包官人笑著請季文昭坐下,手忙腳亂地收拾棋盤上的旗子,嘴裡說:「多謝官人能與我下棋,我方才看官人專注的神情,就知官人必是深諳棋道之人,不知官人高姓大名……」

  季文昭道:「我姓季,名文昭,字修明。」

  包官人點頭:「哦,季官人……」他停住,手裡的棋子「啪」地落在了棋盤上,眼睛瞪得巨大:「季文昭,季修明?!季國手?!」

  季文昭沉重地點了點頭,包官人差點流淚了,合掌說:「誒呀,您可算來了!不然我可怎麼辦?!」

  季文昭再次莫名其妙,皺眉看包官人。包官人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繼續說:「自從人家給了我您的棋盤,我這裡生意大火呀。可我若是辦不成人家托的事情,這不占了大便宜嗎?我這心裡可慌死了!這是要折壽的……」

  季文昭明白了,心中一動:「是有人給了你那個棋盤?」為何屬了自己的名字?

  包官人連連點頭,剛要把小包遞過來,突然停下,小心地問:「您是季修明嗎?」表示尊重,要稱對方的字。

  季文昭傲慢地說:「當然是!」

  包官人又問:「是那個國手季文昭?」

  季文昭皺眉:「正是!」說罷從懷中拿出一方印信,上面有「衡山文昭」,是他一向用的。可包官人還是有些猶豫,小眼睛使勁眨:「這個,真的印信其實我也沒看過……要不,您與我下幾手?」

  季文昭不耐煩了:「我和你下一盤,讓你五十個子!只小半個時辰。」

  包官人臉上放光,連連點頭道:「多謝多謝,五十個是不是多了些?三十個就可以了……」

  季文昭揮手:「快點!也不猜子了,你持黑先下吧。」他想看看那個包裹裡是什麼。

  包官人不推辭了開始下子,季文昭幾乎不看棋盤,下子迅速,腦子裡卻在想著這件事:有人用他的名字放出這棋局,引來了眾多的注目,看來也是料定了自己見了會問一下究竟。肯定是一個不認識自己的人想見自己,可又不想讓別人知道,才如此曲折。如果要做得這麼隱蔽,大約不是什麼好事。但這人能出這樣的生死局,可見其思慮之甚,也許是自己未得謀面的高超棋手,想借此邀自己對局……

  一邊想,一邊自己伸手從條案上取了點心放在嘴裡,見包官人只看著棋盤不抬頭,就喊道:「上杯茶來。」

  包官人還是沒抬頭,可跟著季文昭大聲吆喝:「快點快點!來杯茶!」

  囉嗦夥計跑進來,給季文昭上了新的茶杯,倒了茶,小聲說:「我們東家人可好了,您慢慢下,把點心都吃了也沒關係,他還會讓人送來的。」 對他一通擠眉弄眼後走了。

  季文昭鬱悶:這是把我當成來騙吃騙喝的了?!

  不多時,這局棋就結束了,棋盤上一片白色,包官人的黑色就剩了兩個連環眼,可包官人還是留戀地看著棋盤問道:「能否請季官人再不吝相賜一局?可否讓我七十子?」

  季文昭斷然道:「否!」

  包官人歎了口氣,有些不甘心地打開包裹,從裡面拿出一把扇子和一封信,臨要給季文昭時,忽然說:「如果我說這扇面上是一卦,季官人會猜是何卦?」

  季文昭只覺後背一陣發涼,他有些遲疑地說:「該不會是……革卦吧?」

  包官人一拍手道:「正是革卦!看來官人果然是季文昭!與你那位友人心意相通啊!」說完再無梗介地把扇子和信遞了過來,討好地笑著說:「我看了扇子,可沒有看信。」

  季文昭打開扇子,看著扇面上那簡單的卦象,冷意從後背蔓延到了前胸。他把扇子和信一併放入懷中,起身行禮道:「多謝包官人為我傳信。」

  包官人長舒一口氣:「不要客氣,我也算是完成了別人託付的事情。哦,還有一事,」他神秘地壓低了聲音:「季官人什麼時候會給出棋局的答案?還是就這麼一直掛著?當然,如果官人不想說也沒什麼,可是能不能私下告訴我,我甚是好奇……」

  季文昭故作高深地咳了一下,說道:「還是……暫且……不說吧……」我也不知道,怎麼告訴你?

  包官人面露失望,但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笑著說:「大皇子的管家給我留了信兒,說如果哪天季官人前來收這個棋盤,就告訴季官人,說季官人隨時可以去大皇子府上,大皇子對官人的才華十分讚賞。那位管家還說,如果官人忙碌,他可以代大皇子上門拜訪,只須給他遞個消息。」

  如果沒有這個棋局,這本來就是季文昭私心想通過打擂臺達到的目的。現在他還沒與京城的棋手對局,僅憑這一棋局,就給自己闖出了名聲,得到了大皇子的邀請。可現在他倒不想去拜見了,首先,萬一大皇子問起這聞名京城的棋局怎麼解,他怎麼說?難道說不是自己出的?至少要先自己想出來解答,再去應承。再者,有人這麼近切地知道了他的心思,這人肯定不是大皇子,他也得看看這人是什麼人,再做打算。

  想到此,季文昭對包官人說:「我現在才到京城,尚不知道是否要在此長留。」

  包官人連忙點頭說:「明白明白,那我就不多嘴了。」季文昭轉身就要走,包官人胖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季官人隨時可以來觀弈閣,我可給季官人免費茶點,專置偏廳,決不讓人打擾官人清思,只是……」

  季文昭見他說出這些優惠,就怕他又拉著自己下棋——他的棋實在太糟,真辱沒了自己的棋藝,忙往門口邁步,包官人趕忙說:「日後季官人如果與人對棋,可否就選觀弈閣?如果是私下對局,尤其是與這個送來了棋盤的高手,能不能讓我在一旁觀看?我不求官人與我對局了——一次就夠了,我日後可以跟所有人說季官人與我下了一盤棋,看他們誰還敢推辭與我下棋!——我只是想旁觀季官人下棋。行不行?」

  季文昭看著包官人眼中孩子一樣真摯的神情,點頭說道:「我若是與人對局,肯定選你觀弈閣。若是在此下棋,無論公私,包官人都可旁觀。」這本來正是他想要的,而且,你是東主,誰能把你趕出去?

  包官人喜笑顏開,季文昭低聲說:「還要請包官人不要告知他人我拿到了這個包裹。」

  包官人搗蒜一樣點頭:「知道知道,那位高手的人送棋盤來的時候,也說要保密,我肯定不說。你看,這麼長時間,根本沒人知道那棋盤不是你給我的。」

  季文昭再次謝了,出了偏廳的門。從大廳慢慢地走過,眼睛瞥著周圍人們擺放的棋局,看是不是有人解開了這個難題。剛走出大廳,身後傳來囉嗦夥計的叫聲:「這位客官,我們東家送您的茶葉和點心,謝謝您陪他下了棋!」一路箭步而來,這是給他東家拉棋友呢吧?季文昭真怕了他了,連連搖手,腳下如飛,從桌間穿過,在囉嗦夥計抓到自己前出了大門。

  回到住所,季文昭就打開了信,讀了自然知道這是邀請自己四月四日,正午時分,去香葉寺外的看月亭相見。想來對方費了這麼大心思,不該是為了謀害自己的性命,心裡就決定去見見這位高人。

  打定主意後,就吩咐了下人去準備飲食,自己拿出棋盤,擺下了那生死局,坐下來好好琢磨。他可不能去見那個人時此局還沒解開,太丟臉面了。於是這近一個月時間,季文昭大多時間都是在屋中枯坐,苦苦研究,沒有太在意城中的大事:大皇子十里紅妝迎娶了太傅之孫女呂氏。

  嫁妝所經之處,路兩邊站滿了圍觀的人。看熱鬧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為沾沾喜氣兒。一擔一擔的嫁妝,有許多是珍本書籍,各色文房用具,雖然不能說值多少銀子,可顯示出了新娘超俗的書香世家背景,連帶著把大皇子的格調也提高了許多。

  因為沈汶沈湘與大皇子和四公主在元宵夜的齷齪,侯府的人都沒有去觀嫁,可婚禮的當夜,沈汶卻對蘇婉娘說她要去看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

  蘇婉娘心中震驚沈汶絲毫沒有女兒家的廉恥之餘,還要為了沈汶擔心,因為這次畢竟去的是大皇子府,與以前沈汶去的什麼萬花樓觀弈閣之類的不可同日而語。沈汶臨走時,蘇婉娘左叮囑右叮囑讓她千萬小心。沈汶離開後,她認真地考慮去請一尊菩薩供上,自己太擔驚受怕時,也好有個能跪下祈禱的地方。

  沈汶倒不是去看大皇子的新婚之夜的,她想的是正值大喜之夜,大皇子府中人來人往的,亂得很,她可以去試著找找大皇子的書房所在,日後好去聽壁腳。

  沈汶一點也不緊張,孩子的重心低,行動迅速,雖然耐久力不行,但她自信自己短時間內跑的比誰都快。有蘇婉娘在,她都不用再自己親自探路了,早讓蘇婉娘把大皇子府的方向打聽好。她一路向那個方向疾奔,入夜後,離著老遠就能看到燈火通明,人聲喧嚷的,自然就是大皇子的府邸。

  跑到了附近,沈汶在一處民宅的房頂休息了一會兒,才摸到了大皇子院牆的陰影處,悄無聲息地爬上了圍牆。她在牆頭上端坐了片刻,閉目用意識力探索了周圍,發現隱蔽處沒有人,才牢記了周圍的特點,從牆上滑下,進入了院落。

  才走了不久,沈汶就聽見前面有腳步聲,忙躲在了一處山石後面。

  「前面宴席的酒夠嗎?今日來賓不少。」

  「我這就去酒窖拿。」……

  腳步聲遠去,沈汶猶豫著是不是去酒窖看看,又聽見人說:「東院的玉姝姑娘想要夜宵呢。」

  有人答道:「要這要那的,不知道大家正忙著呢。」……

  如果我找不到書房,也許該去廚房,今日大院賓客,肯定少不了吃的……沈汶想。

  又往院子裡走了段路,聽遠處兩個人對話道:「……你這是要去殿下的書房嗎?」

  「是,等一會兒,殿下也許還會過去。」

  「殿下實在是操勞,大婚之夜,還不去陪新娘子。」

  「天欲降大任唄,況且大約只有半個時辰,新娘子肯定等得及……」

  他們告別後,各自行路,沈汶高興,自然跟上了那個要去書房的。

  一處院落外站著幾個侍衛,那個人和他們打了招呼進了院子。沈汶不能上前,就藏身在角落。發現不僅那幾個站著的人,周圍還有來回走動的護衛。

  遠處一陣人聲,五六個人簇擁著大皇子一路說笑著走過來。

  大皇子一身紅衣,在提燈的映照下,滿臉喜色。眾人都進了院落,後來聽著聲音又進了屋子,周圍安靜下來。

  沈汶沿著院子外圍慢慢地繞圈,終於等到了走動的人之間的一個空檔,摸到了黑暗的院牆下。她剛要提氣往牆上跳,忽有警覺,又貓腰蹲下。果然,牆頭上有陰影輕輕行過,看來不僅有明哨,還有暗哨。

  沈汶也知道可以做些聲東擊西之類的事情引開這些人,可現在還不到關鍵時刻,不必要打草驚蛇,她反正也找到地方了,就決定今夜到此為止,可以回家睡覺去了。她屏住呼吸,等待巡邏的空擋再出現,好離開她藏身的院牆。

  就在這時,一個黑影也貓著腰閃過,躲在了離沈汶不遠處的院牆暗影裡。這個黑影雖然算得上靈活,可動作比沈汶慢許多,但沈汶還是警惕起來,弄不清這是暗哨還是也如自己一樣來踩點兒的人。

  黑影停了會兒,忽地起身,就要往上去,沈汶已經聽到了暗哨走過來的細微沙沙聲,本著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朋友的原則,還有萬一這個笨人驚動了哨卡,自己也得倒黴的憂慮,就閉眼用意識力催起一片枯葉,輕輕地打在了那個黑影的肩上。

  中國古代有許多文字記錄了人們御氣飛箭、隔空打牛或者拈花傷人的故事,譬如一個女子一拍後腦勺,腦後的簪子就飛出,取了對方性命。仇家將手放在棺材外就震碎了裡面的石頭。其實這些都是意識力對能量的運用,有些人把這種精神的力量稱為內力,這並不完全準確。後世的人們強調力量的練習,而漸漸忽視了意念的專注,讓那些神奇的功夫漸漸失傳了。

  沈汶現在的意識力遠沒有她作為靈魂時強。如果有憑藉物,用意念加強已經存在的頻率,或者只是瞬間出力,比如擊碎朽壞鎖芯,都比憑空持久地移動物體要容易。以她這麼多年通過打坐對意識力的修煉,也只能挪動一片葉子,小石子都拿不起來。比起過去她是鬼時能把沉重的書搬出架子差多了。

  可這片葉子也夠了,那個黑影馬上俯下身去。牆上的暗哨正好走到,站在那處牆上片刻,又慢慢離開。

  沈汶不再停留,見到空擋再現,急竄出去。她記路記得很准,幾次曲折就到了她進來的院牆處,翻身上了牆頭,聽見院子的黑暗裡遠遠地有低低一聲:「謝……」

  沈汶哪敢深究,頭也不回,縱身跳下了圍牆,疾步奔入了深夜的民居巷陌中。她這次出來為了怕人看出身材,不僅蒙了頭臉,穿了深色衣服,還穿得鼓鼓囊囊的,在他人眼裡就像是一個小黑球,隱沒在了暗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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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15-7-10 03:43 PM

第十四章 亭約

  沈汶沒聽到壁腳,自然不知道大皇子在微醉中,聽著幕僚們彙報了當日的事務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道:「怎麼能讓鎮北侯府大大地丟一次臉才好,最好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聽著像是醉語,眾人停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大皇子是借著酒意,吐出了心裡話。他對長樂侯府的事還記著仇,散佈流言還不夠,想再做點兒什麼。

  大皇子的話可不能被忽視,一個人說:「那就得找個那府裡的……人們出府的時候。」就不用點出那只是個孩子了吧?

  大皇子點頭說:「你們好好想個法子。」

  大家忙應了,大皇子這才笑著起身,去享受他的新婚之夜了。

  沈汶可不知道自己被關注了,她跑回了自己院落,輕輕地碰了下房門,房門馬上無聲地打開。沈汶閃身入內,從外面進入更黑的屋子裡,她眨了半天眼。

  蘇婉娘低聲地說:「謝天謝地,阿彌陀佛!我頭髮都快急白了!」一邊手忙腳亂地幫著沈汶脫衣服。

  沈汶聽了聽院子裡,發現沒動靜,才小聲說:「我發現還有別人夜探大皇子的府邸。」

  蘇婉娘也輕聲答:「真的?你沒讓人看出你是個孩子吧?現在大家都知道大皇子不喜歡的小孩子就是你。」

  沈汶低聲笑:「就是讓人發現是個孩子也想不到是我,那個人的個子也不高。」

  蘇婉娘拉著沈汶往床那邊去,悄聲道:「小心使得萬年船,你不能大意。」

  兩個人一起到了床上,沈汶說:「你聽著像個老婆婆。」

  蘇婉娘歎氣道:「我覺得一個時辰就長了十歲!」

  沈汶笑著輕推了一把蘇婉娘:「那可不是老婆婆,是小媳婦。」

  蘇婉娘掐了沈汶肉胳膊一下:「才幾歲就說笑這個?平常可不能這麼說!」

  沈汶歎氣:我有千歲了好不好。

  蘇婉娘又小聲問:「你肯定我們四月四能出府?這都三月中了,怎麼也沒聽見有要出府的安排。」

  沈汶笑:「你又等不及了,每年那個時候大哥他們都會帶上沈湘出去踏青,在香葉寺住兩三天。我往年太小,他們不帶著我。今年我肯定會求著他們帶著我去,他們若是不答應,我就……」

  蘇婉娘接口道:「你就哭!」

  沈汶嘿嘿笑,蘇婉娘又問:「你若是和他們出去,怎麼去見季文昭?」

  沈汶低聲說:「我不去,你去!」

  蘇婉娘歎息道:「我今夜是睡不了好覺了!」

  次日,沈汶果然去問沈湘什麼時候去踏青,沈湘這次都不等沈汶要求,就主動說帶上她一起去玩,讓沈汶當時高興得連連拍手,抱著沈湘笨笨地跳了跳。

  沈湘輕推開沈汶,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擺出大人的樣子說:「你出去可不能亂跑,要一直跟著我!」

  沈汶馬上說好,一副乖乖的樣子。沈湘覺得當個長姐很不錯,就繼續說:「哦,還有,不要告訴別人你自己的名字,不要吃別人給的東西,不要隨便就相信別人說的話,如果有陌生人來對你說母親找你……」

  沈汶呆呆地說:「可是母親並不一同去呀。」

  沈湘揮手說:「這不是我要說的,我說的是你要小心再小心,你這麼大第一次出這麼遠的門……」

  沈汶在心裡望天,什麼叫這麼遠的門?我見得不比你多?可表面卻老實得很,忍住哈欠,鄭重地點頭。

  沈湘告訴沈汶這次定了四月二日離府,六日回來,讓她準備些換洗衣服,只帶一兩個下人就行了。沈汶說就讓蘇婉娘和奶娘何氏跟著。

  定了行程,蘇婉娘就開始失眠。每夜臨睡時,她會反覆與沈汶念叨她要說的話和要背誦的棋步。季文昭是國手,是天才,是已經聞名天下的能人,她唯恐無法說服季文昭去幫助她查她父親案子的真相,心中緊張,於是就睡不著了。

  沈汶不能告訴他有關季文昭的前世,只能一個勁兒安慰她,但是蘇婉娘聽不進去。沈汶只好教她瑜伽功,希望她能放鬆。

  黑夜裡,臥室裡沒有點燈,只有窗格子透紗而入的淡淡月光。地上的絨毯上,兩個女孩子在悄悄說話。「這樣,放鬆,吸氣,一二三……六,屏住呼吸,再吐出來……換成這個姿勢……別動,就這麼抻著……」

  一連幾夜,蘇婉娘必須練到精疲力盡才能睡一會兒,可早上還堅持去習武一個時辰,到她們出行的那天,她眼睛下面是黑色的陰影。

  出行那天,天還黑著沈汶就起來了,可到了正廳時,自己還是最後一個。楊氏和老夫人面前已經站了一排人。沈汶趕快道了早安,錯步站在沈湘的一邊。沈湘皺眉看沈汶,小聲說:「你怎麼這麼晚?不是跟你說了我們要早早地走嗎?路上人少,能快些。」

  沈汶馬上一副小女孩樣子,打了個哈欠說:「我起不來呀。」

  老夫人忙笑著說:「不晚不晚,汶兒應該多睡睡。」

  沈汶馬上笑著對老夫人點頭,沈湘撇了下嘴。

  楊氏看著站在面前辭行的五個兒女,又驕傲又擔心。

  她最近得知京城內到處傳言沈汶是個「愚蠢無教養的女孩子」,她能猜出這傳言的來源非大皇子或者四公主莫屬,老夫人說為了不給侯爺惹事,還是不要反擊,所以她只能在家生悶氣。有時和老夫人私下講起,就忍不住眼睛發紅。她自從生了長子,一直感覺順風順水,已經許多年沒有哭了,可現在看到自己這麼乖巧柔弱的女兒被人污蔑,心疼難忍。老夫人除了歎息也沒辦法,只說等幾年,這流言過去了,就以沈汶的名義辦些善事,人們自然就會忘記這些壞印象。

  這次出行,楊氏心裡其實不想讓沈汶去,怕中間見了別人,說些不好聽的話讓沈汶聽見難受。可沈湘的大嘴巴已經答應了沈汶,聽說沈汶還特別高興,如果這時再不讓去,她怕沈汶傷心。一想到沈汶受的非議,她就捨不得讓沈汶失望,總希望她一直高高興興的才好。況且,因為沈汶正遭著非議,侯府也不敢舉辦花會什麼的了——萬一沒有幾個人來或者來的人說些風言風語,不是自取其辱嗎?春天都沒有玩樂的事情,也該讓沈汶跟著去。好在香葉寺地處僻靜,有沈毅護著,應該沒事。

  楊氏看向身材挺立,肩寬背直的長子,張口道:「毅兒……真是長大了。」

  老夫人說:「可不是長大了?都要成親的人了!」這個兒媳今天怎麼了?

  沈毅也有些詫異,母親一向乾脆俐落,臨行時大概會說一些讓自己照顧弟妹之類的老話,怎麼現在這麼欲語又止的?

  楊氏看向兩個女兒,大女兒還是一身武打裝束,臉上有種自傲的神情。小女兒穿了嫩綠色的春裝,對襟衣衫曳地長裙,衣邊繡著五色蝴蝶,還剩了些嬰兒肥的臉上帶著孩子氣的笑容。楊氏忽然心疼,忙轉了眼睛,又看向兒子們,說道:「你們日後,要好好護著你們的妹妹……」

  沈湘翻了下眼睛,小聲說:「誰需要他們護著,我自己能行!」

  沈汶卻笑眯眯地附和著點頭,像個討好的小松鼠。

  楊氏眼睛紅了,帶了點艱難說:「無論別人說什麼,都不要惹事。侯爺不在京城,這麼多人在看著,許多人……也沒安了好心……你們可千萬……別給侯爺添麻煩……」

  沈汶還是笑著點頭,一副什麼都不懂的樣子。沈毅心中卻是一緊,他與二弟沈堅互看了一眼。他們兩個年紀只差了一年多,兩個人從小一起習武一起啟蒙學字,有了其他弟妹後,他們之間的關係比與其他弟妹要默契,一個眼神就知道對方在想什麼。

  元宵燈會後,沈卓和沈湘早把四公主和大皇子欺負沈汶的事告訴了他們。少年人心性驕傲,況且又是朝中首位武將鎮北侯之子,兩個人一直在私下裡商量著怎麼給對方個難堪才好。可惜那邊一個是大皇子,不能隨意報復,一個是四公主,平時也不出宮,一直沒機會能讓他們幹什麼,這事就一直擱在了心上。現在聽楊氏的話,是讓他們聽見了閒言碎語也不能行動,一時兩個人心中不服,都沉默不語。

  沈卓最近天天讀棋譜,惡補那些對弈之術,自己深覺開始領悟戰略之道。他見兩個兄長不說話,大妹妹根本沒聽出話茬,小妹妹混沌無知,楊氏眉頭皺起來,眼裡含淚看著他們,馬上有了種重任在肩的感覺,笑著說:「母親不必擔憂,我們怎麼會公開惹事?」

  沈堅反應過來,恢復他了平時笑眯眯的樣子:「就是呀,母親也太小看我們了。」惹事也不用「公開」。

  沈毅終於點頭說道:「母親請放心。」

  老夫人哼道:「別耍心眼,要知道別人也一樣精明。」

  沈卓馬上嬉皮笑臉地說:「不會不會。」

  楊氏歎氣:「你們都長大了,不聽娘的話了。」

  沈汶趕快說:「我聽話,我聽娘的話。」

  老夫人招手道:「汶兒,來讓我抱抱,真是好囡囡……」沈汶過去賣了通萌,才與兄長姐姐們告辭出來。

  楊氏又把隨著出行的沈汶沈湘兩個貼身丫鬟蘇婉娘和春綠,以及沈汶的乳母何氏三個人叫了進去,囑咐了一些多加小心,不可在外面讓兩個小姐露面的話。

  眾人離開侯府時,天稍透亮。

  去城外香葉寺的路上,蘇婉娘昏昏欲睡,頭一次次地碰到車板上,同坐在車裡的沈湘笑著問:「你這是怎麼了?夜裡沒睡夠覺?」

  蘇婉娘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第一次和小姐出城……」

  沈湘嘖聲:「你擔心個什麼勁兒,有我和哥哥們,還能出什麼事?」蘇婉娘沒敢接茬:沈汶明顯擔心著她的這些兄長們和姐姐,才在暗地裡使勁折騰。

  如果緊趕慢趕,一個時辰也能到香葉寺。可沈毅知道沈汶第一次出來,怕她受不了顛簸,就讓馬車慢慢行走,接近午時,他們才到了香葉寺。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大皇子也得到了鎮北侯府的兒女們早上如期離府,前往城外香葉寺的報告。

  大皇子正在新婚中,情緒很好,語氣淡淡地問:「都準備好了?」

  幕僚回答:「都安排下去了,這次,肯定讓鎮北侯府丟盡臉面,淪為京城笑柄。」

  大皇子伸展了下雙肩,提前放鬆了一下。

  香葉寺地處偏僻的山腳,只是一個小寺院,裡面加上主持,總共就三個和尚,平時根本沒人來。侯府這些年一直給著供奉,支持著這個寺院的開銷,大概就是因為這幾個孩子春天總要到這裡踏青遊玩幾天。

  寺院裡早就準備好了給他們的齋居,是一排院落,因為沈毅帶了侯府幾十個護衛,屋子不夠,沈汶和沈湘以及自己的丫鬟都擠在一個房間。

  眾人用了午飯,再安頓下住的地方,寺院裡走走,一個下午也就過去了。明天才正式踏青,大家早早地用了晚餐就去睡了。

  蘇婉娘與人同住,就無法練什麼瑜伽功,她已經到了城外,眼看就要見到季文昭,更安不下心來,一夜輾轉反側,沒睡多少覺。

  次日清早,大家在寺裡用了早餐,沈毅就帶著眾人出了寺。

  香葉寺建在山腳下的一片緩坡上,周圍種了各種果樹,還有小塊農田,靠山泉灌溉。此時仲春時節,各色果樹有花有葉,農田上一片新綠,漫步其間讓人心曠神怡。

  這群五穀不分的勳貴兒女,走了大半天,見天色過午,就讓人在一處林間圍了幕帳,地上鋪了絨毯線毯,席地坐了,吃了午飯。

  幾個孩子很少這麼聚在一起,去年沈汶還沒跟著出來。今年算是他們第一次離開了長輩的監督,自在地玩在一起。他們聊著各種趣事,八卦他們聽到的傳聞,自然沒有人講到有關沈汶的那些傳言。

  到了下午,沈卓最近迷戀圍棋,就纏著沈毅和沈堅和他一起下棋,沈湘卻想到周圍走走。沈毅就陪著她出去了,沈汶則要看沈卓和沈堅對弈。

  陽光微斜,樹影漸長。兩個少年席坐於地,面前擺著矮幾,輪流放下棋子。清脆的落子聲夾雜在空山傳來的鳥鳴間,遠處山泉的潺潺水聲裡,讓沈汶好幾次差點應聲落淚。她一手托腮,半眯著眼睛安靜地看著棋盤。有時,她會在意念裡給沈卓出主意,有時又往沈堅的頭腦中輸送畫面。偶爾他們接收到了她的信息,走出她想出來的棋步,沈汶就會傻傻地笑起來,掩去眼睛裡的淚光。

  蘇婉娘在早上周圍走動時就找到了寺外果林間殘破的看月亭,想到明日就是與季文昭會面的日子,她感到一陣陣心跳過速。這畢竟牽扯到她父親的死,殺父之仇,怎能淡然?

  太陽快要西斜時,沈毅和沈湘回來了。沈卓與沈堅相峙了一個多時辰,沈卓贏了一子半,算完了棋,沈卓高興得在草地上翻了幾個跟頭。沈堅翻了翻眼睛,沈毅笑著說道:「三弟,勝負乃兵家之常事,你二人尚有明日,不必如此。」

  沈卓忙整理了下衣服,咳嗽了一下,對沈堅行禮道:「多謝二哥相讓。」

  大家笑起來,沈湘撇嘴道:「這還差不多。」

  沈卓仰著下巴對沈湘說:「我現在肯定能贏你,你信不信?」

  沈湘插了腰說道:「不就贏了盤棋,你就來顯擺,你忘了我在你五歲的時候就把你打倒過了!」

  沈卓皺眉喊:「怎麼可能?!你那時才三歲吧,你肯定那時你不是在做夢?」

  沈湘上前揮拳說:「你才是在做夢!」兩個人在人們收拾東西的空檔裡打打鬧鬧,丫鬟小廝們一邊笑著躲避,一邊喊著讓他們小心碗碟。沈毅和沈堅則去拉架,間或還趁機踢打沈卓幾下子——這個三弟開始得瑟起來了,得教訓他一下。沈汶在一旁看著,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又趕忙擦去了。

  這一夜,蘇婉娘自然又沒睡著覺。等到次日起來時,她端茶的手都開始發抖了。沈汶在吃了早飯後,握了下她的手說:「別這麼緊張,真的沒事,他肯定會答應的。」

  蘇婉娘一個勁兒點頭,可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次日,沈毅決定去登山,沈堅等都跟著去,可沈汶說自己怕累,就留在了寺裡。沈毅帶走了大半護衛,給沈汶留下了五六個人,又再三叮囑沈汶不要出寺,有事就讓人放信號,才帶著眾人走了。

  將近正午,她們用了午餐後,沈汶讓蘇婉娘出去給自己折幾支花來,蘇婉娘應了。何氏陪著蘇婉娘對守在院門外的護衛說了,然後蘇婉娘匆匆地離開了她們的院落,穿過遊人稀少的寺院,出了大門。

  寺門外停了三四輛馬車,侯府的車馬都在寺後,這些就是今日到來的了。蘇婉娘仔細看了看,那些車看著都是好材料,可沒有任何標記,該是今日到寺中燒香的人。蘇婉娘猜測這幾輛馬車裡可能就有季文昭的車。

  看月亭是在果林裡的一個小高坡上,已經年久失修,漆皮剝落,亭子角都掉了一個。人在裡面能越過樹枝看到天上的月亮,可周圍的果樹又遮掩著亭子,讓這個地方很清靜。蘇婉娘遠遠地繞著看月亭走了一圈,確定疏散的果林裡沒有人,才從林間穿過。快到亭子時,她隱約能見裡面站著一個人。

  蘇婉娘的心都快跳出了來了,她不急反慢,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平息自己的呼吸。

  季文昭站在亭子裡,看著陽光樹影間走過來的少女。雖然才十歲出頭的樣子,可已經能看出日後必是絕色。她衣衫簡單,頭上也沒有貴重的首飾,應該只是個婢女。季文昭感歎這必然是極為權貴的人家,連一個下人都如此美貌。

  蘇婉娘進了亭子,對著季文昭先施了一禮,季文昭還了禮。蘇婉娘不說話,沒有報出自己的名字。畢竟,她是丫鬟裝束,誰會關心一個丫鬟的姓名?

  季文昭等了片刻,先打開了手中的摺扇,露出了那個革卦,這算是介紹了自己。

  蘇婉娘一笑問道:「請問先生為此卦曾經齋沐了幾日?」

  季文昭卻沒有笑,盯著蘇婉娘,蘇婉娘還是微笑著:「我家主人精於術數,想以此看公子是否是季文昭本人。」她臉上雖然還是笑著,但袖子裡的手卻是緊攥成拳。

  季文昭說道:「一共五日。」

  蘇婉娘點了下頭。季文昭問道:「如果我沒有說五日,小娘子又會問什麼話?」

  蘇婉娘再次微笑:「會問公子所定之親是何人家。」

  季文昭心裡發怵:他臨行之前,恩師才與父母定下了親事,說好在他成為幕僚之前不對外言說,以免讓人覺得他奇貨可居,如果得不到他,會向他下手,以防便宜了對手。他所在的城市離此地幾百里,若是有人送信,倒也有可能……

  季文昭又問道:「若是我還是沒有答對,小娘子還會以何來證?」

  這次蘇婉娘歎氣了:「若是公子兩次都沒有答對,那麼要不你不是季公子,要不就是季公子不能以誠相待,我家主人也就不想結交季公子了。日後季公子的禍福也就不會再讓我家主人掛懷。」

  季文昭皺眉:「什麼叫『我的禍福』,難道你家主人竟然算出我有禍事?是不是下面就是要以幫我避開禍事為由招攬我為你家主人效力?」

  蘇婉娘垂目道:「我家主人並非想招攬你,只是想托你查一件案子,她說這件案子如果查出了底細,你也許就能明白你日後想要報效的該是何人。」她心中對此極為緊張,此時只能保證自己聲音不發顫。

  季文昭終於笑了:「你家主人就這麼自信我肯定會幫這個忙?」

  蘇婉娘怕暴露了自己的迫切,連眼皮都不敢抬,低聲說:「我家主人說,查這個案子,對於你來說,並不艱難,可日後你也許就因此撿了一條性命,何樂而不為呢?」

  季文昭心裡一動,「此為何講?」

  蘇婉娘說道:「天機不可洩露,我家主人說若是公子查出了案底,自然就會明白何去何從,若是不明白,那丟了性命就莫要怨天尤人死不瞑目了。」

  季文昭再次感到背後發冷,但他一向驕傲,就笑著說:「說來像是我占了大便宜,你家主人倒是深諳威脅利誘之道。」

  蘇婉娘沒了笑容,板了臉說:「我家主人欣賞你才華蓋世,才願如此指點迷津。若是公子不信,我家主人也不勉強,容我就此告退了!」她覺得季文昭是不準備幫忙了,心中一寒,臉上就冷淡如冰,轉身就走。

  季文昭一見,脫口道:「請小娘子留步。」

  蘇婉娘失望太大,幾乎要流淚,她不敢回身,只努力穩著聲音問道:「公子有何見教?」

  季文昭皺眉思索,此時此刻,怎麼也弄不清楚對方的目的。是要招攬自己嗎?可一聽自己不接這事,馬上就棄自己於不顧,好像自己不名一文一般,自己是國手好不好?!但若是無意招攬,為何又要出棋局,又要給扇子,費了這麼大的心思來安排這次見面?

  想到此,季文昭問道:「你的主人出了那生死局,他自己可有解?」

  蘇婉娘平板著語氣,開始背誦……

  季文昭這些日子終於想出了解答,此時他閉上眼睛,腦中按照蘇婉娘說的擺棋,剛聽了二十幾句就喊道:「停!」這個解法比他的答案更大膽,他不敢聽下去,準備按照這個思路,回去自己再琢磨一下。在他的想像裡,這個美貌婢女的主人成了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棋藝卓絕,會卜善算,想考驗一下自己這個年輕人。

  看著蘇婉娘的背影,季文昭出聲地歎了口氣說道:「好吧,算是我對此局的酬謝,就接你們主人的這個案子吧。我師門在京城的弟子門生遍佈各個司衙,想來查什麼都該不難。說吧,想讓我去問問誰的事?」

  蘇婉娘心頭狂跳,可她慢慢地轉了身,先對季文昭施禮道:「多謝公子。」然後說道:「我主人還說,如果公子接了這個案子,要公子答應在查此案中不能驚動任何人,不能暴露公子在查這個案子,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有人委託了公子來調查,公子多近切的朋友親人都不能,否則公子性命有憂。如果公子不能保證這三條,我家主人還是不會讓公子去做這件事,以免公子因此身亡,我家主人會為此不安。」

  季文昭喔了一聲:「有這麼危險?」他傲氣地笑道:「你這麼說,我倒是生出興趣來了。好,我都答應了,那就請告知是誰的案子吧。」

  蘇婉娘抬眼看了看周圍,亭外果林靜謐,沒有人,她的眼睛再次盯著腳尖,身子前傾,用極低的聲音說:「戶部之金部主事蘇長廷被以貪污之名緝拿,可尚未定罪就死於獄中。請公子查查他犯罪的證據何在,是誰將他告發,他在獄中又是怎麼死的。」蘇婉娘用了最大的努力,才不讓自己渾身打顫,可是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季文昭倒是沒有注意到蘇婉娘的緊張,他努力聽清了蘇婉娘的低語,似有所悟地點頭:金部,管理錢財之地……得此位者,就有了掌控金銀的權利。戶部又是任命官吏之部,掌握了官吏的薪俸……季文昭微笑道:「好,我就去看看,是誰幹了這事,這人是有罪還是無罪。請問小娘子,我若是有了結果,該如何來告知?」

  蘇婉娘低著頭說:「明年正月十五晚亥時半,觀弈閣內。」

  季文昭驚訝道:「現在才四月,這案子竟會用得了這麼長時間?」

  蘇婉娘說:「也許公子能及早查出來,但我家主人不希望公子露出馬腳,還是謹慎為上。時間充裕,公子也就不會匆忙行事了。」

  季文昭笑了一下:「就謝過你家主人的好心了,我想你家主人是不準備告訴我他是誰吧?」

  蘇婉娘點頭道:「我家主人說公子還是不要探究她是誰,以免引起他人注目,對公子、對我家主人都是麻煩。」說完又施禮道:「再謝公子援手,告辭了。」

  她出身官宦之家,自有禮儀風度。行禮後匆匆而去,季文昭望著她的背影不禁歎息:一個婢女都有如此風儀,那個主人會是個多麼超然優雅之人啊。

  季文昭知道鎮北侯府的人現在正在寺中,可他對武將之家多有輕視,而且,寺外也有其他人家的馬車,借著鎮北侯府做掩護實在太容易。他知道對方不欲他探尋身份,就沒有再深究,上車回城,想著怎麼開始查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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